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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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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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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3:16 |只看該作者
  ☆、第318章 劫財劫色

古代的院子牆都不高,這讓賀穆蘭等人有了很大的方便。眾人翻牆進入飛雲客店的後院後,馬不停蹄的直奔飛雲樓而去。
    賀穆蘭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潛入了飛雲樓。這些羌人雖然打扮成西域人,可其實本性卻不會改變的,在這些老油條面前,幾乎是被玩弄於鼓掌之間。
    “誰?”
    把守著樓梯口的羌人敏銳地回頭提防。
    “你也太多疑了吧,什麼風吹草動都要看看……”
    他的同伴打了個哈欠,果不其然聽到幾聲鳥飛的聲音,不以為然地拍了拍那個羌人的肩膀。
    “看,是鳥吧?”
    “這大晚上,客店裡怎麼會有鳥?我去看看。”
    “要看你看,我困死了,沒精力跟著你東跑西跑。”
    盡職盡責的羌人去打探後面的動靜,剛離開拐角,他那同伴背後就中了一筒吹筒的暈針,眼睛一翻暈死了過去。
    幾個盧水胡漢子輕手輕腳的把這個羌人倚在欄桿上,做出一副睡熟了的樣子,招招手示意賀穆蘭上去。
    爬起來最麻煩的就是一層,越到上面,反倒守衛越松散。賀穆蘭對盧水胡漢子們點點頭,腳步輕快地上了二樓。
    至於那個看看動靜回來的漢子會有如何下場,就不是她關心的問題了。
    上了二樓後,從二樓到三樓只需要翻越一層欄桿就上去了。賀穆蘭上了三層,找到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將背後縛著的鬼爪放下去,不一會兒,十幾個盧水胡漢子就沿著鬼爪而上,陸陸續續的爬上了三層。
    三層到四層則有不少來回巡邏的武士,樓梯口也有強壯的精銳武士。賀穆蘭掂量著自己若是要硬闖過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此一來,肯定要把一樓的羌人全部驚動。
    賀穆蘭才剛剛皺了皺眉,蓋吳就已經給了幾個漢子一個手勢。猛然間,忽然聽到一樓那個機警羌人的聲音響起:
    “樓上有人沒有?和我一起的突然暈過去了,來個人看看!”
    這羌人大概平日十分沉穩,跑到三樓來求救,二樓和三樓的武士立刻分了幾個過來查看,給盧水胡們或掩口打暈,或用吹筒放倒。
    一旦守衛有了缺口,想上去就變得容易的多。他們在缺口位置將鬼爪拋上去兩個,再找一個在三層繞緊,纏在腰上,沒一會兒,那個善於攀爬的漢子就沿著三層的屋簷爬到了四層,用鬼爪下面的牛筋繩把他們全部拉了上來。
    要找玉翠也是容易,整個四層只有她的房門門口站著的是女將。另一側住著狄子玉,門口也是守衛森嚴,到了這層,便沒有什麼技巧可言了,只能硬碰硬。
    他們的時間不多,蓋吳也不想有人折損在這裡,一群人從角落裡猛然跳將出來,打了對方一個出其不意,賀穆蘭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出手就是雷霆手段,直接重擊了兩個女將的頸側,以她的力氣,大概連頸骨都要骨折了。
    其余盧水胡人和羌人們纏斗在一起,有個羌人拿出一個哨子吹了一聲,尖銳的哨聲響徹了整個飛雲樓,盧水胡埋伏在樓下的隊伍立時發作,把樓下的羌人拖住,讓他們不能上樓去增援。
    賀穆蘭哪裡會錯過這盧水胡人為她爭取的時間,當即一抬腳踹開了玉翠的房間,閃了進去。
    賀穆蘭一進門,便有兩桿□□兩把單刀對著她的面門襲來,她反應極快,一個下腰避開,伸出一只腳踢飛了一把單刀,閃到側面警戒地看著屋內。
    玉翠正被一個女將控制在後,賀穆蘭臉上貼了胡子,玉翠認不出她來,卻覺得這身形說不出的熟悉,只顧著瞇著眼睛仔細打量賀穆蘭。
    “閣下是何人,為何要擅闖女眷居住的地方?”
    一個女將抖動手腕,將那單刀舞的讓人眼花繚亂,一邊提防賀穆蘭出手,一邊試探賀穆蘭的來路。
    賀穆蘭自然不會跟他們多囉嗦,捏粗了嗓子哈哈大笑起來:“果然有個美人在這裡!俺最喜歡美人,來來來,跟我去寨子裡當壓寨夫人!”
    她在軍中久待,粗魯的漢子也不知道見了多少,此時捏粗了聲音扮成大老粗,無論是聲音還是做派都說不出的相像。這些女將雖然不相信這麼一個人帶著諸多不明身份的刺客進入飛雲樓是為了當采花大盜的,可顯然問也問不出個名堂來,索性仗著人多又攻了過來。
    這幾個女將應該是學過合擊之術,女人身量和力氣要比得過男人是很難的,但是在敏捷和悟性上卻不弱於男人,合擊之術有許多種流傳下來,這幾個顯然學的就是比較普通的一種。
    賀穆蘭左支右閃了一會兒,察覺出她們之間的破綻,在一個女子劈刀砍過來時候非但不閃,反而微微彎□□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和腰肢,將她一把舉過了頭頂!
    這一下又快又刁鑽,被舉起來的女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手腕就痛得鑽心,那刀也掉落在地上,叉著腿在半空中亂叫。
    玉翠原本還在仔細打量著來人是誰,待看到賀穆蘭這抬手的功夫,頓時想起一個人來!
    魏國的後起之秀,被譽為“力能舉鼎”的虎威將軍花木蘭!
    莫非是花木蘭到了?
    這一下玉翠又驚又喜,只強忍著臉上的歡愉,掐住自己的虎口,以痛楚讓自己平靜起來。
    在一旁控制住她的女將是眾女將之首,她見一炷香過去賀穆蘭還未被拿下,心中已經知道遭遇了真正的高手。而外面沒有救兵進來協助,走廊裡反倒有兵刃碰撞之聲,顯然對方還有援兵,她心中一急,喊了聲“得罪了”,抽出佩劍,居然橫劍架在了玉翠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閣下是何人,但既然是為這位女郎來的,就當知道……”
    她話剛說了一般,卻被突然大變的局勢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來人竟然半點不顧玉翠的安危,把高舉著的女將朝著她擲了過來!以這蠻子的力氣,真要被撞到,玉翠要死,她也要被撞個分筋錯骨的下場!
    這女將只是想挾制玉翠要挾賀穆蘭,卻不是想殺了玉翠。狄子玉等人還等著玉翠幫他們找到赫連定,而且這玉翠和少主狄子玉顯然是有情的,若真傷了,不死也要死了。
    左右權衡之下,不過是眨眼間,那女將就做出了決定,拋下手中的劍,拉著玉翠後退了幾步。
    頃刻功夫,被賀穆蘭擲過去的女人就掉在玉翠原本站著的地方,摔得暈死了過去。
    賀穆蘭見玉翠之危已解,立刻專心對付剩下幾個女將。她們原本學的就是合擊之技,首領在看守玉翠,又被摔暈了一個女將,剩下幾人完全不是賀穆蘭的對手,三招兩式就被賀穆蘭打的嚶哼倒地,給她一手提一個扔了出去。
    扔了女將們出去的時候,賀穆蘭看了外面一眼,狄子玉已經帶著一堆羌人沖過來了,只要幾分鍾的時間就能到,她的時間不多,再也不想多耽擱,調頭又入了房間。
    “啊!你……你竟然……”
    賀穆蘭剛用房間裡的家具堵住門,就聽到一聲驚呼,側頭一看,只見玉翠頭發披散,手中拿著一根細長的金笄,而一直保護著她的那個女將卻心口一點朱紅,顯然是糟了玉翠的暗算。
    玉翠平日裡是個十分得體的人,哪怕寄人籬下,也打扮的端莊有度,她是匈奴人,高髻之上靠長笄固定,這主笄被拔下,頓時叮叮當當掉了一地的頭飾,加之她心情緊張,倒顯出幾分少有的柔弱來。
    玉翠自然不是柔弱的女子,她和賀穆蘭並不熟悉,只有幾面之緣,也不了解她的性格,更不知道這個沖進來的男人是不是賀穆蘭,為了擺脫女將的監視,她趁她武器脫手殺了她,可玉翠卻有自知之明,是決殺不了賀穆蘭的,那麼為今之計,唯有示弱,再靜觀其變。
    情況再差,也不會差過落入狄子玉手裡了。
    “我是懷朔花木蘭,赫連明珠公主的好友,受陛下和赫連止水的委托前來搭救赫連公。玉翠,你既在這裡,敢問赫連公何在?”
    賀穆蘭見屋子裡唯一一個外人已經死了,也不再掩飾聲音,大大方方的說明了來意。
    玉翠今日來了癸水,身體和精神原本就無比之差,又莫名其妙遇到敵人夜襲飛雲樓,心中惶恐可想而知。當她聽到熟悉的聲音,頓時一口氣洩了出去,跌坐於地。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腕和手掌上全部是長笄上滑落的鮮血,頓時喉頭作嘔,將那發笄一拋,在地上抹干淨了手中的污血。
    “裡面的是什麼人!你若敢傷我夫人一根汗毛,我誓要將你碎屍萬段!”
    狄子玉一時半會沖不過蓋吳布下的人牆,又見女將們死的死傷的傷都被丟出了門外,心中大急之下只能朗聲大叫。
    他也是個人才,見對面是盧水胡人,想著這裡面的人應該是雇傭盧水胡人的主子,所以用匈奴話喊了好多聲。
    賀穆蘭是聽不懂匈奴話的,狄子玉歸順魏國後學了一段時間的鮮卑話,可也說的不好,他用匈奴話罵了好幾遍,賀穆蘭反倒一臉迷茫地看著玉翠:
    “他在吼什麼?”
    玉翠擦干淨手上的血,咬著牙站了起來,待聽到狄子玉喊得話,面色復雜地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就是些威脅花將軍的話。花將軍,你來的正好,我將這些羌人騙到這裡來,原本就是希望能得個機會送信出去,好讓陛下派人將狄子玉一伙一網打盡。”
    她見外面乒乒乓乓之聲不斷,心中知道花木蘭為了救她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可她原本就是一枚廢子,不值當這麼冒險,當下從懷中掏出一封血帕,遞於賀穆蘭之手。
    “花將軍,此書是漢字書寫,你可認識漢字?”
    鮮卑將領多有不識字的,所以玉翠才有此一問。
    “識得。”
    賀穆蘭接過血書,將它塞入懷中。
    玉翠見那血書貼身塞進了賀穆蘭的懷裡,不知道為何臉紅了一紅。
    此時外面已經隱約有了痛呼之聲,而賀穆蘭聽到痛呼之聲臉上有了焦急之色,玉翠一見便知道外面傷的是這位將軍的人,當即一咬牙:
    “花將軍,我走不掉的,我走了也沒有什麼用,反倒在這裡能為我家主公拖些時間。聽外面狄子玉的喊叫,他大概是把你們當成了打家劫捨的歹人,你索性將計就計,挾持了我出去,找狄子玉要些金銀財寶,然後抽身而去。至於我為何在這裡,赫連公又去了哪裡,我都寫在了血書之上,只要您脫身後仔細看看就知道了前因後果。”
    她從不肯麻煩別人,也不願讓別人為她送命,當即又撿起一把長刀,在那死去女將的心口又捅了一刀,掩蓋掉發笄的傷痕。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將死了的人又捅了一刀,然後撿起地上的發笄,在自己喉間點了一下,刺破了頸子上的皮膚,流出許多血來。
    “啊!”
    傷口不深,玉翠卻叫的慘烈,外面的狄子玉聽到聲音後幾欲發狂,赤著眼睛罵道:“你們這些盧水胡,為了錢財真是命都不要了!無非就是為了金銀財帛罷了,要多少開個數,不要傷了裡面的女人!”
    玉翠臉上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表情,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花將軍,不能拖了,再拖你的人都要死了。用刀架住我的脖子,送我出去吧。”
    “你……”
    賀穆蘭感慨地望著玉翠:“你真乃奇女子也!”
    有這樣的決斷和忍耐力,且不說別的,就算她自己,也許都沒有這般的智慧。
    玉翠只是笑笑,順從的靠近賀穆蘭的身邊,賀穆蘭移開堵著房門的家具,從大腿的匕首帶上拔出匕首,架在玉翠的脖子上。
    “玉翠,我要出去了,你可准備好了?”
    “我無事。”玉翠脖子上的血流了賀穆蘭一手,看著倒像是被匕首割的。“您說小主公也來了,還請照顧好小主公,他年紀小,不經事,千萬不要讓他涉險。我的主公……”
    她紅了紅眼圈。
    “就剩這一條血脈了。”
    賀穆蘭鄭重地點了點頭,抬腳踢開房門。
    “找他要黃金一百斤。他出來也是為了找盧水胡幫忙的,錢帶的足夠。”玉翠壓低了聲音在賀穆蘭耳邊說道。
    隨著賀穆蘭抬腳踢開房門,蓋吳等人立刻往後一躍,圍繞在賀穆蘭的身邊。
    樓下刀槍相擊之聲不斷,還隱約有客店主人或小廝害怕的驚叫聲,賀穆蘭定睛掃去,蓋吳等人身上只有小傷口,倒是對方傷的反倒厲害些。
    說來也是,這種狹小的地方,人多反倒不好施展,蓋吳等人都是老江湖,只是讓別人過不來,又不是拼命,這點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
    她微微松了一口氣,望著對面的眼神卻越發凌厲了起來。
    “你不是盧水胡人?”狄子玉見到對方的首領雖是個大胡子,卻並不是盧水胡人微卷的褐發,也沒有盧水胡人特有的鼻子,頓時一愣。
    “你是盧水胡人的雇主?”
    狄子玉還是一口匈奴話,賀穆蘭心中一慌。
    壞了,她聽不懂狄子玉說什麼,怎麼要求贖金?
    玉翠見賀穆蘭突然不開口了,頓時明白過來賀穆蘭的尷尬,立刻逼出眼淚,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狄郎,他剛才要侮辱我,我沒法子,正准備自盡保全清白,卻敵不過他,連想死都不成。我對不起你,是我連累你了!”
    此時玉翠披頭散發,喉間有傷,而她之前一直以冷靜沉穩示人,哪裡這樣軟弱的哭過?狄子玉和她相處了大半年,若說沒情那一定是假的,否則也不會這樣驚慌失措,聞言頓時怒瞪著賀穆蘭,似乎要用眼睛將她千刀萬剮一般。
    “那我倒要謝謝他,否則你就死了。你放心,你便是真被侮辱了,那也是我無能,我不會嫌棄你的。”
    饒是賀穆蘭什麼都聽不懂,背後也有些發涼。
    盧爾泰是個狹促的人,聞言大笑了起來:“哎喲喲,你真把我們的頭兒當成不經用的軟殼不成?他進去才這麼短時間,殺人的功夫都不夠,哪裡有時間欺負你這情人。”
    他也是怕賀穆蘭把狄子玉激怒了,反倒起了拼命的心,只好側面提醒下狄子玉這時間不夠花木蘭侮辱玉翠的。
    果不其然,狄子玉臉色頓時好了點,看著一言不發的賀穆蘭,狐疑地問道:“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我要黃金一百斤。給我金子,放我們下樓,我就把這女人給你。”賀穆蘭將聲音憋得沙啞,用漢話慢吞吞地說出話來。
    狄子玉會一些漢話,可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問身邊的謀士王棟:“我沒聽錯吧?他要黃金一百斤?”
    見王棟點頭,狄子玉冷笑了起來。
    “素來知道盧水胡人見錢眼開,卻不知道你一個漢人也有這般膽色。”
    他看了看一群盧水胡人,再見被賀穆蘭用匕首抵著的玉翠,突然開口:“你們若是願意幫我把我夫人救下來送給我,我給你們一百斤金子。你們若是殺了這個漢人,我給你們一百五十斤金子,干不干?”
    莫說蓋吳,就算蓋吳手下一干盧水胡人,從來一沒有過這麼多金子。盧水胡人雖然能干,無奈老弱婦孺太多,即使賺得多,人均一分,往往也掙扎在溫飽線上,一聽到狄子玉想要用錢策反,一出手就是一百五十斤,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臉上露出憧憬的表情來。
    “盧水胡不壞規矩,我們被雇傭在先,就要先完成了雇主的任務。”蓋吳開口用匈奴話說道:“這錢我們想賺,但我們賺了,日後就沒有人找盧水胡做生意了。”
    蓋吳雖然不知道為何救玉翠變成挾持玉翠,但他日後能當盧水胡人的首領,顯然也有過人的聰慧。為了能安然脫身,為了能混淆狄子玉的視線,他主動把這個黑鍋給盧水胡人背了。
    這是個天大的人情,要知道賀穆蘭只不過是收了蓋吳做徒弟,卻不是收服了盧水胡做私兵,這其中有極大的不同。盧水胡認了這單生意,就等於和羌人結了怨,哪怕這群羌人是冒充成西域的行商,可兩邊都知道對方的身份。
    西域商人可不是用匈奴話交談的。這些夏地的雜胡只要一個掃視,就能知道來者是什麼種族的胡人。
    賀穆蘭聽不懂匈奴話,卻知道徒弟正在想辦法斡旋,當下心中暗暗說了聲“得罪”,胳膊擺動,顯然是要在把匕首更送進去幾分。
    狄子玉表面上在策反,眼睛卻一刻都沒有離開過玉翠,見賀穆蘭又要動手,頓時大叫了起來:
    “別動手,我把金子給你們就是了!”
    王棟聞言大驚,壓低了聲音對狄子玉說道:“少主,那錢是北涼那邊……不能給這些人!”
    狄子玉如今心亂如麻,他原本就不贊同父母以他娶不到赫連明珠的名義反叛,可是迫於全族的壓力,他不得不為羌人打算,所以才走到這一步。
    之前亂陣中玉翠差點死掉,他嚇的魂飛魄散,這才了解了自己的心意,不但將她救了回來,還以查找赫連定下落為目的將她帶在身邊,看她對自己從未有過的溫聲軟語,嬌嗔愛慕,心中說不出的滿足。
    如今玉翠被人挾持,也有他的大半責任。若不是他一路招搖,扮成富商的樣子,又讓她冒充商隊首領的夫人,如今也不會惹來盧水胡人這樣的傭軍。
    金子可以再賺,人卻不能再得了。
    狄子玉知道自己的想法瞞不過王棟,而且那錢也不是那麼好拿的,若是丟了,他自己首先就要被父母打個半死,可即使如此,狄子玉還是強裝鎮定地說道:“這麼多盧水胡人,又不會從天上飛了走,我們把錢給他,再派幾個人跟著他們,我們人比他們多,外面又有人手隨時待命,到時候把錢拿回來就是。”
    “這只是計劃,不一定能成。這麼多金子,若不能放在妥當的人手裡,我們自己都要內訌。”
    王棟不肯答應。
    “我看還是……”
    言下之意,要捨棄玉翠了。
    “現在要找到赫連定,只能靠玉翠。”狄子玉咬了咬牙。“我說了算!若有什麼責任,我來擔!”
    “自古美*水,想不到這玉翠女官不是美人,竟也能做禍水。既然已經知道赫連定在長安,被找到無非就是時間的事情,您卻咬定了不肯犧牲玉翠,這不是大丈夫的作為。”
    王棟歎了一聲,自古放不下美人的都是失敗者,如同虞姬與之霸王,或者呂布與之貂蟬。
    可他只是謀士,他勸阻無用,主公又有令,也只能吩咐左右去把那金子抬來。
    事情直到現在,才算是明朗了起來。
    因為這邊有人質在手,樓上樓下的盧水胡和羌人反倒有了一時的安寧,並沒有互相再械斗,只是拿著武器對峙。
    樓頂上沒有了響動,樓下的人都不知道什麼情況。等了一會兒,只見蓋吳伸出一個頭來,對著樓下喊道:“不打了,准備走。”
    原來這一百斤金子不是放在一起的,而是分成了十份,分別放在一個信得過的羌人武士身上,看著像是行李包裹,裡面卻全是金子。
    十個重達十斤的袋子被丟了出來,頓時匡當匡當好多聲聲響,砸的盧水胡人們滿臉雀躍。
    他們都知道這是意外得來的財富,按照賀穆蘭慷慨的性格,怎麼也要分他們一點,到時候他們也算是拜托赤貧,沒有白來一趟。
    而狄子玉和王棟他們願意給錢,也是因為盧水胡人的信譽太好,說了給錢放人,哪怕那雇主不願意,盧水胡人們也會履約,是以羌人們竟是一點都不擔心。
    賀穆蘭看著盧水胡的壯漢們歡天喜地的把金子袋背在背上,似乎恨不得那袋子再重一點才好,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被“挾持”著的玉翠。
    羌人們都不是笨蛋,帶著這麼多金子肯定另有所圖,可為了玉翠,甚至願意把錢全部交出來,若非玉翠有著極為有價值的身份,就是狄子玉真的愛上了她,不願意她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如今來看,倒像是後者,因為狄子玉的眼神做不得假。羌人們雖然做出反叛的事情,可狄子玉性格不是那種城府深厚之人,這種焦慮又願意付出一切的神情,絕不可能裝出來。
    若真是裝出來的,那狄子玉也太可怕了。赫連明珠沒有嫁給他,確實是一番好事。
    而玉翠心計決斷更是驚人,稱之為女中豪傑也不為過。頃刻之間,她便把握了羌人的心理,以自己做棋子,不但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們脫險,還訛詐了羌人們一百斤金子。
    無論羌人准備拿這一百斤金子做什麼,如今都做不成了。
    而這一切,都決定於狄子玉是否看重玉翠。
    玉翠賭贏了,賀穆蘭卻開始覺得狄子玉很可憐了。
    愛上這樣一個女人,是狄子玉悲劇的開始。
    想到這裡,賀穆蘭不知為何低聲對玉翠歎道:“這狄子玉,倒是對你情真意切,實在是可惜。”
    但凡利用“情”字的,除非自己不用情,否則兩方糾纏,傷人傷己,到最後自己也痛不欲生。
    賀穆蘭從未以情欺騙過別人,但從小到大看過的影視劇和各種文學作品也不知有多少,所以才發此感慨。
    玉翠聽了賀穆蘭的低歎,面上的神色卻更加堅毅了。
    她選擇這一步,固然盡了“忠”,卻喪了“義”,失了“情”,實在是卑鄙至極。若她的主公脫了險,安然和赫連明珠重逢了,她就算是盡了自己該盡的忠。
    可若是狄子玉因為她的欺騙而有了個萬一,她也不能原諒自己。她留在敵營,除了想要拖延時間,也是希望能找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若是找不到……
    大不了她把這條命賠了他就是。
    玉翠神色堅毅,表情嚴肅,看在狄子玉眼裡卻是賀穆蘭低下頭用言語調戲玉翠,頓時氣得火冒三丈,大罵賀穆蘭的無恥。
    好在賀穆蘭也聽不懂狄子玉說什麼,還以為他丟了錢心中不爽,她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正高興,又覺得狄子玉實在是可憐至極,所以不但不生氣,嘴角反倒露出一絲笑意。
    狄子玉以為這個瘦長的大胡子是嘲笑自己,咬牙切齒一番才平息了情緒,恨聲說道:
    “你們錢都拿了,可以走了吧?”
    賀穆蘭點了點頭,蓋吳等人圍做一圈,將賀穆蘭和玉翠圍在其中,護著她下樓。盧水胡人已經分布樓上樓下,見賀穆蘭下了樓,立刻擁上來圍住了他們,一起出去。
    就這樣劍拔弩/張的到了一樓,狄子玉臉色鐵青地說道:“已經到了一樓,不需要我們再相送了吧?快把我夫人還我。”
    賀穆蘭見玉翠將頭壓的低低的,知道她內心也有愧疚之處,也就不願再折磨這兩人,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守信用。你叫你們的人退出二十步,我帶著我的人走。”
    她說的是漢話,王棟和身後的羌人們大聲重復了一遍,羌人們抬眼看向狄子玉。
    狄子玉揮了揮手。
    “盧水胡人從不毀約。雖然我不知道盧水胡人為何開始跟著漢人糊口,但你既然能讓盧水胡人信服,做出這種大事來,應該也是守信之人。”
    狄子玉把賀穆蘭高高捧起,蓋吳等人則露出滿意的笑容。
    狄子玉原本是要找盧水胡做個生意的,只是天台軍四分五裂,他卻不知道找哪一支才好了,原本是要去杏城的,卻因為玉翠說赫連定在長安而來了這裡,這錢也就這麼轉一圈用另一種形式到了盧水胡手中。
    若是換了王棟,現在想法子也要和這支厲害的盧水胡搭上關系,想法子日後再行謀劃他事,可狄子玉現在把賀穆蘭喬裝的大胡子恨得要死,情願去找其他天台軍殘兵也不願找這個欺/凌女人的狡詐漢人,所以決口不提合作之事。
    好在賀穆蘭此行是為了了解玉翠為何出現在長安,此時目的已經達到,又白得了錢,等羌人一退,立刻讓盧水胡人們背著錢後退到安全的范圍,將手中的玉翠往前一推,自己拔腿就跑。
    玉翠被推得向前幾步,立刻被早就准備的狄子玉抱了個滿懷。玉翠一到手,他立刻大叫了起來:
    “把這群盧水胡全部給留下!將金子奪回來!”
    羌人人數數倍於盧水胡,飛雲樓的樓裡樓外都有羌人,賀穆蘭等人強行殺出自然也是可以,但一旦這麼做,他們的身份就全部暴露了。
    一群盧水胡人正背著重重的錢撒丫子狂奔,猛然間外面突然火光大起,周圍傳來了人聲、腳步聲、感謝聲,以及他們最熟悉的——甲胄和兵器與身體摩擦之聲。
    這下子,無論是盧水胡人還是羌人們心頭都一片冰冷,雖然知道他們這麼打斗肯定會惹來別人注意,但羌人們早就已經去前面塞錢打點過了,這個客店都被他們包了下來,只要掌櫃的裝聾作啞,不會有人去報官的。
    長安禁夜,能在晚上帶著兵刃火把在街上這樣公然走的,只有官兵。
    賀穆蘭還在想著如何脫身,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將軍身份告知此地的鎮守將軍和太守了,就見著上千個全副武裝的精銳士兵魚貫而入,將整個客店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些士兵後面跟著手拿火把的差吏,差吏們都滿臉惶恐,顯然也是臨時接到了命令。
    盧水胡人和羌人們被魏國的正規軍一圍,各個都不敢動了。就連狄子玉也臉色蒼白,不知道為何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一群身穿盔甲的魏國將士裡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目光掃視了一眼飛雲樓下的眾人,尤其是為首的賀穆蘭和被眾人包圍著的狄子玉與玉翠,朗聲說道:“吾乃長安鎮戍校尉,今夜太守府收到舉報,說是有人聚眾在飛雲客店斗毆,所以太守命吾等將滋事之人帶回去審問……”
    隨著他的話語,他身後的執戈衛士們向前一步,抬起了手中的戈矛。
    “你們既然已經進入魏國,就得服從《大魏律》。在下是執行公務,希望你們不要抵抗,否則……”
    他嘿嘿一笑。
    “怪不得我們長安衛手下太狠了。”
    賀穆蘭被這突然而來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蓋吳等人更是摸了摸背後的金子,心中大叫不妙。
    這世上最怕的是什麼?
    豬隊友啊!

  ☆、第319章 請君入甕

魏國的地方鎮戍全是正規軍,這和後世地方是自募的衙役差吏不同。尤其是長安這種重鎮,自從被打下來後,原本的夏人和後來的魏人共治,但這種共治僅僅只限於地方上的治理,在地方防御上,全部都是由鮮卑人負責的。
    所以當賀穆蘭注意到這些所謂的“長安衛”中有不少似乎不是鮮卑出身的軍人時,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驚。
    “校尉,從後院裡搜出不少兵器!”
    “校尉,他們隊伍裡還帶著弓箭!”
    “校尉,這些西域商人的馬是戰馬,不是馱馬!”
    隨著長安衛將飛雲樓裡搜了個干淨,狄子玉的臉色難看的猶如黑鍋一般,他的近身謀士王棟更是面如金紙,捂著臉大叫著“大勢已去”。
    這種局面對於賀穆蘭來說自然是有好處的,她畢竟是正兒八經的魏國將軍,只要把身份一露,就能化險為夷。
    但盧水胡人們卻不這麼認為。他們之中有些人已經不停地回頭看她,希望她能給個主意了。那架勢,大有她一聲令下,他們拼了命也要跑似的。
    “將軍,我們這下該怎麼辦?”
    陳節被派去跟了赫連止水,留在賀穆蘭身邊的是另一個親兵蠻古。此人外粗內也粗,被自己人抓了回去,忍不住有些慌亂。
    “靜觀其變。”
    賀穆蘭心中的擔憂不在蠻古之下,她一邊順從的跟著那鎮戍校尉帶來的人往太守府走,一邊仔細觀察著這伙人的動靜。
    按照鮮卑官場的尿性,抓到什麼犯人,那是見面連底褲都要被搜一圈的,這支隊伍也不例外。還沒到一會兒,那些羌人身上一些針頭線腦都在推推搡搡間被摸走了,要不是玉翠有狄子玉相護,說不定也要被這些衛兵們羞辱一番。
    奇怪的是,這些長安守衛卻是對盧水胡人秋毫無犯,哪怕他們的背後背著鼓囊囊的袋子,也沒有衛兵來摸上一把。
    一開始兩方都在各自惶恐,自然是沒注意到這種細節,可眼看著太守府快到了,羌人們渾身上下都被摸遍,連束發的金環銀環都沒放過,可盧水胡人們卻全身毫無凌亂,長安衛們就像是沒看到他們一般。
    這下子,羌人裡就有不服氣的了,高聲大罵了起來:“憑什麼只搶我們的東西,不搶他們的?”
    聽到羌人的話,幾個長安衛伸出長矛搗了他們的腦袋一下,啐了一口:“怎麼這麼多話?他們穿的這麼破爛能有什麼好翻的!”
    “誰說他們身上破爛就沒東西?他們身上有金……”
    “咳咳,咳咳咳!”
    狄子玉聽到有人要把金子的事說出來,立刻劇烈的咳嗽。
    他一咳嗽,那些羌人就不敢再吵嚷了,一個個怒其不爭地瞪大了眼睛,氣呼呼地往前走。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哪有盧水胡人穿的破就不搜身的道理……
    賀穆蘭心頭的疑雲越來越重,望著那不遠處的長安府也像是龍潭虎穴一般。
    她不怕什麼長安守衛,就怕有什麼陰謀詭計。
    這樣的不安一直持續著,直到眾人被重兵押解到太守府前,賀穆蘭才總算是放下了心來。
    因為太守府的門口,站著一臉平靜表情的陳節。
    蓋吳也看見了陳節。見到陳節居然站在太守府門口,蓋吳驚訝地張開了口,幾乎要叫出聲來。還是陳節一見不好,對著蓋吳擠了擠眼,這才讓後者勉強保持鎮定。
    就這樣,幾百人被包圍了飛雲樓的長安衛們推到了位於太守府之後的大獄裡,羌人們被關押在最下面,而盧水胡人們則是關押在上方,牢獄潮濕昏暗,還帶著一種腥臭,實在是讓人作嘔。
    下面的羌人們罵罵咧咧不斷,間或夾雜著幾聲慘叫,大概是因為太吵吃了獄卒的虧,各種嘈雜的聲音之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切又歸於了平靜。
    也不知道是狄子玉安撫住了自己的手下,還是底下的獄卒太過厲害,像是羌人這樣的刺頭兒,竟然也能讓他們不敢發聲。
    賀穆蘭等人被單獨關在一間屋子裡,這屋子還算干淨,屋角甚至還放著一塊屏風做遮掩,顯然是解決個人問題的。
    在牢獄裡有這種房間,不是給什麼有身份的犯人,便是有其他緣故。
    “師父,您是不是找個獄頭說清自己的身份?我擔心他們要是……”蓋吳擔心被關在他處的族人,眼神裡都是懇求之色。
    “不必擔心,不過是做戲罷了。”隨著一聲爽朗的笑聲,那個自稱“長安鎮戍校尉”的瘦高將軍帶著幾個人進了牢房。
    待賀穆蘭定睛一看,正是裝扮成女孩子的赫連止水和陳節等人!
    “讓將軍受苦了!”赫連止水急忙跑了過來,給賀穆蘭賠不是。“我帶著故交們借來的家兵去飛雲樓救你們,卻被人查宵禁的高將軍攔了下來,好在陳節將軍帶著您的將牌,這才說明了原委……”
    那姓高的校尉接著赫連止水的話說道:“我出來巡夜,帶的衛兵不多,赫連郎君又擔心飛雲樓裡人多勢眾,他帶來的私兵兵甲齊整,我索性就和這些私兵一起演了這出戲,裝出接到舉報而來抓人的樣子,將你們一股腦全都抓了。”
    賀穆蘭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她沒見到陳節之前甚至連最壞的打算都想到了,甚至還以為這長安的太守府已經被夏國余孽或者羌人的同謀控制,卻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個小將的計策!
    “將軍實在是好手段!不但未曾打草驚蛇,而且還不動刀兵的把這些羌人一網打盡。”
    賀穆蘭拱了拱手。
    “有勞將軍搭救了。不知高將軍名諱為何?”
    這姓高的校尉年約二十多歲,長得英俊倜儻,笑起來更是滿室生輝:“怎敢得花將軍的誇獎,虎威將軍花木蘭的名聲才是如雷貫耳。在下高深,是個漢人,之前我說我是長安鎮戍校尉,卻是不假。”
    賀穆蘭聽到高深漢將的身份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高深見了心中更是高興,又笑著謝道:“話說回來,多虧了花將軍鬧事,我底下那些弟兄多日沒有進項,這些羌人都富裕的很,倒是讓他們有了這個月的糊口之財。”
    “哪裡,將軍倒是有趣的很。”
    賀穆蘭笑了笑,也謝過高深沒有搜查盧水胡人。
    盧水胡人們身上背著一百斤金子,若高深心中有一絲貪念,就會去搜刮盧水胡人,那些金子也就會被發現了。也許他原本沒有拿走賀穆蘭手下財物的想法,但人在一百斤金子面前哪有不動心的道理?
    到時候原本是好心相助把他們帶回了牢獄,為了那一百斤金子,說不得賀穆蘭等人就真的被當做造反的雜胡,在牢獄裡了卻了性命也不一定。
    不管怎麼說,這高深的操守確實是不錯的。
    漢人在匈奴人主權的夏國也有許多登上了高位,赫連昌赫連定兩兄弟治下都有許多漢臣和漢將,這長安的百姓早已經習慣了看漢字的布告,在漢臣的管轄下行事,如今長安的鎮戍軍派個漢人來負責治安,也是為了安撫當地的百姓,特別是照顧那些漢人大族的感情。
    高深應該還算是個好官,否則也不會說“多日沒有進項”這樣的話。
    從古到今,負責治安的官吏都是撈的最肥的,羌人為了裝扮富商帶的那些精美布料和西貨,竟然讓高深高興成這樣,顯然之前沒怎麼貪腐過。
    賀穆蘭對於能堅持操守的人都心存尊敬,言語之間不免就帶出幾分來。而這個叫高深的漢子似乎對花木蘭也崇拜的很,見賀穆蘭一臉大胡子,還好奇的多看了幾眼。
    直到賀穆蘭又將臉上的胡須摘下,他才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花將軍的胡子是假的?”
    賀穆蘭點了點頭:“這胡子可以撕掉,用口水潤潤,糯米漿又會將胡子貼到臉上。那羌人的少主狄子玉以前見過我,我怕他認出我來,所以臨上四樓之前又貼上了。也幸虧貼上了……”
    高深點了點頭,又拱了拱手:“在下負責巡夜,雖將你們都帶了回來,卻沒有稟報太守。我已經吩咐牢頭將你們的牢門都打開了,你們現在來去自如,不過最好等天亮再走,因為外面的城門已經關了,你們這一群人半夜裡在街上亂走,很容易引起騷亂。”
    他是負責治安管理的,自然有種職業病在,賀穆蘭等人也都理解,點點頭表示明早天亮再走。
    “還有一事要拜托高將軍。”
    賀穆蘭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立刻出口相求。
    “何事?”
    “那群羌人之中被狄子玉稱作‘夫人’的,乃是被挾持而來的一位宮中女官,身份極為重要。還請將軍稟明太守,將她放了,派人護送她前往平城,交給陛下或是候官曹的白鷺官。”
    “咦,那女子竟是這樣的身份嗎?我看那群羌人的樣子,還真以為她是那群人的女主人呢……”
    高深微微錯愕之後,一口答應了此事,這才欣然離開。
    高深一走,赫連止水立刻跪坐於地,和賀穆蘭說起自己和他們分開之後的事情來。
    這長安城以前是赫連家的,其父就是長安的城主,赫連止水雖然懂事後在統萬城的曾外祖父家中長大,可對長安卻依舊是熟悉無比,所以沒一會兒就找到了他父親當年的一些舊部,請求他們的幫助。
    赫連止水去找的幾個叔輩裡,有幾個直接拒絕了他的請求,但依舊態度極好的將他送出了府門。而另外幾個長輩聽說赫連定有難,則是立刻點齊了家中可戰之人,讓赫連止水帶走了。
    只是這麼多人,在黑夜中行走自然不可能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所以還沒有走到東市的飛雲樓,就被問詢而來的高深給截住,差點動起了手。
    後面的事情,正如高深所說的,赫連止水身邊的陳節隨身帶著賀穆蘭的信物,“虎威將軍花木蘭”在軍中的名頭太響,高深一見之後立刻行了方便,領著赫連止水身邊的私兵去飛雲樓搭救。
    因為這些羌人涉及到造反,高深索性將他們一網打盡,全部抓了回來。
    如今長安城鎮守的將軍和太守是同一個人,太守兼任長安將軍一職,所以高深說去向太守稟報,便是向他的頂頭上司匯報此事。
    而這長安城的太守卻是一個身份顯赫之人,姓王名斤。
    他雖姓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鮮卑貴族,乃是魏國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母族之人。其父王健乃是中部大人,掌管鮮卑軍務。
    王斤本身襲了即丘侯,又是鎮西將軍,後來長安被打下,拓跋燾又認命他做了長安太守,負責長安一地的防務。
    而高深則是鮮卑化的漢人,為軍戶已經是第三代了。他原本是隨軍征討夏國的校尉,後來因軍功被封為長安鎮戍校尉,在王斤手下任官。
    長安城裡從裡到外的人馬都換了幾波,赫連止水雖然自告奮勇的去搬救兵,可長安如今的局勢和赫連定在長安時完全不同,若不是他在半路上遇見了地頭蛇高深,事情根本不可能解決的這麼輕松。
    這幾天的經歷曲折離奇,還涉及到如今長安的頂頭人物,讓原本只是進長安補給一番的賀穆蘭不由得嗟歎連連。
    蓋吳等人則是高興不用坐穿牢底了,臉上也帶出了喜色。
    “對了,花將軍,您此行可見到翠姨了?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阿爺到底在哪裡?她又為何和羌人們在一塊?”
    赫連止水連自己穿著女裝都顧不上,只急著問清父親的行蹤,剛把此行說完,立刻拋出一大堆問題問賀穆蘭。
    賀穆蘭聞言苦笑。
    “見著是見著了,可你所問的問題,我卻一個都答不上來呢。”
    赫連止水失望極了,眼見著賀穆蘭由苦笑又變成嬉笑,忍不住脫口而問:“將軍是不是戲弄我?”
    “不是戲弄你……”賀穆蘭笑笑,從胸口掏出一大塊細布來。“我雖不知道答案,可玉翠卻知道,已經寫給我了。”
    她當即打開那一大塊細布,將血書呈現在赫連止水面前。
    賀穆蘭之前並沒有時間細看這血書,一得手就立刻塞入了懷裡,此番再打開一看,頓時覺得這血跡有些奇怪,用鮮血寫成的字跡也是凹凸不平,顏色發黑,竟像是鐵含量過高一般。
    賀穆蘭沒想太多,只以為玉翠寫字時不小心混了髒污的東西進去,反倒是赫連止水一臉不忍,顫聲說道:“翠姨一弱質女子,竟費了這麼多血寫信傳訊,我家一門上下,實在是欠她良多!”
    賀穆蘭想到狄子玉對玉翠掩飾都掩飾不住的情愫,也是心中一沉。
    “是,你們家,確實欠她太多了。”
    若不是牽扯到國仇家恨,這二人也未必不是一段陰差陽錯的好姻緣。
    好在賀穆蘭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心中歎息了幾句後就低下頭來看信。而赫連止水擔心父親的安危,自然也是急不可耐的看起書信來。
    書信很長,玉翠寫信時候大概時間很急,又有人監視,所以字跡潦草,血跡還有多處斷掉,牢房裡昏暗不明,陳節和蓋吳找人要了油燈,兩人舉著讓賀穆蘭和赫連止水連猜帶聯系上下文,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這封信看完。
    看完之後,赫連止水和賀穆蘭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句話來。
    “果然是在杏城!”
    “真是在杏城!”
    信中寫著事情的前因後果:
    一個月前,赫連定和玉翠等部將一路往東去平城朝見拓跋燾,在路過原夏境的領地時,得到了魏國官員的信函,說是要到一處驛站等待統萬城的大將軍護送他們前往平城。
    赫連定畢竟曾是敵國的將領,又帶著三千騎兵,魏國有所防備也很正常,赫連定不疑有他,便率軍跟著那幾位帶著鴻臚寺官員節杖的魏國使者一起前往他們所說的驛站。
    就是在前往驛站的過程中,他們在一個叫虎跳澗的地方突遇落石襲擊,三千騎兵頓時死了一半,山中又有不明身份的人發動了攻擊,赫連定發現自己中了埋伏自然是心中不安,想去那些魏國使者問話卻發現他們都已經自盡身亡。
    萬般無奈下,赫連定只能化整為零朝著東南方向而逃,玉翠也是在亂陣中發現襲擊他們的不是別人,而是狄子玉手下的羌人們,頓時大驚失色,把這些人的身份告訴了赫連定。
    若是普通的人物,歸降時被魏國官員蒙騙在先,後面又有早就歸順了魏國的羌人襲擊,不免就要想到是不是拓跋燾對他起了殺意,先迎後兵,想要將他殺了好奪得西秦。
    可赫連定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和拓跋燾對陣多年,對拓跋燾的心性無比了解,只是片刻間就察覺出不對。
    ——不是魏國有人要反,就是羌人要反,亦或者,兩邊都反了。
    這種情況下,赫連定不敢再相信魏國人,因為若是魏國在夏境的驛站都能被人控制,那想要謀害他的人一定是在夏地有著極深背景的魏國權臣,而他的背後又有羌人拼命追趕,思咐之下,只有朝秦州的匈奴人部落和盧水胡部落去求援收留。
    玉翠只是個女人,騎射又不精,為了不拖累赫連定,她自己請願帶著死士在後面阻攔羌人。
    他們已經抱著必死之心,一場惡戰之後果然將羌人們拖了一陣,成功的讓赫連定和一干精銳逃出了包圍。
    玉翠原本也該死在虎跳澗一戰中的,可玉翠之前在狄子玉的身邊待過,很快就被人認了出來。
    她以前冒充的是赫連明珠公主,羌人們都以為她是未來主母,對她恭恭謹謹,之前玉翠早已經博取了不少羌人的信任,這些狄子玉身邊的羌人不乏猛將,這次出來襲擊赫連定,他們也是主力,待看到玉翠,竟都不敢下手殺了她。
    畢竟狄子玉待她不似普通女子,雖然現在知道她不是公主,可之前的情誼還在,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假戲真做?
    若是真把她殺了,狄子玉發怒,說不得就和下任羌王結怨了。
    玉翠並不是引頸就戮之人,但凡看到有一絲活命的機會,立刻利用了起來。狄子玉手下之人不願殺她,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索性就將她送到了狄子玉那裡。
    這場襲擊並不是羌人安排的,羌人也只是得令行事,狄子玉的父親是這次行動的統帥,狄子玉只不過是跟隨羌王出擊而已。
    玉翠被送到狄子玉身邊的時候,他的父親原本是想嚴刑拷打玉翠好問出赫連定的下落,誰料玉翠自己先服了軟,說自己早就愛慕狄子玉已久,此番被送到赫連定身邊,也是被魏人當做了明珠公主強行送去勸降的,並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玉翠是忠僕,當初為了讓赫連明珠不受折辱而自願以身替之的事情狄子玉父子都一清二楚,而赫連定見了玉翠之後拓跋燾馬上就公布了赫連明珠的真實身份,卻不願意把真公主給羌人,更是活活打了羌人的臉。
    可在這件事之中,最尷尬的卻不是狄子玉,而是被送給狄子玉的玉翠。
    羌人性子直,狄子玉大概也對玉翠有幾分真心,玉翠願意服從羌人的約束,幫著羌人找到赫連定,羌王便把玉翠交給了狄子玉和王棟看管,狄子玉的母親又派出信任的女將監視玉翠的一舉一動,玉翠這才堪堪活了下來。
    玉翠久在宮中,赫連明珠那樣的身份和性格能在宮中活的風生水起,和玉翠的圓滑機智是有很大關系的。以前赫連明珠能周旋於不同的男人之間黯然而退,也是玉翠和玉葉的教導。
    所以當玉翠真使出長袖善舞的本事,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於是玉翠在狄子玉身邊沒有多久後,狄子玉原本對她只有幾分好感,也被她逗弄的成了十分,王棟等人則認為狄子玉智商捉急,若玉翠真心愛慕狄子玉,有這麼個主母在,他們確實也放了心。
    加之女人經常會為情改變初衷,哪怕玉翠對狄子玉原本只是美人計,可狄子玉這樣的男兒對她百般呵護,鐵石心腸也能捂成肉的,一群羌人,竟還有些推波助瀾的意思。
    玉翠在狄子玉陣營時,最大的恐懼就是哪天真被人送做了堆,當初奴僕之流給狄子玉暖了床。好在羌人部族女性地位極高,這種事情沒人會做,所以玉翠平日裡做出風韻動人的樣子逗弄青色的狄子玉,實際上卻沒有吃什麼虧。
    羌人們留下玉翠,是想要知道赫連定的下落,玉翠表面上也極為配合,她知道赫連定的目的地是哪裡,所以一下子說在東南,一下子說有可能進了深山,羌人們隨著她的話去查找,果真找到蛛絲馬跡,對她的提防就又輕了幾分。
    而事實上,玉翠是帶著羌人們在兜圈子。
    直到過了一陣子,羌人們似乎不在關心起赫連定的下落,他們得了一筆巨大的財富,又有不明身份的人給羌王下了令,讓他帶著錢財去夏境聯合結交所有對魏國有所不滿的胡族,赫連定這才真正安全了下來。
    可好事沒過多久,狄子玉就接到了父親的指示,要他親自帶著一群精銳武士,前往杏城聯絡昔日的天台軍,最好能找到現任的首領,雇傭他們所有人。
    羌人連赫連定都不找了,又去遍訪雜胡,所謀之事一定極大。玉翠是戰爭遺孤,早年因聰慧冷靜被赫連定選為女官照顧妹妹,從小見了戰爭的可怕,自然是不願意剛剛安定的夏國再卷入血雨腥風之中。
    再加上羌人很可能誤打誤撞在杏城找到赫連定的下落,玉翠心急如焚,每日表面上卻還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只能絞盡腦汁想出能夠逆轉局面、揭破羌人陰謀的法子。
    狄子玉帶她一路往東南而行,而她的焦慮也越來越深。
    直到快到長安時,她這才冒了險,騙狄子玉說赫連定以前是長安城的城主,可能找了昔日的故交們收留,哄的羌人們進了長安來打聽消息。
    玉翠的月事一向極准,她知道自己身體不適就是這幾天,而羌人們都是粗漢子,到時候必定要分出幾個女將去忙活此事。
    只要她找到一點機會,就能伺機把消息傳出去。這些羌人已經反叛了魏國,魏國不會坐視不理,長安城衛兵這麼多,幾百個羌人一旦暴露行蹤,便是插翅也難飛。
    哪怕沒有抓到羌人,把赫連定失蹤的經過告知於魏國,也可以將這位落難的平原公營救出來。
    至於她自己的安危,則是早已經拋之於腦後了。
    玉翠是女人,字跡絹繡,而且文辭雅致細膩,可這秀美的文字之中,卻處處暗藏殺機和陰謀,往往只是輕描淡寫的用一句“極力周旋”或者“伺機刺探”一筆帶過,卻能從只言片語間想象出一個身為階下囚的弱女子要如何“極力”,又如何“伺機”,才能做到今日的一切。
    她甚至連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尊嚴、甚至連自己的癸水都算計上了,為的只是主公的安危和已經平定的夏境不會再生出動亂,所謂忠義智勇信,她一個人已經詮釋了所有。
    相比較之下,賀穆蘭想著自己之前還在為她與狄子玉的感情而擔憂,就真的是婦人之人、杞人憂天了。
    一個女人在敵營之中,既想活命,又想救人,難的猶如登天,若是她真愛上了敵營的少主,哪裡還能保持這樣的冷靜?
    倒那時,內心的罪惡感就能活活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
    相比較之下,她如今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利用狄子玉,是陷入敵手不得不“身在曹營心在漢”,反倒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
    這麼一想,賀穆蘭之前的沉悶和擔憂反倒輕了不少,對於狄子玉和玉翠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反倒不好奇了。
    甚至於,她希望玉翠一輩子都不要愛上狄子玉才好。
    等等……
    玉翠連癸水都要算計進去,才能寫這封信,那麼她到底是哪裡得的血和布料寫信的?照理說,女將們一片紙一塊布都不會留給她。
    能寫這麼長的信,要用的血也是不少,絕不會一次寫成……
    一想到背後隱藏的可能,賀穆蘭忍不住皺住了眉頭,臉色古怪地看著赫連止水拿著的那塊細絹。
    細絹一般是有錢人家做中衣用的……
    “花將軍,你為何如此古怪地看著這封血書?”
    赫連止水被賀穆蘭的表情看的一怔,伸手把細絹遞過去。
    “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
    賀穆蘭的神色在油燈下晦暗不明。
    “這封信很可能讓有心人利用,或是暴露了玉翠的身份。我們既已看過,還是將它燒了吧。”
    還是燒了好,若是日後玉翠看到這封信,說不定也會不自在。
    “那怎麼可以!翠姨的忠義,天日可昭!這可是用翠姨的血寫成的!”
    赫連止水聞言立刻神色大變,將細絹折了幾折貼著心口放好。
    “我不但不會燒了它,日後還要拿給我父親看,給我姑姑看!能有這樣的忠僕相護,乃是我們的榮幸!”
    “呃……”
    賀穆蘭撓了撓臉,被如此認真的赫連止水弄的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在商議間,門外忽然傳出“嘎啦”一聲巨響,隨後便是鐵鏈揮動發出的“鐺鐺鐺”的聲音。
    如今正是下半夜,除了賀穆蘭和赫連止水在看信,蓋吳和陳節舉著油燈,其余關在一起之人都昏昏沉沉。
    之前高深有派人聯系過其他被關著的盧水胡人,說清了原委,門頭又沒有上鎖,所以盧水胡人們都把牢房當做不怎麼好住的客店,准備安頓到天亮就出去的,如今正他們補覺的補覺,休息的休息……
    這種陰森的地方傳來這般突兀的一聲猙獰巨響,頓時驚醒了無數人。
    “怎麼回事?門怎麼鎖上了?牢頭呢?你們干什麼?”
    “我這也鎖上了!什麼情況?少主!少主!你那邊怎樣?nnd,我就知道鮮卑人和漢人都狡詐,我們肯定是被騙了!”
    “金子,快把金子藏好!一定是他們看上了我們的金子!”一群盧水胡人立刻用很多人都聽不懂的盧水胡土話叫了起來。
    一時間,這一層的牢獄混亂嘈雜之聲大作。賀穆蘭也顧不得那封血書了,到了門口將門一推,果然紋絲不動。
    “真鎖上了!”
    她使出全身力氣,對著鐵門狠狠一踹!
    這屋子是關押身份貴重之人的,守衛自然也是最森嚴的,這鐵門是精鐵鑄就嵌入牆裡,竟是連晃都沒有晃上幾下。
    這下子,滿屋子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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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0章 不可為人

話說高深出了太守府的大牢之後,徑直就朝著王斤所在的主院而去。
    高深如今在長安城的身份很尷尬,而且是難以解決的尷尬。
    他原本是鮮卑軍戶,高家也是北地豪強之家,所以一入軍中就順風順水,帶著家兵混了不少的軍功。等到了魏帝征伐夏國時,他又謀得了人人羨慕的先鋒將軍之位,率先跟著幾位大將攻下了長安城。
    事後,他在論功行賞中得到了常山王拓跋素的推薦,被魏帝賜為管理長安治安的鎮戍將軍,而這時他才二十六歲,可謂是年輕俊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沒多久,常山王被陛下派去統萬做了統萬城的大將軍,而長安城則被派了另一位將軍鎮守,他原本已經被算做是常山王的嫡系,王斤將軍被派來長安之後,他的身份自然是極為尷尬。
    偏偏他的官位是拓跋燾親自封賜的,王斤想要調走他換上自己的人都不行。
    這時候高深才明白,常山王會為他舉薦其實乃是上位者們的權謀和博弈,他人在這裡,就要永遠感激常山王的知遇之恩,而常山王即使鎮守統萬,也不會失去了解長安的情報來源。
    高深原本只是一個武將,卻被卷入官場上的傾軋,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想要自請調離都不行。偏偏鎮戍校尉名為“校尉”,實際上是地方上五品的實缺武將,不但份位高,還是肥差,一旦插手治安和城門官的主將,哪怕什麼都不做,每日的孝敬也多的讓人咋舌。
    可高深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一絲把柄讓王斤抓住,丟官事小,以這種高層斗爭的殘酷,轉眼間他的命就會丟掉,所以高深不但沒有貪墨成性,甚至約束部將不可擾民,更不能惹事,否則一律杖責五十。
    即使是軍中漢子,軍杖五十也可以要了命,他的部下們原本以為跟在鎮戍校尉後面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濟也可以在小民手中剝削一番,卻攤上這麼個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青天大老爺一般主將,簡直是腸子都悔青了。
    不但如此,高深甚至每日親自巡查長安城的治安,但凡宵小、賊寇、逆賊,一概不會姑息。他白日巡查不算,夜裡還親自帶隊巡查宵禁,唯恐有一絲失職。
    自他擔任長安的鎮戍校尉,別的不說,底層百姓的日子好過的多了,人人見了他,都尊敬的喊他一聲“高將軍”,若有冤屈委屈、被訛詐勒索,都會去衙門裡找他討個公道。
    人人都誇高深品行高潔,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從地方豪強出身,看慣了弱肉強食,哪裡有這樣的菩薩心腸?若不是王斤和王斤的部將對他虎視眈眈,外面又有常山王和家中為他提供倚仗,這樣內外不是人的日子,他怕是早就被逼瘋了。
    所以外界的百姓越誇他,越把他當做“高士”,他的部將就越憎恨他,而刮不到油水、又沒見到高深刮油水的頂頭上司王斤就越發將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高深的做的沒有一絲不妥,而且現在名望也高的不可思議,王斤早就命人將他殺了。
    若說王斤為何這麼囂張,就要說一說這個人的背景。為何連常山王拓跋素和高深都不敢惹他。
    王斤並不是靠打仗得到的軍功,他在征夏時督造工程器械有功,這才從即丘侯晉升為淮南公,留下來鎮守長安,成為一地主官和主將。
    事實上長安地方上原本就治理的很好,赫連定當時是棄城離開的,長安城幾乎沒遭受什麼戰亂的損失,王斤接管長安,要比拓跋素接管統萬要輕松的多了。
    王斤能得到長安鎮守將軍一致,自然是身份貴重。他的嫡母是先帝的妹妹,是現任皇帝拓跋燾的堂姑,更是如今的黑山大將軍拓跋提的親姑姑,這位公主和拓跋提的父親拓跋曜乃是一母同胞。
    為何要說嫡母?因為這位公主沒有生育,王斤是婢女所生,抱給公主撫養長大的。王家的血脈大概有些問題,王斤之父臨到死都只有這一個老來子,王斤的伯父更是到死都沒有一個兒子,所以王斤身上襲了他父親和他伯父兩個人的爵位,一人撐著兩個門第。
    這位公主昔日在宮中時就極為受寵,下嫁給身為後族的王家,更是在王家呼風喚雨。她沒有生孩子,可從小把他王斤養大,自然對這個孩子溺愛無比,處處為他謀劃,這才讓他無驚無險的一直到了國公的地步。
    也許是婢女所生,王斤的氣度長相一點也不像其父,由於被溺愛過度,武藝和文才都是平平。但他非常會用人,在督造工程器械、調度後勤之事上,有獨到的本事,這才能得了拓跋燾的任用。
    這王斤有一個巨富貴族之家的公子通常都沒有的毛病——愛財。這讓這位淮南公兼長安太守變得討人厭起來。
    人人都以為長安的鎮軍將軍是撈錢最多的職位,實際上正因為這個職位被無數人盯著,王斤反倒不敢敞開手來搜刮,也不敢太過壓迫治下的百姓。但負責治安和徭役的鎮戍校尉卻是不然,這個官位最適合搜刮民脂民膏,往往都是鎮軍將軍的心腹之人,為太守或者鎮軍將軍提供財資,而將軍則為他遮風擋雨,平息民怨。
    如此一來,“不是當官的貪/腐,而是最上面的那個被蒙蔽”,每個老百姓都這麼想,鎮軍將軍才坐得穩。等錢撈的夠了,民怨已經到了極大的地步,再想個法子把鎮戍校尉罷免了,換個人坐,民怨自然平息。
    這般循環一番,就是所謂的“慣例”。
    至於被罷免的鎮戍校尉有什麼下場,端看和鎮軍將軍的關系如何,鎮軍將軍會如何保他。
    反正錢已經賺了,家族也富裕了,只讓一個人受罰,這生意再好不過。
    也許是拓跋燾看出王斤愛財,也許是常山王拓跋素不願意長安動亂,總而言之,高深這麼個謹小慎微的人,就被放在了鎮戍校尉的位子上。
    王斤真是連晚上做夢都恨不得把高深給剁碎了喂狗,白天卻依然要笑瞇瞇地稱贊他“盡忠職守”、“辛苦了”,每日有無數親信投其所好盯著高深,把高深逼的不狎妓不欺凌,更加秉公執法,幾乎要成個完人。
    時間久了,莫說高深累,王斤和王斤身後的一班人也都心累。
    高深比王斤更加驚恐,因為一個人演戲演多了,是真的會受影響的。
    他從小就受到豪強家庭的熏陶,已經習慣了人人都懼怕他,他高高在上,可為了不留把柄,他奉公守法,雖然沒貪墨到什麼財帛(他家富裕他其實也不太在乎這個),可走到哪裡人人都尊敬他,愛戴他,發自內心地追捧他,時日一久,他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這問題就可怕了。魏國的官場一塌糊塗,平城還好,地方上可謂是烏煙瘴氣,一個真正品行高潔的人,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
    高深如今身後有常山王做靠山,所以才能這般特立獨行,可若是以後他調去別處,卻得了一個“清高”的名聲,他的仕途幾乎就等同於斷了,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都會拼命的打壓他。
    高深內心的煎熬和痛苦外人完全不能理解。從人性上來說,每個人自然都喜歡別人喜歡他,愛戴他,而他也能成為一個正直又憐憫弱小的人。可從現實說,一個人若沒有極為強大的地位和身份,做成這樣“超然脫俗”,那就只有“殉道者”一條路走。
    高深不想做殉道者,高深想要逃。
    所以赫連止水身邊的陳節拿出那塊將牌的時候,高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虎賁左司馬,虎威將軍,花木蘭自柔然一役之後,已經被拓跋燾和一干鮮卑軍中勢力人為的塑造成了新一代的“戰神”。
    而這位將軍最讓人追捧的,並不是他的武勇,而是拓跋燾對他如同親兄弟一般的信任和照顧。
    花木蘭如今才二十一歲,已經領有一軍,可卻沒有什麼嫡系的人馬,可謂是許多想要往上爬的男兒們最好的跟隨對象。所謂發跡要在微時,這位將軍日後說不定位極人臣,現在不攀上,日後是湊都湊不上去了。
    高深這般盡心盡力,又以豪爽的面目示人,全是因為他聽說過這位將軍喜歡和豪爽的漢子打交道。所以他一邊手段厲害的解決了羌人之事,一邊又賣了這位將軍一個好,明明知道盧水胡人背後有巨財,卻連碰都沒碰。
    只要花將軍這裡得了他的人情,他若向花將軍求援,以這位將軍傳播在外的名聲,必定不會束手旁觀。
    如此一來,高深有自信能夠結交到這位將軍,並間接離開這個讓他保守煎熬的“高位”。
    以一種並非落水狗的方式。
    高深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自掏腰包打點了牢獄裡的“兄弟們”,只待將此事稟明王斤,就算是成了。
    他想的也很明白,這樣抓住“羌人”的功勞,若他願意拱手完全送給王斤,以王斤的性格,不可能不接受。高深不想要任何獎賞,他只想搭上花木蘭的順風船,至於功勞名利,和性命比起來統統都是浮雲。
    高深什麼都算計好了,卻算計不過人心。
    .
    太守府。
    半夜裡被吵醒的王斤脾氣自然不會很好,尤其吵醒他的人還是個他最討厭的人。
    可是這個他最討厭的人稟報的事情實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他漸漸正襟危坐,側著耳朵聽了個清楚。
    高深稟報完,王斤派了幾個心腹去牢中打探,不過片刻功夫,幾個心腹回來了,在王斤耳邊附耳說了些什麼。
    王斤一聽到幾個心腹的話,眼睛裡立刻閃出異樣的身材,看著高深的表情也詭異起來。
    高深在王斤手下艱難糊口,對他的一舉一動自然十分了解,當下心中一寒,搶先示好:
    “末將不過是恰逢其會,巡夜時剛巧碰到微服的花將軍,若不是有將軍的諄諄教導,末將也沒這個悟性。此事全乃將軍之功,末將……”
    “先別說這個……”王斤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這花木蘭的身份,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高深以為王斤是怕有人知道他搶功的事情,而他之前也確實有所防備,不過之前是為了保護花木蘭的安全,當即朗聲道:“末將的部下只以為是捉拿持械行凶的歹人,並不知花將軍的身份。不過他們大概誤會了末將和盧水胡的首領有舊,所以才如此照顧他們……”
    “好,很好!”
    王斤瞇起眼,支著下巴開口:“花木蘭身邊帶著的可都是虎賁軍?”
    “不是虎賁軍,乃是一群被雇傭來的盧水胡人。”
    高深見他問的這麼仔細,心中大喜,“所以花司馬一定感激將軍的恩情,這位可是大大的英雄,結交一番對將軍也大有好處!”
    “盧水胡?花木蘭果真如傳聞一般,根基薄弱到可憐……”
    王斤嗤笑一聲,似是終於明白了高深的想法,開口又問他。
    “那些羌人身上帶了多少細軟和武具?”
    高深眼睛一黑,知道王斤是想要連這些財帛都吞了。
    可這些財帛已經給部下們分了,武具和武器倒是已經沒收,入了公庫。錢財珠寶讓部下們吐出來是不可能的,少不得要自己掏。
    想到這個,高深肉疼地一咬牙:“約莫有一百兩銀子左右。”
    他家雖富裕,可他身上卻沒有太多錢,一百兩銀子已經是他能湊出的所有錢財了。
    “好你個高深,竟然敢跟我說謊!明明有幾百斤金子!”
    王斤一拍案,唾口大罵了起來。
    “來人啊,把這私吞巨款、攀咬西域富商為賊人的貪官拿下!”王斤話音未落,從後面跳出十幾個健壯的武士,將高深壓的五體投地,絲毫不能動彈。
    “什麼金子?哪裡有金子?將軍不要聽人信口胡言!我平日連一粒米一根絲都不會貪墨,怎麼會私吞巨款!”
    高深心中一涼,知道要麼是王斤貪婪的毛病發作了,又或者之中有什麼變化,最怕的就是王斤所在的派系正好和花木蘭不對付,恰逢花木蘭離京又無大軍相護,起了什麼可怕的念頭。
    無論是哪一種,高深今日都難逃一死。
    王斤是不會留下活口的!
    怪就怪他想要討好賣乖,結果反倒誤了自己的性命。若是他救了花木蘭就放她走,不要生出那麼多貪念……
    不,王斤早想殺他,只是沒有借口,如今有了,無論花木蘭走不走,只要他拿下了羌人,他都能給他安上一個“嫁禍奪財”的罪名。
    這個蠢貨可不管什麼反賊不反賊,他腦子裡根本除了金銀財寶就沒有任何的東西!
    陛下誤我!
    世道誤我!
    高深不甘心地掙扎了起來,可他越加掙扎,其他人就越是按的用力。沒有一會兒,他力氣用盡,只能像只死狗一般地匍匐在王斤的腳下。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我阿母以前告訴我,若是動不了憎恨的人,只需要等,等到他最得意之時,就是如願之時,我以前一直不懂,現在倒有些明白了。”
    王斤用腳尖戳了戳高深的額頭,冷笑了起來。
    “高使君?高大人?高青天?你也配?”
    王斤面目猙獰,似是往日的舊恨都浮上了心頭,抬腳狠狠踩了高深的腦袋一腳,將他踩的幾欲昏死過去。
    “唔,我是國公,不能為你這種下賤之人弄髒了手腳。”王斤神經質的收回了腳,和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什麼。
    高深躺在地上,隱隱約約間聽到什麼“放火”、“金子”雲雲,因為痛楚,腦子裡一片模糊,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半分聰慧。
    王斤似乎覺得這件事不宜再生波瀾,伸手點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出來。
    “你們把高校尉處理了,記得處理的干淨點,對外就說被盧水胡人殺了。盧水胡人用的是什麼兵器?”
    “大部分是刀,大人。”
    “那就用刀殺,不要把血濺的到處都是。殺完了丟到盧水胡人那裡,你們就回來復命。”
    王斤鄙夷地看了一眼高深。
    “拖出去吧,活著就讓我礙眼,死也給我死遠點。”
    “是!”

  ☆、第321章 牢獄之災

王斤身邊的侍衛,皆是其母端平公主給他指派的高手和心腹。
    王斤此人生性多疑,但對於這位嫡母,是真正當做母親來看待的,所以對於這些侍衛,無論是多麼機密的事情,從來都不避諱他們。
    以至於殺了高深這種事,王斤完全信不過自己的部將,也不願意交給所謂的“心腹”處理,而是給了這些貼身侍衛。
    幾個貼身侍衛將高深拖出去的時候,不是沒有嗟歎的。
    他們都是皇室培養出來的高手,只為皇室和宗室服務,原本都是做的護衛之流的工作,像這樣殺人滅口的髒活,是不會插手的。
    高深被幾個侍衛粗手粗腳的拖出去,直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裡,眾人這才輕手輕腳地把他放下來,開始互相埋怨。
    “當初到端平公主身邊的時候就知道是苦差事,想不到我們幾個竟然要淪為一個蠢貨的劊子手!”某個侍衛惡狠狠地啐了一口。“這個人名聲很好,殺了他是要遭報應的!”
    此人大概信佛,拖拖拉拉就是不願意動手。
    另一個侍衛大概是無所謂的很,拔了刀就要砍他的脖子。
    “老三說的沒錯,這樣的好人應該留個全屍,還是不要斬首了吧。”年級最大的那個拉住了侍衛的手,看了高深一眼。
    “來個痛快的。”
    幾個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信佛的那個干脆抱臂而立,不去管他了。
    其余幾個侍衛委實不願意替王斤做這種事,可他們既然被端平賜給了王斤,那就不得違抗主命,否則有極為可怕的下場,一時間,高深竟然苟活了下來。
    “這樣吧,你們給我找個獨輪車,我把他處理了,給推到牢獄裡去。你們這種髒活干的少,還是不要髒了手。”
    那年紀大的表情誠懇,似乎平日就很照顧這幫兄弟,所以眾人都露出感激的表情。
    “老大,還是我們一起干吧,不能讓你一個人背黑鍋。誰知道這主子能蹦躂幾天,到時候他落得不好,以端平公主的脾氣,我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一個侍衛一咬牙。
    “我來動手!”
    “別這麼婆媽,我是老大,聽我的。”自稱老大的那個侍衛對幾個同伴揮揮手。“你們去找車子,再給我找個干淨的大毯子裹著他,否則出去被人看見了又是麻煩。”
    他素來威望高,幾個侍衛都以他馬首是瞻,又感激他願意做這缺德的事,眼眶通紅的依言去找東西。
    那老大在角落裡獨自等了一會兒,仔細聆聽周圍的動靜,待沒有了什麼雜音,這才半跪下身子,小聲在高深耳邊說道:“高將軍,你聽得到我的話嗎?我知道你還清醒著。”
    高深確實清醒,可他也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比起頭腦清醒的被殺了,他情願渾渾噩噩的死掉。
    可當他聽到將要行凶的凶手居然還有閒情和他扯淡,高深心中升起一絲希望,睜開眼睛哀聲懇求:
    “這位壯士,我家中還有父母,我是獨生子,我若死了,家中父母就無人送終盡孝了,求你放我一回!大恩大德我日後一定報答。”
    那“老大”並沒有回他,只是十分干脆的送開了綁住他手腳的繩子,表明了自己的決定。
    高深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壯士,你這是……”
    “我雖然把你的手腳松開了,但你卻不能現在就解開。等下我會在你的胸前戳一刀,當然,你要信不過我,也可以自己動手,造成你心口已經中刀的假象。我會把你當做死人送出去,等到了外面,就全靠你自己了。”
    老大依舊是面無表情,可說出來的話幾乎能讓高深對他叩拜一頓。
    “我們幾個雖然是王斤的侍衛,但並非他的走狗。高大人,你是個好人,這一年來你在長安城如何行事,我們兄弟幾個都看在眼裡。我敬重你,願意放你一條生路,卻不能連累我的兄弟們。”
    老大一邊說,一邊伸出手給高深的四肢推宮活血,幫助他回復行動的能力。
    “等我把你送出去,我就要亡命天涯,我的兄弟幾個說不定也要遭難。你要記得我們受的罪,日後繼續做個善人,方可不負我今日的犧牲。”
    “是是是!我一定記得!”
    高深幾乎是哽咽著說道:“我一定……一定繼續做個善人……”
    他怎麼知道,竟是自己的偽善救了自己一條命!
    他之前還覺得這般裝腔作勢的活著,除了博取一點名聲以外一點用都沒有!名聲能有什麼用?只會讓他越來越危險……
    這難道不是老天的提醒嗎?
    為了表示自己的信任,高深讓“老大”在他胸前戳了一刀。兩個敵對的人,原本應該斗個你死我活的,如今一個卻溫順的猶如羔羊,等待著另一個人對他造成傷害。
    這心情甚至是雀躍的。
    高深感覺到胸口溫熱的血液流了出來,可“老大”的刀又快又穩,扎的傷口薄且淺,他甚至沒感到多少痛苦就結束了。
    那溫熱的血告訴他自己還活著,他就這麼任由血流淌著,閉著眼睛躺在那裡,等著接下來的結局。
    天色很黑,黑到看不清一個人到底是不是死了。而其他幾個侍衛太過信服他們的“老大”,不但沒有檢查屍體,甚至還以一種“愧疚”的表情惶恐不安,似乎“老大”背了他們該有的罪責。
    “老大”獨自將高深丟上獨輪車,用毯子裹好“屍首”,又把那把染血的刀遞給一個同伴,讓他把它帶回去給王斤復命,然後推著獨輪車離開了後院。
    一路上得到王斤命令的守門人都無聲無息的打開了方便之門,他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把高深送到了街道上,再沿著街道繼續往牢獄的方向推。
    等他避開幾個巡更人,等他們走的遠遠的了,“老大”把高深在一處低牆後放了下來,對他拱了拱手。
    “高將軍,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壯士可有地方去?若沒地方去,不如……”
    “我自有辦法,你不用多慮。”老大怎麼聽不出他是想招攬自己,可是以他的身份,哪裡是這個軍戶出身的將軍招攬得了的?所以他也只是笑笑,將這個話題岔了開去。
    臨走前,老大慎重地對高深說道:“王太守想要派人燒了飛雲樓,將知道今夜發生之事的人全部滅口。被關在牢中的羌人和盧水胡人應該也得了命令,如今他們被關在牢裡,不是被燒死,就是被箭射死,高將軍最好動作快些,否則花將軍等人也有危險。”
    他將王斤的安排倒了個干淨,這才施施然行了個禮,兩腳一蹬上了院牆,踩著人家的屋簷走遠了。
    只留下裹著毯子的高深一臉迷茫地留在原地,待咀嚼完“老大”話中的意思,這才臉色大變。
    “不好!那家伙居然要燒飛雲樓!這冬日要起了火,市集豈不是要燒掉大半!簡直是豬狗不如!”
    長安的建築大多是木制結構,冬天天干物燥,也許王斤只是想燒一家,可火趁風勢,一旦燒起來……
    想到這裡,高深也顧不得感歎自己的一番死裡逃生了,丟下毯子立刻拔腿奪命狂奔,向著飛雲客店所在的市集跑去。
    今日雖無星無月,但高深日夜巡邏,對長安的街道比當地人還要熟悉,他一路翻牆穿院,走的全是近道,一下子就沒有了身影。
    只是等高深走後,從原本的屋簷後又冒出一個頭來,不是那“老大”,還有何人?
    做了好事卻不留名的侍衛頭子見著一地的血跡,大歎了一聲:“這家伙,平日看起來穩重仔細,怎麼臨到逃命的時候倉皇失措?這麼一大片血漬,簡直就是提醒別人來追他的,少不得還要我再跟著收尾……”
    他搖了搖頭。“我這暗棋這麼早就廢了,也不知王爺會不會生氣。罷了,回頭去了黑山,跟王爺求求情。我也是為了救花將軍,將軍應該不會怪我吧?”
    這個侍衛翻牆進了一戶人家,提了水桶澆了一路的水,這才飛速離開。
    這一次,他的目標卻是城外。
    ***
    高深這邊死裡逃生,著急地往市集而趕,而另一邊,莫名其妙被關在大牢裡的賀穆蘭等人,已經開始察覺到了不對,心中升起一陣不安來。
    賀穆蘭踹門不成,反倒被鐵門反震回力道,那只腿立刻受了傷,疼的抬不起來。
    她的神力恢復之後,少有像這樣吃癟的時候,所以一時間情緒竟然有些低迷,望著那鐵門絲毫想不出離開的法子。
    赫連止水沒有賀穆蘭那樣的神力,所以只能對鐵門外大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要把我們關起來!我們又不是人犯!”
    那門外有一個油滑地聲音接了腔:“這位女郎,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也是奉上面的命令。我是做下人的,上面有令不敢不從,你要怪就怪別人,不要怪我們這些苦命人。”
    “什麼?什麼上面的人?上面是誰?喂!你說話啊!說清楚怎麼回事!”赫連止水大喊大叫著:“高深呢!讓高將軍來見我們!”
    這獄卒聽了赫連止水的話,冷笑了一聲:“上面既然要處置你們,那高將軍也是自身難保,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我走了,我待的多了,自己命都保不住……”
    那人鎖好了外面的大鎖,有規律的腳步聲就漸漸走遠了。
    聽到獄卒的話,赫連止水已經面如死灰。顯然這件事出了什麼波折,以至於“上面”有人想要對付他們。
    高深應該是幫著他們的,可現在那獄卒的意思,高深應該也遭遇了不測。如果真是這樣,高深就是被他們所連累了。
    無論是賀穆蘭還是赫連止水等人,都對高深這人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一聽到獄卒的說法,整個牢獄中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先不要說這些。”蓋吳看了看沒有窗戶也沒有縫隙的牢房,大感頭疼地敲了敲牆壁:“我們現在應該考慮怎麼出去。”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陳節聳了聳鼻子,“我怎麼覺得有一股怪味兒?”
    這房間雖然沒有窗戶,但鐵門上有一個兩寸大小的孔洞,應該是傳遞飯菜和物品所用,蓋吳將腦袋湊在孔洞上往外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不好,好像是起火了!”
    “怎麼可能起火,這裡可是太守府的下面,我們這燒起來,整個太守府全部都要塌掉。”
    赫連止水對太守府十分熟悉,連連搖頭。
    賀穆蘭面色沉重地拖著傷腿走了過來,仔細朝外觀察了一陣,表情變得憂郁起來:
    “不是火,是煙……”
    她握緊了拳頭,重重錘了一下鐵門,直捶的鐵門發出一聲悶響:“關住我們的人想放煙熏我們,讓我們窒息而死!”
    火當然是危險,可煙就不一樣了。若煙中有毒草,危害更大。賀穆蘭是法醫,也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遭遇火災而死的屍首。大火所以能奪人性命,煙霧引起窒息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因為大火煙霧中有大量一氧化碳,吸入後立即與血液中的血紅蛋白結合成碳氧血紅蛋白,從而妨礙血紅蛋白傳遞氧的作用,造成窒息。
    “煙,好多煙!”
    “少主!將軍!你們聽得到嗎?入口那裡湧進了好多煙啊!”
    “哎呀,好臭!好像是馬錢子的味道?不好,有毒!”
    蓋吳聽著外面盧水胡人們的胡亂吵嚷,臉色變了又變,轉而更加瘋狂的去敲牢房裡的每一塊磚。
    “蓋吳,你在做什麼?”
    陳節莫名其妙地拉了拉蓋吳的袖子。
    “現在哪裡是敲牆的時候!”
    “你不知道,有的人修建牢獄時會留下暗道或暗門,以防自己以後會被關進來,說不定其中也有。”
    蓋吳用刀柄一塊磚一塊磚的敲著,那聲音枯燥又乏味,直像敲到了每個人的心頭一般,讓屋裡眾人都覺得煩躁不堪。
    “難道現在就開始缺氧了?”
    賀穆蘭見蓋吳和陳節等人都像瘋了一樣敲磚牆,忍不住掃視了一圈,將地鋪上的破毯子團成一團,先塞在了鐵門上唯一的那個洞上。
    她也是沒辦法,外面有人說煙臭,可能有毒,她只能先堵塞孔隙,防止煙竄進來。這間牢房密封做的這麼好,把門縫全部封上,毒煙一時半會應該不會讓他們致死。
    只是這畢竟是拖延之計,若是再這麼下去,氧氣不足,他們遲早還是要悶死的。
    這時候,外面的咳嗽聲和各種呼喊聲已經越來越大了,蓋吳和陳節等人在敲遍了所有的磚塊之後,絕望地大叫了起來:
    “沒有!竟然一點活路都沒有!我們是浪費時間!”
    陳節雙目赤紅,摳撓著石制的磚牆,似乎這樣做就能把磚牆挖開一般。蠻古到這關鍵時候就展現出年紀大的好處了,他不但不慌張,還能安撫比自己年紀小的蓋吳和陳節。
    “你們放心!我們家將軍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
    話音剛落,屋子裡的人齊刷刷地用期盼的眼神朝著賀穆蘭望來,望的她後背直冒冷汗。
    她能有什麼辦法?
    是想她手撕大門,還是拳裂磚牆?
    她只是個力氣大的武將,又不是上帝!
    就在一片僵硬之中,鐵門上的破毯子似乎動了動。
    賀穆蘭先前還以為是缺氧造成的幻覺,等再一看,那毯子確實又動了幾下,連忙跑過去將堵得嚴嚴實實的破布拉扯了開來,露出盧爾泰的一張臉。
    “將軍,將軍你們怎麼樣?有沒有事?”
    “沒有事,你們怎麼出來的?外面情況如何?”賀穆蘭半蹲在地上,對著門外的盧爾泰詢問。
    “我們幾個兄弟裡有一個擅長開鎖的,還有一個會些把欄桿弄彎的小伎倆,所以逃了出來。可是這門上的鎖我們開不了,沒有工具!”盧爾泰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裡面到處都是煙,我讓小猴子出去看看情況了,若是人不多,我們先沖出去把煙給滅了,再來慢慢折騰將軍門上的鎖!”
    “將軍,烏金匕在不在?烏金匕可以斷玉削鋒,說不定能把鎖頭毀了!”蠻古突然想起王將軍所贈的那邊利刃,忍不住眼睛一亮。
    “把烏金匕遞給盧爾泰試一試!”
    此時濃煙彌漫,盧水胡人們還在努力把所有的同伴救出去,一片咳嗽聲中,劈砍聲、拉門的聲音,大喊大叫的聲音不絕於耳。看樣子不光這一層出了事,因為賀穆蘭甚至隱約聽到下樓的那個入口也傳來了叫罵聲。
    賀穆蘭把自己的烏金匕遞了出去,又和盧爾泰吩咐道:“讓盧水胡的朋友們撕下衣擺捂住口鼻,想法子沖出去。這煙裡有異物,吸入的多了對喉嚨和肺不好,出去之後把火滅了,用濕衣服把點燃物覆蓋。先別管我們,能跑出去一個是一個!”
    盧爾泰嘴裡應了,卻只這樣吩咐別人,自己依舊留在門口用烏金匕不停的揮砍,砰砰當當的一陣聲音後,烏金匕當中折斷,那把大鎖的鎖頭卻沒有被損毀,只是破了一個大豁口。
    “盧爾泰,少主!外面點煙的人全死了!你們快出來!”小猴子探了下動靜後跑了回來,大喜若狂地呼喊著,隨即就被牢獄之中彌漫的毒煙嗆到,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快出來!”
    “有個豁口?”
    賀穆蘭問盧爾泰。
    “是,大概小拇指粗細。”
    “那就夠了。”賀穆蘭思咐了一番,對盧爾泰點了點頭。“帶人去把門口把守住,在派人把下面的人也都救了。”
    “什麼?將軍,這時候管什麼別人!下去了說不定上不來!”
    盧爾泰急的直跳腳。“我先召集兄弟們,撞也把門給撞開!”
    “你不懂,這明顯是有人要殺人滅口。若是我們逃出去,而別人死在這裡,那就是死無對證,說不得還會有人誣陷我們為了逃獄而造成動亂。這些人原本不該有事,是因為我們的連累才有此大難,不可放著不管。”
    賀穆蘭語氣凝重地說道:“既然外面的煙已經被人滅了,我們的性命暫時無礙,能不能出去倒是其次,先救人要緊,萬一背後之人狗急跳牆真派了重兵過來,我們也有幫手。”
    “盧爾泰,去救人!”蓋吳當機立斷地命令道,“救的人多了,這面牆推也推倒了!”
    “對對對!翠姨還在下面呢!一定要讓她平安無事啊!”
    赫連止水也跟著大叫。
    眾人都這樣說,盧爾泰再不猶豫,帶著救出來的漢子掉頭就走。
    賀穆蘭在盧爾泰臨走前問清了鐵鎖的位置在哪兒,自盧爾泰走後,就開始使勁去撞那鐵鎖的位置。
    她的右腿因為前一次的飛踹而被震傷,可能是挫到了筋骨,那痛楚半天也沒有消散,賀穆蘭也是沒法子,只能用飛撞這樣的辦法去對付那把鐵鎖。
    鐵門無懈可擊,鐵鎖卻不是,在賀穆蘭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之後,只看到鐵門明顯往外打開了一條縫隙,雖然還沒有大開,但是也快了。
    此時賀穆蘭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屋內的氧氣原本就不夠,她的力氣再大,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也讓她的鬢發散亂,渾身汗濕,幾乎喘不過起來。
    而蓋吳等人這時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扎起衣服的下擺高喊著“我們來助你!”,跟著賀穆蘭一起看似很傻的撞擊著那個位置。
    終於,在一次齊心合力的沖撞後,原本就有了豁口的鎖頭突然折斷,這扇門一下子從裡面打了開來!
    彭,彭,彭。
    幾聲巨響之後,齜牙咧嘴的賀穆蘭等人從地上爬了起來。外面到處是煙,可見度極低,門口只留著七八個漢子,用破布捂著鼻子,見賀穆蘭等人出來了,立刻喜不自禁的圍過來,拉著他們就往外走。
    背後腳步聲大起,賀穆蘭回頭一看,頓時睜大了眼睛。
    長安太守府的牢獄多大?居然關了這麼多人?
    除了那些樓下的羌人,被盧水胡人救出來的,有一看就是亡命之徒的凶惡之人,也有連腿都在打哆嗦的老人和婦孺。有一個婦人的衣衫幾乎是不能蔽體,賀穆蘭實在是看不下去,脫了外衣給那婦人拋了過去,堪堪能遮住全身上下。
    “高深不是鎮戍校尉嗎?這牢獄裡怎麼還有老弱婦孺?這樣連路都走不動的老頭子,能犯什麼錯?”
    賀穆蘭低聲自言自語,開始對長安的鎮守太守起了疑心。
    “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起煙?”狄子玉和其余羌人被盧水胡人救了出來,可他們的武器和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被高深沒收了去,所以手無寸鐵身無長物,見到這種情況心中也是發慌。
    “牢頭和獄卒們都去了哪裡?”
    蓋吳見這青年這時候還有時候東問西問,忍不住一翻白眼:“廢話那麼多,先離開這裡才是正經!”
    賀穆蘭見玉翠好生生的被狄子玉護在身後,心中松了口氣。赫連止水和其他人一樣用布帕捂住了整張臉,狄子玉卻無法知道他的身份,只以為是個小姑娘。
    盧水胡人下去時殺了在羌人那層放煙的獄卒,而賀穆蘭率著眾人沖出牢獄時,卻發現門口有一些兵甲齊整的私兵正在和一群守衛拼斗在一起。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不少獄卒,顯然之前已經被這些私兵殺了。
    “是之前借給高將軍湊數的私兵,我朝家父的故交借來的!”赫連止水壓低了聲音在賀穆蘭身邊說道:“不過我把他們安置在飛雲樓了,不知道他們為何會到這裡來救我們。”
    “大概是高將軍見情況不對,給他們送了信。事不宜遲,我們快走!”賀穆蘭領著一干盧水胡人和羌人、牢中犯人,匯合成一支生力軍,立刻朝著那些守衛沖了過去!
    外面的私兵和守衛原本人數相當,可來了賀穆蘭一行人,尤其打頭的是賀穆蘭這樣的武將,立刻潰不成軍,四散而逃。
    賀穆蘭的這支隊伍原本就是胡亂拼湊起來的,大難一過,敵人又潰逃了,這些犯人也好、羌人也好,趁機就要逃跑,也跟著潰逃的守衛往四處分散。
    就連狄子玉,也率領著自己的人馬往太守府外沖去。
    這種局面是最混亂的,就算是賀穆蘭也沒有辦法沖破層層人堆去把玉翠救下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狄子玉把玉翠打橫抱起,在一群羌人的掩護下往外跑。
    “翠姨,翠姨……”
    赫連止水緊張的握著賀穆蘭的袖子。
    “他們又把她擄走了!”
    然而沒有片刻功夫,令人好笑的一幕就發生了。
    原本逃出生天往外狂奔的一群人,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驅趕著似的又掉頭跑了回來。
    “出什麼事了?”
    賀穆蘭錯愕。
    賀穆蘭身後的蓋吳和盧爾泰等人卻聽到弓弦上緊的聲音,驚慌失措的高喊著眾人後退。
    一陣讓人牙酸的弦驚之後,前方傳來無數人的慘呼,與此同時,已經跑出老遠的狄子玉等人也撤回了牢獄入口,幾乎每一個回來的羌人身上都帶著箭支,而且人數已經少了大半。
    “我你祖宗十八代!竟然動用弓箭手!”
    一群羌人亂七八糟的喊著。
    “今有歹人劫獄,造成牢獄動亂,犯人大量逃竄。為了保護長安百姓的安危,本校尉奉太守之命,將膽敢逃獄者格殺勿論!全部圍起來!”
    一個尖銳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血腥的氣息隨著他怪異的語調飄入眾人的鼻中,讓整個驚魂之夜變得更加荒誕可怕。
    “放你娘的狗臭屁!鎮戍校尉是高將軍,什麼時候我們長安又多了一個鎮戍校尉!”一個袒著胸膛的漢子破口大罵。
    尖銳聲音的主人終於露出了他猙獰的面目。隨著他一起出現的,還有其身後密密麻麻的控弦之士。
    長安太守同時也是鎮守將軍,在高深的鎮戍校尉之職失去,其人也不見蹤影之後,王斤派來的新校尉自然就接管了長安的鎮軍。
    王斤是有調動地方軍隊鎮壓作亂的權利的,而“牢獄動亂”也屬於作亂的一種,所以赫連止水借來的私兵和守衛們剛剛打起來,就有人飛快的向王斤報訊,搬了這一群人來。
    王斤住在太守府衙,牢獄也在太守府衙,臥榻之側被花木蘭跑了出來可不是好玩的,這下子王斤再也顧不得什麼掩蓋真相了,先殺人滅口要緊,當即派了那個上任還沒一個時辰的新校尉去“平叛”。
    這新校尉正想在王斤面前獻功,一上任就得了這樣的“大事”,只想著辦的漂漂亮亮,竟把長安鎮戍軍中最精銳的善射營調了出來。
    面對黑壓壓的箭頭,哪怕賀穆蘭是天神下凡也無法沖出陣去。
    看著厚重的牢獄大門,賀穆蘭當機立斷。
    “以最快的速度撤回牢中!把大門闔上!”

  ☆、第322章 咚咚咚咚

高深死裡逃生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卻不是找個地方藏起來,而是長安可能要生出動亂來,他不能袖手不管。
    這樣的想法完全充斥著他的內心,讓他連胸前的傷口和可能被抓住真的會死的結局都無法思考,只能不管不顧的向著長安的東市跑著。
    高深是鎮戍校尉,曾經無數次在這個城市之間穿梭,但無論是哪一次,他都是悠閒自得、充滿自信的,毫無這一次的惶恐和緊張。
    像是一個喪家之犬般渾身狼狽的奔竄在熟悉的街道間,他只能靠著自己的記憶去分辨方向。
    冬日夜晚的寒風像是刀子一般割著他的肺和喉嚨,連擦過肌膚的風都像是一把把尖錐。
    他只覺得自己從喉嚨到五髒六腑都在焚燒,整個人都不再像是自己的,只憑著一股信念在推動著他前進。
    就這樣跑了一段時間,高深突然一頓腳,歇斯底裡地喊叫了起來。
    “我真是瘋了!我到底在做什麼!我該去藏起來等天亮了出城才是!”
    他做了這麼多,不就是為了保住性命嗎?
    他現在已經保住性命了,應該把命留下來才對啊!
    “你要記得我們受的罪,日後繼續做個善人,方可不負我今日的犧牲。”
    “我……我一定要做個善人……”
    “高將軍,你真是個好人,狗剩兒,給將軍磕頭,以後你也要做一個像將軍一樣的好人……”
    “謝謝您高將軍,若不是您,我的攤子就被砸了。我們全家全靠小的這點生計糊口,我給您磕頭了……”
    “高將軍,若不是您,我媳婦就給那惡棍糟蹋了,您是個好人,我們家一定給您立長生牌位……”
    好人。
    好人。
    好人。
    好人。
    他不想做什麼好人!
    他只想活下去而已!
    高深咬著牙哆嗦著,似乎這才發現自己往東市跑意味著什麼。他機械的動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裡溫熱的鮮血早已經干涸,傷口和中衣粘在了一起,一碰上去就是一陣肉痛。
    ‘感覺下死亡來臨時的那種可怕。你也有老小……’
    疼痛重新喚醒了高深的恐懼。
    “是高將軍嗎?”
    “誰!”
    高深像是觸著尖刺似的跳了起來,回頭一看,他的身後正站著提著燈籠打更的更夫。
    更夫也是賤役,但他卻是城中為數不多有著俸祿的官職之一。見到高深衣著狼狽披頭散發的出現在街頭,那更夫先是嚇了一跳,而後立刻緊張的湊了上來。
    “高將軍沒事吧?可是遇見歹人了?這殺千刀的,怎麼連您都敢冒犯?要不要小的去太守府請人來?”
    “別!我只是摔了一跤!”
    高深聽到“太守府”就嚇個半死。
    “哎,高將軍你這樣的好人,怎麼還有人會下手呢?”更夫完全不相信高深是摔了一跤,只以為他是顧及面子,所以不停的詛咒那讓他受傷之人。“能對您動手的,一定都不是什麼好人。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懷報,壞人一定會遭報應的!”
    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懷報嗎?
    那為什麼他竭力做個好人,卻依舊落得這樣的下場;而王斤那樣貪婪暴虐之人,卻能夠登上高位,橫行霸道?
    花木蘭保家衛國,應該是魏國大大的英雄了吧?為何老天不庇佑與他,反倒讓他莫名其妙的落在王斤手裡?
    哪裡有什麼……
    “高將軍,你快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明天長安的百姓還等著你巡更呢,你若不出來走一走,他們連小生意都做不安穩。”更夫把手中的燈籠遞給他。“天黑,是要小心摔交。我更已經打完了,燈籠給您,我也要回去了。”
    高深神情恍惚的被塞過了那個燈籠,眼見著一片蒼涼之中,那個更夫摸著牆一點點走遠了。走出一截後還回頭向他輕喊:“將軍您要保重自己啊!長安百姓還指望著您呢!王太守可不管我們的死活!”
    更夫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只留下高深手中的燈籠,在寒夜中散發出溫暖的光線,似乎把他的四肢五骸都照暖了。
    高深又重新跑動了起來,這一次,他帶著一盞燈籠。
    燈籠照亮著他腳下的路,溫暖這他的身體,讓他不會再摔交,也不會感到寒冷。
    他在寒夜中奔跑著,重靴敲打在長安城堅硬的土地上,傳出一陣又一陣的腳步聲。
    此時連更夫都已經回返,已經是下半夜了,可窗外有動靜,又有人持著燭火奔跑,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一個膽大的漢子披衣起床,推開窗子往外張望。
    “媳婦兒,好像是高將軍一個人在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那你出去看看,若能幫上,就幫他一把。他可是個好人。”
    慵懶的女主人嫌天冷,伸出胳膊指了指門外,又迅速的縮回被子。
    “別是在抓歹人,最好帶根棍子!”
    “好,我去去就來!”
    那漢子立刻胡亂穿著衣裳,抄起根木叉就追了出去。
    高深自然不知身後有人在追趕,但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一直跑不休息的。所以他邊跑邊停,邊停邊喘息,還是驚動了不少人。
    高深的背影已經成了長安城中無數百姓熟悉的景色。在他們的心目中,只要高深帶著鎮戍軍出來巡夜了,那晚上是連門都可以不用關的。
    不會有盜賊行凶,不會有小偷翻牆,連偷情的漢子和女人都收斂了不少,高深自己不知道,可住在長安的貧民百姓們,卻確確實實把他當成了夜晚的守護神。
    此刻一身狼狽的高深,不但沒有讓發現的百姓生出恐懼來,反倒發自內心的想要去幫助他。
    越來越多的人披衣起床,想要跟著高深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起床時候耽誤了一段時間,但只要跟對了方向,便不會迷失。
    天色漆黑,離日出還有幾個時辰,可東邊的太陽卻提早升了起來,明亮的日光照耀著東方……
    不!
    現在日出還早,怎麼可能天亮?
    “不是太陽,不是太陽……”高深的喘息聲幾近消失,連回響也沒有了,但他嘴裡還在念叨著:“去東市……去東市……啊!放了火!他們放了火!”
    高深用盡最後的力氣,對著東面歇斯底裡地吼叫了起來。
    “都起來!走水了!!!!!”
    “走水了!”
    巨大的喊叫聲傳了出去,周圍的門板卻紋絲不動。
    高深此時已經到了東市的坊口,他自覺已經跑的極快,卻沒想到王斤的人來的更快!
    火趁風勢,風中傳來的不但有焦灼的味道,還有火油的味道,這些放火的人在飛雲客店的四周都潑灑了火油,一點既著,連澆水都沒用。
    高深一邊大叫著“走水了”,一邊狂奔著往最高的兩座建築而去。飛雲樓和飛雲樓對面的客來樓離得極近,一旦全部點著,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往四周蔓延!
    高深以為自己的高喊已經足夠大聲了,可一個人的聲音能有多大的作用呢?尤其這裡是集市而不是百姓居住的地方,白日裡自然繁華,晚上一旦宵禁,店裡的掌櫃和小廝全部返家,有時候連留下來看店的人都沒有。
    若燒在百姓住的裡坊,還有街坊鄰居救火。可兩家客店幾乎被盧水胡人和羌人包了,他們被高深帶去了太守府,客店裡還能有多少人手?
    飛雲樓的大門被重重鐵鎖鎖住,外面還纏繞著鐵鏈,高深一見到那被外面反鎖的大門,就感受到了王斤森森的惡意。
    他試圖扯開那些鐵鎖,卻發現完全無法撼動。飛雲樓的二樓上開始有惶恐的人往下跳,二樓也有一丈多高,跳下來的人立刻摔的腿骨折斷,躺在地上哀嚎。
    高深抬起頭,那些將頭伸出窗子的人大聲地向他呼救,對面客店裡的客人和掌櫃伙計等人一齊跑出客店外,一邊嚇得哆嗦一邊找東西滅火。
    誰也不知道門口為何會被反鎖住了,火燒的極快,又陸陸續續又人開始跳樓。
    “走水了!走水了!”
    高深不知為何流出了眼淚,他感受到了個人力量和強權對抗後的結果。
    他原本想著只要能拯救這次的禍端,那便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會死硬到底,和整個世道對抗,永不回頭。
    而如今,他的呼喚卻像是被四周的黑暗無聲無息的吸收了似的,除了那些像是嘲笑他的大鎖,沒有一絲變化。
    “原來是走水了。”
    一個敞亮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高深的身後。
    隨著這聲敞亮的聲音,比高深嗓門還大的“走水了!大伙兒來救火啊!”傳揚了出去。
    “走水了!”
    “走水了!高將軍是來救火的!”
    “大伙兒快去喊人啊!還有沒有人在?和我一起去扛水缸!”
    “快拆牆!不拆牆火就燒出來了!”
    “他娘的,誰把門鎖了?難道是有人放火?鎖拆不開,拆門!拆門!”
    像是地底下突然冒出了無數人來似的,高深的身邊傳來緊張又混亂的高呼。聲音越來越響,朝著遠處越傳越多,這時候高深才不敢置信地環視而顧……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背邊已經聚集了許多的人。
    他們有年輕的漢子,有中年的匠人,在黑夜中他看不清他們的眉目,可在火光中他卻認識他們的每一張臉。
    高深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卻早在每一次用腳步丈量長安城的土地之時,和他們熟悉了起來。
    他甚至還看到了幾個孩子,又害怕又新鮮的握著父親的手掌,指著飛雲樓的鎖喊叫。
    什麼時候出現的人?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我就說高將軍怎麼會跑的氣都要斷了!”
    一個漢子湊上了前來。
    “我們差點追不上哩!您放心,我們不會讓火燒起來的!大伙快動手啊!”
    “喲!”
    “好叻!”
    一群漢子們開始撞門,還有些工匠開始卸除旁邊的門扇。這麼多漢子一起使力,那大門立刻就被卸了下來,從裡面跑出一群甲兵。
    那是他之前借來包圍飛雲樓的私兵,這些私兵如今一個個迷茫失措,看著整個客店,似乎不明白為何會燒了起來。
    高深這才想起花木蘭。
    他結交花木蘭,是為了借由她的路子離開長安,可到了如今,他卻覺得長安無比美好,竟是不想走了。
    他的本性原來真是惡的。事情發生之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安危,想到了長安百姓的安危,他從近及遠想了一圈,卻絲毫沒把花木蘭的性命放在頭等。
    想到這裡,高深面有慚色地對一群甲兵說道:“帶你們來的小公子和那位將軍被王太守的人困在了太守府的牢獄之中,你們快去搭救!我等這邊的火情控制住立刻就帶人去援助你們!”
    那些私兵是為了保護赫連止水和花木蘭的安全來的,聽了高深的話再不多耽擱,立刻點齊人馬火速朝著太守府而去。
    高深目送走了這群私兵,開始有條不紊的指揮救火。長安城這樣的大城原本就有消防的設備,每個裡弄和坊門口都有大水缸和水車,也有專門的“火正廟”專門供奉各種滅火的器械。
    他先讓一群漢子把附近的百姓全部疏散出去,然後糾集起所有年輕的青壯,開始動手救火,控制火勢的發展。
    於是一群人亂忙的東奔西跑,每個人都在一邊跑一邊大叫。
    孩子們也被派出去開始跑腿,在發現是真的起了火以後一邊哭著一邊往人聚集的地方傳訊,大人們開始搜集一切能救火的東西開始滅火。
    飛雲樓和客來樓開始拆除自己的圍牆,將兩家客店旁邊所有能起火的東西清理出去。百姓們從來不缺乏動手的能力,只需要一個能夠指揮大局的首領,便能將所有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
    “高將軍,上面危險,您下來啊!”
    一群百姓看著在對面樓上倚著欄桿指揮的高深,驚叫著對上方連連招手。
    “上面視野好,只有在上面才能照顧到四周!東北角!東北角有幾個推車!快把它們清理出去!那相鄰屋簷也是木頭的,拆了!”
    飛雲樓已經完全燒起來了,點著的殘木開始不停的往下墜落,高深把所有人的人清理出去後,完全沒有了撲滅飛雲樓大火的想法,飛雲樓燒毀已經成了定局。
    他現在能做的,便是讓這場火災不要死人。要燒隨他燒,可人一個都不能再少。他調離飛雲樓所有試圖撲水救火的人,開始拆除周邊的房子,讓火勢不能再繼續蔓延。
    對面傳來的熱氣灼燒著他的頭發,他的臉面全部被黑煙和其他什麼燃燒過的灰燼蓋的面目全非。他的每一分精神都注意在有沒有火焰撩了出去,以至於太守府那邊會不會得到消息來捉拿他,已經不是他考慮的問題了。
    “高將軍,城牆上的弓箭手突然都往太守府去了!太守府是不是出事了?”一個在外報訊救火的漢子見到城中出現善射營的人,立刻大感不對的回來傳信。
    “什麼?”
    高深匆匆跑下高樓
    城門官隸屬於高深這個鎮戍校尉,照理說高深在這裡,沒有衛兵來幫忙救火就算了,可往日守城的士兵被調去太守府……
    難不成高將軍過來救火,太守府都救不得了?是不是有外賊想要引火燒城,其實是調虎離山,為的是攻陷太守府?
    惶恐不安的氛圍開始彌漫開來,一直在齊心合力拆除四周建築的百姓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望著高深,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
    只要他說,他們就相信。
    面對這樣的目光,高深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傲氣。
    之前是一個燈籠指引著他前進,他以為指引他的是光,後來才發現那是他的良心。既然他的良心還沒有丟掉,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系?
    就像這些百信都相信他是真的好人,哪怕他說的是假話也願意跟隨他一起,只要他做的是好事,那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系?
    “長安的百姓們,就在我跑來東市的前不久,我剛剛被太守罷職了,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是什麼鎮戍校尉!”
    高深的膽氣越來越壯,那些昔日裡一邊做著好事一邊掙扎著該不該繼續的糾結仿佛被夜空一掃而淨!
    他“唰”的一聲扯開了自己的衣襟,中衣和傷口粘合的部分被硬生生撕開,在“嘶”的一聲之後,高深指著自己的傷口。
    “住在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今日在這飛雲樓裡平息了一場騷亂。在這場騷亂裡,我救了一個大大的英雄,可這英雄身上帶著不少金子。我去向太守稟報此事,太守卻為了那些金子反咬我想私吞巨財,所以才誣陷那些被我捉拿的人是逆賊!”
    他胸膛的熱血沿著肌膚流淌而過,□□的皮膚在寒風中變得更加緊實。
    “他訓斥我是貪墨之人,對我動用私刑,我差點死在太守府,幸得有人相救才逃出來。”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在太守府得知了王太守大人還想殺人滅口!他想燒了飛雲樓,是想殺了飛雲樓裡那位英雄的部下。他想燒飛雲樓不算,還想殺了那位英雄,讓這件事永遠泯滅於眾人之口!”
    高深做出無法抑制激動的身體動作,高聲地喊著:
    “可是我沒有死。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掩蓋!被關在牢裡的那個英雄,是殺了柔然可汗的那位將軍,是我魏國最負盛名的年輕名將……”
    “他是懷朔的花木蘭!”
    花木蘭……!花木蘭……!花木蘭……!
    高深的聲音掩蓋住了身後火焰燃燒的畢波之聲,也許是火的熱氣讓他的聲音甚至有了回音,讓他身邊的百姓的頭都眩暈了起來。
    對他們來說,來自北方大地的那場戰斗似乎離他們很遠,在遙遠的夏地,不屈抵抗柔然的魏國騎兵似乎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從未見過柔然人的猙獰,也篤信著柔然人永遠無法沖破魏國的防線,到達中原大地。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崇拜強者。
    花木蘭的名聲,早已經隨著征服這裡的魏國人傳遍四方。
    “高將軍,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吧!”
    一個聲音高喊了起來。
    “這太守如此昏聵,我們跟著將軍把花木蘭救出來!”
    “還是赫連公在的時候好,哪裡有這樣的太守。聽說東城的李富商家被他滿門發配,還不是為了那點家財!”
    “還有張大戶家!”
    不滿的呼聲越來越大,高深在此氛圍中舉起了手臂,指著北面那座高大的鍾樓。
    他知道此事之後,無論王斤會不會有事,他都不會有好下場了。
    可他卻不悔!
    他憋憋屈屈的忍了這麼久,哪怕是死了,他也要看到王斤的屈服!
    他要發動最大的迫擊和最凶猛的攻勢,這是他對王斤那種自鳴得意的仇恨,也是他對這個矛盾的世道最後的控訴!
    “我要去敲鍾!我要敲醒全城的百姓!我要去太守府門口,讓太守把花將軍交出來!你們不必跟我,也不必動手,若我死了,請把我的屍首抬到平城去,抬到陛下的面前,告訴陛下,花木蘭死了,高深也死了,死在王斤的手裡!“
    “怎麼能讓您一個人去,我們也去!”
    “我們也去敲鑼!”
    “我們去找城門官!”
    “老子回家拿獵叉去!”
    高深鼻酸淚流,發足朝著鍾樓狂奔。晨鍾暮鼓,這原本是長安城開城門關城門的信號,如今卻成了高深勝敗斗爭的關鍵。
    看管鍾樓和鼓樓的部將都曾是他的部將,今晚發生之事太突然,幾個鍾樓的部將還不知道高深已經被奪職,見他被不少百姓簇擁著前來,還立刻笑容滿面的為他開門。
    “高將軍,現在離天亮還早,為何要這個時候巡查鍾樓啊?”
    “本將自有要事。”
    高深支開那幾個守鍾樓敲鍾樓的差吏,徑直上了鍾樓,撞響了晨鍾。
    “咚。”
    帶來天明和希望的晨鍾,希望你能成為破開黑暗的那個開始。
    也許我終究會死在長安,但我至少為長安留下了什麼東西。
    “咚。”
    今日之後,世上也許再無高深此人。
    但人人總會記得有個叫高深的校尉,曾經為了救一個英雄做了世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咚!”
    也許你們都在沉睡,也許你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沒關系……
    “現在都清醒過來吧!”
    ***
    賀穆蘭率領眾人退入大牢之中,合上了厚重的大門,閂起了巨大的門閂,抵擋住了外面的利箭和長矛,但這些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就在撤回大牢的路上,無論賀穆蘭如何盡力掩護,還是留下了不少含冤而死之人。
    待他們躲在那扇門口,聽著咚咚咚的撞門聲不停傳來時,所有人都露出了在劫難逃的表情。
    “這太守到底發什麼神經!怎麼所有人都要殺!”
    狄子玉用匈奴話高喊著自己的不平。
    賀穆蘭掃視了一眼身後跟著的盧水胡人們。蓋吳的雙眼裡全是不甘的眼淚,就在剛剛,有好幾個盧水胡漢子傷在了流矢之下,沒有跟著沖進牢獄之中來。
    剛剛還是幽冥地獄一般的恐怖地帶,現在卻成了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倚靠之地,這是多大的諷刺?
    “他是要殺人滅口。”
    賀穆蘭看著已經疲憊不堪的眾人,突然站起了身子。
    “師父,你要做什麼?”
    “將軍,你起來干什麼?”
    “那太守應該是想殺我,又或者是想要我們的錢財。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被殺人滅口的理由。我等會出去和他們交涉一番,若是他們要的是我,我不能連累你們。”
    “將軍你別傻了,管他為什麼要殺我們,你出不出去都是死!”
    陳節嚷嚷著。
    “拖一拖,等天亮了,有人發現不對,這事自然會宣揚開,說不定就有救兵了!對了,還有他求援的那些人家!他們不會坐視不理的!”
    陳節一指帶著面巾的赫連止水,神情激動地想要打消賀穆蘭的想法。
    “沒有用的,長安城駐守著多少人?兩萬?三萬?便是一人踢一腳,這門也開了,到時候大家都死的不明不白。我出去表明自己的身份,哪怕這些衛兵裡有一個明白的,這位太守想掩蓋真相的目的就無法達到,除非他能殺了長安所有的守衛。”
    賀穆蘭微微一笑,拍了拍陳節的肩頭。
    “更何況,也不是毫無轉圜之地,我只有出去拼一把,才能找到破局的機會。在這裡坐以待斃並非我的風格。”
    赫連止水等人都不同意,可賀穆蘭卻意志極為堅定。眾人根本打不過她,她要往前走,誰也攔不住她。
    “少主,他們喊他將軍,你可聽見了?”王棟在狄子玉耳邊附耳說道:“盧水胡人哪裡有什麼將軍。是不是魏國的將軍?”
    狄子玉心中一沉,首先就望向玉翠。
    在他們的身後,羌人們已經死傷大半。他們是沖的最早的,結果成了殺雞儆猴的那批,只留這麼些人跟著那人退了回來。
    玉翠避開狄子玉的目光,只朝著賀穆蘭看去。
    這位是真正的英雄,在這種絕境之下,卻想著的是其他人的安危。
    狄子玉也隨著玉翠的目光看向了賀穆蘭。
    賀穆蘭似乎是察覺到了兩人的視線,原本往外走的步子卻突然頓住,徑直朝著狄子玉而去。
    羌人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這位絕世的高手已經快如閃電的抓住了玉翠的手腕,將她一把撈了回來,帶離了羌人們的身邊。
    “你!”
    “放開我們的人!”
    羌人們立刻想要動手,而盧水胡人們卻上前一步,擋住了他們。賀穆蘭沖進牢中的時候首先護著的就是身邊的人,所以盧水胡人折損的不多,如今卻比羌人實力強的多了。
    “你究竟是何人?”
    王棟對著賀穆蘭,率先用漢語發問。
    賀穆蘭將玉翠推到赫連止水的身邊,吩咐那些私兵照顧他們二人,這才扯下自己的胡子,堂堂正正的將自己的臉龐露於火把之下,露於所有人眼前。
    “我是魏國虎賁左司馬,花木蘭。”在羌人一片恐懼的抽氣聲中,賀穆蘭對著他們點了點頭。
    “我和明珠公主是朋友,於情於理,都不能把玉翠再留在你們身邊。我若死了,你們也不能活,所以你們最好祈禱我能活著。”
    雖然這恐怕是絞刑架下的祈禱。
    她在陳節和蓋吳等人的哽咽聲中交代好自己的後事,包括自己的磐石送給阿單志奇的兒子,宅子還給國家,財帛給昔日幾個火伴分了雲雲,這才走到獄門之前,回首一笑。
    “莫都哭喪著臉。若我真死了,你們回憶起來,‘我最後送將軍一程的時候,竟然是哭著送的’,豈不是後悔?更何況我在柔然幾萬大軍中尚且能殺了大檀,這一次說不定也能化險為夷。天命畢竟是在我這邊的……”
    “嘎吱嘎吱”的聲音隨之傳來,賀穆蘭使出自己的神力,竟一個人抬起了那根三四個人才能合上的門閂。
    此時外面的撞門聲也奇異的停了,似乎有什麼其他的聲音傳了進來。因為有厚重的門阻隔,裡面完全聽不清楚。
    “你們看,我還沒出去,這些人就不撞了。”
    賀穆蘭聳了聳肩,索性將門閂往地上一拋。
    咚。
    門閂落地,像是撞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讓他們露出各種奇怪的表情。
    有欽佩、有不甘、有害怕、有痛苦、也有希望。
    即使是狄子玉和王棟這樣的敵方陣營,在賀穆蘭的這種坦蕩和視死如歸面前,也不由自主的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緒。
    而她獨自抬起門閂的神力,似乎向眾人表明了她是如何了不起的一位武將,稱得上“舉世無雙”的美名。
    若這樣的人不能活,他們又怎麼能活呢?
    賀穆蘭輕輕推開門,抬腳邁了出去。
    她怎能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個冤獄之中,她背負的可是“花木蘭”的姓名。
    懷朔的花木蘭,即使是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無畏無懼!
    另一側,無數百姓跟隨著的高深,邁入了太守府牢獄門口的空地。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之前狼狽的樣子。
    身穿精鐵戰甲,頭戴白銀束冠,露出自己磊落的面容,他無畏無懼而來,沒有帶著兵器,只提著一桿燈籠。
    高深勸止了百姓們的跟隨,獨自一人朝著昔日的部將們而去。
    新任命的校尉驚得手中的令旗都拿不住,而那些善射營的士卒們更是不知所措,不明白已經死在盧水胡人手中、他們為之報仇的主將為何會像是英靈一般踏著夜色而來。
    提早響起的晨鍾早就已經讓他們驚嚇過一回,甚至於連撞門的動作都停止了。而死而復生的高深像是狠狠甩了新任校尉一擊耳光,讓他驚慌失措地指著高深大喊:
    “你究竟是人是鬼?!”
    在他們的身後,久閉未開的牢門突然大開,走出一個瘦長而英挺的首領。
    賀穆蘭和高深都像是前方無人一般兀自走著,猶如面前對著的不是槍林劍雨,而是一馬平川。
    這世上,有一些事情早已經超越了生死,讓他們……
    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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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3章 殺人者王斤

“善射營聽令,放下弓箭,進行整備!”
    高深提著燈籠站在眾人之前,就像之前無數次操練時做的那樣,對著善射營下達了命令。
    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一個個士卒將箭支還於箭筒,停止了脊梁站好。
    “高將軍……您……您不是死了嗎?”
    一個善射營的射手垂下手中的弓箭,不敢置信地看著高深的腳下。
    老人都說,人有影子,鬼是沒有的。
    然而那盞燈籠不但照出了高深,也照出了高深的影子。跟著高深一起來的百姓在牢獄外大聲呼喊著:
    “沒死!沒死!是王斤那狗官想要殺人滅口!”
    “你們別被蒙騙了啊!他們故意要讓你們殺大官!”
    “被關在裡面的是魏國的將軍花木蘭,你們殺了好人,就闖禍了!
    “高將軍可不會騙人!”
    賀穆蘭走出牢獄時,沒想過高深竟然會救她。
    兩人隔著善射營八百射手遙遙相望,以目光為禮,互相都為對方的勇氣而感到欽佩。
    若說高深之前拼命想要搭上賀穆蘭的那艘船的話,如今他已經成功了。賀穆蘭從不虧待朋友,更不會怠慢恩人。
    “吾乃懷朔花木蘭,虎賁軍左司馬,領‘虎威將軍’將號。”賀穆蘭從懷中取出自己的將符。
    將符和將牌不同,這東西真的可以調動人馬,主將會把將牌交給親衛表明身份,卻不會把將符交給別人。
    “想來各位同袍是受人蒙蔽,所以才對我和我的朋友們下了殺手。”
    她高舉著虎形的將符,讓它在火把下被照的清清楚楚。
    善射營的人被這位新任的校尉帶來,原本就是迷迷糊糊的。
    大半夜的,有人告訴他們高深在捉拿盧水胡亂賊的時候被殺了,這位新任命的校尉需要調動他們去大牢裡鎮壓逃犯、捉拿真凶。
    他們平日裡素來敬重高深的人品,一聽說高深被盧水胡人殺了,頓時怒不可遏,也不管這個新來的校尉能不能服眾了,先跟著他大干一場才是。
    等到了大牢門口,果不其然,一群牢中關押的犯人正在往外跑,其中不乏他們熟悉的犯人,也有不少盧水胡人。在這種憤怒的情緒下,善射營人人使出渾身本領,把這些犯人逼回了牢中。
    但此刻高深又活了,而所有的事實都告訴他們,他們陷入了一場陰謀之中,差點淪為別人手中的凶器……
    有些腦子靈光的,立刻就對著賀穆蘭行了軍中的禮節,表示自己的臣服。
    這裡的百姓和射手們不明白前因後果,那位身為王斤心腹的新校尉卻是一清二楚的,見到這種情況,不死心地指著賀穆蘭的將符大喊。
    “莫給他騙了!虎賁軍的將軍怎麼會帶著盧水胡人?那將符一定是假造的!”
    “我也是假造的嗎?我又為何會死而復生?”
    高深冷哼一聲。
    “花將軍,你莫理他,不過是跳梁小丑罷了,他大勢已去,如今還在虛張聲勢。”
    “恕吾等不能聽命!”
    善射營的衛長大聲反駁那位校尉的話。
    “您奉令來的時候說的是高將軍死了,所以繼任高將軍的職位,如今高將軍還活著,鎮戍校尉還是他,我們不能聽您的差遣,抱歉。”
    “你……你們……你們都反了!反了!”
    高深敢一個人來,便是篤定了一旦真相大白,死了心跟王斤走的人絕沒有多少。
    王斤是長安太守不錯,但軍中一向是鮮卑軍戶擔任將職和普通士卒,彼此之間千絲萬縷,一旦一個人做錯了事情,整個家族都蒙羞,所以對於士卒們來說,上陣殺敵可以,聽從指揮也可以,但是以下犯上、殺害忠良,要是真的做了,是要被除族的。
    賀穆蘭自己就是大魏軍中的標桿人物,虎符這種東西,更不是可以隨便作假之物,善射營的人不敢真的冒犯賀穆蘭,也不願得罪賀穆蘭,油滑的衛長就把高深推了出來,不再趟這場渾水。
    此時賀穆蘭已經篤定自己不會不明不白死了,轉身推開牢獄的門,招呼陳節等人出來。
    當賀穆蘭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牢房裡的時候,所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將軍!”
    “師父!”
    “花將軍!”
    “花木蘭!”
    “我就說天命是在我這邊。我可是有天子庇護之人。”賀穆蘭笑呵呵地看著驚喜交加的眾人:“和我一起堂堂正正的出去。”
    剎那間,所有人似乎都相信她的話是真的。仿佛天上真的有一位無所不能的老天爺,庇護著她,讓她屢屢逢凶化吉。
    賀穆蘭領著眾人出了牢獄,這其中有不少是真的犯人,還是高深親自抓進來的,一見高深帶著善射營的人站在門口,而那位剛剛還在發號施令的校尉已經被捆了起來,頓時嚇得跪了下去。
    “喲,是你們那,怎麼,也跟著花將軍出來了?”高深見到這群真犯人就笑了起來,“既逃過了一命,日後就更要好好做人,否則都對不起老天送你的這條命……”
    “是是是,我等日後一定改過自新……”
    一群犯人老老實實地認錯,不但乖順無比地回了牢獄,有的甚至還勞煩高深和家人傳句話,報個平安。
    賀穆蘭和高深並無深/交,只不過是夜晚被他莫名其妙的抓了起來,又照顧了一番,更不知道他的為人如何。可是當見到連犯人都能心甘情願的俯首回去牢房之中,還有些犯人敢向他提出請求,只要是腦子沒壞的人,都能推斷出高深平時的為人。
    只憑這一點,賀穆蘭就覺得他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賀穆蘭這一夜由危轉安,又由安轉危,直至被高深搭救,可謂是一波三折,身心俱疲。偏偏她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處置,完全無法休息。
    “敢問高將軍,想要殺了我的是誰?”
    賀穆蘭挑了挑眉:“又為何非要殺了我們不可?”
    “乃是長安城的太守王斤。我把您的身份一稟報,他立刻就拍案而起,吩咐左右刀兵將我拿下,又險些將我殺了……”
    高深摸了摸胸口位置。
    “花將軍,如今長安還是不安全,我護送您出城吧……”
    “你們誰都走不了!”
    一聲怒喝之後,太守府中刀兵大作,站在牢獄大門外的百姓們嚇得驚慌失措,一個個大叫著“殺人啦殺人啦”跑進了院子。
    王斤又怎會是束手就擒之人?他能當上長安太守,自然也有自己的嫡系人馬和家中帶來的私兵,這些人匯集在一起,人數足有他們數倍之多。
    王斤之前不敢動用私兵,怕落人話柄,而現在這種情況,若不能把所有人都交代在這裡,日後他就會有□□煩。
    就算外面流言傳的太狠,所謂死無對證,有他阿母庇護,他性命無虞。
    王斤親自帶私兵來,那就是不死不休。被捆著的“新”校尉露出絕望的表情,拼命地掙扎著:“完了,這下我們都要死了……”
    “善射營,戰斗准備!”
    “是!”
    唰,唰,唰。
    箭上弦,刀出鞘,所有人聚精會神地凝望著入口,等待著即將來到的敵人。
    他們曾是同袍、是故交、是朋友,而如今,雙方各為其主,不得不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殺。
    賀穆蘭領著盧水胡人站在弓箭手的前面,為他們擔當護軍。
    羌人們原本不想幫賀穆蘭的,可這王斤擺出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也只能暫時放下前嫌,互相合作,保命要緊。
    狄子玉看著被陳節和蓋吳等人護在身後的玉翠,嘴巴張了又合,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倒是玉翠看著這背水一戰的情形忍不住開口喚起賀穆蘭:“花將軍,可否也給我一把武器?我武藝雖不行,自保還是可以的。”
    賀穆蘭點了點頭,卻在全身上下摸了一圈也沒找到武器。她的越影和磐石、戰甲都落在客店裡,烏金匕也在開鎖的時候折斷了……
    “用我的!”
    狄子玉從腰上取下佩劍,遞給玉翠。
    玉翠毫不扭捏的接了,甚至還道了一聲謝。
    到了這時候,狄子玉再看不出之前玉翠對他是有意利用,那他就真是白活了二十多年了,一時間心中悲痛難抑,幾乎喘不過氣來。
    最傷人的不是心有愧疚,而是毫不在意,猶如生人。
    大敵當頭,賀穆蘭哪裡管的了他們這種兒女情長,也轉身找善射營的衛士們要了一把武器,就這麼站在陣前。
    王斤是不敢出陣的,牢獄前的空地也不大,一群人要往裡面湧,賀穆蘭和盧水胡人、羌人們堵在最前面,饒是外面人數數倍於他們,竟是沒有一個能沖進來。
    “奉勸爾等不要為虎作倀!今日王斤殘害忠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是要有個決斷的!到時候王太守能逃過一命,諸位卻要做了墊背的替罪羊!”
    高深素來機警,否則也不會這個年紀就混到高位,被拓跋素當做倚重之人。他一邊抵御著王斤私兵的攻擊,一邊扯著嗓子動搖對方的軍心。
    “莫聽他的鬼話,他早就給那些雜胡收買了!”王斤離得遠遠地,命令自己的心腹們大聲呼喝,蓋住高深的聲音。
    賀穆蘭之前根本不認識王斤,甚至連王斤的名字都沒聽過,要說對方為何會如此將自己恨之入骨,真是一點都不明白。
    若是能避免爭斗也好,可現下這局面卻是致死方休。外面的都是大魏的將士,這番自相殘殺,簡直是莫名其妙。
    賀穆蘭沖殺了一陣,只聽得外面哀叫一片,裡面高深也在喊“別打了別打了”,耳邊響著全是熟悉的鮮卑話,她傷的也都是軍中的大好男兒,不知為何越打越憋屈,越打越憤怒,心中簡直就是怒火中燒!
    “王斤小兒!你竟讓我大魏的大好男兒折損在此處!若我出去後不能將你繩之於法,我枉生為人!”
    賀穆蘭雷霆震怒之下,竟把身後鎮獄的狴犴石像高舉了起來,朝著王斤投擲了過去!
    這一擊的力氣何等之大,世人都聽聞過賀穆蘭的武勇,卻不知道她竟可怕到這種地步。
    幾百斤的怒目狴犴挾著巨大的力道向著王斤地方向而去,可能會撞上石像的那些私兵們一個個都驚慌失措的大叫著躲開,有的干脆就跪了下去抱住腦袋,直到那石像挾著勁風已經到了王斤近前,他左右的侍衛這才拉了他一大把,讓他猛地後退了一步,避開那座石像。
    一聲巨響之後,狴犴的石像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引得一地飛沙走石。王斤被侍衛拉的向後坐倒在地,看著面前不遠處的石像簡直是魂不守捨,腿軟的站都站不起來了。
    傳說龍之七子“狴犴”最憎恨犯罪之人,一遇見惡人就要把他吃掉,所以常常被人們塑做雕像,放在衙門和牢獄的大門兩側,或是繪在牢房的門楣之上做為裝飾。
    會吃人的龍子自然長得不會面目慈祥,它的形象猙獰而有威嚴,跌坐於地的王斤一見到面前的嚇人頭像,頓時害怕的叫了起來。
    “妖……妖怪……此人是妖怪!啊啊啊啊啊啊!”
    王斤被侍衛攙扶起來後,嚇得掉頭就跑,連戰局也顧不上了。
    這牢門口的狴犴石像可是有一對!誰知道花木蘭會不會冷不防又丟了一個石像過來?被這個砸中,不死也得死了!哪怕擦到也會重傷!
    妖怪,都是妖怪!
    “花將軍威武!”
    “虎賁無敵!”
    “降者不殺!”
    陳節和蠻古都是軍中出身,最會叫陣和震懾,他們一見賀穆蘭如同雷霆萬鈞般出了手,震得所有士卒都目瞪口呆,立刻大聲呼喝起來。
    只見賀穆蘭拋了石像後,手中武器也落在地上,索性不用武器,只憑一雙拳頭,舞的虎虎生風,觸者無不倒地,簡直如同凶神一般!
    在這種時代,將領的強大甚至可以讓一支軍隊都喪了膽,花木蘭的名聲原本就傳的極為厲害,再加上眼見為實,長安城裡一些投靠王斤的將領率先就帶著人開始撤了。
    這些將領們撤了,王斤也跑了,私兵們碰到賀穆蘭和盧水胡人這群宿將做頭陣,直打到天亮也攻不下牢獄的大門,又被善射營的弓箭射的傷亡慘重,頓時也萌生了退意。
    就在這時,太守府外傳來了震天的高呼。
    “高將軍莫怕,我們來幫你們了!”
    “殺人者王斤!殺人者王斤!”
    “殺人者王斤!”
    “殺人者王斤!”
    似是幾萬人一起高呼的聲音在太守府的四方響起,其聲音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一群人齊齊呼喊,簡直是振聾發聵,就連長安城外都聽得清楚。
    “這是……”
    賀穆蘭驚駭地望著太守府外。
    “他們醒了。”
    高深揮刀劈下,暢快地大笑了起來。
    “他們醒了!哈哈!他們終於醒了!”
    ***
    太守府。
    王斤原本已經退入府中,開始搬動庫房收拾細軟,准備要逃,可剛剛被護衛們送到門口,又嚇得退了回來。
    整座太守府的府外,每個街道、每個路口,全部都擠滿了百姓。胡人的政權都不禁武器,他們拿著家裡的刀槍棍棒或是弓箭,齊齊都湧到了太守府外,將太守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下王斤莫說想要逃出去,哪怕是伸個頭,也會被憤怒的百姓給打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斤也算是做到了常人所不能。魏國治下幾十年,還沒有那一次百姓齊齊圍攻太守府,將太守逼得不敢出門的。
    民不惹官是百姓們慣常的容忍,可這王斤實在算不得好官,平日裡貪贓枉法,不可一世,經常強迫百姓為他服徭役,動輒抄家搜刮奇珍異寶,早已惹得長安城怨聲載道,就差一把火了。
    這裡也不乏夏國原本的舊臣或鄉紳,因為王斤的治理太過不堪,便率了護衛和家丁一起鬧事的,所謂人一多膽子就壯,不是每個人都有高深那樣的膽量,可一旦幾千個人,幾萬個人站出來,那氣氛互相感染,就連老弱婦孺都跟著站了出來,一起齊聲討伐那王斤。
    賀穆蘭等人在牢獄外聽到太守府外震天的高喊,知道他們已經請到了最強大的援軍,其結果也自然是一目了然。
    私兵和長安城的守衛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向全城的百姓揮動屠刀。更何況賀穆蘭和高深很快就舉著將牌平息了城中的不安,讓守衛各司其職,百姓們也聽從高深的勸告沒有真的砸了府衙,或者把王斤千刀萬剮。
    王斤是賀穆蘭親自殺進太守府綁了出來的,除了幾個武藝頗高的侍衛,跟隨在王斤身邊的心腹早就在賀穆蘭進太守府後院之前就落荒而逃。
    而這幾個侍衛也是有趣,看起來像是拼命抵抗,可賀穆蘭剛剛出手就知道他們留了手,果不其然,三四招之後,他們就吐血的吐血,中刀的中刀,躺倒了一地。
    原本關著賀穆蘭等人的那件鐵牢,如今正關著王斤。
    高深敲響晨鍾之時,城門自然跟著晨鍾的警報打開了,他派了幾個認路的百姓一路向著統萬而去,沿路報訊,將王斤的所作所為昭示天下。
    這些百姓一路報訊,一直到跑進了統萬城,靠著高深的信物見到了拓跋素。
    拓跋素是鎮守夏地的大將,得到報訊後驚得當天就發了兵。
    花木蘭是陛下的心腹愛將,長安城是赫連定的發跡之地,無論哪個有一點損失,他這個大將軍也不用當了。
    在這幾天賀穆蘭也沒有閒著。狄子玉帶著的羌人在動亂時想跑,卻被太守府守著的百姓給綁了送了回來,也一起下了獄。
    得知長安的動亂,羽林軍星夜趕路趕到了長安,因為有知道內情的玉翠在這裡,所以赫連止水和玉翠一刻都不想耽誤,在羽林軍到的那一天就由蓋吳等盧水胡指引著去杏城接回赫連定。
    賀穆蘭應該要跟著赫連止水和玉翠等人一起接回赫連定的,拓跋燾派她出來調查此事,本就是想要讓她再刷一輪聲望,順便賣赫連定一個救命的人情。
    可長安現在的局勢卻讓她不能離開。
    一來牢獄裡的狄子玉等人必須要由她和盧水胡人們親自看管,二來賀穆蘭不相信王斤殺人滅口只是為了黃金,有些事情,她還需要細細盤問。
    加之長安發生了動亂,高深和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是她脫身之後一走了之,便失去了仁義。
    更何況王斤犯了眾怒,引起全城百姓圍了太守府,他下獄後,拓跋素沒來之前,賀穆蘭就是長安城官職最高的軍中將領,必須要負責坐鎮長安城,以防真有前朝余孽或心懷不軌之人乘機生事,弄的“官逼民反”。
    若真是這樣,那最先出頭的高深肯定要受到重罰。
    原本這坐鎮的事情高深也可以做的,但高深不敢。
    他為了救花木蘭鼓動百姓,那是“形勢逼人”。
    可若是他鼓動了百姓之後順勢接管了軍隊,那就是“作亂”了。
    賀穆蘭也是為了高深的前途,不得不放棄救出赫連定的人情,只讓蓋吳帶路,玉翠和赫連止水為副使,跟著羽林軍去杏城將赫連定接到長安來。
    而她這麼多天一邊安撫長安的百姓,一邊派人前去驛站傳書白鷺官,將這裡發生的事情送入京中去。
    拓跋素第三天上午就率著軍隊來了長安城。
    他原本以為來的時候會看到滿城騷動,秩序混亂,卻沒想到進入長安時,一切井然有序,無論是迎出城外的長安官員,還是城門上依舊戍衛的守城將士,都和發生此事之前沒有什麼不同。
    不,還是有變化的,這些人的“氣勢”不一樣了。
    走在長安街頭的百姓不再愁眉苦臉,為著夏國滅亡後魏國統治而惴惴不安。所有的商鋪門口都披紅掛彩,像是慶祝著什麼。
    小孩子敢跟在軍隊後面偷偷數著幾匹紅馬幾匹黑馬,婦人們敢穿起艷麗的衣服露出嬌媚的面龐徐徐而行……
    拓跋素第一次沒有形象的東張西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使在他統轄的統萬城,也絕沒有達到這種地步。
    不過三天!
    不過三天而已!
    “常山王,您在看什麼?”
    賀穆蘭和高深領著文臣武將迎接了拓跋素入城,見他四下張望,忍不住好奇地開口。
    賀穆蘭也四處看了看,沒發現有什麼不對。
    和她剛來長安時,幾乎沒什麼不同。難道說她和高深哪裡做的不好,讓這位將軍不滿了?
    “我在看……”
    拓跋素恍然大悟一般地歎道:“陛下會如此信任花將軍,果然是有原因的……”
    賀穆蘭一愣。
    “因為治理一地,要比打仗難的多了。”

  ☆、第324章 無為而治

拓跋素的稱贊,賀穆蘭自然是擔不起的。
    可大概對於大部分鮮卑人來說,治理地方都是短板,所以賀穆蘭無論如何說明她沒做什麼,拓跋素都用一種“花將軍你別謙虛了我知道你能文能武”的表情望著她。
    望著長安城百姓“我保住了這個城市我光榮”而昂首挺胸的姿態,賀穆蘭忍不住歎息一聲:“常山王,並非我做的多,相反的,正是因為我什麼都沒做,這些百姓才如此安穩。”
    “嗯?”
    常山王不懂她的意思。
    “常山王應該比我更了解這樣的情景吧?您東征西討,征服了無數城池,自是應該知道當一城初定時,最希望的,不是破城之人如何廣施仁政,而是什麼都不做。”
    賀穆蘭莫名的想起遠在陳郡的袁家鄔壁。那時候那位袁放家主已經被中原屢屢換主嚇破了膽子,以至於無論兩邊如何以利誘惑,他都固守鄔壁,妄圖一直保持中立。
    “什麼都不做嗎?談何容易……”
    常山王今年也才二十多歲,這和拓跋燾喜歡任用年輕的宗室有關系。不過拓跋一族十幾歲時就開始戎馬生涯,常山王年紀不大,其實和拓跋提等人一般,已經在軍中從軍了十年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語笑嫣然的婦人們,搖了搖頭:“軍隊是野獸,在戰場上會把所有的野性全部迸發出來,我們鮮卑人多用動物的名字取名,為何?便是要借用這種野性來征服敵人。而這種野性在戰爭過後卻是災難,即使是再厲害的將領,若是強行壓抑手下士卒的這種瘋狂,都會被其反噬。”
    “長安城之前有赫連公坐鎮,所以百姓不能理解這種野性的可怕,以至於他們認為魏國就是另一群蠻夷僥幸得勝而已,他們有的甚至認為用不了多久,也許就會又有什麼國家再讓他們換一次天……花木蘭,你莫覺得不以為然,我在長安鎮守過月余,知道這些百姓的想法……”
    常山王說,“能讓他們變成這樣滿懷信心,花木蘭,你居功至偉。”
    “非我之功,而是高校尉之功。若不是他東奔西走,安撫百姓、昭示眾人,即使我再如何厲害,也做不到這樣井井有條。天知道,我雖是什麼將軍,可手底下到現在還沒來人呢……”
    賀穆蘭自嘲地笑了起來。
    “我只是在這幾天領了兵權而已。等陛下的旨意一到,我就要乖乖回京了。”
    高深是拓跋素推舉上去的,可以算是他的嫡系人馬。在鮮卑人的習俗中,誰有提攜之恩,被提攜之人就會打上誰的烙印,比如庫莫提提攜過賀穆蘭,再比如說古弼提攜過若干人,亦或者崔浩收了狄子玉為弟子。
    賀穆蘭推舉高深的功勞,常山王與有榮焉。王斤不是靠譜的人,拓跋素從第一天就知道,可他又不能直接反對,否則一來得罪了他的姑姑和姑姑一系的拓跋提派系,二來又有□□之疑,所以只能先將高深安在長安,頗有監視之意。
    今日這場大變,在常山王看來遲早會發生。但在他的推測中,大約是王斤長期橫征暴斂後,會導致長安的百姓出逃,當逃的人數多了,他再上折舉報,京中必有白鷺官下來徹查此事。
    有高深做證人,又有橫征暴斂的財帛做物證,王斤之罪必能定下。
    可一切發生的太快,幾乎是王斤才剛剛造成民怨沸騰,長安城的百姓就已經反了,而且反的如此“和平”。
    長安沒釀成大禍,拓跋素心中大定。可長安沒動亂起來,拓跋素也有些遺憾。要把王斤這樣的禍害直接一棒子打死,就憑“妄動軍隊”、“殺人未遂”這樣的罪名,還是遠遠不夠的。
    到了這時,拓跋素不知道是該感激花木蘭,還是埋怨花木蘭了。
    賀穆蘭卻是不知道拓跋素的糾結,也不知道一個長安背後牽扯著整個宗室派系之爭,她為人坦蕩磊落,即使是拓跋素這樣外表豪爽內心細膩的漢子也有意結交,兩人一路談笑不斷,隨之便入了太守府。
    拓跋素只是帶兵來平亂的,卻不能干預長安城的內政,不過在見過長安的官吏和將軍之後,他心裡也有了數。
    這花木蘭嘴上說她什麼都沒干,那也只是對百姓,在場的官吏和將領,只要是王斤那派,或者投靠過他那派的,都沒有出現在太守府。
    不是被看管起來了,就是已經跑了。
    花木蘭自然不知道王斤有哪些走狗,這件事肯定有高深提點。但賀木蘭一介武將,不過是持節迎接赫連定的使臣身份,竟然敢將王斤的部下收押以防生亂,這份決斷和心性,以及篤信拓跋燾對他的信任,都讓人刮目相看。
    就憑這點,此子日後定有大造化。
    所以說賀穆蘭是有天命所護之人,拓跋素把她看的太高太高,幾乎當做生而知之的老練政客,可正如她說的,她什麼都沒做。
    那日王斤狗急跳牆,和他一起圍攻大牢的就有不少是那些心腹將領和官吏們。這些人有的是被蒙騙,有的卻是王斤脅迫著來的。王斤把他們全部拉下水,就是為了日後出了事能法不責眾。
    可王斤被賀穆蘭的武勇嚇跑了,這些人也就一下子散了個干淨。賀穆蘭整頓長安時,這些人要麼閉門不出,要麼稱病辭官,甚至於有棄官跑了的,以至於賀穆蘭還沒使出“雷霆手段”呢,長安官場陡然一清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惡官,長安城還是有許多能吏的,否則王斤這樣的草包治理長安,長安早就亂了。
    往日扯後腿的豬隊友嚇破了膽子,這些能吏和清官因為心中無愧,為政反倒更加盡心盡力,沒有了掣肘,連效率都高了不少,這才有拓跋素入城反倒覺得長安變得更加有秩序的原因。
    更深遠的原因,卻來自於長安的士族。
    高深只能影響到軍中和底層的百姓,對於那些在長安的大族和世代為官的士族來說,王斤一天到晚覬覦著這些大族的財產,是他們早就忌憚萬分的對象,賀穆蘭扳倒了王斤,還了長安一個清淨,也還了他們一份心安,加之賀穆蘭是遲早要走的,這些人投桃報李,樂於幫助賀穆蘭維護長安的穩定。
    這些士族之中多有子弟在長安為官,上面用心,下面使力,百姓又正熱血於胸,以至於整個長安就像打了雞血,擱以前,便是拓跋燾親自來治理,也絕沒有這般的效果。
    所謂政治和治理地方,有時候就是這麼有戲劇性。老子所謂的“無為而治”,事實上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
    一旦你了解了“規則”,不需要你去做什麼,“規則”自己就會推動事情朝你需要的方向發展,這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卻如同順水行舟,一切順理成章的不可思議。
    賀穆蘭不太明白政治,拓跋素對賀穆蘭不怎麼了解,所以將她想的十分高深莫測,可和她共事幾天的高深卻是大致了解了賀穆蘭的性格,對於這一切,他只能說,這花木蘭的運氣好的可怕,實力又高的驚人,到了他羨慕的地步。
    他辛辛苦苦散盡錢財,又請客又做人,平日不偏不倚,花了一載的時間,才收服了大半長安的戍衛軍;
    花木蘭什麼都沒干,登城憋了半天就喊了一嗓子“長安無事,眾位各行其職,不得生亂”,結果全軍卻高呼“將軍無敵”,然後就跟鬼上身似的每天跟在他身後轉悠,連他這個正牌的鎮戍校尉都不理了……
    他做好人做了這麼久,幾乎到滿城老少提起他就會說句“高將軍啊,他是個好人”這種地步;
    而花木蘭只不過在眾目睽睽下把翻倒的狴犴石像又搬了回去,這一段時間城裡提起花木蘭,全部以“那個英雄”、“武曲星下凡的那位”這樣邪性的稱呼他,所到之處,可謂是吃飯不要錢,喝水不要錢,走哪兒都有大姑娘跟著追……
    他兢兢業業的做好人,大家都在吃白食,他當了一年的校尉,莫說吃白食,給少了都不好意思,時間久了,所有“將軍你別給了”的客氣話都沒人說了,因為他一定會給嘛!
    花木蘭難道不是好人嗎?為什麼別人白給他吃他就吃了?連句客氣都沒有?好人不是不該貪便宜的嗎?他他他他他好不要臉!
    摔!“他是個好人”和“那個英雄”就從氣勢上看也差的太多好嘛!
    為毛姑娘看到他就紅著臉說“你是個好人”,看到花木蘭就追著跑喊著“這位英雄請留步”?
    想他高深身高八尺,儀表堂堂,談吐有節,飽讀詩書,無論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也比花木蘭更像一個良人吧?
    要他肯定白推半就的從了那些漂亮女郎,你聽聽花木蘭說什麼?你聽聽!
    “女郎長得如此貌美,在下不過是相貌平庸之輩,不能耽擱女郎的未來,女郎應該把自己交給比在下更優秀的男子才算是般配。”
    媽的,真是虛偽!
    更優秀的男子就在你身邊,你倒是推一把啊!
    老子臉都笑僵了,你推一把過來會死啊!
    !!!
    他不要做好人了!他恨這個世道!
    萬年老光棍的壓抑你們不懂!
    他要做壞人!他要找花姑娘的快活!
    “高將軍,你真是個好人啊。”
    一個因為看熱鬧而崴了腳的老頭子坐在馬上口齒不清的道著謝。
    “不過花將軍和大王都已經走遠了,你把馬讓給我真的好嗎?會不會耽誤您的事啊?”
    “沒事沒事,您這麼大年紀,真摔一跤可不是小事,萬一因為大王進城讓您有什麼事,這喜事也不喜了……呃,等等,您說什麼?”
    高深剛剛正在自顧自腹誹,一聽老頭子的話,立刻慌張的抬起頭往前張望。
    等等,大軍去哪兒了?
    花木蘭和常山王呢?
    他屁股怎麼離了馬?剛剛他還跟在兩位後面感慨來著……
    他迎接常山王入城的功勞……
    常山王對他的獎賞……
    和花木蘭並肩接受百姓仰慕目光的待遇……
    “呵呵,高將軍真是個好小伙兒,老朽有個孫女……”那老頭子坐在馬背上捋了捋胡須。
    有孫女!
    高深期待地抬頭看去。
    “……不過已經嫁人了,孩子都有了。早知道將軍會鎮守長安,老朽一定不讓她那麼早嫁了……”
    已經嫁人了,孩子都有了……
    孩子都有了……
    有了……
    高深只覺得頭暈目眩,幾乎想撲倒在地。
    就像是這樣的打擊還不夠似的,周圍的百姓還在一邊對著他投出欽佩的眼光,一邊竊竊私語。
    “看到沒有,高將軍又在做好事了。常山王那樣的大王進城,他不跟著迎奉,反倒跳下馬去扶了一個摔倒的老頭……”
    ‘……我什麼時候跳下馬的我也不知道啊!’
    高深淚流滿面。
    ‘難道養成習慣了?我不要啊!’
    “常山王見高將軍沒跟上,會不會生氣?”
    “不會吧,不是說高將軍是常山王提拔上來的嗎?他應當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會生氣的。”
    會的!
    真的會的!
    常山王知道的他已經不是那個他了!
    嗚嗚嗚,我要得罪自己的恩人了!
    “這樣一看,雖然花將軍威武,可是高將軍這樣的人,才更是良配。你家那女兒……”
    是是是,小子還未婚配呢!
    “你傻啊,這樣的好人,做做朋友可以,女兒是萬萬不能嫁的。賺不到一毛錢,有了家財還往外送,前程都不要了去扶一老頭……女兒嫁過去做什麼?喝西北風?一起上街扶老頭?不要,太累!”
    嗚嗚嗚嗚,媽的,這世道……這世道……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耳目靈敏的高深被打擊的如同雷擊,終於了悟了他這樣的大好青年,為何到了二十有六還沒有婚配。
    好人不能嫁!
    嫁了太心累!
    所以說,花將軍吃了免費的還打包帶走給親兵吃,接了人家的禮物拿徒弟雕的爛木頭做回禮,和將士們比武派陳節去下注壓自己……
    都他媽的是會過日子?
    老子不活了!不活了!
    “高將軍,您怎麼不走了?”
    老頭子惶恐不安地看著已經僵硬住了的高深,忍不住滿臉憂色:“可是哪裡不對?要不然老朽下來,讓將軍先……”
    “無事,無事,您老先坐好,我把你送到家就回……”
    高深反射性擠出和善的笑容,立刻謙讓。
    謙讓完了,他馬上就有打自己一嘴巴的沖動。
    謙讓個毛啊!這麼好的機會,道個不是騎馬先去太守府不就行了!好好的居然說“無事”!
    “啊,高將軍真是個好人。”
    那老頭子將這句話又重復了一遍,心安理得的繼續摸著馬鬃毛。
    “這真是匹好馬啊,老朽也是見多識廣之人,還沒騎過這麼好的馬呢……”
    隨著馬鬃毛被老漢揪來揪去,高深的愛騎哀怨地看了一眼高深,連腳步都踏的沒那麼輕快了。
    想它一介好馬,也曾是夏國大將費盡苦心才得來的名駒,若是馱這個身高八尺的大漢馳騁疆場也就罷了,偏偏跟在這二缺身邊,戰場再沒上過,前日馱老嫗,明日馱小孩,今天更好,馱了個愛揪鬃毛的老漢……
    它感覺肚子上已經有贅肉了,再這麼下去,它就不是什麼名駒了,要變成一匹肥駒。
    完了,不會被揪禿鬃毛吧?
    昨天已經被隔壁那個大宛來的黑馬笑話了一番,若是毛又禿了……
    它可不要被那毛都沒長齊的黑小子笑話!
    “這馬確實不錯,是常山王在長安被攻下之後賜給我的,聽說曾經是赫連宗室的戰馬……”
    高深聽到老漢誇獎他的寶馬,心中的郁氣總算是消退了一點。所謂是寶馬美人,美人沒有,寶馬他卻是有的。就靠這匹馬,軍中多少兒郎和他比拼騎射,都差了一點。
    就算是花木蘭,也多次誇獎他的白馬神駿,渾身上下一根雜毛都沒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不愧於“齊光”的名頭。
    不過,是不是白色顯胖?最近它好像肥肉長得多了一點,晚上那頓夜草是不是喂少點……
    咦?
    “齊光,莫動!”
    高深見自家的愛騎准備抖動脖子和脊背,嚇了個半死!
    “乖,走慢點!再走慢點!等到了府裡,我給你喂豆子!”
    白馬已經被那老頭揪的要跳腳了,聽到主人的呼喝,不甘心不情願地耷拉著肩背,繼續拖著腳往前走。
    叫一匹戰馬走慢點,這叫什麼事嘛!
    嗚嗚嗚,它不要豆子啦!它要奔跑!
    它要和昨天那黑馬與紅馬說的那樣,載著主人在大地上飛奔!聽說明年它們還要去北涼,北涼……
    那可是出名馬的地方,說不得找到匹漂亮的母馬,還能生一堆神駿的小馬駒兒!
    它決定了,它要私奔!
    它要跟那個花將軍私奔!
    ***
    話說賀穆蘭和拓跋素到了太守府門口,兩邊官員先行下馬列隊,恭迎常山王入府,拓跋素眼光一掃,只見大半的人都還認識,心中不由得欣慰一番,再仔細一望,眉頭卻皺了起來。
    “咦?高校尉去了哪裡?”
    他這麼一說,賀穆蘭也發現身後少了人。高深那匹馬也是名駒,走起路來聲音輕快,是以他離開隊列了,最前面這兩位竟都沒有發現。
    眾人面面相覷,還是一個知道始末的官員小心翼翼地開口:“下官,下官似乎看到兩邊迎接大王的百姓中有一個被擠的摔倒在地,高將軍出列去查看了……”
    他見眾人都一副“他居然又來了”的表情,帶著好意求情:“那老漢大概是摔倒了腿,高將軍查看了一下,把馬借給他騎了。如今不是正在步行回來,就是送那老人回家的路上。常山王威儀出眾,百姓為之拜服簇擁而來,萬一弄出喪事也是不祥,高將軍這麼做,也是為了常山王的名聲……”
    小官說的是實話,回頭要是傳出“有人為了看常山王被活活踩死了”的名聲,拓跋素雖然無所謂,可總會有好事之人參他個興師動眾,到時候就要有一番麻煩。
    所以常山王聽了小官的解釋,眉頭也就漸漸展開,似是對高深的芥蒂也消散開了。
    眾人見到如此,忍不住心中一松。
    他們素知高深的做派,做好人做的似乎有些……魔怔……
    但不少人還是發自內心欽佩他的心胸,所以還是願意為他解釋。
    “本王當年提拔高深,是因為他的‘勇’。想不到,他除了勇之外,還有‘仁’。本王這提拔,倒是提拔的沒錯,不會污了我的好意。”
    就是婆媽了點。
    常山王思咐了一番,開口對自己的屬官道:
    “既然是為了本王的名聲,本王不可沒有嘉獎。等會高深來了,賜他黃金十兩吧。”
    兩位屬官接了令。
    一旁的賀穆蘭見此事沒弄出什麼遺憾來,心中也為高深高興。她和高深在長安相處幾日,眼見著他經常走著走著就做好事去了,或者是他沒做好事也有一群鄉親求上門來,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高將軍真是個好人……”
    賀穆蘭發自內心的喟歎。
    按照後世的話,這樣毫不利己,專門為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精神……
    “病。”
    咳咳,罪過,罪過,竟然順口就說出來了。
    她太邪惡,已經被前世的糟粕污染了,妄言,妄言。
    這樣的好人,她應該努力和他看齊才是。
    “咦嘻嘻嘻……”
    (那肥馬哪裡追的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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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4:44 |只看該作者
  ☆、第325章 技高一籌

長安離平城不過幾日的距離,而賀穆蘭動用的是白鷺官的情報系統,快馬飛鴿,速度更是極快,所以幾乎是拓跋素前腳到了長安,後腳平城已經接到了這邊的消息。
    來自長安的消息,讓整個朝堂有了一次大的震動。
    夏國的國都是統萬城,可在漢人的心目中,長安和洛陽的地位甚至比平城還要重要。從拓跋燾打下夏國開始,朝中已經有無數個文官上奏請求過遷都洛陽或長安,均被拓跋燾給打了回去。
    拓跋燾不願意遷都的原因和他不願意自稱“朕”的原因一樣,如今雖然要以漢制治理國家,但他心目中的國家並不是純粹的漢,也不是純粹的胡,而是古往今來都沒有過的一種全新政權,所以他不能全靠著漢人的舊制或者全靠著鮮卑人的習俗來治理國家。
    長安和洛陽這樣的中原腹地雖然好,但鮮卑族的根本卻在北方。
    平城位置不好,土地貧瘠,經常有旱災或者雪災,可卻是北方諸國的中心,無論是監控北方六鎮還是調撥周圍的兵將都比洛陽和長安容易的多。
    如今天下初平,高車人和柔然人剛剛進入漠南,北方又有許多胡族蠢蠢欲動,天下也沒有平定,他若去泰山封禪再遷都長安或洛陽,就等於他自詡漢人正統,莫說鮮卑宗室和魏國的胡人們怎麼看,就算一直和他隔江而望的劉宋怕是都無法接受這樣的局面,要大舉出兵。
    要知道劉宋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吸納無數賢臣名士歸附,憑的就是“正統”之名。要是他成為中原霸主,就算為了爭奪“正統”,劉宋也不會在估計顏面上的“平衡”了。
    還有北燕、北涼、庫莫奚、吐谷渾……
    他還沒有收復整個北方,統一中原之前,是不會考慮遷都和封禪之事的。
    可這些道理,漢臣們都明白,卻不願意聽。
    拓跋燾明白,他們會效忠鮮卑人,其實是因為鮮卑如今在北方最強,他們背後都是高門大族、家族勢力,其中牽一發動全身,為了保全族中,為了發展勢力,為了子弟的前途,哪怕他們再不願意為胡人效命,也要努力把這個國家治理的更好。
    因為只有國家強了,他們才會強起來。否則魏國成了一塊砧板上的肉,這些在魏國國土上立足的“士族”,隨時都可能土崩瓦解,就猶如當年的“王謝”。
    可這些人太想得到“正統”的名望了。他們都知道南方的漢人是怎麼說他們的:
    ——“衣冠禽獸”、“胡族走狗”、“數典忘祖”。
    鮮卑族從漠北興起一來,到他拓跋燾手上,幾乎已經統一了黃河流域,可雖然他們建立起了空前強大的魏國,可是他卻無法解決自己入主中原後的合法性問題。
    從魏國前身代國立國之日起,鮮卑族和東晉、劉宋以及北燕等各國之間展開了長期的正統之爭。
    為了這個,拓跋燾的祖父甚至用盡一切辦法論證自己是黃帝後裔,從血緣關系上和鮮卑族同源,鮮卑祖先是黃帝最小的兒子昌意的後代,受封到大鮮卑山,以此封地為號,稱之為“鮮卑”。
    可是中原地區的史籍沒有記載,北方的民歌和傳說雖然有理有據,中原人就是不認。
    除了這個,拓跋家幾代君主都在文化上尊儒,重用中原地區的有學之士,光拓跋燾自己,就至少下了三次詔令,讓各地推薦“有才有德”的士族做官,成了魏國各級重要官員。
    拓跋燾對漢人的重用,造成朝堂上漢人和鮮卑人幾乎分庭抗禮,國家的國力蒸蒸日上,各地的士族紛紛歸附,可到了一些敏感問題的時候,這些漢人卻像是入了魔一樣齊心協力的要推動起來,就算他是皇帝他們也不肯屈服。
    比如說,一定要殺了禍害亂了長安的王斤以儆效尤;
    比如說,長安即使不能作為都城,至少也不能有弱於統萬的地位,否則任何人去了長安一陣糟蹋,長安遲早不保。
    這些漢人對長安的重視猶如對洛陽的重視。鮮卑人得到洛陽城的時候,洛陽幾近戰亂,幾乎已經是廢墟了。這些北方的漢人士族親吻洛陽的土地,跪拜洛陽的先祖,憑借著他們的力量才讓洛陽重建了起來。
    無數士人甚至自己掏錢掏人,在重建之前,在鮮卑治下的士人們遍訪南邊的建康城,還有些把家中在漢晉的藏書取出來作為參考,想法子重新恢復當年的壯觀。
    只是洛陽城敗破的太厲害了,當時人力和物力都不允許,所以無論北方的漢人們如何努力,現在的洛陽也不過是一座規模不大的主城而已。
    即使如此,多少大族偷偷在洛陽附近置產,多少士人推動洛陽成為魏國的首都,便知道漢人們對“正統”的重視。
    許多人都知道,當年崔家和盧家發動所有士族推動對劉宋和夏國的戰爭,為的其實就是這兩座城。
    如今長安也得了,洛陽也得了,兩座中原帝都全部進入北魏的國土,洛陽破敗,長安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滿朝的文武都盯著長安,希望能派能干的漢臣去治理長安,修復這座古都,重振長安的威勢……
    然後拓跋燾派了個草包王斤。
    為這件事,拓跋燾當場就被崔浩諫言到差點翻臉,若不是古弼等一眾鮮卑大臣加宗室力推,拓跋燾那幾個月連政事都別想好好推行了(全體漢臣大罷工,今日你稱病,明日我摔斷腿)。
    可拓跋燾也怕,漢人的文化太可怕,夏國的許多士族都是漢人,一心想著舉族去劉宋投奔“正統”,再去個漢人大族出身的能吏,萬一互相勾結,長安和洛陽互為倚仗,平衡之勢一亂,鮮卑人和漢人就要再起紛爭。
    兩地都接近劉宋,又在腹地,長安局勢更復雜,它周圍有許多匈奴人的部族和羌人、氐人的部族,位於戰略要地,不可有任何閃失。
    王斤雖然沒什麼才能,但他會守城,而且還是宗室和鮮卑一族都能認同的身份。他自己沒有威望,就無法反抗統萬城的拓跋素和安定的安將軍等人,有什麼問題,隨時都可以平復。
    而且,他是拓跋提和他名義上的表弟,端平公主作為平城最活躍的幾位公主之一,在平城官僚的後院中有很大的實力,可以擺平不少官員的不滿。
    當時拓跋燾幾乎沒有什麼選擇的余地,能夠讓他放心而又沒什麼野心的,唯有這個王斤。
    可誰能想到,他對政治是沒什麼野心,卻太貪心!
    “王斤差點讓長安百姓民/變,此罪不可姑息!臣請親自調查此事,前往長安!”崔浩以首俯地,請求徹查此事。
    在他身後,陸陸續續有漢臣站了出來,請求親自去長安調查此事。
    至於調查之後王斤有什麼下場,也可想而知。
    拓跋燾手上有賀穆蘭和高深的證詞,知道王斤的罪名絕不是貪污和煽/動軍隊這麼簡單,他幾乎是聽到花木蘭的名字就立刻起了殺意。
    人人都知道花木蘭是他要重用的左膀右臂,若說漢人想動花木蘭還能理解,可王斤不過是外戚,居然對花木蘭也有殺心,這背後定有原因。
    以情感上來說,拓跋燾自然是想干脆一刀斬了王斤算了,可從理智上,拓跋燾知道王斤身後定然有可怕的勢力在推動,即使讓他萬劫不復也要殺了花木蘭。他想要知道這股勢力究竟是哪一方在操縱,就不能讓王斤死。
    他所選的人選若不對,王斤很可能就死在“審訊”之中,又或者被直接羅列罪名死在押進平城的路上,拓跋燾不想賭,也不相信這些漢臣。
    畢竟軍中勢力強則是鮮卑強,漢人士族追求“平衡”,是不會眼見著皇權坐大的。
    所以無論崔浩等人如何請求,拓跋燾就是按著不發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長安不可亂,羌人作亂之事也非同小可,赫連定也被困在夏地,我欲親自前往……”
    “不可!”
    “不可啊陛下!”
    “陛下!您現在怎麼能出京!”
    這一下,莫說崔浩等人了,就連古弼和其他文武百官都被嚇得半死,就差沒有爬到拓跋燾身邊抱著大腿嚎了。
    以這位皇帝隨性的性格,又有這麼多理由,說不定真拔腿就跑。更別說赫連定若不是失蹤,這位陛下早就已經前往夏魏交界之境去迎接他了,而且連儀仗和人馬都是現成的。
    一群大臣越想越急,越想越擔憂,夏地胡族要反,我的個老天爺,這個時候拓跋燾去,不是明晃晃告訴那些胡人“快來抓我”嗎?
    文武百官們愁的要死,拓跋燾還在火上澆油:“當初起用王斤,也是我識人不清,再加上這王斤也勉強算的上我的表弟,這不但是國事,還是家事,我為國君,更是家主,他如此不馴,我要親自去讓他繩之於法……”
    聽你鬼扯!
    拓跋家開枝散葉這麼多年,你的表弟堂弟沒有一車也有一筐,各個犯罪了都要你親自執行“家法”,皇帝也不要做了,干脆就開刑堂吧!
    勸諫的官吏們將頭埋在地上,使勁地翻著白眼。
    像是古弼這樣的刺頭,干脆就直接跳了起來。
    “陛下,若說家教不嚴,莫說這王斤身上毫無端平公主的血脈……”
    拓跋燾搓了搓下巴。
    ‘咦,說的也是,這麼一想,這小子這麼笨也有原因。’
    古弼氣呼呼地繼續叫道:“就這麼一個以權謀私之人,怎麼值得陛下為他去犯險?胡族隨時可能作亂,陛下還要在京中坐鎮才是!要說家教,這王斤的母親端平公主可是穎川王殿下的親姑姑!”
    古弼伸手一指在武官前列的庫莫提。
    庫莫提春天的祭祀一過就要去黑山走馬上任,已經沒有一個月了,被古弼突然這麼伸手一指,忍不住一怔。
    古弼指著庫莫提,掃了一眼想要說話的崔浩,立刻搶先開口:“穎川王殿下是王斤的表兄,又素來公正無私,若是拓跋提王爺親自前去查證,必定不會徇私枉法,也不會殘害無辜……”
    “花木蘭曾是王爺的部下,王斤又是王爺的親戚,肯定會不偏不倚,若是王斤真是罪犯累累,想必王爺定會大義滅親,是不是?”
    古弼性格耿直,當場對著庫莫提就要一個答案。
    ‘這叫什麼問題?’
    庫莫提哭笑不得。
    ‘就算他徇私枉法,難道還會當著朝中眾人的面承認不成?’
    庫莫提心中暗歎這位大臣性格太過剛直,日後恐怕有禍,面上卻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若他真的惡貫滿盈,我必大義滅親。”
    那家伙算是什麼正經親戚?不過是一個婢女的孩子被抱養罷了。
    要是他上進又能干,他提攜照顧一把也沒什麼,偏偏從小貪財又沒腦子,和他那引誘主人的生母一個貨色。
    若不是他姑姑膝下無子,天天為他操心,他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古弼一陣吵嚷,讓所有的問題都從剛才的“由哪位漢臣去”變到了“天啊陛下一定不能去”,直到現在“原來這裡有一個合適人選”上,可謂是風雲變幻,毫無痕跡。
    拓跋燾心中大笑,面上還做出考慮的表情,鄭重地點了點頭。
    “恩,這麼一聽,庫莫提確實是合適的人選,花木蘭信服他,他處事也公允,更不會冤枉好人。就這樣吧……”
    他立刻下旨,完全不給其他重臣反應的時間。
    “著黑山大將軍,穎川王拓跋提為特使,中書郎游雅為副使,前往長安徹查此事。若王斤確實有罪,不必壓赴京城,當地論決!”
    拓跋燾這邊下了旨,那邊就有捨人立刻揮筆擬旨,頒布了下來。
    庫莫提搖了搖頭接了旨,而廣平游雅是漢臣,廣平游家是毫不遜色與崔家和盧家的大族,聞名天下的“任縣三游”——游雅、游明根、游肇三人乃是士林文士的領袖人物。
    三人之中,以游雅文采最為出眾,游明根德高望重,游肇則為官清正剛直不阿。游雅雖然也是漢臣,但和崔浩不太對付,認為他沒有名士的“氣度”和為官的“雅量”,但他畢竟是有威望的人,此時被拓跋燾點了出來,總算也能服眾,堵住漢臣們的泱泱之口。
    最重要的是,這位中書郎好議人長短,若這王斤有過什麼罪責,就算是庫莫提想瞞也瞞不住,他非得將之昭告天下,弄的人盡皆知才滿足。
    直到此時,還有誰不知道他們又被拓跋燾算計了?怪只怪這位君王素日裡太天馬行空,以至於所有的大臣一聽到“我要去”就嚇得半死,亂了方寸,否則何至於被牽著鼻子走?
    一時間,長安之事塵埃落定,庫莫提帶著鷹揚軍去長安徹查,游雅這位最會寫文章的大儒跟著一起去“監督”,眾臣再怎麼義憤填膺,究竟還是拓跋燾技高一籌,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庫莫提親去,王斤是死是活,就全看拓跋燾的想法了。
    散朝後,拓跋燾召了庫莫提到武昌殿,免不了提點一番。
    眾臣都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回,但游雅沒有被同招入殿,他們又進不去,只能在宮門外竊竊私語,推算著拓跋燾會如何處置王斤。
    “你此去長安,不僅僅要徹查王斤的事情,幫我再仔細打探下長安大族對我大魏的看法。”拓跋燾語氣慎重:“夏國這些漢人勢力強大,赫連勃勃和赫連昌治理國家多靠殘酷手段,這些漢人早已經不堪其負,心中懼怕我鮮卑的軍士。將他們留在長安,時間久了,我怕即使沒有王斤之事,也會生出動亂來……”
    “陛下是擔心夏地的漢人會幫助羌人和其他胡族作亂?”
    庫莫提聞弦歌而知雅意,接口反問。
    “直接出兵他們大概不敢,可是暗中資助卻大概會有。不過按花木蘭信中所說,這個叫高深的校尉頗得長安的人心和威望,也許可以成為突破口。”
    拓跋燾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夏國剛定,我不想再起刀兵,這次你去長安,除了調查王斤,還要幫我征召長安和夏國的有識之士,尤其是士族高門,我要起用這些高門進入朝廷,和魏國的高門一起治理魏國。”
    “陛下是想效法先帝,讓漢人有歸屬感?就怕我的威望不足以收復長安的漢人,他們若奉召不來,我顯得無能到沒什麼,可是陛下的臉面……”
    “所以,我必須要讓他們看看我大魏的實力。”拓跋燾笑了起來,“黑山來的虎賁軍到了,你的鷹揚軍又和你寸步不離,你帶著他們前去長安……”
    庫莫提心中一驚。
    “狄子玉已經被俘,你和花木蘭一起去羌人之地,若羌王夫婦投降便罷,若他們不肯投降,一意繼續聯絡雜胡,你們就出兵平亂,把羌王夫婦給我綁到平城來。”
    拓跋燾對這些反了又反的羌人一點好感都沒有,語氣也是可怕。
    “花木蘭自柔然一戰後再沒上過沙場,如今倒讓人忘了她的本事,連什麼阿貓阿狗都想殺了我大魏的將軍。既然如此,就讓她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也給天下人看看,我魏國的將軍可是那麼好殺的!”
    說到底還是想給自家人撐腰。
    庫莫提搖了搖頭,為拓跋燾的護短感到幼稚。不過他自己也是在拓跋燾護短的范圍之內,倒不好笑話他了。
    “能為陛下分憂,我和花將軍自然是絕無異議。只是以我對花木蘭的認識,花將軍大概不會願意這種平內亂的差事。更何況羌人只是要反,卻還沒有起兵做什麼,若我們真派大軍壓境,周邊諸族真是不反也要反了……”
    拓跋燾之前只擔憂羌人真的用金銀財帛說動了諸族一起反,想要先發制人,如今被庫莫提一說,又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
    更何況羌人上馬是兵,下馬是民,其他諸族也一樣,花木蘭征討柔然時就不肯下手殺俘,俘虜了那麼多牧民回來,幾乎要愁煞了後勤官,想來真要討伐諸多部落,免不了又是婦人之仁……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也許因為花木蘭是個女人,在手段上總是不夠狠戾。抵抗外敵還好,胡人性格倔強又好反復,這種鎮壓不用霹靂手段,幾乎都不能奏效,譬如柔然,從幾十年前起,也不知降了多少回,又叛了多少回。
    就連狄子玉也是先降了夏國,又叛了夏國歸了魏國,現在按玉翠的說法,這金銀像是劉宋給的,那就是現在又開始往劉宋歸附了……
    這樣的雜胡,實在是沒有降服的必要,留著還要擔驚受怕,派人監督,還不如滅了。
    拓跋燾瞇著眼,點了點頭。
    “說的是,那此事便全權交給你了。花木蘭那裡,待此事一結束,你便讓她繼續送赫連定回京便是。”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拓跋燾這才放他出殿。
    庫莫提一走,又有宦官來報,說是赫連明珠公主求見。
    隨著賀夫人有孕的消息被確診,赫連明珠對拓跋燾的態度又開始若即若離,他無論如何討好或者有意邀請她出去走走,她都幾乎是不怎麼搭理。
    拓跋燾也是不耐煩和女人談情說愛的性格,幾次冷臉過後,他事情又多,就索性把赫連明珠放到了一邊。
    只是赫連定失蹤,赫連止水又被他派去跟了花木蘭之後,這位公主沒有途徑得知外面的消息,求見他的時候就多了起來。
    赫連明珠也是有趣,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結交外臣,也不願意在後宮想辦法,索性每次干脆直接找他,大大方方的問清楚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恰恰拓跋燾最喜歡這樣干脆利落,他本來就不是性格古怪的人,偏偏後宮裡的女人和他說話恨不得拐彎抹角到她們自己都不知道要問什麼,赫連明珠這樣直率,拓跋燾也不費腦子,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不說,可謂是皆大歡喜,兩廂滿意。
    今日也是如此,赫連明珠聽說花木蘭有消息回來,立刻求見拓跋燾。
    宮中上下都把赫連明珠當成未來的“夫人”,對她頗多討好,加之她以前做過拓跋燾的“近身之人”,和拓跋燾身邊的捨人宦官都熟悉,他們也願意為她傳話,討個人情。
    赫連明珠被宣了進來,將今日想問之事一問,拓跋燾便安撫她的情緒,告訴她赫連定已經找到,她昔日那個叫玉翠的女官潛伏在狄子玉身邊,還摸清了羌人的動向雲雲。
    聽到玉翠無事,兄長也無事,自己的侄兒和花木蘭全都無事,赫連明珠默默在心中感謝天神的庇佑,當即折身下拜,向拓跋燾請求道:
    “陛下,我赫連家虧欠玉翠太多,她為了我們,可謂是名節盡毀,日後也不會再有什麼良配。等此間事了,能否請陛下給玉翠一個出身,讓她能夠在世上立足?”
    這便是向拓跋燾為玉翠求賞了。
    於情於理,這個女人為了不讓夏地生亂,所作的一切都十分讓人佩服。尤其是為了赫連定和羌人周旋,甚至以血書傳訊,都不輸世上男兒。
    拓跋燾現在對赫連明珠也有了一定的興趣,總是希望赫連明珠高興的,更何況他自己都能重用花木蘭,當然絕沒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
    所以,他幾乎是沒有斟酌地就點了頭。
    “准了。”

  ☆、第326章 所謂親人

“庫莫提,庫莫提,你一定要救救你的表弟!救救你的表弟啊!”端平公主伏倒在庫莫提的腳下,嚎啕大哭。
    “他不能死,你死去的姑丈就這麼一個獨生子,若是他死了,王家兩府全部都要斷了根,爵位沒人繼承會變成什麼樣子,你看看東陽侯府就知道了,他家當年多麼顯赫,可現在宅子卻還是花木蘭住著呢!”
    端平公主平日裡是儀態萬千,極為注意形象的,可如今在庫莫提這個親侄兒腳下痛苦的時候,幾乎和市井街頭撒潑耍賴的婦人沒有什麼不同。
    庫莫提的母親是個性格冷淡自持的女人,又改嫁的早,和庫莫提接觸最多的女人,這個端平公主就是其一。
    她和他的父親一母同胞,他父親死後,先帝和拓跋燾都不免對這位公主有愧疚心理,不但將她嫁給相貌俊美、性格沉穩的王建,而且還極力給她優待,讓她成為最受寵的宗室之一。
    以至於王建多年無子,誰也不敢提和離之事。
    王建也算是一時人才,只可惜被無子折磨到了可憐的地步,得了王斤這麼個兒子後,和端平公主一起寵,活活寵成了個紈褲子弟。
    偏偏王建兄長也沒兒子,這個兒子還要繼承大房,否則大房就斷了根,他一肩挑兩府,王家大房的侯府也把他往死裡寵,百依百順,逢年過節禮給的比他親生父母還多。
    自庫莫提接了拓跋燾的差事以後,饒是他早有心理准備,還是有各方人馬過來或求情、或關說,其中不乏宗室裡說出去能嚇人一跳的長輩,還有庫莫提連拒絕都拒絕不了的重臣。
    王家自開國之時就是後族,可以說連拓跋燾和庫莫提都是王家那位太後的子孫,對於王家自然也很客氣。可皇帝前面下旨讓他徹查此事,後面各種禮物、美女就往他的穎川王府別院抬,哪怕庫莫提涵養再好,也要炸了。
    第二天後,庫莫提就閉門謝客,什麼人都不見。可這閉門謝客能攔得住別人,卻攔不住他的姑姑端平公主。
    他的家將們哪裡敢攔這位昔日主公的妹妹?
    端平公主知道這位侄子一諾千金,她也不求別的,只求留下他一條性命,只要逼的他開了口,王斤的命就保下了。
    “姑姑,你莫逼我。”庫莫提頭疼的一把拉起端平公主。
    他力氣大,伸手只這麼一撈,這位公主就直起了身子。
    “嗚嗚嗚……我的兒……”
    “姑姑,我天生福薄,年幼失父,後又失母,正經能稱得上血脈至親的就這麼幾個。我是什麼樣的人您不知道嗎?我可是心狠手辣非要親戚性命的人?”
    庫莫提語氣疲憊。“我已經有一夜沒有好好休息了,姑姑。”
    端平公主還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庫莫提的話卻讓她想起了早逝的兄長,心中一軟,竟生出幾分內疚來。
    她雖名義上是庫莫提的姑姑,他年幼時她剛剛出嫁,其實也沒有照顧過他幾天,倒是宮中那位杜夫人照顧他多一些。
    可想到兒子闖的禍,端平還是一咬牙:“庫莫提,你就給我個話,能不能保住他的性命!哪怕貶為庶人我也認了,日後再想法子開脫,也不是沒有辦法襲上一個爵位……”
    “那就看他到底犯了什麼錯!”
    庫莫提低頭看向姑姑:“若是貪贓受賄還好,要是殺人防火、殘害忠良、煽動軍隊作亂,我也沒辦法!這可是造反的罪,天底下的人都看著呢!”
    “最主要的是,他動了花木蘭!他死了心的要殺花木蘭!誰不知道陛下現在要重用花木蘭,為了他將北涼國那位王子的臉面都折沒了。”
    庫莫提臉色難看,“說到這個,姑姑,我倒要問你,王斤並無野心,也對朝堂之事毫無追求,為何對花木蘭有這樣的敵意?他要乖乖的做他的太守,得了救花木蘭的功勞,連陛下那邊的晉身之資都有了,何苦落到現在的下場?”
    “為什麼!”
    他一聲大喝!
    “究竟是為什麼,姑姑!”
    所有見過拓跋提和其父拓跋曜的人都會說一句話,那就是“乃肖其父”,可見兩人長相何其相似,端平在宮中時就受其兄管教,庫莫提發聲厲喝,她只覺得這一瞬間幾乎是哥哥的魂魄附體在拓跋提身上,當下驚得後退了幾步,哆哆嗦嗦地說:
    “他……他可能是看了我的書信……我……我……”
    “什麼書信?”
    庫莫提繼續追問!
    “和……和他們的書信……他一定是看到我們提起花木蘭的那些事了,所以……那孩子……”
    端平公主掩面而泣:“那孩子哪裡和花木蘭有什麼過節?他一定是想讓我高興!他肯定是想除掉花木蘭讓我高興啊!”
    “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休要再和那邊扯上什麼關系!”
    庫莫提咬牙切齒。
    “姑姑,今日我很累了,您還是請回吧!”
    庫莫提拂袖轉身就走。
    誰料端平公主往前突然一躍,直接抱住了庫莫提的大腿,厲聲叫道:
    “你別忘了你父親、我兄長是怎麼死的!你也別忘了他們是怎麼死的!拓跋素如今何等風光,可他父親只不過因為喝醉了說笑了一句就被先帝給殺了!我的那位兄弟為了兒子恨不得屠盡宗室,如今佛狸伐也是如此,他竟是想把鮮卑人都和漢人同化了!”
    她扯著庫莫提褲子的力道幾乎要把他的褶褲給拽下來。這位年輕的侄兒只得一邊用兩只手抓住腰帶,一邊盡力拜托姑姑的糾纏。
    端平公主哪裡注意的到庫莫提的羞窘?她仗著穎川王府滴水不漏,繼續發洩著心中的不滿:
    “我鮮卑為何立國?你就算不想想我拓跋鮮卑的存亡,難道就不想想父仇嗎?王家倒了對宗室有何好處?你自己也是宗室啊!”
    後戚和宗室,從來都是互相聯合的。然而對於御座上的那位來說,鮮卑諸族可以壯大,後戚和宗室壯大,則是不利於統治的一件事。
    “你瘋了!你竟然還在我的府中如此高喊?!”
    庫莫提驚得連褲腰帶都來不及提了,忍無可忍地伸手推開姑姑。
    “他們要發瘋,竟也帶著你發瘋!那群瘋子的話能聽嗎?他們和你說了那麼多,可曾對您說過漢人的正統就是毀於八王之亂?!對了,我忘了您不懂漢字,不通史書,那些瘋子都告訴你漢人孱弱的被我們胡人一踩就滅,那就麻煩您找王府的博學之士聊聊,為您答疑解惑……”
    “若您找的到的話!”
    “你……你居然還諷刺我不通漢學……”端平公主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眾位太傅都認為“沒有悟性學不好漢學”的庫莫提。
    “是,我既不通詩文歌賦,也不會寫什麼文章……”庫莫提整理了下衣衫,“但我知道鮮卑人缺什麼。姑姑,我也看漢人的史書的。”
    “更何況,這位陛下並不是先帝。我會被起用,勃爾素(拓跋素)會被起用,就連被你們推出來的拓跋范都沒有事,你以為這位陛下還是那樣的人嗎?你們自己現在就是玩火*,還想把我拖下水!”
    “你不肯幫我?也不肯幫我們?斤兒一死,王家頃刻便倒,若無王家和我這麼多年在你背後周旋,你也不知道早就死了多少回了!你當年在宮中過的那麼苦,你的母親被逼改嫁,若不是宗室照拂你……”
    “姑姑,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庫莫提實在是害怕女人這種動物。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恨不得將當年給你換過尿布,擦過牙齒的事情都給扯出來。
    他們覺得自己當年過的苦,他卻覺得若非當年的那段磋磨,他早就已經逼得像是個仇恨世界的瘋子,亦或者像是拓跋范那樣被有心之人利用。
    先帝沒有養廢他們,也沒有真的痛下殺手,未必不是覺得現在的這位陛下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否則以他的性格,又為何還把他們派到各地的軍中去歷練?
    而他父親,當年未必就真的怨恨伯父。
    只是這些道理,說給姑姑這樣的人聽,終究是說不進去的。
    一時間,庫莫提真的感覺疲憊萬分。
    他自己選擇一條幾乎是注定要孤獨終生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上,沒有任何人能和他同行。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最適合的局面,一邊又要擔心世事的殘酷破碎了那一位的雄心,以至於他獨立支撐了這麼久,已經到了撐不下去的地步。
    而如今得知和自己血脈最近的親人之一竟也選擇了背道而馳,甚至於到了禍及全家的地步,他開始有些心灰意冷。
    “我如此掙扎,不過是想所有親人都過的和樂罷了……”庫莫提喃喃自語,“就連這最後的虛偽,都要給撕破嗎?”
    “庫莫提,你在說什麼?你大聲點!”端平公主看侄子臉色陡然變得灰敗,心中也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和姑姑說,說話啊!”
    “姑姑,從昨日下午開始,不停的有人進府投函,或是贈送禮物。為了掩人耳目,還有半夜叩門的。我真是有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
    他長歎一口氣。
    “您是我的親姑姑,只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讓王斤送死。可我素來不是個說大話的人,我只能說,我盡力……”
    他一邊客客氣氣地做著保證,一邊將泫然若泣、蓬頭垢面的姑姑往外領,直到一路親自將她推到大門口,這才目送著她登上馬車,返回自己所在的公主府去。
    “這平城,真是沒法呆了……”
    庫莫提矗立在晨風之中,只覺得遍體生涼。
    “王爺……”一個侍衛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在長安的屈突回來了,因為您有客,所以在後面的小院裡等著。
    “他回來的正好,我正要細問長安之事!”庫莫提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轉身回了府中。
    也不知道這位黑山大將軍和那個叫屈突的說了什麼,只知道他沒有多久便匆匆入宮了一趟,而後便直奔中書郎游雅所居的昌平坊。
    游宅。
    “什麼?今天就走?我我我我還沒收拾呢!”
    庫莫提來時,游雅正和自己的族侄下棋,他見了游雅之後就直接表明來意,恨不得直接幫游雅卷一卷鋪蓋卷才好。
    “黃頭公,實在是無法再呆了。從陛下下旨之後,我的府中每天都有人來叩門,您看晚輩這眼下的黑影……”
    庫莫提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
    “陛下也擔心久了要再生事端,已經允了我今日出京。反正鷹揚軍和虎賁軍都在京外大營裡駐扎,我二人干脆現在就領軍出發吧!”
    游雅的小名叫黃頭,大了以後,和他親近的人都稱呼他為“黃頭公”。
    庫莫提能直呼“黃頭公”,是因為游雅的祖父就是少時評價他“沒有悟性”的那位漢學太傅,他小時候就和游雅有過接觸。
    游雅看著庫莫提滿臉疲憊的樣子,不由得吶吶道:“什麼?竟有人去找你關說嗎?怎麼我府上還清淨的很……”
    他似是才領悟過來,立刻拍案而起。
    “不對!為什麼我府上這麼清淨!”
    難不成他們都認為他這個副使做不得主?
    “黃頭公素來剛正,我卻是個以寬厚待人的……”庫莫提見這位黃頭公氣的要掀桌子了,趕忙安撫。
    “他們自然知道找您沒用……”
    這話一說,游雅心情才平復了一點,可面上依舊有難色:“總要讓我和夫人囑咐幾句,還有我家中的兒女要交代學業……我要出門,衣衫鞋帽還要收拾……”
    他一項一項的說來,直說的庫莫提大感頭疼,就連他身邊的少年都忍不住開口打岔:“叔父,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是有多少東西,府中這麼多人,准備起來也快。您去和嬸嬸、僧奴他們告別,我去前院替您准備車馬,您再吩咐幾個管事娘子和管家,把您的行李撿出來就是了!”
    這少年說話條理分明,又能分的清主次,庫莫提頓時對他生出了好感。
    “此子甚是聰慧,他稱呼您叔父,難不成是廣平游太守的……”
    “非也非也,此乃我族中一位遠親之後,按照輩分,我正是他的叔輩。他今年才十三歲,卻父母雙亡,在族中艱難度日,我去年回鄉祭祖,看他確實有才,便把他帶了出來。我准備明年推薦他去做個中書學生,學些東西。”
    “他還在為母守孝,所以不能出去見客,也不能進我的家學讀書。他天性聰穎,我怕荒廢了他學業,便把他帶在身邊,先充當了這個先生。”
    游雅讓這個身穿粗麻白衣的少年對庫莫提行禮。
    “游可,見過穎川王。”
    “游可見過穎川王,王爺安好。”
    麻衣少年在游雅的引見下對庫莫提行禮。
    “能由黃頭公親自教導,比什麼先生都要好了。”
    按照輩分,游雅的祖父是庫莫提的老師,他和這少年是同輩,所以便回了個平輩的禮儀,兩人就算是正是認識了。
    “來的匆忙,沒帶見面禮。這樣吧,你明年做中書學生的薦書,便由本王來寫。”庫莫提笑了笑,“就拿這個充當見面禮了,可好?”
    “大好!大好!再好不過了!”
    游雅替族侄謝了庫莫提,見庫莫提不停地看向門外,便意會了他的意思,匆匆忙忙跑去後院和老婆孩子告別。
    游可和庫莫提身份相差太多,一個是家道中落、落魄到要靠遠房族叔救濟的少年,一個是年少得志,獨領一軍的宗室王爺,自然沒有什麼好聊的話題。加之庫莫提確實著急,開口一催游可,後者也就順勢出了前廳,去找伺候車馬的下人了。
    正如游可所說,時間雖然急,但游雅家中奴僕成群,不過幾刻鍾的時間東西就全整理好了。游夫人不放心游雅獨自在外,還派了兩個長隨四個侍衛護送他,被他推辭了,最後好說歹說,也只帶了兩個長隨。
    跟著大魏的鷹揚軍和虎賁軍去夏地,若是連兩軍都護不住他,就算再帶四十個侍衛又有什麼用?
    游雅辭別了家中妻子和兒女,正跨馬想要出發,卻見游可有些羨慕的看著他的幾個孩子圍著他的坐騎亂竄,心中不由得一軟。
    游可和他說起來是親戚,事實上之前從未見過面,他將他帶上京,安置在府中,按照輩分,人人都稱呼他為“七郎”,可心裡依然還是不怎麼看重他的。
    莫說府裡的下人,就算他的夫人,也無法真的做到一碗水端平,待他也就是一般的客人罷了。
    他在平城時還好,至少還能時時照拂到他,等他走了,後院是嬸母,游可自然是不能經常去拜見的,而他的兒女還小都還沒挪出院子,游可想要經常見也不方便,他又不能出門見客,只能閉門讀書,這麼一想,這孩子這段時間在這府中,還不知道要有多麼無措。
    游雅自己也養過孩子,分外見不得同族的孩子受苦,見游可一身麻衣身子單薄的站在門口送他,心中那根弦還是被觸動了,突然勒住馬韁繩側身問庫莫提:
    “將軍不介意我再帶一個人吧?”
    “咦?自是無妨。”
    “我要帶的人,身上帶孝。不過軍中出行,帶孝卻無所謂了。”軍隊是不避諱守孝之人的,否則真打起仗來,難道將軍家裡死了人就去奔喪,打仗的事不管了嗎?
    游雅對簷下的少年招了招手。
    “游可,你過來。夫人,去找人把游可的馬和常備的衣衫送來。”
    “啊?郎君你說什……”游夫人張嘴剛要問,卻見庫莫提似有不耐地將眼光掃了過來,頓時住嘴依言而行。
    沒過一會兒,幾個奴僕捧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和一匹花馬出來,那花馬渾身雜色斑點,站在游雅和庫莫提的名駒身邊猶如走錯了地方,連它自己都不安的刨著蹄子。
    游可得知自己居然也能跟著去長安,也顧不得有沒有什麼失禮,和嬸母與弟弟妹妹們道過別就跨上了馬,神情極為興奮。
    一行人快馬加鞭,在正午之前就出了城。
    等到午時一過,早已得到命令的大軍立刻開拔,沿路又有州府補給,只帶了十天的糧草就輕車簡從的向著長安而去。
    ***
    長安。
    “什麼?陛下派了庫莫提來?”拓跋素皺著眉頭看完了驛站飛馬送來的急報,“王斤的嫡母是庫莫提的親姑姑,派他來不是就為了饒他一命嗎?可惡!這樣的人有什麼徇私的!”
    拓跋素將急報往案幾上一扔,滿臉怒色。
    “穎川王向來秉公職守,也許常山王多慮了。”賀穆蘭卻不認為以庫莫提的性格,會為了這麼個人物徇私枉法。
    更何況拓跋燾會放心派他來,肯定是有他的原因。與其說賀穆蘭是信任庫莫提的人品,不如說是她信任拓跋燾的決斷。
    哪怕庫莫提來了真把王斤放了,那也是拓跋燾的決定,絕不會是庫莫提迫於私情。
    “你倒是做坐的住!這位可是每天在牢中對你破口大罵,若真讓他出去了,你今後就豎了一群敵人。”
    拓跋素有意向她說明事情的嚴重。
    “王斤如今已經是國公了,再有大房的爵位,若他不死,遲早又能爬上來!”
    “那又如何呢?”
    賀穆蘭笑著謝過拓跋素的好意:“我是武將,我的職責便是替陛下開疆拓土,鎮守一方,雖說王斤想要謀害我的性命,但我畢竟不是審理此案的官員,就算他真的被釋放了,我會接受。”
    她看著怔愣的拓跋素,接著說道:“更何況,也許結果並沒有這麼糟糕。”
    “希望如此吧。”
    拓跋素對此不抱信心。
    “對了,花將軍,聽說你還沒有婚配,可是如此?”
    “咦?”
    “我姨娘家有個表妹……”
    哦,不……
    救命,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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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7章 赫連定VS拓跋提

事情過去之後不過幾日,從平城出發的庫莫提一行人就到了。
    倒不是這個時代的騎兵速度有多快,而是疆土太小的緣故。
    當年賀穆蘭回憶花木蘭的記憶,從拓跋燾出征到破滅柔然只用了兩個月不到,在她印象中似乎是連行軍都不夠的時間,可真的到她用腳丈量土地以後,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太多。
    平城在山西大同,柔然就在內蒙古,說是跨了國界線,其實隔後世就幾個小時,放在這個一人三馬的騎兵時代,也就是幾天的功夫,算上大軍補給,兩個月把整個柔然踏破了,都算是慢的。
    到後來魏國破滅夏國也是如此,平城在山西,夏國在陝西……好嘛,又是跨一腳就出去的地兒,就算迂回著走也就不遠。
    怪就怪一個北方小雞脖子到雞心居然劃出了十六國來,弄的每個胡人建立的國家都小的可憐。能存活到這個時候的國家,縱然國土面積經過吞並已經很大了,但跟後世一統之後龐大的疆土比起來,還差的遠呢。
    也難怪賀穆蘭印象中“北伐”他喵的要經過幾年的准備行軍幾個月最終才可以打起來,一打又是幾年……
    地大、人多、城多嘛!
    隔北方這些屢經戰亂的地方,除了國都什麼城市都是小矮城,城池外面更是地廣人稀一馬平川,騎兵跑起來就像是飛似的,舉全國之兵有時候都湊不齊五萬,其中三萬還是後勤輜重人員……
    這麼一想,北魏如今常備軍十萬左右(不包括後勤),而且拓跋燾還在籌建虎賁軍、高車軍等其他部隊,就以軍隊的人數和戰馬的數量來說,已經是讓天下震驚,四方駭然。
    能養活這麼多軍隊,就更是讓人驚悚了。
    庫莫提和赫連定是前後腳到的長安,長安百姓和官員已經有些不耐煩一次次的迎接,索性快馬出去安排,把迎接庫莫提和赫連定入城定在了同一天。
    原本赫連定只不過躲到了長安隔壁的杏城,理應來的很快,可赫連定一知道要回長安,說什麼也不肯一副落魄戰敗的樣子回去,愣是在秦州費了一番波折,備齊了皇帝該有的儀仗,這才跟著赫連止水和前來迎接的羽林軍等人往長安回返。
    這麼一來,就耽擱了不少時候。
    赫連定的行為雖然讓人覺得古怪,但就從政治層面上來說,他做的卻不是無用功。
    他如今還沒有歸附魏國,是以“夏國”和“西秦”兩國國君的身份前往平城的,雖然三千騎兵死了絕大部分,可剩下來的依然是百戰之後的精兵強將,就算是為了國體,也不能讓他們果體出現在人前。
    二來他曾是“平原公”,鎮守平原地區,長安便是他的大本營。
    他當年棄城而走,說過自己一定會再回來——這個再回來自然是風風光光光明正大。
    可如今他被羌人埋伏殺的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原本從西秦王室國庫搜刮來准備獻給拓跋燾做禮物的奇珍異寶,也被羌王的人馬搶了去,真是裡子和面子一點都不剩,再回去就完全沒有“衣錦還鄉”的意思了。
    鑒於以上的這些(讓賀穆蘭無語的)理由,赫連定和穎川王拓跋提進入長安境內的時候,倒像是來拼臉的。
    “平原公安好!平原公威武!”
    得知赫連定前來長安的百姓和昔日部下聞訊而來,一個個在長安之外跪地迎接。有些匈奴族的老人更是激動的不能自已,跪下身來親吻赫連定的戰馬踩過的土地。
    在他的身前,是兩百個騎著白色戰馬的親衛隊伍,打著“赫連”的旗號,每個人都身著明晃晃的的銀色鎧甲,白馬銀盔,瀟灑健朗,端的是一番國君風范!
    赫連定見長安的故交百姓前來迎接,還有老者捧著長安城外渭水裡的清水給他飲用,忍不住兩眼含淚,翻身下馬就要接過那老者的好意。
    “父親,如今您不同往日,不可隨意飲用別人遞過來的東西,還是兒子為您喝了這水吧。”
    赫連止水擔心有人趁機下毒,忍不住上前一步,准備去接那老者手中的大碗。
    “這種事,怎麼能讓別人代替?”赫連定揉了揉兒子的頭,伸手把他推到一邊。“若是我死在迎接我的人之手,那天底下的人都不會笑話我愚蠢,而是唾棄那個幕後主使之人,更何況,我認識這老者……”
    他瞇了瞇眼,肯定地說道:“夏國大亂時,我攻回長安,是你帶著族人和家中壯丁騙過城門官,替我開了北門,是不是?”
    那老者見赫連定還記得他,忍不住淚流滿面,連連點頭:“是,是,正是我!想不到殿下還記得我!”
    這時代信息閉塞,他們只知道平原公去西秦做了一件大事,卻不知道赫連定把人家西秦皇族全部砍了,連國土都占了下來,如今是要去平城接受賜封,正式歸附的。
    但這並不能干擾到他們對這位英雄的熱愛。如今夏國已滅,眾多亡國的王子中能混的像他這樣富有傳奇色彩的,簡直是世上難尋。
    赫連定抓起粗陶碗一飲而盡,將碗又遞給那老漢:“我自然記得你,若沒有你們一門的幫助,我那時候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你姓烏,休屠人,是不是?我記得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朋友!”
    赫連定在眾人熱烈的目光下和那老者行了個擁抱禮,貼面三次後這才又翻身上馬。
    此時眾人對赫連定的崇拜和愛戴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點,長安城外震天喊著赫連定的聲音,幾乎讓長安裡那些奉命前來迎接拓跋提的官員和將領們把頭皮都急炸了……
    要是穎川王這時候來了,看到這種景象,還不知道如何是想。說不定還以為對方是想給他個下馬威!
    到底是那個不長眼也不長腦子的人想出來的主意?說什麼勞民傷財又興師動眾,不如讓他們同一天進城算了!
    長安缺這點財帛嗎?這麼多人一起湧進城,長安可容納的了這麼多百姓的擁擠?萬一發生踩踏事故,豈不是更糟糕?!
    “阿嚏!”
    在隊伍最前列持著節杖等著迎接赫連定,卻發現赫連定三裡路走了一個多時辰還沒走到城門口的賀穆蘭,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噴嚏。
    “將軍難道是著了風寒?”
    陳節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
    “奇怪,今日不冷啊。”
    “師父是不是鼻子裡進了灰塵?”蓋吳遞出一塊帕子:“今日大軍出動,到處揚灰,有沙塵入口鼻之中也是常事。”
    “奇怪了,有灰也不會卷到這邊來啊。”賀穆蘭接過帕子擦了擦碧水,輕聲問身邊的蓋吳:“你到底借出去多少金子?”
    在杏城的盧水胡人窮的恨不得當褲子,赫連定在杏城躲藏的時候,過的就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當赫連止水過去的時候連眼淚都下來了
    ——他英明神武英俊不凡的老爹,已經過的像是叫花子一樣了。
    赫連止水哪裡見過自己父親這麼狼狽落魄的時候,而赫連定見到自己這幅樣子被魏國的羽林軍和兒子看見,頓時也是一張大便臉。
    好在花木蘭這位主使不在,副使步六孤又是個圓滑的人物,加之赫連止水和盧水胡蓋天台的兒子都去接他了,他的臉面也就挽回了一點,沒有再如何扭捏,反倒直接提出了要求……
    他想把自己拾掇拾掇干淨,整的像是個人物再走。
    這要求當然不過分,可難就難在杏城這地方,除了馬確實不缺,但凡鎧甲、兵器都缺的要命。
    他們逃命的時候為了讓馬力保持到最快,所有的負重都丟了,現在要再撿回來,到哪裡撿去?
    狡猾的步六孤將軍當即表示出來的急,身上沒帶財物,置辦不了東西,可以把羽林軍的東西借給他用。
    赫連定也不干,傳了羽林軍的鎧甲衣著後,倒像是他們這一群人成了魏國的附庸了,所以赫連定只能自己想辦法。
    盧水胡人是典型的“賺一塊花五塊”的性格,整個杏城上下要是有人有良好的儲蓄習慣,也不至於把赫連定餓的形銷骨立,養了許多天也喂不回來。
    於是乎,慚愧於他們盧水胡人沒有把朋友照顧好,還把人差點餓死的蓋吳小朋友,慷慨的表示自己身上帶了六十斤金子。
    好在蓋吳還有些腦子,沒說把這六十斤金子送給他置辦裝備(若是他爹蓋天台就說不定了),而是虛晃了一槍,說這六十斤金子是花木蘭借給他改善盧水胡人生活的,可以先借給他。
    畢竟赫連定富得流油,他搶了西秦的國庫,如今在西秦的人馬團團守著這筆財富,莫說六十斤,再來六十斤他也還得起。
    當初羌人搶了赫連定的奇珍異寶後也很高興,想找地方變賣。無奈金銀這種俗物赫連定是不會當貢品給拓跋燾的,所以帶來的都是不常見的寶貝,而且都打著西秦王室的印記。這些東西太過扎眼,羌人坐擁寶物無法出手,只能用自己的金子。
    這金子兜兜轉轉到了賀穆蘭和羌人的手裡,一來她能得到這麼多金子原本就靠著羌人的幫助,二來牢獄之災中羌人死了十幾個人,他們的家人都需要撫恤,所以賀穆蘭權衡一番後,一百斤金子只拿了二十斤,剩下的八十斤都給了蓋吳。
    這些金子,經過蓋吳和盧水胡人們的商量,留了二十斤作為日後東山再起的資本(你確定夠?),剩下的扛回去給族人們改善生活、撫恤死者的家屬。
    赫連定聽了這些金子的用處也肅然起敬,拿了以後肯定自己會還,而且還會奉上利息,連本帶利的還。
    不過,蓋吳剛剛到手巨款就又因為“義氣”送出去了,心中有些失落和後悔,這麼也調整不過來,哪怕他又把自己人那份的二十斤給了族人也覺得難以填補,所以一見到師父,忍不住就問了出來。
    “真的會還嗎?”
    “他那麼個人物,還會欠你的錢不成?”
    賀穆蘭好笑,“你是覺得轉眼八十斤全沒了,心中難受?那下次你行事就該記得不要熱血上頭,君子固本,你至少要留一半啊!”
    “真的會還嗎?”
    別看他現在穿的光鮮,其實兜裡面和他們一樣——沒錢!
    “別糾結了,若他真欠你錢不還,師父替你去還!”
    那錢可是她死裡逃生才得來的!
    “師傅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蓋吳立刻露出了笑容。
    ……
    她是不是答應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赫連定入城弄的陣勢滔天,官員們都暗自著急,賀穆蘭作為前來搭救赫連定的武官之首,便跟著拓跋素一起去迎接已經到了城下的赫連定。
    赫連定如今是西秦國主,拓跋素是統萬城的城主,按理該拓跋素和賀穆蘭一起下馬迎接他,可赫連定此番歸降最多不過是個王爵,和拓跋素這個宗室也是平起平坐,拓跋素就有些不想下馬。
    賀穆蘭知道拓跋素和赫連定打了多年,不願服輸,可按照拓跋燾的想法,便是他親來了也會下馬去迎接赫連定的,情急之下自己先下了馬,行了個禮就擺出要攙扶下馬的常山王的樣子。
    可是她力氣極大,伸手不過在常山王的馬鞍前一搭,也沒見她怎麼動作,常山王莫名其妙地下了馬了。
    既然下了馬,他也不好做出再爬上去的舉動,只能對著賀穆蘭一瞪眼,咳嗽一聲和她並肩擠出笑容去和赫連定見禮。
    賀穆蘭和赫連定幾乎沒有正面接觸過,在戰場上也看不清他的眉目,如今見了他,便知道世人誇獎赫連定相貌特異不假。
    這人眼睛狹長,臉型倒是匈奴人的方臉,而且鼻梁和嘴唇比例都極為協調,配上一雙狹長的眼睛,看起來倒像是個漢人,還是威望極重的那種,還有法令紋。
    拓跋素和赫連定客氣了一番,待到賀穆蘭的時候,赫連定忍不住眼睛一亮,伸手過來握住她的雙手。
    “花將軍一直照顧我全家,我心中實在是感激……”
    他一邊說著,雙手一邊用力,倒像是軍中男兒平常暗暗考驗別人本事的那種動作。
    賀穆蘭心中十分狐疑,照理說她又收屍又照顧赫連家一家大小,怎麼這人也不至於做出這樣的失禮舉動……
    被人握住一只手使勁用力什麼的……
    賀穆蘭心裡有些不高興,便裝作更加熱情的樣子,也伸出一只手,反手將赫連定那只手也握上,看起來倒像是握手似的。
    “大王哪裡的話,我只不過是奉陛下的旨意行事罷了,當不得您的感謝……”
    叫你用力!我不用力,你都不知道什麼叫力氣!
    賀穆蘭手掌往內一頓,赫連定頓時滿臉通紅,鼻尖上已經開始冒汗。
    好在賀穆蘭只是小小回敬一下,她正准備撤回手,猛聽得一陣號角齊鳴,號角之中又有鹿笛啾啾,顯然是一位拓跋鮮卑的貴族到了。
    拓跋素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這小子,居然弄這麼大排場……”
    號角之後,有八個穿著黑色毛皮大氅的騎士舉旗開道,又有八個穿著白色毛皮大氅的騎士吹奏號角,隨著旗幟和號角的登場,大地的震動聲越來越明顯,赫連定兩百匹白馬又算什麼,只是剎那間,一整隊(至少一千人)黑甲黑衣黑馬的騎士出現在長安百姓面前。
    前來迎接拓跋提的長安將士們總算是淚流滿面,頓時山呼起來。
    “黑山大將軍威武!”
    黑甲騎士之前,身著獅子照夜鎧的庫莫提騎著烏雲踏雪的大宛良駒颯然而至,其豐神俊秀之處,讓無數長安女郎羞紅了嬌顏。
    賀穆蘭目瞪口呆的看著如此拉風的場景,連還抱著赫連定的手掌都沒有反應過來。
    ……!!!
    男人的面子之爭,果真比女人凶殘的多了!

  ☆、第328章 歌舞升平

在一聲又一聲的“大將軍威武”之中,穎川王拓跋提駕著北涼新貢上的大宛神駿,以一種傲然的神情來到了長安眾人面前。
    在他的身後,游雅一臉不悅地跟在其後,滿臉都寫著“喂這裡還有一個人你們沒看到嗎?”。
    至於游可,則像是所有普通的年輕人一樣,興奮看了又看,望了又望,若他是長安城的百姓,如今很可能已經跟著這些百姓一起喊了。
    庫莫提起初並沒有想擺出儀仗和威勢,畢竟連拓跋燾都要親自來迎接的人,他也沒必要給他跌臉。
    可是他聽到了長安城外的呼喊之聲,感受到了長安之人對赫連定的滿心敬仰,就不得不這麼做了。
    魏國剛剛拿下夏地不久,百信之心還未歸附,很容易想到舊主。魏國即使做得再好那也是鮮卑人的國家,更別說因為王斤的事情,長安的民怨早已經積累。
    此時若是赫連定有意在長安挑起什麼動亂,或是埋下什麼隱患,魏國也是鞭長莫及。
    所以,只有讓百姓震懾於魏*隊的威勢,才能暫時讓長安的百姓記起他們如今已經是魏國人這一事實。
    百姓記起來了,軍隊記起來了,赫連定的表情更是精彩。
    賀穆蘭之前被赫連定莫名其妙考驗了一番,那手還沒松開,因為庫莫提出場的派頭太大了,兩人都愣神了一會兒,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赫連定的手由鑽心一般的疼痛變為了一種麻木。
    倒賀穆蘭反應過來收回手的時候,赫連定滿頭滿臉都已經是冷汗,在外人看來,就像是這位平原公被庫莫提的威勢震住了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左手一直都在顫抖,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甚至要靠自己的右手幫忙才能從上下交疊的狀態恢復正常。
    賀穆蘭嚇得要死,連連道歉:“平原公,真是抱歉,我看穎川王一下子看入了神,竟傷了你!”
    “不怪將軍……嘶,是我自己莽撞……哎……”他嘴角扯出一絲苦笑:“現在自取其辱,也是我自己的問題。”
    賀穆蘭聽了之後更是內疚,恨不得親自把他的手拽過來看看。
    好在她沒這麼做,否則眾目睽睽之下,其他人一定覺得她瘋了。
    此時,無數人都把目光放在庫莫提的身上,就連赫連定的眼光也在有意無意地掃過緩緩而來的庫莫提,只有賀穆蘭緊緊盯著赫連定的手掌。
    看到賀穆蘭毫不關心自己的樣子,庫莫提不知為何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悅。
    他身為大魏的官員,竟然對一敗國的亡國王爺這麼關心,莫非真如平城裡那些傳聞一般,賀穆蘭喜歡上了赫連定的那位美艷的妹妹,所以才在這裡大獻殷勤?
    還是花木蘭認為他是迎接赫連定的主使,就可以只顧著赫連定一人?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那他都注定要失望。
    想到這裡,庫莫提的目光在賀穆蘭的方向停頓了幾秒鍾,然後像是不經意的一般掃視了一圈迎接他的魏國官員,朗聲而道:“花木蘭何在?花木蘭出列接旨!”
    周圍的環境太嘈雜,人群外有人議論紛紛,人群裡還有將士高呼拓跋提鮮卑的名字“庫莫提”,是以他的聲音竟沒有傳到賀穆蘭那邊。直到有乖覺的官員發現到賀穆蘭沒聽到,這才急急忙忙地到處去找花木蘭。
    赫連定和拓跋提倒像是王不見王似的,兩人都不主動伸出相/交的這一步。赫連定是因為手上有傷面色難看,在沒有回復正常的面色之前,並不願示弱;
    而庫莫提則是因為他並不是為赫連定來的,並不需要對他表現的特別熱情。
    賀穆蘭還在心中擔憂自己是不是一不留神把赫連定的手給弄傷了,冷不防被一個官員猛推了一把。
    “花將軍!穎川王從京中帶來的陛下的旨意,快去接旨!”
    賀穆蘭被推了一把,如夢初醒般換了個方向張望,這才回首對赫連定告了個罪,連忙朝庫莫提身邊疾奔。
    “穎川王,末將站在後面,沒有聽到您的聲音,實在是失禮!”
    她也身著盔甲,只能在馬下對庫莫提行了個半禮。
    “我還在想,什麼時候花木蘭的架子這麼大了,竟連我也不搭理了。”庫莫提似是開玩笑一般淡淡地回應他,翻身下了馬。
    “花木蘭,陛下有旨,命你接到赫連公後立刻率領虎賁軍護送他回京,不得延誤。”
    “是!”賀穆蘭半跪著接了拓跋燾的口諭,有些不解的抬起頭:“可……可是王斤和狄子玉他們,還在牢中……”
    “你以為本王來是做什麼的?”庫莫提好笑,“審訊押候之事自然是有我負責。如今你重中之重,是平安護送赫連公和他的部下回京,不得再生波瀾!”
    “末將明白了!”
    對賀穆蘭來說,帶著赫連定拍拍屁股走人比留在長安容易多了,自然是高興的很,接了旨興高采烈。
    虎賁軍來了!
    虎賁軍終於來了!
    賀穆蘭翹首張望,卻沒見到從黑山精挑細選才選□□的那支虎賁軍。
    “別再伸脖子了,伸了你也看不到。長安城容納不了這麼多軍隊,我讓他們駐扎在不遠處的灞橋了。”
    庫莫提帶著笑意看著一臉喜悅的賀穆蘭,“等此間事了,你持虎賁軍的將符,可去自行調遣。”
    庫莫提宣完了旨,拓跋素這才慢悠悠地湊上前來迎接他這個堂弟。
    拓跋素也是宗室,當然,他不像拓跋提,是可以繼承皇位的“直勤”,但即使如此,長幼也不可廢,哪怕他們兩人都是鎮守一方的“大將軍王”。
    等到互相寒暄完了,拓跋素終於打破了赫連定和庫莫提之間古怪的氣氛,他首先將庫莫提介紹給赫連定,再把赫連定介紹給庫莫提,總算是盡了地主之誼,又化解了如今兩王進城的尷尬。
    直到現在,原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拓跋素,也開始在心裡罵起了花木蘭來。
    同時迎接兩人進京雖然可以省事……
    可他想做的是省心好嗎?!
    多來幾次,說不得就在在長安城外打起來了!
    “夏國鼎鼎大名的赫連公,久仰久仰。”庫莫提要做出外交辭令的時候,也是十分讓人如沐春風的,這一點看當初被迎接回來的高車人就知道了。
    “陛下在京中日日翹首盼望,若不是赫連公突然不見了蹤影,恐怕現在已經和陛下把臂言歡了。”
    “庫莫提將軍的名聲,也是響徹中原……”赫連定的笑容是如此的誠摯,“我也與那位大可汗神交已久,只等著見面了。”
    赫連止水跟在赫連定的身邊,有些不耐煩這些“大人的對話”,悄悄跑到也有些走神的賀穆蘭身邊,低聲問道:“花將軍,翠姨呢?”
    自赫連止水被玉翠折服之後,對這位性格堅毅的女性便由衷的崇拜起來,甚至隱約覺得就連他之前的繼母都做不到這樣,對父親忠誠到如此地步。
    他自幼喪母,繼母不慈,玉翠宮中出身,待人滴水不漏,加之忠心可敬,赫連止水不知怎麼的竟有了些奇怪的想法。
    他覺得以玉翠的長相和人品,嫁給如今已經成了鰥夫的父親是足夠的。雖說以她的身份也許當不了正室,可做個側室、負責掌管後院,以她宮中女官的閱歷是綽綽有余。
    他父親身邊如今空無一人,正是需要一個能干女人打理的時候。若是他的姑姑出嫁,連個操持的女眷都沒有,那像什麼話!
    所以他一到長安,不問別人,先問玉翠。
    賀穆蘭被問及玉翠,笑著回他:“你和赫連公今日入城,太守府沒有什麼像樣的女管事……”
    王斤的妻室都在京中,留在太守府的全是家妓舞女之流,烏煙瘴氣尚不得大雅之堂。
    “她調了太守府的一干奴僕,從前幾日起就在打理之前的平原公府,你們隨時雖是歇息,她卻不願意你們將就。”
    這一說,赫連止水更是感激的心中直冒泡泡。
    “翠姨真是賢惠!”
    賀穆蘭也不知道他在興奮個什麼勁,只當是他對自己又能住熟悉的地方而感到興奮,嘴角噙著笑意剛准備笑話他,冷不丁卻聽到身後一句疑惑的問話:“請問這位,可是花將軍?”
    賀穆蘭扭過頭,只見一個中年文士牽著馬疑惑地看著她,而在他的身後,還垂手立著一個年輕的少年,正好奇的打量她的長相,一雙眼珠子瞪得圓溜溜的。
    賀穆蘭對游可印象極為深刻,而游可恰好屬於那種從小到大長相都沒有怎麼變化的,所以見到這個少年那雙標志性的漆黑眼珠時,忍不住“啊”了一聲。
    她“啊”了一下,那中年文士更是納悶:“怎麼,我認錯了?可剛剛你明明接了旨啊?”
    賀穆蘭這才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慌亂地點頭:“是,是,我是花木蘭。”
    一邊說,眼睛還是忍不住老往游可那邊瞟。
    他現在是十三歲,還是十四歲?
    眼珠子圓圓的,臉上還嬰兒肥,看起來真有些像是小貓。
    “花將軍,我是京中派出調查王斤罪行的御使游雅,忝為中書郎一職。”游雅對賀穆蘭拱了拱手。
    賀穆蘭趕忙還禮。
    “花將軍,我這段時間都在趕路,現在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既然王爺還在和赫連公寒暄,可否讓我先進城?”
    他指了指賀穆蘭身後守住城門的衛兵。
    “他們都只知道穎川王是京中派出的御使,卻不知道我也是御使之一。還望將軍行個方便,讓我先行進城休息。”
    賀穆蘭在這段期間一直和高深監管著長安的守衛,城門官不敢在兩位王爺一位國主之前放一個官員進入長安,可若是賀穆蘭下了令,有了擔責任的人,他們就敢了。
    游雅性格雖然有些迂腐,但是對於官場上的事情明白的很,所以別人都不求,只求賀穆蘭。
    賀穆蘭一看游可這位叔父滿臉風霜,兩條腿明顯是騎馬過度都合不起來的樣子,而他身後的游可一身麻衣,麻衣鑽風,他在寒風中不由得瑟縮起自己瘦弱的身子,引得賀穆蘭心中一軟,自然是大開方便之門。
    賀穆蘭不但下令讓城門官他們提早放他們進去了,還派遣了自己的徒弟蓋吳和自己的親兵陳節送他們前往太守府,先去洗漱休整一番。
    這迎接兩位重要人物入城的儀式倒是辦的熱熱鬧鬧,而且也皆大歡喜(你確定?),結果副使都沒有全程參與,也是有點遺憾。
    賀穆蘭安排好游雅後護送三位“大王”進城時,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
    ***
    “叔父,長安看起來倒像是沒有經受過騷亂的樣子。”游可四處張望,見長安百姓雖然都出城去迎接赫連定和拓跋提去了,可市井之中依舊井井有條,不願湊熱鬧的婦孺和老人悠閒地在街頭巷尾曬著太陽,忍不住發問。
    “不是說那位王將軍已經把長安弄的怨聲載道了嗎?”
    游雅也大感奇怪,卻無法回答。
    “嘿嘿,這都是我們家將軍的厲害。”陳節忍不住誇耀一番,“我們家將軍嚇得那王斤俯首稱臣,長安百姓人人叫好!他們感念將軍的恩德,之後再也沒鬧過事,將軍說什麼他們聽什麼……”
    “是高將軍。”蓋吳冷靜地打斷了陳節對賀穆蘭的吹噓,“之前負責長安衛戍之事的那位將軍,在長安很得威望,也是他救了我師父。長安動亂後,他負責安撫百姓,如今這般平靜,大約也有他極大的功勞。”
    蓋吳知道賀穆蘭很討厭陳節的誇大其詞,所以及時制止了陳節的誇誇其談。
    後者訕訕地摸了摸後腦勺:“也有我們家將軍的緣故啊,就連常山王也說我們家將軍有治理一地的本事呢!”
    “哦,可是那位趙郡高氏的高深高將軍?”游雅來之前知道要查案子,把花木蘭送回平城的文書看了好幾遍,也查清楚了參與其中的人都是些捨呢麼人。所以蓋吳這麼一說,他立刻發問:
    “說到這個,今日出城迎接的人裡,似乎沒看到高將軍?”
    “什麼,您沒看到嗎?”陳節眨了眨眼,有些不是很在意的說道:“那大概又是去哪裡做好事去了吧。您若看到有哪個青年拿著一匹白馬馱著老人或小孩,那青年就是……”
    “你說的青年,可是身長八尺,相貌俊偉,頭戴銀冠,身著紅袍……”
    游可愣愣地指著他身後的某處。
    陳節回頭一望,之間街角某處,一個滿臉大汗的青年抱著一個嚎哭不止的小孩,不停地抓著道路兩邊的路人問些什麼,間或再安撫安撫懷中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又哭又踢,這青年好好的衣衫上面不一會就全是腳印,尤其集中在腰腹之間,頭發也散亂了起來,總而言之,變成這樣,是絕對不可以去見客的,更別說迎接權要之臣。
    陳節無力地捂住眼睛,點了點頭。
    “正是那位。”
    “呵呵,這高深確實有點意思。倒有些燕趙之士的遺風……”游雅一邊摸著美須,一邊連連點頭。
    “這樣的青年,難怪不容於王斤那樣的小人。唔,我有些手癢,想為他做賦一首了。”
    游雅心中瘙癢,也顧不得自己困乏難當了,精神竟然還振作了起來,伸手對著侄兒一指。
    “回去後就把文辭忘了。游可,快拿筆墨出來!”
    游可苦笑著從自己腰間的筆囊裡取出小墨盒和狼毫筆,遞給游雅。
    “你把背給我!”
    游雅對著游可開口,而游可則像是已經早已習慣一般,背對著游雅彎下腰,只用背對著他。
    只見游雅將筆飽吸墨汁,就在這長安城的大街上,以游可的麻布衣衫為布,在他的背上揮筆疾書了起來。
    一旁的陳節和蓋吳驚得目瞪口呆,對視一眼後,滿臉都是震驚的表情。
    ‘這這這這這……這小孩背上寫著一堆誇獎人美德的話出去,不會覺得丟臉嗎?’
    陳節張大了嘴巴。
    ‘雖說麻布不值錢,可這小孩穿的明顯是上好的白麻,厚白麻就貴的很了。他家好生有錢,居然可以這樣糟蹋衣衫……’
    蓋吳看了看自己的葛衣。
    ‘早知道他要寫字,我就把我的背借給他了,反正都是白衣,我這身可便宜多了。’
    游可彎著腰,似是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待抬頭看到兩個比他大不了的年輕人面色怪異的樣子,微微對他們點了點頭,笑了一笑。
    只這一笑,便可看的出他是個豁達的性子,陳節和蓋吳都是心性爽朗之人,心中便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莫動!字寫歪了!”
    粗布上字跡容易泛開,游雅原本就寫的特別小心,字也寫的很大,游雅這一點頭,身子不免晃了晃,被他呼叱了一句。
    游可再不敢動,只是對著陳節和蓋吳吐了吐舌頭,將雙手撐住膝蓋,讓叔父寫的更穩一點。
    見到游可駕輕就熟的姿態,陳節和蓋吳由衷的對這位少年升起了同情之心。
    ‘家中有這麼一位長輩……’
    陳節撓了撓臉。
    “還好將軍不是這樣的人……”
    “還好師父不是這樣的人……”
    ***
    經過了一整日的雞飛狗跳,阿不,歡天喜地,赫連定和庫莫提都被迎接進了長安城裡。
    赫連定人數約有五百,其中兩百是親兵和精銳,剩下來的是死裡逃生後趕來杏城匯合的人馬,這五百人不願和赫連定分開,所以玉翠才去了久無人住的平原公府打掃整理了一番。
    赫連定等人一入城,就徑直入了平原公府休整。
    而庫莫提的軍隊駐扎在城內的練兵所裡,自己則被拓跋素迎入了太守府。
    兩邊休整之後,到了晚上,拓跋素和高深為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准備了夜宴,長安城的百姓和官員自然也都陪席。
    有酒,有肉,自然還少不得美女。
    長安城裡有名的歌伎舞女全都被請入了太守府,加上王斤原本豢養的那些,一個不大的宴客廳裡,竟滿眼都是鶯鶯燕燕。
    拓跋提和赫連定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赫連定大概久不近女色,女人湊近他斟酒或*的時候,他竟還能一邊談笑風生,一邊順手揩下油。
    只是他做的太自然順手,居然完全感覺不到猥瑣之意。
    “什麼情況,我怎麼不知道今晚的宴客請了這些人?”賀穆蘭臉色難看地靠近高深逼問。
    晚上的夜宴她也看過程序的,她可絕沒有招妓!
    高深也是男人,而且出身豪族,聽了賀穆蘭的逼問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片刻間,他就為賀穆蘭找到了理由。
    因為賀穆蘭出身微寒,而且年少得志在邊關,也許不知道這些。
    所以他有些顧忌賀穆蘭面子的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大概不太懂這些規矩,但凡宴飲,必有女奴或歌伎舞姬助興,尤其是貴客,規模大的,甚至要請上幾百人。你道王斤在後院養著的那麼多女人都是自己用的?那是宴客用的。赫連公和穎川王也許看不上這些女人,也許根本不會動這些女人,但你若不請,那就是失禮、也是怠慢。”
    高深賊笑了笑:“嘿嘿,不過我確實有些假公濟私。這些歌舞伎有些平日裡連正臉都不看我的,但是一聽是招待穎川王和赫連公,幾乎是倒貼財帛也要擠進太守府,要知道兩位王公都沒有妻室,甚至連妾室都沒有,她們想要謀個側室,哪怕只是能近那兩位的身,身家都立刻能暴漲……”
    高深看到賀穆蘭表情更加古怪,以為對方不太高興,連忙安慰她:“當然,這裡面也有不少歌姬舞姬聽說花將軍也在席上,慕名而來的,也不是全為了在場的這些貴人。”
    “現在人人都說只要懷了你的子嗣,生下來的孩子一定也是天生神力,莫說這些賤籍,就連那些寡婦和無子之人,都肖想著能借你的種子誕下……”
    “搞沒搞錯!”
    賀穆蘭聽到後驚得一凜。
    “到底誰傳出去的荒誕之言!”
    賀穆蘭身後的陳節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往蓋吳身邊縮了縮。
    對於高深來說,這樣的名頭更容易娶到身份地位都極好的女子,他是求之不得。哪怕平日裡獵艷,說不得都要比這些王公貴族要更容易些。他半點都不知道賀穆蘭在生氣身邊,反倒拍了拍她的肩膀。
    “都是男人,放松點。這種事你情我願,男女歡好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莫說男人,就算是女人也有需要,只要不傷天害理,共享敦倫有什麼不對?我知道你不想到處留下自己的私生子,但是有這種名聲也不是壞事,反正你又不荒唐,生氣個什麼啊!”
    高深歎了口氣:“想我想要這個名聲都要不了。你看我身高八尺,在常人中算是極高的了吧?怎麼就沒人想過我的種子種出來的苗特別高呢?”
    賀穆蘭見高深越說越沒個正經,完全沒有平日裡濫好人的樣子,倒像是她在黑山時一到晚上就聚集在一起聊女人的摳腳同袍們,忍不住頭疼地打住他的話:
    “你莫再說了,再說好好的歡宴都快成酒池肉林了……”
    也許是拓跋提和赫連定都沒有放縱,陪宴的眾人也都不敢放開手腳。拓跋素身邊跟著夫人的娘家人,更是眼睛都不敢斜看一下,相比之下,赫連定揩油這樣的都算是開了葷了。
    拓跋素剛剛新婚沒多久,妻子是赫連昌的親妹妹,太後所生的二公主。城破之時,這位公主被赫連皇後保護了起來,拓跋燾不喜歡那種帶刺玫瑰型的美人,所以娶了赫連明珠的妹妹做貴人,這位公主就被賜給了鎮守統萬的拓跋素為妻。
    但凡鮮卑人都有些妻管嚴,魏國官場有一個其他國家沒有的特點,也是羨慕死其他國家女人的特點,便是官做的越大,就越沒有妾室。
    鮮卑女人以“善妒”聞名,尤其以能夠管住男人不納妾為本事,在家做姑娘的時候被傳授的都是這方面的“教導”,嫁出去後又掌握了丈夫的錢袋子,鮮卑的男人們就各個可憐至極。
    一對夫妻恩愛,那就不可能有妾室,除非你長期無子。而男人們也叫苦連天,因為他們一旦納妾,別人就知道他們家肯定出了問題了,女主人和男主人肯定關系不好。
    如此一來,你治家尚且不好,和相濡以沫的妻子都處不了,卻不願意放人家和離,而是娶妾,就是人品有問題,就是能力有問題,一旦娶了妾,反倒引起別人的嘲笑。
    莫覺得這只是正常現象,北魏史裡就有這麼一段:“聖朝忽棄此數,由來漸久。將相多尚公主,王候亦娶後族,故無妾媵,習以為常。婦人多幸,生逢今世,舉朝略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設令人強志廣娶,則家道離索,身事屯稟,內外親知,共相怪之。凡今之人,通無准節。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姐逢迎,必相勸以忌。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作者有話說有翻譯)
    當然,即使不納妾也攔不住男人偷腥。但如果不影響到正室的地位,只是為了生理需要或者應酬有了這種事,妻子們也大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然態度不可能好,但還不會鬧到和離的地步。
    也莫怪拓跋燾的後宮裡那麼多鮮卑大族的女人幽怨成恨。她們原本能過上極為幸福的生活的,卻因為入了拓跋燾的後宮,每日被人聽牆角不說,過的不如意還不能和離,孩子孩子也沒有,但凡沒有成為人上人野心的女人都覺得熬不下去。
    正因為魏國特殊的國情,在外應酬時有“美女”作陪也就成了魏國的國情之一。娶不回家去,抓緊時間占占便宜,讓眼睛調劑調劑總是可以的。豢養家伎也有了理由——我得招待同僚不是?
    至於那些終於可以出來“放松”的男人們,更是感激涕零,終於有理由搪塞妻子了——“大家都這樣,去哪兒應酬都這樣,我也是被逼無奈,我得交好同僚,不能做個孤臣是不是?”
    高深認為賀穆蘭是個寒士,沒有接受過這個待遇,也沒看過這樣的場面,原本對她的一些嫉妒也消失一空。
    此人再英雄了得又如何?本質裡還是個淳樸的鄉下小子!想他堂堂少爺,年少時也曾風流過,也算是閱美無數。
    他想著自己還未從軍前的美好生活。那時候,他還是個斗雞走狗的紈褲子弟,每日不過練練武,和家境類似的公子哥一起四處游蕩……
    想到這兒,高深竟有些同情起苦行僧一般的賀穆蘭,悄悄離了席,找了兩個對花木蘭最有興趣的舞姬,將他們引到左席來,為賀穆蘭斟酒捏肩。
    主席上,拓跋提和拓跋素等人還在一本正經的喝酒欣賞歌舞,而席下,人人心裡都如小貓偷腥,恨不得哪一個王公失態了把美女按倒,他們也好效法放松一番才是。
    誰料庫莫提似乎喝著酒假寐著,似乎是覺得這歌舞太無聊,差點都要睡著了;拓跋素一邊看著左右的侍衛,一邊正襟危坐;
    而赫連定只是動動手,卻不再深入,倒像是一種對主人招呼的很好的禮貌之舉……
    摔!
    快動啊!
    快憋死老子們了!
    “將軍真是好結實……”
    絲竹間,一聲嬌媚酥軟到骨子裡的女生幽幽的飄向左席大人們的耳朵裡。
    被這聲音酥到骨子都軟了的眾人心中一蕩,忍不住悄悄往旁邊看去,只見虎威將軍賀穆蘭的身側,一個身著紅衣的豐滿舞姬伸出她白皙的柔荑,緩緩地在賀穆蘭的兩點間游移……
    賀穆蘭一臉不耐,又不好特立獨行把人推開,只能氣呼呼地鼓著臉,把自己的身子旁邊閃了閃。
    “我要看歌舞,你莫擋著我!”
    剛才還很清淨,哪裡來的女人?
    她怎麼老是招惹爛桃花!
    “哦,將軍愛看歌舞?”那女子似是不經意的把酥胸往前湊了湊,跪坐著湊上身子,小聲地誘惑道:“我倒是從西域那裡學了一種很新奇的舞蹈,只是這舞不能在許多人面前跳。不知將軍晚上可有空,讓我為您……”
    “沒空!”
    賀穆蘭連連搖頭。
    “我每天的事多的很。”
    哼!
    那舞姬氣歪了臉,在旁邊另一個美人的竊笑中認命地斟酒。
    忙!能忙什麼!
    總不能日理萬姬吧!
    這下可好,連外界傳聞最生龍活、勇猛過人的花木蘭都坐懷不亂,其他諸大人真是面上含笑,心中淌血,恨不得干脆不要有這些美人才好。
    安安靜靜的吃個飯不行嗎?非要招妓,忒俗!
    召了又吃不到,召了干嘛?
    若知道是誰選的這節目,看不揍死他!
    就在一群人如坐針氈,偏偏主席上赫連定等人又半天不說什麼整件事,一頓飯吃的索然無味之時,就像是為了打破這種靡靡的氣氛,一個身穿黑色令衣的探馬飛速地闖入太守府的宴席之中,沿路的侍衛莫說阻攔,甚至還為他分開了人群。
    不為別的,只因為這探馬渾身是血,整個人也看起來就像是馬上快要斷氣的樣子。
    黑色令衣乃是軍中傳令加急軍報的使者所穿之衣,所以這位探馬一入了宴廳,歌舞驟停,庫莫提和花木蘭甚至是立刻跳了起來。
    這些人裡,只有他們是在日日都可能有征戰的黑山邊關久待的,早已經習慣了看到這身黑底紅字的令衣,使者一出,立刻就要做好作戰准備,所以兩個人的氣質都是陡然一變,整個人立刻如出鞘的劍一般凌厲起來。
    那探馬入了席,直接叩倒在地,叩的不是別人,而是鎮守夏地的統萬大將軍拓跋素。
    “報!休屠部落反了!休屠的首領金崖殺了鎮守安定的大將延普,驅趕掠奪安定沿途的百姓,退守進胡空谷內,據險自守。他們將百姓掠入谷中,揚言若有人攻打,便拿他們做盾……”
    “金崖不是已經領了我魏國將軍一職了嗎?為何又反了!”
    拓跋素面色鐵青。
    “似是之前就和安定將軍有矛盾,不知為何突然殺了延普將軍,索性反了。”
    那探馬氣喘吁吁,背後的傷口也隨著他喘氣的動作而崩裂開來。
    “此外,秦州、並州的羌人也蠢蠢欲動,羌人開始劫掠驛道上的商人,起先不傷人命,自長安動亂之後,便開始四處殺人了,我在驛道上過來,險些被射殺而亡。”
    “大將軍,羌人如今都在傳聞,說是羌人少主被鮮卑人所殺,他們要替少主報仇。並州兵力不足,請求統萬城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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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5:34 |只看該作者
  ☆、第329章 休屠王庭

夏國自被滅國之後,各種矛盾早就顯現端倪。
    夏國滅國後,拓跋燾並未殺害夏國的宗室,也沒有完全冷落夏國的士族,而是對有才能的官員繼續任用,將貪贓枉法或毫無作為的或殺或貶,提拔了一批新的官員,又從魏國國內調遣了大量的漢臣和鮮卑將領,以胡漢共治、夏魏共治的法子治理地方。
    從大局上來看,這自然是非常完美的一種模式,可是夏國初定,魏國的洗牌讓許多曾經的舊勢力一下子落入了谷底,這些舊勢力就使出各種辦法來扯後腿、
    偏偏人心初定,又不能大開殺戒,每一個到夏國去任官的魏國官員都對此苦不堪言,他們不但要和本土的“夏國派”官員爭斗,還要使出各種心力和這些舊地的門閥宗主士族們周旋,可謂是勞心勞力,稍不留神就有覆滅之險。
    除此以外,胡夏作為繼承了後秦大片領地的國家,同時也容納了無數的少數民族。
    羌人、氐、鮮卑、羯、盧水胡、白龍胡、匈奴余支等等都在夏地居住,這片黃河流域如今養育了無數民族,他們曾經能和夏地的赫連氏分庭抗禮,靠的就是忽而合忽而戰的部落政策,就連昔日的赫連夏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
    可以說,夏國的問題比魏國的更加嚴峻復雜,魏國土地並不肥沃,山西到內蒙古這塊地方還是以放牧為主,最大的問題在於食物短缺,而非內部的征伐;
    而夏地坐擁沃土,最大的問題卻是內外矛盾不斷,君主常年以高壓手段鎮壓起義和不滿,導致越鎮壓越反彈,今日還安撫完了,明日就又反了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聽到羌人反了,夏國本土原來的官員都沒顯現出什麼異樣的表情,魏國的官員和將領們卻是各個驚疑不定,齊齊向著拓跋素看去。
    自狄子玉和休屠王金家的後人歸降大魏,拓跋燾對他們是又有賜封又有官職,可他們不過才一年的時間就反了,魏國會如何對待反叛的他們,變成了日後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對待防抗的態度。
    是安撫、招降、還是鎮壓?
    所有人都等待著統萬大將軍拓跋素的選擇。
    賀穆蘭身後的蓋吳捏緊雙拳,身體甚至因為緊張而不停的顫抖。賀穆蘭原本也在等候拓跋素的答案,卻見徒弟如此失態,忍不住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麼了?”
    “師父,我怕……”
    蓋吳哆嗦了一下,咬緊牙關。
    “我害怕。”
    賀穆蘭錯愕。
    “師父不知,在當政者眼裡,所有的雜胡都是一樣的。過去無數年來,無論漢人還是胡人當政,只要有一個部落叛變了,接下來各族接受的都是可怕的懲罰……”
    蓋吳在這片土地出生長大,對這片土地帶來的傷痛也就更加記憶猶新。
    “為了殺雞儆猴,其他沒有犯錯的部落也要為國主服役、貢獻牛羊和人丁以作物資;為表示自己沒有反意,若國主要征討叛變的部落,往往就從其他雜胡之中抽調壯丁作為先鋒,削弱雜胡的實力……”
    ‘先鋒?’
    賀穆蘭一愣。一般先鋒軍都是一軍之中的精銳,絕不會使用沒有操練過的新軍,為何要用臨時征用的雜胡為……
    然而只是一瞬間,賀穆蘭就明白了過來。
    所謂“先鋒”,不過就是“炮灰”的一種修飾言辭而已。
    就如柔然人用奴隸做“死營”,鮮卑部落主會用領地的雜胡和罪犯做“人障”一般,這種以活人作為炮灰驅散騎兵陣勢的慣例各國都有,只不過每個國家的殘酷程度不一樣罷了。
    胡人胡人,本質還是凶殘的,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把人性中的血腥和殘忍的那一面表露的淋漓盡致。
    這種“人障”直到二/戰期間都沒有杜絕,只要到了打仗的時候,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賀穆蘭一明白了蓋吳所說的,免不了厭惡地蹙起了眉頭。
    蓋吳害怕拓跋燾也會因為羌人的反叛而“肅清”夏國領地的所有雜胡,所以一想到這位將軍可能會率領大軍出征,竟因為精神過於集中而緊張的不停顫抖。
    陳節以往和盧水胡人相處的極好,見蓋吳的肌肉緊繃到筋脈都迸出的地步,忍不住開口安慰:
    “你莫擔心成這樣,如今杏城只剩老弱婦孺,就算征兵也征不到你們。而且我魏國行軍,向來是動用軍戶,其他臨時征召的壯丁反倒拖累軍中行軍的速度。有將軍在呢,就算陛下真的因此對境內的胡族生出了惡感,我們家將軍也會勸諫的,是吧?”
    賀穆蘭也確實不能接受因為一支叛亂而連坐所有民族的行為,這是一種變態的“種/族/主/義”,所以肯定地點了點頭:“若陛下真有這樣的命令,我一定會勸諫。”
    “謝謝。”蓋吳漸漸松開了拳頭,聲音低沉,“謝謝你們。可你們不知我們過的有多苦……我們……”
    他的聲音漸漸低去,幾近無法聽清的地步。
    “我們再也無法再來一次這樣的打擊了。”
    他的父親甚至為了族人不陷入戰爭而身死……
    他好恨。
    恨這些挑起事端的羌人和休屠人。
    恨這些在背後慫恿羌人和休屠人的勢力。
    百姓何其無辜,他們只不過想安安生生的過自己的日子罷了!
    拓跋素的腦子裡也在想著如何應對這次的反叛。自他鎮守統萬,和長安互為倚仗,轄內的雜胡幾乎都沒有生出過異動。
    如今先是長安亂了,然後馬上就有羌人和休屠人以此為借口反叛,這時機和速度也未免太讓人意味深長了一點。
    若說其中沒有內應通風報信,他一點也不相信。
    那麼,內應究竟是誰?羌人和休屠人的蠢蠢欲動是不是對大魏的一次試探?他要是在這裡做出決斷,會不會明日就送到了羌人和休屠人的手中,做出相應的對策?
    拓跋素看著眼巴巴望著他的那些官員們,又不能不發表意見,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人正看著他。
    拓跋素用余光一掃,只見拓跋提對他使了個眼色,微微地搖了搖頭。
    右席的高深幾乎是躍躍欲試地等待著戰爭的到來。
    他在長安已經荒廢了太久,以至於經常做夢夢見的都是自己在戰場馳騁的場景。
    他的槍在渴望飲血,他的馬在渴望疾奔,他希望狠狠斬下敵人的頭顱,以證明他的鮮血裡還有屬於野獸的部分,而不是被一個名為“善”的籠子永遠的困住,就這麼可笑又迂腐的度過他的一生!
    拓跋素能混到統萬大將軍自然不全是靠的家世,他見拓跋提似有話說,自然明白京中應該已經把這種局面猜到了,當即下令逐退所有閒雜人等,所有的舞姬歌伎和伺候宴席的下人全部離開飲宴廳,只留下官員和將領。
    閒雜人等一退,就開始陸陸續續有將領請戰。
    “將軍,休屠人桀驁不馴,居然掠了百姓入山,其行為令人發指,已經不可能感化他們,末將願領軍前往平叛!”
    “將軍,末將也願意前往!”
    “羌人更是可惡,夏地的商隊原本就不多,居然還劫掠!”
    商隊一向是各地賦稅的主要來源,長安尤其是如此,一聽說羌人阻了商路,一群官員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羌人們吊打一頓才好。
    拓跋素看向拓跋提,試圖在他這裡得到什麼啟示,誰料庫莫提卻看了一眼身側的赫連定,開口問道:“赫連公鎮守夏地已久,對各族的情況自是極為了解,以赫連公的看法,我們如今該如何應對呢?”
    這竟是向赫連定求教了!
    其實赫連定無論是年齡、閱歷、地位,其實都比庫莫提要高出一大截,只不過他現在是亡國之人,而拓跋提是戰勝國的王爺,所以顯得赫連定要弱勢一些。
    可要是問策,在場諸人,還真沒有一個能比得過赫連定。
    人人都以為以這只“蒼鷹”的高傲,是絕不會向赫連定低頭的,誰料拓跋提毫不猶豫的就詢問赫連定的意見,竟半點沒有入城時和赫連定互別苗頭的樣子,豈不是讓人愕然?
    然而拓跋提如此誠懇發問,赫連定給的答案卻不太近人意。
    “給我三千人馬,我便能讓休屠部族和羌人部族前來長安受俘。”
    此話一說,莫說底下官員忍不住要翻白眼,就連賀穆蘭都有些想要歎氣。
    你現在是魏國的客人啊親!哪裡有讓客人領著主人的兵去打仗的道理!
    就算能夠打下來,究竟又算是什麼呢!羌人和休屠人反叛是匈奴人鎮壓的,這完全治標不治本好嗎!
    赫連定卻是胸中自有丘壑,只是懶得和這些“凡人”解釋。過去這麼多年,他要做什麼都是自己去做,做完帶著成果來見。
    譬如他奔襲魏國、他反攻長安、他占了西秦。
    他的部下早已經習慣了不問緣由,只聽憑他的話去做,這是由於他的地位決定的,但他現在卻已經不是那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平原公了,如此自信又干脆的結論,倒顯得他有些敷衍。
    庫莫提卻覺得赫連定的脾氣很像拓跋燾,聞言帶著笑意說道:“我自然相信赫連公的本事,可赫連公如今還要去平城,這些微末小事,還是交給我們來辦吧。我想聽聽休屠人和羌人的情況,我大魏自認對他們已經非常優厚,為何他們還會再反?”
    赫連定收起懶散的神色,仔細地打量了庫莫提一番,似是現在才把他當成值得正眼看的角色。
    在場眾人都在叫嚷平叛、鎮壓,所以他也就投其所好,隨口說了他能收服他們的話,當然,若他們真給他三千兵馬,他也確實能讓休屠部落的部落主乖乖前來俯首就縛。
    庫莫提問的仔細,赫連定也就正色說道:“休屠王金崖是金日磾的子嗣,一直自認為是匈奴王庭的正統,往日便不服教化,屢屢有不馴之意。魏國鐵騎勇猛,他們不可正面對抗,便在魏夏兩國之間左右逢源,討要好處。魏國大勝,他們顯得也就不那麼重要了,而大魏又拍了官員去管轄他們,反倒比夏國在時更加嚴苛,會反也在意料之中。”
    赫連定解釋的詳細:“你莫覺得休屠一族人少,他們既然自認是匈奴的正統,自然就會行正統之事。休屠王名為王,部族卻如同昔日匈奴王庭一般的劃分,不但有左右將軍,也有左右賢王,各級官員雖管理的事務和人數極少,但大小也是一個官兒。”
    他哈哈一笑:“你別覺得他們在族中執行王庭那一套猶如兒戲,他們自己玩的倒挺當真的,這時候你們派個‘鎮西將軍’去接管休屠所在的地方,那到底是休屠王大,還是將軍大?那些‘大小官吏’是聽休屠王的,還是聽將軍的?休屠的凝聚力來自於昔日王庭的榮耀,一旦被分了權,很容易淪為鮮卑的附庸,金崖心中害怕,自然要先發制人。”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金家一家的地位罷了。”庫莫提了然的點了點頭。“金崖大概想,若休屠人都聽魏國將軍的,休屠王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不僅僅如此。”
    赫連定身邊的赫連止水從小接受家中教導,見識也不同一般:“休屠自己也有自己的稅收方法,以往夏國時,我們是按整個休屠族群向休屠王收稅,然後休屠王以‘匈奴王庭’的方式向部民收了繳納。”
    這樣一來,其實夏國什麼都不管,只管找休屠王拿東西就行。你部民有沒有多,有沒有少,今年到底是豐收還是大旱,全然不管,我只取一。
    而休屠王付了“一”,回去再找部民分攤,這便是他們王庭的“收稅”。
    “但魏國實行的是‘戶攤’,按戶收稅和服役,一地官員和將軍剛到休屠地方,肯定是要統計戶數、計算人口,這樣一來,休屠王的一點權利全部被剝奪,而魏國直接按戶征稅導致部民要交兩次稅,一次給休屠王庭,一次給魏國。他們習慣了給休屠王納稅,如今還要再給魏國一次,自然生出敵意……”
    赫連止水這一解釋,沒有人認為赫連定所說的“猶如兒戲”是真的兒戲了。一個地方角色扮演到連稅收這種東西都出現了,和國中國又有什麼區別?!
    賀穆蘭猛然想到了魏國占領的劉宋地方,梁州和雍州等地宗主遍立,也是瞞報人口,自給自足,魏國無法測算到具體的人數和戶數,便只能每年一次統一向各鄔壁的“宗主”收稅,至於到底少收了多少,也無法計算的清。
    夏國的胡人勢小,魏國官員還敢去清查人口,可南方那些鄔壁主手中握有兵器和軍隊,還有大量鄔堡作為防御,一旦動真格的,連南方大片土地說不得都要被劉宋奪回,竟比這裡局勢更加危險。
    如此一想,賀穆蘭只覺得拓跋燾身上的重擔重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也無怪乎後來無人可信,瘋狂暴虐。
    她搖了搖頭,只歎了口氣。
    “花將軍歎氣,可是有什麼不同的想法?”
    庫莫提突然開口點起花木蘭的名字。
    眾人觀望賀穆蘭,期待她能說出什麼不一樣的意見。
    “我在想,休屠人既然自奉為匈奴正統,恐怕也如匈奴一般逐水草而居,移動王庭。既然人口流動,其實便不適宜按照居住地固定的‘戶攤’方式來收稅。黑山地方的牧民尚且不按戶納稅,到了隴西地方反倒要按戶了,未免有些過於死板。”
    賀穆蘭實事求是的說,“夏地既然風土人情和魏地皆不相同,就應該靈活變通,否則反倒生出禍端。不過這都是後話,如今休屠人已經反了,該想的是如何消除誤會,讓休屠王和休屠人重新恢復以前的生活才是。”
    按戶收稅,前提得有“戶”。
    戶口綁定在土地上是常識,這些胡人都沒有地,按戶分簡直就是扯淡。放牧又不是種田,收成是估算的出來的,若擱在她身上,她也不願意固定交。
    提出“按戶分配”的,自然是魏國那一派的官員,這件事夏國曾有的官員都大力反對過,但稅收關系一個國家的根本,所以這個政策最後還是由魏人來主導了。
    賀穆蘭是魏人,卻覺得魏人制定的政策不好,讓許多夏國的官員,包括赫連父子都很是驚訝。
    庫莫提卻似是知道賀穆蘭會說出這樣的話,神態莫測地望向她:“哦,那以你的意思,竟是不同意打?”
    拓跋素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倒是奇怪了,我魏國年輕一代中最會打仗的將軍,竟然不願意打仗。你不打仗,你的部下都吃什麼?”
    賀穆蘭也不分辨,她知道特立獨行的結果就是被世人當做怪人,所以只是輕笑:“不過是動了惻隱之心罷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能不打仗總是好的。不管怎麼說,這些休屠人如今也算是我魏國人了。”
    庫莫提來這裡,明為調查王斤之事,其實卻是為了調查夏國諸族叛變的原因。就算有人挑撥,也一定是先心生不滿有所怨懟,才能被人挑唆成功。
    但在鎮壓的態度上,庫莫提和拓跋燾是一致的。
    敢劫掠平民百姓為質,這先河一開,魏國必當大亂。無論最後休屠打或不打,提出這建議的人都得死。
    這人是不是休屠王,又或者休屠王願不願意交出整個人,就決定了最後是打還是安撫。胡族一向不按章法行事,說不定誓死不交也有可能。
    想到這些,庫莫提倒覺得直接打方便多了╮(╯▽╰)╭。
    對於賀穆蘭的話,赫連定和拓跋素都覺得不以為然。庫莫提看了一眼席中的官員,什麼表情的都有,從各自的神情中也能看出一點東西,心中微微有了數。
    想來今日宴席一散,諸人離開太守府,是何派系、又與誰碰頭,恐怕就一目了然。
    只是要辛苦了那些白鷺官了。
    拓跋素和庫莫提小聲商量了一會兒,最後拓跋素下了令,先火速將消息傳報平城,長安和統萬的大軍做好戰斗准備,明日清早在太守府再行就此事進行定論,究竟是打是招撫,總要確定合適的人選,還要准備輜重等物。
    這一番好好的宴會,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高深想要的左擁右抱沒有享受到,而他期盼的戰爭似乎被賀穆蘭一番話一說也有了另外的發展,心中頓時失望至極,看向賀穆蘭的眼神也變得幽怨了起來。
    賀穆蘭正支著下巴想休屠和羌人的事情,狄子玉既然沒死,拉出去溜溜也許羌人不會那麼瘋狂,可現在的問題是狄子玉是重犯,恐怕沒有人願意冒著這個風險把他放出去溜溜……
    她正思索間,卻發現一個中年的文士站在了她的面前,正微微彎著身子看她。
    這文士正是游家出名的大儒游雅。
    賀穆蘭哪裡敢在這位面前托大,立刻站了起來行禮。游雅沒有管她的虛禮,反倒把她手臂一抓,眼光大亮地問道:“聽你剛才的說法,你對賦稅和律法之事似乎也有所研究?你認為以休屠人這樣的情況,如何收稅才算正常?休屠人居無定所,又如何征稅?夏國之前的方法雖好,可國庫卻有了損失,你可想過如何……”
    他拉著賀穆蘭嘮嘮叨叨問了一大串,把賀穆蘭問的是臉上茫然一片,渾然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研究賦稅和律法的了。
    倒是游雅身後的游可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側解釋道:“我這叔父家學就是律法,而叔父之前曾做過縣令和太守,所以……”
    賀穆蘭莫名地眨了眨眼。
    所以啥?
    你倒是說清楚啊。
    “游大人,抱歉,我要借花木蘭一用。”
    一只大掌突然出現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輕而易舉的把花木蘭引了出來。
    “啊,穎川王安好。”
    游可立刻行禮退後。
    游雅滿臉怒容地望著庫莫提:“我和花將軍商討國策,王爺為何要打攪?”
    “游使君,我們是來調查王斤的案子的,不是來這裡討論如何征稅的。如今羌人的事情和王斤之案大有聯系,我欲找木蘭問清原委,還望使君行個方便。這事現在是你我的職責,不是嗎?”
    他似笑非笑,游雅聞言頓時語塞,只好拂袖而去。
    庫莫提目送走了游雅和他身後的游可,這才轉過身子,一直引著賀穆蘭到太守府後院僻靜之處。
    賀穆蘭知道庫莫提肯定有話要說,只垂手聆聽。
    果不其然,庫莫提望著天空的圓月半晌,突然肅容問起她來:“花將軍,你可知為何虎賁軍會隨我過來?”
    賀穆蘭一怔:“難道不是為了護送赫連公回京?”
    庫莫提點了點頭。
    “是,也不是。花將軍,你剛剛說的都對,只有一點……”
    庫莫提微微歎息。
    “雜胡反叛,這一仗,無論起因是如何,都非打不可。”

  ☆、第330章 是戰是退

其實按照賀穆蘭的真實年齡,庫莫提和拓跋燾都像是小弟弟一樣的年紀,可古時候的人普遍早熟,而庫莫提和拓跋燾幾乎是在刀槍箭雨、陰謀詭計裡長大之人,論起心智的成熟和對政治的敏銳度,都不知道要超過賀穆蘭多少。
    但賀穆蘭的長處並不是這個。
    “陛下若需要我征戰何處,我便去何處。哪怕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賀穆蘭淡然地說道。
    庫莫提見她既不問為何要打,也不問如何去打,只問要打誰,免不了在心中贊歎拓跋燾的運氣。
    一位君主能遇到這麼一位主將,可以說是莫大的福氣。
    “如此看來,倒是我杞人憂天了。”
    庫莫提神色一整,竟對賀穆蘭微微一躬身,驚得賀穆蘭連忙避讓。
    “王爺這是為何?”
    賀穆蘭驚問。
    “我之前離開平城時,曾接到陛下的旨意,若夏地的胡人造反,著你我二人率領虎賁軍和鷹揚軍平叛。”庫莫提直起身子,苦笑道:“可我以己度人,認為以你的心性,大概不會以雷霆手段鎮壓叛亂,而安撫這種事必須要雷霆之後才能施行,到時候若你當斷不斷,反倒會引起更大的麻煩,所以我便向陛下建議,讓你不要參與。”
    他說的坦坦蕩蕩,即使是這種在陛下面前扯後腿的事情,也說的天經地義。
    賀穆蘭對權柄原本就沒有什麼野心,對這軍功更是無所謂的很,聞言也只是微微點頭。
    “你猜的不錯,我是不喜歡這種仗。不過若是陛下有令,我依然會去。我並不是傻子,何時要狠,何時要慈,我還分的清楚。更何況是我去了,至少可以保證不濫殺無辜,又有何心理負擔?”
    “你風光霽月,所以我才說是我杞人憂天。”庫莫提將賀穆蘭高高捧起:“你竟然想得開,休屠人和羌人這邊我便放心著手和你一起去做。至於陛下那邊,我親自寫信解釋。”
    賀穆蘭聽他兜兜轉轉了一大圈子,都是為了探明她的態度,一旦她態度明確,並無抵觸,正好架著她不得不跟他一起出征,不由得仔細看了看庫莫提,歎出一口氣來。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額頭竟有淺淺的皺紋,可見平日裡經常蹙眉。
    而他在眾人面前一向是淡然穩重的,那只能說明他蹙眉的時候都是在私底下。以他的年紀,想的這麼多,也未免太累了!
    “庫莫提將軍……”她頓了頓,“請原諒我不稱呼您穎川王,在我眼裡,您還是那個黑山裡威風凜凜,救援四方的鷹揚將軍。”
    庫莫提似乎很喜歡她的恭維,竟笑得和煦:“其實我也喜歡別人稱呼我庫莫提將軍。我明明叫庫莫提,漢名卻只取了一個‘提’字,其實並不喜歡漢名。你曾是我的親衛,你我私交不錯,便是單呼我庫莫提也是可以的,只是你畢竟少年老成,若真放不開,喊我庫莫提將軍也無妨。”
    賀穆蘭聽到他說自己“少年老成”,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咳咳,庫莫提將軍,你今日這一大番話,其實不必和我說出來的。陛下若讓我出征,我便出征;陛下若覺得我不合適,想要換個人選,我便隨時待命。即使你不放心我,覺得我會心慈手軟,也不必用這種方式敲打我,若換了個心胸狹窄的,恐怕嘴上不說,心中倒要記恨你了。”
    “你既然是心胸開闊的,我又怕什麼。”庫莫提笑著擠了擠眼,“不過,聽你話中對陛下的信任,倒讓我覺得有些羨慕。若不是你是個男人,我幾乎都要以為你愛慕陛下了。”
    “啥?誰愛慕誰?咳咳咳咳……”
    賀穆蘭被自己的口水一噎,半天說不出話來。
    “將軍你這個玩笑,好生……驚悚!”
    “只是玩笑而已。”庫莫提收起笑意,“花木蘭,你既要和我一起出征,我便先支會你一聲。我用兵向來速度極快,和你走的不是一個路子,所以此番鎮壓叛亂,肯定是要和你兵分兩路。虎賁軍帶來的三千人皆是精銳,統萬城也隨時待命可以發兵,你有這些人馬綽綽有余……”
    “現在的問題是,你是想要去休屠人那邊,還是羌人那邊?”
    賀穆蘭沒想到庫莫提這麼快就單刀直入,沉吟了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去休屠人那邊。”
    “哦?你竟選擇休屠人?”庫莫提意外地挑了挑眉,“我還以為依你的性格,會去羌人那邊。我聽拓跋素說你對玉翠十分敬佩,在王斤動亂那天還救了羌人,會選擇羌人那邊呢。”
    “不,羌人那邊問題倒不大。玉翠說,在背後資助羌人的是一群漢人,操著南地口音,應該是劉宋之人,既然背後之人已經明了,那只要把狄子玉帶去羌人的部族,再恩威並施,羌人不見得真的會反,最多索要一些財物,就和他們對劉宋做的一般……”
    賀穆蘭心中自有打算:“休屠人則不然,我魏國的國策已經讓他們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甚至不惜殺將掠民,退居天險,若有任何不對,那便是一觸即發,屍橫遍野……”
    “坦白說,我信不過別人,這世上願意估計百姓性命的人實在太少了。若別人前去,那些做人盾的百姓死了也就死了,而我想好好和休屠王溝通,免不得要以足夠的手段震懾與他,若論武力……”
    她傲然一笑。
    “我還是有些自信的。”
    “好!好!這才是我大魏的虎威將軍!”
    庫莫提大笑道:“你說的沒錯,若不使出雷霆手段,又哪裡有人會願意聽你的話?你既然已經決定,那我們到時便兵分兩路,我往東北去羌人那邊,你往北面去休屠人那裡……”
    賀穆蘭點了點頭。
    “不過,你說羌人那邊是劉宋的計策,倒有些疑點。”庫莫提聊得投機,便透露了一點。“劉宋那邊的使者柳元景落在了我們的手裡,陛下從未放松過對他的審訊,如今他肚子裡的貨也都倒的差不多了……”
    他沒說到底是如何審訊的,但賀穆蘭也能想象那些白鷺官的手段大概算不得好。
    “依他的說法,劉宋那邊只是離間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譬如對北涼、對柔然,都是先結交,再出人出力,想法子共同抵抗我大魏的崛起,可對國家之間的內政,卻是從來不干預的。”
    庫莫提臉上隱隱有些憂色。
    “夏國未曾滅國之時,劉宋連赫連定都瞧不上,只在赫連昌身上使勁,更不會去主動尋找羌人和休屠人挑撥。在這些‘正統’眼裡,他們那些雜胡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之人,莫說相互合作,便是找了他們都是自己勢弱的象征,萬萬是放不下這個身段的。”
    庫莫提摸了摸下巴,“柳元景說國中只會對國主或者能影響大局的當權者派出使者,因為財力、人力、物力都很有限,而且干涉內政不像正常的外交,很容易露出紕漏,一旦被抓到把柄,說不定就給了我國出師之名。”
    “庫莫提將軍的意思,那些給羌人金子的人,竟可能不是劉宋人?那又會是什麼人?冒充劉宋之人又有什麼好處?”
    賀穆蘭瞪大了眼睛發問。
    “誰知道呢。”庫莫提瞥了她一眼,“也許是北燕,也許是夏地不死心的舊勢力,又或者就是劉宋某些不甘心的臣子自作主張……”
    “無論如何,羌人已經接受了賄賂,既然如今他們能接受財帛做這樣的事,以後也能,是該敲打敲打了。”
    庫莫提摸了摸佩劍的劍柄,笑的冷酷。
    “至少這位羌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坐那個位子。”
    兩人大事議定,一時竟有些無話,空氣中飄散著梅花的香味,被冷風一激,更顯清冽。
    賀穆蘭從來長安開始沒有一日得閒,難得可以偷得半分懶,明明站在庫莫提的對面,聞著這梅香,竟有些走神。
    “花木蘭?花木蘭?”
    “呃?”賀穆蘭從腦子放空的狀態裡抽離出來,迅速反應過來是庫莫提呼喊,微微臉紅:“將軍莫怪,我走了會神。”
    “也是,你明明是出來尋找赫連定的,兜兜轉轉一圈,赫連定沒救到,反倒出生入死一番,如今更是要去帶兵平叛,心中有些感慨,也是自然。”
    賀穆蘭沒說自己只是單純大腦放空,只是笑笑。
    庫莫提接著說,“那高深跟著常山王攻打夏國多年,對休屠部族附近的地勢十分熟悉,你可帶上他一起。”
    “他不是鎮守長安的鎮戍校尉嗎?怎麼能隨我……”
    “陛下聽聞他在長安人望極高,官聲也好,又迅速安撫了長安百姓,准備召他入京進行封賞。他是趙郡高氏出身,也算是大族,陛下此舉肯定有自己的用意。”
    “是,我多問了。”
    “並非如此,你出長安平叛的事情最好默默進行,我和拓跋素為明,你為暗,方可讓敵人措手不及。”他說,“既然要出京,你護送赫連定去平城,高深要去京中接受封賞,自然是最好的遮掩。高深你也不必先告訴他,他身邊人多口雜,少不得會走漏了消息。等出了長安城,你領著虎賁軍和高深離開赫連定那邊便是。”
    “赫連公那邊?”
    “赫連定雖說要歸附我國,我其實不太信的過他。他是個聰明人,你半路離隊,他肯定不會多問。”
    賀穆蘭見他竟把前前後後都安排好了,連高深和赫連定都想的透徹,不由得一陣羨慕。
    她自己沒這個明澈的心思,也找不到這樣的智囊,帶兵打仗雖然無往不勝,可說到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足。
    前世有人說花木蘭只可為將,不可為帥,現在想想,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庫莫提心中的重擔輕了一半,只覺得渾身都輕快起來,眼角眉梢又恢復了賀穆蘭初見他時的灑脫。
    “既然休屠人反的那麼早,我這裡也不能拖拉。我們若要出征,先得把一件事做了。”
    他站在夜風中,對著露出疑惑表情的賀穆蘭微微一笑。
    “我得先把王斤給料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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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1章 噎死埋的

庫莫提在太守府開衙審理王斤一案,剛剛開衙,衙門就差點被圍觀的長安百姓給擠破。
    除此之外,問詢前來告狀的百姓不計其數,甚至包括聽到王斤被扳倒而返回長安告狀的流亡百姓。
    從王斤上任長安鎮守將軍開始,查抄、沒官的人家多達二十幾戶,其中大多是沒有什麼根基的商人家庭,也不乏夏國的貴族因為戰敗而被牽連的。
    這些人家的男丁有許多被流放邊關服役,女眷罰做賤籍,或者干脆賣入官寮做了奴隸,只有少數人得以逃生。
    除此之外,王斤搜刮奇珍異寶,任意征民服役,長安百姓有不堪忍受的,甚至南逃到了漢川,有數千家之眾。
    這些罪責都有人證物證,那些受盡冤屈而被查抄的商人們在庫莫提的查證之後也確實都是被冤枉的,如此一來,王斤煽動軍隊作亂、企圖謀殺花木蘭等罪除外,還要多一個“貪贓枉法”之罪。
    魏國最重視的就是人口,跑了幾千家人,對於魏國來說是巨大的損失,庫莫提當堂就變了臉色。
    王斤對所有的罪責全部都不認罪,案子又無法一天審完,庫莫提和游雅商量了一會兒,先把王斤壓了下去,由游雅把陳年的冤假錯案全部理一遍,然後該特赦的特赦,罰入賤籍的那些重新還籍,還有被賣掉的那些女子,全部都要贖回來。
    這是一項極大的工程,庫莫提急著去平定羌人和休屠人的叛亂,根本沒有時間在這裡墨跡。而游雅正好醉心於審案、辦案、了解民情,他也有意教導自己的侄兒游可,兩人便埋首卷宗之間,意圖要還長安冤屈的百姓一個清白。
    這一下兩方正好一拍即合,拓跋燾派了善訟的游雅來也多有糾正冤假錯案的意思,庫莫提便去整備軍中,而游雅則繼續審理王斤之前造成的那麼多冤案,好方便最後給王斤定罪。
    就目前王斤的罪名來看,死罪是肯定跑不掉的了,只不過是腰斬還是絞首的區別。
    賀穆蘭護送赫連定回京的部隊已經定在三天後出發,由拓跋素親自送到魏國國境為止。庫莫提則會稍微晚一點直奔並州,平定秦州和並州之間奔竄作案的羌人之亂。
    這一日,長安忽降大雪,整個長安大幅度降溫,就連賀穆蘭都冷的穿上了向高深借來的大氅才能御寒。
    玉翠想到了在牢中的狄子玉,便求了賀穆蘭去給牢中的狄子玉送衣,賀穆蘭猶豫了片刻便欣然同意,接著那衣服送進了牢中。
    即使是賀穆蘭,如今也不能接觸到牢中被關押的幾位重犯。尤其是王斤和狄子玉等人,早已經移交給了庫莫提。所以賀穆蘭只是把衣服給了牢中的老頭,在她惡狠狠地威脅下,賀穆蘭得到了對方絕對不會公飽私囊的承諾,這才轉交了衣服,准備回去。
    然而就在她遞完衣服准備回去的路上,她卻忍不住停住了腳步。
    因為她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聲音。
    長安的大牢裡隔音其實不差,否則每天那麼多犯人鬼哭狼嚎起來,簡直就把獄卒逼瘋了。可這一層關押的都是重要的人犯,原本就沒幾個人,在加上長安的牢獄之前動亂過,牢中曾清理過不少人,又死了不少人,就顯得更加空曠而寂靜。
    就在這一片空曠而寂靜中,賀穆蘭聽到了庫莫提在問話。
    “你把那些財產都弄去了哪裡?”
    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聞,賀穆蘭原本是應該快速離開的。可她既然知道轉角後那間牢房裡有庫莫提,那麼她只要一離開這個拐角,必定會被把守門口的庫莫提親兵發現。
    到時候即使她沒有偷聽什麼,也說不清楚了。
    更重要的是,打探被搜刮的財寶的下落,原本應該在大眾廣庭之下開堂詢問,而不該在無人踏足的牢獄中私下詢問,這事情實在是太過詭異,由不得賀穆蘭多想。
    所以她輕輕挪動了腳步,將自己隱藏在狹小的角落之間,在確認右手邊那個樓梯之後就是王斤所在的牢房後,賀穆蘭小心翼翼地貼著邊摸了過去,將耳朵覆在牆壁上。
    若是庫莫提想私吞這些財寶,哪怕她再怎麼對他有所好感和敬意,她也要把這件事揭發出來。
    長安那麼多無辜的百姓和商人被王斤害的家破人亡,要是這些錢能夠找回來補償一二,說不定這些人的下半生還能好好度過。
    可若是這筆錢又輾轉到了庫莫提的手裡,那庫莫提和王斤,說到底也不過是同一種人罷了。
    賀穆蘭的五感要比常人強的多,她聚精會神去聽,模模糊糊聽到牢房裡的王斤驚慌失措的叫道:“什麼財產?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你搜刮了這麼多奇珍異寶、民脂民膏,可我和游使君遍查太守府,都沒有找到你搜刮到的東西。許多官員都說親眼看到太守府衙門的差吏搬了箱子入了官庫,差吏們也都證實確有此事,可東西卻不見了,不是你藏起來了,又有誰敢去動長安的官庫?”
    庫莫提的聲音低沉深厚,在這牢房中猶如自帶混響一般,比王斤的聲音也不知道清楚多少。
    賀穆蘭越聽一顆心越往下沉,若是她之前只是猜測,現在聽庫莫提的話,他確實是在查找那些東西的下落無疑。
    王斤吱吱嗚嗚,就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發問:“王爺,若我說了東西的下落,看在我阿母的份上,你可以饒我一命嗎?”
    賀穆蘭屏住呼吸。
    “王斤,你少和我來這一套!”庫莫提卻像是突然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錢去了哪裡,你們王家還能和誰扯在一起,不過就是那些人罷了!你這是玩火*!若不是你的嫡母是我的親姑姑,我又何必管你!”
    他聲音隱忍而又具有張力:“我告訴你,我能饒你一命,可那些不想讓你說出真相的人,卻不會饒你一命。你不把那些東西的去向告訴我,你就帶著這個秘密去碧落黃泉吧!我可不會救你!”
    “我給了我阿母!我給了我阿母!”
    王斤痛哭起來:“我阿母不會殺我的,不會殺我的!你去告訴我阿母,讓我阿母把那些東西還回來,贖我一命啊!”
    半晌無聲,庫莫提似是已經無法再開口了,賀穆蘭的耳朵裡不停的傳來王斤哭的像是馬上要斷氣一般的抽泣聲,心中大驚。
    那位端平公主有自己的食邑,每年的賞賜也不少,而且她的夫家王家那般顯赫,她丈夫已死,她可以說是掌握著王家所有的財產,又為何要用這種法子斂財?
    庫莫提所說的“那些人”,又指的是誰?
    “你給了我姑姑?不是那些人?”
    “沒有,先開始,我只是送回去讓阿母保管的,後來阿母給我寫了信,說是xx現在需要錢督造兵器,讓我設法再送些回去,我就又陸陸續續送回去了兩次。我沒想那麼多,阿母說年後一定還回來,我便信以為真,她要多少,我便送回去多少……”
    王斤的聲音並不是很清楚,很多話是賀穆蘭聯系上下句拼湊出來的,至於到底是誰要錢督造兵器,賀穆蘭並沒有聽見。
    但她肯定庫莫提一定聽見了。
    又是一片沉寂之後,賀穆蘭突然聽到王斤驚慌失措地大叫聲:“這……這小瓶子是什麼?你給我這個干什麼?我不要,我不要!”
    隨著他的驚叫聲,又有一聲清脆的落地聲,像是什麼玉器摔碎了一般。
    凌亂又莫名的聲音不停的傳來,似是王斤在胡亂攻擊著庫莫提,而庫莫提則在閃避,王斤的聲音陸陸續續傳來:
    “你想殺我是不是?你沒要到錢,你就想殺我!”
    “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你要是想救我,又何必開堂過審,私底下審了此事就好了!”
    “你到底為何要害我?為了那些錢?我阿母那麼寵我,你莫殺我,我阿母一定都會給你的!你莫殺我!”
    王斤的聲音到了後來,又是哭腔,顯然在憤而攻擊之後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庫莫提半分,所以只好轉為哀求。
    賀穆蘭要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保證自己不驚呼出來。
    “你這個蠢貨,你剛才摔碎的,是我特意為你尋來的秘藥。只要把這藥服了,你就猶如假死一般,我在對外說你已經畏罪自殺,只要買通了仵作,就能把你送出城去。你竟不信我,還把藥摔了!”
    庫莫提冷笑。“我真懶得管你的事,不過是一賤婢之子,還真以為自己有貴胄血脈,對著我也敢動手動腳!”
    “大表兄的話……當真?”王斤聲音減低,低到賀穆蘭聽不見的地步。
    之後庫莫提和王斤也不知說了什麼,王斤既不反抗了,也不哀嚎了,兩人聲音都壓得很低,賀穆蘭只能偶爾聽到王斤止不住的道謝聲,和一種逃出生天而產生的輕松笑聲。
    賀穆蘭在原地呆了一會,直到腳都已經站麻,聽到牢門被打開的聲音,這才又躡手躡腳的摸回下一層去,找到之前拜托給狄子玉送衣的那個牢頭,裝作詢問衣服送進去沒有的樣子,和對方胡扯瞎扯了半天,聊了聊長安的閒事。
    賀穆蘭和那獄卒喝了點小酒,又過了半晌,她已經確定庫莫提肯定已經走了,這才從懷裡掏出幾個小小的銀角子,塞到那獄卒手裡。
    “先前忘了和你招呼,所以我才又跑了回來。我私自給羌人送衣服這事,最好不要給別人知道,萬一知道了,我少不得要被參個‘勾結逆賊’的名頭。這事我也是受人之托,推辭不得,小哥行個方便,就把此事忘了,可好?”
    獄卒得了賀穆蘭的好處,自然是千肯定萬肯定,至於究竟會不會不說,賀穆蘭也不怎麼在乎。
    這獄卒只要能證明她在此時此刻在這一層和他瞎扯淡就行了,那遞衣服的事,實在是無關大雅。
    ***
    毫無疑問,這件事給賀穆蘭的心頭壓上了極重的陰影,而她甚至不能出去質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賀穆蘭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若這王斤之後有任何不對,她必定會寫信傳回拓跋燾,讓白鷺官徹查此事。
    正因為庫莫提是那樣的身份,他更不應該徇私枉法,辜負拓跋燾的信任!
    因為此事,賀穆蘭渾渾噩噩,一夜都沒睡好,到了第二天一早,陳節歡天喜地沖進來報訊:
    “將軍將軍,那羅將軍來了!”
    這真是天大的好事,連庫莫提那事造成的陰霾都被她暫時拋到了一邊。賀穆蘭幾乎是立刻跳了起來奔出門外。
    “哪兒呢?那羅渾在哪兒?”
    臥房之外,不遠處的廊下,正在和蠻古親切交談著的那人,不是那羅渾又能是誰?
    賀穆蘭胡亂套上衣衫和鞋襪,幾步沖了過去。
    “那羅渾!不過是半年不見,我怎麼覺得好久不見了呢!”
    那羅渾是跟著庫莫提千裡迢迢南下的,前幾天還在長安城外的軍營裡安排虎賁軍的事情,到昨天差不多都忙完了,這才清早前來拜見。
    那羅渾一見賀穆蘭,立刻單膝下跪行了軍禮,無論賀穆蘭怎麼相勸硬是把這一禮行完,這才情緒激動的直起身子。
    “火長,你果然沒有忘了我!你把我從黑山調入京中,不知羨慕煞了多少兄弟!”那羅渾行完主從之禮後才和賀穆蘭擁抱了一番。“我一接到你的任命狀,立刻就跟著虎賁軍一起出發了!”
    新成立的虎賁軍全是原本黑山大軍中精挑細選的精銳,多是中軍和左軍之人,像是那羅渾這樣的偏將也不知道有多少,他一躍成為有著正式官銜的左衛率,負責率領衛隊,幾乎就是真正的心腹,花木蘭這般器重他,他怎麼能不為他立刻上京?
    賀穆蘭見了那羅渾自然是高興,她仰起頭,對著那羅渾身後望了望,不由得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有你一人嗎?王將軍怎麼沒來?”
    那羅渾這才一拍腦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
    “王將軍不願上京,托我給你送了一封信。”
    那羅渾並不識字,一邊把信遞給賀穆蘭,一邊說道:“王將軍說,他久在邊關,根已經在那裡了,王將軍為何不來,信中寫的都很明白,他說你一看便知。”
    賀穆蘭是真的敬佩那位老上司,他品性高潔,又有識人的眼光和雅量,由他來做練兵的屯騎校尉,賀穆蘭才算是放心。
    而且王猛今年已經是不惑之年,以他那個年紀,在邊關也不可能再得升遷,若是帶兵打仗,他也單挑不過那些正在盛年的年輕將領,反而還有危險。他最擅長的是練兵,在虎賁軍中,也能發揮自己最大的長處。
    可那羅渾來了,王將軍卻沒來。
    賀穆蘭心中有些難過的撕開了王將軍的信。她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覺得王將軍肯定是不信任她,不認為她能送他一番好前程。
    黑山以前雖然重要,可現在柔然大敗,陛下勢必要撤軍還鄉,到最後王將軍手中還能有幾個兵丁都是個問題。如今虎賁軍都是從黑山久戰之軍中抽調的,正是最好的證明。
    可當她撕開信,開始瀏覽王將軍的信件時,心中那些難過也就漸漸散了。
    王猛先是謝過了花木蘭的信任,居然還願意啟用一個一只腳踏在棺材裡的老將,而後便將他的想法娓娓道來。
    王猛知道賀穆蘭是個粗人,整封信也沒有什麼文縐縐的延遲,倒像是鮮卑語再議成漢話,行文也很像是現代的白話文,所以賀穆蘭一看之下,竟生出親切之意。
    “今柔然大敗,黑山大營再不復往日的重要,已成定局。朝中有背景的將領紛紛申請調去別處,家中有些錢財的又四方打點,這些人原本就是為了軍功而來,如今繼續追逐功名,自是紛紛離開黑山。”
    “那羅渾尚且年輕,我勸他去尋你,而我已四十有三,人生過了大半,應當將余生去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魏國如此遼闊,我雖經常勸諫年輕人多出去走走,可我的大半生卻都是在黑山度過的,早已習慣了塞外的風沙和蒼涼雄渾的美景,心中覺得最美不過黑山。如今只要我手下還有一兵一卒,我便不會離開此地。”
    “余鎮守黑山十余年,對邊塞諸胡極為了解,柔然雖敗,卻並不代表日後沒有其他雜胡卷土重來,黑山如今軍務荒廢,人心動蕩,若我等宿將再另覓高枝,則上行下效,黑山不復存焉。以我之余生,換得黑山眾兒郎堅守此地,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責任。”
    “是以平城雖好,卻非吾之所向。我當老死黑山,也願你永記黑山,堅守住自己的黑山。黑山都護司馬王猛,敬上。”
    賀穆蘭握著這封信,眼睛都有些濡濕。
    “王將軍……竟不願意回中原了?”
    “火長,你是不知道現在黑山的情形。”
    那羅渾一休完假就回了黑山,他和左手已廢的阿單志奇不同,阿單志奇已經得到了封賞,而且還得了大片的賜田,下半輩子做個田捨翁已經是他的結局。而那羅渾一身武藝,自然是希望能繼續建功立業,所以等回了黑山,心中就不免有些怨懟。
    他沉著臉說道:“柔然被大可汗滅了之後,大量的柔然人和高車人湧入漠南,陛下在漠南廣立牧場,讓這些人在此放牧,原本人跡罕至的黑山邊境,竟到處都是人煙。現在不打仗了,黑山的兵丁也荒廢了兵事,無所事事的兵卒還屢屢和放牧的柔然人有所摩擦,大將軍被調回了平城,新的黑山大將軍又沒有上任,整個黑山全靠幾位鎮軍將軍主持……”
    賀穆蘭點了點頭。
    “庫莫提將軍開春後就會北上,黑山短短半年竟變得如此混亂,等我見了他,一定要告知。”
    “哎,現在黑山眾人都想往外調,連柔然人都不打來了,要黑山有什麼用呢?現在黑山到處都在傳陛下會把黑山大營撤掉,將黑山將士並入六鎮,所以大將軍來了也就是混個晉升之資,沒多久又會高升。以前想著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如今都在黑山城裡喝的酩酊大醉,軍戶沒有仗打,又不給還家,就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那羅渾搖了搖頭。
    “也有王將軍這樣決定不走,而且每天勒令部下繼續操練的。他們總說柔然人反叛已經是常事,高車人不分尊卑,也會因此產生很多事端,說不得哪天一反又要南下,必須繼續日夜操練,但是聽的人極少。軍中有些參軍大人說王將軍他們再這麼宣揚就是挑撥大魏和降臣之間的關系,時日一長,王將軍等人連話都少了不少,更別說像以前那樣高談闊論了。”
    陳節和蠻古都露出茫然的表情來。
    “連話都不給說了嗎?老子以前指著夏將軍鼻子大罵都沒事的!”
    “哎,若不是夏將軍左右周旋,右軍還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左軍和中軍還有地方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右軍都是窮苦出身,哪裡有錢有人可以往外調,怨聲載道的是最多的。”
    那羅渾似乎也沒想過仗打完了卻變成這樣,忍不住長歎一聲。
    “哎,黑山,已經不是那個黑山了。再過幾年,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賀穆蘭兩世的經歷都和黑山息息相關,那大漠的風聲狼嚎似乎還在耳邊,她永遠也忘不了塞外那些讓她發家的野馬,還有那些和同袍一起追擊柔然人的日子。
    “不,黑山還在那裡。”賀穆蘭握緊了手中的信函,顫聲道:“只要我們心中的黑山不倒,黑山大營便永遠在那。”
    蠻古默而不語。他和王猛差不多,也是在黑山混跡了無數年,也和王猛一樣,為了抵御柔然人幾乎沒有時間去考慮成家立業的事情。
    對於王猛來說,每一個黑山右軍裡的士卒都是他的孩子,他像照顧自己的子侄一般照顧著他們,為他們答疑解惑,提供幫助。
    “老子心中悶,出去散散。”
    蠻古憋著聲音丟下了一句,掉頭就走。
    陳節心裡大概也難過,那羅渾見屋中氣氛不太好,立刻後悔道:“今日我們重逢,理應高高興興,是我不好,讓大伙兒都不舒坦。”
    賀穆蘭向來尊重每個人的選擇,更何況王將軍的堅持正是她如此尊敬他的原因,她也希望黑山能好,所以即使心中對庫莫提依然有所懷疑,卻依舊對著那羅渾說道:
    “那羅渾,黑山的事情,你和庫莫提將軍一起前來時,可曾稟報過?”
    那羅渾搖了搖頭。
    “我只是個還未入職的校尉,哪裡能靠近大將軍的身邊?倒是虎賁軍裡有昔日中軍幾個小將,都被庫莫提將軍召過去問了問,至於有沒有說黑山的事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這樣嗎……”
    賀穆蘭思咐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這事我今日見了他,稍微提上一提。”
    賀穆蘭話音剛落,就見到蓋吳慌慌張張地跑進了院中,身後跟著幾個盧水胡人。
    蓋吳很少如此慌張,賀穆蘭仔細一看,見他是從前衙方向而來,更是奇怪:“蓋吳,你跑什麼?”
    “師父,王斤死了!”
    蓋吳神色像是見了鬼一般。
    “今早吃東西噎死了!”
    “啊?”
    賀穆蘭傻了眼。
    “噎死的?”
    “是,早晨前衙亂成一團,游使君和王爺們都去看了,死的是王斤本人,而仵作確實是噎死無疑。”
    蓋吳一路跑來,說話都在喘。“將軍,百姓會不會覺得我們弄虛作假啊?常山王說要將屍體游街,可穎川王說罪證還未確鑿極力反對,兩人已經爭起來了!”
    賀穆蘭聞言立刻要往前面去,可想了想又停下了腳步。
    她和拓跋素以及拓跋提不同,她既不是查案的御使,也不是鎮守一方的負責人,王斤該如何定罪,死了又如何處理,她都沒有立場置喙。
    倒是長安鎮戍校尉的高深,可以名正言順的參與此事。
    穎川王和常山王沒有爭執出結果,游雅又沒有心思斷案,這一天幾乎是亂七八糟的度過的。
    拓跋素似乎覺得王斤噎死實在是奇怪,匆匆寫了信送入京中,又派了高深帶領衛兵看守王斤的屍體,連庫莫提都不許靠近。
    庫莫提也沒有再去看過王斤的屍體,而是直接離開太守府去了城外鷹揚軍的大營,似乎是生了拓跋素白天的氣,不想再管此事了。
    只可憐另一位副使游雅,一邊要解決王斤之前留下的爛攤子,一邊又知道死掉的人無法定罪了,此事肯定最後不了了之,簡直連撞牆的心都有。
    ***
    “花將軍,您來這裡做什麼……”
    高深引著獨自前來的賀穆蘭往停屍的義室走,忍不住好奇的詢問。
    “我聽聞您有通玄之能,不會……”
    高深開始浮想聯翩。
    賀穆蘭被高深奇異的表情和音色逗笑,連連搖頭:“不是,我只是對王斤的死因好奇,過來看看。”
    若說驗屍,這世上她的技術無出其二。
    高深表情立刻變得古怪:“屍首有什麼好看的,死了一天了,兄弟們都不願意進去看守。花將軍,按理是不允許閒雜人等進去的,你雖不是外人,最好看了馬上就出來,否則要被常山王發現了,我們也難做。”
    “我明白,你放心。”
    賀穆蘭答應了高深之後,便由高深帶著送入了義室之中。高深也不進門,只親自在門口守著,又吩咐幾個守衛不許把花木蘭來過的事情說出去。
    沒過一會兒,賀穆蘭出來,滿臉都是迷惑的神色。
    “怎麼,花將軍,哪裡不對嗎?”
    高深心中一凜,“難道那王斤沒死?不會啊,屍體都僵了!”
    賀穆蘭更加奇怪地搖了搖頭。
    “不,哪裡都對。王斤死了,而且確實是噎死的,應該是吞了自己的帶扣或者是其他硬物,整個臉色發青,應是窒息而死。”
    問題是,他怎麼真的死了呢!

  ☆、第332章 他她不分

王斤之案最後的結果如何,賀穆蘭也無法得知,休屠人作亂,每過一日戰局都會有所變化,所以她在王斤之案後第三天的上午就已經領軍出發了。
    當然,用的是護送赫連定回平城的名義。
    據說休屠人和羌人反叛的消息傳出後,整個長安都動蕩不安,僅僅那一夜,巡夜的高深也不知道抓到了多少趁夜在外行走的形跡可疑之人。
    這些人後來都被交給了隨軍前來的白鷺官,究竟其中有何緣故,只有白鷺官和拓跋提知曉。
    政治一向是賀穆蘭不怎麼關心的問題,她眼下最關心的就是胡空谷的休屠人。胡空谷的位置在陝西彬縣的西南,離長安不遠,快馬不過兩天的距離,即使是大軍開拔,也不過就是三天。
    賀穆蘭心中勾勒著拓跋素給她找來的胡空谷地形圖,這幾日裡,她早就把胡空谷的地形記入了心裡,到了不用拿出來看都清楚明白的地步,所以人雖在馬上,心早就飄到了胡空谷哪裡。
    “將軍?將軍?”
    高深幾次呼喊花木蘭都沒有反應,忍不住喊得大聲了些。
    “花將軍!”
    “恩?何事?”
    賀穆蘭乍然回神,有些不知身處何地之感。
    高深莫名地掃視了賀穆蘭幾眼,覺得她這個護送赫連定回京的大將有些魂不守捨,不怎麼稱職,一路上幾乎和赫連公沒有什麼交流不說,到了正午時候,竟還在兀自騎著馬前行。
    馬匹是要蓄養馬力,經常輪換休息的,花木蘭久在軍中應當知曉,為何卻是一副全忘了的樣子?
    高深和賀穆蘭相處幾日,也算是有了交情,心中雖然擔憂,可臉上還要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解釋道:“花將軍,我們天剛亮就出發,如今人馬皆疲,人要修整下,馬也得喂些干草了。”
    賀穆蘭這才意識起她還在行軍,而且還是位主將,頓時臉紅,下令所有人馬在這處寬闊之地修整。
    賀穆蘭率領大軍回平城,除了一千多羽林軍,還有拓跋素派來的鮮卑軍,但其中最顯眼的,還是賀穆蘭領著的虎賁軍。
    賀穆蘭的虎賁軍是黑山最驍勇善戰之士,而花木蘭在黑山的名望幾乎到了高山仰止的地步,這些人中一來希望早日出人頭地,二來對花木蘭這軍戶出身的將軍有著極為狂熱的崇拜,所以賀穆蘭雖然初領此軍,卻令行禁止,絲毫不遜色與之前自己所領的右軍虎賁營。
    赫連定也是好戰之人,他所帶的三千精騎絕大部分在虎跳澗一役中死傷殆盡,所以見了虎賁軍,心中難免有些難過,甚至隱隱有相比較的意思。
    賀穆蘭卻滿心只想著下午就要領軍離開這裡,所以大軍修整時,她便私下裡和拓跋素派來的人以及領著羽林軍的步六孤將軍溝通,讓他們繼續打著她的儀仗往平城走,而自己要領著虎賁軍和高深率領的長安衛離開。到了胡空谷所在的邠縣地區,自有當地的官員前來迎接,為賀穆蘭作為向導。
    除了赫連定以外,其他人都知道賀穆蘭要離開護送軍,所以休整之時不停的將行軍的糧草備入虎賁軍的行李之中,又把不利於行軍的輜重拋棄,很是忙亂了一會兒,其他人都知道這是為何,唯有赫連定和其部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一會兒,赫連定按耐不住了,親自去找賀穆蘭。
    “我看花將軍的意思,似是要離開?”他蹙了蹙眉,看著微笑著點頭的賀穆蘭,只是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是因為兩胡叛亂之事?!”
    “赫連公明察秋毫。”這是變相的承認了,賀穆蘭知道以赫連定的閱歷,這種事也瞞不過他。
    “能讓花將軍這樣的大將親自暗道前往,大概是要去休屠人那裡?”赫連定突然開口請求:“可否讓本王一起前往?不是我自傲,以我的聲望,若是勸降,可能會容易許多。”
    賀穆蘭之前就問過庫莫提為何不能讓赫連定去,庫莫提的答案是一旦赫連定招撫成功,休屠人信服的還是赫連定,從長久來看,對統治並無好處,反倒提升了舊夏人的聲望,簡而言之,因為政治上的考量,雖然赫連定去招撫是最快的,卻不能讓他去刷這個聲望。
    賀穆蘭從心裡不喜歡這種化簡為繁的行事方法,可既然涉及到長期治理的原因,賀穆蘭也只能抱歉地笑笑:“若是我自己能做主,一定帶上赫連公。可我接到的命令是要獨自前往……”
    赫連定也不是情商低的愣頭青,微微一怔就明白了是為什麼,一下子忽悲忽喜,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賀穆蘭話沒說完也突然頓住,她頓住的原因是因為不讓赫連定去的命令是庫莫提下的,卻不是拓跋燾。
    按照拓跋燾那喜歡微服私訪的性格,說什麼威望、安全等等都是扯淡。他是一個真正的實用主義者,只要能用,管是什麼人都拿來用了,絕不會因為赫連定是個新降之人而不敢用他。
    拓跋燾曾和她說過,等赫連定降了魏國,他會封他為平原王。以異姓而封王,而且封地依舊在夏國地區,這足以看出拓跋燾對赫連定的信任。
    所以,這件事原本是可以用更容易的方式解決的……
    賀穆蘭看著神情又恢復堅毅的赫連定,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這個念頭,若是被庫莫提等人知道了,一定會驚嚇的眼睛珠子都掉下來了,可若是拓跋燾知道了,也許只是拍案大笑的程度而已。
    想到這裡,賀穆蘭壓低了聲音,湊到赫連定身邊。
    “赫連公,不知你敢不敢只身和我離開。”
    她看著眉毛微揚的赫連定,“我確實收到命令,獨自領軍前往胡空谷,但卻不是陛下的命令。陛下重視赫連公的程度,尚在我之上,而赫連公對夏國的熟悉,更是本將拍馬難及,所以我想陛下應該不介意用更快速的方式解決休屠人的問題。”
    她咧開嘴,燦爛一笑:“本將軍想以私人的名義,請赫連公隨我一起前往胡空谷。”
    “你不怕上官怪罪?”赫連定也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我去了,說不得就搶了花將軍的功勞了。”
    “只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功勞又算得了什麼。”賀穆蘭笑的灑脫,“倒是赫連公,你獨自一人跟我離開,發生什麼都有可能,你就不怕?”
    “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赫連定眉頭舒展,與賀穆蘭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赫連定要跟著賀穆蘭一同前往胡空谷,所有人,包括赫連定的親衛們都是猶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不同意,可赫連定和賀穆蘭一個是主公,一個是主將,步六孤又知道賀穆蘭深得拓跋燾信任,此舉肯定有著什麼授意(其實沒有?!),在一片反對聲中,赫連定還是跟著賀穆蘭出發了。
    臨走之前,赫連定指了一個身高聲音都和他差不多的侍衛穿了他的盔甲替代他行軍。到了高陵城,他們會以赫連公突染風寒之由在高陵城呆上一段時間,直到賀穆蘭平叛結束回到這裡,繼續上京。
    這原本就是之前安排好的,只不過這個安排中赫連定會和護送上京的眾將士一直在這裡等候賀穆蘭,而不是變成現在眾將士一起在這裡等賀穆蘭和赫連定的結果。
    賀穆蘭身邊帶著赫連定,自然是如虎添翼。高深雖然跟著拓跋素在夏國征戰已久,卻根本無法和原本就是夏國王侯的赫連定相比。長安所在的地區皆是赫連定的封地,他對這裡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對各地的風土人情、勢力劃分也是如數家珍。
    有了他在,賀穆蘭行軍幾乎都沒有進過什麼城鎮,皆是在適合扎營的地方解決,一路上絕沒有任何勢力的斥候發現有一支部隊已經悄悄離開,朝著胡空谷的方向而去。
    經過一日一夜的趕路,一行人已經離胡空谷所在的白平地方非常近了,這日下午,天色已經漸遲,被寒風吹得鼻子像是要掉了一般的眾將士突然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
    赫連定領著眾人走的都是捷徑,其中不乏荒山野嶺,幾千人的軍隊也不怕什麼野狼野豬,昨日夜裡甚至還抓了一只跑錯方向的野豬烤了吃了,所以即使赫連定神神秘秘地帶著他們進了一處奇怪的谷地,眾軍士都沒有什麼懷疑。
    “好臭!”
    高深捏了捏鼻子,似是對這個味道很是厭惡:“赫連公這是將我們帶到了哪裡?不會是什麼臭水塘附近吧?”
    只有賀穆蘭微微吸了吸鼻子,覺得這個味道有些熟悉。絕不是什麼臭水塘,倒像是前世他們全家去……
    “是硫磺?附近有溫泉?”
    賀穆蘭乍然驚喜,偏頭看向赫連定。
    “赫連公是帶我們來了一處溫泉地?”
    赫連定原本還想賣個關子,讓眾人驚喜一番,待聽到賀穆蘭一口道破了玄機,立刻瞪大了眼睛:“花將軍竟如此見多識廣,光憑這氣味就知道附近有溫泉!”
    他喟歎道:“此處是我當年行軍時無意中發現的一處湯峪,若是此番我們帶的人馬多,我便不會引你們來這裡了。這裡的湯水雖好,可並不能飲用,軍隊人數一多,扎營倒不方便。”
    他看著露出喜色的高深等人,接著說:“如今我們人數不多,在此處山谷裡駐扎正好,因為谷中有熱泉,所以比外面要暖和的多,而且行軍最是疲累,泡泡熱水也可解多日的疲乏,對疏通筋骨有大大的好處。”
    眾人之中,只有高深和賀穆蘭泡過溫泉,知道溫泉是什麼,其他眾人大多來自黑山,或是北方苦寒之地,根本就沒見過溫泉,一聽說這裡流出的水是熱的,一個個眼睛瞪的比銅鈴還大,恨不得立刻就去泡個熱水澡。
    就連賀穆蘭都高興萬分,古時候條件艱苦,在城裡還好,一旦行軍,十天半個月無法洗頭洗澡都是常事。她早習慣了髒的渾身能搓泥的日子,乍聞可以泡個溫泉浴,頓時笑的眼睛都瞇了起來。
    等等,洗澡?!
    賀穆蘭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
    要洗澡!
    ***
    賀穆蘭領著虎賁軍前往胡空谷,而且很快就要到地方了,自然是人人放松。這處溫泉所在的谷地平坦,在這寒冬裡山腳下甚至還有一些青草,氣候也比外面溫暖的多。
    除此之外,在這谷地較高地勢的地方,確實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池子,甚至還有一處由熱流形成的熱水小溪,從山頂一直流淌下來,所路過的地方寸草不生,那刺鼻的氣味就是由這裡傳來。
    熱水小溪流過的眾多窪地都成了小池一般的溫泉池子,也有池子自己就在噴水的。整個谷地裡下平上陡,怪石嶙峋,熱水卻到處都是。
    盡管賀穆蘭再三提醒眾人這裡的水最好不要喝,泡澡也不要泡的太久,可一到營地扎下,立刻還是有許多將士高聲歡叫著抱著衣服往高處而去。
    馬匹們都被馬奴牽到山腳下吃草,賀穆蘭也把自己的幾匹馬交給了蓋吳去打理。
    盧水胡人們都不泡溫泉,他們有著洗“日光浴”,也就是在太陽底下搓泥的習俗,在水中常泡是很少的。
    賀穆蘭曾經猶豫著提出了蓋吳身上的味道有些重,最好清洗下的建議,也只換得他擦身子擦的比較勤快,開始經常洗頭了而已。
    至於泡澡?
    咳咳。
    賀穆蘭剛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眨眼間就被一群將士們推著往山上跑。他們一邊簇擁著她,一邊七嘴八舌的告訴她他們發現一個池子特別大,特別干淨,非常適合泡澡雲雲。
    興奮的臉紅撲撲的陳節抱著賀穆蘭干淨的衣衫,跟著那羅渾和其他人一起簇擁著賀穆蘭往上走。賀穆蘭幾次想要離開,無奈前後左右都是人,甩手而去太過古怪,竟就這麼被推到了目的地。
    這個池子確實不小,而且水溫剛剛合適,既不熱也不冷,而且最關鍵的是,其他的池子有不少都是渾濁的乳白色泉水,而這處十分清澈,除了有微微的硫磺氣味,幾乎和普通的水池沒什麼區別。
    而在這個池子旁邊的小池子裡無論深淺渾濁,早就擠進了一堆光著屁股蛋的兵卒們,一邊搓泥一邊聊天,見到賀穆蘭來了,為了表示尊敬,一群人還紛紛站了起來,光著身子行過禮才又坐了下去。
    賀穆蘭沒見過後世男人們上洗澡堂子是什麼樣子,但料想有一天大澡堂裡來了一個單位的頂頭上司,那些男人們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我情願去那些渾水池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賀穆蘭臉上還在干笑,心中其實已經快成咆哮帝了。
    ‘這麼清澈叫我怎麼洗!給你們表演大變小鳥嗎,啊?你說怎麼洗!’
    “火長!快去解解乏吧!”那羅渾看著那池子熱水猶如看到了美人兒。若不是眾人的首領賀穆蘭沒有脫衣入池,他們早就跳下去了。
    “我給你擦背!”
    這時代將領大多分兩種,一種平易近人,一種德高望重,花木蘭是前者,赫連定是後者。所以他們敢拉著賀穆蘭一起去洗澡,卻不敢以同樣的方式對待赫連定。
    而赫連定,早已經自己覓了一處清淨的地方,舒舒服服的去泡澡了,哪裡像是賀穆蘭這般騎虎難下,苦逼至極。
    賀穆蘭正猶猶豫豫,自詡和賀穆蘭關系極好的那羅渾突然對陳節等人使了個眼色,壞笑了起來:“看樣子將軍沒洗過溫泉,有些害怕?”
    賀穆蘭心中大喜,正准備用這個借口逃過一劫,卻不料那羅渾一擊掌,大叫了起來:“來來來,大伙兒讓花將軍知道這溫泉的好處,上啊!哈哈哈哈!”
    哈什麼鬼?
    賀穆蘭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被身邊簇擁著的十幾個人抬了起來,給丟到了前面的溫水池裡。
    溫水池的池子不深,大約就到大腿,賀穆蘭一個猝不及防被兜臉丟了進去,頓時喝了一口微苦的池水,掙扎著站起身來。
    好在之前覺得有些熱,把皮毛大衣衫都脫掉了,否則這麼一丟進去,衣服全毀,站都站不起來。
    等等,現在是想衣服毀不毀的時候嗎?
    賀穆蘭有些驚慌的看著面前一群將士們獰笑(?)著脫掉了自己的衣衫,赤條條的也跳了進來。
    “哈哈哈,我和花將軍一個池子裡洗過澡,回家一定有許多兒郎羨慕我!”一個面色黝黑的年輕虎賁軍叉腰大笑,尋了池邊坐了下來,似是對賀穆蘭居然還不脫衣服表示不解:
    “花將軍,你那衣服都濕了,趕緊解了衣衫好好洗洗吧!”
    賀穆蘭僵硬著撇頭看向那羅渾,後者也脫了衣衫,大步跳進池子,徑直朝著他而來。
    陳節還細心的用自己的干淨衣服包裹好賀穆蘭的干淨衣服,以免她的衣服被水浸濕,然後放在一塊大石上,這才進了池子。
    也是這池子足夠大,否則蹲進了一大堆人,早就記不下去了。
    陳節一進池子徑直就朝著賀穆蘭過去:“將軍,可是一個人脫濕衣不方便?來來來,我幫你脫!”
    那羅渾則大馬金刀地仰躺在池邊,笑著說道:“陳節這小子剛剛還說讓將軍你一個人尋個地方去泡,我說一個人泡有什麼意思?像這樣熱熱鬧鬧在池子裡有說有笑才算是松快。想我們以前還在黑山時,哪次洗澡不是在一起你幫我搓我幫你……咦,將軍,你有幫我搓過嗎?”
    那羅渾像是沒有這方面的記憶,又好像似乎是和花木蘭一起洗過,納悶地嘀咕了起來:“火長有和我們洗過澡嗎?有嗎?好像有吧……”
    賀穆蘭原本被陳節糾纏著扒掉了外衣就有些狼狽,再一聽陳節原本想讓她自己獨處卻被那羅渾幾句話給破壞了,弄的現在滿池子都是人的境地,忍不住心中煩躁,臉色難看地喝了一句: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
    賀穆蘭很少對曾經的火伴出聲相斥,她自見到那羅渾以來,說話行事無不和顏悅色,就連那羅渾也習慣了如今這位主將還和昔日的火長一般,所以才敢開這個玩笑。
    誰料賀穆蘭說惱就惱,那羅渾頓時一僵,整個池子裡的人也都僵硬了起來。
    賀穆蘭呼喝之後也是後悔,可她萬萬也不可能真的和一群男人們“坦誠相見”,所以依舊保持著肅容的樣子,跨過一堆胳膊大腿、腿毛胸肌,攀著池壁出了池子。
    也許是她黑著臉的樣子太嚇人,一池子的男人竟然有些癟縮,尤其是那羅渾,幾乎是大受打擊一般僵硬在那裡,整個人有些呆愣。
    賀穆蘭心中歎了口氣。
    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還在黑山時,借著屠宰間的熱水,在一片血肉狼藉之中潦草洗浴的那些日子。
    那些委屈和孤獨似乎一直縈繞著她,就猶如一個魔咒,時刻提醒著她,她終是有不能訴諸於眾人的秘密,只能自己背負。
    賀穆蘭就這麼濕漉漉的走到了大石附近,拉開陳節的衣衫,將裝著自己一大包干淨衣服的包裹提起,朝著山上無人的地方而去。
    賀穆蘭渾身上下濕透、穿著濕衣濕鞋的樣子太過怪異,所以沿路而去,泡在各處池子裡“先到先得”的將士們都慌張地站了起來,有的更是想沖上來問問發生了什麼事。
    賀穆蘭只解釋自己不小心穿著衣服掉進池子了,要尋一個清淨的地方洗澡換衣,又叫住那些渾身赤/裸的將士們回池子裡泡著去,便繼續往偏僻的地方走。
    作為一軍主將,想安安靜靜的泡個澡自然是很正常的,眾人哪裡還敢再跟,一個個甚至都避開賀穆蘭去的方向,還勸阻別的將士也不要去,省的打擾了花將軍。
    賀穆蘭走了一截,發現後面沒人跟來,而且隱約還看到在附近的將士們喝止其他人靠近,心中松了一口氣,一路摸著那熱溪的源頭,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找到了一處毫無人煙之地。
    這一處泉眼不大,但四周都有大石做遮掩,那泉水就是被半圈大石環繞著的一處淺池。
    賀穆蘭之前已經被漫山遍野洗池子的“男湯”震撼住了,找到這麼一處清淨的地方,也顧不上水淺不淺了,摸了摸水溫合適,就又從旁邊尋了一塊近人高的圓石,硬生生推到那泉眼旁,自己先鑽進水池,這才把那大石堵在半圈的豁口上,看起來倒像是個大石做成的屏風。
    如此這般之後,賀穆蘭這才徹底放下心,脫了個干淨,將自己埋在水裡,胡亂搓洗起來。
    賀穆蘭放下了心,卻沒發現不遠處伸出來的半邊山壁上,有一個渾身□□之人站在山壁邊沿納悶地看著下方,待那石頭堵起來了,這才回到山壁上的池子裡。
    這處池子是赫連定尋到的清淨之所。他是王室貴胄,現在雖然沒有帶親衛,但該講究的還是講究。他洗澡只用上游的水,像是和其他人一樣泡在一個池子裡,那是萬萬不願的。
    所以他摸到這裡自己常用的水池中,早早就泡在了這個池子裡。
    赫連定所在的關中地區多有地熱,他自己就有一處溫泉莊地,所以對泡溫泉熟悉的很,每泡一會兒就出了池子,在山壁邊吹吹冷風,看看遠處,然後再回去泡一泡,如此反復幾次,才算是把全身的疲乏全部解了。
    當他第二次從池子裡站起身時,看到的正是渾身濕漉漉的賀穆蘭抱著一個大包裹上來,尋到那個池子的時候。
    那池子赫連定也看過,雖說有大半邊大石擋風,但池子太淺,他人高馬大,自然看不上那個淺池。
    只是讓赫連定不了解的是,不知為何花木蘭竟選了那個池子,而且選了還不算,竟還去推了一塊大石,把整個池子圍了起來。
    “聽聞花木蘭有舉世罕見之神力,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不知為何好生生去扛塊石頭。”赫連定好笑地自言自語,站在池子外面又看了幾眼。“難道他發現我在上面?”
    他摸了摸幾日未刮而有些胡茬的下巴。“都是男人,發現我在上面又有什麼關系?總不是他身上有什麼隱疾見不得人吧?”
    赫連定越想越覺得自己無聊,他素來不是愛刺探別人*之人,只是吹了吹冷風,將皮膚吹緊,便又返身回轉池子,泡了進去。
    ***
    另一邊,那羅渾和陳節那池子的人自賀穆蘭臉色難看的走後,心裡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花木蘭雖成名的極快,但今年才二十出頭,虎賁軍中許多人甚至比她大上十幾歲,所以賀穆蘭領軍之時,人人並不覺得她官威日重,有些性子詼諧的,還敢大著膽子和賀穆蘭開開玩笑。
    如陳節、那羅渾這樣的親近之人,更是撒潑耍賴什麼都敢來。
    那羅渾目送賀穆蘭走遠,一邊搓著手臂和肩背,一邊小聲和陳節埋怨:“你說火長這是怎麼了?以前我們洗澡,都是他替我們抬水,也沒見他生過氣,如今只不過一起洗個澡……”
    “是不是你慫恿別人把將軍丟進水裡惹到了?我們家將軍不喜歡人家近身碰他……”陳節從水裡探出頭來,抹了一把臉:“但凡練武之人,尤其是將軍這樣在沙場離殺出來的,都不愛別人觸碰。你們這麼多人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雖說將軍大度,也實在太……”
    陳節越想也越覺得那羅渾放肆了。
    “將軍是大度,可他也是將軍啊。你們這樣胡鬧,他面子下不來……”
    陳節說到這裡,又覺得有些不對。
    賀穆蘭從不是在意面子之人。
    那羅渾也覺得賀穆蘭說不出的別扭,他想了想,突然想到當年賀穆蘭和他們一起挨鞭子,怕他們擔心傷口,裹著不肯給他們看,而他們半夜偷偷動手解衣,差點被揍個半死的事情。
    若不是那羅渾肯定自己見過賀穆蘭的身體,確定他是個男人,前後這麼聯系起來,一定會往他的性別上亂想。
    但如今他想的卻不是這些東西。
    “不對!”
    他拉過陳節的胳膊,“將軍最近是不是有受過傷?”
    “咦?受過傷嗎?沒有吧?”陳節回想了一下,“長安大亂那天將軍倒是做先鋒護著我們後撤,但那不過是一群私兵,除了後來箭石傷了些人,將軍倒沒有受傷,還救了不少人……”
    他又說,“不過將軍後來獨自一人出去,我們都不在旁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怎麼……”
    陳節突然一凜。
    “你是覺得將軍大概身上有傷,所以不願意讓我們知道?”
    陳節想了想花木蘭的為人,竟覺得那羅渾的猜測是真的。
    “你不知道,火長絕不是那樣矯揉造作之人。當初我和他不對付,故意趁他如廁的時候在他面前方便,他重傷之時,我們什麼沒有看過?他這麼爽快的人,為何不願意和我們同浴?為了那些可笑的將軍威儀?”
    那羅渾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若是火長之前有受過傷,現在一定在找偏僻的地方治傷,以免動搖軍心。我們兩個悄悄上去看看,若將軍真的受了傷,少不得要幫把手。”
    陳節張大了嘴,連連點頭。
    “是是是,我們過去看看。”
    那羅渾和陳節爬起池子,池子裡眾將士好笑地揶揄:“怎麼,被將軍罵了,找個地方去抱頭痛哭嗎?”
    陳節“呸”了一聲,丟下句方便,和那羅渾胡亂穿上了干淨衣服,想了想,又從旁邊隨手拿了一雙將士的鞋子,也不顧池子裡那位黑著臉大叫著制止,拉著那羅渾往賀穆蘭去時的方向跑。
    “將軍若真的受傷,肯定不願意別人知道,我們也別弄出太大動靜。”兩人悉悉索索討論了半天,一路問人。
    等到了半山腰中,泡了澡已經往山腳下扎營地走的將士們見了他們,都連連搖頭。
    “將軍說要自己清淨一會兒,你們就別找了。”
    陳節舉起一雙鞋子,眨了眨眼,無辜的說:“將軍鞋子濕了,等會出來只有衣服沒有鞋,我得給他去送鞋子啊。”
    他是花木蘭的近衛,虎賁軍將士們人人都不疑有他,便指了方向,三五成群的下山去了。
    我可真是個機智的少年!
    陳節笑的自得。
    “等下將軍要問我們為何跑上去,我們也這麼說!”
    陳節提著鞋子,笑瞇瞇地往上走。
    ***
    赫連定比賀穆蘭要先沐浴好,他比她來的早,來回進池子吹風洗了半個時辰,洗去了一身困乏,可謂是神清氣爽。
    他穿上衣服,正准備繞個方向避開花木蘭下山,卻猛然間發現有些不對。
    他慣洗溫泉,早已經適應了洗溫泉的過程,所以泡起來自然是渾身舒暢,一泡半個時辰也沒有事。
    可饒是如此,他也從來不敢連續在池子裡久待,而是每隔一會兒就出來吹吹風,讓身體的溫度降下去,然後再進池子。
    但這花木蘭生於懷朔,長於懷朔,發跡於黑山,絕不可常常泡溫泉,連泡熱水澡估計都是奢侈。他皮膚和身體不耐高溫,居然和他一樣泡了半個時辰,而且半點動靜都沒有,豈不是怪異?!
    很多初泡溫泉的人都不知道不能多待,哪怕水池子淺也是一般,因為泡久了會暈厥。更何況他泡池子是在露天,這花木蘭又找了一堆大石頭把自己封死在裡面……
    赫連定微微一驚。
    這花木蘭,不會泡著泡著暈過去了吧?
    .
    事實上,賀穆蘭確實暈過去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暈的。她只覺得洗著洗著有點想要睡覺,便仰在一塊大石上稍微瞇了一會兒,准備假寐一下再起來。
    這假寐一下,就沒有起來。
    若不是陳節和那羅渾找上來,赫連定又沒有離開,賀穆蘭說不定就真的因為缺氧,烏龍的死在自己親手設立的屏障裡。
    話說陳節和那羅渾找上來,一開始沒有發現這古怪圍成一圈的大石。這裡到處怪石嶙峋,也沒什麼植被,這幾塊像是圍城一樣的石頭雖然古怪,卻不是最古怪的。
    可那羅渾和陳節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什麼將軍走過的痕跡,倒是那羅渾一抬頭,在那圍城一般的石頭上發現了賀穆蘭放衣服的包裹。
    放衣服的石頭有一人高,兩人沒想到賀穆蘭會在這裡面,畢竟這石頭一圈只有拳頭大小的空隙,賀穆蘭總不能是飛進去的不是?
    可當找到衣服招不到人的時候,兩人臉色就開始壞了。
    他們連“難道將軍洗澡的時候被綁架了”這樣的事情都已經在想象了。
    正在兩人驚疑不定間,赫連定朗聲高喝的聲音從他們的高處傳來:“你們在找花將軍是不是?”
    兩人往左上方一看,微微凹進去的一處高坡上,赫連定正腳步有些急促的跑了下來。
    他伸手一指那幾塊怪異的石頭:“我之前看到花將軍鑽了進去,又用大石堵住缺口。我以為他不願別人看他沐浴,就沒有出面。可現在半個時辰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來……”
    那羅渾和陳節驚得跳了起來,陳節當場就湊到那石頭邊上,找到一個石縫,抵著一只眼睛往裡面看。
    天色已暗,那石縫裡看東西看不清楚,但隱隱約約確實看到裡面有一個人影,像是睡死了過去一般。
    三個人都知道不好,無奈賀穆蘭推過來的大石實在太沉,而其余幾塊大石更像是生在地底一樣,怎麼推都紋絲不動。
    三個人用盡全身力氣才把賀穆蘭搬開的大石推開,體格最小的陳節立刻鑽了進去,果見賀穆蘭仰面朝上,睡得正酣。
    只是她兩頰酡紅,下半身的皮膚都泡的發皺……
    等等!
    下半身的皮膚!
    陳節驚得六魂無主,全靠著條件反射將自己衣服脫了下來將賀穆蘭一裹,蓋住重點部位,身子這才像篩糠一般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雖說男人也有那特別短小的……
    但他家將軍絕不是那樣的人!
    可……
    可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他……她……他……
    ‘我剛剛還在將軍面前甩了鳥啊!’
    ‘我還在將軍面前擼過!’
    ‘我他娘的還給將軍洗過褻褲!’
    也許是陳節牙齒打架的聲音在這山谷裡顯得太過駭人,那羅渾和赫連定顯然想到了不好的事情,立刻在外面驚叫了起來。
    “陳節,出了什麼事?水中難道有毒?將軍到底怎麼了?”
    “陳副將,無論如何,先把花將軍搬出來再說。”
    淺池裡被石頭圍住的地方不大,陳節一個小伙子卡住了入口,兩人哪怕伸頭探腦也抵不進來。
    ‘是了,現在哪裡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救人要緊!’
    陳節仔細將自己的外袍裹緊,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把賀穆蘭連拖帶拉的拖出了池子,外面有那羅渾兩人接應,一下子就搬了出去。
    巨石裡熱的熏人,外面卻涼爽的很,陳節被冷風一吹,渾噩的頭腦清醒了一點,頓時跌坐於地。
    賀穆蘭身體強壯,雖暈了過去,可只是脈搏跳的極慢,還沒有到沒有脈搏的地步。
    陳節大為失態,那羅渾只覺得陳節實在是不經事,看賀穆蘭身上還蓋著一件衣袍,立刻抬手就要掀開。
    “都什麼時候了,還蓋這個!擦干淨了趕緊幫將軍把衣衫穿起來才是正經,這麼吹一定要得風寒的!”
    “不要!”
    “不要!”
    赫連定和陳節異口同聲地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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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6:30 |只看該作者
  ☆、第333章 大限將至

赫連定知道體表溫度極高的人類似於中暑,直接吹冷風是不行的,而陳節則是怕賀穆蘭的身份暴露,所以兩人異口同聲的大叫不要,倒嚇了那羅渾一跳,沒有再繼續下去。
    陳節手腳極快的用賀穆蘭的髒衣服把她身上大部分地方擦干淨了,然後左右張望,赫連定是不會幫忙做這種雜物的人,只離的遠遠的袖手旁觀,倒是那羅渾想要看看賀穆蘭身上有沒有傷口,所以不停的湊過來。
    “你先讓讓行嘛!你擋在這裡我怎麼穿衣?哎呀,將軍怎麼到現在還沒醒,不會出了什麼事吧?你快去把虎賁軍裡的醫官叫來啊!”
    陳節連罵帶糊,終於將那羅渾也支到了山下去。
    赫連定站的遠,那羅渾又急匆匆跑下山去找醫官,陳節得以喘了口氣,開始給賀穆蘭胡亂的穿起中衣。
    陳節其實伺候過賀穆蘭受傷的時候,那是柔然大帳那一戰時候的是了。以前他不明白賀穆蘭為何三急的事情哪怕再痛也自己來,現在也頓時恍然大悟。
    最先湧上心頭的是不可思議,他甚至想過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可又不敢再看,連套上中褲都是閉著眼睛隨便亂套的。
    ‘將軍怎麼會是個女人呢?他身上那麼多疤痕……’
    陳節的手掌無意間擦過賀穆蘭的皮膚,雖然溫軟而富有彈性,可不時觸碰到的堅硬結疤和凸起告訴了他,這絕不是屬於女兒家那種柔軟光滑的皮膚,而是真正的久戰之將才有的、讓許多男人羨慕的滿是戰場痕跡的身體。
    陳節甚至知道,在這個身體的後腰上、肩背部,都有無數箭矢貫穿的疤痕。她的大腿、膝蓋,都曾受過傷……
    花將軍為何要女扮男裝?幫她醫治的寇道長一定知道原委,為何要隱瞞?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花將軍是女人?
    陳節一直將她的棉衣和襪子都穿上,腦子裡渾渾噩噩想著的都是這些問題。
    直到陳節將賀穆蘭的衣服都穿上了,賀穆蘭也沒有醒來,臉上的酡紅更是半點都沒有消退,陳節再怎麼滿腹驚疑也沒法亂想了。
    因為賀穆蘭並不是這麼虛弱的人。
    “赫連公,請借一步說話。”陳節面色凝重的請了赫連定過來:“請問我家將軍在這裡的時候,附近可還有人?來之前可曾有過異樣?”
    “並無其他人,這裡很是偏僻,若不是有我帶路,很難有人混入這裡,畢竟並不在主干道上……”赫連定微微一怔,“怎麼,花將軍有哪裡不對?醫官沒來嗎?”
    “我家將軍身體強健,便是站在火爐邊炙烤,也絕不會因為炎熱就會暈過去。剛剛我把她抱出來時試過水溫,這溫度比我們泡的池子低的多,就算裡面憋悶,上面還是透氣的,將軍又怎麼會暈過去……”
    陳節指了指賀穆蘭的臉。
    “而且,赫連公你看,我家將軍的面色紅的異樣,我雖不通醫理,也知道正常人的臉是不會這麼紅的!”
    整個虎賁軍裡唯一的外人就是赫連定,而且陳節和那羅渾找來之前,只有赫連定在附近,若賀穆蘭真有個萬一,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所以赫連定心中七上八下,伸出手來摸了摸賀穆蘭的額頭和雙手,臉色也變得不好。
    “倒像是在發燒!他可是得了風寒,一直都撐著沒說?”
    “沒見他咳嗽,也沒有打噴嚏。我家將軍身體極好,我沒見過她生病!”
    兩人心亂如麻,待那羅渾用讓人咋舌的速度把那醫官背了上來,那醫官一探脈,驚慌失措地說道:“這……這分明是將死之人的脈相啊!”
    一句話炸的三人張口結舌,陳節更是當場就跳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哪有人泡個澡泡死的!”
    每個正規軍中都有醫官,這醫官並非黑山出身,乃是太醫監特意指派來的跌打醫生,最為擅長治療外傷和跌打傷勢。
    他擅長軍中之傷,卻不代表他就不會醫治其他病症。一個人若是將死,新陳代謝就會變得極慢,從脈搏到呼吸都幾近斷絕的地步,他從醫多年,只是伸手一探,便知道這脈相是彌留之際的脈相,當場嚇得不能言語。
    這醫官也是有本事的人,當場取出幾根金針,在賀穆蘭的要穴上刺了下去,激發了她求生的潛能,沒過半晌,賀穆蘭終於幽幽的轉醒了過來。
    賀穆蘭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都是人,立刻就知道壞了。
    她在黑山時,經常在狹小封閉的屠宰間泡澡,已經養成了無論什麼時候都保持絕對警覺的習慣,即使再怎麼疲累,假寐一會兒也不會直接睡過去。
    而且以她超人武藝所帶來的五感,但凡十步之內有人,就算是睡著了,也肯定就會驚醒。
    可現在她醒了過來,只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的脈搏痛的都像是要炸裂開來,偏偏四肢無力,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簡直就像是魂魄已經離體,這身體雖是她的,卻完全已經沒有支配能力一般。
    “將軍,將軍?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陳節見賀穆蘭已經醒了,可半天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驚得連連大叫。
    賀穆蘭全身上下都如同針扎刀絞一般的疼痛,臉上的肌肉和經脈猛然暴起,喉嚨裡也發出“霍霍霍”的聲音,讓見者無不駭然。
    偏偏她頭腦應該是清醒的,聽到陳節的問題,雖不能動,可眼珠子還是上下動了動,表示聽得見。
    那羅渾是個陰狠的脾氣,當即拽住那醫官的衣衫,惡狠狠地逼問道:“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變成這樣!你不是太醫出身嗎?趕快把將軍治好!”
    可憐的醫官被丟到賀穆蘭腳下,探了一會兒脈,有些不確定地說:“看起來倒像是中風,可她這個年紀,又是練武之人,怎麼可能中風呢?”
    醫官滿臉古怪地伸手為她推宮活血,可他的手一推倒賀穆蘭的經脈,賀穆蘭頓時覺得經脈疼的像是要斷掉死的,痛苦之色更劇,甚至整個身子都開始劇烈的抖動,嚇的那醫官連手都不敢伸了。
    “這可怎麼辦,花木蘭是一軍主帥,偏偏在這裡得了這個惡疾,這下連動都不能動,還如何平叛?”
    赫連定皺著眉頭。
    “我看休屠人那裡也別去了,趕緊套輛馬車,把人送到長安或平城去求醫要緊!”
    “一定是你!我家將軍出事前,只有你在附近!你是不是給我們家將軍下了毒!”那羅渾脾氣一起,立刻揮拳朝著赫連定的臉砸了過去。
    赫連定是什麼人?他成名時,那羅渾還是個到處要糖吃的小屁孩而已,對方一記重拳襲來,赫連定不過是伸出手在他的手肘處一扭,那羅渾就痛得傾倒到一邊,手臂也火辣辣的疼。
    “赫連公,我家將軍這麼信任你,甚至邀你一同來胡空谷,你竟害他!”那羅渾破口大罵:“你全家一百多口是我家將軍收斂的!你那兒子躲在武英殿,要不是我家將軍相護,早就在夏宮大亂的時候被宰了!這次你失蹤,也是我家將軍率軍千裡迢迢來救……”
    那羅渾雙目赤紅,儼然把赫連定當成了仇人,地上躺著的賀穆蘭聽得清清楚楚,可她卻知道自己到睡著之前都沒有見過赫連定,而赫連定也沒有動機殺他,所以心中急的要命,偏偏連舌頭都不能動彈,急的滿頭大汗。
    赫連定聽著這荒誕的指責,忍不住冷哼一聲:“我要殺了花木蘭,大可以趁他沉睡之時下手,何必要伸頭讓你們知道?而且正如你所說,她對我有恩,我和他無仇,為何要下殺手?”
    “你……”
    陳節聽得兩人爭執,頓時頭疼。他見賀穆蘭滿臉痛苦,心中更是又驚又懼,趴下身子,在賀穆蘭耳邊小聲的說道:“將軍,你衣服全是我穿的,其他人沒有看到。可是你現在不知是何病症,我們不能讓你就這麼睡在這裡,等會我和那羅渾把你扛到營中去,若有冒犯,你多見諒……”
    賀穆蘭聽到“衣服全是我穿的”雲雲,就知道他和若干人、寇謙之等人一般,已經知道了她女子的身份,心中忍不住一歎。
    等到陳節和那羅渾把她抬起來的時候,她自然是痛的幾欲暈死過去,全靠著毅力咬牙苦撐,直到把她送到山下的營中。
    一路上,所有還在山上泡澡或者閒逛的虎賁軍見到賀穆蘭被抬著下山,皆是驚駭莫名,有的甚至在想山上是不是有什麼歹人,還是將軍糟了什麼暗算——這很有可能,畢竟已經靠近胡空谷了,而雜胡神出鬼沒也有可能。
    大戰前夕,主將受傷,這對全軍的士氣都是極大的打擊。無論陳節和那羅渾等人如何想要按下這件事,噩耗還是傳遍了虎賁軍中。
    高深和蓋吳聞訊趕到軍帳,見賀穆蘭全身赤紅的躺在營帳間的地上,只有一雙眼珠子能動,其余各處僵硬如鐵,一聲驚呼就跪倒在地榻前仔細端詳。
    高深開口向陳節問清了始末,再見赫連定臉色鐵青的站在帳子裡的一個角落,只得開口先行賠罪:“赫連公,末將原本不該冒犯你,可是此事關系甚大,前後又都只有赫連公你一人知道花將軍的事情,所以我們不得不將你‘保護’起來……”
    他對自己的幾個心腹衛士一個眼色:“來人啊,保護赫連公去營帳休息!”
    說是“保護”,其實是軟禁,赫連定臉色再壞,也抵不過長安衛加虎賁軍的眾多好手,只能面如寒霜地被壓了下去。
    他怎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好奇加好意跟著賀穆蘭一起出行,為何莫名其妙的就卷入一場暗殺裡去。
    是的,他不認為賀穆蘭是身染惡疾,也不認為她是泡溫泉泡成了這樣。他一生經歷不知多少詭秘之事,舉凡下咒、下毒都曾見過,這賀穆蘭乍然不能動彈,已經超脫了俗事的范疇。
    這一夜兵荒馬亂,幾位醫官反復研究賀穆蘭的病症,甚至取了指尖血驗毒,排除了中毒的可能。盧水胡人裡有不少奇人異士,包括蓋吳自己都認識□□,他們全部都過來看過,紛紛表示賀穆蘭不像是中毒,也不像是中咒,倒像是中了邪一般。
    這推論太過滑稽,尤其現在要去征討休屠人,休屠人曾經掌管的是匈奴王庭的祭祀,祭天的金人便是由他們保管,這結論只要傳出,虎賁軍肯定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點也不敢透露出去。
    這一夜對於賀穆蘭來說極為難熬。她渾身上下承受著幾乎讓人崩潰的拉扯之力,經脈裡流的倒不知是血液還是熔漿,恨不得就像一開始一般昏迷過去,也好過這般在痛苦和僵硬中掙扎。
    在極為痛苦的時候,賀穆蘭不得不靠思考一些其他的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減輕痛苦。
    她想過是不是庫莫提發現了她那天去過牢獄,所以干脆給她下了毒,可隨即就推翻了這個結論。
    她離開長安一天一夜才開始發作,什麼毒能夠延遲發作這麼久,而且毒性偏偏又如此之烈?這違背藥學的常識。
    她還想過自己泡的溫泉裡是不是含有過量的硫化氫,以至於自己硫化氫中毒。但她自己就是法醫,知道硫化氫中毒咽喉部應該有燒灼感,並且出現癲癇和意識模糊的症狀,可她意識比平時甚至還要清醒,也不曾抽搐過……
    賀穆蘭東想西想,眼珠子不停的顫動,在一旁伺候的陳節看著心中大悲,趴在賀穆蘭的枕頭淚如雨下:“將軍,將軍!若要讓我知道是誰如此害你,一定將他腦袋給擰下來!若不是我和那羅渾找到山上去,你一個人躺在那荒郊野外,怎麼能活下來?”
    他抹了抹眼淚,又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悄悄說道:“將軍,我知道你的秘密啦,你放心,除了我以外,那羅渾和赫連公都不知曉。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將你好生生地送回家去,不讓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
    陳節哭的哀痛,賀穆蘭的眼睛斜著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個近似於笑的弧度來。
    若是賀穆蘭沒事,陳節發現她是個女人,被這樣的目光一掃,一定是羞得面紅耳赤。可他乍知道了賀穆蘭的秘密就遇見她瀕死之時,再多的慌亂和羞蘞都已經飛到了九霄雲外,如今想著的只有如何讓賀穆蘭盡快好起來,如何離開這個荒郊野地去給賀穆蘭求醫。
    “按老子說,就是那赫連定的奸計!我們去平休屠,根本不需要他跟著,他好生生的為何要拋下護衛和兒子跟了過來?!跟過來也就算了,一路給我們指引的都是偏僻的小道,就算其他人想追到我們都是沒法子!”
    一位虎賁軍的將領怒不可遏的罵道:“花將軍去偏僻的地方洗澡,其他人都找不到,為什麼偏偏赫連定就在附近?若不是他偷偷跟著,能找到花將軍?”
    另一個人叫的比他還大聲:“媽的!老子就說好生生為何要讓我們泡溫泉,原來是想把我們全部支開,好對花將軍下毒手!我們也都是豬腦子,見到這熱泉就昏了頭了,竟沒有一個人跟著花將軍!”
    “花將軍的左衛率和親兵都是飯桶!花將軍吃喝拉撒,哪怕衣食住行,他們都應該貼身保護才對,竟讓他一個人去洗澡!”
    “陳節,你給老子滾出來!在右軍的時候你不是機靈的很嗎?怎麼將軍洗澡,你不去伺候,光顧著自己享福了!”
    “把赫連定殺了,替將軍報仇啊!”
    亂七八糟的喊聲響成一片,帳中的陳節和那羅渾吃了一驚,蓋吳和盧水胡人們都是直腸子,聽了外面的喊殺聲竟拔了刀真想去把赫連定宰了活祭賀穆蘭,急的賀穆蘭喉嚨裡“咦啊啊”的聲音大作,恨不得翻身而起,出去甩他們七八個嘴巴子。
    還好虎賁軍同來的人裡還有一個清醒的人。動亂還未產生,猛然間聽到皮鞭抽地的一聲裂響,高深的大罵聲響了起來:
    “殺殺殺!殺你娘的蛋!赫連公是花將軍請來招安休屠人的,不是他自己死皮賴臉貼上來的!大軍之中殺了花將軍,對他有什麼好處?我看你們是被花將軍得了惡疾的事嚇壞了腦子,恨不得把頭夾在褲襠裡,什麼都別看了算了!”
    高深一陣大罵後繼續叫道:“花將軍有恙,如今軍中我官職最大,若你們覺得我不是虎賁軍人,則是左衛率那羅渾將軍最大,你們要是不聽他的差遣私自行動,那便是嘩變!”
    “我大魏軍令,嘩變者斬!你們要妄動,休怪我手中寶刀無眼!亂一個我砍一個!”
    他的聲音凌厲而又嚴肅,加之他帶來的兩百長安衛各個都奉他為首領,立刻刀劍出鞘,一片“倉嬰”之聲,總算是把這亂象壓了下來。
    可每個將領的心裡都沉甸甸的。因為他們都知道,若是賀穆蘭真有事死在了這裡,到時候面對他們的,不但是無功而返的敗績,更有京中那位陛下滔天的震怒。
    到時候為了徹查真相,莫說赫連定,怕是連高深、陳節等人都不可能逃得過白鷺官的“手段”。
    高深越想越覺得郁悶,他好生生在長安做個好人已經夠憋屈了,搭上賀穆蘭這條船原本也只是為了離開長安。現在他自己想通了,不願意離開長安了,對賀穆蘭的攀附之心也就沒以前那麼熱切,更多的是想將他當成個可結交的朋友來看待。
    花木蘭平易近人,武藝高超,品性也十分高潔,高深和他相處的極為愉快。可就算再怎麼愉快,這人要把他帶到陰溝裡去了,他自然是高興不起來。
    高深掀了簾子進了帳,見賀穆蘭閉著眼睛像是在養神,而一旁的醫官們還是在不停的討論為何讓她變成了這樣,心中不由得煩悶。
    “你們還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你們不是說花將軍要死了嗎?為何到現在也沒見有斷氣的跡象?是不是她只是暫時的假象,你們本事不濟,所以看不出來?”
    一個時辰前就說要死了要死了,一個時辰過了還是原來那樣。哪有人“死”這麼長時間的!
    最先的那位太醫令被問的一噎,模稜兩可地說:“也許確實無事,只是憋悶到了,造成類似於中風的假象。不過將軍天生神力,筋脈都異於常人,脈搏應該強健有力才對,此刻似有似無,脈相確實不太好……”
    他說了一通廢話,可躺在床上的賀穆蘭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驚得猛然睜開了眼睛。
    “將軍,你怎麼了,這醫官哪裡說得不對?”
    陳節一直在旁邊跪著,見賀穆蘭猛然睜眼,不停地喘著粗氣,立刻直起身子,把耳朵湊了過去。
    ‘你先天帶有至陽之力,經脈異於常人,但你畢竟是個女人,至陽之力逐年增長,漸漸強盛,直到你的經脈無法再支撐,必會暴斃而亡。’
    ‘最壞的結果便是你三魂分離,七魄無主,淪為不死不活之人……’
    ‘不出五年,你必暴斃而亡……’
    往日幻境裡的一切一幕幕出現在賀穆蘭的眼前,這樣的痛楚……
    這樣的痛楚……
    花木蘭是曾有過的!
    她怎麼忘了呢!當年寇謙之做法,想要將她的神力轉移,結果做法失敗,她的力氣不見衰退,到了後來之時越來越厲害,花木蘭在家中就常常出現這種類似於高燒不起的症狀,直到最後她穿了進來。
    當年花木蘭解甲歸田在家中呆了一年有余,到她穿到現世,也不過才兩年而已……
    若算上她參軍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若說這先天之氣原本該在花木蘭三十五歲時才達到極盛,最終讓她暴斃而亡的話,那穿來的她無異於是個異數,在十八歲的身體裡擁有了三十二歲的先天之氣,以尚未成熟的身體承受了那般熾烈的力氣。
    那為何她十八歲的身體卻承受的住,未曾爆體而亡?
    是了,她曾死過一次,丟了三分之一的力氣,怕是也多了三分之一的壽命。以花木蘭的身體,若沒有意外,她原本可以活許久的。
    可曇無讖大師施展神術,莫名其妙的把她的力氣還了回來,雖然對她來說如虎添翼,可到了如今,竟還是承受不住了嗎?
    難道這裡並不是幻境,而是真實的世界?
    還是她的魂魄真實,所以這先天之力無論如何都會隨著她不停輪回?
    原來無論如何,當這股先天之力在她體力醞釀了三十五年之時,都是她的神魂承受不住的極限。
    再來一次,原來還是會死。
    賀穆蘭心灰意冷,根本無法再思索下去,哪怕陳節滿臉擔憂,還是閉上了眼睛,再也不願意睜開。
    花木蘭,你預感自己死期將至時,是不是和我一般,如此心灰意冷,如墜冰窟?
    那時的你還有陛下為你逆天改命,而如今的我,即使是下一刻就死了,也不會再選擇那條路了。
    就算她能活,中年大變的拓跋燾,又要傷害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
    “將軍,你莫哭,到底怎麼了……”
    陳節咬著牙把賀穆蘭眼角滑過的淚滴擦去,忍不住顫聲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那裡不舒服?是不是很疼?醫官!醫官!你們想想法子啊!不能治病,止疼總行吧!”
    幾個醫官面面相覷,只能無奈地垂下腦袋,滿室皆是長吁短歎之聲。
    ***
    這一夜猶如讓陳節和那羅渾等人回到了寇謙之全力施救的那一日,不同的是寇謙之是聞名天下的神仙,而他們的帳子裡只有手足無措的醫官,徹夜不眠的摸著脈搏,生怕她下一刻就斷了氣而已。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等到了天色破曉,黎明混沌之時,賀穆蘭莫名其妙的恢復了正常的溫度,脈搏也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剛勁有力。
    她甚至能一個人撐著地上,緩緩地坐了起來。
    “將軍!將軍你沒事了!”
    “師父!天啊!上蒼保佑!”
    看著各種驚喜交加湊過來的臉龐,賀穆蘭吐出一口濁氣,再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活著,真好。
    時間和空間對於上天來說,又有什麼關系呢?
    那一切的紛爭、相斗、不甘、掙扎,哪怕是隨之而來的和平和安逸,都不曾驚擾那通曉一切的慧眼。
    在宿命的眼中,一個人從這個時代到了那個時代,從這個時間點到了那個時間點,和一只鳥從這個山頭飛到那個山頭並沒有什麼區別。
    一個時辰之前,她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呼吸之聲,而一個時辰之後,她又重新感受到了血液歸於經脈的湧動之力。
    但賀穆蘭知道,一切都已經開始發生改變了。
    “將軍?”
    “師父?”
    看著有些征然的賀穆蘭,陳節擔憂地建議道:“您好不容易轉醒了過來,還是先休息休息吧,萬一又犯了惡疾……”
    “是,我該休息一會兒。”
    賀穆蘭的身體詭異的處於最強盛的狀態,尤其是她的力氣,已經到了當世無人能擋的地步。
    之前她有多麼痛苦,現在她就有多麼痛快。
    她慢慢扶著地起來,感受著身體重新歸於她之掌控的滿足。
    “我去請赫連公,順便道歉,昨夜讓他受驚了。”
    賀穆蘭微微頷首,和帳子裡每個露出見鬼表情的熟人們點頭示意。
    “該休息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允你們再睡兩個時辰,天亮之後,我們立刻出發,前往胡空谷。”
    賀穆蘭歎了口氣,丟下一句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話。
    “我的時間,實在是寶貴的很。”

  ☆、第334章 以權謀私

花木蘭將軍昨日被溫泉裡的毒氣所熏,所以暫時不能動彈,所幸將軍身體強健,毅力過人,硬是靠著自己硬撐挺了過來,此乃不幸中的大幸。
    以上,是軍醫和虎賁軍中所有人給出的解釋。
    由於這片溫泉谷地確實彌漫著刺鼻的硫磺氣味,而且昨日也有許多士卒泡的過了頭,頭暈眼花栽到水裡,全靠被人拖起來才清醒的,所以這理由雖然牽強,卻足以敷衍過這麼多人了。
    但對於陳節和那羅渾等人,是完全無法敷衍過去的。
    可賀穆蘭能說什麼呢?難不成賀穆蘭要說“我覺得我大概是快要死了,所以會出現這種魂不附體的狀態。等我真的要死了,就嗝屁真的醒不過來了?”
    所以她只能露出一副比其他人還要迷茫的表情搪塞過去。
    軍醫和蓋吳等人把她的脈相探了許久,發現沒有什麼異常,這才暫時松了一口氣。
    但這些軍醫都認為賀穆蘭雖然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但最好回京後請國手寇謙之看看,以防是真的得了什麼惡疾,或是被下了詭異之毒,無論是中了邪術還是邪毒,寇謙之都會通曉一二。
    賀穆蘭確實是要找寇謙之一次,不過卻不是為了治病,而是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至於前世那種延命的法子,她是連試都不願再試了。
    昨夜虎賁軍雖然兵荒馬亂,甚至要靠高深的彈壓才能安撫下來,可當賀穆蘭洗漱穿戴好走出營帳,前往赫連定的營帳時,士氣陡然一漲,似乎像是看見賀穆蘭和閻王爺大戰了八百回合,最終爬回了人間一般。
    “將軍,您果然無事!”
    “我就說好人必有好報!”
    “您這樣的英雄,連天都不會收的!”
    虎賁軍各個喜氣洋洋,爭相傳達賀穆蘭無事的消息,直到賀穆蘭進了赫連定的帳篷,還是有無數人也跟了進去,就為了看見賀穆蘭能夠好端端的說話。
    赫連定這一夜過的非常不好。半夜裡有士卒在帳外叫囂,還有人遠遠地對營帳投石。若不是高深連夜帶著長安衛將他的營地保護了起來,赫連定甚至懷疑睡到半夜會不會被人莫名其妙捅了刀子。
    他一邊詫異於花木蘭的威望,一邊又覺得事情發展的極為詭異,甚至後悔自己聽了賀穆蘭的慫恿後熱血上頭,居然跟了過來。
    “赫連公,昨夜的事情很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如果有造成的不是之處,請都算在我的頭上,不要計較我的部將們。他們都是粗人,直率地很,我替他們向您賠罪。”
    賀穆蘭行了個重禮,惹得赫連定也坐不住了,連忙挑起來避讓。
    赫連定似乎也覺得這一切無稽至極,他搖了搖頭,微微有些怒意:“雖說是我指引你們來了溫泉,但也是為了好意。冬日酷寒,這裡的山腳下尚有牧草,扎營自有裨益,可若是我是為了把你們拐到這裡暗害於你,那就是無稽之談。”
    他聲音漸高,“若不是花將軍對我家有恩,我今日一定拂袖而去。哪怕我夏國破滅之時,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軟禁於我,限制我的行動!花將軍,此事一了,就算我已經還了你的恩情,往後休要再提昨夜之事!”
    顯然昨夜受到的羞辱已經讓他徹底惱怒,賀穆蘭知道赫連定不氣的離開已經算是有涵養的了,只得連連苦笑。
    “原本我也不覺得那是什麼恩情,不過是惻隱之心罷了。您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她看了眼精神還算好的赫連定,又接著說:“不過天色亮,我們今日必須要趕往胡空谷,希望赫連公及早准備。”
    赫連定沒想到賀穆蘭這麼急,眼睛一掃她有些萎頓的氣色,“你不干脆休息一天?昨夜你那般凶險,可別落下什麼病根。”
    賀穆蘭身後的士卒紛紛稱是,有的更是大聲叫喊。
    賀穆蘭抬起一只手制止了這些士卒的喧鬧,搖了搖頭:“軍情急迫,我們還是及早出發吧。我的身子不礙事。”
    賀穆蘭是主將,她下令虎賁軍准備拔營,誰也不會多說什麼。
    赫連定自然是希望平定休屠人的叛亂,好讓這些部族能夠在夏國休養生息,這樣一來,無論日後是用是打,至少實力不損。
    大軍開拔,虎賁軍望著前面舉著高高的將旗,看著騎著越影從他們身邊昂揚而過的賀穆蘭,猶如重新找到了定海神針。
    加之昨夜溫泉谷休息的充分,早晨的熱水又省了不少時間,一群人出發的比往日要快的多,只不過到了中午時分,就已經到了胡空谷所在的白平地區。
    ***
    “將軍,這裡怎麼這麼荒涼?”那羅渾放眼望去,沿途路過的村莊都毫無人煙,哪怕是大軍經過,連一個出來看熱鬧的小孩子都沒有。
    賀穆蘭派出了斥候前去刺探,卻發現每個人家裡都沒有了人,不但沒有了人,屋子裡家徒四壁,連一塊布都找不到。
    賀穆蘭心中有數,不是這些人害怕休屠人和平叛的軍隊打起來先跑了個干淨,就是這些人已經被休屠人掠進了山裡。
    “看這裡一點也不凌亂,應該是全部逃難去了。”赫連定極目四望,“雜胡和漢人混居之地,歷來勢不兩立。一旦出現動亂,雜胡便會劫掠有田地的漢人,加之現在又是冬天,田地裡的出產肯定都在家裡囤著,真要亂起來,倒霉的還是這些人,所以他們干脆帶著家當跑了。”
    賀穆蘭也歎了口氣:“莫說人,連牛羊豬狗都沒有,看樣子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事,連藏家畜的地方都有准備。”
    “我也曾剿過不少叛亂的雜胡,每次苦的都是這些鄉民。若是他們敢幫了我們,之後雜胡回返,報復更狠。可逃的話來年說不定誤了春耕,沒了收成就會餓死;不逃連命都沒了,連餓死的時間都沒有……”
    赫連定面色也是極冷。
    “花將軍平叛容易,怎麼讓這些嚇破了膽子的鄉民回來繼續耕種,就是個難事了。”
    賀穆蘭一言不發,看著荒涼的村莊,重新抬起了手臂。
    “大軍繼續前進!”
    胡空谷在白平縣外三十裡的地方,是一處葫蘆形的山谷。四周懸崖峭壁,毫無植被,只有入口比較平坦。而入口處偏偏狹窄崎嶇,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山道,才能進入第一處寬闊的地方。
    到了第一處寬闊的地方也不算進入了山谷,這山谷既然是葫蘆形的,自然是因為這處寬闊之地的後面又是狹窄的山口,直到最後的腹地,才是真正藏兵容人之處。
    “胡空谷的腹地有草有樹,也有水源,許多休屠人還在裡面開了田。”白平縣的縣令指著胡空谷的入口給賀穆蘭看。
    “從入口的山道到裡面的甬道都有人把守,兩邊的山壁上設有滾石和巨木,若是強攻,則一入山道就會中了各種陷阱。之前延普將軍的副將想要替延普將軍報仇,便是在這裡著了道,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賀穆蘭一直在一馬平川的柔然作戰,從來只有她利用天險設計別人,沒有別人用天險對付她的,這一路過來,她早已經把胡空谷的地形圖記的爛熟於心,可如何才能硬打進去,剿滅這支雜胡,還是毫無頭緒。
    “定公,以你來看,我們該從哪裡突破?”賀穆蘭得到的指示是先打怕了他們再行安撫,既然如此,自然首先要做的是攻破山谷,賀穆蘭一看到那狹窄的山口就犯了難,便轉頭請教赫連定。
    赫連定看了看胡空谷的地形,開口提點:“金崖想反,怕不是一天兩天了。休屠人放牧的地方在安定附近,從安定跑到這裡來藏身,可見他們經營胡空谷已久。胡空谷地勢易守難攻,既然早有打算,少不得糧食也准備的充分,靠大軍圍困斷其糧草,先被耗垮的倒是我們……”
    赫連定見白平縣令屢屢看他,心中有些疑惑,不過還是繼續解釋:“我和金崖的從弟金當川有些交情,待我寫一封信,尋一勇士……”
    “此番休屠人和羌人反叛,陛下十分震怒,命我先向休屠人展現我大魏的武力,然後才可招撫。”賀穆蘭心中苦悶,“大軍先在葫蘆口扎營,待我看過四周地形,再做安排。”
    賀穆蘭一聲令下,大軍在葫蘆口外扎了營。虎賁軍人數不多,不過是五千人而已,胡空谷雖小,谷內至少也有幾千人之眾,防守五千虎賁軍肯定是綽綽有余。
    那縣令見賀穆蘭不願去白平縣扎營,反倒在胡空谷扎營了下來,再三勸說無效之後,只好答應了會送糧草過來,帶著一干衙役離開了。
    “那白平縣的縣令不對。”赫連定淡淡地說道:“他聽到你要先打再招,臉色整個都變了。”
    “不僅如此,他似乎認識你。”賀穆蘭臉上也帶著嘲諷的笑容:“我又未曾戳破你的身份,他卻屢屢看你,似有觀察之色。你說寫信的時候,他眼睛連眨,沉不住氣的很。”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都很快慰。
    賀穆蘭召了幾個虎賁軍過來,命他們換成普通百姓的衣服去白平縣裡打探,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定要看住白平縣衙。
    幾個斥候得了命令,換了衣服揣了些散碎的銅錢銀子離開(夏國用銅錢),騎了快馬前往白平縣。
    而賀穆蘭則跟著赫連定一起,繞著那胡空谷尋找可以攻破之地。
    ***
    “大王大王,谷外來了好多人馬!”
    金當川臉色大變地沖進木屋,驚得屋內眾多休屠人紛紛站起。
    “你別慌,到底是怎麼回事!”
    休屠王金崖帶著碩大的耳環,手臂上纏著許多金釧,一站起身來,叮叮當當作響。
    “誰知道怎麼回事!”金當川年約二十出頭,長得豹頭環眼,虎背熊腰,倒比他那精瘦的從兄看起來更加威武。
    可認識金崖的人都知道,此人能坐穩休屠王的位子,靠的是腦袋而非拳頭,所以即使金當川長得魁梧人又武勇,還是心甘情願地喚金崖為“大王”,連“兄長”都不敢喊。
    金當川和金崖是同一個曾祖,但不是同一個祖父,所以才是“從兄”、“從弟”。金當川好闖蕩,休屠人未反之前,他還在夏國內當著一個小小的官職,休屠人一反,金崖召了他回返,他立刻就棄官回族,和金崖一起殺了安定的將軍延普領著族人退守了胡空谷。
    眾人之中,只有他在夏國當過武官,知道正規軍的底細,也略懂一些排兵布陣的本事,所以兩道隘口的防衛全是他帶著族人負責,外面的哨兵一看到有大軍靠近,飛速就報給了他知道。
    “費連那家伙根本就沒有說過有這麼一支人馬要來這裡!那個王八蛋,收了我們這麼多好處又不辦事!”
    金當川惡狠狠地開罵。
    “左賢王稍安勿躁。”一個年級較大的休屠人摸了摸胡子,“費連幫我們隱瞞胡空谷的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延普的副將追來,也是他報的訊。若是胡空谷暴露,他也沒有好下場,所以絕不會隱瞞不報……”
    金崖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費縣令大概不是不報,大概是這支人馬來的太突然,他找不到機會派人入山。你可看到來的是哪位將軍?掛的是什麼旗?”
    “不是匈奴的旗子,不是鮮卑人就是漢人,旗號是一只虎頭,至於寫的什麼,剛剛離得遠,看不清。”
    金當川一看到人馬來了就過來回報,哪裡注意到底是誰的旗子。
    “做事不要這麼毛躁!待全部打探清楚了再回來稟報。”金崖揮了揮手,“叫兄弟們都警醒一點,說不定這山下的軍隊是大軍的先鋒軍,若真是這樣,一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虛張聲勢!”
    金當川被訓了一句,立刻面紅耳赤地又往山上跑去,等他離開木屋,屋中的長老們才堆出滿臉愁容。
    “谷中糧食只夠吃四個月的,就算再如何節約也不過半年。若不能撐到春天耕種,我們都要餓死了。”一位官位是“左大當戶”的長老滿臉憂色:“若是打起來,前面作戰的兒郎總要給他們吃飽,這麼一來,食物更是不足。”
    金崖退守胡空谷也是無奈,當初羌人和神秘來訪的劉宋使臣雖給了他們大量的金銀,但這寒冬臘月,一群休屠人到處購買糧食太過可疑,他們也就搜集的不多,導致現在空有金銀沒有足夠的糧草。
    “不行殺馬!在胡空谷用不了馬。”金崖臉上都是凶光。“還有我們劫掠來的漢人,能種田的就留下種田,不能種田的就不要浪費吃的了!”
    “殺了馬,若真不敵,我們連逃出去的辦法都沒有了。”
    難道靠腳跑過敵人嗎?
    “你們還想著逃?”金崖冷冷一笑。“休屠人是存是亡,全看我們能不能撐到鮮卑人覺得我們難啃。若是我們真的不敵,勸各位趁早死了逃跑的心,抹脖子自盡說不定還少受些罪。”
    金崖看著坐立不安的長老們,臉色更為剛毅。
    “若能撐到他們鎩羽而歸,自有使者前來和我們談條件,到時候收稅也好,放牧也好,才算是有了談判的本錢。我們不鬧的時候,可有人問過我們的死活?要想過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去拼!難不成跪地祈求別人給我們一口飯吃?”
    這些長老們年紀已大,但他們身後的年輕人聽了休屠王的話各個都神情狂熱,恨不得大聲叫好。
    就在滿屋子氣氛熱烈之時,金當川又氣喘吁吁第跑了進來,大聲叫了起來:“不好不好!來的是花木蘭!是殺了柔然可汗的那個花木蘭!”
    “花木蘭?是誰?”
    金崖帶著族人在關中放牧,對於北地之事不太了解。鮮卑人雖占了夏國,但休屠人和鮮卑人語言不通,和漢人也怎麼接觸,是以花木蘭名頭響亮,滿屋子裡人卻莫名其妙。
    金當川在夏國做過官,當即把自己聽到過的花木蘭事說了一遍,只是他口才確實不行,聽到的也是不知傳過多少回的,自然沒有那麼真實。
    “你說他一個人能扛起一只牛?我看他們是吹牛皮喲!”
    “一手撕了柔然可汗?還幾萬人裡殺進殺出……”一個長老放聲大笑,“哈哈哈哈,這你也能信?一人一口痰也淹死了!”
    金崖聽到那些浮誇的事跡更是臉上帶笑:“看樣子應該是哪個人想給他立名,讓他好升官,就是牛皮吹的大了點,都要撐破了。”
    金崖就怕來的是宿將或者拓跋氏的宗室親自帶兵前來,宿將謹慎,很可能花半年甚至一年和他耗著,而拓跋氏的宗室一旦受了挫敗,那就不是一支人馬,很可能是十幾支人馬全面包圍前來找回臉面了。
    待知道來的是一個二十出頭、剛剛成名、只有幾千人馬的小將,哪怕說他是天神下凡,金崖也不放在心裡。
    “區區幾千人而已,攻不破我的胡空谷!”
    ***
    賀穆蘭派了軍中的斥候前往白平縣,守著白平縣衙,還沒等到半夜,這些虎賁軍就抓到了兩個偷偷摸摸跑出縣衙的衙役。
    黑山的斥候都是賊精賊精的家伙,他們在白平縣抓了兩個衙役卻沒有立刻出城,倒是等到深更半夜才翻了城門(這城得多矮︿( ̄) ̄)︿)回到軍營裡,將他們綁到賀穆蘭面前。
    那兩個衙役一進了虎賁營就已經嚇軟了腿,待被綁到賀穆蘭面前時已經抖得像是個篩子,連話都不敢說出口。
    斥候們從他們的身上搜出了一封信並一些雜物,雜物自然是笑納了做這趟跑腿的辛苦錢,那封信直接交給了賀穆蘭。
    賀穆蘭開了信一看,竟是匈奴文,便遞給了拓跋素派來的通譯。
    這通譯一接到信便臉色大變,待看到後來,竟有些握不住信函。
    “花將軍,那白平縣的縣令通敵!胡空谷裡的糧食,是他買了送進去的,他還一直給休屠人偷偷通風報信,以索取金銀作為好處……”
    那通譯是匈奴人,不過是魏國出生長大的,自然對夏國和休屠都沒有什麼歸屬感,只覺得這縣令面目可憎。
    “果真如此!”
    賀穆蘭怒。
    “他膽子也真是大……”
    赫連定笑。
    那通譯將信的梗概說完後,便開始從頭開始逐字讀信。兩個衙役顯然也明白大事不好,有一個下/身一濕,竟尿了褲子暈了過去。
    另一個卻是膽大,不但開始求饒,而且還願意戴罪立功,將一切事情都和盤托出。
    賀穆蘭最缺的就是時間,沒空慢慢墨跡,一聽到那膽大的求饒,立刻頗有興味地挑了挑眉。
    “哦,你要戴罪立功?”
    她低頭對他露出殘酷的一笑。
    “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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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6:59 |只看該作者
  ☆、第335章 混入谷中

不光是魏國,整個北朝最大的問題都是吏治不清。魏國因為有軍戶制和地方宗族的干涉,至少百姓還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而夏國雖有俸祿,可那有跟沒有一樣,所以官員如果不貪腐,根本就生存不下去。
    那位姓費的縣令原本也過的十分清貧,因為白平縣根本就沒什麼出產,所以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致富之道。由於離長安近,白平縣的富人也都是直接往東前往長安發展,不會在白平多留,行商更是連進都不進白平縣,所以這位費縣令考績不好,連連留任,已經在這裡有很多年了。
    費縣令真正開始發家,就是從休屠人開始經驗胡空谷開始的。這位縣令根本不管休屠人要這破山谷干什麼,對方提供賄賂,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休屠人無法自己去買糧委托費縣令買糧,費縣令也都每次抽個三成作為報酬,毫不問緣由。
    等休屠人反了,開始躲到胡空谷裡,費縣令才開始害怕。可他已經和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要休屠人被抓了,總是要把他供出來的,於是這位縣令每次都會提早通風報信,延普的副將為何會死於埋伏,便是如此。
    賀穆蘭平生最恨的就是吃裡扒外之人,為了一己之私,甚至可以不顧百姓和同僚的安危。這位縣令的命運在賀穆蘭徹底對費縣令厭惡之時就已經決定了,想來拓跋燾只會更加憎恨此人,絕不會想著放過他。
    這兩個衙役之所以急著戴罪立功,是因為他們知道一條進入胡空谷的密道。表面上看,胡空谷只有一個入庫,就是那個葫蘆口,可若是只有一個葫蘆口,費縣令的人又怎麼可能繞過那麼多大軍的眼睛明晃晃的的進谷中去?那密道便是兩方交易的關鍵。
    胡空谷易守難攻,唯有一個缺口,便是在右方的百戰崖。崖中有一棧道,休屠人吊了一個木制的吊籃,用於運送鹽巴和其他山谷無法自行生產的日用品。
    若是站人的話,堪堪可以承受兩個成年人的重量。
    費縣令和休屠人有約定,若是他的人派人來的,便在那吊籃下面吹響鴿哨,上面日夜都有人值守,聽到鴿哨之聲,就會把那吊籃放下來。
    山越一帶的蠻人慣用吊籃和懸崖作為守山的據點,可休屠人也是以騎兵為主,竟然也想出這個法子,可見胡族之間互有聯系的傳言一點都不假。
    賀穆蘭和赫連定一聽胡空谷還有一處缺口,頓時笑了出來。他們都知道胡空谷之戰大局已定了。
    “花將軍只需找兩個武藝高強、性格可靠的勇士趁著夜色上去,然後想法子結果了上面吊車把守的休屠人,便可以用這吊車和吊籃運上去幾百虎賁軍。”
    赫連定知道一次只能運兩人耗費的時間太長,時間太久總還是會被發現的,所以只把人數定成了幾百人,“這幾百人混入胡空谷中,和外面攻打山谷的胡空谷裡應外合,一定能將胡空谷拿下!”
    “我倒覺得直搗黃龍比較好。”
    賀穆蘭想了想,用了一個更險的法子。“如今我們大軍壓境,胡空谷裡所有的壯年和能作戰的人肯定都布防在胡空谷兩道隘口之間,後方腹地卻不見得會有那麼多人看守。我們只需找到休屠王金崖和一干休屠‘官員’所在的地方,將他們一舉成擒,必定能迫使他們投降,連打都不用打了。”
    “這……這未免太險。我們不熟悉胡空谷裡面的環境,若是未殺入腹地就先驚動了谷中的休屠人,倒時候裡外一起夾擊,混進去的人倒成了甕中之鱉了。”赫連定連連搖頭。
    “我不贊成。”
    如今他的命寶貴的很,不但關系著西秦的歸向,而且他的妹妹和兒子還等著他撐起門戶,絕不可陪著花木蘭一起涉險。
    她的辦法雖好,但終歸是年輕人,不懂得“以正立,以奇勝”的道理,可以用奇襲做為突破口,可如果全部都靠奇計來獲勝,最終只會死於險地之中。
    赫連定在沙場征戰十幾年才越發明白這個道理,他生性自負,不願和花木蘭解釋自己的擔憂,只是表達出自己並不贊成的意思。
    “赫連公,誰說我們沒有熟悉胡空谷路徑之人?”賀穆蘭笑了笑,指著那兩個已經嚇傻了的白平縣衙役:“這二人經常來谷中報訊,說不得還幫著送過糧食,哪裡會不認識谷中的道路?有他們引路,一定能找到金崖的住處!”
    那兩個人嚇得半死,搖頭的搖頭,哀求的哀求,均說自己對路不熟,之前都是有休屠人帶路雲雲。
    賀穆蘭突然想起以前在電視劇裡看到的情節,隨手拉過一個盧水胡人,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伸手探入了他的懷裡。
    一旁的陳節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眼神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流氓惡少調戲良家婦女一般。
    而那盧水胡人只覺得一只溫熱的手掌探入他的胸口,這位花將軍以兩根手指在他身上最油膩的地方搓了搓,又搓了搓,搓的他雞皮疙瘩直起。
    ‘沒聽說過這位將軍喜歡男人啊……’
    那盧水胡人愁著臉。
    ‘我被這麼揩油,是不是該掙扎掙扎?可若我掙扎了,別人會不會笑話我小題大做?花將軍會不會丟了臉面?’
    那盧水胡人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賀穆蘭已經微微蹙著眉頭從他懷裡弄出兩個泥丸子來。
    她走到兩個衙役面前,伸出左手,用大力捏開一個衙役的下巴,將其中一個丸子扔了進去,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直到泥丸進了肚,這才把他的下巴放開。
    賀穆蘭又在另一個衙役身上如法炮制,兩個泥丸都進了他們的肚子。
    兩個衙役只覺得一團又臭又膩的東西滑入了他們的食道,然後直接進了肚子,喉間全是惡心的感覺,胃中也似有燒灼,頓時嚇得渾身都在哆嗦。
    “我這些部將之中,有幾個是杏城的盧水胡人,最會用毒。剛剛我給你們吃的,是盧水胡人的不傳之秘,名曰‘一日斷魂丸’。你們今日服了此藥,若明日的這個時候沒服解藥,便會七竅流血、渾身經脈疼痛而死……”
    賀穆蘭長得貌不驚人,卻一直以嚴肅正直的面目示人,所以她說起嚇唬人的話來,竟一點都不像假的,莫說這兩個衙役,就連那個被搓了泥的盧水胡人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有什麼秘藥不小心被賀穆蘭掏了出來。
    赫連定和杏城的蓋天台頗有交情,自然知道盧水胡人沒有這樣的藥,只有一種見血封喉的毒/液,可那藥吞下去是沒用的,所以賀穆蘭只能是嚇唬人。
    果不其然,赫連定看見賀穆蘭悄悄把手指在背後的衣服上擦了幾擦,心中頓時覺得這位將軍再怎麼厲害,也果真是個年輕人,有時候行事實在是可愛的很,忍不住微微一笑,在匈奴通譯翻譯過之後又接著用匈奴話補充:
    “你們放心,花將軍還想要留著你們帶路,絕不會輕易殺了你們。你們好好效力,爭取戴罪立功。費縣令才是主犯,你們充其量不過是被脅迫的,若你們表現的好,花將軍自有回報。”
    這番話正說到了兩個衙役的心裡,賀穆蘭和赫連定一個□□臉一個唱白臉,唱的這兩人恨不得跪在地上認賀穆蘭為干爺爺,當下如竹筒裡倒豆子一般把百戰崖上方是什麼情形、有幾個人守衛、幾個時辰一換班雲雲都吐露了個干淨。
    大事既已確定,賀穆蘭立刻召了虎賁軍的將領確定上崖的人選。
    原本賀穆蘭是准備做那個第一個上崖之人的,畢竟她武藝最高,可是之前她在溫泉無緣無故暈倒不醒的事情還猶如陰影一般盤旋在眾人心頭,是以她提出她先上崖放倒那些侍衛,竟所有人都不同意,包括從不忤逆她的那羅渾和陳節。
    賀穆蘭為了穩定軍心,最終選了那羅渾和盧爾泰第一個上崖。那羅渾武藝出眾,盧爾泰機變老練而且懂休屠人說的匈奴話,他們二人上崖最是合適。
    休屠人兩個時辰換一次值守之人,誰也不知道他們上去之後會不會遇到換班的人,所以只能盡快將人都拉上去。
    時間有限,賀穆蘭不可能派太多的人進入山谷,跟她進谷的都必須是精銳之師,賀穆蘭選了虎賁軍中一百五十個精銳的士卒,加上蓋吳這邊選出的十個盧水胡人,總共一百六十多人,能上去多少個是多少個,上去後以響箭為號令,待行動成功便尋個高處發射響箭,山下的虎賁軍若是聽見,便齊齊發動攻勢。
    赫連定不願進谷,便被賀穆蘭留下來協助高深率領虎賁軍,若賀穆蘭真陷在裡面,以赫連定和休屠人的交情,說不定還能干涉一番。
    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
    “花將軍,你打仗向來這麼……”赫連定想了想,沒用魯莽這樣的辭藻,“……這麼,驚險嗎?”
    賀穆蘭聞言苦笑。
    若是可能,誰不願意穩穩的打仗?要麼圍而不攻,要麼大軍逼近,把胡空谷裡的人拖死自然是最好。
    可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而且要不了多久,白平縣令和休屠王金崖就會發現情況不對。
    戰場上的機遇一瞬即逝,若不抓住,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打下這座山谷。
    “赫連公,兵無定勢,水無常形,我這只是在最合適的時候選擇了最容易成功的法子。我也知道我若在山下坐鎮指揮是最穩妥的,可若我一直在大帳中做我的將軍,又怎麼能夠服眾呢?”
    賀穆蘭只得為自己冒險的舉動做出合理的解釋:“你不知道,我國的那位陛下,最愛的就是身先士卒,做你這種‘以身犯險’之事。我大魏精銳無堅不摧,概因武將不怕死而已。”
    賀穆蘭漂亮話說完,便帶著一干點出來的虎賁軍和通譯等人准備出發,整個虎賁軍動作隱秘的跟著賀穆蘭離開主營,一群人脫去笨重的甲胄,只帶著最趁手的武器和輕便的皮甲,趁著無邊的夜色,朝著胡空谷的東邊而去。
    ***
    半夜趕路的過程是寂靜又讓人壓抑的,所有人都知道此行的危險,但因為有賀穆蘭親自前往,這種壓抑的氛圍才不至於將這些人緊張的神經逼的更加緊迫。
    兩個被脅迫來的衙役一邊走一邊抽泣,他們是真的以為自己中了毒。而且即使沒有毒,他們也知道跟著這一群瘋子去擒拿賊首有多麼的危險。真打起來,對方可不管你是不是費縣令的人,一通亂箭下來,射也射死了。
    陳節一直悄悄的跟著賀穆蘭的身邊,見她的表情比往日更加嚴肅一些,忍不住一愣,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當初征柔然闖崔府,他家的將軍也沒有過這種勢在必得的堅毅表情。如今不過是趁夜悄悄溜入胡空谷,又算不得什麼以一敵百的硬仗,他為何又有這樣的表情?
    不對,不是他了,該稱呼“她”才對。
    想到這裡,這幾日被惡疾和胡空谷戰事弄的大腦一片混沌的陳節終於想起了溫泉時看到的場景,忍不住又想親近賀穆蘭又怕親近賀穆蘭,左右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這才壓低了聲音湊到賀穆蘭身前。
    “咳咳,將軍……”
    陳節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這邊,小聲地問她。
    “盧水胡人真有那種藥?”
    蓋吳和他感情這般好,他怎麼沒說過盧水胡人有這種藥!
    賀穆蘭在若干人臉上看了許久這樣的表情,哪裡不知道陳節現在想接近又怕接近的想法,聽了他的問話,若無其事地低聲回他:“哦,你說那個。盧水胡人不洗澡,我搓了幾個泥丸子。”
    這話一說,陳節立刻呆若木雞。
    他怎麼也無法將自家英明神武冷靜穩重的將軍,和搓個泥丸子騙人是劇毒的那種人聯系在一起,愣是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被蓋吳推了一把,才又連忙疾奔幾步,又跑到賀穆蘭身邊。
    “將……將軍……你這樣太……”陳節抓耳撓腮,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合適的詞來,最後只能一瞪眼:“你竟親自伸手去那盧水胡人胸口去……去……”
    他憋紅了臉。“你不覺得髒嗎?你要吩咐一聲,我去搓就是了。”
    “其實我並沒有當真,只是最近心情不太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罷了。”賀穆蘭一歎氣,若是平時的自己,怎麼可能做出這種無厘頭的事情來。
    說到底,不過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又有許多事情未成,心中太過煩悶罷了。以至於她甚至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的存在。
    陳節一想到賀穆蘭“最近心情不太好”的原因,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賀穆蘭側頭看向陳節。在月色下,陳節的眼睛亮的驚人,而他年輕的臉龐上不知為何升起了紅霞,走的跌跌撞撞。
    “陳節……”
    “嗯?嗯,將軍我在。”
    “陳節。”賀穆蘭一邊喚著他的名字,一邊腳步不停的往前。“我知道你發現了我的秘密。”
    “啊?啊!”陳節驚得左腳絆右腳,一跤摔在了地上,惹得左右之人都側目看了過來。
    賀穆蘭又好氣又好笑地將他在地上一把拉了起來,兩人身子接近之時,賀穆蘭壓低了聲音。
    “你放心,我不會殺人滅口。”
    “什麼?啊,將軍,我從沒這麼想過!”
    陳節連連搖頭,繼續解釋:“我只是嚇到了而……”
    “那天的事情,你就當看錯了,把它忘了吧。”
    賀穆蘭松開握住他臂膀的手掌,表情淡然。
    “這種事情,你就算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
    “……知道了。”
    陳節低下腦袋。
    “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說出去的。將軍就是將軍,我明白。”
    “哪裡有這麼嚴重。”
    賀穆蘭輕笑。
    “我只是怕你想太多,一天到晚想著要對我負責,或者要我對你負責什麼的。畢竟我看過你……”
    “將軍!”
    陳節惱羞成怒地大叫了起來,眼睛亮的驚人。
    “別說了!我肯定不會亂說!不亂說話不行嗎!”
    “哈哈哈,陳節,你們是不是又在聊黑山客店那晚的事情?哈哈哈哈哈,你們聊的那麼開心,怎麼不帶上我!”
    蠻古聽到賀穆蘭說起什麼讓陳節跳腳的事情,直覺就覺得是黑山城客店那晚的事情,頓時大笑了起來。
    往胡空谷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危險,以至於趕路的眾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正需要一個宣洩的口子,一聽到蠻古這裡有八卦,各個都生出了興趣,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
    “蠻古,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啊,快說快說,別吊人胃口!”
    蠻古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做出了詭異的表情。
    “話說有一日,正如今日這般月黑風高,我們隨花將軍住宿在黑山城的一家客店裡。那客店裡有一個嬌俏的寡婦……”
    “啊啊啊啊!”
    陳節一聲慘叫著打斷。
    “別說了!”
    “嬌俏的寡婦?嘿嘿,是不是看上陳節俊俏了?”
    “呸,要看也是看上我們花將軍,誰放著花將軍不要看上一個親兵!”
    “親兵怎麼了,老子也想當親兵,我們家將軍雖然威武,若論長相,還沒陳節俊俏呢!寡婦愛俏沒聽過嗎?”
    賀穆蘭心中原本也有些緊張,聽到那件事情,頓時放松了不少。莫說賀穆蘭,便是那兩個一直在哭的衙役都不抽泣了,竟屏住呼吸側耳聽著那“俏寡婦夜會情郎”的故事。
    陳節急的直跺腳,恨不得把蠻古的嘴巴撕爛。可蠻古是什麼人,身影三下一閃就閃入了一群虎賁軍士之中,繼續輕松地說了起來。
    “那寡婦要會什麼人,我倒是不知道。只知道她和陳節說了幾句話,做了幾件事,陳節就跑到自己的房間裡……”
    “啊啊啊啊!蠻古我要殺了你!”
    陳節大叫著離開了賀穆蘭的身邊,朝著人群裡的蠻古撲去。蠻古嘿嘿笑著又往裡面跑,其他的虎賁軍有意聽完這段深夜的段子,不但明裡暗裡的擋住陳節的腳步,還給蠻古眼色、笑著叫他繼續。
    “快說!”
    “那寡婦是不是說了什麼情話,和陳節一起進了房間?”
    蠻古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繼續說道:“話說陳節年輕氣盛,一回到房間,將那褲子褪了個一干二淨……”
    “啊啊啊啊!將軍你快管管!將軍我求求你了,讓他住嘴啊!”
    陳節眼淚都要下來了。
    一群士卒一邊催促著蠻古,一邊呼吸急促的咽著口水,似是等著什麼“俏寡婦被翻紅浪”之類的故事。
    這種段子和議論是往日裡黑山男兒夜晚的成人保留節目。他們都是從黑山來的,黑山苦寒,不像各地的衛戍部隊還能經常見到女人,對女人的猜測和幻想也越發變得荒誕而香艷,許多男人興致勃勃說過的“艷遇”,只要通點人事的都知道是假的,純粹是吹牛。
    可無論吹牛吹得多麼稀奇古怪,還是有許多兵士願意聽。甚至從關內來的春/宮/圖或者類似的小冊子,在邊關都能引起一場腥風血雨。
    賀穆蘭早已熟悉了這樣的氛圍,她甚至無數次被邀請過參加這樣的夜話。她是現代人,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各種那啥啥也見了不少,這些男人似乎能讓全身火熱的葷段子對她來說就像是小學生們講笑話,所以聽也就聽,很少發表議論或者拆穿他們。
    這群男人們有許多和陳節一樣都未通人事,所以一個個紅臉的紅臉,咽口水的咽口水,一邊催促蠻古繼續說,一邊抬眼用眼神哀求賀穆蘭不要制止。
    陳節眼淚真要下來了,蠻古卻壞笑著繼續說:“陳節回了房,那寡婦卻沒有進去……”
    “好了,快到胡空谷了,都住嘴吧。”賀穆蘭怕陳節直接撲街,也怕蠻古說多了壞了寡婦的名節,出聲打斷了這段夜話。
    不過拜這群人吵鬧的福,她之前壓抑的心情總算是已經放松了不少。
    “將軍,莫這樣殘忍!”
    “啊……將軍讓蠻古說完吧!那寡婦後來怎麼了啊!”
    “就是就是,沒進去到底去了哪兒?”
    “收聲!快步前進!”
    賀穆蘭板了臉,眼神如電光一般掃過眾人。
    “等金崖被擒了,隨你們怎麼玩笑,現在給我打起精神准備上崖!”
    “是!”
    陳節逃過一劫,一路小跑著回到賀穆蘭身後,蠻古也是一般。陳節看到蠻古咧嘴怪笑,咬著牙捏緊了拳頭,最終也只能“哼”了一聲,低著頭只顧前進。
    也許有這段插曲,眾人趕路的步伐輕快了不少,百戰崖瞬息間就到了眼前。
    這山崖並不陡峭,只是那片山壁平滑無比,就像是後世采石場的炸藥將山炸禿了一塊似的,根本沒有可以攀爬的地方。
    夜晚漆黑,能見度不高,賀穆蘭猶疑地看了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麼可以值守的地方。
    “上面真有人?”
    賀穆蘭指了指遠處的山崖。為了防止上面的人發現下面來了人,賀穆蘭並沒有靠近附近。
    其中一個衙役大概覺得賀穆蘭帶著的人不是那麼窮凶惡極,對自己能活也抱有了期待,連忙指著賀穆蘭手中的那個鴿哨猛地點頭。
    “這個哨子是休屠人給我們的,將軍找個人在下面一吹便知道了!”
    那羅渾和盧爾泰早已經換了衙役的衣衫,兩人奉命取了鴿哨,一路小跑到那山崖下方,拿著鴿哨吹了起來。
    鴿哨的聲音並不大,只是勝在清亮。可此時卻是半夜,鴿哨之聲立刻驚動了上方,沒有一會兒的功夫,上面傳來一陣□轆滾動的響聲,由於夜靜,隔著老遠都聽得見動靜。
    “成了!確實有人!”
    陳節興奮地一揮拳。
    “成敗與否,就看那羅渾和盧爾泰的了。”
    賀穆蘭運足目力,直盯著那片山崖。
    □轆滾動的響聲之後,從山崖下掉下一個大籃子。說是籃子,倒像是水桶上纏著籐蔓一般,看起來顫顫巍巍,若是膽小的,甚至都不敢進去。
    盧爾泰和那羅渾自然不是膽小之人,兩人拽了拽繩子,大約是覺得很結實,便一齊站了進去,又吹動了鴿哨。
    鴿哨聲再響,□轆繼續轉動,兩人連同那原始電梯一齊往上升去,速度極為緩慢,大概拉它的人需要很大的力氣。
    賀穆蘭等人在下方又緊張又期待的等了約有一刻鍾有余,心中甚至已經升起了不好的想法。
    好在賀穆蘭所托之人不負眾望,在崖上傳出些嘈雜的動靜之後,沒有一會兒,那籃子連同吊桶又滑了下來。
    那羅渾和盧爾泰之後便是蠻古和蓋吳,等他們上去了,蓋吳又跟著一次吊籃下了下來,對著賀穆蘭招招手。
    “師父,上面就四個人,已經被那羅將軍和盧爾泰殺了。時間急迫,您先上吧。那□轆不太好用,拉一個人實在是費力。”
    賀穆蘭聽到這裡,心中總算是大定。
    她安排了剩下來的人兩人一組,以之前安排好的順序依次上去,兩個衙役在上面的人有了二十人之後再押送上去,以免人手不夠而逃逸。
    賀穆蘭安排了一番後就踏入那吊籃,蓋吳搖了搖繩子,上面的□轆又轉動了起來。
    古時候的人雖已學會了使用滑車,但不可能如現代人那般使用多組滑輪組,器械自然很是粗糙,這百戰崖上的滑車,應當耗費了休屠人不少人力物力,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他們造的。
    這吊籃吊桶二合一的載具被山風一吹,竟在晃晃悠悠地顫動,像是馬上要散架一般,賀穆蘭饒是膽子極大,站在這吊籃裡,也不免在腦海中產生諸如繩子突然斷了、吊桶突然散了一般的幻想,一時間雙腿竟然有些無力。
    蓋吳比賀穆蘭還害怕,幾乎是半蹲著站在裡面。賀穆蘭原本還在膽怯,見到這個弟子這般害怕還要強撐著下來接她,忍不住往雙腿用了用力,強迫著自己注意他處,安慰他道:“你也別害怕,我看這吊桶內壁光滑,休屠人應該經常用它,既然經常用,大概安全是沒問題的。”
    蓋吳一邊點頭,一邊大著舌頭說:“師父,你你你別擔心,我我不怕……”他捏了下大腿:“師師父我還是不說話了,我我我腿麻……”
    兩人一路被拉了上去,直到突然聽到“光”的一聲,那吊桶劇烈一震,左右搖晃的厲害之後,從山壁上舉著火把跑出兩個人來,伸出手要來攙扶他們。
    正是盧爾泰和蠻古。
    這時候賀穆蘭才借著火把看清了山上的情況。難怪山下看不清百戰崖上的動靜,這裡竟是一個向上的斜坡,外面高裡面低,拉繩索的人在山崖邊往坡下跑才能帶動滑車,把吊籃提上來,然後將繩索系在下面的重物上。
    可正因為如此,吊車和山崖不在一個平面,竟還有一小截距離。賀穆蘭大著膽子探出身子往前一躍,山壁邊的蠻古和盧爾泰齊齊伸出手來把她往回拉,這才帶回了山壁上。
    另一邊的蓋吳剛剛已經受過一次驚嚇,沒有坐過電梯的古代人見到這種原始簡陋版電梯簡直面無人色,蓋吳幾次趴在吊籃沿上,竟不敢邁腿。
    最後是賀穆蘭站到了山壁邊沿,對著蓋吳溫聲哄道:“你只管往下跳,你知道師父的力氣,一定把你接住就是!”
    蓋吳對賀穆蘭滿心崇敬,哪怕為了不讓她看清也要跳的,只能閉著眼睛,找准了位置往下跳。
    賀穆蘭上前一步,伸出手來碰到了蓋吳的身體,借著自己巨大的力道把他往裡面一帶,蓋吳便落到了這邊的地上,滾著滾著下了坡去,好半天才站了起來。
    賀穆蘭安全上來了,接下來的時間半點都不能耽擱。這是斜坡,必須有兩個人在斜坡下拉,兩個人在斜坡上接,否則都會有危險,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山崖上有四個人值守的原因。
    如今上面有了五個人,總算是可以放心了。蓋吳和盧爾泰負責拉那滑車,蠻古和那羅渾在山崖邊接人,賀穆蘭站在斜坡和山道之間站崗放哨,注意換班的動靜。
    正如賀穆蘭所想,這滑車結構簡單,所費的力氣不小,所以吊籃的速度才會這麼慢。大約半個時辰的功夫,這滑車竟只吊上來十來個人,離賀穆蘭所想的幾十人還差的極遠,再這麼下去,等換班的發現這裡出事了也沒上來多少人,更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們摸進去。
    賀穆蘭看了看滿頭大汗的幾個軍士,突然離開了山道旁邊,走到了那斜坡下,指了指山道。
    “你們兩個歇歇,去那裡看著吧。”
    “咦,將軍,那什麼人拉車?”
    換班的軍士滿頭大汗,連連搖頭。
    “不累的,我們再拉一會兒,換人來拉!”
    “不用了,你們過去吧。”
    賀穆蘭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的卷起袖子。
    “這裡先交給我。”
    賀穆蘭在掌心纏了幾道身邊常備的繃帶,一把拉住了滑車的繩索。
    “將軍……”
    她看著兩個怔愣住的虎賁軍,也不解釋,只在手中用力,那滑車立即飛快地滾動了起來。
    “天啊!”
    “我的老天!”
    賀穆蘭用著力往坡下疾走,很快就將那根繩索拉到了巨石墜物的旁邊,將繩索系在那石墩上。
    吊車的那一頭,兩個虎賁軍已經被陡然加速的滑車嚇得軟倒在吊籃裡,無論陳節等人怎麼破口大罵都邁不出步子。
    他們的腳已經都軟了。
    賀穆蘭卻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皺著眉頭掃了眼還在原地發愣的力士,以及遠處半天站不起來的虎賁軍,冷聲說道:
    “你們的速度太慢了,立刻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發愣的力士嚇得一激靈,立刻跑去山道那邊了。可兩個吊籃裡的虎賁軍依舊臉色蒼白,磨磨唧唧。
    賀穆蘭口中發苦,只能跑上斜坡,將兩個虎賁軍半拉半抱的從吊籃裡拽了出來,摔在斜坡上,讓他們摔了個清醒。
    “別墨跡!”
    賀穆蘭的神情在夜色中甚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我的時間很寶貴!”

  ☆、第336章 怒火中燒

“天生神力”。
    這四個字,在沒有熱兵器的年代,足以讓全天下的男兒為之動容。
    若賀穆蘭此時站在街頭喊一嗓子,誰能有天下無敵的力氣,但是三十五歲就會死,恐怕絕大部分男兒都願意。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三十五歲之前,若有賀穆蘭的身手和力氣,換成任何一個有些野心的人,都足以攪的天下血雨腥風,或是成就一方霸主威名。
    哪怕是此時的賀穆蘭,若你要讓她以散盡自己的武力為代價獲取活命的機會,她肯定也是選擇去死。
    她要做的事情太困難,以至於超出了這個時代的范疇,若她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又如何幫助拓跋燾成事呢?
    所以賀穆蘭的時間很寶貴,寶貴到她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的地步。
    而這種急迫感表現在賀穆蘭身上,就是她開始變得不近人情了。
    好在虎賁軍的大部分士卒雖然是從黑山大營調來的,但對這位名動天下的將軍沒有什麼深入的了解,以至於賀穆蘭表現出甚至有些殘酷的一面時,他們只是繃緊了那一根弦,生怕自己被將軍厭棄。
    除了陳節等人以外,其他人看到賀穆蘭以一種可怕的效率將虎賁軍們全部拉上來時,只為她那似乎無窮無盡的力道和干脆利落的行事風格而折服,甚至有不少人露出了狂熱的表情,在心中發誓這輩子都要跟隨與他。
    強者,絕對的強者,先不說心智,就這種絕對的武力,已經足夠讓虎賁軍們全身心折服了。
    “吐完了沒有?”
    賀穆蘭活動了下已經開始有些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吐完了就准備好家伙,我們要去找金崖了。”
    在她的腳邊,躺著四個前來換崗的休屠人。這個山崖大概離谷內有一段距離,所以這幾個見勢不好想要跑回去搬救兵的人還沒跑幾步就被解決掉了,而賀穆蘭站在山道上往下看,根本半點人煙都沒有。
    從賀穆蘭開始出手拉人到解決掉這一次來換班的四個休屠人,總共拉上來八十幾個人,每一次換崗之間是兩個時辰,所以他們能用的時間也只有兩個時辰。
    總共有一百六十人,但最多只能運上來一百個,剩下六十多個人只能在山崖邊待命,把守住這個可能逃生的出口。
    賀穆蘭只留下三個人繼續在山崖邊運兵,便帶著一百多個人往山道下走。其中就包括那兩個認識道路的衙役。
    這兩個衙役已經被賀穆蘭的可怕嚇到了,對待賀穆蘭比伺候爹娘還要順服。他們每次都是從山崖這邊上來的,所以帶起路來輕車熟路,還能避過幾道崗哨,輕而易舉就進入了第二道隘口和腹地之間。
    “百戰崖不在谷裡,是在第二道關卡邊的山崖上,所以要去找到休屠王金崖,還要再過一道關口。”衙役在漆黑的夜色中小聲說道:“不過大部分人都在最外面的葫蘆口,這裡的人不多。第二道關口有竹刺的機關和陷阱,我帶你們去幾處人少的地方,騙他們開門,你們等守衛死了再進去。”
    “將軍,我去吧。”那羅渾看了看那關隘,確實如衙役所說易守難攻,而且都在高處,一百多號人一起沖過去肯定被人發現,但是把放哨的守衛干掉再混進去卻是可以的。
    賀穆蘭的目力極好,站在不遠處看了最近的一個哨樓,突然轉身對陳節說道:“把我的鐵弓拿來!”
    賀穆蘭的弓箭平時都是背在陳節身上的,陳節聞言頓時乖乖把弓捧了過來,交予賀穆蘭之手。
    “將軍要在這裡射?可是實在遠了點吧,這都有一百八十步了……”
    陳節從黑山就跟著賀穆蘭,自然知道她遠射的本事極為高明,連庫莫提都沒有她這種本事。
    但只要是人,總有人力不及的時候。這位將軍的極限,便是一百六十步。
    賀穆蘭拔了幾根頭發,在夜風中測算了下風向和風速,舉起鐵弓瞄准哨樓之上,瞇了瞇眼睛便放開了弓弦。
    唰。
    破空之聲被賀穆蘭刻意控制到很小,那根箭因為力道的可怖螺旋著直撲哨樓上方,徑直扎入了哨兵的咽喉。
    在哨崗上放哨的休屠人也是要睡欲睡的關頭,突然覺得喉間劇痛,待要再喊卻發現聲帶已經毀了,只能發出“霍霍”的吸氣聲。
    這種聲音自然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和他一起放哨的那一個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也被同樣襲來的另一根箭傷了咽喉,直接撲街。
    這已經不是箭術驚人,簡直是神乎其神了。
    “將……將軍……”最了解賀穆蘭實力的自然是陳節和那羅渾,兩人比身後的虎賁軍還要吃驚。
    “將軍最近又長了力氣?連一百八十步的弓都能開,而且能射中!”
    賀穆蘭哪裡有時間解釋她全盛之時原本就是能射一百八十步的,只是點了點頭把弓又拋回陳節手中:“那羅渾跟著衙役去炸開關口的門,兩位盧水胡兄弟辛苦一下,你們懂匈奴話,到那座哨樓上去,換了他們的衣服,為我們爭取下時間。”
    哨樓說不定也是要放哨的,到時候發現少了兩個人,是個傻子也知道裡面混進去了人,少不得全谷戒備。
    盧水胡人本就是匈奴人的一支,和休屠人同根,長相和語言都類似,他們混上一段時間,再趁機襲殺幾個換崗的休屠人也是容易。
    一百多人的隊伍想亂都亂不起來,賀穆蘭命令一下,蓋吳身後兩個盧水胡人立刻溜到哨崗之下往上爬。而衙役領著那羅渾假裝是剛剛上來送消息的樣子,進了門口就把兩個看門的放倒了,將大門打開引了他們進去。
    一路上賀穆蘭的遠射簡直有如神助,這種讓其他人視作龍潭虎穴之地,竟因為賀穆蘭的關系走的如履平地,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山谷之中。
    胡空谷的腹地實在是個說不出的動人之處。
    和葫蘆口狀的兩道關隘不同,胡空谷的外圍怪石嶙峋、山間還有許多雜木和毒草,所以若有人攻山,無論是直接撬了巨石下去用滾石砸人,還是點了毒煙熏得人仰馬翻,都防守的極為容易。
    可胡空谷的腹地卻又是另一派世外桃源的模樣。四周陡峭的山壁將它圍繞成天然的溫室,阻隔了冷冽的山風,土地平整且肥沃空曠,最適宜耕種。除此之外,這處胡空谷裡居然有天然的瀑布和湖泊,水是活水,根本不用擔心外界掐斷水源或是在水中下毒。
    若不是有費縣令這個突破口,就憑圍攻,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打到這處腹地裡來。就算大軍數量極多,要想進來也是傷亡慘重。
    賀穆蘭等人為了安全,沒有一個人點了火把,全是摸黑前進,雖有衙役指出方向,但對於一群第一次進谷的人來說,這方向有了和沒有沒什麼區別。
    他們既不知道這方向通向哪裡,也不知道這方向上等著他們的是什麼。
    “金崖在水田邊的一處木屋裡住,其他幾個長老也是住在附近的木屋裡。到那裡要路過一片草房子……”
    那衙役似有保留,說話間突然吱吱嗚嗚起來。
    蠻古是急脾氣,頓時眼睛一瞪,低吼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片草房子裡被押著的都是被劫掠來的百姓,被抓到山谷裡幫著墾田的。這谷中氣候雖好,可休屠人不會種田,剛來這裡的時候都是一片荒地,荒地是種不出莊稼的……”
    那衙役吭了吭,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想法。
    “休屠人反了的時候,沿途把莊子的百姓都掠了進來,就看押在那一片茅屋中給他們墾田。等來年春暖,還要教他們種田……”
    “簡直是豈有此理!”
    “媽的,把這些村戶當做耕地的畜生不成!”
    “所以第一次延普將軍的軍隊來攻打胡空谷時,被拉出去當人盾抵擋箭支的就是這些人?”
    賀穆蘭沉下臉,問那個膽子還算大的衙役。
    “哎,是啊。”衙役哭喪著臉,“其實我們縣令是不同意他們這麼做的,說是一旦動了平民,他們反了就更站不住腳了,可休屠人以為是我們家縣令怕他們自己種糧食就不朝他買了,根本不聽費縣令的……”
    “呸!”
    蓋吳扇了那衙役一記耳光。
    “按你的說法,你們縣令還是好人了?看著治下的百姓被抓進山裡而無動於衷,算個什麼縣令!”
    那衙役被打的眼冒金星,整個人也怯了下去:“我……我就是個跑腿的,上面吃肉,我們吃點骨頭,哪裡管得到這些大事!”
    “將軍,現在怎麼辦?”
    陳節看了看山谷裡被墾了一半的農田,還有田埂邊亂七八糟的草房子,皺起了眉頭。
    “休屠人還住在裡面,可要是進去就必須驚動這些茅屋裡的人。這麼多看守百姓的休屠人,總會發現我們的。”
    “你說他們掠來的都是壯丁?”
    賀穆蘭問了問腳邊的衙役。
    “也不光是壯丁,還有一些女人……”
    “要女人做什麼?”
    賀穆蘭微微一怔後,立刻反應了過來。
    要女人做什麼!
    要女人還能做什麼!
    媽的,這群休屠人何必要撫,直接殺了才干淨!
    隨著力氣的回復,賀穆蘭感覺到了花木蘭和自己都曾壓抑過的那股暴虐之氣。她幾乎是握緊了磐石的劍柄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即便是這樣,她腳邊蹲著的衙役也被她可怕的表情嚇了個半死,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計劃改變,先去茅屋那邊救人。”賀穆蘭做了個深呼吸,對著身後的虎賁軍命令道:“若是我們挾持了金崖要求休屠人投降,他們很可能也拿這些百姓做把柄反過來要挾我們。我們不是強盜,不能做和休屠人一樣的事情,到時候反倒束手束腳。茅草屋那邊都是壯丁,救下來對我們也算是個助力。”
    “將軍不必解釋這麼多,您說,我們大伙兒做就是!”
    一個虎賁軍立刻低著聲音效忠。
    賀穆蘭之前表現出的力量和智慧已經足以折服這些精銳,向他們表明她無愧於“虎賁左司馬”的身份。
    賀穆蘭向衙役那邊問了下茅草屋那邊的人數,晚上在那邊看守的大概有五六百多人,被關押的則是一千多人,白天由大隊休屠人看守著出來工作,晚上就被捆住手腳。
    以一百對五百,不可能一點騷亂都沒有。
    賀穆蘭低聲吩咐了幾位虎賁軍,告訴他們若是實在不得已引起了騷亂,干脆就直接放火燒了這些茅草屋,做出動亂是起火造成的,能爭取一點時間爭取一點時間。
    一百多號人趁著夜色溜到茅屋附近。說是茅屋都抬舉了它們,不過是一些木頭和亂草胡亂堆出來的遮蔽之物罷了,想來連這些茅屋都是這些百姓自己搭的。
    可沒聽說過休屠人會造房子。
    讓百姓住草屋,他們自己住木屋和帳篷,這是想效法匈奴時期,建立奴隸制度,將這些百姓當成奴隸?
    賀穆蘭一聲冷笑,抬臂往前一揮。
    “上!將這裡給我攪個天翻地覆!”
    “是!”
    以賀穆蘭為刀尖,一把寒光凜冽的凶器在這個夜晚誕生了。
    正如賀穆蘭所說,這種毫無遮掩可言的茅草屋簡直是一踢就倒,根本就起不到什麼作用。他們刀刃所向之處,茅屋紛紛被破開,露出裡面被捆著的壯丁們以及那些看守的休屠人。
    休屠人也是人,壯丁們手腳都被捆著,外面又有來回巡邏的衛隊,他們自然也就安心的睡覺了,正是這種大意讓他們在睡夢中送了命。
    被捆住手腳的壯漢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餓的瘦骨嶙峋,很多身上還有被鞭打過的痕跡,看起來真是慘不忍睹。
    賀穆蘭等人提著武器進了破帳篷破茅屋的時候,這些被捆住手腳的百姓都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我們是魏國虎賁軍花將軍麾下的將士,奉命前來援救百姓。還有一把力氣願意跟我們殺人的跟在我們身後,不能殺人的速速往百戰崖方向跑,有我們的兄弟可以接應。”
    虎賁軍們速度極快地砍斷了縛住他們的繩索,一邊說明了來意。
    這些百姓之中大多是漢人,只有一小部分是漢化的鮮卑人和匈奴人,而虎賁軍中大多說的是鮮卑話,能夠和他們喊話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但只要有一個聽懂了,就會淚如雨下的向其他人傳達消息,所以不過片刻的功夫,虎賁軍身後居然人越跟越多,這些漢人裡十之八九都跟了上來,比賀穆蘭想象的也不知道好出多少。
    賀穆蘭原本還想著帶著這些壯丁一起去襲擊金崖的住處,可當真的殺了這些看守和巡邏的休屠人救出百姓時她才發現自己想的有多麼天真。
    這些人有的全身是傷,有的餓的連站都站不住,還有一些身強體壯的大概是刺兒頭,被割了鼻子或者斷了手的都有。
    若不是為了留他們來年耕種,恐怕這些人裡能活下多少都是個問題。
    其余身體尚且算是健全的,因為整夜被捆住手腳睡覺,就算砍斷了繩索,也半天都站不起來,按照他們自己的描述,他們每天很早就被休屠人打起,然後原地活絡筋骨到能動就要花上一段時間。
    有些胳膊或腿就這麼壞死到徹底殘疾的甚至都有。
    可他們實在是太害怕了。即使根本不會殺人,也不想殺人的,都不敢離開賀穆蘭一行人去找什麼“百戰崖”。
    先別說找不找的到,這一路上有多少人追捕,就算沒人追捕又找的到,就憑他們這一群人在黑夜裡亂跑,總有倒霉的要被抓住。
    誰也不願意做那倒霉的人,只能跟著武力看起來最強的虎賁軍走。
    當然,還有不少人日日夜夜被這些休屠人折磨,就連死都想報復他們,一得了自由就找虎賁軍要武器殺回去。
    對於這些人,虎賁軍自然是敬佩的很,紛紛拿出自己的備用武器給他們。或是短刃或是匕首,對於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來說,自然是比牙齒和指甲有用的多了。
    解救百姓的過程比賀穆蘭想象的容易的多。這些休屠人的作戰能力不但沒有鮮卑人強,甚至連柔然人都及不上。
    也許是因為沒想到谷地裡會出現敵人,也許是沒想到這些如同豬狗一樣的百姓也會反抗,他們幾乎是懷著滿心的疑惑和不甘死去的。
    賀穆蘭比任何人都擔心遲則生變,她就如同殺星下凡一般,在休屠人的包圍中殺進殺出,一步步向著休屠王所在的方向殺去。
    虎賁軍也好、被救出的百姓也好,在所有人的心裡,只牢牢的記住了一個方向,那就是賀穆蘭的方向!
    只要她在,必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只要站在她的身邊,便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將軍,我怎麼感覺人數比衙役說的要少許多?”陳節一邊擔憂地看著四周,一邊不時看看身後那些毫無作戰能力可言的百姓。
    “不會有什麼埋伏吧?就後面那些人,能不靠我們保護都算是好的了……”
    “我也覺得奇怪……”
    賀穆蘭跟著潰兵殺入了一片帳篷之中,驚疑地看了看四周:“我們是不是尋錯方向了?怎麼茅屋後面還有帳篷?”
    賀穆蘭和陳節殺了進來,虎賁軍和那些百姓們自然也跟了過來。那兩個衙役被蓋吳拖著衣領拽上來,看了看後咽了口唾沫,吭吭哧哧說:“方……方向沒錯,這裡是有帳篷……帳篷……”
    兩個衙役話音還未落,帳篷裡突然跑出不少衣冠不整的休屠人,很多人連褲帶都是亂七八糟系著的,揮舞著武器就殺了出來。
    待他們看到外面的人數竟有這麼多,顯然也是吃了一驚,剛舉起的武器立刻方向,掉頭就往回跑!
    “不能讓他們跑了!追殺干淨!”
    賀穆蘭磐石劍鋒一指前方。
    “帳篷裡是不是藏著休屠的兵丁?盡早解決掉!”
    賀穆蘭一馬當先,陳節、蠻古和那羅渾都是她的衛眾,自然護衛著她前行,他們都把這些帳篷當成休屠士卒休息的地方,自然是毫不猶豫的以襲營的方式沖鋒,誰料這些帳篷裡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只是頃刻間就沖進去了一座。
    “哎呀!將軍你莫進來!”
    先打頭進來的陳節嚇的一聲驚叫,連連揮舞著手臂不讓後面的人進。
    “你這家伙又神神叨叨搞什麼!”
    那羅渾不耐煩地一把推過陳節,也跟著進了帳篷。
    而後便是賀穆蘭和蠻古等人。
    待他們進去以後,眾人都是一愣。
    這片明顯是游牧民族所用的帳篷裡,橫七豎八的躺著許多女人。她們全都沒有穿著衣服,渾身是淤青和渾濁的痕跡,為了防止她們自盡,口中都塞著東西,雙手也被捆了起來。
    賀穆蘭曾經也見過“游寨”,不過那些女人大都是自願去黑山討生活的女人,而且她們要價很高素質卻不好,黑山的士卒們經常去那裡紓解,卻很少為這些女人鬧出什麼矛盾。
    但這裡的女人一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若是沒有遭受到這樣的待遇,可以想象會有多麼美滿的生活和家庭。如今她們見到有人進來,除了有幾個情緒激動的胡亂蹬著手腳,大多數人竟像是已經麻木了一般,只瞪大了眼睛看著帳篷頂,連眼睛珠子都不往賀穆蘭他們的方向瞟上一眼。
    後面的百姓還有想進帳篷的,賀穆蘭已經覺得喉間全是腥甜之氣,將陳節往後一退。
    “看住門口,先不要放人進來。叫虎賁軍的兵士把外衣脫了丟進來!”
    賀穆蘭知道為何這裡是帳篷而不是茅屋了。茅屋不擋風,若是苦力們還能互相擠擠靠衣衫取暖。可這些女人受盡摧殘,大多數時間是不穿衣服的,若還住茅屋,肯定就要凍死。
    休屠人的帳篷也是牛皮所制,擋風御寒,雖然以牛糞為燃料取暖氣味難聞,但這些休屠人大概也習慣了,根本不覺得煞風景。
    他們也不是為了情趣而摧殘他們。和後世那個以收集胡姬為樂的袁放比起來,這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賀穆蘭親自為這些女人割斷繩索,用漢話和鮮卑話溫聲安慰他們,替她們解釋現在的處境,可作用微乎其微,她又不是當事人,哪裡知道她們所受到的痛苦和羞辱,有些女人當場就抓著賀穆蘭尖叫了起來,直抓的賀穆蘭整個手臂滿是淤痕。
    虎賁軍的士卒們原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待攻破了幾個帳篷以後也就明白了此時到底是什麼情景,一個個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們許多都是平時都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這亂世女人生存比男人更加艱難,可今日一見,何止是“艱難”兩句話可以形容的!
    這些女人約有上百人,沒有一個不是讓人觸目驚心。
    有幾個性子烈的,看到這麼多人沖了進來,哪管是什麼情況,口中塞著的破布一被拿掉就咬舌自盡了。
    還有些從麻木中緩解了過來,立刻就嚎啕大哭,其聲響讓聞著傷心,見者流淚,甚至還有些前面被救出來的漢子見到了熟人,互相抱著嚎啕大哭的。
    賀穆蘭的時間太過寶貴,可她根本無法再說出“我的時間很寶貴”這樣的話來。她本性極為冷靜,可見到這樣的情景,除了想把休屠人碎屍萬段以外竟都生不出什麼想法。
    賀穆蘭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一個已經尋了武器抹脖子自盡的女人身上,朗聲對剩下的女人叫道:“我知道你們受了苦,可我們也是拼了性命來救你們,一百零六個好兒郎,今夜過後不知道還能留下幾個,若是此時你們一個個尋了短見,那我們殺進谷來又是為了什麼?”
    “我花木蘭在這裡發誓,定會為你們報仇,將你們所受的苦痛還於他們之身,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賀穆蘭揮劍斬出,一個休屠人的屍首立刻人首分離,鮮血濺了一地。
    那些女人們原本哭哭啼啼、尖叫瘋狂的,待看到賀穆蘭揮劍立誓之後均是一愣,有一個女人撿起那個頭顱就瘋狂地往地上狂砸了起來。
    “殺!殺!殺了你們這些畜生!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將軍替我們報仇,我是李兒鄉的婦人,我家中的男人都被他們殺了,現在就剩我一人了!”
    “我的兒子……嗚嗚嗚……我的兒子啊……”
    “我和我妹妹一起被掠來的,她已經死了,我活著還不如死了。誰知道我的腹中有沒有這些人的孽種?嗚嗚嗚,我不要替這些人生孩子!”
    一個女人拼命地錘著自己的腹部,似乎這樣就能不用生育一般。
    賀穆蘭喉間哽咽的難受,明明到這處帳篷地不過一刻鍾的時間,她似乎已經看遍了人生滄桑。
    這亂世之中,若一個女人沒有地位和力量,會不會落到這個下場,賀穆蘭自己也不知道。
    可有時候能不能活下去,真的和外在的力量一點關系都沒有。
    “叫那些百姓把這些女人照顧好!”賀穆蘭一咬牙,“他們恐怕舉刀子都舉不起來了,照顧這些女人總還可以吧!把武器留一些給他們,我們直接去金崖那!”
    “將軍……”
    陳節擔心地看著賀穆蘭,怕她因為目睹這些女人而喪失了平時的冷靜。
    “你放心,我知道我要做什麼。”賀穆蘭握緊了磐石。“派幾個人把茅屋全部燒了,我要這片谷地片草不留!”
    “等胡空谷裡沒田沒草沒了人煙,我看休屠人還指望用什麼耕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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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7:20 |只看該作者
  ☆、第337章 瘋狂木蘭

胡空谷的休屠王金崖是被一片喊叫之聲驚醒的。
    他始終還是不習慣睡在木屋裡,即使木屋比帳篷要扎實,而且也不潮濕,可他的鼻腔裡沒有著帳篷和牛糞煙的氣味,哪怕這裡再怎麼舒適,他也是夜不能寐。
    事實上,白日有大軍開拔到胡空谷口,他將谷中英勇善戰的男兒都派去關口守衛之後,就一直在和長老們商議該如何應變,從那之後到現在,他也只不過睡了短短一個時辰不到而已。
    沒休息好又思緒過重的金崖清醒之後只覺得頭暈腦脹,可外面隱隱的紅光讓他有了些大事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他還沒有站起身,就有休屠的兒郎在外面瘋狂的拍起了木門。
    “大王!大王!那些漢人反了,燒了帳篷和草屋!”
    這也是金崖討厭木屋的原因,以前他住帳篷時哪裡還有人進不來的時候。眾兒郎只要掀了簾子就能進帳,根本用不上這勞什子門。
    要不是長老們說他們必須要適應現在的生活,讓他以身作則,他根本不會把自己關在這個木頭牢籠裡!
    金崖是和衣而睡的,他速度極快的穿起鞋,猛地打開房門,朝著屋外看去。
    前方谷地的墾田那邊火光大作,天干物燥之下茅屋燃燒的極快,正朝著木屋的方向燒來。
    此時是冬天,谷中到處都是枯草,火一燃就著。腹地裡留著的休屠人亂成了一鍋粥,怪叫亂跑的、拿著武器要去茅屋那邊“鎮壓”的,還有危言聳聽在外面吵嚷著是谷外的人打過來的到處都是。
    金崖驚得怒叫了起來:“誰在胡言亂語直接用棒子打死!外面兩層關卡好生生的,哪裡會有軍隊殺進來!不過是漢人趁機逃了幾個燒了屋子,竟把你們嚇成這樣!全部給我去救火!不能讓火燒過來!”
    他們怎麼亂都可以,可是不能說有人打過來了。他自己帶的族人自己心裡清楚,都是些烏合之眾,經不起大事的。
    就算現在有人資助,可他們一不是能征善戰的鮮卑軍戶,二不是百戰之身的盧水胡傭兵,全靠著他的威望和害怕鮮卑人的心理被他收服。若一旦自己先亂了,根本不需要山下的將士們打,他們自己就先要腿軟。
    有金崖坐鎮,這些留在腹地裡的年輕人們總算是鎮靜了不少,加之有“休屠王庭”的官員們出來各司其職,一切也還算是井井有條。
    休屠人反叛的部族一共只有七千多人,其中能夠打仗的漢子都去了外面防御,女人和老人、小孩留在谷裡負責後勤,也有一些最精銳的武士保護著這一片“王庭”中人的安全。
    金崖的兄弟金當川是休屠人中武藝最高的,但是現在正在最外面的關隘口和虎賁軍對峙。金崖不知道外面情況如何,又不能自己出去,只好派了自己的兒子出去查探。
    他的兒子帶著人這一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直到這時,金崖才真的覺得大事不妙了。他甚至開始覺得那些叫嚷著山谷外的人打進來的人喊的不是假話。
    可是剛才喊的人已經被他命人叉到了聽不見聲音的地方,以免動搖軍心,這時候再想召過來已經是晚了。
    “右賢王,你派人去百戰崖看看……”金崖心中七上八下,“按理費縣令應該派了人來報訊,為何到現在還沒來?是不是百戰崖出了什麼事?”
    “怎麼可能,那裡平日都沒有人去,外人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這大亂的時候誰願意出去亂跑,所謂的“右賢王”剛想推了此事,被金崖身後的兩個侍衛往外一頂,立刻老實地點頭。
    “好,我派人去看看。”
    他心中惱怒金崖用武力壓他,出去的時候就不是很心甘情願,只隨便叫了兩個人去看看動靜。
    百戰崖上還有六十多個陸陸續續上來的虎賁軍,這幾個人去了百戰崖無異於肉包子打狗,會有什麼下場不言而喻。
    大火越燒越猛,金崖及其心腹一邊派人去看個究竟,一邊討論著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起火。
    “我看方向,帳篷那邊也起了火,不會是哪個玩的過火了,把她們手腳送了吧?女人一旦發瘋,比男人要更加可怕。”
    一個年級較大的長老歎了口氣:“大王,我說過最好不要這樣。這種事,實在是傷天害理……哎!”
    “這麼多男人跟著我來這個地方當縮頭烏龜,根本都不能出去,渾身力氣沒地方用,遲早要生亂。”金崖寒著臉說道:“我不找些女人給他們紓解,他們就會變成禍害。至少有這些女人在,他們覺得這谷裡的日子快活的很,外面有人來打,也會曉得拼命。”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做都做了,當初我們一起同意的。”另一個長老打斷他們的對話,“現在漢人反了,我們怎麼辦?抓起來打一頓?還是干脆全都殺了?”
    “是啊大王,干脆把左賢王叫回來吧?讓他帶人進來把這些反了的漢子給抓了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大部分要求金崖去把外面守著山口的兒郎們叫回來。
    “不,現在外面有那麼多兵馬,兩道關隘的人一個都不准動。”金崖立刻否決。“否則外面的人知道關口把守的人少了,肯定直接攻進來將我們一網打盡。”
    他聽著一位“大將軍”清點的谷內人數,不由得自信地點了點頭:“雖說只有八百多人,不過那些漢人一個個連路都走不穩,更別說殺人了。他們手邊除了干草就是繩子,能用什麼反抗?把這八百人派去‘平亂’吧,茅屋那邊還有我們的人看守呢!”
    “是!”
    金崖下了令,休屠的幾位“大將”立刻帶著可憐的幾百個人去支援,這些人一走,整個木屋附近就沒有多少人了
    “大王,若是給亂民摸過來,說不定趁亂就給他們得了手,我們還是往左賢王那邊去吧?等這邊動亂平息了,我們再返回來就是。”
    一位長老總覺得有不祥的預感,極力攛掇金崖離開這裡。
    金崖不安的預感從兒子出去沒回來開始就已經有了,他見幾個長老都滿臉擔憂,好像一個不對就會逃跑的樣子,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這麼辦吧,我們先撤。”
    金崖在這裡自然是有妻有兒,當下立刻帶著妻子和那些別人資助的金銀,由護衛保護著往谷外跑。
    而那些和他們一起跑的長老也是一樣,不但拖家帶口,還帶著不少的行李和貴重東西。
    等賀穆蘭一行虎賁軍殺入金崖所住的地方時,正碰到了這一群人往外跑。一群拖家帶口、有箱子有行李的胡人,簡直顛覆了胡人輕車來去毫無拖累的固有印象,像是黑夜中的明燈一般吸引別人的注意。
    賀穆蘭當即就冷笑了一聲。
    “想跑?往哪兒跑?全部給我抓了!”
    連一百個人都沒有,還不夠他們塞牙縫的。
    她剛剛還擔心裡面還有七八百個人呢!
    若沒有那一堆財物,這些胡人恐怕也是讓人覺得棘手的敵人,畢竟胡人入主中原還沒有,射獵的習俗一直保持,真要反抗,總會造成不少傷亡。
    可身無長物的胡人一旦有了錢財,有了野心,就像是給狼拴上了金子打造的鏈條,再無任何可以懼怕之處。
    “來者何人?”
    金崖扯破了嗓子,用漢話和匈奴話來回喊了三次。
    賀穆蘭經過剛才的事情,已經對這些休屠人半點好感也欠奉,理都不願再理,還是陳節用漢話回敬了過去。
    “吾乃虎賁左司馬花木蘭麾下將士,休屠王金崖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哈哈哈,是那個乳臭未干的將軍,來來來,速速來送死!”
    這些休屠人原本已經被後面追上的賀穆蘭等人嚇的膽寒,可一聽到是白天金當川吹牛的那個二十歲的“大將”,頓時一個個嘲笑了起來,原本准備奪命狂奔的甚至也分出人手去迎擊賀穆蘭等人。
    在他們的心目中,這些人不過是鮮卑貴族手下陪著少主過家家的一群新兵蛋子,只要一對上肯定是摧枯拉朽。
    金崖和他的妻子抱著箱子沒命的跑,指望著後面的兒郎能夠阻上一阻,讓他們逃過這一劫去。
    虎賁軍們看到這些休屠人的態度簡直氣炸了肺。別說“花木蘭”的名頭在鮮卑人之中有多大的影響,就算是他們這些黑山出身的士卒,擱在魏國哪裡都是迅速能升到百夫長以上的久戰之師,所謂“黑山所出必屬精銳”,慫的弱的早死了一輪,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
    “主辱臣死!兄弟們,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一群虎賁軍怒不可遏的揮舞著武器殺了過去,那些心中還在小視的侍衛們只是一個照面就知道自己嘲笑錯了人,可惜已經沒有命去後悔了。
    “那個最前面抱著箱子跑的就是金崖!”膽小的那個衙役指著最前面和妻子一起跑的頭目叫道:“他個子比其他休屠人都矮,看到沒有,就是個子最矮的那個!”
    賀穆蘭瞇了瞇眼睛,從陳節手中接過弓箭,搭箭上弦,朝著金崖的腿彎射了過去。
    第一支箭略略有些偏斜,但還是中了目標,這一箭射中了金崖的大腿,讓他直接翻到在地上。
    金崖的妻子見丈夫中箭,拼命的想要拉扯與他,金崖似是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把自己手中的箱子遞給妻子,推她先跑。
    “兩人倒是夫妻情深,就是不知道為何拆散別人家庭、奸/淫別人妻子的時候能夠那般自若。”賀穆蘭冷哼,又搭了一支箭,疾疾地向著金崖的肩膀而去。
    這一箭賀穆蘭用了極大的力氣,幾乎是弓弦聲剛起,那邊的金崖就立刻被巨大的力道帶著往前撲地,直接被釘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
    鎖骨粉碎的金崖大聲慘叫了起來。
    敗局已定,被直接從內部抄了個底朝天的休屠人根本抵擋不住猛虎下山一般的虎賁軍。
    虎賁軍這些漢子早已經習慣了從戰爭中掠奪戰利品,將人砍翻之後立刻去搜刮休屠人們身上的金銀。還有一大半人見到金崖的下人護著金崖的妻子帶著小箱子要跑,立刻沖了上去,莫說金崖,就算是只鳥都飛不出去。
    這些休屠人意外的富裕,能跟著金崖跑的左右都是個“王庭官員”,更何況休屠人平日收稅的事情是交給“王庭”管轄的,細算起來,這些虎賁軍竟都沒有這些休屠人有錢。
    “呸!奶奶的,這麼有錢還哭窮!還反!”
    “老子看到你這錢袋子老子就有氣!”
    賀穆蘭不徐不疾地走到了金崖的面前,面帶嫌惡地看著腳下的這個矮小男人。根據白鷺官的資料,這個男人雖然身材並不魁梧,卻頗有智謀,而且善於決斷,所以做了休屠王十幾年,人人都信服與他。
    可如今,這個男人像條死狗一般被釘在土裡,整個人只能慘叫和發出唾罵聲,哪裡看得出一絲一毫“有智謀”的樣子。
    這是勝利者最大的快感,任你計謀百出,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只有俯首稱臣的境地。
    “你……你到底是誰!”
    金崖知道大勢已去,咬著牙從地上一寸一寸的直起身子。
    箭桿沒入他的肩膀,擊碎他鎖骨的同時也限制了他的行動。而他此時只想保持尊嚴,能夠和來者平等的對話。
    可賀穆蘭卻無情地摧毀了他這點最後的奢想。
    她一腳踏了過去,讓他重新以五體投地的姿勢跪伏在原地。
    金崖甚至不知道身後這個人究竟是誰。
    “你可別起來,否則我真怕我一個忍不住,就把你給碎屍萬段了。”賀穆蘭的眼睛像是要爆出火花似的在閃著奇異的光。
    “命令你的人立刻放棄反抗。”
    “你到底是誰!”金崖大聲喊叫,“我不會下令的,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你也跑不了,外面由我從弟層層把守,你們逃不出去!”
    “阿兄!阿兄你們在哪裡!我們來救你了!你在哪兒啊喊一聲!”
    金當川的聲音在混亂一片中突然響起。虎賁軍像是看到了魚兒的貓一般撲了過去,直取金當川而去。
    賀穆蘭救了百姓之後早就已經安排妥當,先是派了人在百戰崖射了響箭,通知山下的虎賁軍立刻進攻,又讓一個盧水胡人冒充谷裡去報訊的休屠人,將金當川和他的嫡系部隊騙了回來。
    胡空谷關口遇到夜襲,谷內大變,守將又被騙走,可謂是內憂外亂,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防御。
    從賀穆蘭對金崖射出那一支箭開始,就已經決定了休屠人戰敗的結局。
    聽到金當川的聲音,金崖忍不住不甘地痛呼出聲:“啊!啊!你們這些無恥小人!你是那花木蘭的部下是不是!你到底是誰!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既然你那麼想做鬼,我也不妨告訴你。”賀穆蘭從地上拉起金崖,用力捏碎了他的鎖骨和肩骨,讓他兩只手徹底無法動彈。
    “啊啊啊啊!”
    “我便是你嘴中那乳臭未干的花木蘭。”
    她將金崖拋給後面跟上的那羅渾他們,讓他們將他綁了。
    “老實點吧,我們家將軍心情不好你看不見嗎?”
    陳節歎了口氣,為自己沒能阻止自家將軍看見那種骯髒事情而郁悶不已。
    一想到就是這個人下令做了這種惡心的事,陳節捆他的手不由得重了幾分,讓金崖差點暈死過去。
    “金崖,你聽到外面的喊殺聲了嗎?”賀穆蘭的語氣趨於平淡,“你們不會贏的,你那些陷阱現在毫無用處。我的人早已從百戰崖一個個拔掉了你在兩道關隘之間的看守,你們現在就像是瞎了眼睛的瘋狗,沒了爪子的野貓,在虎賁軍面前只會不堪一擊。”
    “簡直可笑,哈哈哈,我們休屠人遍布夏地,就算我死了,休屠人也不會……”
    “那你就別投降了,我也根本不想你降。我正愁著沒有理由大開殺戒。”賀穆蘭冷酷地輕笑,“就憑你做的那些事情,足以讓我將你千刀萬剮。”
    她看著怔愣住的金崖,咬牙切齒地說道:“等你死後,我會命令虎賁軍殺光你所有的士兵,你如何對待那些被你劫掠來的百姓,我便百倍回報在休屠人身上。你還有妻子和女兒?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那些帳篷裡的女人,我覺得你的妻子和女兒很願意享受和她們一樣的待遇……”
    “花木蘭!”
    “我們鮮卑人不缺人種田,不過各地修葺城牆的苦力卻缺了不少,對了,一旦打仗,人障也總是不夠用的……你們休屠人這麼會跑,沖散敵人的騎兵應該也很拿手吧……”
    賀穆蘭的聲音在黑夜中有一種可怕的魔性,那沙啞的嗓音帶著壓抑後的興奮,簡直足以把金崖給逼瘋。
    “你……你閉嘴!你別以為我會害怕……”
    “你帶著並州的休屠人反了,秦州、梁州還有多少休屠人?怕是還有幾萬吧?哎呀,真是可憐,就因為出了你這麼一個叛逆,休屠人恐怕要被族誅了。”
    賀穆蘭摸了摸下巴。
    “說來你們也真是倒霉,正好當了第一只出頭的鳥。整個夏地都沒雜胡敢真的反了,就連羌人都只是小打小鬧,只有你們休屠人趕著去填陛下的怒火……夏地第一個反了的雜胡啊,你說陛下會不會殺雞儆猴?”
    “不……不……”
    “誒,我怎麼覺得我們家將軍怪怪的……”陳節小聲地拐了拐蓋吳,“我們家將軍什麼時候這麼可怕了?”
    “可怕嗎?”蓋吳莫名地抬了抬眼,“我阿爺當年威脅敵人的時候,說的比這個可怕多了。我還覺得師父說的太斯文呢。”
    “不是,你不覺得將軍的話配上那神色,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開玩笑?”陳節打了個哆嗦,“將軍哪裡會說這麼多話,她從來只動手,不動口……”
    “看起來像開玩笑還怎麼嚇唬人啊!”蓋吳拍了陳節的腦袋一下,“師父有分寸,不會那麼濫殺的。”
    事實上,賀穆蘭在說出這一大段話的時候,心中真的盤旋著無盡的殺意。
    她甚至能理解為何拓跋燾後來會下達滅佛令,真的把天下的沙門屠了個干淨。因為她現在被激起的殺意,真的足以讓她做出瘋狂的事情來。
    正因為這殺意和惡感全是真的,一直嘴硬的金崖被激的劇烈顫抖了起來,待賀穆蘭說到“血流成河”雲雲時,已經徹底被攻破了心防,驚叫著喊了起來:“我們降了!我們降了!所有休屠人投降!投降!”
    陳節大喜,拖著金崖就命令休屠人棄械投降……
    其實也沒有多少人還有武器了。死人是拿不了武器的。
    金當川聽到金崖大聲的尖叫之後就停止了反抗,金當川一停,他身後帶著的勇士也就都停下了攻擊。
    山谷口的喊殺聲震天動地,山谷裡被救下來的百姓早已經被賀穆蘭留下的人送去了百戰崖,如今聽到了山下的喊殺聲,齊齊在百戰崖歡叫了起來。
    逃出生天和已經報仇雪恨的驚喜讓他們互相擁抱,泣不成聲。
    賀穆蘭有些可惜地看著這麼快就屈服的金崖,洩恨般踏碎了地上散落的木匣和行李,踩著一地狼藉,對身後發號施令。
    “押著金崖,去迎接山下的兄弟!”
    “是!”

  ☆、第338章 懷疑之種

赫連定覺得自己過來就是個笑話。
    原本他想著,賀穆蘭要攻占胡空谷,怎麼也需要個十天半個月,其中少不了他盡力斡旋、幾番招降,說不得還要深入龍潭虎穴,去為賀穆蘭親自做個說客,才能以最小的損失拿下這座易守難攻的谷地……
    可賀穆蘭卻只憑著一百多人就詐開了胡空谷,更是在天亮之時發起了總攻,不過天亮時分就已經把休屠人抓的抓,殺的殺,給降服了個干淨。
    這麼說起來,最花費時間的反倒是在路上,賀穆蘭對人心和局勢的把握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冒頭小子,反倒像是那種已經征伐了十幾年的老將,判斷的極為精准。
    如今已經是日上三竿,虎賁軍的將士經過一夜的奮戰,早已經殺的手軟人疲的,一個個睡得橫七豎八,恨不得抓緊每一分時間休息。
    赫連定原想著自己不用招降卻也指明了道路,總算不是白來一趟,卻看見賀穆蘭綁了一干休屠人,准備在正午陽光最熱的時分將他們斬首示眾,頓時大驚失色!
    胡空谷的休屠人只是一部分休屠人,夏地境內還有不少休屠部落散居各地,賀穆蘭把人這麼一殺,若是休屠王心中暗恨,少不得下一次又要聚集更多的人嘩變!
    這般殺了反,反了殺,哪裡是長久之策!
    “你瘋了嗎?這不是一個人,這是幾百多個人!你竟然連押回去審一下都不做,直接就斬了?”
    赫連定沖進賀穆蘭的帳篷,不可思議的質問道:“你不是說你們那位陛下的意思是先打後撫嗎?”
    賀穆蘭一夜未睡,先是拉了半天吊車,後來又在亂陣中沖殺,可謂是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瞇上一會兒。
    見到赫連定進來,她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沙啞著聲音說道:“我要斬的人手上都有無數條人命,光被他們打死的百姓就有上百人。其中有十幾個用極為殘酷的手段奸/□□/女,以至於那些女人受盡痛苦而亡。我是大魏的將軍,職責是保家衛國,若我不能替他們伸張冤屈,當這個將軍又有什麼意思?”
    賀穆蘭救回來的百姓被高深帶著長安衛安置了,男人們還好,許多只不過是皮肉傷,因為體弱的早就被折磨死了,活下來的都是強壯而有能力的。
    可這些女人卻有很多根本沒辦法活下去。就算把她們送回去,她們自己都不願意,情願背井離鄉去找生活,有的甚至求虎賁軍留下她們,讓她們洗衣做飯干雜物都行。
    賀穆蘭還記得自己的誓言,胡空谷被打下後,這些休屠人的俘虜被集中起來押到了大營,由受了難的百姓們自己指認,結果陸陸續續的指過去後,竟有幾百人手上都染滿了鮮血。
    在兩道隘口之間守衛谷中安全的因為每日太過繁忙,反倒沒有什麼血債。倒是那些在谷地裡做守衛或者保護金崖安全的侍衛們,竟各個都是滿身孽債。
    賀穆蘭在半路中抓到的金崖之子,甚至更是玩死了不少女人,這些女人的屍骨都被拋到了山下,被野獸啃食了個干淨,賀穆蘭派人去找的時候,連完整的屍骸都找不到了。
    赫連定是匈奴的貴族,率軍征戰連屠城的事情都干過不少,對這種事情早已經看慣。
    “現在威已經立了,正是要安撫休屠人的時候,哪怕之後想個法子把他們殺了都行,現在你斬了這麼多人,他們哪裡會屈服!”
    “他們已經輸了,屈服不屈服要看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覺得休屠人沒有了可用的價值,整族而滅也不過是吹口氣的功夫。”
    賀穆蘭眼光直射在赫連定的身上:“他們殘害的百姓,在不久之前還是夏國的子民,你竟一點憤慨都沒有嗎?”
    “我不和你做這些口頭上的無謂爭執!”赫連定的表情有些錯綜復雜,“我只是在做出我個人的建議。你應當把這些人押回長安或統萬,由拓跋大將軍上書處理,你如今這麼年輕,正應該愛惜羽毛才是。”
    “我的羽毛,是陛下貼上去的。”賀穆蘭眼睛裡全是血絲,她打了個哈欠,不以為然地說道:“若是陛下覺得我的羽毛太密,揭掉一點也沒什麼。”
    “你真是瘋了,竟為了……”
    “赫連公,我一直敬重你的本事,休要讓我看不起你!”睡眠不足的賀穆蘭終於被喋喋不休的赫連定搞火了。
    “如果一個國君的國家中,百姓會認為彼此都是可以被犧牲掉的‘弱肉’,那這個國家只會變成一個百姓互相猜忌和埋怨的國家。我只是一個軍戶出身,不是貴族,我們打仗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家人不會受到今日他們受到的痛苦而已!我不知道夏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但陛下所要建立的國家,絕不是按個樣子的!”
    “為何夏國會被滅了!”賀穆蘭看著突然僵硬起來的赫連定,心頭升起一陣快意:“就是因為你們不把百姓當一回事啊!”
    這一擊也許擊中了赫連定的痛腳,後者緊閉著嘴唇,滿臉怒意的離開了。
    也許他來是為了不讓賀穆蘭沾上“暴虐殘酷”的惡名,又或者是為了給休屠王賣個人情,但無論如何,賀穆蘭都不會接受他的“好意”。
    罪惡就是罪惡,賀穆蘭不願意這些人被姑息。
    拓跋燾也許真的會因為政治上的考量而放過這些人,然而作為臣子的,要為了這個江山負責,要為自己的主君分憂。
    這個黑鍋,由她賀穆蘭來扛。
    正午的陽光熾烈,經過兩個時辰休息的虎賁軍精神抖擻的來到臨時布置出的刑場,因為賀穆蘭命令虎賁軍所有人前往觀刑。
    被捆著的休屠人有痛哭流涕的、有破口大罵的、還有苦苦求饒的,被救回來的百姓互相攙扶著對他們吐著口水、施以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簡直就像看到了一群真正的惡魔被捆在了那裡。
    陽光下,一身明光鎧的賀穆蘭被反射的陽光籠罩的看不清面目,然而她堅毅且富有力量的聲音卻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在我剛剛進入軍中時,我曾懷疑過我們為何要因為貴族和國主的一個命令就懷揣著全副家當進入軍中。那些懶散成性、不過是生到了一個好人家的貴族,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讓治下的百姓去送死,去服役。從立國以來,戰爭已經進行了八十年,無數家族斷子絕孫,而戰爭眼看著還要繼續……”
    賀穆蘭說的話可謂是大逆不道,但每一個虎賁軍都認真的聽著。
    “直到我進入黑山,看到那些被柔然人劫掠過的邊塞,我才不後悔我自己的選擇。我知道你們很多人是只能選擇當兵,還有很多人是知道自己強壯,可以借由當兵來獲得更好的生活,可無論如何,你們都要記住,你們是一群人,不是畜生!”
    “奸/淫/婦女、屠殺百姓、為了並非生存的原因肆意折磨對手,這些都不是一個‘人’該有的行為!你們是大魏最精銳的武士,是黑山邊關風沙裡磨礪出來的強者,永遠不要像這些懦夫一樣,以摧殘比自己弱的人為樂趣!”
    “我們是猛虎,是疾風,是護衛大魏的利刃!”
    賀穆蘭張開雙臂。“虎賁軍的劍鋒永遠指向強敵,永記我今日說的話,虎賁軍不做懦夫,也不做畜生!”
    “是!是!是!”
    “將軍無敵!”
    虎賁軍眾人高聲回應,一時間,山谷中的回應聲震天動地。
    “我希望諸位日後解甲歸田之時,人人都可以自傲的說出自己保家衛國的經歷,而不是炫耀自己上過多少個女人,殺過多少個手無寸鐵的百姓,搶了多少人的家財……”
    賀穆蘭的鐵靴踏過土地,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
    “只要我在虎賁一日,若誰奸/□□女、燒殺搶掠、殘害同袍,下場猶如此刻!”
    賀穆蘭拔出磐石,手起劍落!
    咚!
    一顆頭顱滾落在地上,瞪著不甘的大眼,咕嚕嚕地滾了出去。
    死的是金崖之子,是休屠王的獨生兒子。
    “記得這些休屠人,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賀穆蘭抖落劍上的血珠。
    “斬!”
    賀穆蘭一聲令下,重物墜地聲不絕於耳,頃刻功夫,整個刑場的土地都被紅色血液淹沒。
    曾經被休屠人掠走的百姓一個個放聲大哭,既哭訴自己痛苦的經歷,也痛哭那些一同受苦的同伴沒有撐到最後,沒有熬到得歸自由的一天。
    亂世人不如狗,然而只要能直著脊梁活著,誰又願意做狗呢?
    ***
    賀穆蘭完全不顧赫連定的好意殺了一干休屠人,對於賀穆蘭自己來說,無非就是軍功冊上多寫了幾百人,哪怕就算拓跋燾問起,她也答的堂堂正正。
    但在為人處事上,她確實還有很大的欠缺。
    高深甚至在私底下勸過她,人家冒著危險來了,至少這份情是要領的,關系不宜鬧的太僵。可惜已經陷入了“生死極速”中的賀穆蘭根本顧不上處理關系,平叛一結束,便率領著一干休屠人往長安城趕。
    好在赫連定也是個成年人,賀穆蘭也有恩與他,雖然拂了他的面子也不是當眾,所以兩人關系雖然沒有之前那麼熱絡,至少也沒到相敬如“冰”的地步。
    賀穆蘭帶著赫連定、一干休屠人和被休屠人劫掠的難民回到長安城的時候,就連庫莫提都驚訝於賀穆蘭的速度。
    事實上,若不是難民拖慢了行軍的速度,他們回來的要更快。
    “休屠王怎麼成了這樣……”庫莫提看著肩骨已碎、全身是傷的金崖,驚訝地問道:“你對他下了重手?”
    庫莫提知道賀穆蘭從來不折磨俘虜,見到這個倒霉的家伙,甚至不敢相信是賀穆蘭干的。
    賀穆蘭拉過高深,指了指金崖:“你和穎川王說一下經過,我還要去常山王那裡商議安置難民之事。”
    庫莫提錯愕,賀穆蘭已經跑了,只留下苦笑的高深,對著這位不怎麼熟悉的王爺,輕輕咳嗽了幾聲:“王爺,那個……事情是這樣的……”
    事情到了游雅和常山王那邊,又有了其他的變化。
    “這些被掠來的婦人不願意回鄉?”常山王莫名其妙:“不回鄉去哪兒?既然已經被救出來了,就應該遣返原籍才對啊!”
    游雅卻大概知道原因,拱了拱手問道:“敢問將軍,這些女子是不是都受過侮辱,以至於不願意回鄉謀生?”
    “確實如此。不光是這樣,這些女人裡有不少還懷了孕……”賀穆蘭一說起這個就咬牙切齒,“若不能安置好她們,說不得過幾個月這世上就要多出無數條一屍兩命的冤魂了!”
    這時代根本沒有成熟有效的避孕措施,而這些休屠人也不會注意這些,可憐這些女人日夜飽受折磨,只要生理健康又在孕育周期的,怎麼可能不會懷孕?
    休屠人掠了他們有月余,有些原本就是懷孕的自己不知道,以至於後來丟了性命。剩下的無比憎恨腹中的孩兒,又怎麼會好好對待他們?
    “這可如何是好……”常山王聽完了始末後也是頭疼。“我會派官員詳細對這些人登記造冊,願意回返原籍的就回去,不願意回去的,可以留在百工司做個女工。只是那些孩子……”
    拓跋素看了游雅一眼。“黃頭公可有法子?”
    “這些女子若願意嫁人的,肯定不會要孩子的,說不得還會偷偷丟掉。”游雅摸了摸胡子,“只能問問可有寺院願意收男孩了,若是有善男信女想要收養義子的,說不定就能找個人家長大。”
    “也只能這樣了。”
    賀穆蘭立在一旁聽他們商議完,這才開口詢問:“寺廟會收嬰兒嗎?如何養活他們?”
    “哎,花將軍難道不知現在的人拋棄嬰兒,都是往寺廟門口丟嗎?寺廟都有供田,又有信徒供奉,哪怕喂幾口米湯也死不掉了。何況很多寺廟都有養母羊,就是為了這種事而准備的。”
    游雅歎了口氣。
    “休屠人造的孽也太大了,他們怎麼就會覺得能逃過責罰呢?”
    “因為他們只活在當下。”賀穆蘭冷笑著說:“他們是抱著明天就會死的想法反了的。一個人覺得自己隨時會死,心中的野獸就會鑽出來吃人,不但吃人,也會吃自己……”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愣住。
    “隨時會死……”
    “花將軍,你怎麼了?”
    “啊?不,沒有什麼,略閃了下神。”賀穆蘭心中突然說不出的煩躁,隨便對游雅敷衍了過去,便領著陳節等人告辭回去休息。
    明日一早,她還要率領赫連定追上前往平城的隊伍,然後一起回返平城。
    拓跋燾一定在平城翹首盼望赫連定已久,若不是休屠人叛亂之事,他們說不定連平城都快到了。
    “對了,穎川王不是要去平定羌人之亂嗎?為何現在還在長安?”因為王斤之事,賀穆蘭對庫莫提生出了一些懷疑,見他還在長安,不由得打探消息。
    “羌人突然不見了蹤影……”拓跋素也是煩愁,“羌人比休屠人狡猾的多,而且他們不像休屠人聚族而居,平日裡分散各處,只有首領相召才會集合在一起,一旦分散,就不容易再找到了。”
    相比之下,退守胡空谷的休屠人因為有固定的目標,反倒容易對付。
    “現在分散在四處的斥候正在尋找羌人主力的蹤影,一旦知道了在何處,恐怕庫莫提就要出動了。”拓跋素說,“現在麻煩的倒是王斤的事情。他之前搜刮的財物不知道去了何處,長安的官庫也被搬空了一半,這下接任長安太守的將軍無財帛糧食可用,明年怎麼主持春耕呢……”
    “會不會被王斤送回了京中?”賀穆蘭突然插嘴。“王斤最信任的應當是其嫡母,他又沒有妻妾子嗣,這筆錢除了送去王家,根本沒有其他去處。這麼多東西,又不是細軟,白鷺官查一查,自然就能知道去向……”
    拓跋素和游雅哪裡不知道錢有可能進了端平公主府,游雅見賀穆蘭說的輕松,忍不住又摸了摸胡子。
    “那個……這些東西要入了端平公主府,那大概就是要不回來了。”
    “這些都是王斤搜刮的民脂民膏,理應還給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家,豈能說要不回來就要不回來!”
    賀穆蘭心中無名之火大起,怒聲咆哮。
    “花將軍近日真是脾氣見長……”拓跋素哭笑不得,“端平公主死了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王家直接斷了根,陛下怎麼可能還要他們把吞進去的錢吐出來?王家要知道這麼點錢財就把自家襲爵的獨苗逼死了,說不定願意用數倍的錢財來換王斤的性命。王家在後戚中勢力極大,這一趟差事庫莫提和黃頭公辦的不好,少不得還要被打擊報復一番,哪怕為了這兩位的安全,陛下也不會再逼了。”
    賀穆蘭恍然大悟。
    難怪王斤死了!王斤不死,那些財產一定就要去查去處,再往下細查,少不得就查到端平公主身後的“那些人”!
    庫莫提哪裡是在保護姑姑,他是在保護端平公主身後那些人!
    庫莫提到底是忠於陛下,還是另有陰謀?他難道才是陛下身邊隱藏的那個最深的棋子?
    是了,當初她無意間撞見營帳中密謀刺殺崔浩的刺客,於是去找了當時的主將庫莫提,結果她在大比之中那般做作,刺殺之人也沒有動崔浩,更沒有什麼刺殺之事……
    若是庫莫提當時知道她已經有了准備,很可能就不會再讓那些人去行刺殺之事了。
    只是庫莫提和漢臣雖不對付,但也絕沒有殺了崔浩的理由,否則漢臣和鮮卑貴族為主的軍中一旦起了沖突,只會危及到拓跋燾的地位……
    等等。
    難道就是為了讓拓跋燾帝位不穩?
    庫莫提好像也是“直勤”的宗室,拓跋燾沒有子嗣,庫莫提也有繼承皇位的權利!
    還有殺鬼……
    當時那種情況,是由庫莫提派人看守有嫌疑的士卒,殺鬼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塊機簧,又在眾人看管下自盡而亡,豈不是和今日王斤之死毫無二致?
    還有狄葉飛吸食五石散,也是他透漏給自己和崔浩等人知曉,她先去找了狄葉飛,碰到他發作胡亂掙扎,兩人當時的形狀可謂是不堪入目,偏偏又被素和君和崔浩碰了個正著,差點讓崔浩厭棄於他……
    若不是陛下和素和君都知道自己是個女人,那一次說不定他們二人都會身敗名裂。拓跋燾和崔浩都對五石散深惡痛絕,即使不深惡痛絕,從此以後再不得重用也是一定的……
    狄葉飛身後站著高車,自己身後站著以拓跋燾為主導的軍中力量,當時若是他們都齊齊出事,拓跋燾可謂斷了左膀右臂,再無提拔新生力量的契機。
    這一幕幕被賀穆蘭串聯起來,只覺得遍體生寒。至於庫莫提曾經在牢中對王斤所說的“你簡直是瘋了和這些人攪和在一起”雲雲,都被她拋在了腦後。
    懷疑的種子越種越深,生根發芽,破土而出,將賀穆蘭好不容易壓抑住的平靜又一次攪得支離破碎。
    陛下身邊竟有這般可怕之人而不自知!
    那些她在夢境裡看到的事情,到底有多少背後站著這個庫莫提的身影?
    她要去平城!
    她必須馬上去平城!
    “花將軍?花將軍?你怎麼了,為何表情這般……”游雅推了一把賀穆蘭,卻被她猛然間如電光般掃過的眼神駭的後退了幾步。
    這這這……
    這還是之前那個冷靜自持的花木蘭嗎?
    “花將軍,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游雅擔心地問道。
    “不舒服就多休息幾天,你日夜趕路,是不是沒睡好?”
    “常山王,我有事必須立刻趕往平城……”
    賀穆蘭對著拓跋素拱了拱手。
    “還請王爺盡快安排補給,我等休屠之事一了,就要去追上前方的羽林軍。”
    “這麼急?赫連公跟著你東奔西走,是不是要休息幾天?休屠之亂一解,赫連公又順利接回,就不必這麼急了。”
    拓跋素根本不在乎休屠人如何,哪怕賀穆蘭平叛時全殺了他也不會眨一眨眼,可赫連定不同,這才是目前魏國西進路上最大的助力。
    可對於賀穆蘭來說,有誰的性命抵得過拓跋燾的?
    “我回去和赫連公說。”
    所以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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