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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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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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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9:23 |只看該作者
第189章 那年的皇家狩獵場。

    月毓篤定的表情,讓殿上眾人的臉色皆微妙起來。

    瞄一眼夏初七的臉,趙綿澤溫雅的臉,陡然變寒,語氣里亦是帶了几分警告。

    “月毓,君王在上,一言一行都當慬慎為之,莫要意氣用事,誣陷他人,反倒累己!”

    月毓施施然朝趙綿澤施了一個禮,看他眉頭緊鎖的表情,心里那一股子不太踏實的感覺反倒落了下去,唇角牽開一抹笑痕,略帶嘲弄地瞄了夏初七一眼。

    “皇太孫,莫非你是想要維護七小姐,不讓她的丑事在陛下面前敗露,影響她嫁入東宮?若是如此,奴婢不說也……可……”

    她明顯激將的說法,堵得趙綿澤一時說不出話來。

    輕咳一聲,正坐主位的老皇帝這會子面色安寧。他看一眼心神不定的趙綿澤,又看一眼成竹在胸的月毓,端過冒著熱煙的清茶來,輕輕喝一口,眼皮也沒有抬。

    “綿澤,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先坐下。”

    “皇太孫,您坐。”崔英達趕緊過去扶他。

    趙綿澤捏了捏拳頭,看一眼夏初七,終是無奈地坐在老皇帝的下首。

    這形勢,儼然一個三堂會審了。

    夏初七抿緊唇角,掌心隱隱汗濕。

    這是她自己推動出來的境況。但她不是趙十九,沒有他那麼運籌帷幄的大智慧,她是一個女人,只能用女人的方式,用不太大氣,甚至有些刻薄的法子,以圖將敵人斬于馬下。

    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管事情會不會按照她的預演發展,也不論前方是十里紅毯,還是万丈深淵,既然她選擇了拿命來賭這一局,她就必須承擔因此帶來的后果。

    並且,做好願賭服輸的准備。

    月毓斂住神色,徐徐開口道:“洪泰二十一年冬月,陛下攜朝中眾臣與諸位殿下一道前往老山皇家獵場狩獵。不知可還有人記得,到老山的第三日,魏國公府的七小姐便因疾病不適,被送回了京師?”

    她微微勾起唇角,似是為了找到附合者,環視了一圈。

    貢妃柳眉一挑,像是從回憶里想起來了。

    “確有其事!”似是在這個時候,貢妃才將面前這位夏七小姐與六年前那位七小姐聯系在一起。看著夏初七,她接著月毓的話,便說了下去。

    “本宮想起來了,那一年梓月才十歲。前一天晚上,梓月偷偷從外面跑回來,一夜神思不屬,半夜還偷偷爬起來拽著侍衛要去找你,我心知有異,逼問之下,從她嘴里知曉,原來是她把你哄上了山……”

    “當年你與梓月兩個年紀都小,梓月又是一個跋扈的主儿。為此,我心生愧疚,天剛一亮,便急急去了你的帳中,帶了吃的玩的過來替梓月向你賠罪,夏氏,你可還記得?哼,本宮若是早知你那時便與人私通,也不會讓老十九……”

    “咳!”洪泰帝咳嗽一聲。

    貢妃委屈地看他一眼,自知失言,不該扯上老十九,又把話繞了回來,“夏氏你趕緊說,可是私會奸夫事情敗露,才會被送回京去的?”

    “娘娘,民女早已忘了舊事,你何不等月姑姑說完了,再來定罪?”夏初七笑靨靨地看向貢妃,越發覺得她確實是一個簡直得沒什麼腦子的人。月毓那邊還沒有說完,她便急著替人出頭,還算仗義,可卻用錯了地方。

    不過從貢妃的話里,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她先前一直覺得貢妃的聲音熟悉。

    原來她的聲音就在夏楚的腦子里。

    她那個時候常被趙梓月硬拖著去玩,貢妃自然也是見過的。

    月毓看夏初七那般平靜,冷冷一哼,朝皇帝和貢妃施了一禮,含笑道:“陛下,娘娘,當年人人都以為夏七小姐是貪玩好耍,受了風寒,這才連夜送回京師的。其實,是她前一天晚上與一個相好的侍衛在山上私會苟且,被魏國公發現,這才急急送回去的……”

    “一派胡言!”趙綿澤沉聲一喝,打斷了月毓的話,狠斥道,“六年前的事了,過去了這般久,你若非憑空捏造,早些時候為何不見你提?”

    “綿澤!”

    洪泰帝冷聲制止了他,抬起眼皮,又問月毓。

    “你怎知她私會侍衛?”

    月毓冷眼看著趙綿澤變幻不停的面色,心知更中篤定,語氣越發自在,“回陛下話,那一夜奴婢剛出帳篷去倒水,便看見梓月公主慌慌張張從外面跑了回來。奴婢問公主發生了何事,公主告訴奴婢,夏楚與她一同上山,找不見了,她要回去叫侍衛尋找。”

    停頓一下,她看向皇帝,眉梢含笑。

    “陛下,此事可找梓月公主證實。”

    “繼續說。”洪泰帝擼了一把胡須,微微眯眼。

    “是,陛下。”月毓道:“奴婢心里尋思,小姑娘千万不要出了事,也就沒有顧上太多,慌張丟下水盆,就往山上跑。山上的小道白日里有馬匹跑過,深深淺淺都是蹄印,林間的坡地極為濕滑,奴婢找了好一會儿沒見人,突然想起山坳上一處破舊的小木屋。奴婢想,小姑娘會不會去了那里?便下意識往那里找去。可看見小木屋時,奴婢還沒有來得及喊,便見七小姐被一個男子抱著,從小木屋出來,二人衣冠不整,那男子赤著上身,七小姐的身上披著那男子的外袍,那人不時拿臉去貼她的面頰,像是在與她親吻,兩人交纏的樣子,極是親密淫穢,奴婢不敢多看,便跑開了……”

    “可有看清那是何人?”洪泰帝問。

    “奴婢與小木屋相隔有些距離,雖有火把,卻未看清。”

    “那你為何斷定是一個侍衛?”

    “因為他脫下來的輕甲,就攬在臂彎里……”

    “月大姐,此言差矣!”夏初七笑著接過話來,眼風若有似無地掃了趙綿澤一眼,“你怎知我在獵屋里就是在偷男人?就算有男人抱我出來,你又怎麼能保證我不是被野獸咬傷了……或者是掉入了陷阱什麼的,人家救了我?”

    聽到“陷阱”二字,趙綿澤眉頭狠狠一跳。

    “月毓,這畢竟是你一家之詞,你說的,可有人看見?”

    “奴婢當時心急,並未叫人。”月毓垂著頭,突地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看了一眼洪泰帝,慢吞吞跪了下來,“陛下,奴婢有一個不情之請。”

    “講!”洪泰帝捋著胡須點頭。

    月毓道:“可否差人把東宮廢太孫妃傳來問話?那天晚上,奴婢曾看見她上了山,或者她會有發現?再者說,她是魏國公府的人。對于此事,一定會比奴婢知之更詳。”

    不等洪泰帝說話,趙綿澤冷冷一笑,搶在前面。

    “月毓,廢太孫妃已被本宮禁足,不得出澤秋院。”

    月毓似有為難,看了一眼洪泰帝,“陛下……”

    洪泰帝冷眼旁觀,看見趙綿澤略顯緊張的樣子,又怎會不允月毓所求?抬了抬眼皮儿,他瞄了一眼崔英達。

    “你親自去一趟澤秋院,把廢太孫妃接來。”

    “是,陛下。”崔英達垂首。

    “聽說她身子不好,好好招呼著。”

    “是。”

    崔英達瞄著趙綿澤黑沉的臉,后退著出去了。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除了洪泰帝偶爾的咳嗽聲和茶蓋茶碗清脆的碰撞聲,再無其他。貢妃好几次忍不住想要說話,都被洪泰帝厲色的眼神制止了。她雖然終究未有言語,也給了皇帝好几個痛恨的眼神。

    兩個人的眉目互動很多。

    在等待夏問秋到來的時間里,夏初七就一直在觀察那兩人。

    而殿內的其他人則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呼吸太重。

    緊張感,壓迫著所有的人。

    幸而崔英達的辦事效率奇高,不多一會,他便領了夏問秋入得殿門。在夏問秋的背后,抱琴也是垂手低頭的跟著,一眼都不敢多看。

    夏問秋昨儿夜里一宿未眠,一雙美眸布滿了紅血絲,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虛弱地立在殿中,她禮節性的盈盈叩拜后,傷心地看了一眼趙綿澤,未有得到他的回應,又瞄一眼月毓,“通”一聲跪下,委屈地垂淚。

    “陛下,娘娘,罪妾可以作證。”

    輕“哦”一聲,洪泰帝微微抿唇。

    “你且說來,有何證言?”

    想到當年皇家獵場之事,夏問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還有一些隱隱的擔心。可事到如今,她家里橫遭巨變,趙綿澤亦對她斷情絕愛,她再無旁的法子。

    猶豫一下,她開了口,“洪泰二十一年,罪妾十四歲,隨了伯父和爹爹一道前往老山皇家獵場。那天晚上,夏楚不見了,伯父與爹爹派人四處去找,罪妾也偷偷跑出去找。可罪妾未找到夏楚,卻機緣巧合之下救了皇太孫……”

    她緊張地瞄了一眼趙綿澤,又楚楚可憐的垂下眸子。

    “皇太孫可以證實,罪妾所言非虛。”

    趙綿澤眉頭微蹙,沒有吭聲,算是默認。

    見此,夏問秋松了一口氣,接著又道:“后來我把皇太孫救起,自己卻掉入了陷阱。等他回頭帶了人救我起來時,已是過了許久。我們下山的路上,看見夏楚被一個侍衛抱著,偷偷摸摸往山下去。他二人都衣冠不整,那男子走得極是慌急,並未發現我們……綿澤很是生氣,想要追過去問責,是我生生拉住了他……”

    殿內有人在低低抽氣。

    夏問秋的說法,基本與月毓一致。

    二個旁證一說,夏七小姐早年就與侍衛私通,便是證據確鑿了。這樣不堪的一個婦人,如何能做了東宮太孫妃?

    几乎霎時,一干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趙綿澤。

    夏問秋盈盈的目光,也懇求地看了過去。

    “綿澤,你告訴陛下,此事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趙綿澤許久都沒有說話,一襲杏黃色的儲君袍上,五爪的金龍像是要伸出它的利爪,而他看著夏問秋的目光,亦是染上一層寒意。

    殿內冷寂一片,有一絲絲涼風掠過。

    二人互視著,隔了這麼多天,默默地交流。

    几年的過往,几年的情分,在這一刻被重新估量,一點一點碎開,瓦解。夏問秋眉心狠狠一跳,她几乎是清楚地看見了他眼神慢慢變得冰冷,再一點一點收了回去。

    再出口中時,趙綿澤的語氣再無一絲感情。

    “本宮未曾見過,絕無此事。”

    “綿澤你……為何要撒謊?!”夏問秋心膽俱裂,痛得几不能呼吸。

    “你說本宮撒謊,可有證人?”趙綿澤看著她。

    他維護夏楚的意思太明顯。

    即便他明知道她不干淨了,明知他被人睡過,也真的毫不在意?夏問秋顫抖著嘴皮,恨恨地看著他,忽地低頭一叩,再抬頭時,晦暗的眸子卻是看向了洪泰帝。

    “陛下明鑒,罪妾此言千真万確。皇太孫是為了替夏楚洗涮污名,這才不肯承認的!”

    目光微閃,洪泰帝撐了撐額頭,“那個侍衛到底何人?”

    “那個侍衛……”夏問秋似是有些遲疑,咬了一下嘴唇,才慢慢地道:“我大伯父和我爹為了保住夏楚的閨名,免得把此事傳揚出去,當夜便把那個侍衛殺了。”

    輕呵一聲,夏初七冷冷瞄向她,“三姐,你可真會瞎掰,死無對證的事,說出來誰信?再說,我當年不過十二歲。苟且,私通?這樣的想法,也只有你這齷齪之人才出得了口。”

    像是早知她會否認,夏問秋怪異地一笑,“陛下,罪妾那時便很喜歡綿澤。因了一份私心,偷偷留下了一個重要的證物。如今剛好可以用上,以證明夏楚確實與人有染……”

    顫抖著一雙手,她急切地從懷里掏出昨夜抱琴交給她的東西,輕輕瞄了月毓一眼,自顧自地說道:“當年我爹殺了那個與夏楚苟且的侍衛,卻從他身上得來一個女子貼身的肚兜。據那個侍衛交代,說肚兜是夏楚贈予他的定情信物,他一直貼身收藏。”

    不待旁人大喘氣儿,夏初七便輕輕一笑。

    “一個肚兜而已,哪里找不到?如何能證明是我的東西?”

    夏問秋看她一眼,涼涼一笑,“眾人皆知夏七小姐生性愚鈍,不通詩書禮儀,可繡活卻得了我大伯母的真傳。這個肚兜的繡法正是當年我大伯母獨創的李氏針繡法。而且,雖過了六年,肚兜的針腳模糊了,但上面分明可以辯出一個繡好的‘夏’字。大家請看。”

    纖纖手指一展,夏問秋把肚兜的布料抖開了。

    然后,她慢慢把它鋪在地上,指向了肚兜中間的花紋。

    那是一個上尖下平的斜裁肚兜,鮮亮玫紅的顏色,繡有喜鵲登梅的圖樣。布料平整光滑,花樣鮮活玲瓏,看上去十分精巧。

    在乾清宮的正殿里,肚兜這樣的物什實在曖昧。

    殿上的眾人一瞄,几乎都生出尷尬來,不好多看。

    有人低低咳嗽,月毓卻臉色一白,下意識倒退一步。

    夏初七掃她一眼,問夏問秋,“三姐你沒瞧錯吧?”

    夏問秋冷哼,“我怎會瞧錯?”

    夏初七笑,“哪里有‘夏’字?”

    經了二人這一番爭執,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了肚兜栩栩如生的花色上。那是一個喜鵲登梅的花樣,也就是夏問秋嘴里所說的“夏”字。嚴格來說,它並不是很規則的一個字,而是用喜鵲和梅花做筆畫,勾勒而成。

    “陛下請看,這是不是一個夏字?”

    洪泰帝還未表態,夏初七就抿了抿唇角,上前兩步,彎腰拎起肚兜來,輕輕一笑,“三姐,你這說法實在太牽强了。這是一個‘夏’字嗎?上面的一橫一撇分明就是修飾用的梅花,下面也只是佩飾花紋。粗粗一看,若說它像一個夏字,也說得過去。可仔細一看,描線的顏色,分明是一個‘月’字戴了頭冠,又穿上了褲子嘛。而且,再仔細一點,只有中間的‘月’字用的繡線不同……咦……”

    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朝月毓瞄了一眼。

    “這肚兜看上去,怎麼這樣熟悉?”

    “是你的東西,你當然眼熟。”夏問秋冷諷。

    “不會吧?”夏初七挑了挑眉頭。

    其實她對什麼繡活什麼針腳,通通一竅不通,可她的樣子擺得嚴肅,好像還真是行家里手似的,蹙了蹙眉頭,轉頭朝梅子招了招手。

    “梅子,你來看……”

    梅子緊張走過來,拿過肚兜一看,面色一變。

    “月大姐?這個是月大姐的東西……”

    梅子與月毓在晉王府相處了好几年,彼此生活息息相關,對彼此的針腳繡法自是熟悉。平時來往多了,即便是這些女儿家的私物,梅子瞧見過也是正常的。

    故而,她的說法,登時讓殿內的人變了臉。

    “你可不要胡說?”

    看月毓狠狠瞪來,梅子猛一下跪在地上。

    “陛下,娘娘,奴婢不敢撒謊,這個肚兜……確實像是月大姐的。她不止一個這樣的肚兜……奴婢在晉王府里便瞧見過……至于李氏繡法,當年的魏國公夫人驚才絕艷,李氏繡法更是人人爭而效仿。即便是奴婢,也繡得几手,雖是難登大雅之堂,卻也是會的……”

    月毓面色狠狠一變,上前一步,看著梅子。

    “你陷害我?”

    “月姐姐,我沒有。”

    梅子差一點哭出來,連連叩頭不止。

    “陛下和娘娘明鑒,奴婢只是實話實說,不敢胡言亂語的。”

    眼看事情發生了這樣的變化,洪泰帝眉頭狠狠一跳,陰惻惻的目光瞄一眼夏初七。夏初七卻只當未見,比起殿內的人來,她更像一個旁觀者。並不喜,也不怒,平靜得讓人猜不出透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這時,好久沒有出聲的貢妃慢吞吞指著梅子。

    “把肚兜拿來,本宮瞧一瞧。”

    “是,娘娘。”梅子恭敬地垂著頭遞上。

    貢妃白皙的手指漫不經心的拎過肚兜,模樣儿極美。可她只瞧了兩眼,像是想起來什麼,柳眉倒豎,猛地一下站了起來。狠狠盯著月毓,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賤人!”

    二話不說,她手里的肚兜就往月毓的臉上罩了過去。

    “娘娘……”月毓悲呼一聲。

    “還敢來叫我?”

    貢妃接著抬手便是一個巴掌,呼地落在月毓的臉上。

    “你個賤婢,還敢說這東西不是你的?”

    “娘娘!”月毓心里慌亂一片,直挺挺跪下叩頭,“奴婢冤枉,是她們在陷害奴婢……奴婢冤枉啊……”

    “你冤枉?!”貢妃瞪圓了一雙墨色的眸子,凶巴巴地盯著她,“這是蜀地貢品,洪泰二十年成都九壁村作紡用新樣制法織成的蜀錦,一共僅得兩匹。一匹陛下賞了張皇后,一匹給了本宮。本宮做了一身衣裳,把剩下的布頭給了你。本宮記得,還告訴過你說,這料子你穿了是逾越,但若是穿在里頭,倒是不打緊……可有此事?”

    “是……”月毓聲音低弱。

    “那本宮問你,若這個肚兜不是你的,難不成是本宮的,或是張皇后的?”

    這句話問得極是怪異,除了貢妃只怕旁人也問不出。

    洪泰帝唇角不著痕跡的抽搐一下,狠狠一咳,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貢妃,你回來坐好,莫要心急。”

    “好好好,本宮不說也罷,本宮是瞎了眼。”

    貢妃氣咻咻的返回去,看著月毓垂頭喪氣的樣子,氣得腦門儿炸痛,一陣揉著額頭,不再吭聲儿了。

    但肚兜一事,由貢妃來證實,比誰的話都好使。

    至少殿中所有人都知道,它確實是月毓自己的。

    可為何分明說是七小姐的,最后卻變成了月毓的?

    這個中的貓膩,自是引起了諸多猜測與好奇。

    只不過,皇帝和娘娘都在場,還有皇太孫在座,各人的心里頭雖然都在猜想,有想發笑,卻無人敢出聲儿。只一個個都拿不太好的眼神儿去瞄月毓。

    月毓呆了一會,已然回神。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化,發生得這樣快,月毓吃了虧,心里也已然清楚,自己先前的預感是對的。她果然是被人算計了。而能夠這樣“以她自己為餌,兵行險著”來害她的人,只有一個——夏楚。

    她咬牙切齒地看著夏初七,手指抬起。

    “陛下,娘娘,是她陷害我的!”

    夏初七“咦”了一聲,看著她,一臉無辜。

    “月姑姑這話可就奇怪了。分明是側夫人拿出來的肚兜,為何說是我在陷害你?你沒有發現我比你更無辜?被你無端指證了與人苟且,我又找誰說理去?”

    月毓一噎,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你們串通好的?”

    “側夫人可是你叫來的,我們怎麼串通?”

    眼看這個情況難以收場,貢妃怒其不爭地站起來,看了看月毓,她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瞄一眼老皇帝的表情,又悶聲不響地坐了回去,一個人繼續生悶氣。

    夏初七瞄了瞄面色發冷的皇帝,恍然大悟一般,直勾勾盯著月毓的臉,激動地“哦”了一聲。

    “陛下,娘娘,我曉得了。當年與侍衛苟且的人,明明就是月姑姑你,對不對?”

    月毓惱恨不已,“你胡說八道,我何曾與人苟且?”

    夏初七抿唇,笑得極是得体,不露齒痕,“側夫人剛才不是說了?肚兜是她在侍衛身上發現的。月大姐的肚兜,為何會在魏國公府的侍衛身上?你且說來聽聽?”

    月毓臉色漲紅,卻與她說不清。

    轉了個方向,她又是一陣叩頭不止,“陛下,娘娘,奴婢是冤枉的,這個賤婢陷害我。奴婢當年一直跟著十九爺,怎會與侍衛苟且?爺一直都是清楚奴婢為人的啊。”

    聽她提起趙樽,夏初七一陣冷笑。

    “月姑姑好生奇怪,是想讓十九爺來為你作證?你這不是拿刀子戳陛下和娘娘的心窩子嗎?再說了,月大姐,你口口聲聲說,見到我與一個侍衛,衣裳不整的抱在一處,親密得很。如今你又說一直與十九爺在一起?你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看你分明是信口雌黃,栽贓嫁禍!好哇,你竟敢當著陛下的面撒謊,這不是欺君嗎?”

    連珠炮似的,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反嗤。

    殿內,許久都沒有人接話。

    唇角微微翹起,夏初七看向洪泰帝,“陛下,這賊喊捉賊,倒打一耙的戲碼,陛下准備如何處置?”

    洪泰帝眼看事情發展到此,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

    可逼到此處,讓他如何能掰轉回去?

    淺淺一嘆,他看向月毓,“你還有何話說?”

    月毓心里一默,猛地轉頭,看向了夏問秋。

    “是你對不對?你為什麼陷害我?”

    夏問秋一愣,這會子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

    這個肚兜分明就是月毓叫抱琴拿來給她的,並且二人串好了詞儿,為何肚兜會變成月毓自己的?她腦子有些發暈,但也不敢直接承認自己撒謊欺君,只好咬死了先前的話。

    “月姑娘,這個肚兜,確實是我當年從那個侍衛身上找到的。”

    “你胡說八道!”月毓惱了,“這東西,我一直珍視,怎會落于他處!”

    見到二人狗咬狗,夏初七心里極是愉悅,面上卻裝得一臉糊涂,“二位,民女見識淺薄,你們可別哄我?既然月姑姑這般珍視貢妃娘娘送的東西,為何會在旁人的手上?”

    月毓恨恨看她,知道與她夾纏不清,也不想與她說話,只想以罪責最輕的方式,快速地撇清自己。

    “陛下,娘娘。昨儿晚上,澤秋院的抱琴姑娘,跑過來告訴奴婢說,側夫人不甘心夏楚這樣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嫁入東宮做了太孫妃。她請奴婢向貢妃娘娘說出當年的真相,阻止夏楚入主東宮,以免她穢亂宮闈。奴婢有些猶豫,並未向娘娘說清楚獵場之事……”

    “可你為何又說了?”夏初七笑。

    “奴婢一心為了皇嗣,不能明知你不貞,還裝聾作啞……”

    “我哪里不貞了?”

    夏初七咄咄逼人的一句,又把話題繞了回去。

    月毓杏眼圓瞪,張了几次嘴,終究不敢說出趙樽來。

    再一次,她趴在地上,狠狠叩頭,以期能讓皇帝和貢妃了解她的苦衷,“奴婢這是被髒水潑了一身,怎樣說也說不清楚了,可那個肚兜,奴婢真是不知為何會在側夫人的手上。請陛下和娘娘明察,還奴婢一個清白。”

    她一字一句吐字還算清晰。

    可說完了,卻許久都無人回答她。

    畢竟證物面前,人嘴里的話,可信度就低了。

    即便洪泰帝明知她冤枉,也不好直接包庇。

    甚至于,現在包庇的結果,只會更加落人口實。

    見此情形,月毓咬了咬唇,終是屈辱地含淚叩頭。

    “若是陛下和娘娘不信,奴婢願意驗身……以證清白。”

    聽著一干人在那里吵吵,貢妃早已分不清楚,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腦子里一陣“嗡嗡”作響,頭痛欲裂,只能不停的揉頭。

    “拉下去,驗!”

    ……

    月毓被兩個嬤嬤拉下去了。

    夏初七與她怨毒的眼神對上,彎了彎唇。

    她自然相信月毓是清白的。

    事實上,今日對她這一出,只是順便。

    原本,她就沒有想過能把月毓怎麼樣。

    只不過,對于時下的女人來說,有這樣屈辱的經歷,足夠她今后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善儿?”

    洪泰帝見貢妃頭痛難忍,扶住她的肩膀,目光一暗。

    “崔英達,宣太醫。”

    “陛下……”夏初七慢慢走近,從懷里掏出一個中藥香囊來,“這是我自己做的安神香囊,有佩蘭,石菖蒲,茯神,半夏,決明子,朱砂,可以安神順氣,除郁化火。娘娘不如試一試?”

    “不要你的。”貢妃揮手拍掉。

    看她的樣子,夏初七有些想笑,“民女看娘娘的臉色,像是不能好睡?娘娘,您先拿著這個香囊,過兩日,我再來柔儀殿為您做一做針灸理療,或許會改善睡眠。”

    貢妃抿著唇不語,洪泰帝卻是看了她一眼。

    他對夏初七的人品不信任,可對于她的醫术還是有信心的。大概是他瞧不得貢妃這般難受,衝崔英達使一個眼神,崔英達接過香囊嗅了嗅,又遞與貢妃。

    “娘娘……”

    貢妃推開了,仍是賭氣不肯拿。

    几十歲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夏初七眉梢一揚,像是看見了另一個趙梓月。她看了看束手無策的老皇帝,輕輕走到貢妃面前,壓低了聲音,“娘娘,以前十九爺也有頭疾,我也縫制過這樣的香囊給他。效果很好呢,娘娘真的不想要嗎?”

    趙十九簡直就是貢妃的死穴。

    一聽她這句話,貢妃面色一軟,抬頭瞄她一眼,便接了過來。大概是覺得那香囊里的中草藥香味好聞,又或者是想到儿子也曾有過,她深深嗅了兩口,心情一好,臉色也就好看了許多。

    “你有心了。”

    這邊兩個人一緩和,很快月毓拖著步子出來了。

    驗身的嬤嬤也跟著出來了,經她們證實,月毓確實還是女儿身。

    可對于她來說,這並不值得驕傲。

    跟了趙樽十來年,作為他的通房大丫頭,她還是干淨的身子。

    更可悲的是,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驗身。

    這樣子的難堪與羞辱,扯得她心髒生生發痛。

    面色蒼白地跪在地上,她聲音嘶啞。

    “娘娘,奴婢是冤枉的……”

    貢妃瞥她一眼,那一陣氣恨之后,似是也回過神來。

    “本宮雖是冤枉了你,可也是你自找的。月毓,本宮再問你一次,你是否真的親眼見到夏楚與侍衛私通?”

    月毓的頭垂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避重就輕,承認撒謊。

    至于撒謊的理由,也站得住腳——她是為了十九爺。

    一眨不眨的看著貢妃,她低低道:“奴婢不敢再相瞞娘娘,奴婢確實並未親眼。此事是側夫人告之的,奴婢原也是知曉夏楚為人不潔,所以才順著這樣一說。奴婢此舉,真是沒有半分私心……”

    “月姑娘!”

    夏問秋也不是一個傻子。

    她如何會看不出來,她是被月毓給賣了。

    同時她也清楚,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月毓,而是夏楚。

    想到全家被抄的痛楚,她顫抖著嘴唇,再一次看向了趙綿澤。

    “綿澤,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要立夏楚為妃?”

    趙綿澤抿緊了唇,聲音難掩的失落,“秋儿,她原本就是我的妻子。你不要再……算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的表情生分得夏問秋心里揪痛。

    靜靜看他片刻,她終于軟下了身子。

    “好好,你好,你們都很好。哈哈……”

    夏問秋怪異地笑了几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恨意,突然朝皇帝叩了一個頭。

    “陛下,罪妾可以證明當年夏楚確實與侍衛有染。”

    洪泰帝沉沉的面色,突地升起一抹光亮。

    “如今你的話,還如何取信于朕,取信于他人?”

    夏問秋顫聲一笑,看了看一身華服的趙綿澤,目光里全是悲愴,一字一句,說得極緩,“罪妾自然有可以讓陛下信服的理由。因為她與人苟且之事,全是罪妾一手設計的!”

    她這一席話出口,頓驚四座。

    夏初七微攥的手心,卻松開了,唇角不著痕跡的動了動。

    這一天,注定將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日子了。

    “秋儿——”

    趙綿澤拖曳著聲音,眸光帶著幽幽的寒氣,一眨一眨地盯著夏問秋,面色平靜,卻是說不出來的失望,“你還沒鬧夠嗎?到底還想做甚?”

    與他再無憐惜的目光交織著,夏問秋面色煞白一片。

    他就這般害怕她傷害到夏楚嗎?

    在他的眼里,她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嗎?

    一股子苦澀從胸腔翻騰而起,夏初七凄愴的冷笑著,像一朵凋謝在寒風中的殘花,直覺大勢已去,別無所圖。只要夏楚得不到好,她便可以很好。反正她的家沒有了,男人的情也沒有了,她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即便是死,也要咬掉夏楚一塊肉來,讓她做不成趙綿澤的妻子。

    唇角一掀,她壓抑著的語調,緩緩出口。

    “陛下,當年在老山皇家獵場,救皇太孫的人,不是我,而是夏楚。”

    “你說什麼?”趙綿澤猛地站起身,几乎失聲問出。

    “陛下——”夏問秋卻不看他,或者說是她不敢看他的臉色會變得多麼可怕,她只是怯怯地看向洪泰帝,“我連這個事都直言了,其他亦無不可,陛下,你相信我接下來的話了嗎?”

    停頓一下,她不管別人驚詫的目光,似是已經入了魔一般,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小時候便喜歡綿澤,可他卻有婚配,正是我的七妹夏楚,我嫉妒她,恨不得她死。我想不通,夏楚這樣的蠢貨,怎麼可以做綿澤的妻子?”

    “皇家獵場那天,晚膳后,我偷偷去看綿澤,沒有找到他。回了帳篷,聽丫頭說夏楚也不在。我那時猜想,他兩個是不是一道出去了?于是,我領了兩個丫頭,就是抱琴和弄琴溜了出去,我三個一路往山上跑,正好瞧見夏楚從陷阱里救出皇太孫。可她自己卻掉入了陷阱。綿澤拉不起她來,便跑回去叫人了……”

    “我那時想過,要不要過去幫他一把,一起把夏楚拉起來?他會不會覺得我好?可我遲疑了,因為我突然想到一個更好的法子。”

    “我想,興許是上天憐我一片痴心,是我的機會到了。趁著綿澤離開陷阱,我跳了下去,看見夏楚暈倒在里頭。陷阱邊上,有夏楚脫掉衣裳撕擰而成的布繩。我把布繩拴在了她的身上,讓抱琴和弄琴把她拖了上去,然后我脫掉衣裳,躺在了陷阱里,等綿澤來救……”

    看一眼趙綿澤赤紅的眼,她心里一痛,卻更是瘋笑不止。

    “為了更加逼真,取信于他,我在石頭上滑傷了自己的手腕……”

    她撩開了白皙的手,看了一眼那條丑陋的疤,又抬頭看向趙綿澤。看著他似是恨不得掐死她的目光,她突然痛聲問,“綿澤,你很恨我嗎?”

    趙綿澤唇角緊抿,並不說話。

    他只是看著她,就像從未認識過一樣。

    夏問秋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道:“我一直害怕你知道了真相,會不要我,會痛恨我……于是我便藏著,捂著,這几年來,我沒有一日能夠安生睡覺,那種害怕被揭穿的恐怕,生生的扼住了我的快活……今日說出來了,我突然覺得輕松了。對的,綿澤,你娶錯人了。不是我,你最開始喜歡上的那個姑娘,就不是我,一直都不是我。哈哈……你恨死我了吧?”

    “恨吧,反正你也沒多喜歡我了……”

    “要你一直恨我,總比讓你慢慢忘記我好……”

    大殿內,一片靜謐。

    沒有任何人說話,每個人都看著夏問秋。

    這個女人,好像是瘋了。

    只有瘋子才會這樣吧?

    每個人都當她是瘋子,可夏問秋自己卻覺得從無一刻這般清醒,從無任何一刻,有這般自在。因為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可以說個痛快。

    好一會儿,她又悠悠地道,“我從陷阱里弄走了夏楚,卻沒有就此放心。我害怕綿澤還是一樣會喜歡上她。即便我已經做了,我就要做絕,不能再給她留下后路……”

    趙綿澤突地咬緊牙齒,大步衝過去,半跪在地上,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你這個賤人!你閉嘴吧。”

    夏問秋倒在他的懷里,看著他滿是恨意的眼,知他猜到了自己要說什麼。可喉嚨生痛,癲狂的笑意終是僵硬在臉上,几乎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要說……陛……下……救……”

    “你去死——”趙綿澤雙目赤紅,手腕更加用力,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上,骨節生生捏得發白,向來溫雅的面上是從未有見過的扭曲猙獰。夏問秋大張著嘴巴,鼻翼攏動,嘴唇青紫一片,眼珠暴鼓著,無力的看向了洪泰帝。

    “救……我……”

    “綿澤,你先住手。”洪泰帝老臉黑鐵。

    “殿下……”夏初七也急切的拉住他,生怕他一時失手掐死了夏問秋,戲就沒得唱了。可趙綿澤恨意上頭,腦子“嗡嗡”作響,又如何曉得她的心思,又如何能讓夏問秋繼續說下去,壞了她名聲?

    “綿澤!朕的話你都不聽了?”洪泰帝嘶吼一聲,眼看勸不住了,大聲喊侍衛過來,“快點,給朕拉住皇太孫,不許他衝動行事。”

    “是,陛下。”几名侍衛衝了過來。

    夏初七害怕被人群推到,趕緊松手退開。

    “殿下……您松開。”侍衛大喊。

    “屬下得罪了!”

    几個侍衛都是高手,動了真格,趙綿澤一人又如何能阻止得了?終于,他被人拉開架住了雙臂,再也動彈不得,只是惱恨嘶吼。

    “賤人,你敢!”

    “綿澤……”夏問秋嗆咳了几下,緩過氣來。

    看著趙綿澤痛恨的臉,她心里恐懼和恨意都衝到了極點。

    物極,必會反。情切,必有失。

    她古怪地笑著,雙手撐在地板上,抬著頭,呼呼喘著氣道:“那天晚上,我讓抱琴和弄琴把昏迷的夏楚抬到了山上那個破舊的小木屋。再讓她們找我爹派了一個侍衛上去,玷污了她的身子……又安排那個侍衛,恰好趕在綿澤救我下山的時候,在路邊苟且,讓他撞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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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9:39 |只看該作者
第190章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這個賤人瘋了……”

    看見夏問秋滿臉古怪的惡意與魚死網破的冷笑,趙綿澤咬牙恨聲,轉頭盯住洪泰帝漠然而視的臉,“皇爺爺,她在信口雌黃,歪曲事實……”

    “綿澤,你莫要激動,且聽她說完。”洪泰帝面有不悅,掃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視線。

    “皇爺爺!”趙綿澤沉喝一聲,突地一甩手。原本被兩個侍衛架住的他,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冷不丁就掙脫了二人,抽出一名侍衛腰間的佩劍,上前便刺向跪在殿中的夏問秋。

    電光火石間,侍衛怔了一下。

    “殿下!”二人扑過去格檔。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趙綿澤手中的佩劍剛好刺入夏問秋的心窩,在一道劍体入肉的沉悶“扑”聲里,夏問秋一臉煞白,瞪大雙眼,驚懼地看著趙綿澤,鮮血從胸口汩汩而出。

    “綿……澤……你……?”

    金碧輝黃的大殿里,幽冷的光線,映著趙綿澤杏黃的衣袍,還有恨她入骨的面孔。這畫面落在夏問秋的眼中,無異于人間地獄,疼痛鑽心刺骨。

    情與恨,竟是這般短淺的界限。

    也就几日前,他還寵她憐她。

    而此刻,他是真的恨不得殺了她。

    “你好狠……”

    有了侍衛的適時阻止,劍身入肉並不深,也沒有刺中夏問秋的要害。在一陣驚叫和慌亂的嘈雜聲過后,趙綿澤再一次被侍衛架到了邊上。而夏問秋摸著傷處,竟是不覺得疼痛,反倒攤開手,看著滿手染紅的鮮血,咯咯瘋笑。

    “陛下,罪妾沒有胡說,夏楚不僅跟侍衛有過苟且,而且……整個大晏朝誰不曉得她與晉王是什麼關系?哈哈,你們一群人,你們這一群人,全部都在自欺欺人。”

    “閉嘴!”貢妃第一個吼出來。

    夏問秋什麼都顧不得,那里還管得了嘴?

    看貢妃氣得發抖,她笑得更為歡暢,只是聲音卻是小了几分,極有些無力,“你們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更是蒙不住天下人的眼。貢妃娘娘,万歲爺,這個賤人,她分明就是楚七,就是景宜郡主,她分明做過趙樽的女人。哈哈,你們能容忍嗎?這樣不貞不潔的女人,讓他們叔侄二人共用,冊封吧,讓她做太孫妃吧,讓她將來做皇后吧。哈哈,你們趙家人,一定會遺笑千年,詬病万世。”

    “來人,給本宮掌她的嘴。”

    死去的儿子被她辱罵,貢妃氣得嘴唇哆嗦,蔓妙的身子一陣顫抖,如風中柳枝,看得洪泰帝色亦有不悅。

    事態發展如今,已出乎他的掌控之外。殿中的喧囂,令他頭痛不已。看了貢妃一眼,他只拿眼神示意殿內的嬤嬤按照貢妃的意思執行。

    “啪!”一個巴掌。

    “啪!”又一個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在殿中響過不停。

    可几乎沒有人的臉上有多少同情之心。

    一個年僅十四歲就能想到用那樣歹毒的手段禍害堂妹的女人,一個處心積慮殘害骨肉的人,實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趙綿澤比之先前,面色平靜了不少。

    可他眸中的恨意,不僅未消,反倒越積越多。多得赤紅了眸,燒透了眼。多得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在怨恨夏問秋,還是在怨恨自己。

    六年了。

    過去整整六年。

    遲來的真相几乎令他崩潰。

    他恨。不僅痛恨夏問秋用歹毒的手段害得他與夏楚錯過了多年,也恨自己當初識人不清,導致了今日的悲劇。

    那個時候,他任由夏楚被人陷害,任由他們抄了她的家,殺了她的父母和親人,甚至任由他們侮辱她,在她的額頭黥上一個終身屈辱的“賤”字,任由她眼淚汪汪的看著他摟著她的三姐從她的邊上走過,任由她哭泣著在雨地里跪上一天一夜……

    她曾經哭著向他求助,可那時他聽不見。他到底是被什麼蒙了心,蒙了眼?為何會那樣武斷的認定了她不安好心?

    說到底,他最恨自己。

    他漠視她的淚水與哭訴。忽略她、唾棄她,輕視她,一眼都不想看見她。可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原來他上蒼與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他錯把賤人當恩人,誤讓明珠蒙了塵。

    若是歲月可以回轉,他多希望再回到那個老山皇家獵場的夜晚。若有機會再來一次,他一定要把眼睛睜得再大一點,看清楚身邊一雙蛇蠍的眼。

    “小七……”

    几乎下意識的,他看向了夏初七。

    “殿下?有事?”她朝他盈盈一笑,卻不達眼底。

    “小七……”又是一句喃喃,趙綿澤其實並不知曉自己想說什麼,能說什麼。語言在此時多麼的蒼白?它代替不了任何。

    他想衝過去把她狠狠抱在懷里,向她懺悔所犯下的所有過失,想向她許諾來日長長久久的呵護與疼愛……可他卻悲哀的發現,她或許根本就不需要。在夏問秋說起往事時,她甚至都不如他來得痛心。

    就好像,她只是一個旁觀者。

    時光易老,情愛盡失。

    他面前的她,終究不再是當初的她了。

    “綿澤……”

    看著他二人的目光交流,夏問秋心里一痛,捂著被鮮血染紅的胸口,臉上紅腫如同豬肺,樣子煞是可怖。但她仍是帶著笑,目光極是柔情。

    “你恨我吧,定要恨我一輩子,切莫忘了我……切莫忘了秋儿……我們曾那般恩愛過,紅綃暖帳玉生香,鴛鴦錦被度華年……你切莫忘了……”

    趙綿澤拳頭攥起,看著她,目光涼透。

    “綿澤,你怎麼不罵我了?”夏問秋看著他冷漠的樣子,又是一陣咯咯直笑,就像不知疼痛似的,抹了一把唇角的鮮血,“你罵我呀,你即便是罵我,我也快活,那到底是你在與我說話。我就是犯賤,可誰讓我這般喜歡你?喜歡得都快要發狂了?綿澤,你永不會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歡你……比你喜歡過我的所有要多得多,要多很多……”

    趙綿澤喉結微微一鯁,收回視線,不再看她,只冷冷看向洪泰帝,“皇爺爺,這蛇蠍婦人,交由孫儿處置吧。”

    洪泰帝掃他一眼,還未說話,夏問秋突地一驚,像是從自己的思緒里回過神來,嘶吼一聲,發瘋般在大殿內瘋狂朝皇帝叩頭。

    “陛下,夏楚不能做太孫妃,她不能做太孫妃,她是個殘花敗柳,她不干淨了,哪里配得上綿澤……陛下,您有百龍之智,必不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對不對?”

    洪泰帝看著她,眉目沉沉。

    一場戲就這般落幕了。

    于他來說,也達到了目的。

    看著殿內一片混亂的局面,他重重一嘆,銳利的雙目掃視著眾人,威嚴地一字一頓道:“前塵往事,如今知曉,俱是難堪。廢太孫妃用心歹毒,毀人名節,又屢次陷害,實不可恕……”

    頓一下,他輕輕吐出几個字。

    “拉下去,當廷杖斃。”

    在殿中眾人的抽氣聲里,老皇帝看了一眼夏初七,目光又收了回來,靜靜地落在趙綿澤神思復雜的臉上,接著道:“夏氏七女,雖非自身所願,但玷污既成事實,實不堪匹配皇太孫。即日起,朕當年與你二人許下之婚約,一筆勾銷。”

    “皇爺爺!”趙綿澤低聲輕吼,緩緩側過眸子,指向瘋狂大笑的夏問秋,“是那個賤人在說謊。當日的老山獵場,黑燈瞎火,孫儿未曾見到什麼苟且之事……依孫儿看來,那侍衛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侮辱魏國公府的小姐,只不過是……”

    “綿澤!”洪泰帝輕輕一嘆,打斷了他,“你的心思朕明白,朕也很同情夏氏。可事已至此,無須再辯……來人啦,把廢太孫妃和這個助紂為虐的丫頭一起拉下去,杖斃了事。”

    他指的丫頭是抱琴。

    一聽這話,抱琴面色一變,“通”的跪了下來,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陛下饒命,奴婢冤枉,冤枉啊!”

    趙綿澤面色微微一變,像是想起了什麼,擺手呵退了前來拉人的侍衛,看了過去。

    “抱琴,你有何冤枉?照實說來。”

    抱琴嚇得身子一陣顫抖,低垂的頭不敢抬起。

    “當年奴婢與弄琴二人,是受了三小姐的指使,把昏迷不醒的七小姐抬入了小木屋沒錯。但奴婢二人雖懼怕三小姐的手段,也不忍心七小姐受此侮辱。于是想了一個法子,由弄琴回去找魏國公派人,奴婢則守在小木屋外頭,等那個侍衛來了,若是要玷污七小姐,奴婢便出聲示警,以引來獵場的巡邏侍衛……如此一來,就可以不必得罪三小姐,而七小姐也不會受辱……”

    “后來,那個侍衛是來了。可奴婢一直偷偷藏在小木屋外面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后,並未見他有侵犯七小姐的舉動。他看七小姐昏迷過去,只是脫下自己的衣裳穿在七小姐的身上,他還為她包扎了頭上的傷口,然后他才抱著她離開小木屋的,奴婢對天發誓,若有一字虛言,不得好死……”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賭咒發誓叩頭不已。

    洪泰帝眸子一厲,“朕如何能信你?”

    抱琴眼角余光偷瞄一下夏初七,見她無不吭聲,激靈一下,又看向了趙綿澤,“奴婢敢問皇太孫殿下,那日下山時見到七小姐與那名侍衛,可有看清她二人有苟且之事?”

    趙綿澤眼睛微微眯起,搖了搖頭。

    “本宮先前就已說過,未曾看清。”

    抱琴點點頭,不敢去看洪泰帝銳利如電的視線,“陛下,除了此事之外,還有一事也是三小姐在撒謊。那個侍衛並非像她所說被魏國公所殺。那一晚,他把七小姐抱回帳篷后,人就不見了。魏國公當天晚上便派人尋找,卻始終沒有下落,結果卻在山上的草叢里找到一具沒有穿輕甲的屍体。那具屍体才是魏國公派去的侍衛。而那個救了七小姐的侍衛到底是誰,誰也不知。魏國公多方查詢無果,只得做罷,此事陛下去查,一定有人知情。三小姐故意那般污蔑七小姐,只是不甘心罷了。”

    “你所言非虛?”洪泰帝挑眉。

    “奴婢不敢欺君。”

    又突然冒出一個證人,把既定的事實再一次變得扑朔迷離,洪泰帝面色極是難看。瞄了一眼始終冷眼旁觀的夏初七,他重重咳嗽兩聲,似是無奈的一嘆。

    “你等各執一詞,朕實難分辨……”

    “陛下……”抱琴心知自己若是不能證實夏初七的清白,那她就得跟著夏問秋一起完蛋。人被逼到了生死關頭,膽子自然也就大了許多。抬起頭來,她勇敢地注視著帝,咬著下唇,低低抽泣。

    “皇太孫殿下可以為奴婢證明,陛下也不信他麼?”

    好一個伶俐的丫頭。

    夏初七瞄一眼她瑟瑟發抖的肩膀,看著洪泰帝,輕輕一笑,恭順道,“陛下,民女有一言相諫。若是皇太孫與抱琴的話都信不得,為何陛下卻要相信廢太孫妃的一家之詞?難道陛下真的非要給民女扣上一個罪該万死的污名,才肯作罷?”

    洪泰帝輕輕轉頭,看著她眸底一閃而過的狡黠,眸中幽光一閃,竟是有些語塞。可他明知道她故意拿話來堵他的嘴,卻又不得不鑽入她的陷阱。除非他想與孫儿徹底撕破臉,要不然,不論做什麼事,便必須有十足的證據和把握。

    見皇帝不吭聲,夏初七輕輕一笑,垂下眸光,不疾不徐地看了抱琴一眼,目光冷光閃爍,暗示她使出最后的一記殺著。

    抱琴緊張得手指微微一顫,狠狠磕了一個頭,才顫聲道,“陛下,奴婢還有一件事要向稟告殿下……但奴婢害怕,害怕被側夫人株連,會被一同治罪,一直敢怒不敢言……”

    洪泰帝在她身上掃了一眼,“說,若所言屬實,朕赦你無罪。”

    “謝陛下——”

    抱琴咬了咬唇,叩完一個頭,才一字一頓道。

    “益德太子的死,與側夫人和魏國公有關。”

    一石激起千層浪。

    抱琴不高不低的聲音,足夠落在殿中眾人的耳朵里。在一陣吃驚的抽氣聲里,趙綿澤如遭雷劈,整個人木雕般僵在了當場,面色煞白。几乎就在同一時刻,洪泰帝猛地從龍椅上站起,老臉鐵青地盯著她。

    “你說什麼?”

    抱琴咬唇,重復,“奴婢說,益德太子的死與廢太孫妃和魏國公有關。”

    “抱琴!”夏問秋撕心裂肺的低吼一聲,有氣無力地捂著胸口呻吟,“你……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害我?”

    一個弄琴背叛她也就罷了,如今連抱琴也背叛了她。

    這兩個都是她的陪嫁丫頭,從小與她一起長大的啊。

    這樣的背叛,于她而言,簡直是雪上加霜。

    哆嗦著鮮紅的雙手,夏問秋怒極而笑,咬著下唇,舌尖嘗到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儿,心髒几乎停止了跳動。

    “你們……好……好哇……”

    洪泰帝到底經過大風大浪,只失神一瞬,便又慢條斯理地坐了回去,目光冷厲地看著抱琴,那眸中的深幽光芒,令人看不出來他的半絲情緒。

    “你可有證人證物?”

    “奴婢有!”抱琴叩了個頭,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一直立在洪泰帝身側不言不語的崔英達,輕輕道:“崔公公,你來告訴陛下,先前你到澤秋院來的時候,在外間聽見了什麼?”

    崔英達身子一顫,看了皇帝一眼,為難了。

    “陛下,老奴……”

    “說!”洪泰帝猛地拍向桌子,怒聲道:“何事需要支支吾吾?”

    心里“咯噔”一聲響,崔英達垂下眼皮,不敢再看洪泰帝憤怒的表情。先前他去澤秋院傳喚夏問秋時,確實正好聽見那一只養在寢殿外間的紅嘴綠鸚鵡在學人話。

    聽了那些話,他當時也是嚇了一跳。

    可澤秋院原本就是夏問秋與皇太孫二人居住的地方,若是此事抖露出來,不僅夏氏脫不了干系,指不定還會有風言風語指向皇太孫,鬧得祖孫二人本就僵硬的關系,更是難看。

    這情況不會是皇帝願意的。

    崔英達跟了洪泰帝几十年,自是了解他的性子。

    益德太子之死,當年被定性為“楚七制作的青霉素”毒害致死。而“楚七”此人也因天牢的一場大火“燒死了”。事后,即便皇帝明知她又“借屍還魂”,仍是沒有追究她。那就代表他的心里認定益德太子之死,除了她,另有“凶手”。

    只不過,太子之死,除了一定有寧王的份儿,到底皇太孫有沒有順水推舟,或者是他其他的儿子也有參與,他似乎都不願意再追究下去。不死的人已經死了,再撤查下去,只會有更多令皇室和祖宗蒙羞的骨肉相殘事件扯出來。

    故而,那件冤案,朝廷內部一致認定是“楚七謀殺”,史官的筆下則是“感染風寒”。而皇帝本人,一直未有深入追查。

    難不成,今日是要清算?

    崔英達是宮中老人了,腦子轉了几道彎,在接收到皇帝冷厲的眼色時,終是慢慢地跪了下來,半趴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回稟道。

    “陛下,老奴先頭去傳廢太孫妃時,確實有聽見鸚鵡在喊‘太子爺的病好不得,必須殺之’,‘那個女人留不得了,必須殺之’……但是鸚鵡畢竟只是一鳥,說的話當不得真。到底是不是人為教唆,這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才沒及時稟報,万請陛下恕罪。”

    崔英達說得很委婉,很客觀,也極是聰明。

    不管怎麼樣,都把他自己的責任摘干淨了。

    洪泰帝冷冷一哼,瞥著他,“你倒是會做好人的,退下去。”

    “是,老奴有罪……”

    崔英達恭順地叩拜一下,退到了洪泰帝的身側。

    可瞧著這有趣的情形,夏初七心里卻一陣嘲弄的笑。

    想當年他們在給她那個便宜老爹夏廷贛定罪的時候,那只紅嘴綠鸚鵡作為一個絕對的證物出場,那可是立了頭功的。諷刺的是,就連崔英達這個老太監都清楚的道理,皇帝又怎會不清楚?

    一只鸚鵡引發的血案,死了夏李兩家三百余口。

    如今她怎麼也得討回一些債來。

    洪泰帝看了趙綿澤一眼,沉默了片刻,涼涼一嘆。

    “來人,去把鸚鵡給朕拎來。”

    夏初七想,這一定是一只被上天點化過的神奇鸚鵡。几年前,它憑著一張鳥嘴,害得兩家人滿門抄斬,血流成河,哭聲震動了京師的半邊天。事隔多年,神奇的命運,讓它再一次成為證物被拎上了乾清宮的大殿。

    只是物是人非,風水總會輪流轉。

    這一回,它帶著另外的使命。

    人人都怕皇帝,鸚鵡卻不怕的。

    在明黃的庄重大殿上,當著一國之君和皇太孫的面儿,鸚鵡一張鳥嘴半點也不消停。只要問它一句太子爺,它便說太子爺的病好不得了,必殺之。只要問它女人,它便說那女人留不得了,必殺之,樣子還很是得意,而這只由夏問秋親自養了許久的鸚鵡,屬實是一只神鳥,因為它不僅會說人話,還極會模仿它主人的語氣——活脫脫一個變聲版的夏問秋。

    在鸚鵡怪聲怪氣的“交代里”,殿內一片寂靜。

    果然與夏氏脫不了干系。

    抱琴沒有說謊,那就只能是夏問秋在說謊。

    夏初七唇角抿著一絲笑,看了看抱琴一腦門的汗,心里慢悠悠地松開了。雖說夏問秋喜愛養鳥,可說到底,真正侍候這只鳥的人,到底還是抱琴,它會比較聽誰的話呢?

    山水輪轉,事情再一次起了變化。

    如此一來,不再是夏初七的貞節問題了,而是益德太子的死亡。比較起來,這件事自然更為嚴重。

    殿內靜謐了許久,洪泰帝目光晦暗地看向了趙綿澤滿帶恨意的臉,沉沉問道:“皇太孫,此事你可知情?”

    趙綿澤心里一涼,看著皇帝,慢慢跪下,眸中含恨。

    “請皇爺爺降罪,孫儿愚昧無知,竟不知這些年養了一個蛇蠍婦人在身邊,不僅害了夏楚,還害了我父王性命。如今,孫儿悔不當初,恨不得生啖她的肉。”

    洪泰帝審視他半晌,抬了抬手。

    “起來吧,你亦是被人蒙騙,不知者不罪。”說罷,他面色一寒,冷冷的眸子看向蒼白著臉的夏問秋。

    “夏氏,你還有何話可說?”

    夏問秋低低垂著頭,身上的傷和臉上的傷都未處理,在一股冷風的吹拂下,身子一陣陣發冷,想要說話,牙齒卻難以咬合,腫脹的臉像饅頭,出口的聲音,帶出一絲絲難掩的悲鳴來。

    “如今問這個還有何意義?我這條命,我也沒想要了。你們想要定多少罪,那就定多少罪吧。”

    洪泰帝冷冷一哼,“狡婦可恨,還不老實交代?”

    夏問秋啞聲發笑,“好啊,你們想知道,我告訴你們也無妨。是,我與父親是想過要益德太子的命。他早就該死了。只有他死了,綿澤才能繼位,綿澤才能做皇太孫,若是他還活著,綿澤得等多少年,我得等多少年?”

    “賤婦!”趙綿澤目光赤得如欲滴血。

    嗚咽一般冷笑几聲,夏問秋對他的責罵似是不以為意,仍是看著他,一字一句全是柔情万千。

    “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啊,綿澤。可你那個病鬼父親,本來就要死了,偏生來了一個楚七,這個可恨的賤人……我父親曾派人在落雁街刺殺過楚七,並把此事嫁禍到寧王頭上,可楚七這個賤人命好,碰巧遇上晉王來接她,攪了事儿……沒錯,我也想過要換掉益德太子的湯藥,還想過很多要他命的法子,但東宮太子的寢殿固若金湯,我並沒有找到機會……”

    瘋笑兩聲,她抬起下巴,虛軟無力地道,“多的事我都承認了,此事自然也無須隱瞞。綿澤,你父親的死,確實與我無關。”她目光轉向那只鸚鵡,咯咯一笑,“可這只鳥啊,養了這几年還是養不熟……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麼也養不熟……”

    “歹毒的賤婦!”趙綿澤看她時,目光里痛恨更甚,“落雁街的血案,竟然也是你做下的?原來你竟想讓我父王死?虧你還在我面前做出那般賢惠的樣子來!可恨,可惱!”他聲音几近破碎,“一只毒蛇在身邊睡了几年而不知,我趙綿澤枉自為人。”

    “綿澤,我是愛你的,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在趙綿澤恨意的目光下,夏問秋看著他的面孔,說得很是認真。

    “住嘴!不要給我這些,你不配。”

    夏問秋笑了,看著他冰冷的面孔,腦子里竟然浮出一些遙遠的記憶。年少的皇長孫溫雅如斯,謙謙君子,俊俏有禮,唇邊淺淺一笑,便惹出她春閨夢里,多少年的不得安寧。

    她手段用盡,終是得償所願。

    六年情深,四年相處。

    如今一切終都化為了烏有。

    在她嗚咽般的哭聲里,殿內良久無人說話。

    夏初七安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為了一己之私,害人害己的女人,臉上掠過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報應不爽!

    沉默片刻,洪泰帝終是沉聲出口,“這個夏廷德,看來朕真是小瞧了他,犯下的事,還不止一樁啦?罰俸一年,杖責二十?也虧得呂華銘他几個能給朕結了案。”

    冷冷一哼,他轉頭看向崔英達。

    “傳朕口諭,魏國公夏廷德,一朝得勢,不思皇恩、飛揚跋扈、攬權結黨、殘害骨肉、謀害太子、攻訐朝政,即刻押入大牢,著九卿圓審,由錦衣衛督辦。夏家諸子以及魏國公部眾,一律革職拿問,拘押待審。若有同犯,一並治罪,絕不輕饒。”

    依《大晏律》,九卿圓審適用于特大案件或不服三法司審理判決的復核案件。相當于后世的二審。九卿圓審由三法司會同吏、戶、禮、兵、工各部尚書和通政使組成會審機構一同審理。只有在極為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同錦衣衛一起審理。

    皇帝下些命令,那就表示這個案子是重中之重。

    傳令的人下去了。

    夏初七微微淺笑,看向夏問秋見鬼般的臉。

    “你……你們……”夏問秋驚懼不已,看了看夏初七的笑,又看了看跪在邊上的抱琴,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反應過來,原來他爹之前根本就沒有下獄,親族也未被流放……

    原來一切都是一個騙局!

    夏楚騙得她以為大勢已去,吐露了一切。

    腦子里一陣天旋地轉,她失控一般爬向了丹墀。

    “陛下!她們害我,是她們害我呀……”

    “來人!”不等他靠近洪泰帝,趙綿澤慢慢起身走過去,攔在了她的面前,一雙赤紅的眼盯著匍匐在腳下的人,唇角抿了抿,目光滿是恨意。

    “給本宮拉下去,關到水浦……”

    水浦是東宮一個偏僻廢舊的所在,相當于冷宮,平素連宮女都少與前往,夏問秋更是想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被關押到那里。嘶聲一笑,她伸出顫抖的雙手,狠狠抱住趙綿澤的腿。

    “綿澤……你殺了我吧,你索性殺了我吧。”

    趙綿澤哦了一聲,輕輕一笑,“先前我是想過殺了你,可如今我卻不想殺你了。我為你想到一個更好的結局。我要將你終身囚禁,讓你孤獨終老,與狗爭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綿澤……”

    夏問秋看著他,突然笑了。

    “綿澤,你還是舍不得我死的,是不是?其實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我死,對不對?你對我有情,你對我有情……哈哈……你還是舍不得我死……”

    “對,我是舍不得你死。”

    趙綿澤低頭看著她,一張蒼白的俊臉上情緒難明,一雙眼睛帶著近乎瘋狂的執拗,火光燒紅了他的眼眶,喑啞的聲音,如同破碎的銅鼓。

    “你若死了,我去恨誰?我又能找誰去解恨?”

    ……

    ……

    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溫暖陽光已經灑遍了整個巍峨高聳的皇城,帶著一點暖暖的光暈,照在樹葉花枝上。這原本是一個幸福的季節,可夏初七看著,怎麼都能生出几分凄涼之意。

    有驚無險,一干人都松了氣。

    鄭二寶和梅子遠遠地跟在夏初七的身后。

    兩個人一直在小聲的斗嘴,大概是爭論在乾清宮的時候,誰哭得比較厲害,誰的膽子更小,一直沒有結果,誰都不肯相讓,聽得夏初七微微一笑,轉頭朝晴嵐眨了一下眼睛。

    “無知就是幸福,果不其然。”

    晴嵐輕輕一笑,抿唇,“七小姐變相罵人。”

    “我哪有?哎!我是好人啦!”

    夏初七笑著嘆了一口氣。

    她的很多事情,鄭二寶和梅子都不知情。

    所以他兩個就一直活得比她更為輕松。他們可能看見她的驚險,卻並不會曉得隱藏在驚險背后的刀光劍影。而經過了這樣多的慘痛,還能讓他們保持最簡單的性子,夏初七以為,這也是一種美好。

    抬起下巴,她看向了一棵爬牆的薔薇。

    “這個天氣真好……”

    “是啊,雨過天晴了,多走走?”

    “走走。”

    夏初七輕笑著,很想舒服地伸一個懶腰,可考慮一下還是忍住了,繼續“端庄”的走著。入得東宮,枝條上昨夜的雨還沒有完全被陽光催走,游走在紅牆碧瓦間,看著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她神思不屬。

    這局棋下了好久。

    看上去又是一次勝利,她的心卻空得厲害。

    晴嵐看著她的側顏,輕柔一笑,“七小姐真是一個世間罕見的奇女子。奴婢跟著你一路走來,看你這短短時日,經歷的風險無數,卻都能險險過關,心里亦是感慨良多……”

    夏初七淺笑,“什麼感慨?”

    晴嵐道:“一個女人,即有傾世容色,又有絕頂聰明,到底是幸事,還是不幸?”

    傾世容色?絕頂聰明?

    夏初七好笑地挑高眉梢,瞥著晴嵐眼睛里的仰慕之意,知她不是在安撫與玩笑,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襲亮眼的尊貴華服,又摸了摸臉,終是抬頭看向天空,忍不住失笑。

    “晴嵐你太高抬我了。”

    “奴婢只是直言而已……”

    “你可曉得,我不想如此。這樣的我,不是我。”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懷念趙十九在的時候,那個穿了一身男裝大大咧咧敢說敢言的傻小子楚七。那個時候的她,才是真正夏初七。

    如今的她?是誰?

    照鏡子時,她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晴嵐沉默了。

    几個人一路,慢慢向前走著。

    陽光灑下的光圈,變成一串一串,結在紅牆的兩側。正如這前路,不知從何來,亦不知還有多遠。

    楚茨殿在望時,夏初七停下了腳步。

    明媚的三月陽光下,東方阿木爾絕美清貴的臉出現在面前。一身簡單輕軟的素服,襯著她香軟軟曼妙的身姿,賞心悅目得如同今年枝頭綻放的第一朵牡丹。高貴,冷艷,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東方阿木爾沒有說話,看她的目光極是復雜深幽,那眸子在陽光的反射下,似是有一點像東方青玄一樣的淡琥珀色,很是好看。若單看眸子,有一點像夏初七后世見過的維吾爾族美人儿。

    眉梢一揚,她近了几步,笑得仿若二人從來沒有過任何嫌隙一般,“太子妃今日怎會有閑情逸致來楚茨殿?”

    東方阿木爾的輩分比她高,人又素來清冷,語氣自是疏離,几個字出口,一字情緒都無。

    “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麼?”夏初七挑了挑眉。

    “你知。”

    輕“哦”一聲,夏初七笑問,“除了恭喜我,你就沒有旁的話要對我說?”

    東方阿木爾淡淡看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優雅絕美的姿態,遺世獨立的樣子,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高不可攀。

    看著她轉身的俏麗背影,夏初七突然一笑。

    “太子妃,我也要恭喜你。”

    東方阿木爾回過頭來,看著她,並不說話。

    夏初七唇角一彎,看著這個益德太子名譽上的太子妃,這個差一點點就嫁給趙樽做晉王妃的女人,抬手輕輕一擺,讓晴嵐和梅子等人退下,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輕輕一笑。

    “應該恭喜的人,其實是你。”

    東方阿木爾的侍女見狀,瞄了一眼她的臉色,也是欠身退開。在一抹刺耳的陽光和徐徐的微風中,兩個女人互相對視。

    阿木爾眸中波光一晃,“你想說什麼?”

    夏初七臉上一直掛著笑,可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卻看不見絲毫的波動和漣漪,她的笑意,一直未達眼底。

    “太子妃,益德太子之死這一口大黑鍋終是讓夏問秋父女倆背上了,我不該恭喜你嗎?”

    東方阿木爾臉色一變,卻不反駁,只定定看她。

    “你還知道些什麼?”

    夏初七輕輕一笑,直視她的眼,“吟春園梅林。”

    東方阿木爾眸子微微一暗,卻不動聲色。

    “他告訴你的?”

    “不然呢?還有旁人知曉?”夏初七看著她陰晴不定的俏臉儿,面色不改,漠然地翹著唇角看她片刻,才緩緩牽開了唇角,又是嘆息又是無奈地淺淺一笑,“太子妃可能還不知我與他之間的情分深淺。他與我,知無不言,你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東方阿木爾唇角微微一動,眸中如秋蕭瑟,卻不言語。

    夏初七莞爾,目光深邃了几分。

    這真是一個相當沉得住氣的女人,不愧是東方青玄的妹子。如果把女人分為三個品級,那麼夏問秋便是第三品,月毓是第二品,這個有美色有才氣還有腦子的東方阿木爾絕對是第一品。

    可惜了!

    終究還是只能一輩子孤苦守著。

    夏初七輕輕吐了一口氣,聲音放軟了一些。

    “太子妃,你可曉得我為什麼沒有扯出你來?今天這一出,我完全可以把你往死里整。”

    阿木爾漠然看她,仍是不開口。

    看了看她平靜如水的面色,夏初七低低一笑,“太子妃這般高貴的人儿,或是一夕間被輾入泥濘,實在是一件憾事。我放你一馬,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東方青玄。我多次受他恩惠,你是他的妹妹,所以我不想與你為敵。”

    東方阿木爾眉梢一動,靜靜看她。

    這種不會輕易表現情緒的女人,實在可怕。

    夏初七略一思忖,輕輕一笑,“太子妃,怪不得趙十九沒法子愛上你,因為你性子實在太悶。漂亮得,驕傲得,高高在上得,沒有一絲正常女人的活氣。實話說,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哪怕再好看也沒有用。他愛不來,你可懂?”

    果然一提到趙樽,阿木爾的面色就有了變化。

    “你到底要怎樣?”

    夏初七走近一些,越過她的身子,從她的肩膀撞過去,在她身上的香風裊裊中,輕輕吸了吸鼻子,聲音清麗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悅耳動聽。

    “你曾經怎樣害我的,我都一一知曉。京師的陷害,漠北的刺殺,跑不了夏問秋,更是跑不了你。說起來,她終究只是一把槍,而益德太子妃你……”輕輕笑一聲,夏初七回過頭來,那一雙美眸中的陰霾慢慢散開。

    “過去的事,我想與你一筆勾銷。”

    東方阿木爾似是嘲弄的哼了一聲。

    “不然呢?你欲何為?”

    夏初七微微低頭,看著她涂得鮮亮的長長指甲一根一根揪緊在絹子上,知她並無表現的那般鎮定,唇角綻放的笑意,更是艷麗了几分。

    “為了青玄,我不願與你為敵,可你往后若再有半點與我為難,我也不會罷休。太子妃,我不是個善良的人。但願,你不會再成為我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不等阿木爾開口,她緩緩向前走去。

    這一番話全是出自她的肺腑。

    過去東方阿木爾在她身上做了多少手腳,她都知道。可阿木爾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她這個人心眼有時候很小,有時候也可以很大。她可以對害她的人睚眥必報,也可以為了朋友不計較他妹妹的所作所為。

    更何況,她也只是愛趙十九。

    趙十九沒了,她不想連一個愛她的女人都容不下。她相信,沒有了趙十九在,她與阿木爾之間,也許不會再是敵人。

    可事實難料,未來誰又能得知?

    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十三,離她與趙樽在陰山分離整整兩個月十七天。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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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8:00:08 |只看該作者
第191章 轉轉轉轉轉!

    東宮,銀彌殿。

    柔軟的帳幔被微風吹得輕輕飄蕩,阿木爾邁著盈盈的腳步輕輕步入內殿,一眼便看見那張精工雕成的金絲楠木美人榻上,斜斜躺著一個人。

    他的邊上,放了一張矮几。

    矮几上面,有一壺美酒。

    他妖冶的眉眼如花,輕飲慢酌,神態怡然自得。

    “回來了?”

    阿木爾抿緊唇角,走近過去,“你還在?”

    “她怎樣了?”東方青玄不答反問,柔和的目光絲一般纏繞在她的身上,淺淺的笑里,每一個字都柔媚輕暖,像是有無限風情在蕩漾……

    可他分明就沒有笑,甚至也沒有在看她。

    阿木爾並不說話,只是在他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還未有從與夏初七見面的情形中回過神來。在今日之前,她一直是小瞧那個女人的。她始終都不明白趙樽為何會看得上她——無智慧,無美貌,無才氣……一個什麼都無的女人。

    但今日的一番話,詭異得像噩夢般鑽入了她的腦子。

    原來,她極有手腕,極有頭腦。

    怪不得勾去了一個趙樽,連她這個哥哥都要栽進去了。

    “我在問你。”東方青玄又笑了笑。

    阿木爾唇角一動,看著他,“我餓了。”

    東方青玄一愣,隨即揚眉失笑,“你餓了,叫人傳膳便是。”

    阿木爾目光怪異的一閃,看著他,隔著極近的距離,看他臉上明明滅滅的情緒,突然一嘆,聲音略弱,帶了一點無奈,“哥哥沒有聽出來嗎?我說我餓了,你為何不關心你的妹妹,卻為一個外人勞心勞力?你坐在這里等了這樣久,就是為了聽我說一句她還安好?”

    東方青玄眉目微微一沉,聲音仿佛染上嘆息。

    “胡亂揣測做甚?我只是為了自己。”

    “在我跟前不必要辯解。只是哥哥,這世上有這樣多的珍饈美味,既有口味好,又有品質,你為何不喜吃,偏生就喜歡那種上不得台面的清粥野菜?”

    “……”

    “她配上不你。”阿木爾抬了抬眼。

    “……”東方青玄不答。

    “昨夜趙綿澤就宿在他殿中,你難道不知?”

    東方青玄輕哼一聲,笑了:“與我何干?”

    “與你何干?”東方阿木爾慢慢起身,目光涼涼地走到他的面前,一動不動地審視他,目光有短暫的迷離。

    正如想不通趙樽一樣,她亦想不明白她這個哥哥。這個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左軍都督的男人,一個只要張嘴什麼女子都可到手的男人,為什麼偏生都喜歡上了夏楚?

    “哥哥,我悶嗎?”她突然問。

    東方青玄目光一閃,奇怪的撩唇,“怎麼這樣問?”

    嘴皮輕輕一動,阿木爾又慢條斯理地坐了回去,然后,一字不漏地把夏初七先前與她說的那些話復述給了東方青玄。

    “咳咳!”東方青玄差一點被嗆住,握拳優雅地輕咳了兩聲,眸子里全都是笑意,“阿木爾,你若信了她的話,只會被她氣死。”

    “可你還活得好好的?”東方阿木爾有些煩躁他的笑。因為,那是一種縱容的笑。且他縱容的還不是自己的女人,這讓她實在難以接受,“難道你就不信她?”

    “因為我從不與她計較。”瞄她一眼,東方青玄修長的指節敲一下額頭,突地起身,“你趕緊傳膳。我還有事,先走了。”

    阿木爾莫名氣惱,“你怎的不問了?你不想知道了?”

    東方青玄柔柔一笑,“她還有力氣損你,就很好。”

    “你……”阿木爾眉目一緊,卻是沒有發作。

    輕笑一聲,東方青玄整理好了衣裳,才低著聲音正色道:“夏廷德的案子,陛下交由錦衣衛來督辦,這件事得忙上一陣,我恐怕好一段日子不能來瞧你,你多顧惜自己。”停頓一下,他的目光深邃了几分,“她有一句話是對的,你不要與她為敵。”

    阿木爾看著他,面色微微一白。

    “若不然呢?”

    “若不然,我也不會再縱著你。”

    東方青玄溫和的補充了一句,大步往外走。

    阿木爾唇角微動,心髒抽搐一下,拔高了聲量,“哥哥既是那樣關心她,為何又一直瞞著她?為何你不直接告訴她,她的父親還活在世上?還有,哥哥如今做事,我是越發看不懂了,她就有這樣重要?”

    東方青玄停下停步,回過頭來。

    “有些事,你無須知道。”

    阿木爾攥緊手指,輕輕咬了一下唇瓣。

    “我只是想幫她,我要為天祿報仇。”

    東方青玄不緊不慢地挑高眉梢,柔軟的聲音,生生迸出一抹冰冷,“你不要插手這些事情。你只要記得,不要招惹她就好。還有,她說得對,你還這樣年輕,老死宮中,不值當。你若是想明白了,要出宮,哥哥會為你安排。”

    ~

    夏初七回到楚茨殿便被甲一的臭臉給駭住了。

    “怎麼了?誰招你了?”

    甲一今日未能與她去乾清宮,似是怨恨了她許久,從她進門開始,那冷冰冰的視線便將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看得她汗毛倒豎,不自覺的擰緊了眉頭。

    “不知自己長得丑嗎?這樣看人會嚇死人的。”

    甲一不說話,走過來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几個人,一言不發地拽著她的手腕便入了內殿。

    輕“咦”一聲,夏初七莫名其妙。

    “甲公公,你做什麼?吃錯了藥?”

    甲一放開她的手,低頭看了她片刻,突然放松了緊繃的神色,張臂將她輕輕一抱,隨即又放了開,淺淺嘆息。

    “沒事就好。”

    知道他是擔心了許久,夏初七心里頗為感動。但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故意奇怪地偏過頭來,看著他,冷冷一哼。

    “你今日偷吃我的藥了?腦子抽了!”

    甲一眉梢一挑,替她倒了一杯水來,塞到手里,便不搭理她的戲謔之言,只是靜靜坐在她的對面,一張疤痕未褪的黑臉上,情緒不太平靜,像是有什麼難言之事,不知道怎樣向她開口似的,緊緊蹙著眉頭,一直怔怔不語。

    夏初七喝一口水,狐疑地看他。

    “我開玩笑的,不會是生氣了吧?”

    “沒有。”

    輕“哦”一下,夏初七笑了笑,又捧著水喝,“那就好。咦,對了,我給你的疤痕膏,你到底用了沒有?怎的這臉上疤痕未見褪去多少?”

    甲一不看她,淡淡道:“沒有。”

    夏初七奇了,“為何不用?”

    他面無表情,一板一眼的回答,“一個大男人,何必在乎臉面。”

    “……好吧,反正是你自己的臉。”

    夏初七不再與他做口舌之爭,捧著水杯,懶洋洋地坐著,伸了伸酸脹的雙腿,別開頭去,看窗格外面斜斜灑下的陽光,思緒不知飄向了何處。久久,突然聽得他淡淡的聲音,“陳景先前捎了消息來,你的那個姐妹出事了。”

    夏初七激靈靈一怔,猛地坐直了身子,“哪一個?”

    甲一道:“濟世堂的顧阿嬌。”

    原來那一日在源林堂的指證之事后,夏廷德挨了二十廷杖,又扣了一年俸祿,怒氣未消,雖奈何不得夏初七,但是收拾一個顧阿嬌還是綽綽有余的。他縱容儿子夏巡找了十來個混黑市的潑皮,以濟世堂賣假藥為名,大鬧了一通之后,把濟世堂給砸了個稀巴爛。

    可即便如此,夏巡仍未解氣,找人把顧阿嬌堵在藥堂外面的巷弄里,生生把好好一個姑娘擄入府中奸淫了。顧阿嬌的老爹和舅舅到處找人找不到,只好報官,可一直沒有消息。誰也沒有想到,今日禁衛軍闖入魏國公府去抓人時,卻從夏巡的院子里,找到了失蹤几日的她……

    “這個畜生!”

    夏初七牙齒咬緊,覺得喉嚨生出一股子腥甜來。

    她一直知道顧阿嬌的舅舅在京中有些人脈,加上這件事原本就與顧阿嬌無關,她被人陷害而已,也未有正面得罪夏廷德,哪里會想到這個老匹夫如此惡毒?還有那個下賤儿子,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顧阿嬌,那個與她清崗初識,一路上京,在官船上彈著琵琶清唱“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姑娘,她或許虛榮,或許自私,可她只是想要嫁一個好男人,想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已。她沒有輕易將自己托付給男人,結果卻被一個渾蛋二世祖糟蹋了……

    喉嚨里的哽咽聲,几乎壓抑不住,她目光驟冷。

    “夏常怎說?”

    她記得夏常與顧阿嬌是有情份的。

    按道理,夏常不可能眼睜睜看她這樣。

    甲一瞄著她難看的臉色,淡淡道:“夏常並不知他弟弟弄到府里的女人是顧阿嬌。在禁衛軍找到人的時候,看見顧阿嬌被堵了嘴捆在夏巡的屋子里……夏常亦是氣恨不已,當場揍了夏巡一頓,聽說骨頭打折了,還打落了兩顆門牙……”

    “果然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夏廷德的儿子,也就夏常像一個人了……”心里一陣憋屈,夏初七雙手捧著額頭,手肘在桌子上,覺得耳朵里一陣“嗡嗡”作響。一種說不出來的恨天不平和生生痛恨,几乎遍及她的四肢百骸。

    甲一瞧著她的難受,蹙緊了眉頭。

    “事情已然這樣了……你不必再想。”

    夏初七聲音輕飄,仿佛在遙遠的天邊。

    “我一定要宰了那個畜生……”

    ~

    趙綿澤是晚間的時候過來的。

    清查魏國公夏廷德的一干黨羽,是朝中難得一遇的大事,他案頭上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樣高,忙到這個時候才吃了晚膳,得了一些空閑。

    他入屋的時候,夏初七躺在床上,沒有吭聲儿。聽見晴嵐和梅子向他請安,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近了,她仍是緊緊閉著眼睛,將身子扭在里面,只當沒有聽見,一眼都不看他。

    “你怨恨我是對的。”

    他坐在不遠處,聲音悠悠的,緩慢而溫和,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或者說在自言自語,根本不需要她的回應。

    “夏楚,我今日一直在想,想那些年的顛沛流離,你一個人是怎樣熬過來的。可我卻怎麼都想不下去。多想一次,便多自責一分。我不知該怎樣待你才好了,更不知,要怎樣待你,才能彌補過失。”

    夏初七並不說話,繼續一動不動。

    她的樣子像是睡著了,他自然知道她沒有睡。

    靜靜的默了良久,他輕輕一嘆。

    “那只鸚鵡我帶過來了,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喜歡養鳥的人都想要一只那樣的鳥。它的名字叫倚翠……當然,如今它沒有名字了,它是你的。你喜歡叫它什麼,都可以。”

    夏初七心里一陣冷笑。

    一只象征了他與夏問秋愛情的“神鳥”,一只與他們渡過了几個春秋的鸚鵡,如今他拿來送給她算几個意思?更何況,她以前告訴他說自己喜歡鳥,只不過是一句隨口瞎扯的渾話,這世上除了大馬和小馬,她不會再喜歡旁的鳥。

    殿內,一陣冷風拂動。

    她一聲不吭,任由他自說自話。

    這是一種態度,是作為一個受害人此刻應有的態度。

    “我知你心里難受,但我答應你,這些事情往后都不會再有,我兩個好好的相處……皇爺爺那里,你不必擔心,我都會妥善處置好。你好好養著身子便是。”

    她仍是沒有說話。

    一聲嘆息后,他徐徐起身。

    “你睡吧,我不打擾你,明日我再來瞧你。”

    他說是要走,可是卻久久未有動作。

    夏初七沒有回頭,卻能感覺到后腦勺上灼灼的視線。

    在一陣尷尬的靜謐中,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腳步聲終于響起。夏初七緊緊攥著手指,算計他的腳步,也算計著他的心情變化。就在他馬上就要邁出屋子的時候,她冷不丁輕輕冒出一句。

    “我要出宮。”

    一個說了許久,始終不得對方回應的人,突然聽得這樣一句話,那心里的喜悅,只有体會過的人,方能知曉。趙綿澤此時亦是如此,她的聲音如同天籟,激得他心髒猛地一跳,几乎迫不及待地回過頭,迎上了她半坐半起時慵懶的眸子。

    她淡淡看著他,披散著一頭瀑布般的青絲,眸子一眨不眨,帶了一絲懇求,像是含了香、含了情、含了媚、含了一抹剪不斷理還斷的輕輕愁緒,切切地落入他的眸中。

    喉結不由自主一滑,他脫口竟是。

    “小七……你……好美……”

    當然很美,這是她想好的角度。

    微微牽動唇角,她淡定重復,“我想出宮。”

    趙綿澤眉頭微微一動,許久沒有說話。

    不得不說,夏初七先前對他的判斷是對的,這個男人或許溫文知禮,看上去像是極好糊弄,可他一直有相當敏銳清楚的頭腦。夏問秋當年能夠騙了他去,除了她的戲演得確實很真之外,很大一個原因,是他當年還是一個只有十几歲的少年。如今的他,又豈可同日而語?

    靜默片刻,他看著她的眼睛,“你要出去做甚?”

    夏初七目光平靜,把顧阿嬌的事說了,輕輕垂眸。

    “我要去瞧瞧她,不然心里過不得。”

    聽完她的解釋,趙綿澤明顯松了一口氣。

    她不是想要離開他,那就好。

    溫和的眸子染上几分喜色,他遲疑了片刻,像是考慮到什麼,聲音里添了几分緊繃,“要出去不是不可以,只是這几日京師會有一些亂。夏廷德的黨羽眾多,這次案件牽涉甚廣,你輕易拋頭露面,怕不安全……”

    “你不是會保護我嗎?”

    夏初七輕輕反問,聲音柔而無波。

    趙綿澤眉心狠狠一蹙,對上她洞悉一切的雙眼,竟是久久無言。

    其實他與她都知道,他嘴里說的是夏廷德的黨羽,其實他更為擔心的是老皇帝的人。白日在乾清宮,鑒于抱琴后來的證詞,皇帝雖然不好直接以她“不貞”為名再做大做文章,但仍是未有就婚約一事松口。哪怕趙綿澤當庭出示了他們二人已有夫妻之實的證物。

    趙綿澤了解他這個皇爺爺的手段,所以處處提防著。

    若是可以,他不願她離開視線,也不願她出楚茨殿一步。

    可她很少這樣懇切地看他。

    慢慢的,他終是取下腰牌,走過去,輕輕放在桌上。

    “一日必回,我會派人跟著你。”

    “……我自己可以。”夏初七申辯。

    他像是知道她的意思,嘴皮動了動,眉梢緩緩沉下,“你不必擔心。不管你想做什麼事,他們都不會打擾你。除非你有危險……”

    ~

    三月的京師城,百花綻放。

    大街小巷里,人聲鼎沸,城中已是一片春綠。

    宮里貴人們發生的任何時候,都與老百姓無關。老百城該怎樣過日子,還怎樣過日子。那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個招牌連著一個招牌。腳店,布庄,茶肆,酒樓,繁華熱鬧。

    回京這樣久,這是夏初七第一次上街。

    熟悉的一切,卻不再是熟悉的人,那心情別有一番滋味儿。

    黑漆的馬車,停在濟世堂的外面。

    夏初七撩開簾子看了過去。顧阿嬌曾經驕傲過的“濟世堂”招牌還在,可里面卻仍是一團糟亂,被夏巡的人砸掉之后,伙伴們還在整理藥品,有木匠在里面釘櫃倒椅,“砰砰”作響。

    得了夏初七的命令,晴嵐下了馬車過去詢問的時候,一聽說是來找顧小姐的,伙計一陣搖頭。他說,顧小姐不在濟世堂了。

    今儿天不亮,顧小姐就和老顧頭一起走了。

    她舅媽原本就不喜她父女,正愁找不到法子攆走。這一回,借了此事,與她舅舅大吵一架,嫌棄她給濟世堂惹來這樣多麻煩,黑的白的破鞋爛貨的大罵了一頓后,老顧頭一言不發就帶著閨女走了。舅舅雖然千留万留,可一方面拗不過家里的母大蟲,另一方面老顧頭也是一個要臉子的人,執意要走也留不住。

    聽完這些,夏初七心里一涼。

    可問起顧氏父女去了哪里,伙計只回答不知。

    從濟世堂的街道出來,夏初七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茫然四顧。

    阿嬌和老顧頭二人,會去哪里?

    她記得,他們在清崗的房子和藥堂都已經典賣了出去,一切的家什都沒有了,清崗也沒有什麼親人了。而且,阿嬌說過,老顧頭早年間也是一直在京師的,她母親就是應天府的人,就算出了這事,他們應該也不會離開京師謀生才是?

    馬車緩緩走在街上,她四處張望,說不出的揪心。

    “七小姐,我們去哪里?”

    車夫的問題,難住了她。

    她不想回宮,不想回那一座華美的牢籠。

    趙綿澤給了她一日的時間,在這一日里,她是自由和安全的。

    她很想去找李邈,找一下顧阿嬌的落腳點。可夏廷德的案子正在審理中,城隍廟那交易的一千兩黃金,包括晏志行的案子,也一並納入了審理的范疇。這般青天白日之下,二人見面極是不便。

    這樣看來,只能回去再聯絡他們找人了。

    略略考慮一陣,她吩咐車夫。

    “四處轉轉吧,說不定能碰見。”

    馬車漫無目的在京師街道上四處游走著。

    夏初七一直在街上的人群里搜尋著顧阿嬌,好一會儿,只覺眼前的景致越來越熟,越來越熟,熟悉得她心髒狠狠一縮,手指不能自抑的顫抖起來。

    看著不遠處的屋檐房宇,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好巧不巧,竟然走到了晉王府來。

    馬車一點一點往前移動,就在快要駛過時,她終是提起一口氣。

    “停一下!”

    文武官員至此下馬——那一塊高高佇立的巨型大理石碑還在,青色琉璃瓦的門廡還在,皇家氣派還在,威嚴庄重還在。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就是這個府邸里的男主人不在了。夏初七撩開馬車的簾子,看著朱漆大門上剛勁有力的“晉王府”三字牌匾,目光迷蒙在水霧中,久久無言,只覺四肢無力,几乎癱軟下去。

    “七小姐,要下去瞧瞧嗎?”晴嵐貼心地問。

    夏初七目光里浮波涌動,嘴皮顫動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這里住了這樣久,這里承載了她與趙十九許久的過往,她是多麼想進去看一看。看看承德院,看看良醫所,看看湯泉浴,看看那七顆夜明珠,看看晉王府里的一草一木……可是她沒有勇氣,她害怕向前再多跨一步,她就沒有了繼續報仇的勇氣,想要跟著他一起去。

    “是……楚醫官嗎?”

    一個帶著疲色的試探聲傳入耳朵,夏初七紅著眼睛看去。

    那是一個原本在晉王府門口掃地的中年男人。他戴了一頂圓圓的烏氈帽,穿著青布的家常袍子,輕輕喊了一聲,似是不敢確定,拿著掃帚又歪頭端詳她片刻,在她目光回視時,一臉驚喜地跑過來,朝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真的是你……真的是楚醫官回來了?”

    “富伯……?”

    “是我,是我啊……”掃地的男人正是晉王府的管家田富。一雙手激動的顫抖著,他又驚又喜地看著她,聲音里,竟有一絲難掩的哽咽,“你沒有死……原來你沒死?太好了,你真的沒有死。”

    他語氣里的激動,不似做假。夏初七看著他,舊人相見,眼圈也是紅了又紅。兩年過去了,田富似是老了一些,先前她的目光太過專注,沒有注意他。如今兩兩相望,嘴唇囁嚅几下,她顫著聲音,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富伯,你怎在自己在掃地?”

    田富目光一閃,語氣有些悵然若失,“爺故去后,這府里也不需要那樣多的下人了。我一把老骨頭,閑著也是無事,便遣散了一些家仆,只留了一些老人守著府邸。這不,我瞅著今儿天好,便出來掃一掃門口,虧得旁人說咱晉王府不像一個人住的地儿……”說到此處,他眼睛一紅,頓了頓,往周圍看了看,壓低了聲音。

    “楚醫官,今天趕巧你來了,不如入府坐一坐?”

    “我……”夏初七心髒狠狠一縮,有些遲疑,“不了。”

    “我有東西要給你。”田富說得極是神秘。

    夏初七一怔,“什麼東西?”

    田富輕輕瞥了一眼她身側的人,實是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開了口,“是主子爺出征北伐前交代給我的,先前我一直以為你……楚醫官,可否耽擱你一些時間,與我入內坐下,再細細說來?”

    趙樽北伐前交代的東西,夏初七怎能不看?

    顫著雙腳踩著馬杌子下了馬車,她囑咐車夫和其他人在府外候著,自己帶著晴嵐隨了田富進入晉王府,面色平靜,可每走一步,仿若踩在軟沙之上,半絲也著不了力。那光潔的台階,一如往昔。整個晉王府邸都被田富歸置得很好,就像從來都沒有變過一樣,可她的心尖卻隨在步子,在不停地顫抖。

    “小奴儿……過來……”

    “小奴儿,想爺了?”

    “阿七,爺怎會讓你赴險?”

    “阿七……回來……”

    “阿七……到爺這里來……”

    “阿七,在家里好好的,等爺回來娶你。”

    “阿七……阿七……”

    耳朵邊上,有無數個聲音在輕喚她,每一個地方,都有趙十九存在過的痕跡。她腦子一陣陣發暈,站在偌大的正殿里,看那雕梁畫棟,看那翠閣朱闌,她不能自抑地緊攥了手心,一雙眼睛溫熱得仿若快要滴出鮮血來。

    有他的日子,她從無煩事掛心頭。

    不管她要做了什麼,都有一片趙樽為她撐起的天,從無風雨從無坎坷。她天不怕,地不怕,只因有趙十九。可他卻死了,那些賤人,他們把他害死了,也把她的天推得坍塌了……

    從此,她不得不為小十九撐一片天了。

    “楚醫官,你稍等我一下。”田富習慣了舊時的稱呼,一時半會改不過來。他把夏初七迎入客堂坐下,自己出了屋子。

    不一會儿回來,他回來了,欠著身子遞給她一摞紙質的東西,恭順地道,“這些都是主子爺出征前交代給我的。爺說,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便去誠國公府,把這些東西都交給景宜郡主。我前些日子過去,剛好聽到景宜郡主歿了,還傷心了一回。原以為再無機會辦妥爺給的差事……沒想還能見到你,我這是死而無憾了。”

    田富說著便去抹眼淚儿,泣不成聲。

    “這是什麼?”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强自鎮定,顫抖著雙手拿起那一摞東西來,一張一張地翻開,再也忍不住,嘴唇和牙關敲擊得咯咯作響。

    “趙十九……”

    那些東西不是旁的,而是她以前開玩笑時說過的,他的地契、田契、房契、錢庄的銀票,還有晉王府里金庫的鑰匙。除此之外,田富還交給她一封趙十九離京前留給她的信。

    他道:“知你是一個喜歡錢的,爺征戰一生,身無長物,就這點家底,通通都給你了,往后你再刮,也刮不著了。不過,你若是不敗家,倒也足夠你實現夢想,養小白臉,走上人生的巔峰了……”

    他還道:“阿七嫁人,定要選好良配,不是人人都像爺這般英明神武的,也不是人人都會待你好。俗話說,女怕嫁錯郎,一步行錯,只怕步步都是錯,這些錢財也保不了你富足一世。好生憐惜自己,切莫輕信男人的話。”

    他還說……

    他說了許久,不像一個未婚夫婿,倒像一個父親。

    絮絮叨叨的,他信里的交代,也不像平素冷言寡語的趙十九,更不像是在交代他的身后之事,卻像是在囑咐一個將要出嫁的女儿……

    夏初七手指顫抖不止,咬著嘴唇,心在滴血。

    那一字一字,几乎都是在挖她的心肝肉。

    那一夜他就要出征了,在誠國公府的景宜苑里,他在她閨房里過了最后一夜。那一夜,她想盡辦法纏著他要與他一同北上,他說什麼都不願。她死皮賴臉的要把身子給他,他卻把她給綁在了床頭。他說:“我如今能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我有什麼不測,你還可以許一個好人家。”

    那一夜的話,几乎句句都在耳邊。

    “趙十九,記好了,去了北邊,不許去釣魚了。”

    “嗯?”

    “万一又釣上來一個楚七,怎麼辦?”

    “釣上來,爺就煮著吃了。”

    “……”

    眼睛濕潤模糊,她有些看不清東西了,卻是笑著問田富。

    “富伯,我可以去承德院嗎?”

    田富哽咽著嗓子,“自是可以。”

    自從趙樽去世之后,承德院再無旁人進去過。平素里只有田富一個人親自打理。將她送到承德院的門口,田富垂手而立,識趣地留在了原地,低聲道,“楚醫官,我就不進去了。”

    他不想打擾她。

    而這般,自然也是夏初七的想法。

    不需要她的吩咐,晴嵐也靜靜的留在了外面。

    推開帶著一股子熟悉氣息的木門,夏初七慢慢地踱了進去。

    還是那樣的擺設,一點也沒有變化。花梨木隔出的兩個次間,紫檀木的家什,古玩玉器、珊瑚盆景、青花瓷瓶、龜鶴燭台、金漆屏風……靠窗的炕桌,擺放整齊的蘇繡軟墊,一個紫檀木的棋秤……鋪天蓋地的熟悉感向她壓了過來,她几乎喘不過氣。

    “趙十九,我又回來了。”

    她輕輕喊了一聲,平靜地走了進去。

    走入這個他倆以前常常相伴的地方,往事歷歷在目。那一碗鮮美的鴿子湯,那一些吃了巴豆跑著茅廁與他吵架的日子,那一件一件零零碎碎的片段拼湊一般擠入大腦,不知不覺主宰了她的意識。

    “趙十九……”

    “趙十九……”

    她喊了一聲,又一聲。

    可是再無人回答她,也無人再擁抱她。

    她跌坐在棋秤邊的棋墩上,捂住嘴巴,垂下頭去。

    一直未曾落下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好一會儿,她將田富給她那些房契、地契、田契一股腦地塞在暖閣那張紫檀木的案几抽屜里,拔掉上面的鎖放入懷里,慢悠悠坐在往常趙樽坐過的太師椅上,失聲痛哭。

    憑什麼拿錢來打發我……

    趙十九,憑什麼拿錢來打發我?

    小十九,你看你爹是多麼的可惡……

    一個人哭了良久,她雙手趴在案几上,沒有了聲音。

    興許是這屋子殘留著趙十九的味道,她哭著哭著,竟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溫暖,堅定,安撫一般拍了拍她,熟悉的感覺,令她几乎剎那驚醒。

    一回頭,她依稀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深情地盯著自己。一股子狂烈的喜悅,潮水一股淹沒了她的心髒,她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趙十九……是你嗎?”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夢里,一雙眼睛朦朧得似是罩了一層輕霧,深情的凝視著他,眸底的兩汪水漬,似掉未掉,仿佛要挖開他的心肝,瞧得他心里一緊,一伸手攬緊了她,狠狠抱在胸前,輕手為她拭淚。

    “再哭,眼睛腫成包子了……”

    這個懷抱溫暖,干淨,寬厚,可是卻沒有趙樽的味道。夏初七激靈靈一驚,從自我癔想出來的畫面里清醒過來,盯了他好久,朦朧的淚眼才看清面前這一張臉,一張妖孽得近乎完美,好看得人神共憤的臉……可偏生卻不是他,他不是趙十九。

    仿佛被冷水澆了頭,她輕輕推開了他。

    “是你?你怎會在這里?”

    他靜靜看著她,目光掠過一抹輕嘲,“我說我是上蒼派來拯救晉王府的,你信不信?”

    “嗯?”她不解。

    “上蒼看你哭得這樣狠,害怕你把晉王府哭塌了,特地派了小仙我前來安撫你,有沒有很感動?”他唇角輕勾,似笑非笑,明顯為了逗她開心。

    夏初七扯著嘴笑了。

    可這個笑臉,比哭還要難看。

    “讓你看笑話了。”

    “沒人會笑話你。”東方青玄輕輕一笑。

    目光別了開去,夏初七聲音輕幽。

    “我想念他,很想。”

    東方青玄目光一眯,蕭索如秋,聲音卻柔媚得一如往常。

    “我知道。”

    夏初七哭了許久,腦子一股股脹痛,聲音也是沙啞無比,說出口的話,像是在彈奏一曲斷弦的琵琶。

    “青玄,我想他來帶我走。”

    “……”他看著她不語。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我想他來帶我走。”

    她又重復了一遍,失聲嗚咽。

    “我……不許。”東方青玄喉結一滑,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納入懷里,力道大得她吃痛不已。可他似是顧不得那些,不管她的掙扎,仍是狠狠抱緊她,也是重復一遍,“我不許。”

    他並非沒有見過她哭,其實很多年前就見過。

    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並不撕心裂肺,從隱忍到失聲痛哭,似乎經歷了一段長長的掙扎,每一聲都是絕望。

    “你放開我。”夏初七喘不過氣,使勁推他。

    東方青玄沒有說話,手臂猛地收緊,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她勒在懷里。他血管里的血液,在沸騰,好像一波波蓄勢待發的海浪。無論她使出怎樣的力量,都無法阻止他的親近。

    “楚七,跟我走吧…”他低頭,吻她。

    “我……不。”

    一個男人瘋狂起來,那力氣到底有多大,夏初七不曉得,只知道嘴唇被這個人啃得生生疼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聲,“啪”地抽了他一個耳光。可他仍是不願放手,力氣越來越大。

    一絲恐懼抓扯著她的心髒,她低聲吼了起來。

    “你瘋了,這是晉王府,這是趙十九的地方。”

    “是他的地方又怎樣?他不會願意見到你這般活下去的。既然你不到黃河不死心,我只能這樣了。楚七,若是做了我的女人,你可會改變主意?”

    “東方青玄……”

    一滴眼淚突地從夏初七的眼角滑過,她死死攥著東方青玄的手,睜大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的“嘶”聲里,突地出口。

    “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我知道。那又如何?”

    他呼吸加急,喘息聲聲,似是什麼都不再顧及,夏初七猛地一閉眼,身子一動一動,冷下了聲音,字字如同冰針入骨,“不要動我!我懷孕了,我有趙十九的孩儿了。”

    東方青玄仿若被雷劈了,松開了手臂,定定地看著她。

    “你在說什麼?”

    夏初七臉色蒼白如紙,慢慢地合攏被他扯開的領口,抬起手來,只輕輕一推,他便踉蹌了几步。她沒有看他狼狽的面色,安靜地坐回了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儿,情緒似是恢復了過來,無波亦無瀾。

    “我要保住這個孩儿。”

    東方青玄微微眯眼,看著她,勾了勾唇角,“趙綿澤不會讓你要他。”

    “是。”她面上極是冷靜,“但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跟我走。”東方青玄喉結狠狠一滑,目光閃爍著,聲音極是柔軟,笑意又浮上了唇角,“我可以保你母子安康……待他……如同己出。”

    夏初七微微一怔。

    抬頭,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仍是那般絕色妖艷,斜飛的鳳眸如火焰般撩人,可這會子里他,早以不像先前意亂情迷時的樣子,一張輕笑的臉,令人分辨不清他話里的真假。搖了搖頭,她聲音沙啞地輕輕一嘆。

    “你知道的,我不能走,趙十九的仇還未報。”

    他眸色一暗,輕聲一笑,似是不太在意。

    “隨你……”

    夏初七見他如此,松了一口氣。為了緩解這一場靜謐中的尷尬,她捋了捋頭發,想起正事來,壓低了聲音,淡淡問他:“這次夏廷德的案子,可是由你督辦?”

    “是。”

    “可否保住夏常?”

    東方青玄被她突然轉折的話弄得一怔。

    靜靜地審視她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恢復了一貫噙笑的嘲弄表情,懶洋洋地坐在了她的對面,動作妖媚地舔了舔親過她的唇角,目光仿若一根可繡成繁花的絲線,纏纏繞繞盯住她。

    “給本座一個理由?”

    夏初七抿緊了嘴角,好像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儿,似是思考明白了,她終于側過眸子來看著他,輕輕彎唇,笑了出來。

    “再拖下去,我的肚子快要瞞不准了。我得有一個娘家,有一個正當的理由住回魏國公府。還有,夏氏沒有男丁了,若是夏常一死,我覺得有些對不住我爹。他人還不錯,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為了我的朋友……顧阿嬌。”

    “對本座有何好處?”東方青玄挑高了眉梢。

    “有。”夏初七看著他,輕笑,“皇帝要施仁政,你這樣的做法,一定合他的心意,對你只有好處。”

    東方青玄目光一暗,也笑,“說得好。”

    ~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

    立夏剛過,由錦衣衛督辦的魏國公夏廷德一案,在“九卿圓審”合議之后,終是有了結果。當天晚上,東方青玄親自將審結奏事遞到了乾清宮,奏聞取旨,請洪泰帝核准。

    九卿圓審決議,魏國公夏廷德攬權結黨,殘害骨肉,攻訐朝政等情況一一具實,但謀害太子一事,卻情詞不明,不予定性。但即便如此,按《大晏律》,夏廷德所犯之事,仍屬斬罪,需先行收監,秋后處決。由此牽連出的官員約摸十余人,也與他一並論處。但一人犯事,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儿。除了夏廷德的儿子夏巡之外,魏國公府其余人等,均可“納贖”免罪。

    夏廷德長子夏常為人忠厚,有德有才,念及其並未參與魏國公所犯之罪行,待納贖之后,杖五十,免處問罪。且因魏國公一脈與國有功,待准予夏常承魏國公爵位,便官復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職。

    此案一定審,朝中眾臣紛紛稱頌。

    自大晏立國以來,但凡有重案要案,牽涉人員甚廣,以至于官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一回對夏廷德的處理,是皇帝仁政之德,令眾臣見到了曙光,不僅臣工人人稱贊,此事流入坊間,又是為趙綿澤添了磚,加了瓦。

    休養生息的朝政,都不願再生波瀾。

    從洪泰帝來說,他也期盼國泰民安。

    亂世用暴政,自有威懾之力,而盛世之景,則是安撫民心為上。

    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夏廷德與夏巡父子兩個被押入詔獄,等待秋后問斬。夏問秋仍是繼續關押在東宮的水浦,不見天日。平素里,趙綿澤派有一個老嬤嬤看管著她。據說她曾几次尋死,可尋死不成,也就作罷了,整日里瘋瘋癲癲,不是哭,就是笑,儼然成了一個廢人。

    這件一度令京師惶惑不安的案件,終是塵埃落定。

    那個曾經被皇太孫寵得如珠如寶的廢太孫妃,就這般被湮沒在了歷史的垃圾堆里,注定將慢慢被人遺忘。而短短這些時日,皇城里就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洪泰帝身心疲乏,仍是不再理會朝廷,只安心養病。

    可誰也沒有想到,因了此事,他與貢妃的關系卻有了改善。據內廷宦官崔英達記載,皇帝與貢妃恩愛如初,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中旬至三月末,皇帝大多時間都在柔儀殿過夜。甚至有彤史記載,皇帝寶刀未老,與貢妃有數次魚水之歡,甚是和暢……

    此事傳入京郊的靈岩庵,據說張皇后在庵堂敲了一夜的木魚。

    那一陣陣沉悶的木魚聲,咚咚不止,天亮才絕。

    誰也不會知道,在張皇后的記憶里,她與皇帝的最后一次歡愛,發生在二十多年前——

    ~

    另外一件舉朝關注的大事,也在這春雷轟轟的季節,炸響在了京師一片平靜的天空里。

    皇太孫與皇帝就冊立魏國公府七小姐為太孫妃一事的拉鋸戰,不知是因為大晏與北狄的和談在經歷三個月的你來我往和討價還價之后,終于達成了一致意見,皇帝心里甚喜,還是因為皇帝與貢妃的關系緩和,他嘗到了舊時戀事的滋味儿,感慨于孫儿的一片痴情,在與趙綿澤一次徹夜不眠的促膝談心之后,終于見到了光明。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

    這一天,天氣甚晴。

    乾清宮的旨意,卯時便到達了楚茨殿。

    聖旨曰:“茲有魏國公府夏氏七女,名楚,年十八,品貌出眾,毓秀名門,襟靈曠遠,溫良秉心,六行皆備,乃天命所詔,與皇太孫綿澤堪稱良配,今敕封為東宮太孫妃。一切大婚禮制,皆由禮部與宗人府共同操辦,欽天監擇吉日完婚。曉諭臣民,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

    北狄,哈拉和林。

    時令已至三月,漠北雪原的積雪未化。

    扎木台是一個離北狄都城哈拉和林不遠的游牧小村庄,坐落在鄂爾渾河的河岸上。今日天晴,高高的天空湛藍悠遠,未化的冰雪覆蓋了一片富饒的土地,臨河的地方開始解凍了,走近一點,似是能聽見冰層破開的聲音。

    每到這個季節,扎木台的村人都會准備又一年的牧事了。

    陽光照在積雪上,村里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

    沿河的小道上,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女從錯落的氈帳中間,邁著一陣輕快的腳步,進入了村庄,走向村北一個較大的氈帳。

    帳簾“呼啦”一聲,她走進去,便輕喚了一聲。

    “我來了!”

    氈帳里,充斥著一股子濃濃的中藥味儿。

    她不適地揉了揉鼻子,輕輕一笑。

    “阿納日,他今日怎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公主來了?”阿納日抬頭看她一眼,恭順地道,“格勒大夫過來瞧過了,他剛剛才走。格勒大夫說,他的外傷已無大礙,可會不會醒過來,就得看真神的意思了。依奴婢看,他八成得離魂症,被真神收走了魂魄……”

    “胡說八道,閉上嘴!”烏仁瀟瀟瞪她一眼。

    阿納日癟了癟嘴,委屈的咕噥一聲。

    “奴婢看公主您也是離魂了!”

    烏仁瀟瀟輕哼一聲,不理會她的小聲咕噥,猶自坐到靠近床邊的凳子上,看著床上那個靜靜閉著眼睛,雖一動不動,卻姿容無雙的男人,依稀想起救他回來那一日的情形,唏噓不已。

    “阿納日你不懂,本公主這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可他是南晏人……”阿納日不滿的嘀咕。

    “所以,我才要你們為我保密啊,不許讓人知道,聽見沒有?”

    “知道了。”

    烏仁瀟瀟今儿穿了一件交領窄袖的蒙古褂子,辮子垂在身前,臉蛋儿上帶著笑,樣子極是清麗。她愉快地低頭看著沉睡的男人,目光描摹著他好看的五官,想了想,又接過阿納日手里的粥碗,皺著眉頭,一口一口慢悠悠喂他。

    “你怎的還不醒呢?難道我白救了?”

    阿納日嘟起嘴巴,不滿地一撇。

    “奴婢覺得他是不會醒的了,南晏人作孽太多,都該死!”

    “阿納日!”烏仁瀟瀟呵斥了她,可低吼一句,想到兩國間的仇恨,又似是理解了,聲音軟了下來,“誰說不會醒?只要人活著,就一定會醒的。”歪了歪頭,她又喂了那人一口,見稀粥從他的嘴邊溢出,不滿地抬頭,看了一眼立在邊上的一個小伙子,嗔怨道,“卓力,你愣著做甚,快來幫我托住他啊?”

    卓力與阿納日一樣,也是仇視南晏人的。

    二人對視一眼,他終是無奈地走過去。

    “遵命,公主殿下。”

    “你們就是些小心眼儿,南晏人,也是人。”

    受了公主的教訓,卓力與阿納日一樣,悶著頭不吭聲。

    自從他們的烏仁公主在陰山撿回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便瘋魔上癮了,非要把他救活不可。為了不讓陛下和旁人知曉,她一直將這個人安置在扎木台村里,已經快要三個月了。扎木台村是卓力的家鄉,這里的人他都熟悉,所以這個謊一直是他在圓,他也一直在這里照顧這個南晏人。

    一邊恨著,一邊照顧著,他好几次想殺了他,可終究還是懼怕公主,沒有這樣做。這個南晏人的傷勢一開始極重,村里人都以為他活不過來了。可誰也沒有想到,經了近三個月的精心治療,他不僅沒有死,身上的傷勢也慢慢地愈合了,格勒大夫說,這人的生命力極强,如今外傷已是大好了。可就是不知為何,卻沒有一點要蘇醒過來的跡象。

    格勒大夫無能為力。

    卓力照顧他這樣久,其實也有些不想他死了。

    默了片刻,納日見烏仁瀟瀟一個人喂得起勁,皺著眉頭道:“公主,你再過些日子,就要隨太子殿下去南晏了,聽說這一次還要與南晏結親,你總不能拖著他一輩子吧?依我說,由他自生自滅好了,他是一個南晏人,本來就該死,我們照顧他這樣久,已經是發了善心了,真神不會怪罪我們的。”

    “南晏人怎麼了?”

    烏仁瀟瀟極是不滿,她從小崇拜南晏文化,與他們想法完全不同。

    “你們不知道嗎?北狄與南晏和議了,結盟了,就是自己人了。”

    她堅持的理由極是充分,阿納日雖然對南晏人恨之入骨,但說不過她,只好撇了撇嘴巴,不再說話了。正在這個時候,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另一個吉雅闖了進來,大驚失色的道:“公主,不好了……”

    “慌什麼?”烏仁瀟瀟回頭瞪她。

    吉雅垂頭,壓低了聲音,“太子殿下來了。”

    “啊,你說什麼?”烏仁瀟瀟飛快地放下粥碗,站起身來順了順頭上的辮子,回頭衝阿納日和卓力使了一個眼色,“看住他啊,我出去應付哥哥。”

    漠北的風大,氈帳頂子“扑扑”作響。

    哈薩爾大步邁入氈帳的時候,烏仁瀟瀟正慌忙跑出來。

    “哥哥,你怎的來了?”

    哈薩爾看著她臉上掩不住的慌亂,銳利的雙目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掃向了隔著一個簾子的內室,壓沉聲音。

    “烏仁,你藏了什麼?”

    烏仁瀟瀟一陣搖頭,“沒有,我沒有啊!”

    她這樣簡單的辯解,如何瞞得過哈薩爾?

    自從在山海關城樓跌落下來,身受重傷之后,哈薩爾一直留在阿巴嘎修養,傷勢也沒有完全痊愈。但前几日,他還是馬不停蹄地回了哈拉和林,為了准備前往南晏之行的。可剛一回來,他就接到侍衛報告,說烏仁公主三不五時的往扎木合村子里跑。哈薩爾極是了解他這個妹妹,當時便覺得有異。今日,他故意跟在烏仁瀟瀟的后頭過來的,就是為了一探究竟。

    眉頭一蹙,他側過身子,便要往里闖。

    “讓我進去看看。”

    “哥哥……我說還不成嗎?”烏仁瀟瀟苦著小臉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沒怎麼掙扎,就一五一十老實的交代了,“是一個南晏人……我見他重傷昏迷,這才救回來的。那時候我們與南晏還在打仗,我怕旁人知道了會殺他,所以才隱瞞不報的……我這是救人,您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看她一眼,哈薩爾相信了。

    “你啊!”他無奈地拍了拍烏仁瀟瀟的頭,語氣里滿是嘆息,“烏仁,你都是一個大姑娘了,以后不許再胡作非為,救人是好事,可你這般偷偷摸摸藏一個男人,讓人說出去,難免會有一些閑言碎語。”

    “誰敢說我?我宰了他。”

    烏仁瀟瀟一挑眉頭,見哈薩爾黑了臉,趕緊噘了噘嘴,小心翼翼的討好加撒嬌,“好啦,哥哥,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都是大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會連累到你的。”

    “我不管你,再不管你,你長翅膀都要飛天上了。”哈薩爾無奈地一嘆,嚴肅地板著了臉,話鋒一轉,“烏仁,接下來這几日,你就不要過來了。把那個人交給卓力吧,我們准備啟程去南晏了。事情頗多,你不要偷懶,更不許這般,讓人逮了小辮子。”

    “不,我才不要去。”

    烏仁瀟瀟當即翻了臉,“你們和議,與我有何相干?”

    看她別扭的樣子,哈薩爾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喜歡南晏嗎?上一次,還瞞著父皇與我,偷偷跑了去,若不是被人擄了,我看你還舍不得回來呢?這一回,父皇要把你嫁到南晏去了,你應當高興才是?”

    “誰高興了,我不想做你們的小卒子。”

    哈薩爾目光微微一沉,“沒人把你當成卒子。烏仁,到了南晏,你若是看不上他們的儿郎,哥哥自然不會逼你嫁人,更不會讓你做兩國和議的籌碼。這一回,你就是去光明正大地見識南晏的,至于和親一事……”

    停了一下,他幽冷了聲音。

    “不是還有烏蘭嗎?她亦是願意的。”

    聽完了他這番話,烏仁瀟瀟心情似是亮開一些,嘟了嘟嘴巴,看他哥哥俊美的臉,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是嘻嘻一笑,“哥哥,是你自家想去南晏見我嫂子了吧?這才迫不及待催我走……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提到李邈,哈薩爾眉頭不著痕跡的一蹙。

    只一瞬,又輕輕地笑開了,“難道你不想見楚七嗎?”

    “對哦?”烏仁瀟瀟眸子一亮,“我還沒問你,楚七怎樣了?”

    哈薩爾目光沉了沉,找個凳子坐了下來,指了指另外一張凳子,等烏仁瀟瀟也挪過來,才淡淡道:“漠北一別,人事皆變。”見她不解的看來,他喟嘆一聲,一雙眸子浮浮沉沉,似是涼了許多,“今日接到南晏遞來的布告,冊立魏國公府的七小姐為皇太孫正妃……”

    “關楚七何事?”烏仁瀟瀟狐疑的挑眉。

    哈薩爾抿了抿唇,“那個七小姐,正是楚七。”

    輕“啊”一聲,烏仁瀟瀟張大了嘴巴,吃了一驚。

    “楚七要做太孫妃了?那她豈不是今后的南晏皇后?”

    她驚疑的聲音未落,那氈帳隔著的簾子“扑”一聲被人推開了。

    “你說什麼?”

    一道低沉得近乎破啞的聲音,沉沉響在氈帳內。

    哈薩爾與烏仁瀟瀟驚訝了一下,同時轉頭看去。

    只一眼,哈薩爾清俊的面色,驟然驚變。

    “你是……”

    遲疑了一瞬,他緩緩吐出了那一口氣。

    “晉王趙樽?”

    那個男人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涼涼地看著他,不聲不響,似在探究他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哈薩爾亦是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想了好半晌儿,又看向了烏仁瀟瀟。

    “你……救的他?”

    烏仁瀟瀟張開的嘴巴,好久都沒有合上。從他大難不死的歡喜中反應過來,悟出了哈薩爾的話,她又一次瞪圓了雙眼,驚訝這樣的巧合,或者說是驚訝于被她忽略了的必然性,半晌都吭不了聲。

    她其實是見過趙樽一次的。

    在兩年前盧龍塞的大營里頭。

    可那一晚上,篝火邊有許多穿著甲胄的將軍,而她被元祐用繩子牽著走過去,有一段距離,也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細看那些人誰是誰,一門心思恨著元祐,怎會想到……他就是趙樽?

    几個人淺淺呼吸,死一般的寂靜,好久都沒人說話。

    立在帳邊的男人臉色蒼白之極。

    又一次,他盯住哈薩爾,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哈薩爾目光微微一沉,“北狄與南晏,和議了……”

    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帳子上,指節一根一根攥得發白,可他似是並未聽懂哈薩爾話里的意思,又問了一句,聲音醇厚如酒,喑啞一片。

    “我在問你,剛才說的什麼。”

    他目光里的冷意,比冰刀還要涼,還要尖銳。

    哈薩爾心里一沉,終是拗不過,語速極慢地說:“我說南晏的皇太孫冊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几句,可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來。

    立在那處的男人也沉默了,一動不動,如山般峻拔。

    他沉默的時間,足夠的久,久得仿若永不會出聲。

    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一雙眸子如同燃燒著灼灼的火焰,面上卻冷冽得像呼嘯的高原寒風,帶了一陣肅殺的涼意,宛如一個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動,卻有一種久違的血腥味儿,一點點蔓延開來。

    “誒,你不要傷心……”烏仁瀟瀟慢慢走過去。

    可她不敢走近,或者說,她還未有走近,他便突然動了。只聽得“噗”一聲,一口鮮血從他的嘴里噴了出來,染紅了他身上單薄的衣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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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8:00:31 |只看該作者
第192章 不關風月,又關風月

    漠北的夜色,濃郁如墨。

    哈拉和林,這一座歷史悠遠的北狄都城,今天晚上迎來了貴客,極是熱鬧。馬頭琴的琴聲飄入夜空,馬奶酒的香味扑入鼻端,在一陣若有似無的羊膻味儿里,北狄人在豪爽的談笑風生,畫面別有一番漠北風情。

    今日都城有夜宴。

    北狄皇帝親自宴請南晏的晉王趙樽。

    隨著北狄與南晏之間關系破冰,在扎木合村發現南晏“故去”的晉王趙樽還活著的消息,惹出了哈拉和林的一陣喧囂。與此同時,趙樽自然也成了北狄皇帝的座上賓。

    找到趙樽的當日,北狄太子哈薩爾便奏請北狄大成皇帝,擬了國書,通告南晏,同時遣使前往南晏關防。國書是一種國家與國家之間最高級別的來往文書。哈薩爾心知他與趙綿澤之間的緊張關系,這般發國書的慎重舉動,自然是考慮到他的“死而復生”對南晏朝堂的衝擊。

    國書曰:“北狄大成皇帝致敬南晏洪泰皇帝。大成十年三月,我部眾于哈拉和林京郊扎木合村發現貴國晉王殿下趙樽。晉王身有舊疾,人尚安好。為示與貴國睦鄰友好之意,茲定于四月初三,授皇太子哈薩爾為欽差出使南晏,與晉王同歸。願與貴國固其鄰睦,永世為好。”

    一封即將震驚天下的國書,由一個北狄最强壯的勇士帶著,騎了一匹北狄腳程最快的馬,從哈拉和林出發,連夜奔赴南晏關防。

    而原本哈薩爾擬定于四月中旬的行程,也提前到了四月初三。這一日,離在扎木合村找到晉王僅僅四天。

    四天的籌備,其實有些著急,但哈薩爾執意如此。

    故而,這天晚上的宴會,是北狄皇帝的第一次正式宴請,也是最后一次。相當于為趙樽和出使南晏的使臣們踐行。趙樽身上傷勢未愈,但仍有出席,只是在整個宴席上,他几乎一言不發。

    這是一座位于哈拉和林的漢宮。

    北狄皇帝酒過三巡提前離席了,只太子哈薩爾繼續陪同。

    美酒佳肴,依舊飄著香風。

    沒有了皇帝在場,殿內的氣氛更是融洽了許多。北狄民風彪悍,北狄人的性子亦是豪爽。在他們的心目中,趙樽此人更是一個耳熟能詳的英雄人物。以往無數次的敵對與戰場交鋒,換得今日的把酒言歡,如今談論起來,不免唏噓,只嘆世事難料。

    “太子殿下。”趙樽一夜都不曾開口,這時突地舉起酒杯,遙敬一下主位上的哈薩爾,沉聲道:“鄙人不勝酒力,先行告退。”

    哈薩爾一頓,打量他並無一絲表情的冷臉,輕輕一笑,點點頭,客套几句,便吩咐侍候在旁的侍衛。

    “卓力,你扶晉王殿下去歇息,明日就要啟程了,路途遙遠,殿下傷勢未愈,仔細著些。”

    “是,太子殿下。”

    卓力欠著身扶了趙樽出殿門,亦步亦趨地跟著。外面的天有些冷,漠北夜晚的冷風,也很凜冽。風吹亂發,趙樽蹙了蹙眉頭,朝卓力擺了擺手。

    “不必扶我,我走走。”

    “哦。”

    他這樣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種王者之氣,令人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卓力並非他的屬下,竟是條件反射地停在原地,只躊躇道,“可殿下,您的傷……?”

    “不妨事。”

    趙樽揉了揉太陽穴,一個人默默走出了重兵把守的漢宮城,步子邁得不快,徑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北狄的士兵們好奇地看著這個穿著北狄人服飾的南晏王爺,紛紛頓足觀看。

    他卻像是未覺,只專注地向前走著。

    一望無垠的黑色天幕下,他孤清的身影一步步爬上了一座山坡。

    冷風獵獵,吹鼓起他的衣袍。

    他就站在山坡上最高的一處,微微眯起雙眼,遠眺著南邊,迎著四面八方吹來的呼嘯冷風,默默無言。一張風華絕代的冷漠面孔上,並無半絲波瀾,卻比這浩瀚的雪原還要冷鷙肅殺。

    “這地方叫摘月坡。”

    烏仁瀟瀟一路尾隨他出來,見他一個人站在風口上不言不語,終是慢吞吞地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身邊,輕聲道:“哈拉和林周圍的地勢都極為平坦,附近沒有大山,這個坡你瞧著它不高,但他是這一片最高的地方了。小時候,我母妃常常哄我說,站在坡上,就可以摘到月亮,所以才叫摘月坡,我還相信了呢。”

    他像是沒有聽見,一動不動,孤伶伶的站著,任由衣襟翻飛,眸子只定定地望著一個方向,緊緊抿著的唇線,冷峻到了極點。

    “你到底在看什麼?”烏仁瀟瀟奇怪地走過去,也學著他一樣看向遠方。

    可是,遠處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除了黑暗,什麼東西都看不見。耳邊偶有几聲孤鷹掠過的哀鳴,驚了夜空,隨即就落入沉沉的夜幕里。

    “你是在難過嗎?”

    猜測著他此時的想法,烏仁瀟瀟抿了抿嘴唇,小聲勸慰,“她也許只是以為你死了。所以才……不,不是也許以為,是世人都知道你已經死了,我先前也是這樣以為的。她這般做,是不得已,你就不要怪她了。”

    他還是沒有聲音,她奇怪地偏過頭去看他。

    “你恨她了嗎?”

    他目光沉沉,如一尊雕塑。

    “也不對,你是愛極了她吧?”烏仁瀟瀟一個人說著自己的對白,想想又是有些遺憾地道:“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她如今已經是南晏的太孫妃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與她終是不可能了。你應當學會忘記才是。”

    一聲冷風吹過,仍無他的聲音。

    她靜靜的想了片刻,又道:“我以前也這般勸過我哥哥,但我的話似乎沒什麼說服了。我勸了几年,他都沒有忘掉我嫂子。”

    瞥他一眼,烏仁瀟瀟無聊地一個人對著手指,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點了點頭,“后來看我嫂子也未忘掉我哥哥,我就明白了。只有我哥哥那樣的男儿,才是世間最好的男儿,才值得女子托付終生的。看來你與他一樣,楚七也不會忘記你的。”

    他木雕似的杵著,冷冰冰的寒著臉,仍是沒有說話。烏仁瀟很是沒趣,東看看西看看,回過頭一眼,只見坡底下,阿納日不停在朝她招手示意。

    她“哦”一聲,高興了起來,飛快地跑下去,等上來的時候,她手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大氅。

    “坡上風大,你傷未愈,穿上這個吧?”

    她把大氅遞了過去,可他還是未動,面容冷峻,眸子如墨,人已沉入遠方的千山成水,似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邊。

    略略尷尬一下,烏仁瀟瀟垂下了頭,小聲道:“明日我們便要去南晏了。你這個樣子,若是讓楚七看見,定然心疼得緊。為了喜歡的人,還是得先照顧好自己才是。”

    說罷,她垂頭喪氣地縮回手,無奈了,“這話是我哥哥說的,我哥的話,總是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她蹲下身來,把大氅放在了他的腳下,“這件衣裳我放在這里了。你若是冷了就披上,我走了,你早些回去歇下……”

    她腳步退開,他卻突地回頭。

    “稍等。”

    “哦”一聲,烏仁瀟瀟看著他緊鎖的眉頭,心髒一陣狂跳,又上前兩步,離他近了一些,目光亮亮的看著他。還未說完,只覺一股子她從未有聞過的清冽香味,從他的身上傳來,淡淡的,幽幽的,若有似無,卻好聞得緊,几乎瞬間鎖住她的喉管,令她面如火燒,口齒都不靈活了。

    “你,你還有什麼事嗎?”

    “我的東西呢?”

    他沒有情緒的輕聲問她,一雙黑眸深如墨色,像是會引火,看得她雙腿一陣發軟。咬了咬唇角,好不容易才鎮定了一些。

    “什麼東西?”

    目光一凝,他抬了抬左手腕,並不說話。

    烏仁瀟瀟反應了過來,雙手拽著辮子,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你是說你的那個護腕吧?是,是在我那里。我回頭就拿來還給您。”見他抿唇不語,她心髒怦怦直跳,害怕他誤會,趕緊解釋,“我沒有想過拿你的東西,我只是……那時看它髒了,這才叫卓力解下來收好的。”

    “謝謝!”

    他點點頭,說罷轉頭就往山坡下去。

    看著他融入夜色的頎長背影,烏仁瀟瀟嘟了嘟嘴巴,雙手撫著辮子,終是朝他大吼了一句,尾音揚在風中,“我一會儿就給你拿過來。還有,我說你不要難過了。我哥哥說過,一個人要想快樂,就要先學會放下。”

    他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下。

    若不是知曉他身上的傷勢有多重,烏仁瀟瀟覺得單看他這沉靜的樣子,根本就不會懷疑這個人其實身受重傷,差一點就死掉了。

    那一日,她扮著侍衛的樣子,隨了阿古一起,帶上父皇的手書前去陰山。在陰山的南晏大營里,那個姓元的王八蛋對她們老祖宗的陵墓大肆盜掘,還口出惡言,她極是生氣,想要與他理論,卻被阿古給生生拉住了。

    晚上在帳子里,她想到那姓元的對她做過的那些惡事,想到他如今還這般欺負他們,她一宿都沒有睡好。南晏一直沒有公開他們盜掘皇陵是為了找晉王,她也是很久之前才知曉的。那個時候,南晏人不阻止北狄人靠近陵墓祭拜,于是,她也跟著阿古探過那皇陵,地形極是熟悉。

    北狄與南晏的最后一戰打起來了,南晏領兵的是她痛恨的王八蛋。她心里有恨,領了几個親隨,繞入陰山南坡背面的一處山坳,想要找個隱避的地方偷偷潛入南晏后方大營,給那個姓元的一個窩里不保,卻不巧發現了他。

    第一眼看到他時,她以為他是一個死人。上半身完全赤裸著,趴在雪堆里,凍得身子發紫,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標識。

    她猜測過他有可能是南晏的將士,卻根本沒有想過,他會是晉王趙樽——一個如雷貫耳的人物,一個她在北狄聽過無數次名字的人。

    幸好他長得英俊。她想。

    若不然,以她那時的心態,她未必會救他。

    看著那個越去越遠的人影,烏仁瀟瀟嘆了一聲,扯了扯辮子,甩開手來,自言自語,“怪不得哥哥說的話,人家不肯相信。我哥自己也做不到放下,就是說說哄人而已。”

    “公主,回吧,風大了。”

    阿納日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邊,為她披上了衣裳。烏仁瀟瀟回過神來,輕“哦”一聲,突然一蹙眉,看著阿納日。

    “你說他真的是趙樽嗎?我哥會不會認錯?”

    阿納日微張著嘴,訝異不已,“公主你傻了?”

    烏仁瀟瀟歪了歪嘴角,使勁敲了敲她的額頭,“死丫頭,你敢詛咒本公主?走吧,明日還要起早。”

    夜幕下的哈拉和林,像一顆草原上的明珠。

    美麗,俊秀。

    回去的路上,一陣冷風扑面而來,烏仁瀟瀟裹了裹衣裳,看著自己從小生長的都城,憧憬著明日的南晏之行。想想與楚七自阿巴嘎一別后,再次見面的滄海桑田,她卻不知歷史的輪盤由這一刻發生了巨變。

    一個風靡云涌的時代即將到來。

    此時的她更不會想到,此一別,等她再一次踏上哈拉和林的土地,已是經年以后,物是人非。

    很多年后,她于天晴日暖時,臥在南晏京師的家里,翻開一本史學書藉,上面寫道:“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初三,北狄太子哈薩爾攜烏仁、烏蘭二位公主出使大晏。晉王隨行,風雨兼程,于四月二十船抵京師,恰逢京師巨變——”

    ~

    這一年立夏之后,天便一日暖過一日。

    大晏京師,從朝堂到城街巷弄都在盛傳皇太孫與魏國公府七小姐的大婚之事。而這件事,似乎也成了眼下大晏朝最為熱鬧的頭等要事。

    趙綿澤先前冊立夏問秋為太孫妃,因是由側夫人抬上來的,加之他當時有一種“奉子成婚”的被迫意味,並未大肆操辦。

    這一次,不論是為了補償還是為了真心喜愛,他自是想要給夏楚一個最為隆重的盛世大婚。令禮部和宗人府忙成一團的大婚六禮與排場自不必提,據說欽天監監正召集几個主薄和屬官,討論了整整三日,就單單為了占卜一個吉日。

    由此可見,皇太孫對此事的重視。

    有人說,魏國公府的七小姐在年滿十歲時,便有高僧為她算過命。她是三奇貴格之身,命數貴不可言,將來必要母儀天下的。如今一語成讖,只是應了天命而已。

    京中民眾都在等待一場盛世大婚。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欽天監推演三日,算出來的“吉日”竟推遲了好几個月,正式確定為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說除此一日,別無良辰。

    民間有精通此道的术士,都猜個中有貓膩。

    但老百姓,又怎能知曉皇家那點事儿?都紛紛道,用几個月的時間籌備婚宜,于民間也不算什麼,何況皇室?單單繁復的六禮,都得費些心思呢。

    此事的議論聲剛過,很快便傳出另外一個流言。據宮中知情人道,腊月二十六是晉王趙樽的周年忌辰。那個太孫妃先前與晉王有私情。之所以確定婚期在腊月二十七是太孫妃一再要求的,皇太孫只是依從她而已。

    這是太孫妃要為晉王守孝一年的意思。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宮中有人私下揣測。

    而宮外麼,自是流傳版本無數,自娛自樂。

    ~

    楚茨殿。

    打從冊封的聖旨下來以后,傻子來得極為勤快。他腦子雖然不太好使,卻也是知道,夏初七要嫁給趙綿澤當媳婦儿了。

    先頭得知,他哭鬧了好一陣,在三嬸娘一頓勸說和夏初七的安慰之后,他像是又想開了一些。但是纏夏初七卻纏得更加厲害了。除了早上那一頓飯,他每日午膳和晚膳都要到楚茨殿來吃。

    因他本人有智力問題,雖然他的行為于禮不合,但不論是趙綿澤還是旁人,都不好說他。至于夏初七,也是一反常態,不像前些日子一樣,會攆他走。只要他來了,便為他准備好吃的,好玩的,還會與他關起門來聊上一會,誰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

    這日午膳后,自家小憩了一會,傻子又蹭了過來,托著腮幫,坐在邊上,愣愣地看著忙碌的夏初七出神。

    “草儿,你真好看。”

    夏初七沒有抬頭,搗鼓著手里的藥材,笑眯眯的聽著,時不時瞄他一眼,“昨日我聽梅子說,你也對旁的姑娘說過這話?”

    傻子愣了愣,委屈的一陣搖頭,“才沒有,她胡說,只有我草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誰也比不上。”

    他孩子氣極重的話,惹得夏初七咯咯一笑,抬起頭來瞄他一眼,欣慰的點點頭,“看來這些日子給吃雞頭、鴨頭、鵝頭、魚頭、兔子頭,真是大有好處的。”

    “呃”一聲,傻子不懂了。

    瞪大一雙眼睛,他奇怪地道,“為什麼?”

    “以形補形啊?你學聰明了,油嘴滑舌,會討姑娘歡心了。看來,用不了多久,就得為你找一個王妃才是了。”

    傻子懂得“王妃”是什麼意思。聞言眸子一暗,咕噥了起來,“王妃不就是媳婦嘛?草儿,你為何不願給我做王妃,要做太孫妃?”

    “……”

    舊事重提,夏初七怕他。

    這一句話,他已經重復了若干次了。

    見她抿唇不語,傻子又道:“太孫妃比王妃更厲害是不是?你嫌棄我。”

    “噗”一聲,對于這樣單純的語言,夏初七往往無力辯白,還不知怎樣解釋。笑著搖了搖頭,她不在吭聲,只聽傻子一個人在邊上絮叨,心里訥訥的想:若是小十九出生了,一定不能讓傻子與他玩。若不然,也得長成一個問題儿童。

    可,到那個時候,只怕也玩不上了吧?

    默默的想著心事,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這間屋子,是她平素用來收納和制作藥品的房間。這一陣子,她待在里面的時間頗多,除了例外的有氧運動,時間大都花在了這里。

    見她只笑不語,傻子好奇地探頭探腦。

    “草儿,你今日又是在做嘛?”

    “毒藥。”夏初七看他一眼。

    “哦。”傻子咽了咽口水,他其實一直對夏初七的這間屋子有些害怕。梅子曾經警告過他,說這屋子里的藥,每一樣都是會死人的,只要一沾,人就死了。而且,他聽三嬸娘說過,他的腦子為什麼會不好使,就是小時候吃過毒藥。所以,他可害怕毒藥了。

    “草儿,你為何要做毒藥?”

    “給你吃啊。”夏初七輕輕笑。

    “哦。”又是習慣性地回了一個字,傻子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地張大嘴,愣愣看她許久,癟了癟嘴,搖頭,“我不吃毒藥。”

    “你必須吃。”夏初七這几日補充了好些藥品進來,一面與孫正業討論假肢的可行性和材質,一面也沒有忘記傻子的“傻”病。她每日為傻子切脈診斷,嘗試了几個方子,但傻子中毒日久,那時候年齡又太小,過了這些年,治療起來並不容易。

    看傻子愣住了,她輕輕笑著,把一個小瓷瓶遞過去,“諾,把這個吃了,全是藥粉末,我都給你磨好了,不難吃。”

    “我不吃毒藥。”

    “不怕,這個毒藥吃了不死人的。”

    傻子耷拉著腦袋,“不死人的叫毒藥嗎?”

    “……逗你玩呢,真信了?”夏初七看他那個憨勁儿,終是笑了出來。可不論她怎樣解釋,傻子就是不肯吃。好說歹說,她好一頓哄,他才又相信了,把“毒藥”吃了下去。

    咂巴著嘴,他蹙著眉頭,像是想到什麼,不安地問她,“草儿,是不是吃了這個毒藥,我就不傻了?”

    誰說他傻?

    他竟能考慮到這一層,已是不易。

    夏初七抿唇笑笑,“誰說你傻了,你本來就不傻。”說罷見他咧著嘴,開心地笑了,她又嚴肅了臉,定定看他。

    “傻子,有一事,你得聽我的。”

    “嗯。好。”他老實的點頭。

    放下手里的東西,夏初七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正色道:“你得記好了,不許對人說我拿了藥給你吃。若是有人問你,你每日在我的藥房里做什麼,你就說聽我講故事,曉不曉得?”

    傻子不懂,“為什麼?”

    夏初七感慨,“不為什麼,你聽不聽我的話?”

    傻子眼皮垂了下來,“我聽。可是三嬸娘,也不能說嗎?”

    慎重地點了點頭,夏初七凝眸看他,語氣極是冷峻,“若是你把這事告訴了旁人,你不僅小雞雞會飛掉,還會長出一條小尾巴來,變成一個怪人。”

    “啊”一聲,傻子嚇得臉色一白,趕緊捂住褲襠,夾著雙腿看著他,閉緊了嘴巴,使勁儿地搖頭,表示他絕對不會說。

    夏初七“哧”地笑了,“乖。”

    見她表情松緩了,傻子也松了一口氣。

    可很快,他新的煩惱又上來了,“若是人家問我,你與我講的什麼故事,我可怎麼說?”

    “你說你忘了。”

    “他們若是讓我想呢?”

    “你就打他們嘴巴。”夏初七橫他一眼,“你是皇長孫,沒有人敢這般追問你的,懂不懂?”

    “哦。”傻子終是垂下了頭,良久才道:“我不喜騙人……說謊話……不好。”

    “你不聽我話了?”夏初七挑高了眉頭。

    耷拉下腦袋,傻子把下巴擱在了她的桌子上,委委屈屈地瞄著她,“我曉得了,不會說的。”

    “這就對了。”

    夏初七松了一口氣。

    有些事情她不能告訴傻子,甚至三嬸娘都不能知曉。有腦子的人都知道,傻子這個毅懷王如今能在東宮過得這般悠閑自在,全在于他的一個“傻”字。

    可歸根到底,他才是真正的皇長孫。

    他敏感的身份,正如當初的益德太子一樣。若是讓旁人知道她在為他治病,不管他這病能不能治好,始終都會成為別人的一塊心病。

    她不想太子趙柘的悲劇,在傻子身上重演。

    所以這一次,她得小心翼翼。

    她非常希望,傻子能夠好起來……

    若他好起來了,那他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孫。

    趙綿澤……也必須為他讓位。

    這般想著,她腦子里各種各樣的盤算蕩來蕩去,緊緊抿著唇角,思想竟不知飄向了何方,直到梅子在門外叩門,她才回過神來。

    “進來。”

    梅子推開門,瞄了傻子一眼,低下聲音。

    “七小姐,國公爺來了。”

    夏初七微微一怔。撐著額頭考慮一下,吩咐道:“請他在花廳里先吃著茶,我馬上就來。”

    “是。”

    梅子恭順地點頭應了,見傻子朝她看過來,飛快地耷拉下沉,惡狠狠瞪他一眼,轉身跑掉了。

    傻子搔了搔腦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的背影,又望向夏初七,咕噥著聲音,“草儿,梅子姐姐為何不肯與我玩耍了?”

    夏初七輕笑,“你多逗逗她,她高興了便與你玩了。”

    傻子想了想,哼一聲,坐了回去。

    “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

    夏初七聽他犯傻氣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說來傻子是一個極為寬厚的人,不論對誰,在東宮的任何一個太監宮女,就沒有他討厭的人。就算是旁人惹惱了他,他也不會發脾氣。可偏生對梅子,他卻是一副“老子就不慣著你”的樣子,實在讓她納悶。

    這世上,果然有些人是天生相克的。

    她安撫了傻子几句,沒有放在心上,出來便讓小柱子領了他先回去。自己換了一身衣裳,慢悠悠地去了花廳。

    夏常已經坐在了那處了,輕輕端著茶盞,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優雅清貴,極有富家子弟的修養。

    夏初七低低咳了一聲,腳步輕盈地走過去,樣子極是端庄有禮。夏常聞聲回過頭來,趕緊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孫妃……”

    “大哥。”夏初七攔住了他,唇邊帶著笑,目光里卻半絲笑意都沒有,眼角可見冷漠,“你不必這般叫我,這樣客氣,反倒顯得我兄妹二人生疏了。”

    “這……”夏常遲疑。

    “叫我小七好了。”她似笑非笑。

    “是。”夏常垂著頭,卻未落座,微微一頓,像是橫了橫心,再一次朝她深深鞠躬,“小七,為兄今日給你賠禮來了。”

    夏初七趕緊托住他,眉目微動。

    “大哥這是做什麼?折煞我了!”

    “小七。”夏常面有慚色,語氣低沉,“我父親和三妹兩個做了許多對不住你的事,我這個做哥哥的……哎,我這書都白讀了,竟是一點也不知情。”停頓一下,他垂下眸子,聲音更是緊張了几分,“出了城隍廟那事之后,我才得知三妹她那般待你……小七,大哥對不住你,更對不住大伯父和大伯母。沒出事前,我總歸是想過要包庇三妹的,對不住,望你包涵大哥的過失。”

    “不必客氣,我能理解。”

    她不太在意的請夏常坐下,便親自為他添了水,語氣淡淡地道:“三姐若是出了事,叔父必受牽連,你與他們,畢竟是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關系。人都是自私的,在那個時候,你的選擇,也是人之常情。”

    她越是不追究,夏常心里越不自在。

    魏國公府的一夕巨變,他措手不及,原以為闔府就得從此湮沒,卻沒有想到峰回路轉。他九死一生,竟突得榮華。此事夏初七雖然未提,可東方大都督卻私下里提點過他。讓他知道,這次風波里,到底是誰幫了他。

    夏常深思熟慮,這才走了這一趟。

    而一個人經過了風雨,自是成熟不少。

    他道:“小七,這一回,大哥真是無顏面對你了,幸而你寬宏大量,不與大哥計較。我來之前,你嫂子說了,等你過几日回了府,定要攜全家老小,好好向你賠罪。”

    “客氣了。”夏初七慢悠悠端起水杯。

    看上去不在意,卻處處都是疏遠。

    夏常略會躊躇,不知該如何待她。

    觀察了一會,他見她並不喝茶,只端著一杯白水輕抿,蹙了蹙眉頭,卻沒有多說什麼,也是尷尬地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才接著道:“如今工部的匠人正在府中為你修整苑子。等這几日弄好了,我便來接你。”

    “好。”

    慢條斯理地喝著水,夏初七只是笑。

    回魏國公府待嫁的事,也是她向趙綿澤要求的。而她原本就還未過門儿,這事合情合規,趙綿澤不好拒絕,卻提出要先翻整苑子,等規置好了,才能讓她回去。

    既然他這般為她“著想”,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如今小十九只得三個月,並未出懷。

    二人嘮了几句家常,又找不到話說了。

    見夏常一直面有窘色,頗不自在,夏初七輕輕放下水杯,看了他一眼,聲音沉了下來。

    “大哥,阿嬌可有消息了?”

    提到這事,夏常的臉色更是難看了几分。

    輕輕一嘆,他搖了搖頭,“我派人在京師找遍了,卻是半點蹤跡都無。想到她一個姑娘遭此劫難,我真是,真是……夏衍這個畜生,早知有今日,那時在輜重營,我便不容他。”

    說起這個,他把輜重營里夏衍想要污辱烏仁瀟瀟的事給夏初七說了一遍。原本他只是為了拉近兄弟感情,隨口一說,沒有想到,聽完他的話,夏初七卻是輕輕一笑。

    “我曉得。”

    “你……?這事怎會曉得?”

    “那天晚上,敲鍋的人,就是我。”

    輕輕的說道,想到那次北伐之戰,想到那時她迫不及待想見趙樽的心情,一路北上,竟是遙遠得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良久,夏常才吐出氣來。

    “小七,大哥真是佩服你的胸襟。若你非一界女流,實在是大丈夫也不可比也……”

    “大哥這般誇自己妹子,別人聽了,會是我兄妹二人王婆賣瓜的。”

    夏初七玩笑似的說了几句,瞧見夏常面上又尷尬起來,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輕聲試探道:“大哥,阿嬌曾與我說過,若是你那時肯多努力一下,她是願意做你侍妾的,她心里一直有你。可你一聽說她的父親反對,便再沒了消息。”

    夏常想到過往,不免唏噓。

    “此事說來慚愧,那段日子,我正巧被聖上派了差事,此是一。二來,我雖心悅阿嬌,可淑靜她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還為我養了兩個乖巧的孩儿,我怎可棄妻另娶?那時我本想,阿嬌是一個好姑娘,做侍妾終是屈了她,她該有更好的緣分。這便放了手。”

    夏初七皺緊了眉頭。

    緣分的事,誰又說得清?

    若是夏常那時納了阿嬌,或者她就不會遭此厄運了?

    此如今,人到底去了哪?

    這几日,不僅夏常在找顧阿嬌,她也托人給李邈捎了信,請錦宮的人幫著在找,卻一直沒有消息。她不敢想象她是怎麼了。一個好端端的大姑娘遇到這樣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有人羞憤自盡,或終身難以放下,更何況是這個時代。

    吃著茶水,夏常又講了好一會話,大多是關于魏國公府里的瑣事,一些夏初七不知情的過往,卻無一樁有關朝局。他也絕口不提夏廷德和夏衍如今在詔獄里的艱難,更不提外面的人對她這個太孫妃的風言風語。

    她想,她沒有看錯夏常。

    他雖然是夏廷德的儿子,卻是一個做事極有分寸的人,應該是可以撐得起魏國公府的,這也算她為夏楚做的一件好事了。時人注重血脈香火的延續,夏氏總歸不能絕了門戶。

    當然,留下夏常她也有旁的打算。

    她不能沒有“娘家”。

    一個沒有娘家的女人,在時下會添不少麻煩。尤其是目前的環境下,她太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娘家”,不管是逃跑,還是要待產,都會方便許多。

    “小七,若無他事,那我先回了。”

    夏常喝了一口茶,終是慢慢地起了身。

    夏初七知他的尷尬。他二人名義上為堂兄妹,可她並無多少夏楚的記憶,除了知道她本身並不討厭這個堂兄之外,更沒有多麼深刻的情感。如今把該說的事都說完了,彼此再面對著,只剩下無奈。

    “好,我送你。”她也跟著起身。

    “不必送了,你前些日子受了傷,多多將息才是。”

    夏常看她一眼,腳邁了出去,可遲疑一下,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小了些聲音,“小七,好生照顧自己,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大哥如今在朝中雖說也很尷尬,但只要是能幫到你的地方,一定會盡力為你周旋,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如今你在世上已無親人,大哥會盡力照顧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眼中波光一晃。

    她要的便是他這句話。

    “會的,與我是兄妹,我不會與你客氣。”

    ~

    入夜的時候,東宮文華殿燈火未滅。

    趙綿澤從一堆老臣的圍堵中出來,入得書房,保持了許久的溫和笑意,終是沉了下來,一臉的慍怒。

    他與夏楚的婚約雖是早已有之,但朝中眾人,尤其是東宮那几位側妃的親眷黨羽,這几日,簡直就是不遺余力的找他事。

    今日一連几道奏折,都是彈劾夏常的。

    理由很多,也逃不去與夏廷德有關的那些案子。說起來,但凡在朝中為官之人,只要願意找,每一個人的身上,都能找出一些紕漏來,夏常自然也不會例外。他們彈劾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在北伐之戰中,夏常作為輜重營的指揮使,玩忽職守、貽誤戰機,扣押糧草一類。

    這些事,都可大可小。

    可明面上針對夏常,暗里不就是找他麻煩嗎?被人揪著辮子小題大做,著實令趙綿澤心煩不已。可是,他明知他們是為了立太孫妃一事心里不悅,卻也是急不得,氣不得,還得微笑著與他們周旋,即便是駁斥也得注意語氣,免得落一個獨斷專行的口實。

    這儲君做得,他生恨不已。

    蘭子安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入了書房。看他一眼,扛手道:“殿下不免為這些事情介懷。老臣們說歸說,可聖旨押在頭上,總歸是要遵照執行的。吃不到葡萄,若是酸水也不讓他們吐,那事情就更麻煩了。做君王者,一軟一緊,任由他們發發牢騷,泄泄怨氣,那也是好事,謂之張弛有道。”

    作為禮部的右侍郎,趙綿澤的心腹重臣,蘭子安如今在朝中勢頭極好,趙綿澤也是有意栽培他,大事小事都頗為看重。這一次,他的大婚事宜,禮部這邊,是交由他全權在置辦。

    聽了他的勸慰,趙綿澤淡淡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地闔了闔眼,一張俊雅的面孔,很快緩和下來。考慮片刻,他不再提起煩心事,換了話題,一臉雍容華貴之態。

    “大婚之事籌備得如何了?”

    蘭子安輕輕一笑,將細節的具体擬定和籌辦,一一報與他知曉,見他只撐著額頭聽著,神思不屬的樣子,眉梢一揚,又輕聲言道:“殿下這是為了何事愁煩?”

    趙綿澤擺手,“無事。”

    蘭子安道:“可是為了腊月二十七?”

    趙綿澤不語,瞅他良久,突地一嘆。

    “知我者,子安也。”

    大婚在今年的腊月二十六之后,是夏楚提出來的條件。她未說什麼理由,但他明白得緊,她是要為趙樽守節一年。趙綿澤對此極是不悅,可他卻拿她沒有法子,心里有虧欠,也不想逼她。或者說,他亦是不想令她難過。

    蘭子安瞧他片刻,淺淺一笑。

    “殿下堂堂一國儲君,何必受一女子掣肘?”

    “你不知內情。”趙綿澤嗓子喑啞的一嘆,想到此事,就有些堵得慌。可偏生他除了依著她,竟是什麼法子都沒有,說來確實憋屈得緊。

    蘭子安輕盈一笑,“殿下,恕微臣斗膽說一句不恭不敬的話,您將來是要繼承大統的人,指點江山都不在話下,若是如今便被一女子束縛了手腳,將來習以為常,她必將處處拿捏你,這不是好事。”

    趙綿澤眸子暗了暗。

    看著他,他一言不發,像是聽進去了。

    蘭子安觀察著他的表情,嘆息一聲,“御婦之道,在于一個攻字。你越是縱她,憐她,她越是恃寵生嬌。這世上的婦人,可分為兩種。得到和未得。你未得時,覺得她與旁人不一樣,得了,也就那麼回事。殿下,是您待太孫妃太過寬厚了。聖旨已下,她人也在宮中,她若成了你的人,自是會斷了念想,您又何必委屈自己?”

    趙綿澤看著他,眉頭輕輕一跳。

    思考一下,他輕哼一聲,唇角突地揚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蘭愛卿似乎頗通此道?若是能把此心用在輔佐政務上,何愁我大晏國事不順?”

    蘭子安心里微震,低下頭來,欠身告罪。

    “微臣失禮了,請殿下責罰。”

    趙綿澤漫不經心地掠過他的面孔,等他欠身夠了時間,才優雅的抬了抬手,“國事家事,難免煩心。我雖不才,自忖還能應付。蘭愛卿當以輔政為要,以你之學識,將來必是一代鴻儒。”

    “多謝殿下盛贊。”

    蘭子安直起身來,卻沒有抬頭去看他。

    這几句話看似云淡風輕,卻字字都是重重的點撥。這個趙綿澤,前一瞬還在為了一個婦人焦頭爛額,后一瞬,卻把深淺主次看得這般透徹。

    不簡單啦!

    正在這時,焦玉走了進來。

    “殿下——”

    趙綿澤抬頭,“何事?”

    焦玉看了蘭子安一眼,嘴皮動了動,卻不接下去。趙綿澤溫和的一笑,就像先前的不快都沒有過一般,溫和笑道:“子安辛苦了,你先去吧。大婚用度上,有任何困難,都可找戶部列支。”

    “是,殿下。”

    蘭子安自然知道焦玉有要事稟報,而趙綿澤不想他知道。微微一笑,他欠了欠身,衝焦玉禮節性的示意一下,輕輕退了出去。

    “殿下!”待書房的門一合上,焦玉趕緊走近,壓著嗓子,湊到了趙綿澤的面前,口頭奏報,“山海關八百里急報,晉王在北狄被人找到。正與北狄太子哈薩爾一道,前往京師……”

    趙綿澤面色驟然一變,長身而起。

    “他竟然沒死?”

    焦玉凝重地點了點頭,也似吃驚,“北狄發往大晏的國書,這兩日應該就會到京。鄔成坤接了國書,趕緊先行派人赴京,將此事稟報殿下知曉……殿下應早做准備才好。”

    焦玉心知,在錫林郭勒和陰山的兩道文華殿旨意,趙綿澤與趙樽已經是撕破了臉。如今他就要與夏楚成婚了,他卻活著回來了,能與他善了嗎?

    沉默片刻,趙綿澤卻擺了擺手,坐了回去。

    “下去吧,知道了。”

    焦玉眉目略沉,看了他一眼,見他並無太過激烈的反應,趕緊低下頭來,應了一聲是,不敢再多留。

    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片刻,趙綿澤低喚一聲。

    “何承安。”

    候在門口的何承安一直豎著耳朵,聞言入得屋子,遠遠地看他一眼,眉頭微微一皺。

    “主子,你找奴才?”

    趙綿澤斜斜瞥著他,似是還在考慮和猶豫,平靜無波的俊臉上,眸光一陣閃爍。片刻之后,他終是嘆了一口氣,“去楚茨殿,告訴太孫妃,我今晚歇在她那里。”

    輕輕抬頭,何承安吃了一驚,面有難色。他太知道楚茨殿那位什麼性子了,這樣過去,他想不觸霉頭都難。

    “殿下,眼下還未大婚,怕是不妥吧?”

    趙綿澤面色驟然一沉,挑高眉頭,目光冷冷地盯著他,“聖旨已下,人人皆知她住在東宮,已是本宮的人了。不過缺一個儀式而已,有何不妥?”

    何承安嚇了一跳,嘴唇一抽,狠狠跪在地上,連連點頭。

    “是是,奴才這就去辦。”

    他驚懼不已的起身,后退著走了几步,還未轉身,端坐椅子上的趙綿澤,突地一抿唇,喊住了他。雙手撐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不必通傳了,我自己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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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8:00:53 |只看該作者
第193章 不安份的心

    這些日子趙綿澤時常去楚茨殿,外間巡夜的侍衛見他過來倒也不奇怪,只是奇怪跟在他身后的焦玉又領了一群侍衛,將原本就已經保護過余嚴密的楚茨殿,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打從聖旨下來,楚茨殿的護衛都快趕超皇后了。

    新派的二十六名丫頭,八十一名侍衛,殿內外但凡與太孫妃飲食起居有關的宮女太監,都一一甄別,全選精銳。除了太孫妃那几個心腹之外,都是趙綿澤的人。

    知情人都曉得,這是皇太孫在防著太孫妃出意外,原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但還能接受。可今日晚上,再一次加派人手,卻是弄得人心惶惶。

    宮中是有大事要發生了。

    若不然,為何這般謹慎?

    “阿記。”趙綿澤負手而立,語氣輕幽。

    一個小個子的侍衛垂眸走近,“殿下。”

    趙綿澤聲音淺淺,“還記得我的話嗎?”

    “記得。”阿記垂首,“守好七小姐,一步也不能放松。”

    輕“嗯”一聲,趙綿澤壓低嗓子,情緒略有些復雜,字字凝重:“即日起,沒有本宮同意,楚茨殿里,一只蒼蠅也不准飛進去。”

    阿記微微一驚。

    可不待他細問,便聽趙綿澤重重一哼。

    “若不然,你與盧輝提頭來見。”

    ~

    邁過楚茨殿的正殿時,趙綿澤嚴肅的面孔緩和了下來,眉目里多了几分不安。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請安施禮,他似是未有察覺,只是隨意地擺著手,大步進入夏楚居住的內殿。

    內室沒有見到她,只有鄭二寶急急迎過來。

    “殿下,您來了?”

    趙綿澤看他一眼,眼波微微一動。

    “你主子呢?”

    鄭二寶是個極為聰慧的人,瞄著他今日不同以往的表情,僵硬地一笑,欠身頷首道,“回殿下話,一刻鐘前,七小姐去了淨房沐浴。您稍坐片刻……”

    趙綿澤抿著嘴角,並未答話,目光慢悠悠落在床榻上一襲逶迤的妝花軟緞上。那件衣裳像是她離開前脫下的,還沒有人收拾,輕搭在床沿,半幅裙裾垂在地上,婀娜而俏麗,正如她的人一般,看得他目光一熱。

    “殿下,您坐,奴才這便為您泡茶。”

    鄭二寶觀察著他,正想把他迎入座中,他卻抬了抬袖袍,“不必了,正巧本宮也未沐浴,瞧瞧她去。”

    他說著,調頭便往淨房方向去。

    鄭二寶大吃一驚,跟了一段路,見他不像說假,頓時慌亂起來,几個快步過去,攔在他的前頭,“通”一聲跪下來,顫抖著聲音道:“殿下,七小姐沐浴素來不喜人擾她,您這般過去,怕是不妥。”

    趙綿澤原本走得很快,鄭二寶斜刺里撞過來,害得他差一點踢在他的身上跌倒,本就不悅,聞言更是沉下臉來,冷冰冰看他。

    “讓開!”

    “殿下,您可憐一下奴才吧。若是奴才沒能攔住你,七小姐回頭一定會扒了奴才的皮。”鄭二寶叩著頭,哪里半分要讓的意思?

    “你就不怕我扒了你的皮?”趙綿澤挑高眉梢,一張溫潤如玉的面上,情緒還算平靜。冷冷哼了哼,他似是想到什麼,唇角突地勾出一抹極涼的笑意,

    “鄭二寶,本宮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更不是新入宮的奴才,不懂得規矩。本宮只問你一句,你跟在十九皇叔身邊那麼多年,難道他沒有教過你,什麼是主子,什麼是奴才?”

    “是奴才不懂事,殿下怎樣責罰都好,只是……奴才不能讓開。”鄭二寶額頭冒著冷汗,只祈禱沐浴那位姑奶奶趕緊的出來。

    “不懂事?”趙綿澤輕輕一笑,眸光垂下,盯著他微躬的脊背,銳利得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若你面前的人是十九皇叔,你敢攔他嗎?”

    這句話語調頗重,鄭二寶聽得心里直敲鼓,卻是說不出半句辯白的話來。若今儿面前是主子爺,他自然是不會攔的,可他畢竟不是麼?既然他不是,即便要了他的小命,他也絕對不可讓他進去。

    辯解不出來,鄭二寶只會磕頭。

    “鄭二寶,你這是欺我啊。”趙綿澤突地一嘆,聲線極涼。

    “奴才不敢,殿下恕罪。”

    “奴大欺主,果不其然。”淡淡地看他半晌,趙綿澤想到趙樽與夏楚之間的過往和親密,看到趙樽的這個奴才一副忠心護主的表情,心里突地像鑽入了一只蒼蠅,說不出來的堵悶。氣血一陣衝入腦間,他几乎沒有猶豫,抬起一腳,猛地踢在鄭二寶的心窩。

    “滾!”

    “殿下……”鄭二寶扑過去還想攔他。

    “來人,拉下去,杖二十。”

    聽得他冷冰的命令聲,門外很快飛奔進來几個侍衛,二話不說就要拉走鄭二寶。鄭二寶呼天搶地的告著饒,以便讓主子能聽見他的聲音。

    果然,在他此起彼伏的“饒命”聲里,淨房的簾子被晴嵐挑高了,一抹俏麗的身影從霧氣氤氳里漫不經心地走了出來,脆聲帶笑。

    “皇太孫殿下好大的威風,這是要做甚?”

    她剛剛沐浴過,雙頰粉若桃花,美眸瀲灩生波,笑得極是好看。不像普通宮妃那般將身子裹得極嚴,她懶洋洋地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微敞著領口,褲腿也是長及小腿,將一截瑩白粉嫩的脖子和弧線優美的鎖骨露在外面,細白光潔的腳踝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如一只暗夜妖姬,看得趙綿澤目光深沉了几分。

    “穿這樣少,不怕著涼?”

    不等夏初七說話,他瞥向身邊發愣的何承安,沉了語氣,“愣著做甚,還不給太孫妃加衣?”

    夏初七本就是后世之人,就這種衣裳已覺繁瑣復雜,哪里會喜歡捂得那樣緊?聞言,她眉頭一蹙。

    “這都什麼天了,冷什麼冷?”

    不管趙綿澤什麼表情,她攔開何承安,看了看被侍衛押在邊上的鄭二寶,走近几步,突然一笑,溫水洗劑過的臉蛋儿粉妝雕琢,唇角梨渦若隱若現。

    “殿下是要打我的人,還是想打我的臉?”

    趙綿澤心髒猛地一沉,與她涼涼的眸子對視一瞬,擰了擰眉頭,終是一嘆,衝侍衛擺擺手,呵令他們出去了。

    鄭二寶“大難不死”,狠狠松了一口氣。可看著趙綿澤那復雜叵測的目光,想到他先前要去淨房的樣子,落下去的心髒又懸了起來。

    “七小姐,都是奴才不好,皇太孫想去淨房……”

    他原本是想提醒一下夏初七,可她卻似是不以為意,笑意淺淺地看了他一眼,拿過晴嵐遞過來的絨巾,輕輕擦拭著頭發,垂著眸子道。

    “都下去歇了罷,不必侍候了。”

    “七小姐……”

    鄭二寶還想說什麼,卻被晴嵐扯了一下袖子。

    相處這樣久,她心知夏初七不是一個沒有分寸的人。既然她都這樣說了,就算他們擔心皇太孫突然闖進來,像是“不安好心”,可也不能再繼續待下去。

    那畢竟是儲君,手里掌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

    互相對視一眼,几個人后退著離開。

    “晴嵐。”夏初七突然喊了一聲。

    晴嵐止步,回頭看見她在笑,“今夜楚茨殿好像添了不少人手?去,在門口多掛几盞燈籠,照亮一些,免得巡夜的時候將士們磕著碰著。再吩咐灶上做些點心送去犒勞一下。都是爹生父母養的,大晚上的守夜,也怪辛苦。”

    “曉得了,七小姐。”

    晴嵐深深瞥她一眼,離開了。

    ~

    步入內室,只剩他二人。

    比起夏初七的淡然來,趙綿澤發現一腔血液亂躥的竟是他自己。心髒忽忽直跳,方才那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火,在見到她怡然自得的樣子時,一會躥上,一會躥下,想將她抱入懷里,好生憐愛一回,卻偏生不敢冒犯。

    沉默了良久,他先開口。

    “小七,先前鄭二寶頂撞我,我一時氣惱才……”

    “您是主子,他是奴才,你即便打殺了他,也是應當的,與我解釋這些做甚?”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輕不重地笑著,似是真的不在意,只自顧自拿絨巾擦拭著頭發,斜斜坐在椅上的身姿,輕輕擰著,胸前高鼓的弧度襯上一束細軟的腰,看得趙綿澤心亂如麻。

    手指動了動,他上前兩步,又停了下來。

    “小七……”

    喚了一聲,見她不答,他躊躇不前。

    拿她怎樣辦才好?他極惱,又煩。

    再一想,她原就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妻子,實在不算越矩,心里一嘆,慍怒散了,猶豫也沒有了,大步過去,他緩慢地坐在她的身邊,拿過另外一條絨巾,接下她的活計,替她絞著頭發。

    “我來。”

    夏初七微微一怔,沒有動作,也沒有阻止。

    有人願意幫忙,她只當多了一個小工。

    她的頭發很長,很柔順,一直垂到腰臀。趙綿澤身量比她高得多,擦拭頭發時,垂下的目光,情不自禁就落在她細白如瓷釉的一截脖子和輕輕蠕動的鎖骨上。

    目光發熱,他動作越來越笨拙,手指僵硬……

    他貴為皇孫,從未侍候過別人,在夏問秋面前也不曾這般伏低做小。此時將她的頭發握在掌中,隔著一層絨巾穿過手心,或偶爾一轡輕搭在手背上的冰涼觸感,令他的心,軟成一團。先前入殿時想過的,若是她不情願,哪怕用强的也一定要讓她從了自己的念頭,不知不覺,煙消云散。

    “小七……”

    輕“嗯”一聲,她並不多言。

    他垂著的眸子,微微一閃,聲音有些啞,“大婚在腊月,還要等好久。”

    “嗯?”她疑惑的抬頭,撩他一眼,“難不成,殿下想失言?”

    是,他想失言。

    他后悔答應她了。

    若非趙樽活著,他可以等,等再久都沒有關系。可如今,他等不起,若是趙樽回來,他連一點機會都無。依了她的性子,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一定會馬上悔婚,跟著趙樽去。

    他放不了手。

    所以,他不能讓她知道趙樽還活著,也不能讓他活著回來……

    他必須得到她。

    要不了心……也得要人。

    堅定了想法,他溫雅的面色略沉了几分,心里那一股描不出來的酸脹澀意,起起伏伏,目光復雜無比。

    “我不想失言于你,只是長長的几個月。我等不及。小七,我是個正常男子,我……今夜我歇在這里,可好?”

    夏初七微微一怔,迎上了他灼熱的目光。

    這些日子,他一向規矩,並沒有什麼迫不及待要她的意思,平素的行為,更是守禮守節。認真說起來,他算得是她見的男人里面比較君子的那種了。

    今天風骨都不要了,這是怎麼了?

    思量一下,她若有所悟。

    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子正是重欲之時,以前與夏問秋一起,他自是過得歡娛性福。如今沒有了夏問秋,又沒有聽說他去其他側妃的院子,想來是守不住了……

    她極是了解地點了點頭,看著他,“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您有好几位側室在堂,而且她們都是重臣之女,還是不要總這樣怠慢得好。若我是您,一定不會讓她們空房獨守。偶爾去幸上一回,對彼此都好,還安定朝堂同,何樂而不為?”

    趙綿澤呼吸一緊,目光深了深,他看著她垂在胸前的頭發。

    “你真這樣想?”

    “我從來不撒謊。”夏初七正色看他,歪了歪頭,將身前的頭發甩開,不以為意地道,“您貴為皇儲,自當為了皇室開枝散葉的,早晚而已。”

    趙綿澤目光一涼,苦笑一聲。

    “你倒是很會為我著想,端得是賢妻。”

    瞄著他,夏初七頓了一下,淡淡一笑,“這無關賢與不賢。你若是真心想要補償我,就應當疏遠我一些,多去那些側夫人房里走動走動。正如當初你對三姐那樣,這才是保護,你懂不懂?你越是看重我,人家越恨我。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儿嗎?”

    “我……”

    趙綿澤被她堵得有些語塞。

    以前為了夏問秋,他是做過這樣的事。

    那時他只是一心護著她,並未想太多,即便好久不去瞧她,他也不會太過想念。因此,他一直覺得自己並非重欲之人,在男女之間那點事上看得很淡,注重修身養性,只當貪戀溫香暖帳會損男子精氣,非大賢之人所為。

    可如今……

    他是真的很想。

    這些日子,他其實也有想過,少來楚茨殿看她,免得旁人嚼她舌根,惹來非議。可同樣的一件事情,在夏問秋時,他可以做到。落到她的身上,他卻做不到。腳就像不聽使喚,哪怕什麼也不做,過來看她一眼也好。

    只可惜,她似乎不這樣以為。

    他那時避著夏問秋,她會哭泣,會難過。

    可這個人,她在不遺余力的攆他。

    久久,他突地一笑,“若是十九皇叔,你也這般待他,讓他去找旁的婦人?”

    “……”

    夏初七一怔,你是他嗎?

    若是趙樽這樣做,她能煽了他。

    她心里這樣想,卻沒有回答。

    趙綿澤看著她,視線漸漸灼熱,一雙眼描摹著她從肩及腰的曼妙弧線,只覺口干舌燥,越發羨慕起那些可以在她身上隨意拂動攀爬的頭發來。

    沉默一會,他蹙了蹙眉,像是發現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道,“這些日子,你似是豐腴不少?”

    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嚇了夏初七一跳。

    “有嗎?”

    “有。”他笑道:“比起剛剛返京時,白了,也胖了,人也好看了。小七,有你為妻,我是有福分的人。”趙綿澤心潮起伏,抬手便撫她的發,“小七,你是我妻了,我們早晚都得在一起的……”

    “還未大婚,誰說就是了?”她的聲音涼了下來,見他沉了臉,又莞爾一笑,“你急什麼,等到大婚的時候,我自然是你的。”

    “我若現在要呢?”他的手爬上她的肩膀,狠狠往懷里一拽,態度突地强硬不少。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身子……”

    趙綿澤似是早已了然,不等她說完,冷笑一聲,“你月信來了?還是准備再給我喝一壺酒,放一點安睡的藥,或者干脆直接藥死我?”

    夏初七臉上一僵,與他對視片刻,卻是又笑起來,“月信來了,也有走的時候,我不會用這般拙劣的伎倆。我明白說吧,趙樽新亡,在腊月二十六之前,我不會讓你碰我。”

    趙綿澤目光微微一滯。

    她的愛與恨,從來都這般明顯。

    她甚至連彎都不用拐,就敢在他面前說趙樽。

    她是真的沒把他放在眼里。

    “夏楚,我退一尺,你便要進一丈?”

    他面色狠狠一冷,環住她的手指緊了緊,將她的身子往前一帶,便勒在了胸前。鼻間是她身上的沐浴香味儿,撞入胸襟,只覺酣暢無比,聲音登時軟化几分,“小七,隨了我,我會待你好的,我發誓……”他情緒激動,說著話,抱緊她,低頭便去尋找她的唇,激動的樣子,似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身子。

    她並不掙扎,只是別開頭去,斜斜地看著他,平靜的眸子,帶著深深的鄙夷,只冷冷一瞥,就像刀子一般尖銳。

    “你若迫我,不如殺了我。”

    趙綿澤身子一僵,手松了一些。

    凝視著她,他目光深沉。

    這個女人他從來都沒有看透過。

    少年時,她總在他的面前晃,每一次看見他都是一張大大的笑臉。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姑娘是認定了他的,一定要嫁給他的。那時,雖然他煩透了她,但他對婚事也是妥協的。他知自己早晚會娶她,會與她生活一輩子,還會生一堆儿女,然后就那般無波無瀾的過下去,直到死亡,他還得與她睡在一個陵墓里,糾纏不清。

    可如今,她用同一個身份,同樣微笑著與他說話,他卻再也找不到那種她本來就是屬于他的感覺。甚至隱隱惶惑的覺得——她早晚會離開。

    一片冷風吹來。

    內堂里似是真有了涼意。

    她看著他,腦子轉動著,軟下聲音,“綿澤,我若是一個這般薄情寡義的人,他屍骨未寒,便轉投你的懷抱,你也一定會瞧不上我的,對不對?”

    “夏楚,我是誠心的。”趙綿澤聲音喑啞無比,“人生一世,不過數十年,誰也不知未來會有什麼變故,我不想再等。”

    夏初七微微抬頭,“你是皇太孫,你若用强,我自然無法抵抗。”笑了笑,她又道,“可我父母雖含冤而終,我卻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沒媒沒娉就跟了你,你這是想要天下人都笑話我有爹生沒娘教麼?”

    聽了她的話,趙綿澤眼睛里閃過一抹詫異。

    或者說,像是突然的驚喜。

    “小七,你與他……沒有過?”

    他微微發顫的聲音,驚得夏初七差一點咬到舌頭。

    先前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話太過了,她把自已說得像一個貞節烈婦似的,似乎讓他誤會了?

    她垂下頭,順水推舟,“你以為呢,我是那麼隨便的人麼?”我隨便起來,根本就不是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不由自主想到以前三番五次勾引趙樽,而他傲嬌不從的模樣,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來。

    這一笑,明艷如春光,趙綿澤心里大亮。

    猛地伸出雙臂,他狠狠摟緊她。

    “小七,真好……真好……”

    夏初七瞥他一眼。正在考慮這時的男人真是單純,怎麼就那麼容易相信女人的貞節呢,卻見趙綿澤一雙狂喜的眼睛慢慢的發生了變化。從那一瞬間的狂喜,到添上了陰霾,也不過剎那。她不知他到底想到了什麼,眼窩里情緒閃動,又恢復了先前的堅持。

    “小七,我真的是想……”

    “……”夏初七無奈的看他,“我又沒阻止你?你可以去找你的側夫人。”

    “我只想要你。”趙綿澤僵硬一下,眼睛突然有些發酸,“你不必害怕,我不會用强,更不會逼你。但是小七,你給我許的一年期限,對我不公平。”

    “你想怎樣公平?”夏初七挑高了眉。

    趙綿澤思量一下,突然一笑,淡淡道:“聽說你與他以前常常下棋作賭。這樣好了,你與我也賭一局如何?”

    “怎樣賭?”

    “你若是贏了我,我便依你,腊月二十七,絕不食言。你若是輸了,便老老實實與我做成真正的夫妻。”

    夏初七冷笑,“明知我棋藝不精,這怎會公平?”

    他沉了聲音,“我讓你子。”

    讓子,讓子。夏初七腦子轉到了錫林郭勒的那一晚。那時候,趙樽讓她八十子她都輸得一塌糊涂,如何敢隨便一賭?微微眯眼,她看見了趙綿澤目光里的堅定,雖不知道他為什麼今夜這般執拗此事,但卻知道,不可能輕易說服他。

    想了想,她輕輕一笑,“我們換個方式如何?”

    趙綿澤道:“你說。”

    夏初七輕輕彎起唇角,“論棋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若是與我賭輸贏,對我不公平。但我若是找一個自己在行的事情與你賭,對你亦是不公平。不如這樣好了,折中一下,我擺出一局棋來,你若能破……我便從了你,如何?”

    趙綿澤眉目一沉,沒有答話。

    她眯起的眼,添了一抹“看不上”的神色,挑釁一般,慢悠悠地補充,“何時解,何時從。殿下,敢是不敢?”

    一個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最怕“敢是不敢”。趙綿澤雖然不想與她繞這樣多的彎子,但也不想表現得太沒有風度。更何況,他還真不信夏楚能擺出什麼棋局來難住她。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夏初七輕輕一笑,起身出去了。

    很快,晴嵐拿了棋枰進來,夏初七淺笑著看了趙綿澤一眼,坐在杌子上,一只手執了棋子,專心致志地擺弄起來。

    棋枰上的山水變化,風云万千。

    她擺的是陰山皇陵“死室”里的棋局,那一個鴛鴦亭里的九宮八卦陣的陣眼。

    當時,那棋局被趙樽破解之后,在閑得無聊的回光返照樓里,兩個人在水乳、交融之余,也沒有忘了探討此事。趙樽是一個棋痴,他除了告訴她那棋局的精巧和破解之法外,還將它完善成了一個更加巧妙的死棋之局。

    這世上,除了趙樽無人可解。

    她不相信,趙綿澤能輕易解出來。

    ~

    是夜,津門,直沽。

    這里是一個四季繁忙的碼頭。它不僅是大晏的軍事重鎮,還是一個連通南北兩地的漕運樞紐。

    從哈拉和林到津門,北狄使臣一行人原本是要在津門停留几日的,當地官吏亦是早早准備好了迎接與宴請,但哈薩爾卻拒絕了。一到津門,他就與津門的都指揮使張操之換了勘合,拿到通關文書。

    几艘官船已准備妥當。

    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就可到達京師。

    這是最快的一條路。

    碼頭上,雖是入夜了,漕船和商船還在陸續靠岸,人來人往,燈火璀璨。苦力們也還在為了混上一個溫飽,扛著沙袋拼命地吆喝著搬運。這一幕,于大晏的來往客商來說,早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可是對于喜歡大晏風土人情的烏仁瀟瀟和初來乍到的烏蘭明珠來說,卻新奇得緊。

    看著遠處停泊的官船,烏仁瀟瀟極是遺憾。

    “哥哥,津門這樣好的燈火,這樣美的夜晚,我們明日一早再啟程不好麼?要是能在這岸邊小酌片刻,也是人生美事。”

    “烏仁說得有理。”

    烏蘭明珠性子文雅一些,不如烏仁的野性。但似是對她的話也極為贊同。這一派城市的繁華,與他們見慣的草原荒涼不同,不僅是她們,一群北狄官吏亦是紛紛點頭稱是。

    見狀,陪同的津門指揮使張操之面色一喜,趁勢勸說,“二位殿下,各位來使,從運河南下,不日便可入京。諸位不如小歇一夜,以好讓鄙人略盡地主之誼?”

    虛與委蛇的應合著,哈薩爾看了趙樽一眼。

    “晉王殿下的意思呢?”

    “不必了。”他的語氣,毫無回旋的余地。

    哈薩爾點點頭,“殿下所言極是。”與趙樽的歸心似箭一樣,哈薩爾亦是想早一點到達應天府。自從阿巴嘎一別,李邈回南晏已足三月。三個月來,兩國不通書信,他又何嘗不想念?

    “哥哥……”

    烏仁瀟瀟不停扯他的袖子懇求,哈薩爾瞥她一眼,壓低了聲音,“不要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徒惹人笑話。這里算什麼?沒聽過秦淮風月甲天下?等到了應天府,再賞江楓漁火不遲。”

    “哦,那,好吧。”

    烏仁瀟瀟撇撇嘴,看了看趙樽面無表情的冷眼,終是閉上了嘴。

    一行人里最為鬧騰的就是她,她沒了意見,其他人自是也沒意見。碼頭邊上的官兵,執戟而立,從中間分開一條路來。眾人說說笑笑,指指點點,沿階梯而下。

    還未到達岸邊,突地聽見“嘭”一聲炸響,像是火器的爆炸聲。緊接著,從官兵隔開的人群里,突地涌出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來。

    他們的手上,都有寒光閃閃的武器。

    在這碼頭,前來觀看北狄使臣和“死而復活”的晉王殿下的老百姓很多。又是在晚上,這般密集的人群,中間一旦有火器炸開,那喧囂的效果可想而知。

    人群驚呼混亂中,那些拿刀的賊人速度極快地衝入了北狄使者的人群里……

    “保護殿下,有刺客!”

    北狄侍衛大聲叫喊著,碼頭上巡守的官兵也高聲喊叫起來,一陣陣的腳步們與兵器的鏗鏗聲,嘈雜成了一片。

    碼頭上,亂成一團。

    烏仁瀟瀟先前只關注夜色,刀光劍影閃入眼簾時才發現異樣。大睜著一雙眼,耳邊“嗖嗖”几聲,只見好几簇暗器似的小短箭,衝她的方向射了過來。

    她未及反應,身邊的阿納日一聲尖叫,手臂中箭,汩汩冒出鮮血來,猛地倒了下去。而面前的几個賊人,刀劍伴著短箭扑她而來。

    來不及思考,她雙眼一閉,下意識的抱著頭龜縮。可人還未有蹲下去,手臂倏地一緊,她突然被人扯了開去。耳邊一晃人影晃動,等她再睜開眼睛,抬頭時,看見的是趙樽冷峻寬厚的脊背。

    他把她拉到了身后,手腕一揚,徒手奪過賊人手中的長劍,“扑”的一聲,一個劍花挽出,人如鷹隼一般酷烈冷鷙,劍鋒已直抵那人的心窩。

    她心里升起一絲雀躍……

    非常荒唐的,她希望那些人再來砍殺她。

    可他們的目標,分明不是她。

    趙樽一把將她推開,那些人霎時便圍向了他。他身上原本沒有攜帶武器,可反應極快,盡管受了傷,那些人的人數也不少,但他應付起來並不吃力。

    她看得痴了。

    北狄的侍從和碼頭上的官兵人數也不少,電光火石間,一群群人,喊著,叫著,廝殺起來。可,官兵們在喊殺喊打,那些賊人卻不發一言。

    他們的目標,似乎是趙樽。

    “小心!”烏仁瀟瀟大聲喊。

    他卻不說話,手上刀光“唰唰”直閃,手揚起,刀落下,一刀砍掉了一個賊人的腦袋,鮮血潑水似的噴出來,嚇得她“啊”的一聲捂住了臉。再睜眼時,發現他仍是沒有表情,似乎眼睛都沒有眨過。

    她的頭皮不由一麻。

    冷面閻王的名號,果然不是假的。他立于人群中,像一個活生生的戰神,眾多賊人環繞,亦是面不改色,腳下的鮮血流得跟小溪似的多,他也不曾停頓一下。踩著屍体,陰冷俊朗的面上,肅殺一片。

    “殺!殺!”

    “啊!”

    “哎喲——”

    在一陣陣的慘叫聲里,烏仁瀟瀟一眨不眨地看著趙樽殺人,手心緊緊攥著,汗濕一片,牙齒格格發顫。卻不是恐懼死亡,而是發現這樣的他……令人心痛,心痛得跟著顫栗。

    “到底何人行刺?報上名來!”

    有人在人群中厲吼。

    當然,沒有人會回答他。

    碼頭上的防衛,本來就嚴密,那些人的目的,應該是抓住爆炸那一剎那的機會刺殺趙樽。如今,眼看刺殺已不能,人群里突然有人大聲吹了個口哨,剩下的人互相對視一眼,不再猶豫,紛紛把刀一橫,直接抹了脖子。

    “他娘的,狠!”

    北狄的阿古將軍“啐”了一口。

    “呀……”

    烏仁瀟瀟倒吸抽一口涼氣。

    碼頭上倒了一地的人,屍体橫陳,看上去血腥味十足。張操之提著血淋淋的大刀,飛快地跑了過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了哈薩爾一眼,撩起袍角,朝趙樽一跪,中氣不如先前,聲音極弱。

    “殿下,卑職無能,您沒事吧?”

    趙樽默不出聲,冷冷地看著他。

    四周冷寂一片。

    張操之怕死了這位爺,脊背上都是冷汗。卻也是想不明白,這晉王入關不過短短數日,怎會有賊人來刺殺?他這官才上任不久,屁股還未坐熱,可千万不要為此掉了腦袋。

    哈薩爾看他一眼,突地冷了聲。

    “我等初到貴國,便橫生枝節,張大人可有話說?”

    “北狄太子殿下。”張操之起身,緩了一口氣,“鄙人奉命護衛二位殿下和使臣安全上船,如今這些賊人敢在眼皮子底下行刺。我必定會追查到底,有了結果會上奏朝廷,給太子殿下一個交代。”

    哈薩爾冷冷一哼。

    “好,張大人的話,本宮記住了。”

    說罷他調轉環視一圈,最后看向了烏仁瀟瀟。

    “沒事吧。”

    “我,我沒事。”烏仁瀟瀟抿著嘴巴,偷偷瞄了趙樽一眼,心髒怦怦直跳,心情說不出來的詭異。

    一行人小聲議論著,准備登船。

    她神思不屬,腳步放得極慢。

    腦子胡思亂想一通,猛地一回頭,看見烏蘭明珠亦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趙樽,突地有些生氣。她走過去撞了烏蘭一下,用蒙語道:“看什麼看?人家有心愛的姑娘了,不要肖想。”

    烏蘭輕笑,“你看得,我為何看不得?”

    烏仁不服氣,“我就看得,我救過他的命。”

    烏蘭瞥她,道:“烏仁,你喜歡人家了吧?”

    烏仁瞪了她一眼,想到趙樽先前救她的樣子,心里甜了甜,下巴一抬,“喜歡又如何?這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哪個女子不喜歡?難道你不喜歡嗎?你不喜歡,為何直勾勾盯著人家看。”

    烏蘭看她,取笑一句。

    “可惜了,人家沒喜歡上你吧?”

    二人低低咕咕的爭論著,走在后面。趙樽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面,突然的加快了腳步。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可烏仁瀟瀟看著他燈光上的背影,心里突地一塞。

    他常年與北狄作戰,會不會懂得蒙語?

    想到衝口而出的“就是喜歡他”,她心髒一陣亂跳,以至于上了官船,船行入江心,仍是沒有平靜下來。

    烏仁瀟瀟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哪個人,也不知道喜歡上一個男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可這會子,腦子里全是趙樽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視線,他舉手投足間無人可比的男子氣概……

    她想,她應當是喜歡他的。

    完了!

    她抱著腦袋,覺得自己瘋魔了。

    不對,他與楚七是不可能的了,楚七已經許了人了。回了京,若是兩國一定要聯姻……她可不可以做他的王妃?他會同意嗎?

    一個下意識的念頭入了腦,她自己嚇了一跳。

    再然后,她雙頰緋紅,咬著下唇,又是喜又是愁地揉著腦袋,一副小儿女的窘迫,看得剛剛包扎了傷口進來的阿納日奇怪不已。

    “公主,你發燒了?臉為何這樣紅?”

    “沒有啊,可能有些熱!”烏仁瀟瀟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看了阿納日一眼,突然壓低聲音,“晉王呢?”

    阿納日年紀比烏仁瀟瀟還小,更不懂得這些事。可時下的姑娘早熟,草原女儿性子也更為開朗一些,看見自家公主這副模樣,她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捂著受傷的胳膊,指了指頭頂。

    “我進來時,見他一個人上了甲板。”

    “阿納日,你真好。”烏仁瀟瀟擁抱了她一下,在阿納日吃痛的低呼聲中,她嘻嘻一笑,燕子一般衝了出去,往甲板上跑。

    可還未上去,看著靠近欄杆上那個冷肅的背影時,她腳上像綁了巨石,突然沒有了過去的勇氣。

    呼嘯的河風,茫茫的黑夜。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只有划水聲。

    他仍是那般站著,一動不動。

    只是這一回,他沒有看向河面,而是看著他左手上的護腕,靜靜的出了神。她依稀想起,他先前救她的時候,好像也動過那個護腕。以前她就猜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護腕,如今見他這般,她更加確定,這個護腕一定有故事,若不然,他這几日,為何沒事就看它?

    她突然一嘆。

    他高冷疏離,他波瀾不驚,他明明就在眼前。可與她而言,卻像隔了千山万水。他的世界,她根本無法插入……

    ~

    津門的風波未平,京師的夜晚也不安定。

    大都督府與許多王公貴族的府第一樣,位于京師的城南。入夜了,府里仍亮著燈。在寂靜的夜色里,正門邊上的小角門外,一個戴著斗笠的男子急匆匆走近,叩了叩門。

    門開了,他很快閃身入內。

    府邸里,東方青玄正坐在窗前把酒臨風,一件大紅的披風斜斜掛在身上,慵懶的模樣,絕色的仙姿,無一處不銷魂。

    “大都督。”

    如風叩門進去,湊近他的耳邊小語了几句,東方青玄面色一變,鳳眸驟然一沉。

    “此話當真?”

    如風垂首,聲音極淡,“當真。大概文華殿和乾清宮,也已經得信了,晉王確實還活著。”

    東方青玄淺眯著一雙眼,許久都沒有說話。如風不知他在想什麼,喚了他几聲,他都沒有反應,忽閃忽閃的燭火,在他的面上映出一抹濃重的陰影,好一會儿,他牽了牽唇,像是笑了。

    “這一回,她應當開心了。”

    如風知道他說的是誰,沉默片刻,長長一嘆。

    “大都督,夜了……您該歇了。”

    東方青玄目光噙著笑,鳳眸幽深一片。

    “你先去吧,我再坐一會。”

    如風還沒有應他,外面突地響起一陣緊張的腳步聲。很快,一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大步進了屋子。

    “大都督,宮中來人急報。”

    “講!”東方青玄眉梢一抬。

    “皇太孫今夜宿在了楚茨殿,沒有出來。”

    東方青玄清雋的面色猛地一沉,緊緊抿著唇,妖冶如花,卻又冷艷如冰。好一會儿,他看了那人一眼,突地一只手撐在案几上,側過身來。

    “你們隨本座入宮一趟。”

    如風心中一沉,慌亂阻止。

    “大都督,此時……怕是不便。”

    “陛下准我隨時入宮奏事,有何不便?”

    東方青玄視線里帶著一抹妖嬈的淺笑,可語氣卻是極是沉重。說罷他抿著唇,猛地將手上那件火一般紅艷的披風丟給如風,示意他替自己系上袍帶。

    如風不再勸止,只是心沉。

    東方青玄看著他,一張風姿卓絕的臉上,似笑非笑,“不必擔心,本座要去的地方,誰還能攔住不成?”

    一行人入得宮門,東方青玄直奔楚茨殿而去。可他人還未走近,一隊巡夜的士兵便小步跑了過來。

    “大都督深夜入宮,有何貴干?”

    東方青玄看向楚茨殿未滅的燈火,也看見了門口懸掛著的三只火紅的燈籠。默然了良久,盈盈一笑。

    “無事。本座四處走走……”

    ~

    漫漫長夜,乾清宮一片蕭索之態。

    一陣陣咳嗽聲,在安靜的寢殿里,顯得極是沉悶。

    洪泰帝伏在榻邊上,不停地咳嗽著喘氣。崔英達則是躬著身子,輕輕為他順著氣,嘴里小聲的安慰著什麼。可洪泰帝越咳越急,氣息不穩,一股子腥甜氣涌入了胸襟,差一點沒咳暈過去。

    一刻鐘前,他得到了趙樽還活著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實在太過震撼。他又驚又喜,激動得老臉都咳紅了。

    崔英達臉上掛著笑,嘆息道,“陛下切莫太過激動,十九爺就要回來了,您得趕緊將息好身子,他瞧著了,也能高興不是?”

    “崔英達……”洪泰帝胸腔氣血涌動著,喉間痰喘不止,驚喜過去,他半躺著緩了一會,看著頭頂明黃色的床幃微微在擺動,渾濁的眼睛半眯了起來。

    “那人說老十九還有多久到京?”

    “大抵就這几日了。”崔英達滿臉喜色,“要不要老奴這便去稟告貢妃娘娘,讓娘娘也跟著高興高興?”

    洪泰帝不知在想什麼,沒有回答他。

    好一會儿,他轉過頭來,目光銳利而冷漠,再沒有了先前的興奮與激動。

    “那麼,只剩几天的時間了。”

    “陛下……您是說?”崔英達一驚,手指微微顫了一下。先前,皇帝顧念著皇太孫的想法,一直沒有動夏楚,原本就是想等她回了魏國公府再想辦法除去的。陛下的心思,是不想為了一個婦人,傷了祖孫倆的和氣。如今晉王回來了,万歲爺是考慮到叔侄間的關系了?

    崔英達是一個聰明人,一眼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卻不明說,只旁敲側擊道:“陛下,您身子不好,就不要操這些心了,一切以聖体康健為要。老奴老了,不曉得能侍候您多久,不願見您再整日為國事操勞……”

    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勸說,洪泰帝闔了闔眼睛,突地撐著床沿坐直了身子,撫著心窩,看著閃爍的燈芯,目光暗淡不少。

    “崔英達,國將亂矣!”

    “陛下,您……”崔英達心里一涼。

    “你這老奴才,不必拐著彎地勸朕。”洪泰帝打斷了他,低低一嘆,伸手撫了撫褶皺的被褥,收斂起神色,抬了抬頭,視線極銳。

    “給朕磨墨。”

    “夜里風涼,陛下要寫什麼,明日也不遲。”

    “哎!照辦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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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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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8:01:21 |只看該作者
第194章 溫柔的一刀,又一刀!

    朏晨初啟。

    天邊的薄霧未散,漫漫長夜已然過去。

    趙綿澤是天亮時分離開楚茨殿的。好勝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他是一個皇孫貴胄?琢磨了一夜的棋局,直到天亮他仍未破解,若不是必須要去上朝,恐怕他還舍不得去。

    能用一局“死棋”困住他,夏初七佩服自己,也同情他——智商不夠的孩子,可憐。為此,她特地讓梅子吩咐灶上給他准備一頓豐盛的早膳,便笑眯眯地送走了他。在他臨走前,看他一臉緊繃的樣子,她還“好心”地安慰:不要著急,慢慢思量,這棋局,就趙樽一人破解過,你即便破解不了,也沒有人會笑話你。

    一句激將的話,她不知趙綿澤怎樣想,反正她自己愉快了好久。如此一來,他若是要面子,大概短時間之內,不會强來了。

    早膳之后,傻子又來了楚茨殿。

    與往常一樣,夏初七把他帶入藥房,為他看了診,又背著旁人,偷偷給他服了一次藥,才讓梅子領他外面去玩了。

    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

    太陽出來,身上暖融融的。

    夏初七懶洋洋地坐在了窗邊,看窗外一束光燦燦的陽光,心里莫名的躁動不安。沉默一會,她倚在軟墊上,開始抄寫《金篆玉函》。抄一張,撕一張。撕一張,又抄一張。看得鄭二寶一陣咽唾沫。

    “七小姐,您這不是……”浪費了。

    二寶公公不大識字,就是有些心疼紙。

    夏初七看著他,只笑,卻不解釋。

    在這個沒有多少娛樂活動的時代,寫字和撕紙都是一項很好的活動,一來打發時間,二來緩解情緒,三來可以加深記憶。尤其是今日,她心里煩躁得緊。外面的守衛突然加多,她不明白為什麼,可隱隱的,就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安靜了一個上午,外頭突然熱鬧起來。乾清宮的太大監崔英達領了十來個小太監,熱熱鬧鬧地捧著大大小小的禮盒來了。看著她出來,崔英達一張老臉溢滿了喜色。

    “太孫妃接旨——”

    夏初七不知老皇帝葫蘆里在賣什麼藥,恭順地跪下。

    “万歲万歲万万歲。”

    崔英達看著她的頭頂,笑逐顏開地宣旨。聖旨上未說旁的,全是有關她德行如何溫厚良順一類。接下來,便是皇帝賞賜的禮單。崔英達唱名一個,小太監便抬入一個,足足念了一刻鐘,賞賜的東西將楚茨殿輔得奢華無比,樣樣都是精品,各種古雅精致的物什儿,瞧得眾人眼花繚亂。

    崔英達離去了,楚茨殿的人卻亢奮了。

    大多數的人都知道皇帝並不喜歡這個太孫妃,之所以會同意她與皇太孫的這樁婚事,一來有與前魏國公夏廷贛的約定在先,二來是被皇太孫逼得沒法子。可如今,看到這些賞賜,謠言不攻自破。皇帝哪有半分不喜七小姐的意思?

    七小姐大福大貴的日子就要來了。

    丫頭婆子太監們,沒有一個不想跟著沾光的。

    整整一天,楚茨殿都籠罩在喜氣洋洋的氣氛里。

    午后,晴嵐拿了一個繡花繃子,笑靨靨地坐在夏初七的身邊,瞄了一眼她“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漠然臉色,輕輕一笑。

    “看來陛下是想明白了,以后怕是不會再與您為難了。這樣,總算是落下去一塊大石頭。”

    夏初七手中握著一只半截的毛筆,眼都沒有抬,語氣淡然,輕輕一哼。

    “天上不會掉餡餅,地下卻會有陷阱。”

    晴嵐愣了愣,繼續穿針引線,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蹙了蹙眉,道:“奴婢也有些奇怪,這陛下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就大肆賞賜起來?七小姐,難道他是……別有它圖?”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只輕輕擱下筆,伸一個懶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地踱著步,時不時做几個晴嵐看不懂的怪異動作。一會扭腰,一會擴胸,一會劈腿,一個人運動了好一會儿,才突然一笑。

    “這賞賜,指定還沒完呢。”

    “嗯?這是何意?”晴嵐詫異地問。

    緩緩眯了眯眼,夏初七唇角一揚,半開玩笑開認真的戲謔道:“等著瞧吧,我這是要發啊。”

    “噗”一聲,晴嵐見她說得滑稽,跟著笑了。

    她原以為夏初七只是說著玩的,不曾想她一語成讖,次日早起,剛剛為她梳洗完畢,崔英達又來傳旨了。

    與昨日如出一轍,除了賞賜,還是賞賜。

    接下來,一連四天,四道聖旨,二百來件賞賜物什,鬧得人人都知,洪泰帝把這個未過門的孫媳婦疼到骨子里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玉器古玩、珍饈美食,不僅紅了楚茨殿一干人的眼,也紅了整個后宮女人們的眼。從大晏立國以來,皇帝還從未有給過任何人這樣厚重的賞賜,包括貢妃都無。

    “太孫妃,接旨謝恩吧。”

    再一次看著崔英達微胖的白饅頭臉,夏初七滿面帶笑的嘆了一聲,接過聖旨,起身走向他,“陛下如此盛情,民女實在感激不盡。還望崔公公替我向陛下帶個話儿。”

    “太孫妃請講。”

    目光深深地看著崔英達,揚起唇,笑容更是甜美了几分,沉寂片刻,與他錯肩時,她才站定,聲音低到極點。

    “要燈滅,亮它一亮。要人死,旺她一旺,陛下打得一手好算盤。只是,替我提醒他一句:物極必反,做得太過,難免惹人非議。差不多,夠了!”

    崔英達狠狠一驚。

    側過臉來,他看著她淺淺的笑臉,脊背上生出一層寒意。遲疑著,他欠了欠身,“是,太孫妃的話,老奴一定帶到。”

    崔英達再次領著人離開了。

    夏初七涼涼一笑,步子輕盈地步入內殿。甲一從側門出來,跟在她的身后,靜靜立在一處,好久沒有吭聲。夏初七看他一眼,屏退了殿中眾人,才慢吞吞地問:“這几日,可有外面的消息傳進來?”

    甲一蹙眉,“不知趙綿澤在搞什麼鬼,楚茨殿的守衛嚴密,蒼蠅都飛不進一只。我昨夜原想出去一趟,也被侍衛攔住了,說是要離開,必先稟告皇太孫知曉。”

    這几日趙綿澤都沒有過來,不知是在源林堂琢磨棋局,還是有意避開她,這事有些古怪。可稍稍考慮一下,她又突地想明白了。

    “他這般做,應當是防著皇帝。”

    這一日比一日多的賞賜,趙綿澤自然不像別人一樣,也當成是皇帝開了恩吧?這樣一來,發現老皇帝殺機已現,他擺出這戒備的架式來,那也算正常。

    這種解釋很合理,她思量一種,也就釋然了。不再多問,只虛坐軟墊上,目光沉沉地看著窗欞前擺動的一幅淺藍色帳幔,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她突然偏頭看向甲一。

    “今儿什麼日子了?”

    “四月十七。”甲一面無表情。

    “四月十七,再過几日,夏常就來接我出宮了……”夏初七輕輕抿了抿唇,走向雕花的窗邊,推開窗戶,一陣微風吹來,拂在她的臉上。

    空氣清爽和暖,真是一個好日子。

    她撫了撫小腹,眼神迷離片刻,唇角的笑容漸漸浮起,慢吞吞坐下來,看向甲一。

    “只怕皇帝等不及。”

    ~

    次日一大早,崔英達又來了。

    興許是有了昨日夏初七的“善意叮囑”,這回他一個人來的,沒有帶小太監,也沒有帶來任何陛下的賞賜,只有一句皇帝口諭。

    “今日天氣甚好,陛下的龍体亦是松快了不少,聽說東宮御景苑里的紅杜鵑開得好,特地過來走走,陛下讓太孫妃一同前往,敘敘話。”

    夏初七輕輕一笑,應了,“崔公公稍等,容我先行更衣。”

    回到內室,她讓晴嵐為她好好打扮。一襲新裁的碧煙羅宮裝,輕薄的裙裾如流水擺動,高聳的云鬢釵環叮當,整個人看上去華麗無比。

    很尊貴,很好看,也很陌生,陌生得不太像她自己。

    看著銅鏡,她輕輕撫著小腹,一圈又一圈的划動著,面色平靜無波,腦子里卻翻江倒海。一個個血火的難關她都闖過來了,命運的枷鎖哪怕再狠戾,也拷不住她復仇的手。

    從內室了來的時候,沒有見到甲一。夏初七眯了眯眼,只見鄭二寶神思恍惚地候在那里,見她出來,殷勤而小意的湊近,一臉都是擔心的情緒。

    “主子……”

    “嗯?”夏初七看他。

    瞥了一眼立在殿門口的崔英達,二寶公公壓低了聲音,“奴才覺得這事懸乎得緊,要不要奴才想辦法去通知……大都督?”

    鄭二寶一向看東方青玄不順眼,就怕他搶了他家主子爺的女人,每一次東方青玄與夏初七見面,他都虎視眈眈的盯著,這回卻主動提出要找人家幫忙,很明顯是連他感覺到了風雨的來臨,為她擔心起來。

    “你去找?”夏初七笑了,“你不討厭他了?”

    鄭二寶噎了噎,狠狠癟嘴巴,“奴才只是瞧不得他長成一副勾搭人的模樣罷了,又不是討厭他這個人。主子,今日……奴才這心里跳得歡。從未都無這般不安過,怕得緊。這感覺,就像爺沒了那日一樣……”

    “怕什麼?”夏初七瞥了一眼崔英達,見他回頭看來,輕輕朝他一笑,低下聲音道,“我自己的事,不要麻煩他了。他不欠我什麼,不能把他搭進去。”

    “主子,可是您……”鄭二寶想要抗議,卻被她冷冷一瞥,截住了話頭,“記住,門口掛的三個紅燈籠,不要取下。”

    宮里行事不便,處處都有旁人的耳目。那一日在晉王府的承德院里,她與東方青玄有過約定。若是她需要他的幫助,會在門口掛上雙數的燈籠,若是她自己可以搞掂,便掛上單數的燈籠。

    而她,從未有想過要掛雙數。

    她得靠自己,靠不了旁人一輩子。

    淡淡吩咐完,她不再理會急得跺腳的鄭二寶,淺淺噙著笑意,大步走向等得不耐煩的崔英達。

    “崔公公,久等,我們走吧。”

    皇帝的口諭,便是聖旨。

    楚茨殿即便有再多的守衛,亦是無用。

    有崔英達奉旨來請,還親自陪在她的身側,誰又能阻止她出去?

    負責楚茨殿防務的盧輝與阿記不敢抗命,二人互視一眼,阿記急切地前往文華殿里報信去了。盧輝則是帶了几個人,遠遠地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

    陽春四月,万象更新。

    御景園里花苞吐蕊,柳翠桃紅,喜鵲鳴啼,杜鵑盛放,万物萌動著一副大好的四月風光。明媚的陽光里,白云怡然,暖風熏人,園子最里面的御景亭中,洪泰帝獨自一人坐著,靜靜地品著一壺香茗。

    茶香悠悠,淡而雅至。

    夏初七輕輕一笑,走近他,福了福身。

    “陛下万安。”

    洪泰帝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抬起頭來看著她,一張滿是褶皺的臉上,笑容慈祥得像一位普通的老人。

    “來了,坐。”

    夏初七淺笑謝了,坐在他的對面。洪泰帝咳嗽一聲,語氣微微一沉,嘆息道:“朕聽說綿澤這孩子,對你關心太甚,日日把你困在楚茨殿,怕是憋壞了。今日特意讓你前來,一為賞景,二也是放松一下。”

    “多謝陛下掛念。這般風景,不賞實在可惜。”

    “是,這般好的風景,朕也不知還有几年壽福可以消受了。”洪泰帝嘆一口氣,轉過頭去,朝崔英達擺了擺手。

    “都下去罷,不要在這里礙朕的眼。”

    “是,主子!”

    崔英達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往后退開。

    周圍的一干侍從,不論是乾清宮的還是楚茨殿的,得了聖諭,只得跟著崔英達一起退開。

    御景亭正面臨水,背面連著宮牆,四周敞亮,沒有欄杆,面積比普通的亭台大了數倍,造型精美,隱在一片古柏老槐,盆花景叢之中,是一個談事而不會被人打擾的好所在。

    亭中只剩二人,先前的客套自是不必了。洪泰帝看著她,慢慢沉下臉,一副帝王的威嚴之態。

    “夏楚,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今日找你來所為何事,你應當猜到了。”

    “是,猜到了。”看著他眉目間依稀存留的几分熟悉,夏初七回答得不卑不亢,語氣平淡得好像不是來赴一場死亡的約會,而是僅僅賞景而已,“陛下終日里掛念我,想不知道都難啊。”

    “呵呵,喝茶。”洪泰帝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一壺茶水,還有邊上空閑的茶杯。

    “謝陛下。”夏初七拿過來,自己倒了水,輕輕抿了一口,“好茶。”

    “你不怕朕下藥?”洪泰帝老臉微沉。

    “不怕。”夏初七又喝了一口,潤了潤唇角,笑得極是淺淡,“陛下令我到此,如果只是為了賜我一杯毒茶,那樣太便宜我了。而且,也很容易被皇太孫察覺。為了不影響陛下與皇太孫之間的祖孫情分,陛下定然為我准備了一個更為精妙的死法。”

    “明知要死,竟也不怕?”

    “既然插翅都難飛,何不灑脫一點?”

    洪泰帝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云淡風輕的精致小臉,突然一嘆,“以你的才智和氣度,當得起大晏的太孫妃,比你那個三姐强多了。若非不得已,朕也想留你一命。只可惜,你野心太重,朕不得不除之……”

    夏初七笑,“陛下如此誇贊,實在與有榮焉。”

    老皇帝眼睛眯起,一臉滄桑,“不要怪4朕。怪只怪,你不該回來。”

    “可我回來了。呵,在聰明人面前,不必說糊涂話。”夏初七唇角撩起,帶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陛下眼睛雪亮,把事情看得很透。是的,我沒安好心。從我回宮開始,就沒有安好心。”

    洪泰帝似是沒有想到,她會回答得這樣坦然,這樣直接,目光掠過一抹驚訝,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什麼,突地冷了聲音,長悠悠一嘆,“你這性子,倒很像你母親。當年,朕的兩個儿子為了她,鬧得兄弟反目,打得頭破血流,朝堂亦是紛爭四起。禍水亂國,便是如此……”

    “那貢妃娘娘長得那樣好,可也是禍國紅顏?”夏初七問得極輕,像只是在與家翁叨家常,語氣平淡之極。此言一出,洪泰帝語氣軟几分,目光望向亭外的水面,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她若有你的腦子,朕早已不容她。”

    夏初七笑容恍惚一下,似諷似嘰,“陛下心腸可真狠,不僅對心愛的女人可以狠,對親生儿子也可以狠。世人都說,父毒不食子,可陛下你,果然是虎中之虎……”

    老皇帝狠狠眯眸,臉色很是難看。

    夏初七不管他如何,繼續道:“趙十九他從無奪位爭儲之心,一輩子征戰沙場,流血灑汗,為了您的江山帝業,耗盡了全部的心力,可您這個父親怎麼做的?”

    洪泰帝看著她,語氣極涼。

    “大膽!敢如此指責朕!”

    “左右都是一個死,我還怕什麼?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您這樣的人,心里到底有沒有什麼情感是可以凌駕在江山帝業之上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這些人倫天道,你還剩下多少?”

    洪泰帝靜靜看著她,“你想說什麼?”

    夏初七湊近一些,唇角極涼,“你知道趙十九是怎樣死的,對不對?”見他不回答,她幽幽的聲音里,更是添了一絲怨毒。

    “你一直懷疑他不是你的親生儿子,所以,你明知他們謀他性命,你也冷眼旁觀,你看著他們向他發難,看著他死在陰山,你卻裝著沒有看見。你的眼睛里只有你的王朝,你的江山,你可知道你的儿子這些年,是怎樣熬過來的?你處心積慮防他的茯百酒,他一清二楚,還是喝下,甚至為了免你懷疑,他連親生母親都放下了。可你怎樣待他的?你這樣的父親,怎麼配做父親?”

    一陣冷風從亭子里吹來,她一句比一句冷,一件事一件事說來,像是在討伐,像是在斥責,聲音冷厲狠怨,可洪泰帝卻沉寂著,半眯雙眼,一句都不反駁。等她停下來了,才淡淡一笑。

    “于是你回來了,要替老十九復仇?”

    “是,我是回來復仇的,我要讓你珍視了一輩子的江山,敗在我的手上。”說到此處,她怪異一笑,“或者你祈禱,我也生一個儿子?這樣,你的江山,或許還會在你孫子的手上。你猜,他會不會比你選好的接班人,更加優秀?”

    “你在說什麼?”洪泰帝突地一驚,目光涼了涼。

    “我說我有孩儿了,趙十九的。”夏初七撫著小腹,輕輕翹著唇角,看他青白不均的臉色,“陛下,你高興嗎?或者,你想殺了我,連同你的孫子,連同趙十九最后的骨血一起,送我們上路……”

    她話音未落,御景亭靠牆的一端,突然傳來一道“嘭”聲,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突地從宮牆的上滑了下來。

    一落地,她几乎沒有遲疑,嘶聲大吼著“我要殺了你”,人就風一般衝了進來,一只顫抖的手上,緊緊握著一柄匕首,朝夏初七刺過來。

    “夏問秋……”夏初七扭頭低喝。

    與這座御景亭一牆之隔的地方,連接的正是東宮廢棄的水浦。一邊是盛世繁華,一邊是雜草叢生。一堵之牆,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兩個世界的人,有仇有怨,湊到一起,自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護駕——快護駕——”

    “保護陛下——”

    “弓箭手准備!”

    夏問秋撕心裂肺的吶喊聲起時,周圍几乎同時響起侍衛們驚恐的聲音。御景苑里的侍衛疾步扑了過來,而弓箭手則摘弓搭箭,瞄准亭子里的人。夏初七猜想,其中一定有精准的箭矢,對准的是她的要害……

    “哈哈哈,我要殺了你,賤人,殺了你……”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在夏問秋瘋狂的喊聲里,夏初七看著皇帝,冷冷一笑,含了几分輕蔑。

    “計是好計,只是可惜了……”

    眸子狡黠一閃,她不等說完,就地一滾,一支箭矢從頭頂射入亭柱。而洪泰帝面色突地一變,突地低下頭,雙手撐緊亭中的桌面,一陣顫抖。正在發瘋的夏問秋卻直直地扑了過去,夏初七閃開,她的身子剛好將洪泰帝撞了一個踉蹌,兩個人同時倒在地上。

    一切的事情,都發生在這一瞬。

    “陛下——!”

    有人驚聲大喊,御景苑里衝入了一群禁軍。

    “皇爺爺——!”

    這時,趙綿澤也大步趕來。

    御景亭里的事情,瞬息万變。

    一群群雜亂的腳步聲近了,趙綿澤大步流星的衝入,暗地里隱藏的弓箭手,再也無法下手。亭子里的侍衛越圍越多,可他們來得再快,也已經晚了。

    夏問秋瘋狂地扑倒在洪泰帝的身上時,手上的匕首剛好插入他的肩膀。更為致命的傷害是,洪泰帝的頭顱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亭內的石墩棱角上,鮮血噴涌而出,嚇傻了一群人。

    “陛下……”

    “陛下啊……”

    夏問秋從牆頭翻下來衝入亭子那一瞬,發生得太快,誰也沒有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夏問秋發了瘋,拿著一把匕首亂捅,一群侍衛要護駕,有人射了箭,夏楚本能的滾開,皇帝卻被夏問秋扑倒在地上。

    洪泰帝戎馬一生,功夫了得。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被一個女瘋子刺中。

    在耀眼的陽光下,趙綿澤看著皇帝,死一般的寂靜片刻,突地嘶吼一聲。

    “快傳太醫,快……”

    “万歲爺啊……您這是……”崔英達撕心裂肺的大喊。可那個手握乾坤,傲視天下的皇帝,此刻靜靜地躺在血泊之中,一頭花白的頭發,早已染紅,再也不能回答他。

    太醫還沒有到來,夏初七站了片刻,過去拉開趙綿澤,抿著唇沒有說話。抽出“鎖愛”里的銀針,飛快地刺向洪泰帝手心的勞營、魚際,手腕的大陵,手臂的郗門、尺澤等几個穴位。

    “你在做甚?”趙綿澤沉聲問。

    “保命!”她聲音極冷。

    皇太孫默認了她的舉動,其他人也就再無異議。好一會儿,沒有人動彈,只定定看著她。

    “哈哈哈……”夏問秋被兩位侍衛扼制著,聲嘶力竭的喊,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夏初七,噴著火一樣的恨意,“綿澤,是她殺的……是夏楚殺的陛下……哈哈……是夏楚殺的……就是她殺的……”

    “掌嘴!”趙綿澤轉頭怒斥。

    “啪”的挨了一個耳光,夏問秋看著他。怔了片刻,她看了看夏初七淡然的面色,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皇帝,再一次爆發一陣大笑,笑得彎下腰,那聲音凄厲得穿破了云霄。

    “哈哈哈哈……夏楚你個賤人……你心腸好歹毒……哈哈哈哈,死皇帝,死吧死吧!死了好!都死了才好!來啊,殺了我吧,哈哈哈,綿澤……你殺了我吧,與這個賤人好好白頭吧……總有一天,你的江山,你的一切都會斷送在她的手上……哈哈,哈哈哈……”

    她笑,笑得哭了。

    笑一會,又笑得喘氣起來。

    夏初七施完針,緩緩站起身,轉過頭來,面色冷艷的直視著夏問秋,一襲華麗的衣袍在先前那一滾之后卻不顯狼狽,散開的發髻,蒼白的面色,只冷冷一瞥,卻像是人群里的華麗一舞,極是奪人心魄。

    “她瘋了。”

    三個字,她說得很淡,帶著笑。

    夏問秋一愣,“我瘋了?哈哈,你才瘋了。是你殺了人……是你殺了皇帝,哈哈……”

    趙綿澤冷臉看向夏問秋,眸底全是恨意,“水浦看守她的人,一律處死——”

    “我呢,綿澤,哈哈,殺了我……殺了我?”

    似是真的瘋魔了,她的樣子極為癲狂。

    趙綿澤目光一片赤紅,涼涼看她,“你自然不會死。你不是等著我與她白頭嗎?我會讓你看見,看見我怎樣與她恩愛到老。”

    夏問秋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瘋狂的笑聲,更是張狂,“綿澤,不是我瘋了……是你瘋了……是你瘋了啊,哈哈……你瘋了。”

    趙綿澤不再看她,輕輕攬了攬夏初七,憐惜地順順她的頭發,“你沒事吧?”

    夏初七搖了搖頭,他盯著她,眸子深了深,也不知想到什麼,淡淡“嗯”一聲,回頭朝立在不遠處的阿記和盧輝使了一個眼神。

    “扶太孫妃回去休息,熬一碗壓驚湯。”

    夏初七什麼也沒有再說,不輕不重地看了夏問秋一眼,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往御景園外面走去。在路過一座雕欄玉砌的石橋時,聽見對面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石橋的對面,有一個火紅的身影。

    他的身邊亦是有一群人,與她一樣。

    隔著一座兩三丈的小石橋,二人目光對視了一眼。

    東方青玄微微斂眉,臉上沒有平常的懶懶淺笑,眸色凝重地掠過她,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可是,此時園子里人來人往,他二人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機會。

    她眯了眯眼,朝他一瞥,快步走過。

    看著她的背影,東方青玄靜靜立在原地,一雙鳳眸淺淺眯起,深邃如潭。

    “大都督……走吧。”如風提醒道。

    “看她的樣子,似是還不知情?”東方青玄低低一笑。

    北狄遞到南晏的國書走了整整十几日,就在一刻鐘前,才剛剛到達文華殿。這個遞送的速度太慢,不必多加思考,也能猜測得到,是有人故意為之。而她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只能證明一件事——不管是趙綿澤,還是老皇帝,都不想讓她知道趙樽活著的消息。

    輕輕拂一下衣袖,東方青玄妖冶的眸子彎起,撩向遠處的御景亭,看著那里忙亂的一團,嘲弄一笑,“局勢如此復雜,不知情,也是好事。”

    “總會知道的。”如風淡淡回他。

    東方青玄莞爾一笑,銳目突然瞥向如風,“有沒有照本座的吩咐去辦。”

    如風垂首,低聲道,“交代下去了。”

    輕“嗯”一聲,東方青玄噙著笑意,抬步往御景亭走去。過去時,夏問秋正被侍衛强行拖著離開。看見東方青玄過來,她笑得更加厲害了。

    “你們這些男人,哈哈……你們這些男人……都上她的當了……夏楚是個賤人……賤人啊,賤人……”

    “再叫,剪了你舌頭。”

    趙綿澤似是煩躁了,回頭斥了句。

    夏問秋聲音戛然而止。

    看著他絕情的面孔,一會哭,一會笑,唇角咬出血來,她也不懂疼痛,突兀的,也不知她哪里來的力氣,突地掙脫侍衛,返身跑過去,衝入人群,“通”地跪下,抱住了趙綿澤的腿。

    “綿澤,我是秋儿啊,你不信我嗎?是她……是夏楚那個小賤人……是她殺的……綿澤,你信我……信我,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喜歡你,只有我…”

    趙綿澤閉了閉眼,看著她瘋狂的樣子,出口的聲音,軟了不少,“帶她回去。”說罷,他怒斥一眼拿她的侍衛。

    很快,太醫來了。

    昏厥的皇帝被抬到乾清宮的御榻上。

    一群御醫焦頭爛額地忙碌開來,趙綿澤看了一會,慢慢出了屋子,衝何承安招了招手,低低囑咐了几句。

    “為免時局動亂,傳旨下去,封鎖消息——”

    ~

    茫茫江水,濤濤碧波。

    官船一路南下,走得很快。

    過了這一晚,明日就抵達京師了。船上的人,都極是雀躍。北狄與南晏在歷經數十年的戰爭之后,第一次把酒言和,這是舉世矚目的一件大事。

    人人都期待著,一個風云際會的時代來臨。

    傍晚時分,官船的甲板上,一群北狄將士圍在一處,盤腿而坐,喝酒吃肉,談論南晏京師的繁華,談論秦淮的風月。酒過三巡,說得興起時,一個個面紅耳赤,哈哈大笑著,不知怎的就說到南晏宮里那些事。

    “你們聽說了麼?”一個北狄將士壓著嗓子,突地低低一笑,“南晏前不久冊封的那個太孫妃,曾是晉王的女人。”

    “有這事?”另一個人感興趣的湊了過來。

    “哧”一聲,那人神秘道,“你還不知道呢?哈哈,我也是那日在營中聽人說起的。說來那晉王也是可憐。打仗打仗,年年歲歲的打仗,結果還不是為旁人做嫁裳?這人剛剛一死,女人就跟了旁人,薄情寡義啊。”

    “女人嘛,哪一個不貪慕虛榮?再說了,爺儿死了,還指望她年輕輕的守活寡呢?守得住麼?哈哈!”

    “南晏不是最講究人倫禮制麼?也不知是個怎樣的天仙人物,能敵得過六宮粉黛,讓那皇太孫不管不顧,侄納叔妻?”

    “淫蕩嬌娃而已……”

    “哈哈,想來是那婦人在床上夠味,若不然,殘花敗柳之身,怎能坐得牢太孫妃的位置?”

    “老兄說得對,估計真是房里有一套稀罕的,或是……哈哈,聽說有些婦人天生名器,不同一般。要是老子有機會,也得拉過來睡一睡,試試看,到底有何不同……”

    一群爺們儿吃了酒,那嘴里的渾話實在不堪。烏仁瀟瀟還未走近,聽得這些污言穢語,氣不打一處來,面色一沉,正要呵斥他們,身邊一個人影掠過,比她更快。

    只聽“扑”的一聲,那先前討論得正歡的兩個北狄將士,其中一個瞪大了眼睛,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便一頭栽倒在地,鮮血淌了出來。

    “你做什麼?敢殺使……臣……”

    另外一個人,騰聲而起,話未說完,一柄鋼刀已經入肉,從他的心窩直直捅入。他看著面前冷冽的男人,聲音戛然而止,血光四濺,軟了下去,一雙眼睛里,是死不瞑目的驚恐万狀。

    甲板上,血腥味衝天而起。

    另外几個北狄人,一肚子的酒,登時就醒了,齊刷刷導撥出刀來,圍著冷著面孔的趙樽,氣憤到了極點。

    “晉王是要破壞兩國和議?”

    趙樽冷冷看著他,手上帶著鮮肉的刀身揚了起來,指著他的咽喉,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腳步往前挪近。

    “你,你想做什麼?”

    出使南晏的這些人,都是北狄久經沙場的老將,什麼樣的凶險都見識過,自忖不是慫蛋。可看著趙樽一步一步逼近,那死亡般冷寂的眼神,仍是讓他恐懼感飆到極點,呼吸一緊,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你不要亂來啊,這船上全是我北狄的人……”

    趙樽冷眸一眯,“殺你們,一人足夠。”

    “你敢……”

    “這天下,沒有我不敢的事。”

    眼看趙樽手上的鋼刀揚起,烏仁瀟瀟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大喊一聲,“晉王,等一下。”她快步走過去,看著趙樽冷冽的眸子,想要出口的話,又不知怎樣說了。

    他的眼里,根本就沒有情緒。

    不是恨,不是怨,不是怒,更不是生氣。只是一種淡淡的狠絕,不太明顯,似是根本不是為了楚七,單單只為殺戮而殺戮。

    她咽了咽唾沫,聲音有些顫,“晉王殿下,都是他們不對,他們吃了酒,胡說八道。我這便去告訴哥哥,讓哥哥處罰他們……你就饒他們一命吧。”

    私殺使臣,其實不對的是趙樽。

    可烏仁瀟瀟看著他的眼,加上明知是他們北狄人出言不遜惹的禍,她一句硬話都說不出來,一雙晶亮的眸子里,滿是懇求。

    趙樽看著她,黑眸深若古井。

    “好不好?求你,就一次,饒了他們吧。”她見他不說話,大著膽子,輕輕去拉他握刀的手。

    “爺,我求你,只饒一命。”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入趙樽的耳朵,帶著請求,與面前的人如出一轍。那個時候,她希望他能留下那個逃兵的命。他叫小布,她說是她的朋友。可那時為了嚴肅軍紀,他還是殺了,在他轉身離開時,她的眼睛里,滿滿的全是失望。

    久久,他“哐當”一聲,丟下手上的鋼刀,一句話也未說,轉身便走。

    烏仁瀟瀟松了一口氣。

    甲板的出口,哈薩爾正領了人上來,看到這個血腥的場面,愣了一愣。未及開口,趙樽便從他的身邊走過。他停了下來,低低的,就一句話。

    “我殺的。”

    “為何……?”哈薩爾一頭霧水。

    “他們該死。”

    趙樽冷鷙的聲音,像嵌了刀片,每一個字,都涼得刮人骨頭。哈薩爾眸子眯了眯,看向烏仁瀟瀟,似有詢問。烏仁瀟瀟撇了撇嘴,指了指那几個北狄將士。

    “他們胡說八道,污辱南晏的太孫妃……”

    太孫妃三個字,她說得很輕。

    趙樽喉結滑了一下,目光冷肅,並不說話。哈薩爾了然的暗嘆一聲,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拽住他一道回艙。

    “請你吃酒。”

    一場小小的風波散去了。

    那兩個口出穢言被殺的人,草草地被收殮了事,可這一件“小事”,仍是在官船上引起了不小的動蕩。但凡見到過趙樽在甲板上殺人的北狄人,個個噤若寒蟬,有了前車之鑒,再也無人敢亂說。

    一桌酒席擺開了。

    哈薩爾淡淡一笑,敬了趙樽一杯,語氣略略嘆息,“晉王殿下,煩心的事,不必想太多,只管吃酒為要。今晚,我兩個不醉不歸。”

    趙樽抬眼看他,端酒杯示意,卻不接話。

    “來來來,大家干杯。”他的冷漠,哈薩爾似是不以為意,不遺余力的活躍著氣氛。

    實際上,這些日子,一路南行而來,他聽趙樽說過的話,總共也不超過十句。

    這樣子的趙樽比當初更加可怕。

    他以前是見過趙樽的,除了戰場上的遠遠一瞥,在盧龍塞那個小鎮上,他近距離的觀察過他。也曾親眼看見他目光柔柔的看著身邊的姑娘,低低與她昵喃,一如既往的高冷雍容,卻有本質上的區別。

    那時的他,是一個人。

    這會儿的他,根本就不像個正常人。

    盡管他看上去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可他卻敏銳的感覺到,這個人的身上,几乎無時無刻不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晉王殿下……”烏仁瀟瀟陪坐在側,小心翼翼地為他添了酒,見他一直不言不語,心髒緊縮一下,想要出聲安慰,“我哥哥說話,是很有道理的,你就聽他的吧。喝了這個,我再為你斟一杯。”

    趙樽眸底一暗,沒有看她,喉結滾了滾,灌下了那一杯酒,才微微偏頭,看她一眼,聲音喑啞,冷漠,開口似是極為艱難。

    “多謝。”

    烏仁瀟瀟一愣,面頰登時一紅。

    這是他第二次向她道謝。

    可她卻不知道,他在謝她什麼。

    今日甲板上的事,讓她更加的確定,他是懂得蒙話的。一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她窘迫到了極點,臉上熱熱的,滿臉都是紅意,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你不必與我客氣,我是什麼都不懂的。我只相信我哥哥的話,我哥哥他很是厲害……”

    心里一只小鹿亂撞,她語無倫次。

    哈薩爾目光一閃,看了看自家妹子,心里了悟的一嘆,隨即哈哈一笑,舉起了酒杯。

    “烏仁,哪有你這樣誇自家哥哥的?坐過來,給你哥哥添酒。”

    輕輕“哦”一聲,烏仁瀟瀟紅著臉退了回去,垂著眼睛,眼神復雜地看著趙樽,突地有些難受。

    她見不得他個樣子,明明心里難受,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報——”

    正在這時,一個北狄侍從急步進入船艙,高喊一聲。

    哈薩爾蹙了蹙眉頭,“什麼事?”

    那侍從垂首而立,恭順道:“回殿下,前方發生擁堵,我們的船不能行進了。”

    “擁堵?”哈薩爾奇怪的揚起眉梢,“怎會擁堵?”

    一路從運河過來,不論是民船還是商船,見到這艘船都遠遠避讓,于是順風順水,他們的行程極快,眼看就要到達應天府了,卻發生這樣的事,著實讓艙中之人,都訝然不已。

    “好像前面發生了什麼事,”那侍衛道,“阿古將軍已經派人前去打探了,想來很快就有消息。”

    慢慢的,官船停了下來。

    這不是擁堵,而是非常的擁堵。

    官船原本就在江心,如今前進不得,后退不得,不多一會,四面八方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趕上來,大定堵在一起,密密麻麻,越積越多,絲毫都動彈不得。這情形,北狄這些常居草原的人,根本就沒有見識過,不由感慨万分。

    “船也會堵上?真是奇怪了。”

    沒多一會,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他道:“殿下,聽前面的人說,從昨日上午開始,前方碼頭便已經在限制船只靠岸了。如今,更是連閘口都已封鎖,從京師金川門碼頭到這里,船只完全擠滿。聽那些人說,不僅水路,連陸路都已封鎖,還有,南晏京師的九門都已關閉,每一道門都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一律不許入城。他們都在議論,好像是宮里頭出了大事。”

    “殿下,看來事情有變啊。”末位陪坐的阿古,默了片刻,看向哈薩爾,“會不會是和議的事,南晏變了風向?我等應當早做准備才是。”

    哈薩爾的想法,顯然與阿古不同。

    從津門的刺殺來看,那件事就不是針對自己來的。斜斜瞥向趙樽,見他面無表情的冷著臉,他輕輕一嘆。

    “這天要下雨了,晉王殿下以為呢?”

    趙樽安靜地看他片刻,神情如同罩了一層寒霜,“不是下雨,是暴雨。”

    “我信。”哈薩爾點了點頭。

    江面上的船只擠得太多,無風無浪。

    夜幕落下時,天空中,突地炸開一道閃電,將一片暗黑的天幕劈了開來。

    夏季來了,暴雨也快要來了。

    頂著一團漆黑的夜暮,就在江上的漁火光線,在電閃雷鳴之中,那一艘官船下,慢慢的下來了几個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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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8:01:44 |只看該作者
第195章 一步之差!

    電閃雷鳴,天空陰霾。

    濃郁的黑幕之下,這個夜晚皇宮里極不平靜。

    這一天一夜以來,夏初七神思不屬。為了小十九,她一直强迫自己一定要入睡,不去思考乾清宮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可三番五次,越是想要睡覺,心魔越重。瞪大一雙眼,面前紗帳垂垂,無一絲風拂的動蕩,帳外的燭火如同鬼火,火舌輕搖,殿外雷聲震耳,隱隱透著一種暴風雨中的肅冷,風聲陣陣,極是扼人心魄。

    她不懂歷史,可卻非常清楚,洪泰帝的病危,對于一個國家和一個朝廷來說到底是有多大。一個君王的安危,系之社稷,往往改變的不僅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整個天下的格局。

    手心里,一直是潮濕的,她已無從分辯對與錯。從趙十九離開她那一瞬,她的世界便再無對錯。或這一會,或者是雷電之故,她心里的不安被推到了致高點。手心拽在被角上,她輕輕摩挲著,讓汗濕的溫熱液体在被子上蹭去。

    “天熱了,明日該換一床輕薄的被子了。”

    她沒事找事的嘆了一口氣。

    “是的。”帳外很快有人附合。

    平常都是晴嵐和梅子在守夜,今日卻是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她愣了一愣,“你怎會在這里?”

    空寂里,甲一久久沒有回答。在又一聲雷電擊下時,他無聲的一嘆,心里似有無數情緒傾瀉而出,“我怕雷,想在這里。”

    怕雷?夏初七的心髒几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甲一怕雷,在陰山皇陵的死室時,正是因為他怕雷,才導致了后面的事情。手心越攥越緊,她嘴皮顫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怕的,夏楚。”他又說。

    “我知,我未有怪你。”夏初七盡量克制著自己的心情,不去想陰山皇陵石破天驚的一幕,也不去想御景苑里滿地的鮮血,不去像乾清宮的忙碌,和那個有可能會永遠躺在床上的老皇帝。淺淺呼吸著,身子仿若飄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實處。

    好一會,她問,“甲一,他會死嗎?”

    “不知。”甲一知道她問的是誰,聲音涼涼。

    她瞪著雙眼,靜靜躺著,看著帳頂,“我沒有想讓他死。是他要我死。”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輕輕拂過,腦子里卻是那個人看她的最后一眼,他是一個曾經縱橫沙場打過天下的男人,他是……趙十九的親爹。

    “他會怪我嗎?”她又問。

    “不知。”帳幔外的人,同樣的一句話,聲音只是更沉。

    與甲一這樣的人說話,極是無趣。問兩句,他答兩句,卻只相當于一句。夏初七暗自嘆了一聲,閉上了嘴巴,只覺雷電更為密集,她無法感知怕雷的甲一現在的心情,只是也不攆他走,沉默了下來。

    好一會儿。外面響起腳步聲。

    接著晴嵐的聲音傳了進來,“七小姐醒了?”

    夏初七微微一驚,坐起身子,“可是有什麼情況?”

    “七小姐,我找侍衛去打聽,他回來了。說是太醫們診治了一天一夜,陛下仍然還在一直昏迷,沒有好轉的跡象。”晴嵐輕輕回答道。

    “我為他施了針,他應該是死不了的。”夏初七低低喃喃了一話,突然雙手抱著腦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晴嵐說話,“是他自己撞在石墩上,傷了腦子……”

    輕輕的聲音里,有一絲不確定的憂懼。

    晴嵐靜了靜,不需要她說,她也知道她的心理負擔究竟什麼。並不是那個皇帝,而是那個皇帝是主子爺的爹。

    她放柔了聲音,“七小姐毋想太多,安生睡吧,乾清宮那邊目前還未有消息。只我看宮中今天晚上會有事發生,外間不停有侍衛跑來跑去,偶有吆喝聲。我們楚茨殿的人,那個阿記也不讓出去。奴婢想,應是皇太孫為了保護七小姐。聽阿記的意思,如今朝中因了陛下之事,對七小姐非議甚多。宮中怕是不會平靜,阿記說,皇太孫請七小姐稍安勿躁。”

    輕輕“嗯”一聲,夏初七想了想,又道,“你可以告訴阿記,陛下如今的身子,用藥不可過猛,應是……長期調教為要。”

    晴嵐應了一聲,去了。隨著她腳步聲的消息,殿內好一陣儿沒有了聲音。直到甲一略帶嘲意的聲音傳來,“我以為你已是不管不顧的,不曾想,你仍是放不下。”

    “我是好人。”她說。

    甲一難得的低笑一聲,“好人不會做噩夢。”

    “滾!”

    一個字說完,帳子里的人再沒有了聲音。

    甲一隔著一層看不穿的帳子,默默不語地端坐在門邊上,靜靜看了她一會,終是慢慢地別開視線,目光落在那一盞昏黃的燭火上,看那火舌舔舐著屋子陳設的光影,看那鎏金的屏風,看那精致盆栽,慢慢的抱住了頭,一張臉上淡淡的輪廓陷入了陰影里,刀刻一般深邃莫測。

    無人看見,他緊攥的拳頭。

    更無人知曉,他握緊的掌心,亦是一片汗濕。

    ~

    乾清宮。

    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嘈雜依舊。

    一個皇帝的生命維系著太多的權與利的紛爭。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令整個朝野上下都震動了。皇太孫“封城門、鎖消息”的做法,得到了朝中眾臣的一致贊同。可皇太孫明顯包庇太孫妃的行為,也引起了一些老臣的不滿。

    御景亭到底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詳情。

    皇帝為什麼要約太孫妃前往御景亭?夏問秋為什麼可以翻過那高高的宮牆來驚了聖駕?到底誰告訴她御景亭里有皇帝還有夏楚,是誰拿了刀給她?個中隱情令人私下猜測不已。

    但這些事情,比起昏迷不醒的皇帝來,都是小事。

    一個九五之尊的存在,在于國家安定與朝堂平衡。

    一個皇帝倒下了,有可能會讓廟堂格局重新洗牌。

    這件事才是關系到整個大晏的命運,關系到臣工命運的大事,與他們的未來息息相關。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十九。亥時,雷聲更密,雨還未落下。乾清宮中,久病在家的宗人令秦王趙構,湘王趙棟,安王趙樞,小公爺元祐,朝中的三公九卿,都是一夜未眠,全部守在乾清宮的正殿里。

    內殿里,太醫院十余名太醫正在傾力搶救。躺在明黃的龍榻上,皇帝面色蒼白,頭上纏著藥布,身上傷口都已經處理過了,可青紫的嘴唇上仍是沒有半絲血色,憔悴的樣子,再不見昔日的英雄模樣。

    外殿里,一群熱淚盈眶的臣子和儿孫們,吁聲嘆息,小聲議論,更有甚者,有人壓抑不住的伏地大哭,如喪考妣一般。而乾清宮的大門外,宮中妃嬪亦是聞訊趕來,哭聲陣陣,將整個乾清宮襯得哀風森森。

    “陛下曠世之才,德厚流光,不曾想遭此厄運,真是老天無眼,老天無眼啦……”老臣們的議論聲,唏噓一地。

    趙綿澤負著手走來走去,不時看著內殿的門,目光深沉晦暗。

    “劈啪——”

    又一道雷聲炸過頭腦,有人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正在這時,簾子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長須老太醫走了過來,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

    “殿下……老臣無能……”

    趙綿澤目光一沉,慌忙問道:“魯太醫,情況如何?”

    魯興國是洪泰帝的專司太醫,被趙綿澤一呵,胡子微微一顫,語氣極是遲緩,聲音喑啞得好像他才是那個垂死之人,“殿下,万歲爺脈微而伏,虛而澀,皆為……絕脈也。臣觀其面色,其耳目及額已是青色,絕脈者,命不過三日。幸而先前有太孫妃及時施針,或可保得一命,但恐蘇醒無望矣。”

    絕脈又稱死脈,太醫為了避諱皇帝之疾,說得極是隱晦,可“不過三日”這樣的言詞,也是驚了一殿的人。魯興國又道,他的診斷是十來位太醫商議的定案,非他一人這般以為。

    一眾人都僵住了身子。

    可保一命,蘇醒無望……几個字如雷震耳。

    趙綿澤目光倏地一紅,上前兩步,一把揪住魯興國的領口,狠狠咬牙,“魯太醫,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魯興國花白的胡子直抖,看他臉色不好,伏在地上,狠狠叩頭,哽咽的聲音里,亦是傷感,“殿下,陛下此病症,應是古書記載的離魂症……”

    “離魂症?那是何症。”有人不解地低問。

    “所謂離魂症,是指人的心脈未絕,氣息尚在,然情智不開,不動不語,無法自取……這類傷症,古書記載,亦有蘇醒之例,可極為罕見。”

    這樣的解釋很容易明白。

    大多人都聽明白了魯興國說的“離魂症”是什麼。

    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個活死人。雖說是活著,其實與死人無異。

    趙綿澤恨聲,“一群飯桶,要你等何用?”

    魯興國是一個在醫术上頗有建樹的太醫,比起邊上几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太醫來說,雖面上也有驚恐,但神色卻是鎮定不少。面色悵惘地看著趙綿澤,他長長一嘆。

    “殿下,臣等已然盡力了。太孫妃能保得陛下一命,已是奇事。眼下的情形,便是華佗扁鵲再世,亦是無能為力的……”

    一槌定音,其意自明。人人皆知魯興國醫术了得,成名數十載,宮內外都有“大晏第一神醫”的稱頌。這些年來,洪泰帝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調理,如今他既然這樣說,只怕真是回天乏力了。

    趙綿澤一動不動了良久,終于虛軟地坐回椅子上。

    “自去。好生照看陛下。”

    “臣等遵命,必將竭盡所能——”

    太醫們打了一個寒噤,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濕透了衣裳。

    他們都知,面前這一位儲君,很快就將是未來的國君了。他的一喜一怒,便可決定他人的生死,從此往后,一言一行,更得小心謹慎,生恐觸了他逆鱗。

    ~

    一座城的人都在惶惶,電閃雷鳴越來越急。

    子時一刻,大雨終于傾盆而下。宮里的劇變外間的人尚且不知曉。大街小巷中,火光照不透這一層層厚沉的雨霧,可京師的突然戒嚴,仍是引起了人們的不安。

    久居京城的人,政治覺悟都較高。

    封路,鎖閘,關城門,不准進,也不准出,這樣的事情,在大晏建國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的結果,便是整個應天府地界都陷入了恐慌。京畿之地的大營里,火光通明,方圓几十里地,府邸大宅里未有一人入睡。

    新一輪的風起云涌,就要到來了。

    可宮里的消息全部斷了,人人都知京里出大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麼事?無人知曉。

    有人說,皇帝突染惡疾,情智不清。

    也有人說,其實是皇帝已經駕崩了。但礙與北狄的和談,為了邊疆的穩定,秘不發喪而已。一個“皇上駕崩了”的消息被私底下傳揚,越傳越遠,深夜不眠的茶樓酒肆之中,已經編得煞有介事。

    城里的人想出來,出不來。

    城外的人想進去,進不去。

    于是,京師的城門便成了一個極為詭異的所在。

    城門口的內外都聚了不少的人,議論紛紛。各個城門全是皇太孫的人,雖人心惶惶,卻並未混亂,一隊隊的兵士,如莽莽的一支黑蛇在城里游走,不論這些小民們如何講,他們都一概置之不理,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低低逗樂子取笑。

    暴雨一來,許多人開始找地方避雨,可就在這時,一陣馬蹄“嘚嘚”傳來。只見一行十來人疾快的靠近了緊閉的金川門城。為首的一個男子面色冷峻,目光凌厲,一襲頎長的身影騎在馬上,迎著暴雨,樣子極是威風肅殺。

    他們全是北狄人的裝束。

    這樣的一行人突然出現在城門口,引起了不少人的觀看。

    城門是緊閉的,城牆上一名甲胄森森的校尉大聲低喝。

    “站住——!做什麼的?”

    最前面那一個男人並不答話,只一步一步走近,面色極冷,灼灼看他。那個校尉嚇了一跳,下意咽了咽唾沫,“你們……到底是何人?”

    這一行正是從運河秘密潛入京師的趙樽等人,隨行的便有北狄大將阿古。他抬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的人,大步上前,用生澀的漢話喊:“你等沒有看見嗎?我們是北狄來使,奉北狄太子哈薩爾之命,請來詢問。我面前這位,是你們南晏的晉王殿下,你等還不速速打開城門?”

    “晉王殿下?”

    那個校尉趴下半個身子,見了鬼一般看著趙樽。

    他曾經見過趙樽,但只是遠遠一瞥,並沒有這般近的見過真人,如今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他差一點驚懼出聲儿。面色變了又變,他低下頭來。

    “少在這胡說八道,我們的晉王殿下已故去數月!”

    阿古冷冷一哼,抹了一把雨水,不客氣地仰著腦袋低吼,“北狄皇帝的國書已呈于貴國皇帝,豈容你一個小小校尉置疑?”

    一聽這話,那校尉有些緊張了,疑惑道:“真是晉王殿下?你們……真是北狄使臣?不是說使臣尚未抵京嗎?”

    阿古道:“如若不信,打開城門,看我等的勘合。”

    他們說得這般斬釘截鐵,那個校尉不敢再遲疑了。可先前金川門守衛有接到上頭的命令,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許擅自打開城門。他一個校尉,又如何敢抗命不遵?

    委婉了聲音,他道:“你們稍等片刻,我去稟報周將軍知曉。”

    城牆上的那一顆腦袋,很快消失了。

    不過片刻,還是那名校尉,他又一次出現在城牆上。

    “我們周將軍說了,馬上入宮稟報,你們稍等。”

    阿古看著那個縮回去的腦袋,抬眸瞪了一眼,又望向邊上的趙樽,低低道,“晉王殿下,你們南晏的人真是不友好,哪里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人已經到地方了,卻被攔在外面的?”

    冷冷瞥他一眼,趙樽寒著臉,“沒用刀子招呼,已是友善了。”

    阿古皺起了眉頭。

    先前得知入京的水路和陸路都已經封鎖,他們不得不從江心的官船上跳水上岸,搶了一群南晏兵卒,奪了他們的馬匹,快馬奔到京師。一路上不少的圍追堵截,短短二十來里路,竟是阻撓不斷,好不容易才趕到這里,仍然只是閉門羹。

    他是奉命跟隨趙樽來的。

    可這一會子,看著死鎖的城府,看著他一張暴雨打濕的冷臉上,那一抹比刀鋒更冷的寒光,阿古不由長長一嘆:“我不明白,你為何執意要今夜入京?船只堵了,城門鎖了,路也封了,一路追殺,他們要取你性命之心,昭然若揭。依我看,與我們的太子殿下一同入京,才是你最安全的辦法。像你這樣過來,完全是自投羅網,把命往人家的刀口上撞。以身犯險的暴露于人前,不是智者所為,更不像你晉王的做派……”

    趙樽沒有回答他的話,久久不語。

    就在阿古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然勾唇。

    “她在等我,我不願她多等一刻。”

    ~

    一陣凄風苦雨籠罩了皇城。

    子時二刻,乾清宮里,趙綿澤面色蒼白地坐在外殿。

    皇帝不能再蘇醒過來的消息,讓整個正殿陷入短暫的沉默。

    看了趙綿澤一眼,欽天監監正司馬睿明上前稟道,“皇太孫,陛下在御景亭受奸人所害,傷重不醒,臣等夜觀天象,確有紫薇隕落,帝星衰敗之象。然,天相獨坐丁酉,是又一代名主上升之象,天意如是也。”

    趙綿澤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凝,並不吭聲,只望向殿中眾人。呂華銘與謝長晉對視一眼,上前兩步,跪叩道,“殿下,魯興國先前已直言,陛下蘇醒無望。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依微臣之意,為穩定朝綱,安民之心,皇太孫殿下宜早登大寶。”

    他話剛落,誠國公元鴻疇冷哼一聲,“這些不忠不孝之言,老夫實在不忍聽。呂尚書,陛下染疾,尚未賓天,你半點憂君之心都無,竟讓皇太孫登大寶?豈非是詛咒陛下不能康愈?”

    呂華銘老臉一紅,低聲一斥,“誠國公,陛下龍体不康,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四方小國必定蠢蠢欲動。尤其北狄人狼子野心,若是他們知曉此事,和議是否還能進行?北邊可會再生不安?如果此時國中無君,朝野動蕩,豈非于國無益?”

    “紅口白牙,老夫看,狼子野心的是你!”

    “你,血口噴人!”呂華銘罵將回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來,趙綿澤皺起了眉頭。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鋪國公東方文軒突然上前道:“諸位,陛下早已放手讓太孫主政,傳位之心天理昭昭,一件名正言順之事而已,怎會有違天道?”

    東方文軒向來中立,極少參與朝中黨羽之爭,如今在這一場白熾化的爭論中,他的話極有分量。時人皆講究一個“名正言順”與“天道倫理”,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些迂腐的老臣,實際上都是默認了趙綿澤的儲君之位的。如今爭論的焦點,無非是何時繼位而已。

    眾人爭執,趙綿澤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沉溫和,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討論,一時間,竟是看不透他到底藏的什麼心思。好一會儿,就在眾人為了那個至高之位爭論的時候,他卻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擺了擺手,冒出一句。

    “讓貢妃進去為陛下侍疾吧。其余妃嬪……讓她們都散了。”

    這一句八杆子打不著的話,驚了一殿的人。

    他們在為他的事情操心,他似是一點也不操心,只想著皇帝的安好?趙綿澤一句簡單的話,讓很多老臣暗自點頭。心道:皇太孫果然重孝道也!

    乾清宮的外面,一陣陣哭聲,著實讓人惱火。

    何承安得了令出去了,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妃嬪娘娘們,嘆了一聲,尖著嗓子道,“皇太孫有言,讓貢妃娘娘侍疾,余下的娘娘們,都回去歇了吧。”

    聲嘶力竭的哭聲,戛然而止。

    一個“侍疾”的詞,讓許多妃嬪都松了一口氣。尤其是那些入宮未有生育的妃嬪。她們跪了這麼久,與其說是擔心皇帝,不如說是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危。若是皇帝真有一個三長兩短,她們沒有孩儿的人,大多都要殉葬。

    誰願意去死?

    侍疾證明皇帝還活著……

    一個個貌美的婦人抹著眼睛退下了。

    貢妃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哭的人。她跪在妃嬪們的前面,聽了何承安的話,卻也沒有吭聲,也沒有謝恩,只是一個人慢慢走入殿中,那長長的裙裾在風中飄動著,一如既往的華貴。

    輕撩垂下的簾子,她看向那個床上躺著的男人,目光淡淡的,竟似沒有悲傷。看不出深情,看不出倚賴,也看不出其他,她只是坐在床沿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好好睡吧。”

    ~

    一次生死變故,宮中生生不安,江山更迭迫在眉睫。趙綿澤從乾清宮出來,焦玉便急匆匆走過來,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急急道:“鄔成坤失手,晉王與北狄已抵京師。一刻鐘前,金川門守將周正祥來報,北狄使臣與晉王殿下已到城門外……”

    “飯桶。”

    想到趙樽回歸,趙綿澤目光驟冷,心中如有蟲噬。

    北狄的國書昨日已到文華殿,他秘密扣下了,尚未發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多人都還不知趙樽生還的消息。原本他封鎖城門,封鎖水路,除了安定局勢之外,是想把趙樽堵在運河之上的,等這等緩過來,再行它法。

    沒有想到,他速度倒是快,竟然已到城門下。

    一個人也敢回來?果然是他的十九叔。

    趙綿澤目光一點點變涼,突然的,輕輕一笑,“焦玉,一個死去的人,怎麼可能無端端活過來?這樣虛假的消息,我如何信得?依我看,這個中必有貓膩,指不定是北狄人的圖謀不軌。”

    焦玉一驚,猛地抬頭,“殿下……您的意思是?”

    趙綿澤目光浮出一股冷意:“晉王趙樽已歿于陰山,蓋棺定論,整個大晏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目光淡淡地瞥過來,他看著焦玉的臉時,眸子陰霾一片,“既然他已經死了,那就死了吧。死了,他還是本宮的皇十九叔,是百姓亙古傳頌的大晏戰神,威名赫赫的神武大將軍王……必會讓百世稱頌,也會在太廟里,享万代子孫的祭奠。”

    焦玉慢慢地垂下頭來。

    “是,屬下明白。”

    万代祭奠,百世稱頌,這些詞他自是聽得很明白。如今皇帝出了這件事,不可能再醒來,皇太孫繼位已成必然。皇太孫成了皇帝,他要讓一個死人不能復活,誰又能讓他活著?

    史書上已安案,歷史的筆不由趙樽書寫。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會慢慢被世人遺忘。

    只要趙綿澤登極之后,不開這個口,趙樽即便還活了又能如何?——他只能是一個死人,一個活著的死人,不可能再恢復他的身份。

    冷風一吹,焦玉濕透的身上涼了涼。

    考慮了一下,他還是請示,“眼下如何處置?”

    “還用本宮教你嗎?”趙綿澤溫和的一笑,“焦玉,你跟我這些年,最是清楚我的為人。若不是他這般急著趕回來逼我,我不會想讓他死……如今,自是容不下他了。”

    “是。”焦玉不禁一顫,“殿下這便去辦。”

    輕輕“嗯”一聲,趙綿澤又低低吩咐了他几句,“記住了,務必封鎖消息,不能讓任何人得知晉王回來過。”

    “殿下放心!京畿之地盡在掌握。”

    “去辦吧!”趙綿澤擺了擺手,大步向前,眸中一片凌厲。

    ~

    趙綿澤去了楚茨殿。

    他到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子時,暴風雨中,門口大紅的燈籠,刺了一下他的眼。他沒有撐傘,身子已是濕透了一片,看了一眼值守的阿記和盧輝,他低聲問了下情況,大步入內。

    他到門口時,夏初七已接到通傳。

    整理好了衣裳,她坐在帳子里,靜靜等待。

    腳步聲來得很快,趙綿澤是急匆匆趕來的,可到了她的屋子,他卻突地定住了腳步,久久不語,腳上像掛了石塊,沉重地挪不動,只看著那垂立的帳幔出神。

    外面有燭火,隔著一層帳子,夏初七亦能瞧到他的影子。

    靜寂一瞬,她問,“找我有事?還是棋局解開了?”

    趙綿澤沒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床帳之前,眉頭深鎖著,慢慢抬起手來,像是要撩開那帳子看一眼她此時是何樣的容顏。可那只停頓在半空中,好一會,又無力的垂下。

    一陣幽然的涼風中,他低低說,“若你來治,可有把握?”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老皇帝。

    向他問了一下魯興國的診斷情況,她安靜了一瞬,回了兩個字。

    “一樣。”

    “真的沒有法子?”他聲音很低。

    “于你而言,不是更好?”她輕輕一笑。

    他沒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

    一片靜謐中,燭光拉長了他的影子。

    夏初七攥緊雙手,心里一涼,突地有一些窒意。

    她認識趙綿澤這樣久,從來都是不怕他的,不管什麼樣子的他,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就沒有緊張過。可這一刻,他的沉默,他低低的呼吸,竟是令她心中的不安加劇,卻猜不到他到底作何想法。

    這個男人……或許才是她需要博弈的真正敵人。

    “我若為君,你可願與我為后?”他突然問,聲音里並無“為君”的歡喜,沉緩得仿若那寒寺里的鐘聲,幽然地敲入她的心上,竟讓她不知如何回答。

    撒謊這樣的事,是她的長項,雖然她總說她從不撒謊,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嘴里的虛實,就沒有一個定分。撒謊騙他,更是容易,可她這一刻,卻無法說出違心之言。因為他是認真的,問得非常認真。

    “夏楚,過往的一切,是我有愧于你,今后,我願與你共度,珍惜你,憐愛你,再不讓人欺你,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來彌補于你,讓你與我共享這一片繁華的江山。你為我布的那個棋局,我不知能否解開。在你心中,我或許永不如十九皇叔,但我會向你證明,我定會做好大晏的皇帝,興國安邦,讓百姓富足,也會做好你的夫君,即便我會有妃嬪無數,但我的心里,從此只你一個,再無別婦。”

    一席話他說得很長,也很慎重。

    夏初七聽著,坐在帳子里,久久沒有聲息。

    “等著做我的皇后吧。”

    正如來時一樣,他不等她回答,也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又一次急匆匆的走了。快得讓夏初七很疑惑他突然前來的目的。他的腳步聲很快,快得如一個個鼓點敲在她的心里,也讓她突然明白——他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她想,這一刻,也無人能夠心安。

    一個時代的變遷,將由今夜而起,跨入一個新的時代。外間的雷聲“劈啪”一聲擊下來,她攏緊了被子,心里突地一慌。

    暴風雨來了……

    若是趙十九還活著,趙綿澤所做的一切,她都能原諒。可他殺了趙十九,他永遠不能理解,他奪去的是她生命之重,她甚至能夠原諒她殺掉自己,卻不能原諒他殺掉趙十九。

    靠在床頭上,她慢慢撫上小腹。

    “小十九,我們不能原諒……”

    ~

    乾清宮正殿。

    趙綿澤坐在椅上,輕輕揉著額頭,殿內站了一幫朝中重臣,每個人都在觀察他的面色,呂華銘再一次進諫,“殿下,事不宜遲,請殿下繼皇帝位——”

    趙綿澤定定望住眾人,眉目深鎖,“皇爺爺尚在病中,如今本宮若是繼位,豈不是讓天下都嘲笑我不孝?”

    這樣的欲拒還迎,識明務的人都明白。

    皇太孫需要更多的人響應,一起來為他正名。

    謝長晉趕緊上前,“皇太孫天命之身,吾等誓死效忠,請皇太孫繼皇帝位——”

    “請皇太孫繼皇帝位。”

    殿里徹夜不眠的一干老臣,也紛紛跪地響應。

    風云變幻,可宮中局勢都在趙綿澤的掌握之中。京師閉城,肅王趙楷在城外,皇后被攔在了城外,北狄使臣一樣被攔在了城外。朝中的武將,包括定安侯在內,兵馬都布置在邊陲之地。如今整個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軍,其實全在趙綿澤的掌握之中。他們嚴陣以待,京師城被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豈有此理,皇帝並未駕崩,哪里提前繼位的道理?”

    以梁國公和誠國公為首的人,則是持反應意見。

    正殿里,又一輪的辯論開始了,僵持一片。

    可趙綿澤似是並不急切,偶爾還響應几句梁國公徐文龍等人的言論,像是他真的不願在此時繼皇帝之位,惹人非議。他這樣的做法,以退為進,讓越來越多老臣覺得皇太孫確實可堪大任。

    “皇太孫殿下,老奴有一句話說。”

    就在這爭執不休之時,崔英達突然從殿里走了出來。他看向上座的趙綿澤,通紅的目光里,一片紅意。他是司禮監的大太監,又是一直陪在皇帝身邊的人,他說的話分量自然極重。

    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崔英達身上。

    他們都想知道,這個老太監,這會子想說什麼。

    “諸位臣工,陛下這一陣身子不大好,早就立在遺詔。你們不必再爭執,傷陛下的心了。陛下統御大晏這些年,很累了,讓他好好歇歇吧。”

    “崔公公請直言——”

    崔英達點點頭,不慌不亂走上丹墀,展開了手上的聖旨,高聲地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受天之命,稱帝于亂世之中,二十七年余,敬天法祖,無戲豫之為,恪盡職守,宵衣旰食,不容一絲懈怠。以民豐物阜為己任,以社稷穩固為期許,幸得百姓安閑泰,天下乂安,不辱祖宗之托。為江山國祚長久計,遵祖宗法度,曾選嫡長子柘為皇儲,然天收其命,子比朕先殞。余下諸子之中,慎之又慎,皆無屬意之人。朕一生自負,吁之海內再無一人比肩,然垂垂老矣,知享天命,身后之事已無遺憾。唯念諸子,恐生事端,今分封各地為王……敕封皇二子秦王構于陝,皇三子寧王析雖有忤逆,顧念父子之情,令其大寧就藩……皇六子肅王楷于兗州……皇十二子安王樞于蜀……皇十九子晉王樽死而復還,蓋之天念其善,朕心慰之,思之彌久,敕封于北平,為國戍邊,勿忘老父垂危之請,切之,切之。諸子諸孫,應兄友弟恭,叔侄修睦,屏棄宿怨,以國之政務為緊要,同心同德,亦望眾卿念及朕之厚囑,竭力輔佐新君,勵精圖治……”

    一番長長的叮囑之后,崔英達歇了一口氣。

    又一次,他徐徐開口,目光掃向殿中垂首的眾人。

    “皇太孫綿澤,自幼養于宮中,性厚德懋,仁明孝友,可克承大統,体朕弘揚國勢之心。今承天之命,著其即皇帝位。曉諭臣民,布告天下,咸使聞之,毋有所改。”

    崔英達念完了,吐出了一口氣。

    殿中佇立的眾人肅穆良久,低低的,抽氣一片。

    中間長長的帝德和對諸子諸孫和王公大臣的安排,以及皇帝身后之事的處理,都不及那一句“晉王死而復生”來得震撼人心。

    晉王殿下竟然還活著?

    他竟然還活著,如今又在何處?

    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如遭雷劈,小心議論起來。

    一直未有說話的元祐,几乎是猛地一下抬起頭來,看向了趙綿澤的臉,心里涼了一片。若非這一句聖旨,大多數的朝臣都不會知曉此事,包括他。

    “晉王還活著,皇太孫可曉此事?”

    元祐雖然在軍中任職,可他向來是一個不問國事的閑散小公爺,大多數時候不管政務。如今這聲色俱厲的一句問題,卻是問出了許多人的心聲。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趙綿澤的身上。

    趙綿澤瞄了元祐一眼,聲音幽然:“文華殿昨日接到的北狄國書,國書上稱,十九皇叔還活著,但到底是否是本人,如今還未確定。昨日本宮正待布告此事,御景亭便出了事,一時著急,還未派人前往核實。”

    冷風繞繞,殿內一片沉寂。

    雖是北狄國書,可到底是不是趙樽本人,確實無法肯定。趙綿澤這一番話極是有理,再一次引起眾臣的點頭稱是。

    牆頭草處處皆有,他們的附合,一點也不奇怪。元祐掃他們一眼,唇角一翹,涼涼地笑了。若是皇帝沒有頒布這一道聖旨,那麼已經死了几個月的晉王殿下,到底還能不能“死而復生”?恐怕只有趙綿澤一人知道了。

    “敢問皇太孫,如今他人在何處?臣願前去,一探真假。”

    趙綿澤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步步緊逼,聲音略略一沉。

    “先前接到稟報,官船已至應天府埠外十里……”

    “皇太孫殿下!”呂華銘突地冷哼一聲,瞄了元祐一眼,正色道:“陛下的聖旨已畢,如今好像不是追究晉王真假的時機?難道諸位臣工都沒有聽見,陛下的聖旨上說,承天之命,著皇太孫即皇帝位嗎?”

    說罷,他不管旁人,二話不說,與謝長晉、蘭子安以及一干與趙綿澤親厚的東宮輔臣一起,紛紛跪地,重重叩首。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一道道山呼万歲的聲音,庄重肅穆。

    這一批最先拜倒的人,都是趙綿澤一黨。其余人審時度勢,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崔英達。崔英達抿著嘴唇,將聖旨呈上,自己亦是跪在了趙綿澤面前,叩頭口呼“万歲”。

    余下眾人,默然一瞬,只好齊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万歲!”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余音繞梁,久久回蕩在乾清宮里,不止于耳。

    雖然趙綿澤還未有登基大典,但聖旨已下,“天命所歸”已成實事。一條御極之路上,不管倒下了多少人,不管流了多少的鮮血,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只要一個人踏上了權力的巔峰,永遠會有人無數人俯首稱臣。

    一個雷雨之夜,塵埃終于緩緩落地。

    趙綿澤端坐在主位上,一張輪廓俊俏的臉上,有几絲燈火映出來的陰霾之色。他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眾臣,唇角緩緩一勾。

    “眾卿平身。”

    “謝陛下!”

    一個歷史的轉折時刻,就這樣悄然來臨,在眾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情意之中。殿外的驚雷聲聲,閃電陣陣,“劈啪”作響,像是在迎接新的帝王誕生,也像是在為金川門外的一代將星嗚冤不平。

    一步之差,只遲了一步,歷史便會走向不同的轉折。

    眾臣散去,趙綿澤單獨留住了正要離去的崔英達。

    “崔公公,皇爺爺可還有旁的話交代?”

    崔英達看著他,“陛下的話,一切都在旨意中。”分封晉王與北平就藩,令他叔侄修睦,以國事為緊要。意思非常的清楚,是讓他稱帝之后不要與趙樽為難。

    趙綿澤抿嘴片刻,點了點頭,崔英達又補充一句。

    “陛下也留有一道旨意給晉王。”

    “什麼旨意?”趙綿澤微微一驚。

    崔英達垂下眸子,“如今……不可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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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0:59:24 |只看該作者
第196章 兩兩相望,深情意長

    “報——”

    金川門口,一名侍衛冒著傾盆的大雨快馬飛馳而來。頭盔上,馬鬃上,全是雨水。

    “周將軍,宮里急令。”

    他翻身下馬,跑入城門的守備屋子。

    一刻鐘后,緊閉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金川門打開了。“哢嚓”聲里,旗幡飄飛,一群佩刀裝甲的將士衝了出去,看向不遠處的十來名北狄人,為首將軍高聲道。

    “我乃大晏金川門守將周正祥,得聞北狄使臣還在埠外十里,你等到底何許人?膽敢冒充使臣和晉王殿下。來人,給本將拿下,羈押審訊。”

    趙樽一動不動,冷冷看他。

    阿古則是雙目圓瞪,不可置信的吼道。

    “你們要做甚?我等有關防勘合——”

    很顯然沒有人願意聽他解釋,或者說不論他怎樣解釋,根本就是惘然。不等他說完,周正祥手一揮,在一句“拿人”的低吼中,一群黑壓壓的兵卒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他娘的!”

    阿古强抑住心中的怒火,看向趙樽。

    “晉王,情形不妙,我們先撤?”

    趙樽沒有回頭,也不回答,只冷冷看著前方那一扇洞開的城門,緩緩撫上腰上佩也,“唰”一聲從刀鞘拔出,黝黑肅殺的眸子在這一幕傾盆的大雨中,帶著一種死亡之光。

    “這樣大的雨,正好洗刷鮮血。”

    “劈啪”一聲,雷電襲來。

    趙樽不退反進,拍馬過去,一聲刀劍的碰撞之后,衝在最前面那個穿著校尉鎧甲的晏軍,便已倒下馬去,身首異處,腦子滾落在雨地里,那一雙眼,還狠狠瞪著,死不瞑目。

    高倨在馬上,趙樽緩緩看著他們,一把扯掉頭上戴的北狄氈帽,丟在地上,一頭長發披散在雨中,濺出水珠無數,而他提刀平舉。

    “趙樽在此,誰敢攔我?”

    “殿下?是晉王殿下?”一行外罩蓑衣的士兵看著面前這個橫刀立馬的男人,咕噥一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

    對方僅有十來人,除了趙樽之外,無人出手,他們卻有上百人之眾。尚未出手就死了一個,余下的,再無一人敢上前。

    阿古站在遠處,一顆心突地一沉。

    南晏有趙樽,北狄如何稱霸?

    暴雨“嘩嘩”作響,趙樽面對著金川門,看著門洞里手執火把的士兵,眼睛都沒有眨。他身上流著皇室血脈,征戰沙場多年,那一份從容尊貴與雍容氣魄,絕非常人可比。一層冷芒罩于他身,他雖再無一言,可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是趙樽,他真的是趙樽。

    “還不快給本將拿人,都愣著做甚?”

    金川門一眾兵卒的背后,是騎在馬上的周正祥。

    這些兵卒們,無一不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他們的身份,自然不清楚到底為何要羈押面前這個說是“晉王”的人。在周正祥的大吼之下,一個兵卒大著膽子,低低喊了一聲。

    “周將軍,他是晉王殿下……”

    周正祥看向趙樽。

    隔著一層雨霧,他沉了聲音。

    “晉王早已入土為安,事隔數月,哪里又鑽出來一個晉王。此人不知有何圖謀……先拿下再說。”

    趙樽嘴角不屑地揚起,手心握緊鋼刀。

    周正祥目光眯起,看不清趙樽的臉,也不敢再看,只覺他眸底的冷芒嗤人,那是一種令人身不由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殺氣。

    “上!”

    高聲喊完,他打了個寒噤。

    成王敗寇,向來如此。他是一名守城將領,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唯命是從。在周正祥的命令之下,一群兵卒終于再次動了起來。他們一步步向前,自發圍成一個弧形,靠近那個騎在戰馬上的男人。

    “殺!”

    廝殺聲再起,被雨洗過的地面上,很快變成一片鮮紅之色。城門洞口的火把光線極是微弱,忽閃忽閃,如同鬼魅之火,將這一片地方照耀得宛如人間地獄。那個男人,哪怕他如今孤身一人,落魄得像一個末路英雄,卻無一人有本事近他的身。

    死!

    還是死!

    上前一個,死一個。

    很多人都曾聽過趙樽的傳說。

    坑殺俘虜,掠地攻城,一夜曾殺敵數万人。

    可傳說到底只是傳說,他們從來都不是他的敵人,也無人見過他殺人如麻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今日,在這一場經久不息的暴風雨里,這些大晏將士,當手里的鋼刀砍向他們曾信仰為神的晉王時,終于知道了與他為敵到底是怎樣的恐懼。

    雨,一直在不停洗刷血跡。

    雷,還在狂躁的表達憤怒。

    電,瘋狂的叫囂著劈開大地。

    風,幽冷冷的從秦淮河岸吹來,吹淡了血腥味儿,也吹出了一場記載亙古的殺戮。

    一個又一個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倒下了。阿古他們作為北狄使臣,為了兩國修睦關系,並未擅自加入纏斗。而大晏的將士,目標本來也不是他們,他們只想快速的殺掉趙樽,可集他們無數人之力,竟是對付不了他一人。

    “周將軍,他真的是晉王啊……”

    不知是怕死,還是怎的,有兵卒大聲喊叫起來。

    “是啊,周將軍,他真的是晉王啊……”

    有一個人喊,就有更多的人喊。

    兵卒們不會知道當權者的意圖,他們只是一個兵,他們不願把鋼刀砍向這個人,不僅因為他曾是他們的崇拜,也因為砍他的人都死了,都變成一具屍体。

    “他不是晉王,晉王早已故去。跟本將殺上去!違令者,軍法處置。”周正祥大聲喊叫著,可自己卻一直縮于人后,不敢直面趙樽。眼看這樣喊出來,士氣仍是低靡。他一橫心,高聲大叫。

    “誰能取他首級,賞黃金百兩。”

    黃金百兩?黃金百兩的誘惑力是巨大的。

    這些將士,一輩子也未見過那樣多的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人是不怕死的,更何況他們人數這樣多?城門口的兵員不停在補充,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他們全數圍攏上去。

    趙樽雙眉緊鎖,淡淡的,只一句話。

    “擋我者死。”

    悶雷轟叫,大雨悲鳴,風聲呼嘯。

    那被數百人圍住的男人,一頭濕發如同冷鷙的黑蛇一般糾纏在身上,每一次的刀起刀落,都是一條人命的終結。再大的雨水,也無法洗盡鋪天蓋地的鮮血。金川門的城門口,那血水流淌著,紅了無數人的眼睛。

    “他是晉王殿下啊。”

    城洞里外,圍觀的老百姓也跟著吼了起來。

    “他不是——”周正祥大聲吶喊。

    “他是晉王殿下,兵爺們不要殺了。”

    “他是晉王殿下啊,他是的啊!小民見過!他就是晉王殿下啊——”在一陣帶著嗚咽的吶喊里聲,有老百姓就在雨地跪了下去。

    他們都離得較遠,只能看見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圍住了趙樽,並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景況。

    血腥而悲壯的一幕,他們不願再無視。

    一個人跪了下去,在雨里叩頭。

    一群人也跪了下去,齊刷刷在雨里叩頭。他們在請求守軍,不要殺晉王,他們齊聲吶喊,那個人真的是晉王殿下。百姓的聲音穿過雨霧,穿過蒼穹,穿過黑夜,穿過了厚重的歷史,將這一夜永遠的留在了史書上。

    后世的史官將這一次的殺戮,稱為“金川門之戰”,認為是晉王奪位的導火索,也因此為晉王貼上了“好殺戮,喜誅屠”的標簽。

    歷史的巨輪在永不停歇的轉動,真相或許會被蒙上塵埃,史官的筆觸也會發生很多人為的改變。后世之人或許再無從知曉晉王趙樽為何會一怒之下斬殺上百人,但不論是誰,心底都認同了一個概念——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晏戰神。

    驚恐中,“殺”聲四起。

    可金川門的人,在震撼之中,卻不知道這同一時刻,乾清宮里正在高聲呼喊“吾皇万歲”。他們還不知洪泰帝詔書和趙綿澤的繼位。趙樽在爭取時間入城,周正祥卻在爭取時間殺掉他交差。

    就在這鮮血洗地之時,城門口,再一次響起馬蹄聲。

    “住手!都給老子住手!”

    中氣十足的聲音里,帶著磅礡的怒意。

    “是定安侯?”

    “周將軍,是定安侯來了——”

    血雨腥風中,一干兵卒在大叫。而從金川門疾馳而至的人,正是接到消息趕來的定安侯陳大牛。

    陳大牛一吼,廝殺停止了。

    可看到城門口的血腥之景,他卻登時呆住了。

    “這……他姥姥的,你們不要命了?”

    趙樽目光沉沉,一動不動。

    陳大牛跳下馬來,迎上趙樽冷肅的面孔,驚喜地瞪大眼睛,怔立片刻,猛地一抱拳,他屈膝跪下,堂堂一個七尺漢子,聲音竟有哽咽。

    “殿下,俺剛剛才曉得您回來了……俺救駕來遲,讓殿下身處險境,万死也難辭其咎……”

    “侯爺!”不待他二人敘舊,周正祥疾步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冷冷道:“下官奉旨捉拿假扮晉王招搖撞騙的奸人,麻煩侯爺讓開一步。”

    昨日御景亭出事,陳大牛今日得到傳召,原本也是要去宮中的。可人還未到,就接到錦衣衛的消息,曉得了趙樽回京被堵在了金川門外。

    他哪里顧得皇帝?二話不說,拍馬就出城相迎,剛好遇上這檔子事,見到這麼多人圍殺趙樽一個,如今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撒氣,聞言,橫劍在前,戒備地看向周正祥。

    “奉旨,奉哪個的旨?”

    周正祥瞥了趙樽一眼,眉目間全是無奈之色。

    “這是軍機,定安侯不要過問才是。”

    “放你娘的屁!”

    軍中其實確有規定,軍務不許泄露打聽。可陳大牛是一個粗人,加上此刻心情亢奮,看著周正祥的臉,氣不打一處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趙樽。

    “難道老子連晉王殿下都會認錯?”

    “侯爺息怒。”周正祥畢恭畢敬的上前,“末將只是奉旨行事而已,屬實無奈……”

    “老子管你如何?”

    陳大牛怒目而視,眼看就要揍人,趙樽卻面無表情的策馬搶在他面前,像是殺紅了眼,握刀在手,馬蹄翹起,踢向了周正祥。

    “啊”的一聲,周正祥嚇得退了一步,正想開口,城門口再次飛奔過來一騎。人還未到,高聲大喊。

    “殿下!”

    趙樽目光抬起,看向了那人。

    “殿下,真的是您?”陳景喑啞的聲音里滿是驚喜。喊了一聲,他下得馬來,瞥了陳大牛一眼,越過他疾步走到趙樽的馬下。

    他壓低了嗓子,“殿下……”

    雨聲太大,淹沒了他的聲音。

    除了趙樽之外,無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只是,趙樽按著腰刀的手,緊了又緊。

    陳景說完退后几步,跪地高呼。

    “晉王殿下千歲……”

    陳大牛不知他在搞什麼鬼,也只好跟著大喊。有了陳景與定安侯的認同和帶動,不論是守城兵卒還是百姓都已知曉,此人真的是晉王殿下,是死而復生的晉王殿下。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掃著一眼跪地的人,趙樽像是沒了語言功能,一言不發的看了片刻,收刀還鞘,凜然地握緊韁繩,往金川門緩緩而行。

    五六丈的距離,兵士們靜靜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高高舉起的火把,耀出他一張冷寂的面孔。陳景走在他身后,看著他挺直的脊背,突地眼睛一眯。只見他背上被雨水衝刷之后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

    “殿下,您受傷了?”陳景大步走過去,想要先為他止血。趙樽卻瞥了他一眼,只低低一句“不妨事”,再無它言。

    趙樽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們都知。他一生自負高遠,也一生在為了大晏賣命。如今他好不容易生還,千里迢迢的趕回來了,臨近自己的家門了,卻被人堵在了門外砍殺。

    可想而知,他是怎樣的心情?

    陳大牛眼眶倏地一熱。

    他是一個血性漢子,二話不說,自己的馬也不要了,走過去便為他牽馬,就像只是一個普通的馬夫那般,牽住他的馬往金川門走。這樣的場面,說不出是悲壯或是感動,很多人的面頰上都濕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皇上駕到——”

    正在這時,一道尖細的嗓音傳了過來。

    宮里太監的聲音,都極有特色。何承安的身份最近水漲船高,吆喝聲尤其得勁。這麼一嗓子,直接震撼了眾人,也拉開雨幕里的又一出戲。

    這一夜的金川門,是個熱鬧場所。

    聽到“皇上”二字,眾人紛紛側目,心神俱緊。

    只見城門口火光爍爍,侍衛高舉的絳引幡徐徐近前,在無數侍衛的簇擁中,一頂輦轎緩緩行了過來。轎上刺目的明黃色幨帷,那是皇權的尊貴象征。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

    幨帷半開,坐在里面的趙綿澤,一張臉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情緒不明。龍輦和隨行的侍衛慢悠悠穿過金川門的門洞,跪地的百姓瞧得瞠目結舌。

    一天一夜的風雨,京師城為何戒嚴,宮中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巨變,在這一刻,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了底。

    何承安尖聲道,“見到陛下,為何不跪?”

    風化在雨中的人們,終是再一次跪了下來。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趙綿澤的目光從垂著簾子看了出來。

    雨地里,橫七豎八的屍体,一片狼藉。

    風一吹,滿鼻都是血腥之味。

    在跪了一片的人群中間,只有一人高高騎在馬上,靜靜的看著他,冷冽的目光里,沒有半分情緒。

    遲疑一瞬,趙綿澤淡淡輕笑。

    “十九皇叔,果真是你?”

    趙樽的手緩緩按在刀鞘上,卻不說話。

    二人的視線,過了兩年之后,在雨霧中無聲無息的交彙著。片刻之后,趙樽仍是未動,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趙綿澤。趙綿澤也看著他,片刻,他輕輕一笑,顧不得外面的大雨,拂開了何承安遞上來的傘,緩緩地走向了趙樽。

    “陛下,不可——”何承安驚聲阻止。

    趙綿澤瞪他一眼,回過頭來,像是沒有看見趙樽的手上拿著武器,溫和的聲音里,滿是叔侄二人意外重逢的驚喜。

    “幸虧朕親自來了,不然還不知要鬧出多少誤會。先前守衛來報說,有奸人冒充皇叔坑蒙于朕……”

    說罷他緩緩看了一眼雨地里的屍体,蹙了蹙眉,像是不忍再看,“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十九皇叔勿要見怪!”

    趙樽不言不語地拔出刀來,刀尖指著他。

    “誰是你十九叔?”

    他平靜無波的聲音,詭譎無比。話音一落,四周的人皆狠狠抽氣,不明所以。趙綿澤也是微微一震,掃了一眼同樣愕然的眾人,眉頭緊鎖。

    “十九叔,不認得朕?”

    趙樽黑眸森森,聲音比長風更涼。

    “讓開,擋我者死。”

    “殿下……”陳景離他最近,眼看一群大內侍衛舉刀靠了過來,他的心髒懸到嗓子眼儿,趕緊上前,低低道,“殿下,他是皇上。是……新皇。”

    趙樽眉心緊蹙,看著趙綿澤。

    “新皇是誰?”

    “是……皇太孫。”

    “皇太孫又是誰?”趙樽眉頭皺起。

    “嘩”一聲,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整個金川門的人都驚呆了。趙綿澤輕輕眯眸,一動不動的在雨中看他。遲疑片刻,他擺了擺手,讓上前護駕的侍衛退了下去,自己迎著趙樽高舉的鋼刀,一步步上前。

    “十九皇叔,你是晉王。”

    “我自然是晉王,可本王不識得。”

    “……”

    趙綿澤看著他平靜的臉,目光凝重。

    慢慢的,他轉頭看向陳大牛。

    “定安侯,怎麼回事?”

    他來問自己?陳大牛一臉驚愕,他又去問誰?

    正在這僵持之時,遠處一群人撥開人群走了過來。那些人全是北狄人的裝束,前方一人,像是北狄皇儲。兵卒們還劍入鞘,將中間讓開一條甬道。

    “北狄太子殿下到!”

    金川門真個是熱鬧了。

    風云際會,英雄人物一個個粉墨登場。

    這一行人不是旁人,而是被烏仁瀟瀟纏得沒法子趕過來的哈薩爾和一干北狄侍衛。哈薩爾負手而立,看到一地的屍体,愣了愣,目光轉向沒有穿龍袍,面色溫雅的趙綿澤。

    “這位是……”

    “當今天子。”何承安趕緊接嘴,很有几分得意。

    哈薩爾一怔,眸子不著痕跡的淺淺一眯。

    他是何等樣儿的睿智之人?前因后果不必要旁人再多說,便已然知曉了几分。微微一笑,他禮節性地一揖之后,朗聲道:“北狄哈薩爾,見過南晏皇帝陛下。”

    趙綿澤溫和的臉上,是淺淺的笑意。

    “太子殿下有禮。”

    客套的說守我,趙綿澤遲疑一下,再一次看向馬上不動聲色的趙樽,問道:“哈薩爾殿下,貴國的國書已收悉。找到朕的皇十九叔本是好事,可今日一見,為何十九叔似是不太認得朕了?”

    哈薩爾心里一震。

    他看向趙樽冷冷的側臉,趙樽卻沒有看他,一雙冷冷的面孔上肅殺之氣未退,凜冽而迫人。

    微微一笑,哈薩爾輕聲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小王在扎木合村找到晉王殿下時,他便已是如此,誰也不識得,連他自己都不識得,小王還詫異呢。虧得小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若不然,還真認不出他來。這些日子一路南來,小王與他說了好些話,他這才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趙綿澤微微抿唇。

    世上玄妙的事,他聽過不少。若換了旁人這般,他或許還能信上几分。可趙樽此人的城府多深?他怎麼能輕信?

    他笑了,看向哈薩爾,“當真?”

    哈薩爾緩緩道,“若非如此,他尚在人世,為何數月未歸?毫無音訊?”

    這個解釋相當合理。

    趙綿澤目光深了深,看著趙樽。

    他的臉上氣勢未變,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肅殺,疏離高冷,雍容貴氣。可他看著他時,他的眼睛里分明沒有仇恨,也沒有他半點怨氣。就像真的在看一個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

    五更天,雞未鳴。

    京師仍在宵禁,城門開始換崗。

    士兵們吆喝著,小聲議論昨夜的變故。

    一夜之間發生多少事,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情,只每一道城門都再一次加强了守衛。

    一場風雨過去,時勢俱變。

    坊間的傳聞,花樣每日都在翻新。

    京師城里,一件件大事也都堆到了一處。

    洪泰帝重疾不醒,新皇御極的消息,已然傳開。禮部的大堂里,徹夜燈火未滅,一直亮到天明。禮部官吏們正在加緊擬定新皇登極的各項禮儀、程序,以及登基大禮的方方面面。

    晉王趙樽“死而復活”,住回了晉王府,又是一件令人津津樂道的大事。據說,晉王在陰山受了傷,身体出現“異常”,情智不清,昨日在金川門大開殺戒,殺了一百多人,場面慘不忍睹。

    而北狄的使臣也已到達南晏,但因大晏宮中的事務繁雜,使臣們被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暫時安置在宮外的重譯樓。和談之事,大晏方面歉稱,得等新皇登基大典之后。

    負責安顧北狄使臣的人,是禮部右侍郎蘭子安。在重譯樓里,好酒好肉的款待著,還有侑酒歌女作陪,數不盡的秦淮風月。

    傳言說,北狄使臣已樂不思蜀。

    次日清晨,寧王趙析得益于洪泰帝的一道聖旨,在幽禁了整整三年之后,終于走出了宗人府的大門。

    前來迎接他的不是別人,是肅王趙楷。

    三年前的一次宮變,把原本奪儲有望的寧王趙析,逼上了絕路,也讓他十年的籌備付之東流。而那一晚上,趙楷的當場背信棄義,是趙析這三年來,一直想不通的疼痛。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趙析默默無聞,趙楷遲疑著,走到他的面前。

    “三哥,又見面。”

    三年的幽禁,趙析的精神明顯頹廢了不少,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輕輕看了一眼趙楷身上禁衛軍衣飾,他冷冷一笑,痛恨之余,不免訝異。

    “父皇不是派你去守陵了嗎?”

    趙楷面色帶笑,頷首恭順地道:“我是帶著孝陵衛回來策應皇上的。”

    趙析不解,“皇上?哪個皇上?”

    趙楷道:“大晏只有一個皇上。”

    趙析目光一沉,笑了,“原來如此。”

    趙楷嘆息,“三哥,你不要怪我。”

    趙析拖著腳步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嘲弄道:“老六,恭喜你魚躍龍門,今時不同往日,出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往后,可得多多提攜你三哥?”

    “三哥說笑了。你我本是兄弟。”

    “兄弟?……哈哈!”

    瞄趙楷一眼,趙析大笑著,錯過他的肩膀,揚長而去。

    沒有想到,真相來得這樣晚。

    孝陵衛是為了守衛大晏皇陵而建的一只軍隊,當年的逼宮一事之后,趙楷便被洪泰帝罰往孝陵,順理成章的執掌了孝陵衛,做了一名都指揮使。

    一去便是三年。

    人人都道趙楷完了。

    可除了洪泰帝與皇太孫趙綿澤,整個大晏無人知曉,孝陵衛其實是一支實力極强的勁旅。

    這一回的京師俱變,肅王趙楷是持了皇太孫的密函從太平門入城的。他原本就是禁軍統領,入城之后,便在趙綿澤的授意之下,以極快的速度接管了皇城禁衛軍,架空了陳景手上的兵權。

    時隔三年,趙析再次得見天日,這一天才發現,原來當年他逼宮奪位一事,除了有趙樽的設計之外,竟然還有趙綿澤的功勞。

    那時候,攛掇他的人,正是趙楷。

    而趙楷此人,庶子出身,不顯山不露水,原本竟是一直被皇帝委以重任,原來他一直就是趙綿澤的人。趙析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更傻的是,知道真相,竟是三年之后。

    皇家親情,淡泊如水。

    這宮中,這皇子們,誰又不是在算計?

    在北伐軍還朝之時,趙綿澤明面上為趙樽的舊部升職授爵,做足了仁厚友愛之態。可事際上,他豈是那般痴傻之人?即便他痴傻,洪泰帝又豈會讓他選定的儲君輕易受制于人?

    定安侯陳大牛那時候只帶了二千兵馬入京,他的大部隊全部駐守在遼東,如今在京中,一個空有頭銜的光杆子將軍而已。

    元祐手底下的軍隊,亦是在陰山以北,與北狄遙遙相持,戍守邊防。至于李青等趙樽原醚的舊部,皆被趙綿澤升遷外派,離京去了各地邊塞,早已不復舊日的模樣。

    一個人死去三個月,世間也換了天。

    而且,夏廷德出事之后,當初的兵馬,也一直在山海關,如今都落在鄔成坤的手里。鄔成坤是趙綿澤的另一個心腹。

    至于最為緊要的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軍,亦是一直由趙綿澤的挾制。這些事情,洪泰帝早就已經為他安排好。

    惟有趙樽能夠順利回京,是他未有想到的意外。

    可他如今已登極,天下大勢盡在掌握,朝中眾臣皆已歸心。趙樽不過孤身一人而已,即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若是讓旁人來選擇,在這樣的時候,一定不會選擇回京送死。依如今京師的局面,趙綿澤要讓他有來無還,永遠出不得京師,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他還是回來了,回來得這麼光明正大。

    ~

    一夜未眠的人很多。

    五更過后,焦玉大步入得趙綿澤的書房。

    “陛下,您交代的事,都已安排妥當。”

    “情況怎樣?”趙綿澤懶洋洋地問。

    焦玉回答:“晉王入了晉王府,暫時未與任何人聯絡,也不曾有人前去看望。只有定安侯與元小公爺,還有陳景去過一趟晉王府,但不到半個時辰,就都出來了。”

    “可有異樣?”

    “沒有。”

    “錦衣衛那邊呢?”趙綿澤眯了眯眼,“東方青玄這几日在做什麼?”

    “錦衣衛組織嚴密,只受命于太上皇,屬下並未查到有什麼動向,只是聽聞東方大都督這兩日身体欠佳,手疾犯了,未曾出府。”

    趙綿澤點點頭,深深凝視他片刻,手里把玩著一只玉質的貔貅,考慮了良久,才低低道:“焦玉,你說趙樽真的忘了前塵舊事?連朕都想不起來了?”

    焦玉垂首,“屬下不知。”

    輕輕一笑,趙綿澤俊朗的臉上,帶出了一絲嘲弄,“朕這個十九皇叔,不簡單啦,這個藩王,只怕不能讓他做了。”

    深深垂目,焦玉默然。

    雖說洪泰皇帝的聖旨明言讓晉王前往北平就藩,可北方一直就是大晏的軍事重鎮,趙樽舊部和金衛軍的主力大多在北邊一線。若是讓他離開京師,前往北平就藩,無異于放虎歸山,后果不堪設想。

    趙綿澤又怎會不知這一點?

    如今的晉王府,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而貢妃還在乾清宮,名義是為太上皇侍疾,實則是軟禁而已。為了洪泰皇帝的安全,乾清宮的守衛,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比螞蟻還多,與楚茨殿一樣,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可以說,就算晉王沒有忘記前塵舊事,也處處受到掣肘,無能為力。

    “焦玉。”趙綿澤突然喚了一聲。

    “屬下在。”

    盯著他的臉,趙綿澤忽地把貔貅重重一放,驚得茶水濺起,而他的聲音卻是溫和如同春風,“朕到要試一試,他到底是忘,還是沒忘。”

    ~

    這兩天,連日大雨。

    夏初七是在“半幽禁”的狀態中度過的。

    楚茨殿外面的消息,她能知道的,全是趙綿澤有心要讓她知道的。不能讓她知道的,她一件事也不知道。

    傻子兩天沒有來了。

    以他死纏爛打的性子,他不來,只有一種解釋——他來不了,無能為力,或許與她一樣,也被人軟禁了。

    趙綿澤有事不想讓她知道。

    她猜出來了,可趙綿澤自己也沒有來,聽說是日以繼夜的在籌備他的登基大典,忙得脫不開身,每日里,都是何承安帶了一些消息來,順便問問她的情況。

    這樣的結果,她想找人干架都找不到。

    她不知趙綿澤到底在搞什麼鬼,可如今這世上,于她而言,不會有比先前趙樽之死更壞的大事了。所以,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太著急,只是靜靜的等待著。山雨要來,就來,她不怕。

    隨著月份的增加,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這兩日,孕吐似乎加重了不少。小十九這個家伙,很不安分,熊孩子還在肚子里,就使勁儿地霍霍他娘,她又是無奈,又是甜蜜,每日里有了小十九這個念想,過得到也平靜。

    再大的硝煙,太陽照常升起。

    再大的風雨,也終歸會停歇。

    又是新的一天,雨過了,天晴了。

    天儿剛見亮,宮里的禮樂之聲就震破了皇城這一片蒼穹。即便是在楚茨殿里,夏初七也能聽見那一陣又一陣庄重肅穆的禮樂。

    今日是趙綿澤的登基大殿。

    她聽著,心情無絲毫波動。

    好些日子沒有出去過,懷著孩子,她有些犯懶。

    起得床來,在園子里走了一刻鐘,她才回屋梳洗,吃過午膳,正一個人坐在窗前看陽光照在積水上的光暈發神,便見一水儿的宮女托著一應衣飾禮品入了殿門。

    “這是做甚?”

    她翹起唇角,只當懵懂不知。

    宮女們低頭不答。緊跟著,趙綿澤就進來了。

    “怎的又坐在風口上?”

    見她坐在窗前懶洋洋倚著軟墊,晶亮的眸子靜靜看來,趙綿澤心里一緊,別開了視線,沒有與她正視。轉而為她拿了一件披風,輕輕搭在肩膀上。

    “在想什麼?”

    夏初七寒著臉,一臉嘲弄之氣。

    “你總算出現了,准備關我多久?”

    “此話怎講?”趙綿澤笑,“我怎舍得關你?”

    夏初七冷冷一哼,眉梢揚了起來,“少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來,這一套,在我跟前不好使。你直接說吧,到底有什麼企圖?以前我還尋思是為了護我的安全,如何整個京師,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讓我不安全?”

    大概真是憋壞了,她語氣很衝,趙綿澤卻聽得微微一笑,輕輕道:“若不是你時時想要離我而去,我又何苦束著你?”

    “趙綿澤!”夏初七咬了咬牙,直呼其名,眉頭皺成了一團,“你可不要忘記了,是你親口答應我可以回魏國公府的。什麼叫著君無戲言?用我教你麼?”

    她牙尖嘴利的樣子,趙綿澤不是第一日見到。

    習以為常,他倒也不在意,反而有几分親近之態,沒有回答,含笑看她片刻,見她再一次皺了眉,他才悠悠道:“小七,你早晚要住在宮中的,何必執意回去?”

    夏初七定定看他,一字一頓。

    “不要轉移話題,婚期不可更改。”

    趙綿澤目光微微一變,很快恢復了淡然之色,斂去了銳芒,“我沒說要變,你看你這般凶,除了我,誰敢要你?”在她的面前,他仍然自稱是‘我’,並無半分帝王的威嚴,似是怡然自得。

    夏初七瞥他一眼,勾了勾唇。

    只要他不逼她這件事,其他都好說。

    “那我大哥何時來接我?”

    趙綿澤還未回答,外面就傳來何承安的催促之聲。趙綿澤應了一句,輕輕一嘆道:“小七,今日宮中大典,我還有些事要忙。不過,大典結束后,今夜宮中宴請百官和北狄使臣,你大哥也會在。屆時何承安會來接你,你親自詢問他,魏國公府中可有布置好,怎麼樣?免得你記恨我,以為是我阻了你回去。”

    夏初七沉吟一聲,“好。”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親眼看看總是好的。

    ~

    趙綿澤說的大典,正是他的登極大典。

    從卯時起,一應的禮儀便開始了。郊祀祭天,焚香祭祖,司禮監太監于奉天門外宣旨,曉諭臣民,布告天下,皇太孫綿澤繼皇帝位,改元建章。魏國公府七小姐夏氏品貌出眾,毓秀名門,溫良秉心,六行皆備,可承宗廟,母儀天下,正為中宮,冊封為大晏皇后。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除了對臣工的封賞之外,新皇登基,為了以示恩寵,東宮的几位側夫人也都有賜封。其中家勢龐大的呂繡、謝靜恬、丁琬柔,李琴月分別封為賢、淑、庄、敬四妃。其余的一些侍妾,則是為嬪,為貴人不等。

    爾后,趙綿澤升奉天殿,受諸王及眾臣的三跪九叩大禮,接御印金寶,受群臣表賀,同時頒詔大赦于天下。

    一整天的忙碌后,夜幕降臨。

    夏初七在一群宮女的侍候下,換上了一襲繁華精美的宮裝,一條逶迤的裙裾長長的拖在身后,發髻上的雙鳳奪珠金步搖高貴華麗,懷孕三個多月的身形,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綻放的時候,纖手香凝,身姿曼妙,嬌塵軟霧一般,冉冉走過重重的宮門,通往光祿寺為宴請准備的麟德殿。

    一層層的守衛,重兵把守。

    宮粉雕痕的宮門,庄重肅穆。

    她速度不快,卻如一抹雅致輕幽的沉香,不必刻意綻放,已艷絕宮城。

    玉階一級一級。

    階前的禁軍只聞香風陣陣,不敢抬頭觀望。

    人還未入殿,何承安便尖聲通傳。

    “皇后娘娘駕到——”

    何承安的聲音,夏初七非常不喜歡。每次聽見這聲音,她汗毛都會倒豎。尤其是這一聲,說不出來的膈應她。她喜歡人家叫她七小姐,不喜歡太孫妃和皇后這樣的稱呼。可是在這長長的玉階盡頭,在這有著文武百官和北狄使臣的地方,她不好反駁。

    一道道聲音傳進去,格外悠長。

    站到了權力的高點,她心里卻突地一沉。

    趙綿澤真的是一國之君了。

    往后的他,會更難對付吧?

    她高昂著頭,一步一步往殿門而去,一眼也沒有看兩側的人,卻能夠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想:或許這些人都在嘲弄,這個女子,怎麼還沒有死?怎麼還能站到這個地方來?

    文武百官,齊刷刷的行著注目禮。

    他們分坐筵席兩側,夏初七是從中間走過去的。

    她不知道里面坐了多少熟人,也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她,她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只是嘴上噙著笑意,走上前去,看向那主位上身著龍袍的男人,輕輕一拜。

    “參見皇上。”

    “來了?賜坐。”趙綿澤低低的聲音,極是溫和。

    何承安走了過來,想要扶她。可趙綿澤皺了下眉頭,像是害怕何承安侍候不好,親自走下座來,扶住她的手臂。

    “仔細些。”

    夏初七抿緊唇角,有些不悅,可走到這一步,她不得不虛與委蛇的應合。唇角一翹,噙著一抹笑,由他扶著手,走入殿中主位。

    她的裙裾太長,走過去時,被絆了一下,趙綿澤体貼的替她提了提。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令殿中的其余妃嬪,目露妒色,朝臣們卻有些尷尬。

    當著北狄來使的面,新君如此,寵愛過分了。

    興許為了緩解尷尬,蘭子安一笑,帶頭跪下。

    “帝后恩愛,乃大晏社稷之福。”

    “皇上万歲万歲万万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滿朝文武隨聲附合,山呼敬賀。

    夏初七沒有說話,目光隨意一掃。

    几乎霎時,撞上了一雙深邃如井的黑眸。

    這一雙眼不同旁人,他曾伴著她從清崗到京師,從京師到永平,從永平到建寧,從建寧到漠北,從漠北到陰山。他曾經在無數個深夜里,深深的凝望過他,他曾在與她親吻時,深情地注視過她,他曾經在回光返照樓,目光她坐上天梯——

    是錯覺了嗎?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次看向他。

    他與眾多的皇叔坐在一起,一襲黑色鑲金邊的袍子,腰上系著大晏親王的鸞帶,豐神俊秀,卓爾不凡,處于一干貴氣逼人的男子中間,魅力也無人可及。

    夏初七眼前登時模糊,霎時忘了呼吸。

    “趙十九。”她脫口而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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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0:59:41 |只看該作者
第197章 翻天覆地的力量

    她驚詫之下的聲音不小,滿座皆入耳。

    趙綿澤眸子微微一眯,一動不動地托著她的手臂,座中的文武群臣及北狄使臣,各種不同的目光,也無一例外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或落在她口中那個“趙十九”的身上。

    無人出聲,滿室寂靜。

    曖昧與敏感的氛圍,籠罩了麟德殿。

    可在夏初七驚慌的目光注視下,趙樽卻漫不經心的別開了眼,自顧自把著一個酒樽,輕輕一抿,銳眸半眯半合,似是沉浸在酒香之中,就好像他根本就沒有發現大殿中間那個云髻婀娜的“皇后娘娘”喊的人是他。

    夏初七耳朵一聲“嗡”聲,僵硬當場。

    趙綿澤黑眸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對她說的,又像是在向滿殿的人解釋這尷尬的一幕,聲音清越柔和。

    “十九皇叔否極泰來,死而復還,乍然一見,是令人驚訝。”扶著她的手緊了一緊,他又低下聲音對她道:“小七,十九皇叔受了傷,忘了前塵舊事,你不必訝異了。先就坐罷,容后再與你細說。”

    夏初七品著趙綿澤的話,心髒怦怦直跳。

    遲疑一瞬,她壓抑著快要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吶喊,終是從那個人身上收回了視線,淡然地轉過頭來,看著趙綿澤溫和的臉,一雙眸子涼涼的,卻是笑了。

    “是有些吃驚,先前失態了,皇上勿怪。”

    趙綿澤緩緩一笑,“無妨。”

    一個小插曲,似乎就這般過去了。

    麟德殿里在坐的人,神態各異。心里偏向趙樽的人,狠狠松了一口氣。心里恨不得他死的人,則是稍有遺憾。至于其他人,或是覺得少了一場好戲,或是弄不清到底什麼狀況,各有所思。

    當然,也有另外一些人,恨不得把水攪渾,自己有所得利。就在夏初七被趙綿澤扶著走向主位的時候,吏部尚書呂華銘突地打了一個哈哈,半是玩笑半認真的撫須而笑。

    “難不成,皇后娘娘與十九爺也是舊識?”

    趙樽與楚七之間的事,在座的人里,知道的不少。

    可會像他這般直接問出來的人,卻不多。

    趙綿澤慢慢轉頭,看了他一眼,“呂愛卿這就醉了?”

    看上去他似是在維護初七,可他看著呂華銘的目光中,卻沒有半分責備之意。眾人落下去的心髒,再一次被這個問題懸了起來。

    “回陛下,老臣沒醉,只是隨口一問,別無它意。”

    趙綿澤還未回答,元祐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睨了過去。

    “呂尚書吏部的差事看來閑得很啦?管天管地,竟管到了陛下的家務事了,用不用向陛下請旨,授你一個御用監的管事儿做做?”

    御用監的管事不就是太監麼?

    元祐一席話說完,呂華銘老臉微紅。

    “老臣隨口一問,小公爺何必口出惡言?”

    “咦,御用監怎會是惡言?行行行。”元祐丹鳳眼一眯,唇角的笑容慢慢擴大,“小爺我也有一事奇怪得緊,想隨口一問。聽說貴府新進了十來個美艷的歌伎,其中一個還是秦淮八美之一,按說依呂尚書的歲數,實是消受不起的。怎的您還能這般精神矍爍地坐在這里,可是有什麼房幃偏方?不如說出來,大家樂呵樂呵。”

    “哄”一聲,殿里有人低笑起來。

    呂華銘一張老臉掛不住,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停。見趙綿澤微微蹙了眉,知道這個場合再與元祐說下去,只會自然吃虧,不得不壓住火氣,重重一哼,坐了回去。

    原以為那個曖昧的問題因了元祐的打岔不會再繼續,可趙樽一張冷肅的面上,卻添了几分遲疑,他看了夏初七一眼,聲音沉了下來。

    “我認識她?”

    他問的人,是與他“熟悉了不少”的元祐。

    因兩個人中間隔了三四個位置,故而他的聲音也不小。

    元祐抬頭,看了一眼那明黃案桌后面那個一襲榮光,綽約多姿的女子,翹高了唇角,正准備把此事圓過去,卻見夏初七突地離桌,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她裙裾長長,下巴微抬,唇上噙笑,不避諱任何人,或者說在她的眼中,此時根本就沒有旁人,只有趙樽一人。

    眾目睽睽之下,她走近了。

    站在趙樽的桌前,她盯著他,纖細的影子被燈光投在他的臉上。

    “趙十九。”

    又喊一句,還是只有稱呼。

    一殿的人都看了過來,眸中光芒閃動。趙綿澤心里狠狠一抽,卻是沒有動,只拿一雙審視的眼看向趙樽。在無數人的注視下,趙樽沒有避開,漫不經心地迎上夏初七的目光,勾了勾唇,眸底有一抹細碎的光芒。

    “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夏初七眉心一跳,輕輕揚起唇。

    她靜靜看著趙樽,忽略掉心里一波波的風起云涌,終是半闔上了冷艷的雙眸,慢吞吞拿起他面前的酒壺,纖手一傾,任由透明的酒液斟入他的杯中,直到溢滿了杯沿,溢得滿鼻都是酒香,她才停下,緩緩一笑。

    “趙十九,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不識得我了,難道你把欠我錢的事,都一並忘了?想躲債,沒門!”

    “嘩”一聲,殿里有人輕呼。

    人都傻了,夏初七卻絲毫不以為意。

    她似笑非笑,看著趙樽,“你可曉得,你還欠我多少銀子?可還曉得,是怎樣欠下的?”

    趙樽皺眉,看著她烏溜溜的黑眼珠子,一臉黑沉,可她唇角上卻是笑意極濃,一個可愛的小梨渦若隱若現,像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他滑動的喉結。

    “欠我很多,你要用力賺哦?”

    殿內“哧”聲起,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了起來。

    堂堂一國的皇后,入了大殿,當著滿朝文武和使臣的面,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人要還銀子。這件事說來荒唐,除了夏初七,恐怕旁人也做不出來。可她不僅做了,還做得理所當然,一雙笑眸盯住趙樽,就像要他馬上還錢一樣。

    除了趙樽,那些人當然不會懂,為何一個堂堂的王爺銀子要“用力賺”,只覺得這個詭異的場面,說不出來的滑稽,一聲聲壓抑不住的低笑里,殿內頓時一掃先前的陰霾與尷尬。

    “小七!”趙綿澤屏息靜氣的坐了片刻,終是忍不住了,斂眉一笑,示意夏初七坐回去,“十九皇叔剛剛回京,諸事都未理順,你這點小事,容后再說。”

    夏初七看看趙綿澤清傲的表情,淡淡道:“好。”說罷,她凝眸瞄了趙樽一眼,施施然側過身子往主位上走,只低低留給趙樽一句話,“十九爺堂堂親王,欠債可別賴!我這個人,不是那般好說話的。”

    趙樽淡淡勾唇,目光幽深若井。

    他一直沒有說話,看著她矜傲美艷的背影,看著趙綿澤扶她坐在了他的身側,仿佛是無意識的,闔上眸子別開了臉,拿過桌上她親自斟滿的酒杯,慢條斯理地灌入了喉間,就好像這一場鬧劇和這一個女人,與他原本就沒有任何相干一般。

    趙綿澤正襟危坐,笑看著殿內的眾人。

    “眾位臣工和來使,切勿要介懷。朕這個皇后,就是喜歡玩樂,性子豪爽,說來,卻是有几分草原女儿的曠達。”輕輕說著,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趙樽,全是笑意,“十九皇叔,不要與她計較才是?”

    趙樽眼皮也沒有抬,“無妨。”

    夏初七把玩著精巧的酒杯,看向趙綿澤。

    “他倒是無妨,可我的銀子怎辦?”

    趙綿澤臉色微微一滯。他知道夏楚心底在恨他,一方面故意當著滿臉文武和北狄使臣的面給他難堪,以皇后之尊,做出一副無知的樣子。另一個方面,她不顧顏面不停說起銀子,其實是為了挽回先前入殿時那失態的一聲“趙十九”,她在維護趙樽的名聲,以免他被人非議與“皇后”有染。

    心里一陣揪揪然,他卻是笑了,“你要多少銀子,朕都補給你。十九皇叔剛回京師,又忘了前塵,你就不要再為這點小事計較了。過往的恩怨,一筆勾銷罷。”

    一筆勾得了麼?

    她肚子里還揣了一個“大債”呢。

    夏初七瞄了一眼趙樽冷寂無波的臉,輕輕朝趙綿澤一笑。

    “那好罷,看在你的面上,不與他計較。”

    她一副狹隘的小女人樣子,令殿中無數人心生詫異。這位大晏皇后可謂聲名遠播。她身上的一樁樁事情,被人在私底下傳揚得不少。尤其是與晉王趙樽之間的“曖昧”,更是大多數人極喜猜測和津津樂道的事情。

    可如今冷眼旁觀,都很失望。

    這哪里是見到舊情人的樣子?

    趙樽從頭到尾冷冰冰的,似是很不耐煩。

    就算他已然忘記了過往,可夏初七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並沒有給他一個好臉色,還上來就不管不顧的追討銀子,不給晉王留絲毫的臉面。這兩個人之間,根本就不是傳聞中的“相好”,分明就是看不順眼的宿仇。

    ~

    清冷的宮燈下,酒宴一派繁華。

    今日的百官宴是趙綿澤繼位以來的第一次大宴,加之宴請來使,可稱得上是國安。麟德殿中,朝中的重臣、三公九卿、皇室子弟都紛紛攜了家眷列席。北狄來使一干人也都在客座。趙綿澤后宮里的賢、淑、庄、敬四妃也在下首就座。

    這樣多的人,不可謂不熱鬧。

    夏初七與趙綿澤並肩而坐,几乎沒有看今日赴宴的人。熟悉的人太多了。一些許久不見的故人們,今日都來齊了。只是事過境遷,物是人也非,每一個人似乎都有了不同的位置。

    她不敢去想,他們會怎樣看她。

    甚至也不敢想,趙十九如今會怎樣看她。

    是的,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忘記了。

    狗屁!這天底下誰都會失憶,就趙十九不可能。

    他是個什麼人啦?賤而無形,黑而無色。誰能猜得中他的心思?

    一直保持著得体的微笑,她表現得處處得体,在趙綿澤與北狄來使和眾臣說話時,該笑時笑,該端庄時端庄,並沒有多看趙樽一眼。自然,他也沒有看過來。就像說好的一般,兩個人的目光並無半分交集,任誰也不知他倆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宮中夜宴,歌舞自是不會少。

    推杯換盞里,教坊司的歌舞伎邁著幽然妙俏的步子入了殿來,一陣陣絲竹爾爾,舞伎們翩翩起舞,在兩國的歡宴里,她們頻頻向座中的皇室貴胄們拋來秋波,殿中一片祥和之態。三五個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美人,美酒,美言,美語,一片人間美色。

    北狄使臣豪邁暢飲。

    大晏眾臣禮節敬酒。

    處處歡聲不停,趙樽的情緒一直淡淡的,並不抬頭看歌舞,也不注意旁的事情,只一個人靜靜喝酒,不知在想些什麼。

    好一會儿,趙綿澤微笑著他一眼,又看了看北狄使臣,突然舉杯道:“哈薩爾太子與二位公主千里迢迢來到我大晏,還特地送回十九皇叔,為大晏社稷添了福,朕感激不盡。在此,敬哈薩爾殿下一杯。”

    哈薩爾嘴角一勾,輕笑:“陛下有禮。”

    二人在空中各自示意,飲盡一杯,早有宮女上前將酒杯滿上。趙綿澤掃了一圈殿中的眾人,再一次微笑道:“狄晏兩國征戰數十年,民生極苦,如今終是迎來修睦之日,願從此兩國再無隔閡,一解宿怨。”

    哈薩爾舉杯,致意,“這也是我國皇帝陛下的願望。”

    趙綿澤朗聲一笑:“眾位臣工,各位北狄來使。來,你我共飲一杯,祝兩國從此和睦相融!”

    “共飲一杯,睦鄰友好!”

    在一笑輕快的笑聲里,一干人又客套的說了一會子官話。趙綿澤話鋒一轉,一雙略帶酒意的眸子,似闔非闔,語氣帶了一絲嘆息,“光顧吃酒高興,朕差一點忘了正事。好在,人半醉,酒微酣,歌正暢,正是良辰美晨當時,如今說來也不晚。”

    “陛下何事?”

    “朕有一個提議。”

    看著他忽閃的目光,夏初七心里一沉。

    果然,趙綿澤淡淡掃了一眼哈薩爾邊上的兩位北狄公主,手指輕輕地敲擊在酒盞上,斜了趙樽一眼,輕輕一笑,“哈薩爾殿下,朕見貴國的二位公主,姿容秀美,惠心淑靜,實是當之無愧的草原明珠。為了以示與貴國長長久久的和睦交好,朕願與貴國結為姻親。”

    此事再就有意,哈薩爾並不意外。

    他側眸看了一眼陪坐在側的烏仁與烏仁,見她二人紛紛垂目羞澀,客氣地一笑,“陛下過贊,小王這兩個妹妹,來自草原,性子野了一些,不若中原的閨閣千金,毓秀端方,實在入不得眼,讓陛下見笑了。”

    “哥哥。”烏仁瀟瀟小聲咕噥一下。

    哈薩爾回頭瞥她一眼,她委屈地垂下眼睛。趙綿澤輕輕一笑,神色柔和之極。他坐在至高的主位那樣久,怎會看不見烏仁瀟瀟打從入了麟德殿開始,就已經瞄向了趙樽無數次?

    他握在酒杯上的修長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笑容溫和地看了一眼烏仁瀟瀟,客氣地對哈薩爾道:“朕的十九皇叔為大晏征戰多年,一生戎馬,守護大晏山河,立下了赫赫戰功。然面,天不遂人願,這些年許婚多次,可歷任王妃都死于非命,如今尚未大婚,著實令朕憂心不已。朕見公主皓齒青蛾,實乃端麗倩俏,實乃晉王妃的上佳人選,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趙綿澤話音一落,殿中的竊竊私語都停了。

    兩國交戰多年,用聯姻一事來促進和議,本是必然。

    他的提議合情合理,大多數人都紛紛點頭,皆是一副觀望之態。只有少部分人,如陳大牛和元祐這些心知趙樽與夏初七關系的人,心里擔憂不已。

    夏初七手心攥緊,目光若有似無的看向趙樽。而他並未抬頭,就像根本沒聽見在說他的終身大事一般,完全與宴會上的人格格不入,一副高冷清貴的姿態,雍容得如入云端,未落凡塵。

    哈薩爾心里一怔,看了一眼烏仁瀟瀟,見她也怔在那處,微微張著小嘴,不知所措的攥緊了衣角,不由蹙緊了眉頭。頓了下,他緩緩抱拳,作了一揖,遲疑道:“皇帝陛下,晉王殿下龍章鳳姿,而舍妹自幼頑劣,怕是高攀不上……”

    “太子殿下是怕十九皇叔不允麼?”趙綿澤笑容清越,略一轉頭,看向面色平靜的趙樽,溫和地笑問:“十九皇叔,朕雖為國君,也是晚輩,此事還得聽十九叔的意見。”

    他主政屬來溫和,這樣的做派臣工並不奇怪。

    可趙樽抬頭,看向他,只有一句,“本王不願納妃。”

    他這樣的當場拒絕,令烏仁瀟瀟頗不得面子。臉色微微一暗,她垂下了頭去,笑了笑,也自知這是理所當然,只是不敢看烏蘭一雙戲謔的眼。

    趙綿澤目光淺淺眯了起來,“十九皇叔,北狄公主不遠千里而來,本就是皇爺爺主張的聯姻。況且你這般年歲,還獨身一人,到底也令人掛心。依朕看,還是不要拒了才好?”

    趙樽目光一凝,冷冷的,略帶嘲意。

    “不是說依本王之意?”

    趙綿澤被他當場一嗆,臉上有些掛不住。沒成想,就在他僵住下不來台之時,趙樽卻是淡淡的看了過來,几乎連遲疑都沒有,轉了話,“你若是執意,我沒意見。娶妻而已,娶誰都是娶,隨你意。”

    他話題變得如此之快,令人吃驚。

    趙綿澤靜靜看他片刻,摸不清他的想法,只道:“如此自然是好,皆大歡喜。”

    殿里一片稱賀之聲,趙綿澤滿意的一笑,偏頭看了一眼夏初七。只見她抿唇沉默著,臉上血色盡失,再沒有了先前的笑意。他俯首過去,低低道,“小七,故人已非昨,我只是想讓你看明白而已,不要怪我。”

    夏初七看著他,沒有情緒,用了與趙樽同樣的台詞。

    “隨你意。”

    淡淡的三個字,她回答得沒有半分遲疑。

    趙綿澤眸光一眯,低低一個“好”字說完,他淡淡轉頭,揚聲輕笑道,“諸位臣工,這是朕即位以來辦成的頭等大事,茲以為,十九皇叔的婚事,得慎之又慎,重之又重,方能体現國恩。朕想到一個法子,今年的腊月二十七是朕與皇后的大婚之日。欽天監說,這一年,除此別無良辰。那十九皇叔與朕,便同一日大婚好了。”

    與皇帝同一日大婚,那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恩寵。

    一眾臣工紛紛詫異輕嘆,直嘆叔侄和睦。

    只有一部分有心人才知,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打擊。

    在眾人的議論聲里,趙樽不溫不火,不謝恩也不拒絕。

    “陛下——”這時,一直坐在趙樽不遠處沒有吭過聲的元祐卻突地接了一句,起身抱拳道,“這事不妥。”他向來不摻和朝中的事情,這一回卻扯起一竿子就管起了皇叔的婚事,著實令人稱奇。

    人人都看著他,趙綿澤輕聲問,“有何不妥?”

    元祐哼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烏仁瀟瀟,唇角輕輕翹起,一副紈绔貴胄的派頭,戲謔道:“旁的婦人如何我是不知,可這位烏仁瀟瀟公主,我卻知之甚詳,她配不上晉王。”

    趙綿澤目光一沉,已有惱意。可元祐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也不能當著不知情,必須要問。

    輕“哦”一聲,他道:“你且說來。”

    元祐握著酒杯,斜斜地瞥了烏仁瀟瀟一眼,就像根本未曾看見她一雙恨不得宰了自己的眼睛,輕輕一笑,一把軟刀子便朝她殺了過去,“回陛下話,此女凶悍野蠻,粗俗鄙陋,言行實在不堪,難登大雅之堂,配普通王公已是褻越,如何能匹配晉王殿下?如何當得起我大晏的晉王妃?真是笑話!”

    這話對一個女子而言,實在太重。

    一群北狄使臣,臉色已是難看之極。

    烏仁瀟瀟面色一變,差一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姓元的,你說什麼?”

    元祐卻像是沒有看見旁人憤怒的目光,仍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烏仁瀟瀟,一襲一品武官公爵的補服,看上去格外的風流倜儻,加之他那略帶的几分醉色的丹鳳眼黑沉沉一片,更是顯得少年輕狂,“小爺我說得夠客氣了。烏仁公主,你不要逼我說得更難聽。”

    “你……”

    烏仁瀟瀟指著他,氣得手指一陣顫抖。

    “我?我如何?”元祐一張俊臉上堆著笑意,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向她示意一下,調侃道:“長了一只癩蛤蟆,就不要想吃天鵝肉了。就你這樣的姿色才情……呵呵。”

    一聲“呵呵”,把意猶未盡之意表現的淋漓盡致。

    烏仁瀟瀟滿臉通紅,欲哭無淚,卻還不敢與他爭辯。尤其想到他曾對自己做的事,再看一眼趙樽的俊朗風姿,她也委實覺得自己已不堪配他。一時又氣又恨,悲從中來,一甩袖子,竟是哭著風一般的跑了出去。

    元祐癟了癟嘴,看向臉色黑沉的哈薩爾。

    “太子殿下,不才在下斗膽替晉王拒婚,得罪了,敬你一杯?!”

    “小公爺的酒,本宮受不起。”哈薩爾冷哼一聲,不理會元祐的示好,只是轉頭看向身后的阿納日,衝她使了一個眼神,讓她跟上烏仁公主,就不再言語。

    好好的一樁親事,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遇到元祐這樣的人,大晏的臣人都有些頭痛,趙綿澤的面色也有些難看。

    “休得放肆,還不給太子殿下陪罪?”

    “我陪了?他不要。我有什麼法子?”元祐皮笑肉不笑。

    趙綿澤瞄他一眼,可責歸責,元祐的身份實在特殊。他是趙綿澤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平素便浪蕩慣了,連以前的洪泰皇帝都不怎麼拘束他。個中理由很簡單,他一個皇孫之尊被抱養出去,洪泰帝一直對他心里有愧疚。他自然也不好剛剛一登基,就拿元祐開刀。

    朝哈薩爾歉意的笑了笑,趙綿澤道:“元小公爺亦是玩笑慣了,太子殿下,多多海涵。”

    哈薩爾內心里,其實便不願將烏仁瀟瀟許給趙樽。

    他自己就是一個男人,太清楚一個心里有旁的女人的男人是一個什麼樣子。如果把妹妹許配給他,無異于推入了火坑,哪里可得幸福?故而,他雖然惱恨元祐的用詞歹毒,卻也正好有了一個借口,順著稈子往上爬。

    “貴國之人,看來都喜玩笑。”

    他這個回答,不熱不冷。可拒絕之意,卻很明顯。

    趙綿澤被將了一軍,看了元祐一眼,不好在此時再提結親,微微點了點頭,笑道,“朕原本是看烏仁公主對晉王有意,這才想成人之美,即如此,此事容后再議吧。”

    說罷,他轉向了一直沒有吭聲的烏蘭明珠,面上笑意清淺,“烏仁公主的性子極是率直,依朕看,非朕之十九皇叔降不住,屬實是大好姻緣。哈哈。至于這位烏蘭公主,觀之溫惠柔嘉,貞靜守禮,若哈薩爾殿下沒有異議,朕願以一‘惠’字賜之,與朕為妃。”

    原本烏蘭明珠隨著哈薩爾出使南晏,便是要嫁給趙綿澤的。

    這是一件大晏與北狄兩國都默認的事情。

    不過,趙綿澤此時冊妃的舉動,很明顯是為了給元祐擦屁股。如此一來,雖然烏仁瀟瀟的事情讓北狄傷了臉面,但趙綿澤直接給烏蘭明珠封了妃,也算是一種示好。北狄使臣們的怒氣下來了,哈薩爾目光一閃,謙遜地客套了兩句,便認可了此事。

    “烏蘭,還不向陛下謝恩。”

    烏蘭明珠心里一跳,看了趙綿澤一眼,面色微微一紅,羞澀地上前屈膝謝了恩,又端庄地退了回去,久久不敢抬頭看他。

    來南晏之前,她想過無數次,趙綿澤這個人到底如何。可她僅僅知曉他年紀輕輕便執掌了大晏政權,是一個極厲害的男人。卻從未沒有想到,他不僅年輕,還生得這般俊俏,為人溫文爾雅,溫和得如同謫仙,一襲明黃的龍袍加身,坐在上方,為君者的氣度,實非草原上那一些粗獷漢子可比。

    兩個姐妹,配于叔侄兩個,在后世來說有一些荒唐。可在時下,並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尤其是皇室之中。冊妃一事定下,無人覺得有何不妥。而且,雖然為趙樽的賜婚沒有成事,但殿中之人的心里,差不多已經有了底。

    烏仁瀟瀟提了要許給了晉王,其他人又如何有份?

    即便晉王不成,也成不了別人了。

    歌聲再起,酒意漸回。

    眾人各懷心事,各自惴惴。

    在這一場賜婚與客套的你來我往里,夏初七一直端著酒杯,卻一口都沒有喝,只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雖面色蒼白,卻不搭話,就好像誰做趙樽的晉王妃,誰做趙綿澤的嬪妃都和她沒有什麼關系。

    于她而言,最壞的結果已經過去了。

    趙十九在陰山的死亡,才是一件令她抱憾終身的事情。

    當一個人承受過更重的心理壓力都沒有崩潰之后,其余的事,就都不是大事了。不論趙樽眼下如何,此時她的心底都是雀躍的、亢奮的、開心的。在一副云淡風輕的外表下,每一條神經都在歡欣鼓舞,都在重復一句話——只要他活著就好。

    只要他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

    只要他活著,他們的小十九就有爹了。

    只要他活著,就算他真的已經忘了她,把他們過去的一切情愛都抹滅得一干二淨,她也有辦法把他的腦子給擰回來。

    噙著笑,她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讓趙綿澤越發看不透。想起她那一次昏厥之時,嘴里一聲又一聲的“趙十九”,想起她為了他做得那種種痴心之事,他無法猜測她的淡然到底由何而來。

    看她一眼,他為她夾了菜,“多吃一點。”

    夏初七莞爾,面色平和,“好。”

    這樣的她,令趙綿澤怔了怔,目光微凝。她卻湊了過去,認真地笑了一笑,用低得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與你的賬,回頭與你細算。”

    趙綿澤一愣,看向她如晨光初綻一般的臉,心中酸澀。

    “你要怎樣算?”

    夏初七展顏一笑,“你會知道的,我不會要你好過。”

    她這般直言不諱的說出來,趙綿澤一點也不意外。而在這個世上,能夠有膽子坦白威脅一個皇帝的人,除了她,還真是找不出旁人來。

    趙綿澤笑了,“小七,只要你在身邊,我都覺得好過。”

    夏初七輕呵一聲,眼晴是一種鄙夷的光芒。

    “這樣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不要臉”三字太狠了。趙綿澤長了這樣大,就從來無人敢當著面儿的這樣說他。心髒狠狠一抽,他面色一變,看了她片刻,仍是不動聲色。或者說,他不願意讓人看出來他與她之間的不融洽。

    他輕輕一笑,“這世上之事,有哪一件是要臉的,哪一件又不是要臉的?夏楚,我知你恨我隱瞞你,可你也看見了,他想不起你來了,我只是不想你傷心而已。他如今心里根本就沒有你,你又何苦再為了他與我鬧下去?我們兩個好好的,不成嗎?”

    夏初七眸底里,火苗亂躥,“成,怎麼不成?”

    兩個人低頭耳語的樣子,在旁人看來,像是極為親密,誰又能曉得他倆打的什麼肚腹官司?趙樽漫不經心的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拂了拂袍子,並不與任何人打招呼,徑直一人起身往外走去。

    “爺……”

    鄭二寶一直侍立在門口。

    從見到趙樽的第一眼,他的眼圈一直是紅的。

    可先前沒有機會,如今見他終于走了過來,他瞅准時機便跟了上去,還像往常在晉王府一樣,屁顛屁顛的跟上去,小意的討好他,“爺,奴才想死你了,你總算回來了……”

    趙樽默然回頭,冷冷看他,“遠點。”

    “爺……”

    “滾!不要跟著本王。”

    “你,你連奴才也不識得了?”

    鄭二寶委屈到了極點,紅著眼看他。可趙樽並不回答,衣袂獵獵,徑直遠去。鄭二寶腳下一頓,觀察著他的表情,吸了吸鼻子,為了避免落下淚來,趕緊大袖掩臉,背過身去,面向著牆壁趴下,嗚嗚哭了起來。

    ~

    殿中不時有人離席,來來去去,剩下的人依舊觥籌交錯,共赴一場繁華的夜宴,沉浸在紙醉金迷的歌舞聲色里。故而,趙樽的離開,似乎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夏初七坐了一會,終于按捺不住,瞄一眼那個空掉的位置,她看了趙綿澤一眼,輕輕一笑。

    “我去更衣,陛下慢用。”

    趙綿澤看她一眼,目光微深,“小心些,天暗,路滑。”

    輕“嗯”一聲,夏初七不以為意的噙著笑容離去了。趙綿澤面不改變,灌入一杯酒,繼續與眾臣說著話,只是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侍在門口的阿記。

    ~

    夜宴的歌聲還在耳邊,出了麟德殿,外面便寂靜了几分,宮燈昏暗,天上的星辰似是羞了眼,忽閃忽閃的掛著朦朧的光線。夏初七拖著一襲長長的裙裾,只領了晴嵐一個人出殿,行入了為大宴准備的休息室。

    時人用詞講究,所謂“更衣”,便是去方便,上廁所。夏初七領了晴嵐進去,外間的几個宮女趕緊迎了過來,抬起屏風為她遮羞。

    晴嵐揮退宮女,輕輕牽起她的裙擺,要侍候她方便。

    她卻看了晴嵐一眼,眼神涼涼地瞄向休息室的窗台。

    “晴嵐……我要去見他。”

    晴嵐微微一愣,“宮中人雜,怕是不妥。”

    夏初七搖頭,憋了許久的聲音,微微喑啞,“我不能再等,再等下去,我就要瘋了。我必須要見到他,聽他說話。馬上,立刻!晴嵐,你聽我說,你在這里等著,一旦有人來問,你就說我身子不舒服,想小憩一會,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晴嵐抿緊了嘴唇,覺得這事有些風險,可看著她一雙堅定得几近赤紅的眸色,終是不再多言,點了點頭,走到窗邊抽開插梢,推開了窗戶。

    一陣涼風入內,夏初七深吸了一口氣,給了她一個“拜托”的眼神儿,然后看向外面的夜色,由晴嵐扶著手臂,從小小的窗台翻了出去。

    夜色深濃,麟德殿的酒香合著花香,扑入鼻端。

    夏初七步子極慢,出了麟德殿,她小心翼翼地往離此不遠的燕歸湖而去。這一座麟德殿是為宮中大宴和接待國外使臣使用的,除去宏大巍峨的大殿之外,有很大一片供人賞景林園,其中便有一個燕歸湖。

    月影下,似無風。

    她一人走著,身邊花影重重。

    腦中里,各種交雜的前塵往事,憶來憶去,不由緊張。

    她不知趙樽出來了會去哪里,但她知道他還未離席,因為那不合規矩,他一定只是出來走一走。先前在國宴上,她沒有給趙綿澤難堪,那是為了她的小十九,為了她與趙樽的生命安全,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她不能夠把趙綿澤逼到極點,關鍵時候,還得先順著他,等出了宮,再圖后計。

    如今背了人,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她一定要見到趙十九,一定。

    林間草木深深,燈火越來越暗。

    她穿花入道,憑著直覺走了好長一段路,林子里越來越暗,她圍著湖邊走了好久,卻沒有看見一個人,更不要說趙十九了。她猜測趙樽可能沒有來這個地方,蹙了蹙眉頭,正准備調頭換一條道去找時,隱隱的,邊上錯落的一叢竹林里傳來了一陣怪異的聲音。

    男子的粗聲喘氣混合著女子壓抑的呻吟……

    這樣的聲音,不必多想,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來了。

    靜靜的,她整個人呆住了。

    這是在宮中,正在舉行大宴……

    會在這里來辦事的人,除了是“偷情”,不可能會是其他。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

    那兩道聲音太過模糊,她聽不清楚。走?還是留?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甚至于……她心底里有一絲隱隱的害怕,害怕那個男人會是趙十九。

    攏了攏衣裳,她咽了一口唾沫……

    只聽得那個男人突然重了聲音,語氣里滿是消魂的顫抖。

    “可還受得?嗯?”

    聲音有一絲莫名的熟悉,她驚了一下,差一點叫出來。可仔細一想,又有點想不起到底是誰。沒有聽見那女人回答,除了她一下比一下更為嬌媚的呻吟之外,風聲里,再無其他。

    在這種情況下發出來的聲音,都會有一些變調。她分辯了一會儿,為了安全起見,終是退了兩步,想要避回去。可后退的時候,卻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個竹樁,絆住長裙,差一點倒下。

    几乎條件反射的,她低低“呀”了一聲。

    “誰!?”

    竹林里,那個男人低喝一聲,先前的曖昧聲戛然而止,一道寒光几乎霎時便從林中躥了出來。

    夏初七心里一緊,暗暗“啐”了一聲,直叫一聲倒霉,正准備轉頭就跑。電光火石之間,斜刺里一個身影突地掠來,雙手環住她的腰身就勢一抱,她便離地而起,身不由己的與他雙雙滾入邊上一個竹林掩藏的錦癸花圃里。

    想到小十九,她落地里,緊張的抱住了小腹。

    可那人卻沒有讓她摔在地上,直接把她按在了懷里。

    她驚懼了一瞬,手心下意識地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剛想出聲儿,耳朵邊上“嗖”的一聲,她一抬頭,只見數支暗器似的短箭從她的頭頂上方掠了過去。

    好險……

    好一點,她就被射中了。

    猛一抬頭,她看著他,“趙……”

    “閉嘴!”她掌心里金屬的硬度和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讓她下意識地聽了他的話,定定看著他再不出聲,他的身上很涼,像吹了一會涼風,那呼吸直入心底,即便是在這般危險的時刻,也令她覺得安心。

    外面一個沉沉的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應當是竹林里那人。

    她緊張地屏緊了呼吸,抓牢了他的手。

    他沒有動,穩穩地把她抱在胸前。很緊,卻不動聲色。

    前几天的暴雨,在竹叢里積了水。

    一滴水,從竹葉下落下,滴在她的脖子里,有些涼,她避了避,低下頭去,臉儿埋在他的肩窩里,緊緊地貼著,深深的呼吸著,抱緊他,一動不動。隔著彼此薄薄的春衫,她清楚的聽見他狂熱的心跳,還有他身上堅硬的肌理在呼吸間散發出來的熱度。那是一種熟悉得令她暈眩,令她恨不得與他一同去翻天覆地的力量。

    “趙十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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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0:59:58 |只看該作者
第198章 愛恨糾纏

     “別出聲——”

    不等她說完,趙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他手上的勁很大,像是恨不得勒死她,一看便知是心里有氣。

    她搖頭,無辜地瞪大一雙眼睛看向他。

    竹林里的光線,實在太暗。

    她看不清他,除了風吹竹影,什麼也看不清。

    以至于,她也分辨不清他表情的喜怒,不知他見到自己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外面的腳步聲很沉重,每一下,都似乎敲在心上。想到會被人發現,她血液逆躥,攬緊了他,不知是亢奮,還是緊張。

    他靜靜的,還不待她反應,突地抱住她又一次翻轉了身子,二人一同滾入了錦葵花圃的深處,與上次一樣,他沒有壓她,仍是穩穩托住她在身上。

    想到小十九,她想了一跳,低低喘一聲,回頭一看,只見濃重的竹影下,就在他二人先前躺過的地方,有兩只寒光閃閃的小箭,急急射入花地里。

    靠!好險!

    濕了几天的地,潮濕一片。

    趴在他身上,她只覺他的目光涼氣森森。

    竹林外面的那個人,要殺他們滅口。但是,他由始至終都不敢出聲。

    而他兩個躲在竹叢中的錦葵花圃里,也不敢出聲。

    這樣的情形,很是詭異。

    他們不能讓對方瞧見,對方似乎也不想讓他們瞧見,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僵持之中,雙方都不想面對面過招,可對方手上有武器,他們卻沒有,明顯比較吃虧。

    “喂……”

    夏初七話未說完,又一次被趙樽捂緊了嘴巴。

    她郁卒地指了指自己,擺了擺手,示意他先放開她,或是不要管他。可也不知道這人到底看懂沒有,一張冷寂的臉掩在幽深的陰影里,無半分情緒,更是不與她說一句話。

    她彎了彎眼,目光狡黠的一閃。

    突地,她邪惡地伸出舌頭,舔一下他的手心。

    攬住她的男人,像被雷電劈中,扭頭定定看她,整個人登時僵硬了。

    她滿眼都是笑意,又一次伸舌襲擊他的手心。

    這一回,她剛剛貼上去,他就飛快地縮回了手,警告地看她一眼。

    “別鬧!”

    這兩個字,他几乎是無聲出口,低得不能再低。

    可她卻是聽見了,乖順地點點頭,不再鬧他,但雙手再次圈緊他的腰,將頭偎入他溫暖的胸前,小鳥依人似的蹭了蹭。

    他身子一直僵硬著,沒有回應她,也沒有抗拒。她心里倏地笑開,一點危險的意識都沒有了。

    大抵是那個時候養成的習慣,只要有趙十九在身邊,管它前面是懸崖峭壁還是万丈深淵,她一點都不害怕。即便身處步步陷阱的皇宮,即便下一秒有可能就是死亡,她也能笑著去死。

    錦葵花圃被一簇簇茂盛的竹林圍著,光線暗得只能聽見一下又一下的腳步。

    近了,更近了。近得似乎都能聽見那人淺淺的呼吸。

    黑暗里,一個影子突然出現在竹林的邊上。背著光,他融在黑暗里,看不清樣子和衣著,只隱隱可見此人個頭還算高大……

    半夜偷歡,這人到底是誰?

    夏初七心髒一緊,好奇心爆了棚,可對方根本也不給他們看清的機會,揚起了手上的武器,便瞄准了他們。

    電光火石之間,趙樽雙手一松,放下她,狼一般疾掠出去。

    那個男人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反扑這樣快,只一怔,在一聲鐵器交纏的“鏗”聲里,那人吃痛的低低“嘶”了一聲。

    只一個回合,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認出了趙樽,像是受了極度的驚嚇一般,不再與他交手,飛快地掠了出去。轉瞬間,他沒入了竹叢,再沒了影子。

    竹叢的暗影里,只剩他二人。

    趙樽沒有去追他,也沒有說話,只是越過夏初七,走向了錦葵花圃,彎腰撿起插在泥地里的一支羽箭來,細細的端詳。

    那是一只三翼形的箭簇,箭身輕薄,箭尾有一條細細的尾巴,最明顯的特點是有一道“放血槽”。但是,這種羽箭廣泛應用于大晏軍中,很常見,不算什麼稀罕之物。

    “做賊的人,也怕賊。還沒開打,就跑了?”夏初七見趙樽怔在原地不語,理了理身上裙衫,低低頑笑一句,慢慢走過去,瞄他一眼,輕輕問。

    “認出來是誰了嗎?”

    趙樽唇線抿緊,仍是沒有回答,就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夏初七微詫一瞬,又近了一些,想要去抱他。

    可她的手剛觸上去,身子突地一震。

    她看不清他,卻摸到一手濕熱的鮮血。

    這傷應當是先前他護著她滾入錦葵花圃時,被偷襲的羽箭擦到的,血液從他身上的黑袍里滲了出來,染在她的手上,那感覺令她心里狠窒,登時拔高了聲音。

    “趙十九,你受傷了?”

    飛快地摁住他的傷處,她把他往外拉。

    “走,找個有光的地方,我給你瞧瞧。”

    她的樣子急切得緊,趙樽卻木雕一般一動不動,緩緩偏過頭來,看著她一身的寬袖輕羅和微微散亂的髻發,目光一眯,淡然地抽回手,語氣從容而冷漠。

    “皇后娘娘,男女有別,還請自重。”

    什麼?

    他突如其來的疏離聲音,涼得如夜風驚魂,嚇得夏初七手腳都軟了,差一點噴出一口老血。

    定定地看著他,她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沉吟了好半晌,才總算緩過一口氣來。

    趙十九心里別扭了?!

    她知,他的性子和思想與她不一樣。他是一個受孔孟之道教育出來的迂腐男人,與她在后世接受的觀念不同。想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來了,她卻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面前,成了大晏的皇后。而且,他還親眼看見她與趙綿澤那般入殿,他的心里能好受麼?以他傲嬌高冷的性子,別扭一下也是正常的。

    夏初七自顧自地想著,眼睛半眯,一步一步走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晉王爺,你喚我什麼?”

    “皇后娘娘。難道不對?”他答,聲音平淡。

    “趙十九,你再說一遍,信不信我會收拾你?”

    “……”

    趙樽看著她,竹影下頎長的影子,桀驁而冷漠。

    “不說話是吧?你猜,我在想什麼?”她笑問,再近了一步。

    夜暗,風清,人冷冷的。

    他低著頭,看著他,一動不動。

    夏初七心髒怦怦直跳,似笑非笑。

    “我在想,要不要打你!”

    由著她一步步欺近,趙樽目光深不見底,抿緊的唇線,刻滿了一副雍容的高深莫測之態,仍是不理會她。

    夏初七是習慣他這樣子的,倒也不以為然,低低一笑,猛地撐在他的胸前,惡狠狠推了他一下,力氣用得極大。

    他似是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野蠻的舉動,收勢不住,后退一步,低喝一聲,“你在做甚?”

    夏初七委屈地咬了咬唇,又高仰著頭,黑眸深深看他,不肯服軟。對視片刻,見他還那冷漠的模樣儿,她像是突然間就怒上心頭,一個猛子衝過去,狠狠抱住他的腰身,頭一偏,二話不說就咬在他的胳膊上。

    “咬死你!”

    他僵硬著身子,不動彈。

    她咬得極狠,嘴里還含含糊糊的低罵。

    “還敢不敢諷刺我?再多說一句,我換個地儿咬!”

    趙樽眉心狠狠蹙起,低頭了她一眼,手臂抬了起來,像是要抱她,可掌心就要落在她腰上那一瞬,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牽了牽唇角,不輕不重地將她推開,淡淡看著她,出口仍是那一句,只是聲音略略喑啞。

    “娘娘,為免彼此難堪,還請注意身份。”

    一句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

    靜夜里,他的衣袍帶出一襲夜風涼涼。

    四月,正是錦葵花盛開的季節,被壓折的花苞里,吐出淡淡的清甜香氣,隨了一陣微風蕩漾在鼻間。雨后,輕寒,花香,別后重逢,怎麼會是這樣的情形?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突地咬牙切齒。

    “趙樽,你給我站住!”

    那挺拔的背影定住了,佇足在原地。

    可他站是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夏初七看住他,慢慢走過去,步子邁得極慢。走到他的背后處,她站了一瞬,像是猶豫了一下,才緊緊圈住他的腰,將頭貼上去,擱在他的背上。

    “爺,帶我走吧。我們一起走吧。天下這般大,總會有我們的容身之地。我知道你沒有忘記我。我知道你很難,但我想你,想和你在一起……”

    這一句話她說得極低,極慢,几句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和驕傲,一串眼淚帶著數月的刻骨相思,瘋狂的飆出來,濕透了趙樽的脊背。

    這個時節,他身上的衣襟不厚,她的淚水就這般浸在他背上的傷口上,火辣辣的刺痛。

    他沒有說話,遲疑片刻,低下頭,解開她圈在腰間的柔軟的手,回頭看著她,一雙幽深冷冽的眸子,在黑暗里看不出半點情緒。

    “我不識得你。”

    夏初七見鬼一般抬頭,看住他的眼。

    還是同樣的一雙眼睛,在回光返照樓里,這一雙眼曾經專注地看著她起誓,他說:“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與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結為夫婦。從此,夫妻同心,生死與共。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他也曾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說,要“以血代酒,當作合巹”與她做夫妻。

    此刻還是這一雙眼,卻是這般的冷漠,冷漠得似是沒有半分情感。不是別扭,不是生氣,更不像是在吃醋……

    她微微一震,恨聲起,“那你先前為何救我?”

    他冷冷道:“換了別人,本王一樣會救。”

    “放屁!”夏初七沒好氣地瞪他,再無半分形象。或說,在趙十九面前,她就從來沒有過端庄的時候。一咬牙,她拽了他一把,語氣極不友善。

    “行,十九爺悲天憫人,見人都會救。可救就救了,你為什麼要抱我?還抱得那樣緊,為什麼寧願自己受傷也要護著我?你是不是還要說,換了別人,你也一樣要抱?也要舍身相護?”

    他低笑一聲,語氣如霜,極是迫人,“娘娘想得太多,心思太重,那只是本王情急之下的權宜之策。讓你誤會,抱歉!”

    說著他又要走,夏初七卻拽住他不放,緊緊拉住他的袖子,“趙十九,這里沒有旁人,你給我一句話,只一句話就好,或者你點一下頭。你沒有忘記我的,對不對?”

    看著他隱在黑暗里的面孔,夏初七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憤怒,像是在哀求。可他的面孔卻一如既往的冷漠,狠狠地甩開她的手,一句話都懶得再說。

    他這樣的反應,激得夏初七身子一顫,怒火迅速躥入腦子炸開了思維。

    從陰山始,她就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妻子。那一座雄偉壯觀的皇陵,曾經見證過他們那般庄重的誓言。這些東西,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你根本就沒忘,你在撒謊!”她根本不信。

    “信不信由你!”趙樽冷冷看她,退開半步,衣袍微微一拂,“皇后娘娘,若是本王先前真有得罪之處,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若是皇后娘娘想與本王有什麼……”

    拖曳著嗓音,他似是嫌棄的一笑,涼涼的語氣,略帶了一絲嘲意:“容本王失禮了。娘娘雖美,卻不是我的心頭好。”

    他貶損玩笑的話,夏初七不是第一回聽見,比這個更損的都曾聽過。以前兩個人相好之時,從來就沒有缺少過斗嘴這一項。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趙樽占盡上風,但她也從未因此氣惱過他。

    到不是說她心大不在意,而是她很清楚那只是趙十九似的幽默,往往她氣極了,打他几拳完事。

    但這一回不同,他以前損她是說她“丑”的,這一回,他卻說她“美”。與漠北的時候相比,今日精心裝扮過的夏初七確實不知美了多少倍,肌滑膚細,眉眼精致,纖巧姣美,即便在這個暗不見天光的地方,也是香風陣陣,惹人遐思。然而,這一聲“娘娘雖美”的褒贊,她聽上去卻刺耳之極。

    “你再這般……我就要生氣了?”她咬唇,低低道,“你曉得的,我生起氣來,你可是哄不好的。”

    趙樽尚未回答,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快,快點找——”

    “你們几個,去那邊。”

    “你,跟我走——”

    “去,那個竹林里找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其實離先前那個“偷歡之人”離開,也不過轉瞬之間的功夫。

    怎麼這樣多的禁軍涌過來?

    看來事情,不簡單。

    夏初七心里翻江倒海的想著,莫不是趙綿澤打定主意連臉都不要了,自己搞出來的這一出?

    若是她今日與趙樽相認,被他們當場抓住,任何一個罪名都會讓趙樽吃不了兜著走。這麼說來,這件事也許原本就趙綿澤為趙樽安排的一個圈套。趙樽假失憶,他就真陷阱。他給趙樽放了一個香餌,正是她自己。他知道她來找趙樽,故意讓他鑽入這個圈套里。

    而那兩個“偷歡之人”,是趙綿澤安排大肆搜宮的“借口”,還是另外一對中了趙綿澤“套中之套”的人?

    怪不得趙樽不敢與她相認。

    他們的身邊,到底有多少眼線?

    夏初七意識到這些,心里一窒,還來不及思考,趙樽的胳膊已經伸了過來,他再一次抱住她的腰,壓低了聲音。

    “走!”

    外面涌來的禁軍很多,他們的樣子正是在搜查什麼。三五成群,手持刀戟,氣勢洶洶地四處翻找著,不過瞬間,便有人舉著火把往竹林里來了。

    在那一剎的火光下,夏初七看清了趙樽的臉。

    很冷,很冷,只一瞬,除了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還有一抹仇恨的火苗頃刻滑過,不留一絲痕跡。

    她一怔,他已抱著她閃出竹林,往反方向而去。他腳步極快,仿若生風,卻沉穩有力,並無半分慌亂之態。

    禁軍的速度哪里比得上他?

    即便抱了一個人,趙樽也走得很快。夏初七扣緊他的脖子,只聽見耳邊“唰唰唰”作響,一陣衣料與樹叢花叢的摩擦聲后,几個閃身,他便已經將她帶入燕歸湖邊上一塊巨型的假山石后面。

    他放下她來,長長的喘了一口氣。

    “你在這里,等我離開再走。”

    “還說不認識?”她拽住他的袖。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我只是為了自己。這樣與你在一起,若是被人瞧見,怎麼也說不清了。”

    “好,你走吧。”夏初七慢開手,抿緊了唇角。他遲疑了一瞬,看著她還未說話,假山石的外面,又是一陣禁軍急匆匆的腳步聲。

    “快一點,圍起來,不要讓他們跑了。”

    趙樽探出去的身子,縮了回來,眉頭緊鎖。

    “你說,他們是在找那兩個人,還是本來就在找我們?真是一場好戲呀!”夏初七猜測的輕笑道,趙樽鎖著眉,卻沒有回答她。

    她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

    夏初七不再與他討論,只是豎著耳朵,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近乎貪婪。可他卻不看她,一雙冷漠的眸子,森寒無波,氣度一如既往的尊貴無雙。

    隔了三個月,趙十九還是趙十九。

    可如今的趙十九,又不太像趙十九。

    他身上少了一些什麼,又多了一些什麼?

    也許他與她,都是一樣。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情,如何還能保初心?夏初七靜靜的想著,看著他籠上一層陰影的冷冽面孔,突地慢慢伸手過去,扳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轉過身來,正面對著自己。

    “趙十九……”

    她低低的喚,他卻沒有回答,眉心冷蹙。

    她輕輕一笑,似是不以為意,目光柔柔地看著他的眼睛,手指抬起,撫上他的臉,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猛地,她用力一把鉤住他的脖子拉過來,“哧”了一聲“王八蛋!”,便迅速地摟住他推出去,像一個欺男霸女的女土匪似的,直接把他推靠在巨石上。

    “小心!”他壓著嗓子,語氣有惱意。

    她咬著的牙松開,微微一怔。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不僅沒有抗拒她的推搡,還在她踩到裙裾差一點絆倒時,慌忙地拉扯了她一把,穩穩掌住了她。

    他是擔心她的。

    她涼下去的心髒,又燃起熊熊的烈火。

    她能理解,這件事很難怪他。畢竟在時下的男人來看,她這樣的行為太過驚世駭俗。一時半會,趙十九恐怕真的消化不少,很難原諒她。

    她莞爾一笑,就勢欺近,攀著他的胳膊,在他身上聞了聞,嗅著他一身淡淡的幽香,掌心輕輕放在他的心髒處,像一只調皮的小野貓似的,吐氣如蘭。

    “好吧,不認識就不認識。可是,王爺,你說我不是你的心頭好。但你卻是我的心頭好,這怎麼辦?”

    媚媚一笑,她見他黑了臉,又是輕輕問:“這樣好了。要麼你讓我也成為你的心頭好,要麼,你就容許我幫你回憶一下,如何?”

    “不要鬧!”他抓開她的手,語氣冷淡,一雙幽暗的眸子,掩在暗夜里,沉得她分辨不出怒氣的真假。

    外面時不時有禁軍的腳步聲,夏初七卻像是不太在意,笑了笑,更加靠近了他,几乎整個身子都倚在了他的身上。

    “我哪有在鬧?你不是忘記我了嗎?我只是要幫你好好回憶——”

    “你……”她的身子溫熱如火,他的心跳如同雷擊,原本想要加重的語氣,終是說不出口。軟下了嗓子,他的聲音游離一般,似是想要換一個話題。

    “本王當真欠過你銀子?”

    “……”夏初七看著他的眼,雙眼倏地一紅,“是。”

    “多少?”

    “很多,很多。”

    “很多是多少?”

    “是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那麼多。”

    “……”

    他一雙深幽的眸子沉了又沉,忍不住嘆息一聲,像是無奈,“回頭你開個數給我。我會還你。”

    “不!談錢,多傷情啦?”她笑嘻嘻的說著,貼住他的身子,隔了一層薄薄的衣衫,貓儿似的輕輕蹭他,“放心,我會讓你自己想起來的,想起你到底欠我多少。”說罷她一只軟柔的手探入他的衣袍。

    他如遭雷擊,身子頓時僵住。

    那一只手,蛇一樣纏住他。而她的嘴唇,卻是蛇的信子,低低吐出一串幽淺的呼吸,踮著一只腳尖攀在他的身上,另一只腳的膝蓋抬起,一點一點蹭他。手則從他的腰,一路向上,到了他的肩膀,往下一壓,嘴就湊過來,落在他的喉結,一口含上,輾轉吸吮。

    “怎樣?王爺,想起來沒有?”

    他目光沉沉,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

    一動也不會動,呼吸急促,聲音發啞。

    “放手……”

    “你不是最喜歡這樣?”她朝他一笑。

    趙樽呼吸重了重,目光深深地盯住她,那模樣像是恨不得咬死她。可他想要避開,想要掙扎,卻又掙扎不了。他拿她向來是沒有法子的,身体被她掌制住,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無法再清醒,接下來的每一口呼吸,似乎都由著她來決定。

    “趙十九,我是誰?”

    她笑問,聲音很低,像一只妖精。

    “本王說了,不識得你。”他凝視她,有些惱意,一雙深邃的銳眸,像是赤紅的火焰在燒。

    “還不識得?那行,再來。我一定會讓你認識我的。”她低低的笑,看著他强自鎮定的樣子,心髒亦是跳得飛快。

    她想,她是瘋了,外面的人到處在搜查,想要找到他二人“有染”的證據,她卻與他躲在這巨石背后這般纏蜷。

    一旦被人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可越是害怕,越是亢奮。

    因為,比起他“不認識”她的結果來,死真的不可怕。

    趙樽感受著她的手,狠狠蹙著眉頭。

    “你再放肆,我……”

    “你怎樣?”夏初七挑眉,“宰了我?”

    “……”

    “不要生氣了,好好愛我。”

    他目光暗灼,看不清她的臉,可大腦里卻可以清晰的描摹她的模樣。她調皮時,她搞怪時,她生氣時,她怒吼時,她動情時,她半開著唇儿似痛苦似歡娛地喊出他的名字時……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表情,在他的腦子里回旋,回光返照樓里二人放肆的狂歡三日,也深深地刻入了骨子里。

    他看定她,喉嚨像被人堵住。

    “嗯?你想對我說什麼?”她輕輕的笑著,不遺余力地侍弄他,溫熱的呼吸几乎與他融在一起,一張臉儿就擱在他肩窩里,身子蛇一樣的纏住他,吻他的脖子,吻他的喉結,吻他的下巴,吻他的面頰,可就是不吻他的唇。就像是在存心戲弄一般,在這一片假山巨石的陰影里,在這一個火光照不見的地方,她耐心極好地撩逗他。

    吻與咬,很近,很軟,每一下的呼吸都似要融入他的骨髓,他每每想要避開,都被她霸道的圈住,一只邪惡的小手,兩片邪惡的嘴唇,一道帶著游離的微顫聲音。

    “現在呢?想起來沒有?”

    他的呼吸很重,開不了口。

    “這里,還有這里,都沒有想起來?”

    聽著他越發粗急的呼吸,夏初七低笑一聲,軟軟的唇咬在他的下巴上,就那般貼著他,一點點熨帖著,並不繼續,似是只想要喚起他最原始的感官記憶。

    一團火變成兩團火,在二人之間越燃越旺。

    她感覺得到他的身子在微微戰栗,粗濁的喘聲一直壓抑在喉間,如同一只野獸在低喃。

    像是暢快,又像要掙扎。

    一雙點燃了暗火的眼,目不轉睛地瞪著她。好一會儿,他終于開了口,喑啞的聲音里,略略有一絲嘆息。

    “你不要命了?”

    “我不怕死的。”她聽得來他的語氣,心里一酸,在一陣陣禁軍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里,一雙手死死地摟緊他的脖子,將額頭緊抵在他的下巴上,聲音清淺,呼吸卻滾燙。

    “趙十九,我知你顧惜我,怕我受到傷害。但是,我真的不怕死的。在陰山我沒怕過,在這里更不會怕,你等著我,我一定能辦法出宮。我們兩個,遠走高飛,好不好?”

    他戰栗未退,喉結一陣滑動,呼吸急促地盯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她擁緊了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喟嘆一聲,原本一直扣著她肩膀的手終于勒緊了她的后腰,死死摟住她,聲音喑啞不已。

    “你這個妖精。”

    她雙眼水汪汪看看他,回抱過去,吻他。

    “我只是你的妖精。”

    他身子微微一僵,喉嚨咕噥一聲。

    “阿七,你這是要逼死我?”

    一聲久違的“阿七”,讓夏初七心髒狂跳不已。可她還沒有弄明白他所謂的“逼死”是何意,那個說快要被她逼死的家伙,腦袋便壓了下來,像是一個前世今生盼了許久的纏綿,他的嘴咬住她,死死咬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整個的吞入腹中,一股子壓抑了許久的情潮,如席卷一切的海潮,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收場。

    “趙十九……”

    “嗯?”他的呼吸極重。

    “怎麼不說話?還在生氣麼?”

    他惡狠狠啃她,喘著氣道:“你不是做皇后了,不是與他在一起了?就好好做你的皇后吧,又何必來招惹我?”

    “就招惹你,我氣死你!”

    夏初七拽住他的肩膀,與他吻在一處,心髒怦怦亂跳了几下,一個“死”字吼出去,她突地又害怕起來。

    這種話怎能亂說?

    突然的,在他深深的擁吻里,她慌亂不已,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讓他感受小十九的存在,低低喘氣道:“趙十九,明明就是你招惹的我……”

    她含糊的說著,他微微一怔,沒有意外,也沒有抽回手,更沒有回答她,只是以更大的力量吻她,那渴望了許久,克制了許久的情動,糾纏得二人喘急聲聲。

    這時,巨石的另外一邊突地傳來一個低低的咳嗽。

    “晉王殿下,楚七……”

    那人的聲音很小,蚊子一般咬著出口,夏初七聽得渾身一驚,几乎霎時便臊紅了臉。前一刻,她在聽人家偷歡。這一刻,他們被人家給偷聽了。

    而且那個人還是烏仁瀟瀟。

    大概她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出聲提醒的。

    夏初七看了趙樽一眼,雙頰滾燙。

    “公主也在這?”

    烏仁瀟瀟沒有了聲音,趙樽低低沉了聲。

    “出來!”

    聽得他的話,烏仁瀟瀟“哦”了一聲,束著雙手繞到了他們的面前,不敢抬起眼睛,只垂著頭小聲道,“是我先在這里的……你們來了,然后在說事……我不好意思開口……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

    夏初七輕咳了一下,過去抱了抱她。

    “沒事,是我們……不好意思了。”

    “沒……咳!”

    這樣的場面,趙樽看上去無所謂,可夏初七與烏仁瀟瀟卻是尷尬到了極點。

    正在這時,外面突然火光大作,人聲鼎沸,禁軍雜亂的腳步聲比先一次更急了,一個人大聲的吆喝。

    “給本王圍起來,搜!”

    烏仁瀟瀟看了一眼他倆,緊張的搓了搓手,“先前我以為他們是在找我,這才躲起來的。如今看來……楚七,他們是不是在找你?要是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怕是不好……”

    夏初七目光一暗,緊緊攥住了趙樽的手。

    一陣刀劍出鞘的金鐵碰撞聲,聽得人的心底里發涼,她雖說自己不怕死,可卻怕趙樽再出事。面色微微一變,她抬頭看向趙樽。

    “來不及了……”

    “你要做什麼?!”趙樽一怔,想要伸手過來抓她。

    可她原本就站在烏仁瀟瀟的身邊,見狀往她的身后一躲,趙樽頓住收住手。她不再說話,深深看了一眼趙樽,眉梢一揚,不等他反應,猛地往一丈之外的燕歸湖跑去,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決絕地鑽入了湖里。

    趙樽身子僵住,“阿七……”

    低低的兩個字,壓在了他的喉間。

    他目光看向燕歸湖的湖面,緊緊的攥拳。

    ~

    火光映亮了假山巨石,一群禁軍齊齊站立,刀劍在火把下泛著寒光。他們整齊的列隊圍住了這一處,看著趙樽領了烏仁瀟瀟從走出來時,一個個紛紛退步,如臨大敵一般,眸底滿是恐懼。

    金川門的事情,讓他們心里都有一個“怕”字。

    看見晉王,每個人都豎汗毛。

    禁軍為首之人,正是肅王趙楷。

    他一身整齊的甲胄,看一眼趙樽,似是有些意外他身邊的人竟然是烏仁瀟瀟,微微挑了挑眉頭,目光閃了閃,笑了。

    “十九弟為何會與烏仁公主在這里?”

    “本王的事與你何干?你是誰?”趙樽語氣冷鷙,眉目之間滿是譏諷,衣袍獵獵間,雙目灼火,一字一句,像是壓抑著惱意和肅殺之氣。

    趙楷笑道:“老十九,我是你六哥。”

    冷冷瞄他一眼,趙樽冷哼,不置可否。

    對于他的冷漠,趙楷似乎早已習慣,自顧自回答道:“先前接到稟報,說有人在宮中大行淫褻之事,我這才過來搜查……”頓一下,他目光盯住趙樽,又笑道:“人未找到,又聽說皇后娘娘中途離席更衣,不見了人。陛下怕娘娘有什麼閃失,這才派我等四處尋人。沒有想到,卻是碰見十九弟與公主在此,打擾了!”

    趙樽勾了勾唇,凝視他,目光寒意凜冽。

    “知道打擾,還不滾?”

    大家都是親王之尊,他這般的語氣確實有些狂妄。可在趙楷看來,這才是正常的趙十九。想當年他得寵時,在宮中簡直就是一個小霸王,太子爺都不拿他如何,更何況他一個庶出的皇子?

    他挪開了眼,不與趙樽對視,眸光微微閃爍。

    “敢問十九弟,可有看見皇后娘娘?”

    “你說呢?”趙樽反問,冷冷走近一步,“你不是前來捉奸的嗎?沒有看見本王與皇后的奸情,是不是很失望?”

    趙楷沒有想到他會這般直接,迎上他漫不經心的臉,尷尬一瞬,低低輕笑,“為兄奉命尋人而已。十九弟這話,從何說起?誰敢懷疑你與皇后有奸情?”

    趙樽冷笑一聲,目光一沉,突地抬手擊向他的胸口,這一掌,其勢凜冽如風,速度極快,令人防不盛防。趙楷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條件反射地抬手相迎。

    几個回合下來,趙樽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竟是主動收了手,冷冷一掀唇角,抱拳道:“聽人說六哥武术騎射,皆是一絕。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討教了几招,六哥,得罪了。”

    趙楷踉蹌兩步,被他揍得眼前一陣發黑,喉嚨隱隱有腥膻之氣直往上涌。原本要要發作,聽他這樣解釋,又不得不硬生生壓住怒火,情緒不穩地回他。

    “十九弟說笑了,你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才是大晏戰神,為兄哪敢在您的面前,班門弄斧?”目光涼了涼,他站直了身子,又笑,“既然十九弟沒有見過皇后,那為兄告辭。你與公主……繼續。呵呵。”

    說罷他揮了揮手,“給本王繼續搜!”

    一群人來時快,去時更快。

    不過轉瞬,就消失了聲音。

    “你,你沒事吧?”烏仁瀟瀟看了趙樽一眼,小心翼翼的上前詢問,趙樽沒有回答,朝她點點頭,往湖邊走了兩步,又調過頭來,禮數周全的道。

    “多謝!”

    又是一次,他向她道謝。

    烏仁瀟瀟愣了愣,釋然的一笑,“楚七很有本事,她不會有事的,你先行回席吧,我去湖邊看看她……你就不要去了,免得招人非議。”說罷她不等趙樽開口,徑直往湖邊跑了過去。

    趙樽靜靜的看著她,傲然而立。

    片刻后,他從懷里掏出那一支在錦葵花圃里撿到的羽箭,狠狠攥緊在手里,一張俊臉沉入了月光之中。突地,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將羽箭擲了出去,擊中湖岸一株夜合花的枝條。

    下垂的花朵,片片飛落,在晚風里顫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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