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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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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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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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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5:49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下馬威!

    看她抿唇不語,梅子歪著腦袋打量。

    “七小姐,你要去嗎?怎樣回虞姑姑的話?”

    夏初七回神,心中暗暗一嘆。

    “去,怎麼不去?”

    梅子登時興奮了,小圓臉上全是笑意,語速也快了不少,“太好了,我跟你去吧?我有許久都沒有見過月毓姐姐了。怪想她的,也不知她在那里過得怎樣,去了柔儀殿,剛好可以與她見面敘敘話。”

    夏初七瞥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拂了拂被頭,淺淺一笑,“行,去讓晴嵐進來,替我梳妝。你去庫房里挑一些布匹衣料,還有什麼如皋董糖,雪里紅茶,一樣來一點,見了貢妃娘娘,好歹也得表示一點心意嘛。”

    “好嘞。”

    梅子眨巴眨巴眼,噔噔跑了出去。

    夏初七撐著身子坐在了梳妝台前。

    看著銅鏡里的臉,她斂住笑容,面色慢慢沉下。

    今日的事,會不會有貓膩?

    剛好夏問秋把趙綿澤找過去了,貢妃的人就趕巧來了。而且這夏問秋“腹痛難忍”,只怕趙綿澤一時半會很難脫身。在夏問秋想來,如今這宮里頭,除了趙綿澤她就沒有可倚仗的人了?

    可貢妃與夏問秋,能扯到一塊嗎?

    她不願意把這樣的事情隨便嫁接到貢妃的頭上,因為那是趙十九的生母。但如果此事不是巧合,東宮與柔儀殿竟然能扯上關系,恐怕與那個向來看她不順眼的老對手月大姐脫不了干系。

    看來她算來算去,卻是漏算了一環。

    那個從來沒有被她當成敵人來對付的貢妃娘娘,卻成了第一個按捺不住向她出手的人。且她有老皇帝倚仗,只怕是……

    “草儿。”

    一聲輕喚,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回頭看去,見是傻子和晴嵐進來了。后來還跟著一個嘟著嘴不高興的梅子。

    “你咋來了?”

    傻子看著她,搔了搔頭,眉頭耷拉下,“哦,我在外間走路,看到晴嵐姐姐了,她說有如皋董糖吃,我才來的。草儿,你不要生我氣了。”

    入了東宮之后,為免節外生枝,夏初七不許傻子沒事就來楚茨殿,可他總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迫于無奈,她只得再三囑咐他,若是他常來,旁人就會說她的閑話,她就活不成了,她要是死了,往后他就見不到她了。

    這一唬,卻是有效。

    可再有效,還是備不住傻子找理由。

    夏初七聞言輕笑,朝他招了招手。

    “過來,這邊坐。”

    見她沒有生氣,傻子高興了,嘴里嘿嘿笑著,伸手撓了撓胯部,便大步走了過來,坐在邊上眼巴巴的看她,看得起勁了,還拿手去捅她的臉。

    “草儿,你長得真好看。”

    夏初七偏開頭,又好氣又好笑。

    看來兩年的東宮生活,他也沒有學會什麼禮儀,什麼大道理。大概平素也無人要求他,他最是自在。整個皇城里,誰都知道,皇長孫是最為閑散的閑散皇孫。

    晴嵐在為她梳妝,梅子在邊上打包,夏初七打了個哈欠,看傻子一眨不眨看著自己發呆,笑了一聲,對梅子說,“一會把那如皋董糖給皇長孫包一些回去。”

    梅子癟了癟嘴,卻是不懼傻子的身份,“就知道吃,七小姐你是不知。這几日,他每日都有過來尋吃的。哎,做什麼皇孫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奴才。”

    “梅子!”晴嵐瞪她一眼。

    梅子衝傻子吐了吐舌頭。

    “我沒瞎說,你問他是不是?”

    傻子與她早在清崗縣便熟識了,雖說許久不見,但在傻子生命中扮演過照顧角色的人不多,與她倒也未生疏。尤其這几日他來找夏初七,梅子總與他做對,他大多時候都不還嘴,這會子更是不會計較,只是孩子氣地回頭朝她“哼”一聲,做一個鬼臉,就不再理會她了。

    “怎麼跟小孩儿似的?”

    夏初七笑著搖了搖頭。

    梅子嘴上雖那麼說,但很快就包好了糖,遞給了傻子,自己去庫房挑布料了。傻子朝她的背影吐了個舌頭,手里來回地捻著糖玩耍,卻不吃。

    “草儿……”

    “咋了?”夏初七問。

    緊挨著夏初七,傻子皺了皺眉頭,就像手里的糖包燙手似的,突然一把將它塞在了梳妝台上,咕噥了一聲。

    “我還是不拿了。”

    夏初七微笑,“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吃?”

    傻子像個做錯字的孩子,垂了垂腦袋,又使勁儿搖了搖,“我不拿回去,我便可以每日過來吃一顆,這樣我便可以每日過來看你一回。”

    聽得他這樣憨傻的稚氣話,夏初七微微一怔,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這樣久,但她仍是清楚的記得自己剛穿到大晏這個陌生的地方時,傻子對她的照顧。一塊不起眼的鍋巴,一個硬得硌牙的黑面饅饅,一塊肥膩膩的肉,都是他最朴實的情義。在那個食物極度缺乏的地方,傻子是待她最好的人。

    如今,她或許變了,而傻子卻沒有變。他還是那樣單純善良,似乎活在過去,活在他自己的日子里。

    “草儿……?”

    傻子見她不說話,張嘴喊了一聲,似是以為自己做錯了事,說錯了話,又小心翼翼的瞥著她,把糖包一點點挪到面前,收了回來,“那我…還是拿回去吧,你也不樂意看我。”

    “又說傻話!我正是為了你考慮,才讓你少來。”夏初七望著他懵懂的樣子,知他聽不懂,終是嘆口聲,撫了撫他的肩膀,換了話題。

    “傻子,我有事請你幫忙。”

    傻子驚詫地“啊”一聲,不敢相信地瞪大了雙眼,重重點頭,眉飛色舞的樣子極是喜歡。

    “你說,你快說。”

    夏初七道:“我有一些清明花的種子,准備把它種在院子里。我算過了,今日天氣正好,最適合翻土下種。但是等下我梳好了頭呢,就要去柔儀殿貢妃娘娘那里,時間來不及了。”

    “這個好,這個好。”

    聽說是翻土,傻子就像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一般,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眼睛鐙亮,“草儿,你只管自去,我去翻土……”

    夏初七看他開心,也輕笑,“可我想親自下種呢?而且,這個清明花啊最是講究,翻了土就要很快種下去。這樣才容易發芽,長勢才好。”

    傻子犯愁了,眉頭抽起。

    “那可怎麼辦?”

    夏初七笑望著他,“不要急,可有一個時辰差誤。不如這樣,若是我走了一個時辰還沒有回來……”

    傻子拍了拍手,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一個時辰你未回來,我便去柔儀殿找你。柔儀殿是在哪里?哦,小程子會告訴我。我去找你,帶你回來種清明花。”

    看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夏初七心里一酸。

    “你來找我可不行,你得去澤院秋,找皇太孫。”

    傻子一愣,“二弟?”

    夏初七聽見他的稱謂,也愣住。

    稍停,她笑,“是,你二弟。”

    傻子原本高興的臉,突然耷拉了下來,斜著眼睛瞄他,一臉委屈地咕噥,“為何要找二弟來接你?我也可以的,我可以找到柔儀殿。”

    夏初七沒有法子與他解釋清楚,只輕笑道:“因為你要在楚茨殿為我翻土,為我守著種子啊?若是你也走了,種子被大黑偷吃了,可怎麼辦?”

    傻子人單純,情緒來得快,去得快。

    “哦……一個時辰,我翻土。”蹙著眉頭自言自語了一句,傻子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停瞄著她的肩胛處受傷的地方,神色似有不安,“可是草儿,你這般出門去,要是再遇到壞人殺你怎麼辦?我不想你死……”

    這些日子夏初七沒少聽各種安慰的話,但這一句“我不想你死”,還是讓她鼻子泛酸,說不出來的難過。但她的難過只能在心里,不能表現在臉上。抿著唇笑了笑,她伸手捏了捏傻子的手。

    “傻瓜,我不會死的。你趕緊去院子准備吧?一個時辰后,我會差人來喚你的。”

    輕“哦”一聲,傻子還是不放心。

    “可是你的傷……”

    夏初七見他如此,搖了搖頭,又道,“我沒事的,不過你得記好啊,去了澤秋院,若是有人攔你,你不必理會他,你是大晏的皇長孫,誰攔你都不好使,懂不懂?”

    “哦,懂,他們不敢惹我。”

    “對。你告訴皇太孫,若是錯過時辰,清明花可就種不活了。”

    “哦,我明白了。”

    “你去吧,我等下讓人把種子拿來。”

    “哦那好吧,那我去了,你最好快點回來,免得我找人叫你,我不喜去澤秋院……”

    “呵,知道了。”

    傻子心智不高,但是喜歡為她做事,高興起來,更是說走就走,也不與她打招呼,出去領了一直侍立在門口的小太監程子,就興高采烈的去了。

    晴嵐扶了她起來,為她披了件刺繡斗篷,面有憂色,“這樣大的事,他去做會不會不妥?我們可以讓別人去通知皇太孫。”

    夏初七看著她,輕輕一笑,“你以為澤秋院……旁人進得去嗎?”

    晴嵐微微一愕,“你是說?”

    “若真是夏問秋想害我,一定不會輕易讓人闖進去見到趙綿澤。傻子的身份特殊,不僅皇帝寵他,就連趙綿澤也不敢輕易得罪他,而且,他是一個認死理的人,誰勸他都不好使。”

    “那你何不干脆,直接帶皇長孫去柔儀殿?”

    “那樣成何体統?”夏初七笑了笑,挽了晴嵐的手,往外走,“再說了,我正愁找不到機會,讓這天家最尊貴的祖孫倆扛上呢?若不心生芥蒂,如何各個擊破?”

    “哎!”

    晴嵐看著她,重重一嘆。

    “七小姐,興許只是你過慮了。貢妃是爺的母妃,找你去未必有什麼壞事,或許只是敘一敘,說說爺的事,也未可知?”

    “如此當然更好。我也不願與她撕破臉。”

    可她不能賭,不能心存僥幸。

    在這四面楚歌的皇城里,她必須一邊走,一邊算。

    ……

    ……

    柔儀殿是她第一次來。

    入得殿門的時候,嗅著微風里夾雜著的蘭桂香氣,她稍稍有些緊張。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不為旁的,只因那人是趙十九的親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親奶奶。

    下了肩輦,晴嵐來扶她。

    “小心些。”

    她輕“嗯”一聲,微微低頭走路。

    可沒几步,視線里,便出現了一幅流云般的裙裾。

    “七小姐來了。”

    出聲的人,柔和端庄,極是熟悉。

    夏初七的視線從她的裙裾慢慢地挪到她略帶嘲意的臉上,唇角一勾,緩緩的露出一抹燦爛極致的笑容來。

    “月大姐,好久不見。”

    月毓微抬著下巴,便不回應她,只點點頭,又轉頭看向晴崗和一直愉快地衝她擠眼睛的梅子,態度冷漠地道:“貢妃娘娘有交代,今日只見七小姐一人,其余閑雜人等,皆在殿外候著,有茶水招呼。”

    “月毓姐姐……”

    梅子的性子急,不等夏初七開口,便接過話去,大抵她往常與月毓太過熟稔了,話音未落便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袖子。

    “七小姐身子不好,少不得有人在旁侍候……”

    月毓眉梢微動,輕輕甩開手,不咸不淡的堵了回來,“姑娘還是外頭候著吧,貢妃娘娘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梅子喉嚨一噎,僵在了當場。

    她記得在晉王府時,月毓對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每一個都和顏悅色,几乎沒有人不誇她有當家主母的風范,最是配得上爺了。梅子雖也喜歡十九爺,但也是極喜歡她,極崇拜她。可如今,是因為爺不在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向別人示好了嗎?她怎麼突然變了?一樣的端庄美麗,一樣的溫和有禮,但眼神里卻滿是冷漠,就像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

    “月毓姐姐?”

    梅子喃喃一聲,有掙扎,有懷疑。但月毓一句話都沒有與她說,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施施然轉身,側到了邊上。

    “七小姐請吧?”

    “月毓姐姐,你怎的了?”梅子似是還不死心。

    夏初七抬手阻止了她,輕輕一笑,朝晴嵐看了一眼,彎了彎唇角,“月姑姑說得對,貢妃娘娘金貴之身,又恰逢身子不適,確實不便這麼多人打擾。你兩個在外頭等我便是,我很快就來。”

    一聲月姑姑,噎得月毓面色微沉。

    她看向夏初七,夏初七也看著她。

    兩個人目光交彙片刻,月毓抬步往前。

    夏初七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往里走。

    入殿的路並不遠,卻顯得有些漫長。

    這感覺,好像初入晉王府時,卻又完全不一樣。

    一場浩劫過去,似乎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

    人還是那個人,人卻又不再是那個人。

    殿內,熏香裊裊。

    貢妃坐在花香木梨子上,並未臥榻。

    她人未動,卻似有花香拂來。未著釵環,一襲柔軟輕薄的碧霞羅宮裙,逶迤于地。雖已年愈四十,卻依舊美得令人心顫,那眉梢眼底的風情,不若少女的青澀,而是一種成熟婦人的嫵媚,看一眼,眼前如有一簇牡丹在綻放,實在雍容華貴之至。

    夏初七沒有更多的詞可以形容這個寵冠后宮的女人,只知自己如今站在這里,與她並未民間的“婆媳”,該有的禮節一樣不能少。

    微微一笑,她曲膝福身。

    “貢妃娘娘金安。”

    貢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吟不語。月毓卻低哼一聲,“七小姐好大的臉面,見了娘娘,不全大禮,就想這般敷衍過去?”

    夏初七早有准備,並不意外她的發難,沒有瞥她,她只是看向一言不發的貢妃,扶了扶肩膀上的傷口,微微頷首,看上去恭敬,態度卻是不卑不亢。

    “望娘娘恕罪,民女回京前昔,曾受奸人所傷,如今傷口未愈,實在是不便行跪拜大禮……”

    “放肆!”月毓低喝,“在娘娘面前,還敢信口雌黃。你傷在肩下,但跪用膝,叩用頭,如何就使不得了?你分明就是得了皇太孫的好,恃寵而驕,沒把娘娘看在眼里。”

    夏初七側過臉,看著月毓,輕蔑一笑,“得了娘娘的‘好’,恃寵而驕的人,正是月大姐你吧?”

    “跪下!”貢妃突地冷笑。

    清脆的聲音,如珠落盤,一點也不像四十多歲的婦人,聽得夏初七耳朵有些癢,再一次覺得這個聲音極是熟悉。可這會子來不及多想,只看眼前,非常清楚這兩個女人在唱雙簧,上來就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實說,她不喜歡下跪。

    可因為她是貢妃,是長輩,是趙十九她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親奶奶,她跪一跪她也無妨。

    抿著嘴唇,她按著傷口,緩緩跪下。

    “民女向貢妃娘娘請安。”

    貢妃美眸生刺,抿著唇一語不發。居高臨下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轉頭望向月毓,輕輕抬了抬下巴。月毓向她點點頭,出了外間,很快又回來了。她的手里端了一個托盤,托盤里熱氣騰騰。

    站到夏初七的邊上,她輕聲道,“爺雖不在了,但你到底做過爺的女人,如今你要改嫁,于情于理,也該給娘娘奉茶。”

    奉茶?她只聽說入門要奉茶,沒想到這樣也要奉茶?夏初七看了看那托盤里的熱氣,唇角一掀。

    “應該的。”

    說罷她緩緩起身,摸了摸那茶盞,觸手滾燙,不由涼涼一笑。覺得這后宮里的女人們,總喜歡找這些法子整人,實在可笑之極。沒有多說,她端起那一杯滾燙的熱茶,再次在貢妃的面前跪地。

    “娘娘請喝茶。”

    與她猜測的一樣,貢妃並不伸手,只是懶懶坐著,任由她雙手端著那一碗燙手的茶盞跪在地上。即不動聲色,也不說話,目光仍是定在她的身上。

    四周寂靜。

    時間過得極慢。

    就在夏初七覺得手快要燙得麻木了的時候,貢妃終是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冷冷盯住她,倏地端起那一茶盞來,揭開,傾倒……水流慢慢地從夏初七的頭頂流下,滾入了她的脖子。

    有些燙,卻不至于燙傷。

    這貢妃也許沒想象中的心狠。

    夏初七笑了,抬起頭來,卻見她款款轉身,將茶盞輕輕放在月毓手里的托盤上。

    “沒人教過你規矩嗎?給長輩敬茶都不會,枉自出身魏國公府。月毓,讓她重來。”

    “是,娘娘。”

    月毓在貢妃面前,態度極是恭謙,可那臉色在轉過來對著夏初七的時候,立馬就變成一塊冰。再一次將托盤伸到夏初七的面前時,她輕輕掠唇,略帶嘲諷地笑。

    “在晉王府時,我記得教過你規矩的,難道你這麼快就都忘了?還是那時,你只一心勾引爺去了,竟是半分都沒有記在心上?虧得爺寵你如珠如寶,楚七,你為何如此忘恩負義?”

    夏初七抬頭看她。

    她的眼中,是一抹惡毒的光芒。

    “月大姐,你終是不必遮遮掩掩的裝好人了,這樣好,早該如此。我為娘娘敬茶是應當的,娘娘怎樣說我,我都無所謂,因為他是爺的親娘。至于你?你沒有資格。而我與爺之間的事情,更是輪不到你來置疑。”

    說罷,夏初七莞爾一笑,抹了一把頭上的茶漬,保持著姿勢,再次接過茶水來,看了一下貢妃皺著的眉頭,慢慢將茶盞舉過頭頂,低眉順目。

    “請貢妃娘娘喝茶。”

    滾燙的水,烙得她指尖生痛。

    但她的面上卻沒有情緒。

    比這更痛苦的時刻,她都經歷過了,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麼?殿內死一般寂靜。過了一會儿,貢妃起身,又一次將茶盞里的水從她的頭頂傾倒而下。她仍然什麼也沒有說,只覺看著她,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視線被水漬浸得有些模糊。

    第三次。

    第四次。

    到第十次時,貢妃看見她渾身濕透,但還是只抿著嘴巴倔强地看著自己默默忍耐,並不像月毓說的那般,性子跋扈,一定會受不住與她頂撞,她眉梢微抬,有些不耐煩了。

    “啪!”一聲。

    她揚手一個巴掌,重重毆在夏初七的臉上。

    托在手上的熱茶瞬間倒了下來,濺了夏初七一臉的茶水。

    茶蓋掉在了地上,“砰砰”作響。

    貢妃的聲音,比這還要尖銳,“小賤人,我懶得再與你做戲。不瞞你,今日本宮叫你過來,就沒有想過要放過你,想嫁給趙綿澤,想入宮做皇貴妃,做你的春秋大夢!”

    簡單、粗暴、直接……

    這才應是貢妃的性格。

    說來,她與趙梓月何其相似?

    這麼看來,茶水戲耍的戲份,並非她的本意了?

    怪不得她會被人發現私藏前朝皇帝的畫像,怪不得她儿子能被張皇后帶去撫養,怪不得她的小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怪不得趙十九忍耐這些年都不敢認她……就她這種性子,能在大晏后宮生存下來,還榮寵不衰數十年,如果不是一個BUG的存在,那就只能說,洪泰帝對她是真愛。

    可正是這樣的貢妃,讓她怎能與她為謀,怎能告訴她那些隱晦的事情?又怎麼能告訴她,她的肚子里有她的親孫子了?

    夏初七抖了抖身上的水,緩緩起身看著她,低低一笑,“那麼,娘娘你說吧,要准備怎樣處置我?”

    貢妃沒想到她挨了自己一耳光,竟會這般坦然帶笑,語氣略有些遲疑,“本宮實在不知,我的老十九到底看上了你哪一點?長相,人品,才情,一樣都無。可偏偏就你這個女人,不僅騙得他團團亂轉,還害了他的性命。害了他性命也就罷了,你竟背情棄節,還要嫁與趙綿澤,你可對得起老十九?”

    “娘娘,你不必與她多說。”月毓過來扶住貢妃坐下,氣苦道,“這個婦人最是巧言善辯,你不要被她誆了去,想當初,爺便是這般……”

    余光掃了月毓一眼,夏初七仍是笑看貢妃。

    “我以為,在整個大晏后宮,娘娘你應當最懂我才是?當年娘娘您能從前朝的至德帝,換到今朝的洪泰帝,為何就不能理解我從皇子換到皇孫?”

    這赤裸裸的打臉,貢妃未動,月毓卻是面色一變。

    “你個小賤人!”

    她聲音未落,再次揮手要扇夏初七的耳光。

    可手剛剛抬起,卻被夏初七生生拽在手上。

    “月大姐,說了,你沒打我的資格。”

    說罷,她瞥月毓一眼,順手推了出去,不再理睬她,只是看著貢妃煞白的臉,一字一頓地輕笑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娘娘可懂?”

    貢妃心中一蜇,那几十年的傷口,仿佛被人再次拿尖刀生生划開,連皮帶肉的扯了出來,伴著鮮血流淌在身上。可那血不是熱的,而是冷的,涼得她渾身冰冷。

    看著夏初七,她沒有動。

    夏初七也只是看著她,微微輕笑。

    似是過了良久,貢妃吐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你信不信,我即便是打殺了你,也與殺一條狗沒有區別?沒有人會來追究,即便是趙綿澤想要護著你,也遲了。”

    遲了的意思是?

    她真的知道夏問秋拖住了趙綿澤?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舔了舔嘴角,嘗到一絲腥甜的血腥味儿,竟沒有覺得有什麼痛處,還是輕笑不已。

    “我信,娘娘受盡万千榮寵,要殺死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自然如同捏死一只螞蟻那麼簡單。可是,我若有什麼閃失,哭的人,一定會是娘娘你……”

    貢妃眼圈倏地一紅,指著她恨聲不止,“不要以為本宮不敢,不怕告訴你,本宮還從未殺過人,算你命好,做第一個。”說罷她轉頭。

    “來人啦,給我打死這個賤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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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素手一翻,風云反轉。

    貢妃這麼沒有耐性這麼簡單粗暴,是夏初七先前沒有預料到的。眼下她與傻子約好的一個時辰還不到,若這樣挨一頓打,等傻子去澤秋院找了趙綿澤趕過來,只怕只能為她撿屍体了。

    看著一群嬤嬤太監手執木杖衝進來,怒氣洶洶,就像是早有准備的樣子,夏初七后退一步,瞄了瞄月毓興奮的臉,看著貢妃笑了。

    “娘娘,殺人乃世間大惡,您不再多考慮一下?”

    “哼!”貢妃重重甩一下袖,並不知她是有意在拖延時間,一雙柔細的柳眉微微挑高。

    “原來你也會怕死?剛才頂撞本宮的本事哪去了?”

    夏初七屏了屏呼吸,唇角彎下,聲音軟了不少。

    “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再說,我這不是為了您好嗎?”

    “為我?”貢妃微微一愣。

    “那是,殺人造的孽障最大。殺一個人,救十個也補不回來。難道娘娘不想為趙十九多多積德,讓他能投生一個好人家?”

    貢妃微微一怔,望著她,靜了片刻。

    她一身濕漉漉的,臉上有紅斑斑的五個指印,樣子可憐又狼狽。加之態度軟化下來,又提到為老十九積德,貢妃就不覺得她那麼可惡了。再說,她肯服軟,貢妃被赤裸裸駁掉的臉面,也拾回了一些,臉色自然也稍稍好看了一點。慢慢地,她走了過來,裙裾輕輕垂地,戾氣也散去不少。

    “看在我儿的面上,本宮給你一個機會。”說到這里,她幽幽一嘆,那美人蹙眉的樣子,儼然一朵冰山上的怒放雪蓮,美艷清貴,雍容無雙,但眉間眸底卻又有著無邊的落莫。

    “你入東宮若是被迫為之,本宮可安排你離宮自去。”

    夏初七微微一怔。她卻再次挑眉,惡狠狠地咬牙。

    “但是,你得發誓,此生不得再嫁他人,為我儿守節。否則,即便天涯海角,本宮也要誅殺了你。”

    她說得極是慎重,狠辣,一雙眼睛,點眸生光,看上去高冷疏離,字字都招人厭惡,卻無一處不帶著她對儿子的庇護之意。看著這樣的貢妃,夏初七心底說不上來的滋味儿,只覺臉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也不那麼疼痛了。這個女人,再不好,也是十九的親娘。至少,她也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與她一樣,不帶任何私心念著趙十九好的人。

    “娘娘……”夏初七微微眯眸,聲音喑啞。

    “娘娘!”月毓原就在側,看這情勢一驚,打斷了她,搶步上來,“這個小妖精向來巧言善辯,你千万不要被她給騙去了。您沒看出來嗎?她故意與你繞圈子,分明就是在拖延時間,等皇太孫來救她。娘娘您想,她若是無意入東宮,憑了她的狡詐,大有機會離開,又怎會拖至如今?”

    一瞥頭,夏初七看著月毓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唇角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月姑姑,古語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號人。原本我真沒有起那心,娘娘要安排我出宮,我還感激不盡呢?可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卻不想走了。”

    月毓冷笑,“你分明就沒想走,何須拿我做借口?”她看向貢妃,語帶暗示,“娘娘,事不宜遲,再延誤下去,恐會多生事端……”

    貢妃目光微微一閃,想了片刻,看向初七。

    “你果真不肯離宮?”

    夏初七莞爾,報以一笑,“不出……”

    貢妃面色一變,微微閉眼,“那是你自甘墮落,休怪本宮心狠。來,給本宮拖下去——”

    “娘娘,稍等!”夏初七截住她的話頭,輕輕一笑,語氣自在從容,“要殺我可以,也很簡單。不過,娘娘難道就不想知道,趙十九臨終前都說了些什麼嗎?”

    這個法子是她先前就想好的。

    《一千零一夜》的救命法子換成大晏后宮的版本,或許也可以救她一命。

    畢竟趙十九在臨終前,只與她待在一處。

    這個世上,也只有她夏初七一人才知道趙十九說過些什麼。貢妃愛趙十九,一定會有强烈的傾聽欲望,想知道儿子的事情。

    果然,此話一出,極有殺傷力,只見貢妃身子頓時僵住。

    “他說什麼了?”

    人有欲,必受控。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笑著,努嘴看向手拿木杖的嬤嬤和太監們。

    “十九爺的私房話,旁人如何能聽得?”

    貢妃柳眉微挑,轉身看向殿中諸人。

    “你們都退下,沒我的命令,不許旁人進來。”

    “是,娘娘。”

    一眾人低著頭,魚貫而出。

    可月毓卻留了下來,看貢妃的樣子,也沒有趕她離開的意思。夏初七心知月毓與貢妃相熟多年,又是她先前一直看好的“最佳儿媳”,在她這里極有地位,也只是抿嘴笑笑,不以為意地開了口。

    “娘娘,我病中未愈,嗓子干啞難受,可否麻煩月姑姑……來一盅茶水?”

    貢妃急于知道儿子的臨終之言,哪里顧得那許多?

    她沒看月毓,隨意的一擺手,吩咐道,“去,給她倒杯茶來。”

    月毓喉嚨微微一鯁,無法拒絕,只垂了頭,慢慢退了出去。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不是想要把她支開?”

    貢妃神色倨傲,極為了然的樣子,逗樂了夏初七。

    “娘娘,我只是渴了,真沒想過要把她支開。”

    再說了,月毓是一個隨便支得開的人嗎?不過轉瞬之間,她就施施然進來了,托著一杯熱茶放在案几上,她沒有與夏初七說話,只是過來扶貢妃坐下。

    貢妃瞥了夏初七一眼,“不必拖延時間,本宮要殺你,趙綿澤來也無用。”

    夏初七微微一笑,不請自去,徑直坐在月毓放茶的案几邊上。

    “好。”

    一個字說完,她手捧起茶盞來,湊到鼻端,卻沒有入口,想了想,又緩緩放下。

    “娘娘,趙十九在臨終前說,他的母妃,有世上最美麗的容貌,有世上最仁慈的德行,有世上最溫柔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做得最好吃的玫瑰糕,世間無人能及。他還說,她看上去飛揚跋扈,最是容不得人,但她卻從不傷人,心地簡單善良。有一次,一個宮女得了風寒,重病臥病,眼看就要死掉……但宮女是奴婢,不能向太醫請藥。娘娘您氣得大罵了她一頓,卻故意讓自己受了涼,請了太醫來看診,卻把藥分給了宮女服下,救了她一命……這樣的貢妃娘娘,明明就是一個活菩薩,怎會手拿屠刀殺人?”

    她的聲音極為清晰,字字帶情,加之想起趙十九,眼眶不自不覺濕潤,那一個個飽含深情的字眼就更是入心,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對趙樽的情意。一席話,借由趙十九的“遺言”說出來,即恭維了貢妃,也說明了她與趙十九的親密關系,更是引得貢妃母性泛濫,眼睛頓時一紅。

    “老十九他……當真這樣說?”

    “當真。”夏初七淺淺一笑,“若不然,這些往事,我又如何曉得?”

    貢妃松了一口氣,唇角微微發顫,情緒略為激動。

    “他不怪我?他真的是這般看我的?”

    夏初七唇角輕輕一勾,“娘娘,他一直愛您,從未怪過。”

    貢妃猛地撫上胸口,原本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冷不丁就滾落出來,大滴大滴的滑過她的臉。

    快二十年了,打從老十九六歲時離宮被張皇后帶去撫養,他一直待她不冷不熱。不僅見他一面難,即便與她見了面,他也不給一點好臉色。她一直以為儿子恨她,怨她,誤解她。不曾想,在他的心理,自己竟然是一個這樣好的母親。

    “今日能得這一句話,本宮即便是死了,也總算安心了……只可憐我的老十九,一男半女都未留下,也沒有來得及看他娘一眼,就這樣去了……”

    低低飲泣著,貢妃像是找到了說話的知音,所有的沉痛心結悉數傾倒出來,哭訴著,先前對夏初七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也似是消融了不少。吸了几次鼻子,她大概怕失了儀態,輕輕側過身去,抽出手絹,拭了拭淚水,再轉過頭時,一雙通紅的眼睛里,几乎帶著迫切的要求。

    “老十九他還說了什麼?有沒有旁的交代?”

    能有什麼交代呢?夏初七笑了。

    在那暗無天日的三天三夜里,他與她瘋狂地男歡女愛,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卻並無任何交代。因為,那時沒有生路,交代給她有何意義?等有生路的時候,他又來不及交代了。但是,看著貢妃一直想要壓抑卻壓不住的淚水,她自然不會傻得實話實說。

    “他說,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之人……因為只有我活成了人上人,我才有本事替他盡孝,為他守護他的母妃。”

    “我的樽儿啊……原來你到死也念著母妃啊……”

    貢妃悲喚一聲,雙面掩面,半趴在案几上,已然泣不成聲。

    夏初七淡淡看她,如一尊泥塑,沉默無言。

    趙十九這親娘,真是一個好哄的女人,太容易相信人了,也不知這几十年的深宮生涯,她是怎樣活過來的。也許真是應了那句話——物極必反。一個人簡單到了極點,反而沒有了破綻。不過,這樣的她,也讓她懂了,洪泰帝為何會寵成這樣。一個看慣了人心險惡與爭權奪勢的男人,愛上了一個簡單得不走腦子的女人,太自然不過。這便是世間的陰陽法則,互補法則了。

    暗嘆一聲,她起身走過去,掌心搭在貢妃的肩膀上,面色蒼白地問,“娘娘,你說我一個婦道人家,要怎樣才能踐諾,活成人上之上呢?除了這一條路,我能怎樣走?”

    貢妃轉過頭來,紅著眼睛看她。

    “是,你也是個可憐人……”

    “娘娘!”眼看形勢不對,月毓心里一驚,猛地揮開了夏初七的手,扶住貢妃的肩膀,微微躬身道,“娘娘,你不要再聽這個女人胡說八道了!她的話,向來沒有一句是真的。你想想,陛下他看重你,哪里輪到她來守護?她分明就是自己貪圖榮華,不願為爺守節,還故意歪曲事實,用爺的遺言來騙您!娘娘,你心軟不得。你再想一想,如今她還未嫁皇太孫,已然引得朝堂內外多少閑言碎語?爺屍骨未寒,這麼大一頂綠帽子,就這樣活生生扣在了他的靈柩上,讓他如何能安心?娘娘啊!”

    她說得聲淚俱下,几乎哭訴。可貢妃神色卻猶豫不定。

    “你在放屁!”夏初七哼一聲,瞪了月毓一眼,“陛下能做一輩子皇帝嗎?這里沒旁人,容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娘娘還年輕,陛下他……總會走在娘娘的前面,娘娘沒有儿子傍身。等趙綿澤為帝時,一個深宮過氣的婦人,誰來照拂她?月姑姑,你能嗎?”

    “你……少在這信口開河。”月毓咬牙不已。

    “我有沒有信口開河,娘娘自有定奪。你以為,娘娘的眼光像你一樣短淺?”

    聽她兩個不停在邊上爭執,貢妃頭痛欲裂。

    “不要吵了。”

    她坐直身子,輕輕拭了拭眼圈,難過地抽泣著,看向夏初七:“我儿既有交代,又能與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想來是愛極了你……”面色微微一暗,她頓了一下,又道:“可是,本宮不需你保護,也不許你再留東宮,為我儿的臉上抹黑。只要你離宮,我便不再為難你。不僅如此,還讓你來日衣食無憂,就是不可改嫁。”

    夏初七調侃,“娘娘,我還未嫁,怎會是改嫁?”

    貢妃微微一震,脾氣又上來了,目光清冽發冷,“總歸你是我家老十九的人,就不准再與旁的男子有染。說,你走是不走?”

    夏初七心知早晚都得過她這一關,略微考慮了一下,面色微凝。

    “我不走,未能完成趙十九的遺願,我不能走。”

    貢妃冷哼一聲,掌心重重一拍,便罵了起來,“老十九這個混賬東西,竟許這樣可笑的遺願。不成!他腦子糊涂,本宮怎能與他一樣糊涂?”

    夏初七沉默了。

    明明糊涂的就是娘娘你啊?怎會是趙十九糊涂?

    月毓也沉默了。

    什麼“遺願”之事,分明就是楚七隨口一說,貢妃竟然連一絲懷疑都沒有,僅憑一件舊事,就把她的話信以為真,實在可笑之極。

    二人目光對視,眼中皆有涼意。而貢妃飲泣著想了片刻,似是又有了主意,再看夏初七時,眸子添出几分凄楚來。

    “楚七,本宮不喜繞彎子。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出宮,第二,領死。你選一個。”

    默默的算計著時辰,夏初七抖了抖身上濕漉漉的衣物,臉上帶了三分笑,加上她五個指印,看上去,樣子極是滑稽,可那梨渦淺淺的樣子,卻有一種讓人轉不開眼睛的愜意和從容。

    “娘娘,我若兩個都不選呢?”

    貢妃愕然一瞬,美艷的面孔一沉,再次惱極,“啪”的一聲,拍向案几。

    “放肆!看來非得給你一點教訓,你才知道本宮的厲害。”

    她話音未落,一聲尖叫便從殿門口傳了過來。

    “母妃,你這是在做什麼?”

    夏初七轉頭看過去,微微眯了眯眼。

    回京這些日子,她第一次見到趙梓月。

    兩年不見,已為人母的她個子長高了許多,臉卻瘦了,打扮似是成熟了不少,可臉上那一股子青澀勁儿卻未退去,說話做事仍是那麼衝動跋扈,只這愣神的一瞬間,她已經疾步跑了過來,一把拉開了她,對著端坐的貢妃就是一陣猛烈的斥責。

    “母妃,你怎能干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

    喪心病狂?貢妃眉頭一豎,看著這不爭氣的女儿,氣得臉都白了。

    “你這孩子,怎麼和母妃說話的?”

    趙梓月哼了一聲,看著夏初七濕透的衣裳,氣得七竅生煙,嘴上自是沒有什麼好話,“我怎麼說話了?你就是喪心病狂、滅絕人倫、慘無人道,卑鄙無恥地殘害病人。”

    “我……”貢妃氣得指著她的鼻子,說不出話。

    可趙梓月罵完,扁了扁嘴,眼圈卻紅了。

    “母妃……”

    慢慢的,她蹲在貢妃的腳邊,抱住她的膝蓋,抬頭看著她,“母妃,你可曉得,我十九哥哥多喜愛楚七?你這般待她,我十九哥哥在天上眼睜睜看著,卻無法阻止你,他得有多難受,有多傷心?他原本就不喜歡你,你再這般待他心愛的女人,他一定會更恨你……”

    “誰說他不喜歡我?”

    貢妃被她劈頭蓋臉一通罵,頭都氣炸了,指著楚七就怒斥。

    “你問她,你問問她,你哥哥喜不喜歡我?”

    夏初七抹了抹頭發上不時往下滴的水,微微張嘴,一臉愕然,只覺得這母女兩個吵架,實在令人大開眼界。而趙梓月看貢妃還在凶她,突然抱著貢妃的腿,索性跪了下來,憋了許久的眼淚,“唰唰”往下淌。

    “母妃,喜歡一個人,就是要他好。你愛十九哥哥,十九哥哥愛楚七,你傷了她,就是戳我十九哥哥的心。難道你是想把他氣得死而復活嗎?”

    “你,這都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貢妃撫著疼痛不已的額頭,使勁推了她一把,“去去去,我真是白養活了你。白眼狼!跟著外人來氣你母妃,氣死我了……”

    “母妃……你這個殺人狂魔……”趙梓月一陣抽泣。

    貢妃雙眼一翻,氣極攻心,臉色難看之極。

    “小畜生,真是反了你了……”

    就在這娘倆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中,月毓的臉,不經意轉向了門口,面色微微一變,福了福身。

    “太子妃自益德太子故后,已久不出東宮,不知今日光臨柔儀殿,可是有什麼急事?”

    月毓的話,驚醒了氣得頭暈的貢妃,也驚住了正在看熱鬧的夏初七。

    几乎剎那,她的視線,就與貢妃一道轉向了門口。

    殿門口,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年輕女人。

    在一群云髻堆翠、姿色曼妙的宮娥們中間,她一襲繡了細碎海棠的素色羅裙,襯得膚色若玉,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眉若新黛,身姿如飛燕臨舞,烏黑的發梢,除去一枝白玉簪,再無多余點綴,嫵媚中略帶嬌柔,嬌柔中更顯貴氣,在一層淡淡的光暈下,身上似是籠了一層清冷的光芒,令人不敢高攀。用“國色天香”來形容,似是太俗。用“楚楚動人”來形容,似是太淺。那風流韻致,那儀態端方,那杏眼娥眉,一股子不淪于俗的仙氣,只一眼,便能奪人魂魄,也讓身邊的一群美麗女子,全都成了她的陪襯。

    夏初七唇角微抿。

    女人看女人已是如此驚艷。

    若是男人見了她,那還了得?不得直接餓狼扑食呀?

    更緊要的是,她就是東方阿木爾。

    一個久仰其名,卻不見其人的女子。

    貢妃亦是反應過來,大概美人看美人總是不服氣,她捋了捋頭發,趕緊推開膩在她身上撒賴的趙梓月,面色沉了沉。

    “太子妃有事找本宮?”

    像是沒有看見她的臉色,東方阿木爾帶著笑容,語氣也還算輕緩,卻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表情只給了貢妃。

    “娘娘,叨擾了。我今日原是閑極無聊,去云月閣約了梓月,一同來柔儀殿看丫丫。不曾想見到這等事……”她面上已有笑意,“娘娘包涵。”

    自打阿木爾嫁給了益德太子,貢妃對她就沒什麼好臉色。加之這會子頭都快被趙梓月搖昏了,哪怕阿木爾再隨和,她仍是沒什麼好氣,語氣並不友善。

    “那是,太子妃守寡這樣久,憋在東宮也非好事,偶爾出來走動走動,應當的,不叨擾。”說罷她撇了撇嘴巴,不太愉快地瞪了夏初七一眼,像是把她當成了與阿木爾一樣的“改嫁貨”,涼絲絲地哼一聲,擺了擺手。

    “本宮乏了,你們都散去罷。”

    在這宮中,她是長輩,又是洪泰帝的寵妃,說話自有分量。

    阿木爾微微一笑,不淺不淡地瞄了夏初七一眼,應一聲“告辭”,便冉冉轉身自去了,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得了貢妃的“寬恕”,趙梓月面色一松,飛快地轉過頭來,衝夏初七擠了擠眼睛。

    “七小姐,你衣裳都濕了,趕緊回罷,改日我再來瞧你。”

    看著她一雙黑碌碌的眼,想到她先前為自己開脫時說的話,夏初七動了動嘴皮,胸中似有千言万語在翻滾,卻只能點點頭。

    站起身來,她似是想到什麼,突然一笑,端起先前月毓為她泡的茶水。

    “民女借花獻佛,感謝梓月公主的救命之恩……”

    “啊”一聲,趙梓月對她的“誠意”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她先前撒了几顆金豆子,嘴里也是有些焦渴,二話不說,伸手便端過茶杯。不曾想,還未灌入嘴里,月毓突地一抬手,那杯茶便滾在了地上,碎了一個四分五裂,也把殿中剩下的眾人,驚得呆在當場。

    “你在做什麼?”冷不丁被人拂了茶,趙梓月惱了,不停扯她的裙子。

    “我……奴婢不小心,請公主責罰。”月毓微微垂頭,飛快地去撿地上的茶盞碎片。

    夏初七微微一笑,看了看趙梓月,又看向貢妃,“月姑姑真是不懂禮數,公主喝一口茶而已,你竟激動如此?”

    眼看貢妃略有不悅,月毓慌亂不已,“奴婢只是怕茶水不干淨……”

    夏初七笑容更為燦爛,“不干淨?呵,莫不是月姑姑忘了,這茶水可是你自己泡的?難不成你還擔心我下毒?”

    這句話說得再隱晦,也能讓人聽出一些端倪。

    貢妃面色微微一變,趙梓月卻是登時怒了起來。

    “楚七,是不是這茶水有問題?她想毒死你?”

    很明顯,趙梓月是站在楚七一邊的。

    月毓面色唰的一白,看向了目露疑惑的貢妃,心知這事越描越黑,索性直接承認。

    “奴婢……娘娘……奴婢只是恨她,只是替爺鳴不平……”

    貢妃揉了揉額頭,被她們鬧得,只覺胸中胃氣翻滾,終是無力的一嘆。

    “不必撿了,月毓,替本宮送她出去,不想看見她,省得難受。”

    夏初七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轉身就走。

    她知道,月毓敢當著貢妃的面向她下藥,就不怕貢妃會追責,畢竟這個時候的月毓,有千万個想要她死的理由,而且能得到貢妃的諒解。

    故意找她泡茶,給她下毒的機會,不過只是想要敲山震虎。

    同時,也讓貢妃看到,月毓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

    走出了第一步,往后再遇類似的事情,她就容易走得多了。

    出殿門時,月毓款款走到她的身側,壓著嗓子悄聲道,“楚七,你很聰明,不僅三言兩語就哄騙了貢妃娘娘去,還能輕易識破我的心思……可你想得似乎太簡單了,以為這樣就算完了?”

    “月姑姑,還是這般自以為是。”夏初七也笑,“沒完,我也與你沒完。而且你吧,總是太小瞧我,也太低估了貢妃娘娘的心腸。那十杯滾燙的茶水,是你備下的吧?想怎樣,想我毀容?只可惜,她終是不忍心潑下來。而我,若是不生生挨那一巴掌,不被她潑几杯水……又怎能消她心頭之氣?”

    月毓冷笑,低頭,“手上的感受如何,滋味美麼?”

    夏初七微微撅嘴,笑了笑,慢慢抬起雙手,展開在月毓的面前。只見柔嫩的指尖上,已有一片滾水燙出的紅漬,隱隱燙出一些水泡來,可她似是不知道疼痛,還無所謂地搓了搓,才甩了甩手,“月姑姑,對于一個名醫來說,這是小傷,不礙事。倒是你得小心一些,原本我吧,看在你對爺一片痴心的分上,是不准備與你為難的,但如今……”她湊過去,低低在月毓的耳邊笑,“你不要忘了,楚七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女人。”

    月毓看她,眸有鄙夷,“不要以為你有皇太孫撐腰,就可以在這宮里為所欲為!楚七,你得知道,這天下還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心里,貢妃為重……而貢妃的心里,我比你重。你拿什麼來與我斗?”

    “誰說我要與你斗了?”夏初七挽唇一笑,唇角的梨渦添出一絲璀璨光華,“宮斗這事,是宮妃們干的。她們搶的是男人,是權勢。而我與你之間,談不上這個……若你非得加一個斗字,最多不過屬于‘人畜斗’,哎!我無事馴馴獸,活動一下筋骨,也是可以的,不必感謝我,更不必付銀子,姑娘我本程免費。”

    “嘴上工夫,逞能罷了。”

    “放心,我會讓你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嗯?”

    月毓看著她,諷刺一笑,“我等著看你的本事,看誰笑到最后。”

    “好啊,一定很有趣,我也很期待呢?”

    “請吧。”月毓立在了門邊,目露譏誚。

    “好好替我照顧我婆婆,照顧得好,有賞!”夏初七邪惡的戲謔,“月姑姑,再會。”

    月毓惱恨地看著她從容的背影,使勁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全是恨意。她精心設計了今日這一場巧合,沒有想到,竟會讓她全身而退。不僅如今,還反嗤了自己一局。她氣恨不已,恨不得衝過去抓了她回來,一刀刀切碎。可終究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涼笑一聲,轉頭入殿。

    來日方長,走著瞧好了。

    反正深宮寂寞,長夜難眠,最好不死不休。

    ……

    ……

    紅牆碧瓦,青磚甬道。

    柔儀殿沒有派肩輦送她,夏初七領著晴嵐和看了她的手就一直哭哭啼啼抹淚的梅子,剛走出柔儀殿的門,便在門口見到面無表情的甲一。

    他沒有說話,臉色極是難看。

    可夏初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卻是笑不可止。

    “喲,啥時候的事?我怎的不曉得,你竟是做公公去了?”

    甲一黑下了臉,他的身上確實穿了一套太監服。

    “還有心情貧,看來你苦頭吃得不夠?”說罷,他轉身走在前頭。

    夏初七知道他換上一身太監服的原因,是因為在這個女人為主的深宮里,來去最為方便的便是太監了。但是像甲一這般有男子氣概的“太監”實在少見,也極是惹眼,她就忍不住逗弄他。

    “甲公公!”喊一聲,她上前,“談談感想唄?”

    甲一沒有表情,“很好。”

    夏初七樂了,“好是好,不過你這胡子嘛,刮得不太干淨,万一被人發現了你是假太監,再把你拉去閹割一回,那可就慘嘍?”

    甲一板著臉,“反正也用不著,無妨。”

    夏初七嘴唇狠狠一抽,“甲公公……你可真讓人省心啊。”

    一路行來,她與甲一有一句沒一句的調侃著,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雖然衣裳濕了,可她卻一點不急。前面的路還長,每一步都慌不得。

    “七小姐,留步。”

    他几個還未入東宮,便突地聽見一道清悅的聲音。

    夏初七緩緩側過頭,只見一乘肩輦停在宮牆的拐角處,肩輦上坐著的素裳女子,身姿曼妙,雙肘優雅地擱于肩輦上,兩幅繡了春海棠的長袖輕垂下來,襯得她容色如玉,極是美好。

    對視一眼,她突地一笑,眉眼里帶了几分不羈之色,“莫不是太子妃想聽我說一聲感謝?”從趙梓月入殿找貢妃哭訴,又看到阿木爾出現,她便知道,是她故意把趙梓月帶來的。

    “你不必謝我。”

    阿木爾下了肩輦,一步步緩緩走來,行動如流水拂波,那風姿真是不比東方青玄遜色。最關鍵的是,她雖然清和有禮,卻很難讓人看出情緒來。

    “七小姐,借一步說話。”

    屏退了眾人,二人相對而視,卻誰都不願意開口說第一句話。

    沉默之間,不知是哪一處飄來的熏香,浮動入鼻,繞來縈去。

    久久的佇立之后,終究還是阿木爾先開口。

    “你就沒有話要問我的?”

    夏初七慶幸自己沉住了氣,沒有在她面前失了格調,語氣更是自然從容,“太子妃想讓我問你什麼呢?問你為什麼要來幫我?”說罷,她自顧自笑了一聲,“也行,看在你幫我一場的分上,那我問一句,你為什麼要幫我?”

    微頓一下,阿木爾突然笑了,面色卻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為我與你心思一樣。”

    輕輕“哦”一聲,夏初七似笑非笑,眉梢微微挑開,“太子妃說笑了,我有何心思與你一樣?哦,我想起來了,難不成是太子妃也想下嫁給皇太孫?”她搖了搖頭又道,“那可不太好,我是未嫁之身,你已為人婦,若是下嫁儿子,豈不是亂了綱常?”

    換了旁的女人,聽了這話必會大怒。

    可東方阿木爾卻像是沒有聽出來,不動聲色地淡淡看她一眼。

    “你不必與我裝瘋賣傻,你知我何意。”

    “錯了,我真的不知。”夏初七搖頭一笑。

    看她如此詭猾,東方阿木爾眉色微變,“他怎樣死的?”

    夏初七仍是淺笑,“誰啊?”

    這個樣子的她,根本就無法交流,阿木爾眉梢一動,略有不耐,卻也不與她解釋,猶自說道:“你不必忌憚我。我與他到底有情份在,如今他不在了,我亦不想與你為敵。我知道你如今處境堪憂,更是應當與我共盟,而不是針鋒相對。”

    到底有情分,是有多深的情分?

    聽著她幽淡的聲音,夏初七心里微微一蜇。

    “太子妃,趙十九是我的,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從來與旁的女人沒有一絲相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必與旁人說,也不喜旁人來插手。太子妃還是管好自己的事為妙。”

    東方阿木爾眸色微沉,還未說話,夏初七又補充了一句。

    “況且,太子妃今日到柔儀殿來,恐怕也並非你的本意吧?他呢?”

    看著她濕意氤氳的臉儿,東方阿木爾沉默了。

    過了片刻,她指了指不遠處的肩輦。

    “本宮許久未出來,想要走一走。七小姐濕了衣裳,身子又不大好,先坐肩輦回去吧。別忘了,順便把輦還到銀彌殿。”

    銀彌殿是東方阿木爾的住處。

    夏初七知道她這樣性子的人,不會隨便多說一句話,沒有多問,更沒有再與她哆嗦,余光極快地瞥她一眼,上了肩輦,領著自己的人,直接回了東宮。那抬輦的侍衛得了口令,沒有猶豫就把她抬向了銀彌殿的方向。

    還未入殿,夏初七便聽得殿內有琴音傳出。

    那人的琴彈得很好,就是調子太過蕭瑟。如同一個人漫步于深秋山林,又猶如處于北風坡口,淡淡襲來的聲音,飄飄零零,寒意森森,令人心生凝重之感,卻又不知不覺沉入其間,一陣陣心涼。

    下了肩輦,她看向甲一和晴嵐三人。

    “你們在外頭等我一會。”

    跨過高高的紅漆門檻,她信步往里面走。

    阿木爾的寢殿就是不一樣,仿若薰過花草一般,淡淡的香氣極是慰人心脾,如登仙境。她在侍衛的指引下,朝琴聲處的閣樓走去,腳步放慢了。可人還未走近,琴音突然斷了。

    她停下腳步,很快,一簇花樹后,一個大紅的身影風一般疾步過來,一把將她卷入懷里,不待她看清楚,那人已帶著她繞過了牆角。

    “東方青玄,你瘋了?”

    熟悉的香氣,似蘭非蘭,似桂非桂。熟悉的面孔,媚極而嬌,美若煙霞,在這金雕玉砌的太子妃宮中,除了東方青玄有這般妖嬈,哪還有他人?

    “可本座覺的,瘋的人是你!”

    將她輕輕抵在牆宮上,東方青玄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眸中怒氣未滅,滿是濃濃的惱意。

    夏初七嘴巴抽搐一下,難得見他這般生氣,無奈地低嘆一聲。

    “大都督,我知你有個性,喜歡玩轉不同風格。說吧,今日沒有承包魚塘,怎的就變成了霸道總裁?”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東方青玄原本的惱意,被一頭霧水取代,直覺她闖了鬼。

    “聽不懂的,就是真理。”她噙笑望來,並不解釋。

    他緩了一緩,妖冶的眉眼一挑,胸中又生郁氣。

    “七小姐,難道你沒發現,本座很生氣?”

    夏初七很誠實地點點頭,抬起下巴左右看了看他,輕輕閉上眼睛,將臉伸了過去。

    “來吧,隨便打。只要不弄死我就成。”

    她一副視死如歸任你踐踏的樣子,小賤小賤的,加上臉上五個明顯的指印,滑稽又可憐,看得東方青玄一肚子的火氣,不明不白就散開了。

    冷哼一聲,他勾了勾唇,手臂微松,恢復成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七小姐,你知道我為何生氣?”

    “不知。”夏初七睜開眼,看著他,搖頭。

    一口老血噎在喉嚨,東方青玄哭笑不得,差一點憋死。

    “那你還讓我隨便揍?”

    “你不是在生氣嗎?”夏初七微微含笑,語氣淡淡,“反正人人都想揍我。貢妃生氣了,我就讓她揍一回,消消氣,免得傷了身。你如今生氣了,我也如法炮制,若是你揍我兩拳,就能消氣,不管為了什麼理由,我都無所謂呀?”

    “不可理喻!”

    這個樣子的她,讓東方青玄心髒微微一抽,像墜了一個重重的秤砣,說不出來的壓抑與沉甸。可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帶微笑,像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令人無法氣得上來。

    “為何寧肯讓人去找趙綿澤,也不願意來找我?”

    “哦?”夏初七皺了皺眉,扯了扯唇角,“原來大都督是犯了‘不被利用不舒服渾身發癢綜合症’了?”她呵呵干笑一聲,“對不住,我的朋友不多,利用不起。再說了,今日這情況,誰去闖柔儀殿,都是與貢妃過不去,難免會引起皇帝的猜忌,你能與他撕破臉?不過,大都督實在聰明,竟找了梓月公主來,天生的煞星,一個人罵翻一郡人的主儿……”

    東方青玄唇角略帶輕嘲,看著她,不答。

    夏初七一個人發笑,笑容牽動著臉上的指印,顯得怪異之極,“只是可惜了,原本我尋思趙綿澤來了,總能與皇帝擦出一些火花……沒有想到,竟是被你給生生破壞了。”

    “……”

    東方青玄被她氣笑了,“你是在怪我,壞了你的好事?”

    “沒有啊,完全沒有。”夏初七嘻嘻一笑,舉起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點一點把他從面前推開,捋了捋濕成了一綹一綹的頭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大都督,你小心翼翼讓你妹妹找我來,是有事要說?”

    東方青玄垂下眼,眉梢一揚。

    “無事不能邀約你見面?”

    “當然能,只是東宮到處都是眼線……”

    “不必害怕,從打你進門,這附近就只能有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趙綿澤……”

    “楚七!”東方青玄的視線,總算巡視到了她的手上,打斷了她的話,他目光一變,執起她一只雪白細膩的手來,一雙淡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縮,在淡淡的天光里,散發出一種陰冷的惱意。

    “你的手……”

    “大都督!”夏初七飛快地縮回手,勾唇一笑,“小傷,沒什麼關系,我回去擦個藥就好。若是你沒有旁的事情,我就不與你多說了。我身上的傷口未痊愈,沾不得水,得趕緊回去處理,你確定還要留我在這里審問?”

    東方青玄先前怒極,可見她這般,不由嘲弄地一笑。

    “矯情什麼?這不正是你的目的?看你淋成了落湯雞,挨了貢妃一耳光,還把手燙成這樣,趙綿澤得有多心痛?他嘴上就算不說,心里面難保不對陛下縱容貢妃有怨氣。”

    “多謝,你太了解我了。”深深朝東方青玄一躬身,夏初七抬頭,笑得自在,“好了,你若沒事的話,我真回去了。哦,對了,有一句話,我想說,你這般能耐,何不為你漂亮的妹妹想一下,把她送出宮去,找一個良人許了,也免得空守一生,可憐。”

    東方青玄微微挑眉,“你不嫉恨她?”

    “我為何要嫉恨她?”夏初七若有似無的一笑,“我得到的,比她多。或者說,我得到的,她從未得到過。她除了比我長得稍稍好看一點,沒有哪一點比我强。我對她,只有同情。”

    東方青玄看她說得認真,不由啞然失笑。

    “或許,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那隨便了,我反正泥菩薩過河,沒多余的時間去操心別人,保重——”

    她操不起旁人的心,更不願意旁人來操她的心。因為她沒有多余的情感來償還這些人情債,也辜負不起。

    吸一口氣,她大步出了亭台,一陣幽冷的風灌入她的袖口,卷起來的袖角,一輕飛揚,讓她嬌小的身子,更顯單薄。

    “阿楚——”

    背后,東方青玄突然叫她一聲。

    她頓下腳步,回過頭去,“還有事?”

    東方青玄站在那棵花樹旁,頎長的身姿,大紅的袍角,如同勾人的妖孽。

    “我昨日得到一個消息……”

    夏初七歪了歪頭,“什麼消息?”

    東方青玄沉默著抿緊嘴巴,白皙修長的手指在花樹上微微一攥,抖得花樹一個枝條亂顫不已,他卻良久都沒有開口。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難以開口。在夏初七忍不住再一次的追問中,他突然幽幽一嘆,挽唇笑開了。

    “如你所願,魏國公府在籌備黃金了,算是好消息吧?”

    夏初七皺了皺眉頭,“噢”了一聲,望著他笑了。

    “算,當然算。”

    可是,她以為,他先前要說的,明明就不是這句話才對?

    若是單單魏國公籌錢,用得著這般深思熟慮嗎?

    他一定有事,瞞了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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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6:34 |只看該作者
第181章 三尺塵埃裹了初心。

    皇城這個地方,很大,因為它鎖住了天下,也鎖住了許多人的一生。可皇城這個地方也很小,因為但凡一件稀罕事情,只需要短短的几個時辰,便可以如同春風一般,拂入每個人的耳朵。

    只是,万事誰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

    關于東宮那一個身份曖昧的“七小姐”遭了貢妃娘娘的毒打,卻得助于益德太子妃和梓月公主的事,很快便以多個不同的版本傳開了。其中關于“七小姐”與死去的“晉王殿下”之間的曖昧情長,甚至晉王之死與皇太孫有關的流言,也長了翅膀似的飛走了。宮中多有譴責七小姐“不要臉”、“不貞”、“不潔”之說,由頭不知從何而起,卻是傳得不堪之極。

    當久居乾清宮的洪泰帝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震驚之余,老臉打了几數個褶皺,也生出了不止一絲惱意,喉嚨痰濃,咳嗽不止。

    “咳!咳!咳!簡直亂套了。”

    “陛下,陛下息怒。”崔英達隨旁侍候著,看他咳嗽得緊,一邊替他順著氣,一邊擔憂地小聲道,“您先躺著息息氣,老奴這便去傳太醫來。這几日的湯藥,怎生越吃越不見好了。”

    “不必去了!”洪泰帝擺了擺手,“朕懶得聽他們嘮叨。”

    喘過了那一陣,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溫水漱口,面上戾氣未消,又道:“夏氏倒是好手段,就不是一個消停的主儿,你等著看吧,有了她,這宮中這樣的事就少不了。”

    說罷見崔英達垂著眼皮不吭聲,他又抬眼,略帶疑惑地問:“只是那東方氏許久不出東宮,為何竟會領了梓月去柔儀殿?”

    “說是看丫丫,碰了巧。”

    洪泰帝才想說話,突地喉嚨一癢,又側過身子,倚在床頭狠狠咳嗽了几聲,喘氣好一會儿,才撫著胸口,哼了一聲。

    “原本以為夏氏這事知曉的人不多,這一下倒好了,朕的孫子要娶朕儿子的女人,朕儿子曾奪了朕孫子的女人,傳得亂七八糟,鬧得沸沸揚揚,朕的老臉都被他們給丟盡了……依朕看,那個夏楚就不是什麼鳳命,該是一個禍害命才是。自打有了她,老十九活活折騰沒了,如今綿澤對她上了心,再這般下去,我看這大晏江山,早晚得毀在她的手上。”

    “陛下勿要動怒……”崔英達遲疑著,欠身順著他的后背,恭順地小聲道:“聽說那姑娘還算安分,貢妃娘娘那般羞辱她,她都沒有回嘴。老奴覺著,這十九爺沒了,她到像是換了個人,心性收斂不少。”

    洪泰帝顫著手指著他,目光滿是責備之意,“崔英達,是朕老得昏聵了嗎?你這般來哄朕?她是不是個安分的人,你不說,朕也知曉。”

    崔英達嚇了一跳,背也不拍了,趕緊拂開袍角跪了下來。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以為……陛下如今身子欠安,當修身養性,少動怒,少操勞,少思慮,勿要管那些事情。這才,這才想要勸陛下。”看洪泰帝面色好看了一些,他又溫言道,“民間常說,儿孫自有儿孫福,陛下也是一樣,看顧好自個儿的身子骨才是要緊。”

    “看來朕得送你一個綽號,崔大善人?”

    洪泰帝咳嗽一聲,崔英達趕緊跪著過去,遞上一張明黃的巾絹。

    “陛下,老奴知錯了……”

    見他如此,洪泰帝的氣終是順了下去,拭了拭嘴角,怒其不爭地哼一聲,瞥著他,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不必說好聽的賣乖了。朕還不了解你?做了一輩子和事佬,到老了還能改得了脾氣?……起來吧。”

    “老奴多謝陛下寬仁。”崔英達躬著身子,趕緊爬起來。

    “替朕拿一下肩,這些日子閑著,許是睡多了,僵硬得很。”

    “是,陛下。”崔英達小心翼翼地侍候著,不時觀察一下皇帝的表情,見他闔著眼睛,面色平靜,終是松了一口氣,不敢再吐半個字,只是專心地按捏起來。

    殿內沉寂了良久,突地洪泰帝問了一句。

    “澤秋院那孩子怎樣了?”

    崔英達心里“咯噔”一聲,聽出他語氣里似有惱意,趕緊應道:“回陛下,今天小曾子來報,說太孫妃這兩日腹痛得緊,皇太孫整日未離床的陪護著,想來雖還未致滑胎,也差不多了……”

    洪泰帝仰了仰頭,輕輕一哼,“廢物!”

    “陛下,老奴會看著的,此事說來容易,可為了不讓皇太孫起疑,還是小心些好,畢竟皇太孫與陛下的情分更為緊要,万一被皇太孫發現……加上以前的那些事,恐怕他會埋怨陛下啊。”

    “崔英達,你老了。”聽老太監一直絮叨過不停,洪泰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緊閉著雙眼倚在榻上。過了好一會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麼,突地睜開眼來,目光一厲。

    “崔英達!”

    崔英達手上一頓,“陛下?”

    洪泰帝轉過頭來看著他,眉目間突地有了神采。

    “哼,朕有一好計。索性一箭雙雕,省得再添麻煩。”

    ……

    ……

    兩日后的晌午飯后,趙梓月領著青藤過來了。

    應夏初七的要求,她還順便領來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過來,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開了。晴嵐在窗前支了一張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兩個在邊上的長椅對坐了,丫頭們就忙活開來,小孩子喜歡的瓜果茶水,擺了滿滿一桌子,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那一日在柔儀殿的短暫相見,夏初七與趙梓月都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如今二人再見面,說起來卻像是兩年后的第一次見面。相看執手,想到離世的趙樽,竟是不約而同眸有澀意。

    時光真是一把殺豬刀。

    那個時候的趙梓月,十四歲的刁蠻小公主。

    那個時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煩的熱血女子。

    氣氛凝滯了片刻,夏初七輕輕一笑,與趙梓月相視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頭和太監們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時,她伸手接過趙梓月懷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聽了她輕松的語氣,趙梓月亦是彎唇而笑。

    “楚七,你變漂亮了……”

    “有嗎?”夏初七摸了摸臉。

    “有。”

    “好榮幸被梓月公主誇了。”

    “不過,比起我來,還是差上一點點。”

    看她捻著兩根手指比划一點點,夏初七斜著眼睛笑了。

    “不害臊,誇自己。”

    說著,她笑著低頭,仔細瞧懷里肉乎乎的小丫頭,“是不是呀,丫丫?”這個孩子快要一歲半了,長得像極了她的母親。趙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個小美人胚子,一雙大黑眼珠子就像含著兩波水光。且小丫頭不認生,一逗就樂,一樂就“咯咯”發笑,兩條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噠,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習慣后世的稱呼,隨口就逗小丫頭。

    “叫什麼姨姨?該叫舅母才對……”趙梓月笑著打斷了她,可說到此處,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尷尬的身份,還有丫丫與她一樣尷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嬌嫩的面色,微微一變,窘迫地低下頭去,作勢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對。應當……應當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頓,看向趙梓月粉嫩的小臉,倒是不覺得自己的身份尷尬,只是單純地為她一人擔憂起來。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麼打算?”

    “你總不能,一輩子都這般吧,你是一個公主……”

    趙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離著低下頭,撥弄著手上的茶碗蓋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與我挑選駙馬,備選的人基本擬定下來了,都是京中大員家的公子,聽父皇說人品和長相都還過得去……但是后來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誤了下來。我是松了一口氣,不想,前兩日,母妃又提起來,問我覺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說到此,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似在考慮,又似是難過。

    夏初七笑看著她頭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麼不說了?”

    趙梓月猛地抬頭,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曉得怎麼辦好。我這孩子都生過了,怎能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去嫁與他人為妻?這樣做,實無婦德。”

    “……”

    夏初七沉默了。

    在這一點上,她與趙梓月的觀念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可一時半刻,她也無法改變梓月固有的舊觀念。更何況,在她的思想里,還是希望丫丫能有一個真正愛她的親生父親,能與親生父母在一起,那樣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賭女人的一生幸福,沒有后悔重來的理儿。趙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誰也說不清,鬼哥卻是熟識的,至少連趙十九那頭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錯也錯不遠。

    這麼一想,她面色和煦地問:“梓月,去年的時候,你十九哥托人從漠北帶回來了一串狼牙,狼牙上還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趙梓月輕輕一笑,伸手將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領子翻開,只見那一串晏二鬼親自捕牙取下來的狼牙就掛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歡,看她翻出來,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許吃。”趙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來。

    “嗚……”小丫頭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從小丫頭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稱呼,趙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設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開始滾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歲半的丫丫已經會說簡單的字眼,也會認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貢妃叫母母,管她的親生母親趙梓月……叫姐姐。這樣揪心的場面,即便是夏初七這種看了兩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嘆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從她懷里“解救”出出來,笑著岔開了話題,“在漠北的時候,我與你十九哥,常常說起你來。”

    趙梓月今年也不過十六歲,即便時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這種“老油條”的對手。一句簡單的話,注意力就被她拉了過去。

    “我十九哥說我什麼了?”

    夏初七怕她跟著難過,輕輕一笑,面上並無太多情緒表露。

    “你十九哥說,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並不是人人都能有機會選夫婿的,妹妹的駙馬,有機會他得好好選。他還說,鬼哥那人,以前還是野小子時,的確毛躁了一些。可如今經了這些事,也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了。”

    趙梓月咬著下唇,不說話,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懷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備等這次北伐戰爭結束還朝,就找你父皇說說,把鬼哥招了駙馬。這樣一來,你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負你,他還能替你出頭,替你管他。”

    “楚七……”趙梓月嘴皮抖動著,“我想我哥了。”

    說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沒有什麼表情,斟詞酌句著,她壓低了嗓子,“楚七,這些話我原是不想問的。可若是不問,我這心里頭一直淚流滿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會淚流滿面的。”

    趙梓月瞪她一眼,“總歸,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難受得緊。我必須得好好問問你,你真的要嫁給皇太孫嗎?”

    先前有無數人問過這個問題,但夏初七都能平靜而坦然地做答。可這一回,看著趙梓月與丫丫娘倆一人一雙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覺得自己少了點勇氣,一顆蒙塵的心髒,灰敗得不能翻開見人。

    瞳孔縮了縮,她輕咳一聲,沒去看趙梓月的臉。

    “八九不離十吧……也許很快就嫁了。”

    趙梓月瞧她片刻,看她言詞閃爍,終是輕輕“哦”一聲,善解人意的不問了,拿過桌上的一顆果脯蜜餞來,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著,又露出一抹微笑來。

    “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願你好的。”

    見她明明與貢妃一樣,心里也有不悅,卻字字都是安慰與寬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來。不得不說,時光真是一個最能改變人的東西,一個不識愁滋味儿,刁鑽任性的小公主,從不知人間疾苦,如今瘋是懂得体會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著,突地一聲驚呼,覺得手上略略有些濕潤,再低下頭仔細一看,見到是丫丫來尿了,不僅濕了尿片,褲子也濕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趙梓月見慣了這些事,看她樣子有點狼狽,不由哈哈一笑,就要過來接孩子,“來,把臭壞蛋給我,我來弄她。”

    “別別別,你坐好,陪我說說話。”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頭輕輕喊了一聲,晴嵐很快就進來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還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遞與晴嵐,笑著吩咐,“你帶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換上衣服……對,就換上那套我給准備小衣裳,穿出來給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嵐點點頭,微笑著抱上丫丫出去了。

    趙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頭。

    “謝謝你,楚七。”

    “看你說的。”夏初七輕嗔一聲,笑著起身去淨了手,又回來坐在趙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揚,眼睛里溢滿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氣哪去了?如今這般客氣了,我卻還不習慣。再說,小衣裳是梅子與晴嵐兩個昨夜趕工做出來的……我麼?就負責做監工,睡大覺,收貨,其他什麼也沒做,當然,我也做不來。”

    趙梓月看她調侃自己,跟著笑了一會,突地轉了話題。

    “楚七,兩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見她目光閃爍,猶豫了一下,輕聲問,“見到他了嗎?”

    趙梓月搖了搖頭,“那一日,校場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個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熱,支支吾吾間,有些語無倫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說我選了駙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難見面,見面也不能相認……我不想這般……不瞞你,近來我時常做噩夢,夢到丫丫一直哭著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難受得緊……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個什麼也不會的人,不依著父皇,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說丫丫……”

    都說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來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她想,也許趙梓月更需要的訴說,而不是寬慰。

    果然,興許是這兩年找不到合適的人,趙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話,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個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著小手被晴嵐抱回來,她才擦了擦眼睛,噙著淚珠子一笑,止住了話題。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聲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這般悲情的一句話,愣是被趙梓月說成了笑話。

    她一嘆,“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趙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開心就好。”

    這一回,換夏初七沉默了。

    約摸半個時辰后,趙梓月帶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備好的禮物笑逐顏開地離開了楚茨殿。這些大大小小的禮物里,包括給丫丫准備的小玩具,給貢妃專程做的吃食,還有給月毓的名貴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雖然她知道她們不缺這些東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要的只是貢妃的看法。

    而月毓麼……不知會不會把布匹用來擦屁股?

    說起來,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終于,三尺塵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慢慢地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算計與虛偽。

    肘在案几上,她托著腮,看著窗花笑了。

    久久,雙手捂住了臉,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趙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著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雙肩微微抖動著,一直沒有抬頭,緊咬的下唇,也沒有再發出聲音。直到殿中傳來一陣低低的腳步聲,她才將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著抬起頭來。

    “見到丫丫的麼?”

    一個身著宦官服飾“太監”頓了頓,單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王妃……你有心了,屬下感激不盡。”

    “不必客氣。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情。”

    夏初七看著晏二鬼通紅的眼,耳朵里那一聲久違的“王妃”,一直在回響,竟是酸楚難當,一直撞擊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營時,多少人或開玩笑或認真地喊過她“王妃”,那個時候,她也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北伐戰爭的結束,等待她披上大紅的霞帔,戴上金光燦燦的鳳冠,做趙十九明媒正娶的晉王妃。

    可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面前,低下了聲音。

    “時辰不早了,讓二寶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沒有反駁,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聲音雖壓得極低,還是能聽出隱隱的一絲落寞,“王妃,我入宮來的時候,陳侍衛長……不,陳將軍他托我帶一句話給你。”

    夏初七側眸,“陳大哥他……還好嗎?”

    “還好。”兩個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頭,“如今陳將軍領了皇城防務,又掌著京師禁衛軍,他忙得很。但是,兄弟們還是常常約在城東的聚仙樓里吃酒,元小公爺,定安侯也常常來……就是,就是說起殿下的時候……”

    堂堂一個七尺男儿,說著說著,竟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

    “說起殿下的時候,大家伙儿總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緊,微微抬高頭,輕輕一笑。

    “你看你,還做過斥候的人,話又岔遠了,陳大哥他到底說什麼了?”

    晏二鬼輕“哦”了一聲,喑啞著嗓子道,“陳將軍說,不論王妃做什麼決定,我們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您盡管吩咐……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像殿下在的時候一樣……誰都沒有變……”

    最后那几個字,他几乎是强壓著情緒說出來的。

    可是……還能像趙十九在的時候一樣嗎?

    其實夏初七知道陳景、元祐和陳大牛他們的情況。尤其是陳景,封了將軍,領了禁軍事務,其實常常會出現在這座皇城。她要見到他其實很容易,但是下意識的,她沒有主動去找過陳景,甚至也不太想見他。

    因為陳景總是跟著趙樽的。

    可以說,她與趙樽走來的一路,都有陳景的身影。

    往常,有趙樽的地方就會有陳景。

    可現在,有陳景的地方,卻沒有了趙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認自己是那樣的軟弱。

    “王妃……你別難過。”

    晏二鬼小聲補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過神來,低低笑了一聲,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爭氣了。那什麼,鬼哥,你告訴大家……我若有事,不會與他們客氣,會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個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猶豫,“王妃,有一句話,我知道我不該說,我也沒有資格來說什麼……”

    “但說無妨。”

    晏二鬼看著她,忽然膝蓋一軟,直接雙膝跪了下來,頭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與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情,我相信殿下也是願意你好的。可是,殿下這才剛剛離開……可不可以,請王妃為了殿下的臉面,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情一沉,像壓了一塊再無法挪動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面的風言風語一定傳得極是難聽吧?

    大家也都當她是一個貪圖虛榮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見怪,就當我沒有說過。”

    聽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釋,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見他手足無措地搓著手,滿臉寫滿了抱歉,不由“嗤”的一聲就笑了。

    “無事,我自有主張,你回吧。”

    ……

    ……

    一天溜了過去。

    夜色襲來,濃郁的霧氣籠罩了皇城。

    深宮的紅牆綠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見輝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線有些暗。東宮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內,麻利地脫下身上的小太監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鎖愛”從左手腕上取下來,丟在桌子上,癱軟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涼茶,就要往嘴里灌。

    一只大手伸過來,擋住了她。

    “我給你換熱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點頭。

    “多謝。”

    甲一出去倒熱水了,她使勁儿捂了捂臉,心髒跳得“怦怦”作響,先前的緊張和激動,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

    先前她與甲一偷偷出宮去見了李邈,商議了一下“贖金”和對付夏廷德的事情。在出城門的時候,她原本是心存僥幸,不曾想卻真的見到了陳景。

    有了他在,他二個出行極是順利。

    再回來時,沒有想到,陳景還等在那里。

    兩個人遠遠地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甚至連一句招呼都沒有,可她還是壓抑不住,心髒狂跳。身穿將軍甲胄的陳景,已不是當初那個陳景,可一看見他,她第一反應便是想到曾經他身邊那個英氣勃發的晉王殿下。

    依舊穿著太監服的甲一走了進來,深深看她一眼,將溫水放在她面前,四處看了一下,略帶輕嘲地岔開了她的思緒。

    “他還是沒有過來。”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趙綿澤,不由諷刺一笑,微微翹了翹唇。

    “夏問秋,還是有一些本事的。”

    自打那一日趙綿澤去了澤秋院,一連三日都沒有再過來。在知曉她去了柔儀殿被貢妃給收拾了一頓的事情之后,也只是差了何承安過來,送了好些值錢的東西,說了好多撫慰的話。

    何承安說,太孫妃這一胎又不大好了,太醫吩咐說要情志舒緩,慪不得氣,傷不得心。皇太孫生怕像以前一樣,又落了胎,這三日就在那邊陪著她,等過了這一段危險期,再來楚茨殿,還囑咐她要好生休養。

    夏初七那個時候就想笑。

    趙綿澤來不來,她壓根儿不在乎。

    為了孩子,一個男人選擇留下來,太正常不過。

    她只是在乎夏問秋能有本事把他拖住,接下來的事情,恐怕不會太容易……

    撫了撫依舊平坦的小腹,她眉頭蹙了一下,又笑了。

    “等著吧,很快就來了……”

    甲一沒有回答,走過去拿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沉著嗓子說,“夜深了,歇吧。”

    夏初七“嗯”一聲,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笑容有些大。

    “甲老板,你說我若真的嫁了趙綿澤,會有多少人討厭我?”

    甲一抿緊了唇線,沒有說話。

    今日她與晏二鬼的對話,他在里面都聽見了。雖然她看上去似是不在意,但他卻知道,她或許不在意旁人怎麼看她,她卻會一定在意晉王舊部對她的觀感。晏二鬼那些吞吞吐吐的話,雖然未有指責,甚至可以說滿是請求。可在她的心里,肯定已經背上了包袱。

    “怎麼不說話?”夏初七見他沉默,又追問一句。

    甲一動了動嘴皮,又沉默了一陣,才小聲回答。

    “夏楚,會討厭你的人,不值得你憂心。”

    夏初七微微一愣,呵呵淺笑著,心里松緩了不少。

    站起身來,她伸了個懶腰,突然看著他,放低了聲音。

    “甲老板……”

    “嗯?”

    “借你肩膀靠一下。”

    在甲一的怔愣中,夏初七走近,突然將頭低了下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言不發。甲一沒有動,也沒有伸手來抱她,僵硬著身軀,任由她靠著,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好一會儿,夏初七像是緩過了那一股子勁儿,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著抬起頭來,后退了一步,看著他沒有表情的黑臉。

    “這宮里什麼都好,就是一點自由都沒有,想見見我哥都不方便……哎,要不然,我又何必借你的肩膀?我表哥長得多俊啊,又香又好聞……不像你,一身臭汗,還有這臉,真讓人著急。”

    甲一一眼瞪過來,“借了人,還嫌棄?”

    夏初七微微彎唇,心里的焦躁松開了,竟是想到當初被趙十九貶損長得丑時的各種暴走,長嘆了一口氣,看著甲一臉上的疤痕,想了想,又把他拉入了里間,按坐在椅子上。

    “坐好等著,不許動。”

    “做什麼?”甲一僵硬著脖子。

    “疤痕膏……”夏初七從木格下方掏出一個小盒來,打開錫蓋,小心翼翼地挖出一點來蹭在他臉上的疤痕處,“我告訴你,這東西可好使了……是我自己做的。”

    涂了几下,她似是為了自證,突然低下頭來,將臉湊近他。

    “你看看我的臉,我的左額角上……”

    甲一依舊僵硬得像一個機器人,瞄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她道:“在我的左額角上,曾有一個很深的疤痕,是刺青……不對,是黥刑留下的,也許你聽過這事?今日我都沒用膚蠟遮蓋,你還能看出來嗎?看得見嗎?”

    甲一脖子歪開,斜斜睨著她,沒有表情地板著臉。

    “很明顯的疤,看得見。”

    “……”夏初七熱臉貼了冷屁股,無語地翻了一個白眼,在銅鏡前看了片刻,又拿手去蹭了几下,不由氣極,“根本不是太明顯了好吧?”說罷她轉頭,瞪著甲一,“誰叫你看得那樣仔細的?你說正常情況下,誰會湊那麼近去看人的臉?”

    甲一很無辜,“是你湊近讓我看的。”

    好吧,好像確實是……

    夏初七懶得與他爭論,大方地將那裝疤痕膏的錫盒塞到他的手上,“把這個拿好,你臉上這些疤都不如我額頭上的那個深。堅持用,不必多久,你就又能恢復成那個豐神俊朗的甲老板了。”

    “不用。”

    甲一不領情,直接丟回在她的台上。

    “為什麼?”

    “我又不是娘們儿。”

    “甲公公!”看他一臉別扭,夏初七失笑,打趣道:“你如今差不多就是一個娘們儿了。”語畢,見甲一臉色更是難看,她上下打量他,低低地笑,“其實吧,這朝廷的官服,除了錦衣衛的最好看,就屬內侍好看了。你穿著也是……帥氣!”

    “……我不是鄭二寶,沒那麼容易哄。”

    “誰哄你呀?真的,很帥!”夏初七輕笑一聲,推了推他,“去吧,夜了,我去睡了。”

    “嗯”一聲,甲一站起來,“睡吧,甲公公來侍候你。”

    “哈哈……”

    夏初七看他嚴肅的樣子,不顧形象地咧著嘴大笑。

    她與甲一之間,經過了那一些同甘共苦的日子,早就沒有什麼普通男女間的避諱。在她的心里,他比鄭二寶似乎還要親厚一些,不論是在他面前睡覺還是打呼嚕,她可以完全不考慮形象問題。

    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甚至于,在趙十九面前,都不像如此。

    她會在意趙十九怎麼看她,反倒會格外注意一些。

    但甲一,她從來都不必介懷。

    像什麼?像哥們儿,像戰友。

    ……

    ……

    次日的天氣,極是晴朗。

    寬敞的院子里頭,陽光在一篷篷嫩綠的樹梢儿上浮起一束束絢爛的光華。鄭二寶笑眯眯地為夏初七搬了一張羅漢長椅出來,讓她躺在椅上曬太陽。按她的說法,這是補充鈣質,有利于身体恢復。

    一出太陽,人人的心情都好。

    晴嵐笑逐顏開地在跟前侍候茶水,甲一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攏了攏身上輕薄的云錦春裝,懶洋洋地躺下去,舒服地一嘆,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院角。

    那里有一個小花圃。

    梅子與傻子這會子正蹲在花圃邊上,竊竊私語。

    梅子說,“種子埋下去了,什麼時候才會發芽呢?”

    傻子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十來日就發了。”

    梅子不信,“這可不是普通種子,七小姐說是清明花,也是一樣?”

    傻子翻白眼儿,“傻子都知道的事,你卻不知?”

    梅子一愣,被他氣笑了,“是啊,傻子都知道,多稀罕啊。”

    傻子瞪著她,“你在罵我?”

    梅子扮了個鬼臉,“喲喂,今日不傻嘛,還知道我在罵你?”

    傻子瞪圓了雙目,“我不是傻子。”

    梅子朝他吐舌頭,“傻子才說自己不是傻子。”

    傻子看她,歪著頭,“那你是傻子嗎?”

    梅子道,“我當然不是。”

    傻子哈哈一笑,直起身來,雙手叉在腰上,突然大步走向抿嘴發笑的夏初七,坐在她的身邊儿,指著梅子大聲說,“草儿,她是傻子。二寶公公,晴姐姐,小程子,你們几個說,她是不是傻子?”

    一眾人都無奈的沉默了。

    這一回梅子竟是被傻子繞成了傻子。

    見大家都看笨蛋一樣看她,梅子小臉騰地一紅,惱羞成怒。

    “你罵誰傻子呢?”

    看她就要追過來,夏初七不由搖了搖頭,笑著嗔她一下,玩笑道:“分明就是你笨,被皇長孫繞了話去。你說你不是傻子,誰傻?我看啊,皇長孫是比你聰明多了。”

    梅子氣得一跺腳,“七小姐……”

    見梅子吃了癟,自己又得了草儿表揚,傻子揚眉吐氣一般,高高地仰著下巴,哼了一聲,孩子氣地指了指地下。

    “你比我傻。快點,跪下來,給我道歉。”

    傻子為人憨直傻氣,並不曉得怎樣開玩笑,平素他也從來不與人開玩笑,一句話說得極是嚴肅。尤其這兩年來,但凡他見到的人,都對他恭恭敬敬,動輒下跪認錯,他慢慢也不覺得什麼了。說來,梅子也不是沒有跪過他,他本就是皇孫,向他下跪道歉不算什麼,但是大姑娘都好個臉面,先前與他說話吃了虧,被拂了臉,她一時想不開,再見他讓自己下跪,她眼圈頓時就紅了。

    為免被人笑話小氣,她快步走過去,“噗通”一聲跪下來。

    “是,奴婢錯了。奴婢是傻子,皇長孫貴人大量,饒了奴婢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說罷,她重重磕了兩個頭,起身拎起裙子,就飛快地跑入屋子去。

    平素一幫人開玩笑,梅子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她更是很少在傻子的面前這麼恭敬的自稱奴婢,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眾人都不明所以,晴嵐更是驚了一下。

    “咦,這丫頭,今日怎麼了?”

    夏初七給晴嵐遞了一個眼神儿,讓她進去瞧一下梅子。又好氣好又笑地轉頭看向一樣在發愣的傻子。可還不等她說話,傻子微微張開的嘴就合上了,然后他委屈地低下了頭。

    “做傻子有何不好?這樣就跑了。小氣!”

    輕輕一笑,夏初七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梅子與你笑鬧慣的,一會就好了。”

    在這宮里頭,傻子是主子,梅子是奴婢,雖然她來自后世,接受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也不可能直接教傻子去向梅子道歉,那樣只會把他教得軟弱,以后受旁人的欺負。而且,原本就只是一個玩笑開大發的小事,小插曲而已,她也沒有在意,又與鄭二寶說起了其他。可是傻子一個人悶了好一會儿,卻是有些待不住。

    “草儿,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錯啊!”夏初七搖頭,“只要熟悉的人、相好的才玩笑嘛。”

    “可是……”傻子癟了癟嘴巴,“她好像真的很生氣。”

    夏初七輕輕發笑,“放心好了,梅子不小氣。”

    輕輕“哦”一聲,傻子點點頭,眉頭都蹙起了一團。

    “那我回頭把宮里的好東西送一些給她好了。哎,婦人難養。”

    “咳咳咳!”鄭二寶一個沒忍住,就那句“婦人難養”嗆得大聲咳嗽起來,一張白面饅頭一般的胖臉,頓時成了豬肝儿色。

    “皇長孫……您也會玩笑了。”

    “我沒玩笑啊?”傻子不明所以,“三嬸娘教我的,不對嗎?”

    夏初七撫了一下額頭,嘴角咧著,也是沒有想到,會從傻子的嘴里聽到這樣的詞,看鄭二寶都快要笑死了,他自己還繃緊著臉,不由也笑著打趣儿。

    “你還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

    得,一說這句話就急眼儿。夏初七無奈的笑了,鄭二寶和剛剛從殿里出來的晴嵐,也憋不住輕輕低笑。在這楚茨殿里,正是因為有了傻子和梅子這兩個活寶,沒事儿斗斗嘴,這才添了一些樂趣。不然,這些人就只能每日泡在黃連罐里了。

    “七小姐,有人找。”

    這時,甲一突地從院子外面進來,遠遠的就低喝著提醒。

    夏初七一驚,坐直了身子,“誰啊?”

    “……是,是我。”

    就在甲一的背后,院子的圓形青磚拱門處,一個宮女打扮的丫頭,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她目光有些閃躲,看了院子里的几個人一眼,又緊張地低下了頭。

    “七小姐,你不記得我了?”

    看了一眼她白皙的鵝蛋儿臉,夏初七慢悠悠的理了理袖口,端過桌上的溫水來,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皮儿,不冷不熱地道:“太孫妃身邊的弄琴姑娘,我自然是記得的。二年前,好像有過交道?!”

    “不,不是!”弄琴緊張地接過話去,躊躇一下,又看她一眼,“七小姐,我是魏國公府的陪嫁丫頭……在國公府里,我便已經與七小姐相熟了,七小姐你……你為何不記得奴婢?”

    夏初七心里沸騰了一下。

    對啊,弄琴是夏問秋的陪嫁丫頭。

    說來與她應當是魏國公府的舊人才對?

    她微微眯了眯眼,一個片斷就像放電影似的涌入了腦海。那一個系著大紅綢緞的房間,那一聲聲壓抑著的男女低喘和嬌笑,那一個守在門外拼命抱住她想要阻止她入內,卻不敢出聲的丫頭……一張同樣的鵝蛋臉,重合在了一處。

    一點點撩開唇角,她似笑非笑,“弄琴姑娘來找我,有事?”

    弄琴低著頭,雙手絞在身前,恭敬地回道,“是,是有些事……皇太孫讓我過來請,請七小姐去一趟澤秋院。”

    心里“咯噔”一聲,夏初七渾身的血液都叫囂起來了。

    但是她目光微閃,卻是不動聲色。

    “澤秋院?要我去做什麼?”

    弄琴咬著下唇,猛一下抬起頭來,頓了片刻,她像是想要說什麼,可是瞄了瞄院子里的眾人,卻是又皺緊了眉頭,欲言又止地低低道:“太孫妃,她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皇太孫很是著急,他知七小姐醫术了得,尤擅婦科,特地讓奴婢過來請您,請您務必去一趟澤秋院,為太孫妃診治……”

    保不住了……那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夏初七莞爾一笑,淡淡看了弄琴一眼,心里划過一抹異樣。

    “皇太孫很著急,作為澤秋院的奴婢,你卻不是很急的樣子?”

    弄琴“唰”地白了一張臉,膝蓋一軟,“噗通”跪了下來。

    “七小姐……救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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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6:52 |只看該作者
第182章 很是痛快!很是痛快!

    剛過卯時,細碎的陽光便鋪開在東宮的青磚地上。夏初七抬頭望一眼那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只覺腳下向前延伸的平坦甬道,仿佛一條黃金鋪成的道路,斑斕點點,溫暖,舒服,卻虛幻得不切實際。

    “好久沒見過這樣暖的天了。”

    去澤秋院的路上,夏初七如是感慨。

    在她的心里,這個冬天太長,似乎下了許久的雪。漫長,無邊無際。她也習慣了雪,如今陽光總算來了,卻是不太適應了。

    “七小姐,再往前就到澤秋院了。”

    弄琴恭順地說著,言詞間透著淡淡的緊張。

    “嗯,曉得了。”夏初七看著她,輕輕眯了眯眸子。

    楚茨殿和澤秋院都在東宮,可說來路程卻是較遠。大概當初趙綿澤為她准備住處時,害怕她與夏問秋兩個太近了會打架,故意把地點隔成這樣,要找事儿還得穿過几條長長的甬道,實在不便。

    很快,到地方了。

    澤秋院里,全是名貴樹木,生機勃勃的枝繁葉茂,可也擋住了一半的陽光,顯得蕭瑟蒼涼。

    “七小姐,仔細腳下。”

    晴嵐搭了一把手,避開她手心纏著的一層紗布,扶著她入了院門。可几個人還沒有站穩,何承安就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腦門儿密布的汗珠,他似是極為著急。

    “哎喲,姑奶奶,您可算來了。快快快,皇太孫在里頭等得都著急了,太孫妃這會子痛得不行了,等著您去救命呢。”

    夏初七唇角抿出一絲笑,漫不經心地瞥他。

    “瞧何公公說得,我又不是太醫院的醫官?太孫妃痛得不行,與我何干?”

    被她綿里藏針的一嗆,何承安尷尬地笑了一聲。因為先前在漠北錫林郭勒的那件事儿,回京后他一直在夏初七的面前抬不起頭來,也生怕她抓著那個由頭為難他,鬧到了趙綿澤的面前,讓他曉得了原委,他這個東宮大太監就干不下去了。

    “七姑娘……”他點頭哈腰地笑著,一臉的肉都擠成了一堆,那樣子膩歪得緊,“奴才該死,奴才嘴笨不會說話,姑娘莫怪,原諒則個?”

    夏初七淺淡地笑著,步子邁得極慢,語氣卻很尖酸。

    “不會說話,要嘴來做甚,不如縫了。”

    何承安面色一變,看了看她云淡風輕的臉上那一抹輕嘲,心里“咯噔”一響,咬了咬牙,把心一狠,扯起一個巴掌就輕輕扇在了自己嘴巴上,討好地笑道:“七姑娘說得對,奴才就是這張嘴管不住,不會說話,該打!您胸懷万里、海納百川,不要與奴才這種笨拙之人一般計較了。”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假思索的回嘴,“面善嘴也善,心里三支箭。何公公,這話,說的就是您這號人,可懂?”

    何承安臉色微僵,又不好得罪她,只好腆著臉笑。

    “七姑娘教訓得是,奴才下回就改。”

    好一個會拍馬屁的太監!

    看著立在殿門兩邊那一群快要被嚇傻的宮女嬤嬤,夏初七輕“哧”一聲,不再為難他了,但也一句話都不說,大步邁入了高高的門檻。

    說到底她並不想為難一個太監,這樣的做派,只不過要給澤秋院的人一個她很“受寵”的姿態罷了。試想一樣,趙綿澤身邊的大太監何承安,在東宮何等樣的威風?誰敢這般向他耀武揚威?當然,她們不會知道何承安究竟為什麼怕她,只會理解為,那是趙綿澤對她的偏寵已經到了極點。

    夏問秋的住所,夏初七兩年前是來過的。

    進入內室之前,她仔細看了一眼。沒有想到,那一只紅嘴綠鸚鵡居然還站在鸚鵡架上,趾高氣揚地審視著眾人,那隕石做的架子,依舊那麼精美華麗。

    瞥著鸚鵡,夏初七目光微微一涼,彎了彎唇角。

    “真是好鳥!”

    何承安見她不挪步,頭都大了,恭順道:“七姑娘,皇太孫和太孫妃都在里間……請,請吧。救一人,活兩命,您這是積德生善的好事……”

    他不敢催了,只敢“請”。

    夏初七低頭瞥了一眼他攤開的手,還有恭謙的態度,笑了笑,“我如今不想積德,也不想做好人了。”說罷見何承安呆住,她淺笑入內。

    內堂里面,一排垂手而立的丫頭和太監,個個的臉上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哀色,大氣都不敢出。而她的嗅覺太敏銳,人還未走近,空氣里那一股子怪異的血腥味儿便衝入了鼻端。

    埋汰!

    她暗哼一聲,抬眼望去。

    一張花梨木的精雕大床上,夏問秋正痛不欲生地按著小腹呻吟,一雙杏眼神智渙散,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往下滑落,樣子無助而狼狽。趙綿澤坐在床沿上,亦是寒著一張臉,束手無策地握緊她的手,不停地小聲在安慰。而太醫院那位林院判,一頭冷汗地抬頭來看她。

    “喲,太孫妃這是怎的了?生病了?”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先朝趙綿澤福了福身,才換上了一副驚訝的表情。

    “七,七妹……”夏問秋像是痛得人都傻了,看見她進來,濕透的睫毛眨動几下,目光里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求,“救,救救我……我痛……”

    夏初七微微一駭,佯裝不解地抿了抿唇,看了看林太醫,才又失笑,“太孫妃這話不對啊,林太醫千金國手都沒有法子,我一個區區的婦道人家,不能文不能武的,如何能夠救你?”

    她的張揚不羈,她的不留情面,似乎絲毫都沒有因為趙綿澤在場而有所收斂。如此一來,夏問秋原本只是腹絞痛,如今連心肝胃脾腎都跟著抽得發痛了。心里恨了恨,她緊咬著牙瞪了她一眼,一把抓住趙綿澤的手,瘋了一般哭喊。

    “綿澤……我痛……要痛死了……”

    趙綿澤眉頭緊蹙著,似是心痛了,扶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半攏在臂彎中,側過眸子來,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

    “小七,先不說這些了,快來為你三姐仔細切個脈…”

    夏初七心里一聲冷笑,淡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這三天待在澤秋院里,他似是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那一個豐朗俊朗,溫潤如玉的皇太孫,如今眼角略有青紫,嘴唇干澀脫皮,一看便知是沒有休息好,還心急上了火。

    這兩個的感情,還真是深厚啊!

    心念一轉,她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看著夏問秋蒼白尖削的臉,不肯走近一步,那招人恨的傲嬌樣子,瞧得趙綿澤暗暗發急,不停地衝她遞眼神,可她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突地別開頭去,看向了林太醫。

    “這位太醫,我也略通岐黃,既然皇太孫找了我來,我雖不才,也只好略盡綿力,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只是不知,太孫妃目前的情況如何?”

    一句“死馬當成活馬醫”,氣得夏問秋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撫著肚子,更是要生要死的呻吟。

    林太醫嘴唇抽搐一下,差點栽倒。

    他與她曾有過交道,兩年前也在她的跟前吃過癟,雖然那個時候他穿男裝,此時是女裝。可這樣几句話下來,他已然想起這個夏七小姐到底是哪一尊“神”了。

    清了清嗓子,他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密。

    “七小姐,妊婦胎安,全憑氣血。如今太孫妃脈象不定,沉遲氣滯,血盛氣衰。依下官看,此胎已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這麼嚴重?”

    聽林保績說得這般肯定,夏初七卻並不意外,只是略略垂了垂眸子,裝著思考的樣子靜默了片刻,調整出一個難受的表情來,痛惜地一嘆,“我聽說太孫妃以前的几次妊娠,都是不足三月滑胎的。如今這一胎,卻是足有四月了,想來胎儿已成形,很穩定才是……怎會又保不住了?”

    聽見她陰陽怪氣的聲音,林太醫汗毛倒豎,只覺她的目光就像長了刺儿,讓他渾身不自在,趕緊低下頭,不敢正眼儿看她。

    “想來是太孫妃落胎多,身子虧損導致。”

    夏初七歪了歪嘴角,心底冷笑了一聲,不再理會林保績,走過去看了一眼正在安慰夏問秋的趙綿澤。

    “我若為她切脈,你得先赦我無罪。”

    在夏問秋呼天搶地的喊痛聲里,趙綿澤原本就心急火燎,如今看她一副不溫不火的討價還價,卻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唇角不由狠狠一抽,目光深了深。

    “你何罪之有?”

    夏初七輕嘆,壓著聲音,說得極是無奈。

    “不要怪我啰嗦,這些年,我吃的虧還少麼?如今總算總結出來,為則易錯,不為則不錯的道理。若是我一切脈,胎儿真的保不住,太孫妃一口把責任賴在我的頭上,我可承受不起。”

    趙綿澤心髒一沉,溫雅的臉上泛起一抹苦笑,“你不必如此小心,秋儿的身子我曉得,自是與你無關。”

    “真的?你保證。”

    “我保證。”趙綿澤放軟了聲音,“小七,快別耽誤了。”

    后面那一句話,他几乎帶上了懇求。

    說罷,見夏初七仍是不動,他無奈地放開夏問秋,走過來便要拉她的手。換了往常,讓他拉一下也無不可,可想到那一只手剛才才緊緊地抱過夏問秋,夏初七心生嫌棄,不著痕跡地側過身,徑直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坐在了床前的圓杌上。

    “好,皇太孫別忘了你的話。”

    趙綿澤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愣了一秒,他揚了揚眉毛,又走回去坐在床沿。

    內堂里,一片靜寂。

    床榻上的夏問秋像是痛到了極點,根本顧不得她太孫妃的形象,一雙手死攥著趙綿澤,上下兩排牙齒打仗似的不停磨來磨去,想忍耐痛苦,可嗤心的痛苦卻一波波地襲向她,小腹里像有人在拿著鋼刀絞動,一直往下墜痛。

    “七,七妹……怎樣了?”

    她呻吟了几聲,流著眼淚喊。

    夏初七卻沒有回答,唇線抿成了一條線。

    靜靜的,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夏問秋的眼睛,看著這個害她不淺的女人,那一只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攥了又攥,掌心的紗布里都生生地捏出了汗來。

    有那麼一瞬,一個瘋狂的念頭,躥入了她的腦海。

    只要她抬起左腕,便能輕松用“鎖愛”結果了夏問秋的性命,甚至還能趁他們不備,結果掉趙綿澤,讓這兩個一起去見閻王,讓此間的事情都有一個了解,從此一了百了,不必這麼麻煩。

    念頭轉瞬即逝。她知,她不能那樣做。

    他們若是死了,她和小十九也活不了。

    他們若是輕松的死了,那太便宜他們了。

    而且,她還有好多的仇人,還有她恨極的夏廷德……

    她精心炮制的計划,還沒有走完,万万衝動不得。真正的報仇不是要輕易取了他們的性命,而是要一點一點地奪走屬于他們的一切。榮譽、地位、財產,愛情,子女……直到他們狼狽得無路可走……

    喉嚨里一直翻騰的腥甜血氣,終于壓了下去,她眼睛里那一剎的殺氣也被笑容淹沒。緩緩嘆了一口氣,她松開夏問秋一直在發顫的手,翹了翹唇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的壞笑。

    “沒有孩子。”

    趙綿澤像被敲了一記悶雷,“你說什麼?”

    不等她回答,夏問秋也猛地瞪大一雙眼,披頭散發地躬起身來,絞著眉頭,痛苦地低吼,“七妹……你不要血,血口噴人……你這樣聰明的人,自是知道……話不可亂講……林太醫也在,難道……他也會瞧錯?”

    夏初七余光瞄著林太醫,揚了揚下巴,又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三姐你急什麼?我說岔話了而已。我的意思是說……孩子已經死了。所以,沒有孩子了。”

    夏問秋面色一變,“啊”了一聲,似是不堪打擊,又似是小腹再一次地疼痛,她呻吟著,嗚咽著,抱著肚子,身体像蛇一般蜷縮在被子里,掙扎,扭動,痛苦地顫聲問。

    “不……怎麼可能?死了?已經死了?不可能。”

    “我沒騙你。”夏初七聲音帶笑,目光卻冰刺一般冷得刺骨,還一字一句清楚地補充了一句,“太孫妃,胎儿的確已經死在你的肚子里了。”輕嘆一聲,她轉頭看向林保績。

    “是不是,林太醫?”

    “下官先前診斷……也是如此。”林保績額頭上的汗更密了。

    夏問秋緊蹙著眉頭,目光茫然了片刻,看著趙綿澤的視線,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是在看夏楚,不由白眼儿一翻,整個人便軟倒在了榻上,只剩鼻間微弱的呼吸,和大口大口的痛喘。

    “不,我不信……你們騙我,騙我……”

    趙綿澤駭了一跳,沉著臉俯身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撫地拍了拍,“秋儿?你想開一點。”

    “綿澤……”夏問秋直飆淚水,“我們的孩儿,沒了……”

    “沒事。”趙綿澤目光一暗,“往后,還會有的。”

    夏問秋突地捂住了臉失聲痛哭,一邊哭,一邊瘋狂的搖頭,“不,不會再有了。你如今都不願與我在一處。你都不喜歡我了,我哪里還能有孩儿?……綿澤,我哪里還能有孩儿……嗚……我跟你這些年,沒做過什麼壞事,菩薩為何要如此懲罰我……嗚,綿澤……若是能為你生個一男半女……秋儿便是死,也開心……”

    她聲聲嗚咽,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可憐之極。

    嘆了一聲,趙綿澤眉頭打成了結,終是緊緊擁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不哭了……乖,不是你做錯事。或許……是我,懲罰的人是我。”

    “綿澤……嗚……”夏問秋悲慟之極,整個人投入他的懷里,神色凄苦,可一雙霧蒙蒙的淚眼,卻沒有忘記從他的肩膀處,偷瞄向夏初七,帶著一種挑釁的問,“綿澤……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是不是?”

    趙綿澤前襟都被她哭濕了,見她這般鬧騰,環住她身子的雙臂有些無力,語氣亦是喑啞了几分,但還是柔聲安慰。

    “不要胡思亂想,我怎會不喜歡你?”

    “那就是說,你一直喜歡我?”她驚喜的吸著鼻子。

    “是。”趙綿澤點了點頭。

    “綿澤……你待秋儿真好。”

    夏問秋吸了吸鼻子,心里喜悅,目光也盈盈如蘊了一池秋波,噙著淚水又若有若無的瞥了夏初七一眼,顧不得疼痛,又哭又笑地緊緊抱住趙綿澤的脖子,雙手箍得死緊。

    “綿澤……我一定要為你生個儿子……”

    “好,別哭了!”趙綿澤拍著她的背。

    夏初七聳了聳肩膀,冷眼看著夏問秋秀恩愛,不以為意。可不知是否身体里真的有一部分夏楚的潛在感知,看他們又摟又抱的說“喜歡”,她心髒的神經末梢,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細微的疼痛。仔細感覺,又沒了。

    她靜靜的看著,一直沒有動,就一直看著。

    只有疼痛,能讓人清醒。

    她想,夏楚這個痴儿,該醒醒了。

    可夏問秋哭了許久不收住,還有變本加厲的意思,她實在厭煩得緊,有些忍不住了,為了避免嘔心惡心,趕緊咳嗽一聲,帶著嘲弄提醒。

    “我說二位,你們就算要生儿子,也不必急于一時吧?不說這里有觀念,怎的也得先把肚子里的弄出來吧?如今死胎在腹中,若不取出來,淤血不止,惡露不盡,崩漏難治,實在不利于你們下一個孩儿的成長。”

    趙綿澤窘迫了一下,似是剛反應過來,扼住夏問秋的手,將她生生地掰了開。

    “秋儿,你冷靜一點。聽小七說……”

    “哦……”有了趙綿澤的當面承諾,夏問秋似是又恢復了往常的自信,瞄了夏初七一眼,抽泣著一邊抹眼淚,一邊乖順地躺了下來,捂著肚子咬唇忍痛。

    “如何引下孩儿?”趙綿澤蹙眉問夏初七。

    “這個……”

    她微微一笑,看向林太醫。

    “林太醫怎樣看?”

    自她入了內堂開始,林保績的表情就不太自然,聽她突然問起,他顫巍巍地拱手行了一個揖禮,低低道:“七小姐醫术精湛,林某甘拜下風,想來您會有更好的主意?”

    夏初七輕輕一笑,神色柔和了下來。

    一般來說,胎儿在母体四個月就已成型,不能再做流產,只能引產了。而死胎不會自然分娩,需要催生。在后世,引產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打催生針,强迫分娩。可古代醫療不發達,法子大多老舊。她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看過,古人為了落胎,什麼怪聲怪氣的法子都有,甚至有人在孕婦的肚皮上用木棍生生碾壓擊打來落胎,極是殘忍。

    狀似考慮了片刻,她眉梢一動,含笑道,“我確實有一個好方子。用蒼术,川朴,芒硝,甘草,木通,半夏,香附……再配上引產聖藥天花粉……”

    說到此處,她拖曳了一下聲音,笑吟吟地補充,“當然,太孫妃眼下痛得這樣厲害,只怕僅憑藥物引產還不夠,且拖得時間越長,吃的苦頭就越多。依我看,老祖宗的法子也是好使的,找兩個有經驗的穩婆來,輔以木棍碾壓擊打小腹,產出死胎會快一點,林太醫以為呢?”

    林保績目光微微一閃。

    面前的女人看著他一直在笑,可他卻覺得,她只是在嘲弄。

    咽了一口唾沫,他拂起衣擺,重重跪地。

    “殿下,下官以為……此法最是合適。”

    夏初七抿了抿唇,看向趙綿澤,笑得極是燦爛。

    “那便這樣了。”

    ……

    東宮的辦事效率很快。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引產的湯藥就熬好了。

    內堂里面,忙亂成了一團,宮女太監們勤快地准備好了一會需要的熱水、毛巾等物,又服侍夏問秋喝下了兩碗濃濃的湯藥。大概真是好方子,喝下去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藥效就發作了,夏問秋原本就痛的肚子,痛得更烈,一聲聲呻吟啞了她的嗓子,讓她在床上不時翻滾喊叫。

    引產雖不是生產,但也算污穢之氣,趙綿澤和林太醫都是男人,自然被穩婆請出了內堂。原本趙綿澤是讓夏初七留下來看顧夏問秋,但她卻以妊婦引產有風險,為免瓜田李下,不好交差,也跟著退了出去。不過,為了免得她真的痛死過去,她好心地在她嘴里塞了一塊參片。

    “啊……啊……痛啊……”

    一聲,又一聲。破碎的呼喊聲傳了出來。

    “綿澤……綿澤……啊……”

    一聲,還一聲,痛苦的呻吟里夾雜著穩婆喊用力的聲音。

    “嘖嘖!”夏初七捂了捂耳朵,“真可憐,那得多痛啊……”

    趙綿澤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在外室走來走去,不時看一眼那緊閉的房門,神色極為焦躁。夏初七瞄著他,偶爾感慨几聲,他卻始終不動聲色。一直拖到晌午時,有人擺了飯來請。

    “皇太孫,用膳了……”

    “本宮不餓。”趙綿澤擺了擺手。

    想著那一桌的山珍海味,夏初七卻不客氣。

    “不要浪費嘛,著急上火也沒用,東西還是要吃的。”

    她話音剛落,里頭又是一聲“啊”的尖叫。

    “綿澤啊……嗚……痛啊……”

    嘖嘖!夏初七眯起一只眼睛,都有些不敢想那撓心抓肝的痛楚了。不過,她這般做真的是為了夏問秋好,為了留下她一條命。她不活著,怎能痛苦?

    引產的時間,過得極為緩慢。

    她吃飽了肚腹回來,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休憩。而里屋里,夏問秋一陣陣的痛苦呻吟,一直未絕,斷斷續續的傳入耳朵,比殺豬還要可怕。叫一會,又歇一會。歇一會,又叫一會,反反復復,耗時極長。

    天暮漸黑,亥時過后,趙綿澤都餓得不得不去補了一餐,兩個穩婆才從里間出來。算起來,前后一共花了五個時辰。

    “她怎樣了?”

    趙綿澤看著她們滿頭大汗的樣子,慌忙衝上去。

    穩婆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

    “回皇太孫,都處理干淨了,您可以進去看太孫妃娘娘了。”

    趙綿澤進去的時候,夏問秋正蒼白著臉,虛弱無力地躺在床榻上,怔怔發神,下唇上的齒印咬得很深,臉頰上的眼淚都流成了兩條污槽,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滾的。

    “秋儿……好點沒?”

    看見趙綿澤進來,夏問秋眼淚汪汪地喚了一聲“綿澤”,委屈地抹著眼淚,傷心得沒了邊儿。

    “嗚……我們的孩儿……沒了……”

    匆匆扒了几口晚膳,夏初七掏了一下耳朵,為免一直受涂毒,趕緊入屋去請辭。

    “皇太孫,事情已了,我該回了。”

    趙綿澤失了孩儿心情沉痛,可見她這般,還是打起了精神。

    “我送你。”

    看到夏問秋瞬間變色的臉,夏初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率先走出了內堂。趙綿澤替夏問秋掖了掖被角,囑咐她好好休息,很快跟了上來。

    兩個人一前一后,誰都沒有說話。

    一直走到院門口,夏初七才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

    “皇太孫留步吧。”

    離開了夏問秋的耳目范圍,她的疏離冷漠比前几日更甚。趙綿澤抿緊了唇,心里一窒,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喊了一聲“小七”,他伸手想要看一看她受傷的手,卻被她再一次躲了開。

    “回吧,太孫妃等著你。她身子虛弱,需要你陪。”

    “小七,我……”趙綿澤低低嘆了一聲,瞄向她還纏了一圈紗布的手,眉頭蹙得死緊,就像有人在他的心上系了根一繩儿,在生生拉扯一般,說不上是痛,還是無奈。只是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他一直想要抗拒,想要表現得自然一點,也是不能的。

    “聽說你在柔儀殿出了事,我便該來看你的。可秋儿她……你也看見了,她都這樣了,我是孩子的爹,不好丟下她不管。”

    “應該的。”夏初七皮笑肉不笑,“你不必與我解釋,我倆的關系,還不到那份儿上。他才是你的妻子。”

    趙綿澤略一遲疑,換了話題。

    “你的手還痛嗎?”

    “不痛。”

    夏初七別開了頭,回避著他的目光,也回避著他的關心,本能地想要躲開了這種蹩腳的裝逼游戲……她不喜歡裝,裝得很累。可是,她又不得不裝。目前她還需要他,得罪不起。

    一念上腦,她深吸了一口氣,假裝吃醋生氣一般,冷笑著又轉過來看他,“你想太多了,您是皇太孫,你有你的行動自由,你喜歡在哪個女人那里過日子,更是無人敢來干涉。至于我麼……”

    輕輕地,她抬了抬手,無所謂的看了看,笑得一雙晶亮的眸子,在這一抹清涼的夜色下,愈發顯得灼灼其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而且,是我欠趙十九的,貢妃收拾我也是應當。”

    “真的不痛?”他又問。

    “興許以前痛得太深,如今再痛也不覺得痛。”

    趙綿澤眉頭一蹙,低低喊一聲,“小七。”見她不答,但也沒有退開,突地伸出雙臂便要去抱她,而她卻像見了鬼一般,“噔噔”后退了几步才停下。

    “做什麼?皇太孫您剛抱過病人,又來抱我,我不習慣也……”

    她笑得眉眼生花,似是玩笑,面上並無半點不悅。嬌小的影子,在屋檐下燈籠的光線斜映下,融入了院角那一株錯落的花枝里,憑添了几分嫵媚與嬌軟……或說是神秘的容色。

    “小七……”

    趙綿澤喉頭一緊,上頭一步,心徹底被吊了起來。

    一種無窮無盡的占有欲漫上了他的心髒,揪起極是難受。想他貴為皇孫,從出生到如今,都是盛世繁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他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如今就連皇位、江山、整個天下都將會是他的。偏生他的面前,卻有了一個求而不得的痛苦。

    “以前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再與我這樣生分了。這几日陪著秋儿……其實我,我沒有一日不想你的……我很想過來瞧你,但若是我來了,你會更瞧不上我吧?”

    在他幽怨般的聲音里,夏初七微微一怔,只覺眼前杏黃的衣袖一擺,他再次走近過來。而她,也是不著痕跡地又退了兩步,脊背狠狠抵在了宮牆,冷汗冒了上來,但她臉上的笑容,卻極妖,極邪。

    “回吧,三姐她該等不及了,至于我們兩個的賬……”

    嘴角牽開一抹燦爛的光芒,她似笑非笑,眼角斜斜飛他一眼,“我會與你好好算的,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你不必如此心急。”

    趙綿澤見她眉間眸底全是笑意,唇角的梨渦就像盛了兩汪美酒,心里一蕩,一時瞧得怔忡,也說服了自己,只要他加倍對她好,彌補她這些年的苦楚,她一定會重歸于他的懷抱。想開了,他溫柔一笑,視線凝在她的臉上,黑眸里縈繞著千絲万縷的情意。

    “好,我讓何承安送你,等秋儿好些,我再來看你。”

    “嗯,我等著你。”

    夏初七莞爾一笑,意味不明地瞄他一眼,便要離開。

    可正在這時,那個消失了好一會儿的林太醫卻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人還沒有走到趙綿澤的跟前,膝蓋一軟,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帶著顫聲大喊。

    “皇太孫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趙綿澤面色不悅,眉頭皺得更深。

    “林太醫有話直說。”

    林保績一臉惶恐地抬起頭來,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他一眼也沒有看夏初七,自顧自哽咽几聲,拿手擦了擦眼眶,說得聲淚俱下。

    “殿下,老臣有罪,老臣對不住你……老臣太過粗心,犯了失察之責,被人蒙蔽了都不知情……這才害得太孫妃胎死腹中……”

    趙綿澤一愕,臉色頓時沉如青鐵。

    “此話何解?”

    林太醫叩了一個頭,顫抖著一雙老手,將一袋用紗布包緊的藥渣子放在了地上,解開上頭纏繞的細繩,攤了開來,又從里頭揀出一個藥片來,抽氣著大聲道。

    “殿下,前一段時間,太孫妃胎象一直穩定,老臣也以為這胎無礙了,所以,這几日雖有浮動,老臣也未在意。可出了今日之事,四個月胎死腹中,老臣一直沒想明白,突然就生出疑惑來。”

    趙綿澤面色一涼,“然后呢?”

    “老臣先頭特地去了一趟灶上,找丫頭拿到太孫妃這兩日服用的藥渣……仔細一看,老臣嚇壞了。皇太孫,您看這個……”

    林保績大驚失色的說著,抬高了手臂。

    他手上捻著一片切成薄片的中藥,在其余藥材的滲透上,已然辨不清原來的顏色。可林保績義正辭嚴,言之鑿鑿,咬牙切齒地道,“殿下,太孫妃這几日胎不安,老臣開的保胎方子里,明明是山藥的……”

    夏初七截住他的話頭,微微一笑。

    “林太醫,你手里拿的,難道不是山藥?”

    趙綿澤看了她一眼,似也有這樣的疑問。

    “林太醫,這不就是山藥?”

    林保績長嘆一聲,肯定地搖了搖頭,“回殿下,這個藥材看上去像山藥,其實它不是山藥,而且‘天花粉’啊,哦,對,就是七小姐先前用來給三小姐死胎引產的藥材。這個天花粉,有粉之名,無粉之實,切片與山藥極為相像,但功能卻大為迵異,山藥滋養,天花粉卻可令妊婦小產……”

    “你的意思是……?”

    “皇太孫,依老臣所見,太孫妃之所以胎死腹中,一定是這几日服用的保胎藥材,被人調換了,把山藥換成了天花粉。”

    “好大的膽子!”

    趙綿澤臉色黑沉,眸里似有火苗躥動,樣子極是難看。

    “哪里揀的藥?”

    “東宮……典藥局。”

    沉默片刻,趙綿澤壓沉了嗓子。

    “來人!把典藥局的人,還有凡是能接觸到太孫妃湯藥的丫頭婆子,一並給本宮帶入源林堂問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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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7:13 |只看該作者
第183章 人美,則氣壯!

    這一個特殊的夜晚,后來被載入了大晏的歷史。

    當然,更多的是民間野史。

    宮里頭那些貴人們的事情,從來都是老百姓好奇和談論的焦點。在文人騷客們風流筆墨的渲染下,自是添上了一些更為百姓喜愛的,例如王孫公子與國公小姐月下私會一不小心弄掉了孩子攤上了大事儿的香艷版本。

    但事實上,這晚的事,從頭到尾都無香艷無關。

    甚至于,這晚根本就看不見月亮。

    太孫妃懷胎四月的胎儿死于腹中,趙綿澤盛怒之下的命令一出,整個東宮都像被吞入了一池滾水,人人心底都沸騰起來,有暗自高興的,例如那些側妃們;也有扼腕嘆息的,比如澤秋院的奴才們;也有純粹看好戲的心態,期待事件發展的,比如大多數的人。

    半盞茶的功夫之后,凡是涉及太孫妃保胎藥一事的人,很快就被帶入了東宮里平常議事用的源林堂。謀殺皇嗣是大罪,牽連起來就會是一場腥風血雨。這一些莫名其妙被卷入其間的人,嚇得臉都白了,一聲聲地求饒著,每一個人都賭咒發誓說沒有動過太孫妃的藥材。

    一時間,場面失控,哭喊聲衝滅了東宮的黑夜。

    可很快,有心人就發現了,典藥局帶來的人里,獨獨缺少了一個叫王小順的內使。而經眾人指認,他剛好就是這几日負責為太孫妃揀安胎藥的人。

    如此一來,事情似乎明朗了。

    把山藥換成了天花粉的人,自然而然鎖定了王小順。

    有了一個目標,涉案的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可一個普通的典藥內使,又怎麼敢謀殺皇太孫的孩儿?

    不用說,定是有人指使。

    為免受到此事的牽連,一個與王小順同屋的典藥內使出來指證。他說這几日,王小順與往常就是不大一樣,做事鬼鬼祟祟,還常常大半夜跑出去。問起他來,只說是撒尿。當時他未有察覺,如今想來,大抵是與謀殺皇嗣一事有關。

    “搜!一定給本宮找出來。”

    趙綿澤心里是恨的。

    算上這一回落胎的孩儿,他統共沒了四個孩子。以前一直以為是夏問秋身子不好,既是天意,那是沒有法子。如今竟然發現是人為,積累了多年的惱意,一股腦涌上來,他恨不得撕了那人。一個貴為儲君的人,連自家孩儿都保不住,任由賊人在眼皮子底下動了手腳,若是不找出幕后主使來,怎能咽得下那口氣?

    于是,搜人的行動開始了。

    這一個晚上,宮中各處都不得安寧。從東宮開始查起,禁衛軍們几遍翻遍了整個皇宮的角落,卻一直沒有找到王小順的人影。一個典藥內使說,這廝晚膳的時候還在,算算時辰,恐也是跑不遠的。

    既然宮里沒有,搜查的范圍很快就遍及了整個京師。

    火光爍爍,甲胄錚錚。

    京師城的大街小巷,熟睡的人們被吵醒了。

    狗吠聲、雞叫聲、敲門聲、小孩儿的哭啼聲,嘈雜成了一片,城中的東南西北各處,甚至包括王公大臣的府邸宅院都沒有逃過禁衛軍的搜查。那些禁衛軍就像吃了火藥,虎狼一般,入室就氣勢洶洶的翻箱倒櫃,態度極是凶悍刁橫。而這一件事,后來也成為了言官們詬病趙綿澤“為了一個婦人,擾得全城百姓不寧”的政務弊端。

    京師的城門早已緊閉,王小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也不知是他太過倒霉,還是禁衛軍的搜查本事太强,兩個時辰不到,就在雞鵝街找到了畏罪潛逃的王小順。

    好巧不巧,他竟是藏在雞鵝街有名的濟世堂后院的一間窄舊耳房里。

    一場鬧入雞犬不寧的風波,終于平息了。京師城進入了安靜的夜色。

    可是在火光通明的東宮,卻很快掀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浪。

    那王小順今年不過十六七歲,被人押到了源林堂一審,還未動刑,只兩個耳光下去,他便招了一個底朝天。

    據他交代,他並無謀害小世子的念頭,之所以把太孫妃補藥里的山藥換成天花粉,是受了典藥局局丞孫正業的指使。

    他說,自打孫正業入東宮開始,他為了討教學習,就一直師傅長師傅短的叫著,大抵是他的嘴乖,孫局丞很快就拿他當自己人了。有一次,孫局丞告訴他說,他是東宮新來那個備受皇太孫寵愛的“夏七小姐”的故人,來東宮是為了替她辦一件事。

    典藥局人人都知,孫正業打一來就被皇太孫派去單為“夏七小姐”一個人診治,二人的交情自然不淺。皇太孫寵愛夏七小姐的傳言,也早就落入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孫局丞的話,他自然是相信的。

    前几日,孫局丞突然唉聲嘆氣,說如今太孫妃在正妻的位置上坐著,若再產下一個小世子,七小姐要上位可就不容易了。只有太孫妃落了胎,七小姐才有機會被扶正。聽說了孫局丞的謀划,他當時也是怕到了極點,可孫局丞說,皇太孫寵愛七小姐,即便事發,也不會追究。如若事成,等皇太位一繼位,七小姐就是皇后娘娘,斷斷少不了他王小順的好。以后不要說東宮典藥局,便是太醫院,也由他橫著走。

    于是乎,一時鬼迷心竅,他就干了這喪盡天良的事。

    王小順痛哭流涕著,說得一盞茶的功夫,一句句頭頭是道。

    就連他為什麼會逃去濟世堂,也交代了一個明白。

    他說,晚膳的時候,一得到太孫妃胎儿不保的消息,孫局丞就安排了他連夜出宮,前往濟世堂暫避風頭。說那濟世堂薛掌櫃的內侄女顧阿嬌,與七小姐是舊交,可保他的安全。臨行之前,孫局丞還給了他一封“夏七小姐”的親筆信。

    他先時還有些惴惴,可敲開了濟世堂薛家的門,找到寄住在此的顧小姐,一報上七小姐的名號,拿出那封信之后,顧小姐二話不說,就安排他住了下來,直到禁衛軍找到他。

    事無巨細,他的話沒有一絲紕漏。

    至此,太孫妃胎死腹中一事,到底是誰主宰,一目了然。

    得到這樣的結果,趙綿澤震驚之余,以“家丑不可外揚,不想把動靜鬧得太大”為由,只派了何承安前去楚茨殿,請夏七小姐過來問話。

    可是,先前搜查人的時候,事情已然傳開了,現在又如何能捂得住?

    也不知誰傳揚出去的,東宮抓到了換藥的王小順,以及王小順已經招認了夏七小姐的消息,在短短的盞茶功夫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揚了出去。

    ……

    何承安領了人趕到楚茨殿的時候,已是四更時分了。

    夏初七並未入睡。從澤秋院回來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馬廄里。靜靜的黑暗中,厚厚的干草散發著一種谷物的清香味儿,久不運動長了一層肉膘的大鳥乖順地臥在她的身邊,偌大的個頭,卻像一只小寵物,一直拿粗糙的舌頭來回地舔她的手心。舔得癢癢的,就像是安慰,極是舒服。

    “大鳥,你是馬儿,還是狗儿啊?真是!”

    她低低的笑著,親昵的敲大鳥的腦袋。

    不遠入,甲一靜靜站立,臉上看不出情緒。

    晴嵐也垂手立在馬廄的木柵欄外頭,一動不動。

    她是來告訴夏初七消息的,見她不動身,又催促了一句。

    “七小姐,何公公在等您。”

    “知道了。”抬了抬眼皮,夏初七衝她點了點頭,臉色隱在了馬廄昏暗的光線下。

    說罷,她憐愛地摸了摸大鳥的馬臉,大鳥就像感覺到什麼似的,溫柔地拿臉蹭她,似是在回應。

    她笑了,“呵,你真是……什麼都懂,讓人不愛你都不成。”

    有時候,她其實很難想象,像大鳥這種上過無數的戰場,見慣了腥風血雨和生離死別的馬,征戰時可以那樣的彪悍勇猛,可安靜的時候,它卻能這樣溫馴,比寵物還要寵物。

    她很喜歡和大鳥說話,就像和趙十九說話那般,感覺很不一樣。

    “大鳥,我去了,明儿再來陪你。”

    抱了抱大鳥的脖子,她慢騰騰站了起來,神色淡然地走出了馬廄,邁著輕松的步子,進入了楚茨殿的正殿。

    繞過一個描了花鳥魚的福貴屏風,只見一雙雙的眼睛,烙鐵一般盯在她身上。

    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曉得太孫妃的孩儿胎死腹中,皇太孫震怒不已,這才讓何公公過來傳七小姐問話。

    人人都猜,謀害太孫妃,這一回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些平素巴巴討好她的宮女嬤嬤們都垂著頭,目光晦澀,再也不復往日的熱絡,在她昂首闊步走來時,飛快地散開在了兩邊,沒有人多問一句。只有梅子癟著嘴過來,目光通紅,擔心的看著她。

    “七小姐,沒事的,不關你事,一定是沒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里的一眾人,覺得好笑之極。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換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個懂事的人,能混到東宮大太監的位置,尋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腦袋强多了。加之他是趙綿澤的近侍,了解趙綿澤的為人,今夜這一番動靜下來,他怎會不知,哪怕證據確鑿,皇太孫骨子里不還是向著這位七小姐的?

    把拂塵挽在臂彎里,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

    “七小姐請便,奴才等著便是。”

    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夏初七點點頭,徑直入了內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妝台那一面銅鏡里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嵐,為我收拾一下,免得一身的馬檀味儿,那就不妙了。”

    晴嵐與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卻凡事鎮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麼事都不太避諱她。

    瞥她一眼,晴嵐低低應了一聲“是”,便開始替她挑選衣服。

    內室里只點了一盞燭火,光線昏暗寂寥,兩個人一直安靜著,許久都沒有人說話,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晴嵐做事很麻利,很快為她換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穿上身,還描了眉,畫了唇,一個淡淡的妝容,不濃艷,不艷俗,恰到好處的襯出了她若玉的肌膚,精美的容顏。

    眸子驚艷的一亮,晴嵐忍不住贊美自己的杰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眯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銅鏡,想到自己曾經熱切地盼望著能這樣美的出現在趙樽的面前,可他卻沒有辦法看見,偏生她卻要打扮給別人看,不由心潮翻滾,一個忍不住,就趴在妝台上嘔吐起來。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嵐拍著她的后背。

    “嘔……嘔……”

    夏初七胃里酸水直冒,嘔吐難受了片刻,大抵知道是犯了孕吐,不以為意地衝晴嵐擺擺手,接過她手上的溫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陣暈眩般的嘔吐感平息下來,才慢悠悠的把頭上飾品一個個扯了下來,放在了妝台上。

    見她如此,晴嵐迷惑了,“七小姐,可是不喜歡?我再換旁的。”

    “不必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夏初七輕輕一笑,一字字說得極為輕緩,卻又森寒無比,“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都沒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義?再說,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審的。”

    晴嵐看著她陰郁的側面,撫了撫妝台上的漂亮珠花,小聲地道:“奴婢以為,正是因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則氣壯。”

    人美,則氣壯?

    夏初七微微一怔,側眸看著她。

    晴嵐是一個溫柔知禮的舊式女子,平素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很少像今日這樣反駁和堅持一件事情。而她一句話,夏初七也認可,確實極有道理。美人儿只需要一句軟語就能辦成的事,丑女卻需要用武力來解決,其效果,實在是天壤之別。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費了你的心血。來,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們的狗眼。”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句話誠不欺人。

    在晴嵐的一雙妙手之下,夏初七看著銅鏡里的自己,一臉的不可思議。

    “哇哦,晴嵐你可太神了,我就沒見過自己這樣美的時候。”

    晴嵐微微低頭,湊近端祥了她一陣。

    “不是我的功勞,是七小姐你本身長得好。”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撫了撫小腹,輕輕一笑:“若是你家爺聽見這話,肯定又得損我几句了。”

    “呵,那是因為爺長得俊,一般美人儿瞧不上。”

    “所以啊,愛上俏郎君是有壓力的……我多不容易。”

    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嘆,說這席話時,她的目光里淡淡的浮出一抹失落來,“晴嵐,好些時候,我都覺得好累,真想帶著小十九跟他去了好了,何苦這樣折騰旁人也折騰自己?可那一日見到貢妃,我那話雖是隨口編的,卻也是心里所想。趙十九應當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母妃。像貢妃那樣的性子,若是沒了皇帝在,恐怕……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苦頭。不僅是她,就連梓月也是一樣。一旦失去皇帝的庇護,她們娘倆就得受罪了。”

    晴嵐抿著嘴巴,為她正了正頭上的點翠步搖,又從匣子里取了一只“玉蜻蜓”簪在發鬢上。

    “活著比什麼都强,七小姐你是對的。”

    “但願……他不會怪我。”

    輕撫著小腹,夏初七站起身來,盯著銅鏡。

    銅鏡里的女人,她覺得有些陌生了。

    一頭別致的發髻上,插一支步搖,簪一些珠花,一襲芙蓉色花軟緞的通袖宮裝,淺淺的逶迤于地,外披一件杏仁白的半透明薄煙紗,腰上系一個雙鳳銜珠的嫩黃色宮絛,將她原本就窄細的腰身,襯得柳枝條似的,一掐之細,身前漸漸墳起的豐盈,微微上翹的臀型,身姿曲線曼妙得仿若入了畫的古典美人,比她看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絲毫的遜色。

    可那一雙眼神,卻冷冷的,凌厲如冰,沒有半分溫度。

    ……

    ……

    出了內室,甲一就候立在門邊儿。

    見她如此隆重俏麗的打扮,他似是吃了一驚,目光微微一凝,卻沒有說話,靜靜地跟了上來。

    夏初七眉一蹙,停下了腳步,低聲阻止,“甲老板,你留下來。”

    甲一面色微沉,“為什麼?”

    夏初七沒有看他,也沒有解釋太多,撫了撫頭上的發髻,又自顧自整理著袖口,淡淡道:“這一去,龍潭虎穴。你留在這里,辦事方便一些。”

    甲一很堅持,“不行。”

    夏初七不理他,自顧自地道:“放心,我不會有事。再說,你這假太監,混在楚茨殿里容易,去了那里,還不定有什麼人在,一旦被人發現,還不得為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啊?”

    不論她說什麼,甲一眼皮也不動一下,“殿下說過,寸步不離。”

    夏初七冷笑一聲,“他死了,管不住我。”

    甲一冷冷地回她,“可他活在你心里。”

    夏初七心中如被重捶敲過,瞥過頭來,目光涼涼地看他。

    “你知道的,謀划這樣久,成敗在此一舉。我不能走錯一步,更不敢不留后路。”

    甲一目光微涼,“何意?”

    她抿了抿唇,掌心慢慢地撫向了腹部,“我不會有事,就算有什麼事,還有小十九,可以保我一命。而你……”微微一頓,她細細觀他眉眼,語氣一轉,又一次把話岔到了天邊。

    “甲老板,我們到底在哪里見過?為何這般面熟?”

    這句話她在錫林郭勒時常常問,回了京師,已是好久不問了。

    甲一蹙眉,一如既往,“並沒有見過。”

    “好吧,沒見過就沒見過。”夏初七笑了笑,神色斂了下來,“我是想說,有你在外面接應,我更為放心。若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找貢妃,小十九是我最后的保命符。”

    甲一看著她,終是沒有再爭辯。

    “那你仔細些。”

    夏初七彎了彎唇,心里陡然生出一絲悲壯的感覺來,“嗯,你不要偷偷跟著我,万一被人發現,不僅治你一個欺君大罪,還得連累我。”

    輕輕一“嗯”,甲一並不說話。

    她一笑,“不過……”頓一下,她才說,“小十九是我珍愛的寶貝,不到生死地步,我不會輕易利用我的孩儿……甲老板,若是我有什麼不測,貢妃都來不及救了。你趕緊領著二寶他們去找陳景,他一定會安排你們離宮……”

    “你不必操心這些。”

    “好。你辦事,我放心——”

    她唇角帶笑,揮了揮手,也不管甲一如何想,徑直離去。

    ……

    ……

    這個夜晚風聲大作,源林堂外的樹木被冷風吹得彎下了腰,在這樣一個緊張的時刻,那狂風仿佛是為了配合森冷的氣氛,把她的裙裾高高吹起,在黑夜里一陣陣的哭啼和嗚咽,特別蕭瑟凄涼。

    源淋堂里的人很多。

    不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衛押了過來,得到消息的東宮輔臣,東宮詹事府一眾官員,還有趙綿澤的几個側夫人也都跟了過來湊熱鬧。另外,堂上還有許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著腦袋的孫正業,還有她好久沒有見過面的顧阿嬌。每個人表情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的是,從她一入室,無數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她的臉上。

    只一瞬,殿中的呼吸少了。

    “楚七……?”

    顧阿嬌遲疑的輕喚聲,是帶了一個問號的。

    今夜的夏初七,與她熟悉的那個人大不相同。

    一襲長長的裙擺,迤邐在地上,精致的五官像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細膩如同豆腐,包裹得並不嚴實的春裝下,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誘人,再往下包裹著的一對鴿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飛翔,一時風情無雙,瞧得人心里癢癢,卻偏生不敢觸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輕仰的頭顱,卻是說不上來的疏離,還有倨傲。如畫中仙子,高遠在云端,又如一朵迎著冷風盛放在懸崖峭壁上的美艷牡丹,雖容色傾城、姿態誘人,卻無法靠近,除非拿命去換。

    久久,都沒有人說話。

    如今殿內的男人們,身在眾美云集的皇宮中,無一不是早已閱遍了人間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驁不馴卻又氣度雍容,風情万千卻又矜貴嬌艷的別致風流,不僅驚了男人們高貴的眼,就連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與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門,如同一顆光芒万丈的明珠,不僅那几位漂亮的側妃和美則美,卻少了一份大氣的顧阿嬌,就連以美貌聞名于京師的太孫妃夏問秋,登時就被她給比到了宮城外的御城河。

    “咳!”

    趙綿澤第一個反應過來,斂住神色。

    “小七,你來了?”

    他這話明顯沒有半分斥責之意,眾人微微一驚。夏初七卻是噙著笑,不看任何人,只拿目光逼視著他。

    “不知皇太孫殿下找我來,有何事吩咐?”

    整個東宮的人都知道了她謀害皇嗣,她卻如此坦然?

    趙綿澤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眯,視線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藥里的山藥換成天花粉一事,你還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牽開一抹帶著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又不是賣假藥的奸商,我應該知道麼?”

    低低的“噗”聲起,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趙綿澤尷尬地輕咳一聲,端詳她片刻,望向了堂內跪著的典藥內使王小順。

    “說,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厲的一呵護,王小順一愣,頓時嚇得六神無主,緊張地“嗵嗵”就地叩了兩個響頭,腦袋轉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證。

    “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這樣做,可都是為了你啊。不是你告訴孫師傅,說有皇太孫撐腰,絕不會出事的嗎?如今怎會……嗚,七小姐,我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要養……”

    夏初七樂了,輕擺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歲老娘,你爹又多大?還有生育這項功能嗎?”

    又是一陣“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場的人發出的,王小順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趕緊圓場,“小的太緊張了……是八十歲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七小姐……”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順根本沒法搭訕便敗下陣來,又把予頭轉向了孫正業。

    “孫師傅,你救救我啊……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如今怎能不認,把一切推給我?”

    “我呸!”孫正業滿臉怒意,啐了他一口,氣不到一處來,“好你個無恥小儿,枉老朽當你是個人才,豈料你竟是這等血口噴人的潑才。老朽何時指使過你把山藥換成天花粉?何時給過你七小姐的書信,何時讓你去濟仁堂找顧小姐了?”

    “孫師傅,不是你說七小姐叫你做的嗎?”王小順咬死就是這一句。

    孫正業氣到極點,一陣吹胡子瞪眼睛,“你心腸竟如此歹毒,陷害了老朽不算,還想陷害七小姐?”

    “孫師傅,你不能這般抵賴啊,小的與太孫妃無冤無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會去害她肚子里的小世子?”王小順跪在地下,聲聲哭泣,還一陣抹眼淚,“皇太孫饒命,太孫妃饒命……小的是無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錯……”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贓!”孫正業恨聲道,“老朽還想問你,到底是誰指使你這樣說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爭辯不休,趙綿澤蹙起了眉頭,良久不語。顧阿嬌先前一直跪在地上,沒有敢抬頭,可如今形勢如此,為了保命,她不得不狠狠一叩頭,面色蒼白的辯解,“皇太孫,民女與七小姐和孫太醫識得是不假,但並不認識這個王小順,更是不曉得他怎會出現在濟世堂的耳房里。那一間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時偶爾使用,平常都是空著的,請皇太孫明察秋毫,還民女公道……”

    趙綿澤輕輕“嗯”一聲,眉頭微微松開,又冷眼看向王小順。

    “王小順,你說孫正業給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書,手書在哪?拿來給本宮一觀。”

    王小順有些畏懼趙綿澤,縮了縮脖子,腦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褲襠里了。

    “回皇太孫,小的在濟世堂時,已把手書交給了顧小姐……如何拿得出來?”

    “嗯,合情合理。”趙綿澤聲音極輕,唇角卻涼了不少,“那你深夜進入濟世堂,除了顧小姐之外,就沒有旁人看見?”

    “有,有一個。”王小順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忙不迭地道,“濟世堂有一個值夜的人,瘦高的個子,下巴上有一顆黑痣,說話有些結巴,是他為小的開的門儿,又去后院叫來的顧小姐。”

    趙綿澤眉梢輕揚,臉上看不出情緒,頓了頓,他看向了顧阿嬌。

    “顧小姐,府上可有這樣一個人?”

    顧阿嬌下意識抬起頭,正眼對上趙綿澤俊朗濕潤的臉,原本嚇得蒼白的面色,竟是微微一紅,心髒霎時狂跳不已,好不容易才組織起順當的語言,“回皇太孫話,下巴上有黑痣的人,說話結巴……是有。他叫鄧宏,是濟世堂新來的伙計,今晚正是他在濟世堂值夜。民女與爹爹是錦衣府來京投親的,因舅媽不喜,不好住在舅舅家的宅子,一直住在濟世堂的后院里,一來為了守藥鋪,二來爹爹也可以為深夜求醫的人看診,所以今晚是濟世堂的……”

    她一開口話就沒完,趙綿澤似有不耐,蹙了蹙眉。

    “與此事無關的,不必說。”

    輕“哦”一聲,顧阿嬌尷尬的住了嘴,只聽他沉聲吩咐。

    “焦玉,去,把鄧宏給本宮找來。”

    京師城就那麼大,焦玉一個人騎馬出去,不多一會儿工夫,就把那個值夜的鄧宏給拎了過來。

    他從未有入過皇宮,一看源林堂中的陣仗,登時嚇得快要癱了。

    跪在地上,他白著一張臉,抖抖嗦嗦的結巴著說了好久。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與王小順的一致。他說,確實是王小順先來濟世堂敲門,然后他以為是夜診,給開了門。聽了原因,他請王小順坐了,才去后院叫的顧阿嬌出來。而那一封手書,他也親自看見,確實是王小順交給了顧阿嬌。

    一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證詞,大多時候,更能取信于人。

    源林堂里的所有人,都自覺心里有底了,几個側妃更是鄙夷的竊竊私語起來。

    顧阿嬌完全不明所以,看著鄧宏就急眼了,“鄧宏,你個混賬東西,虧得我好心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你卻信口雌黃來害我!”

    鄧宏垂下頭去,“顧,顧小姐……對,對不住……可小,小的,不敢撒謊啊……”

    大概顧阿嬌長了這樣大,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睜眼說瞎話,恩將仇報的人,在鄧宏無辜又老實的指責里,她一張白皙漂亮的小臉儿,氣得通紅,腦袋一陣猛搖。

    “根本就沒有的事。皇太孫殿下,民女真的沒有,我與楚七有兩年未見了……”

    “哪里來的野丫頭,還不閉嘴?”夏問秋先前就發現這個女人盯著趙綿澤的目光痴傻,如今見她在殿上撒潑抵賴,看了一眼趙綿澤情緒莫測的臉,又睜著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悲悲切切地看向了夏初七,聲音哽咽而痛苦。

    “七妹,證據確鑿,你可有話說?”

    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唯獨夏初七一個人風姿妖嬈地站著。趙綿澤沒有讓她跪,她也沒有跪,甚至連請安都沒有。別人在說話的時候,她只是一直微笑,並不插言,也不打擾,比起旁人來,她更像一個真正的旁觀者,絲毫不露怯意。不過,如今被夏問秋問到了,她還是轉過頭了去,靜靜地看著她。

    “太孫妃,婦人剛落了胎,脈澀血虛,宜靜不宜動,你就不該坐在這里生氣。若邪氣入体,氣浮攻心,到時輕者頭昏目眩,嘔吐咳痰,重者停經斃命……氣死了,氣得閉了經,多划不來?”

    事到臨頭,她還敢如此伶牙俐齒,夏問秋是真沒有想到。

    微微一愕,她崩潰般低低飲泣著,手帕拭了拭眼睛,神色哀怨地怒視著她,凄苦的哭訴起來。

    “七妹,就算三姐往常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來找我便是。罵我、打我都可以……為何要狠心為難我的孩儿?想他已有四個月了,很快就可以見到他的爹娘,他也是要叫你一聲姨的……大人有錯,稚子何辜,你怎生,怎生下得去手啊?嗚……”

    夏初七眉梢微微一動,仍是不動聲色。

    “我勸你還是少哭一些罷,免得傷了眼睛,還傷身。”

    她不留情面的冷言冷語,加上出色的裝扮,早就讓一旁侍立的几個側夫人心生怨對了,加之她們早有耳聞皇太孫寵她上天,如今見這般情形,不由得人不信傳聞。謝氏面帶冷笑,丁氏面有不悅,李氏更是旁敲側擊的諷刺。

    “太孫妃,你為人實在太過良善,你與別人講姐妹情分,別人可未必要與你講呢?你道人家為何不要側夫人的名分?不是等著你孩儿落了胎,好做太孫妃麼?”

    這完全就是一個火上澆油的人。

    不過她這挑唆似的一解釋,夏初七的“作案動機”更明朗了。

    趙綿澤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不悅,正想要呵斥,可夏問秋哪里容他這般包庇?當著東宮輔臣和詹事官吏的面儿,她長長的抽泣几聲,嗚咽著半趴在案几上,似是終于支撐不住了,喊一聲“我的孩儿啊”,便凄苦地暈厥了過去。

    “秋儿?”

    趙綿澤眉頭一皺,伸手擁她過來,喚了兩聲,不見她回應,趕緊叫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林保績過來。在“搶救”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夏問秋,直到她再一次悠悠轉醒,又揪著他的衣襟,讓他一定要替孩儿做主。他才幽幽一嘆,換上一副臉色,看向眉目噙笑的夏初七。

    “小七,我只問你一句話。”

    看了一眼堂上的眾人,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

    “皇太孫但問無妨。”

    趙綿澤揉著額頭,不知想到了什麼,情緒似是有些焦躁,但語氣還算平靜。

    “你可是因為恨我……故意為之?”

    四周一片靜寂。

    這一句話,他問得屬實太直接。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沉,抬起下巴,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沒有。”

    這三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沒有情緒,只是陳述。趙綿澤目光沉沉,靜默了一會儿,艱難地點了點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柔和了聲音。

    “好,我相信你……”

    “綿澤!”夏問秋尖叫一聲,截住他的話頭,顫抖著蒼白的唇,手指著夏初七,恨聲不止,“你怎能這樣輕信她?你想想,她沒入東宮之前,我們的孩儿一直好好的,打從她入了東宮,又把孫正業弄入典藥局,我腹痛一日盛過一日,這才出了這事。除了她,還會有誰?綿澤,你不要犯糊涂了,她分明就是恨我,恨你,恨我們當初……”

    趙綿澤“嗯”一聲,目光一厲,她自覺失言,趕緊閉上嘴,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總歸一定是她,你不要被她騙了……”

    李氏一笑,低低補充了一句,“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

    夏問秋眉心一跳,衝李氏深深的看了一眼,雖不知她為何要幫自己,但仍是順著她的話頭說了下去,“綿澤,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莫要因為喜歡七妹,就一味的偏袒她。今日有這麼多姐妹和大人在這里,你若是這樣做,如何令人信服?”

    她這一激將,很有力度。

    趙綿澤雖然是儲君,但還不是皇帝。

    即便他是皇帝,在做決定的時候,也不能不顧及旁人的看法。

    殿中之人紛紛點頭稱“是”,統一的矛頭都指向了夏初七。

    甚至有人要求皇太孫一定要從重處罰,以昭德行。

    在蜜蜂一樣的“嗡嗡”聲里,孫正業的面色越來越發白,他拱手一拜,身子顫抖著,話鋒直指夏問秋,“太孫妃,老朽行醫一世,自問清白仁德,從未干過傷天害理的事……你相信老朽,從未教唆過王小順害你……”

    夏問秋眼中浮起恨意,冷冷一笑,“孫太醫,不必在這里惺惺作態。人證物證都有,事實就擺在面前,你還在為了這個女人,咬死不認,到底是為了什麼?她與你有何見不得人關系?你可知謀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責?我勸你,還是從實招來罷。”

    一連三個反問,尤其是“有何見不得人的關系”一句,更是暗諷不已,聽得孫正業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似是不忍受她污辱,他哀嘆一聲,突然一撩衣角,站了起來,怒視著她。

    “士可殺,不可辱,老朽一生行醫求仁,半分不敢違逆祖師爺的醫訓醫德,不成想,今日竟被逼至此……斷斷再無活路,唯有一死,以證清白。”

    說罷,他轉頭便往牆上撞去。

    “孫太醫,你這是做什麼?!”

    夏初七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字字都帶著笑,卻極是陰冷。

    “大丈夫做事,豈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孫正業目光通紅地回過頭來,啞聲道:“七小姐,老朽沒有做過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朽一人受冤枉也罷了,現如今卻讓你受此連累,實在無臉去見……”

    看到夏初七目光一涼,他活生生把“十九爺”給咽了下去,改口道,“無臉去見……我孫家的列祖列宗了。”

    “孫太醫無須著急。”夏初七輕輕一笑,“且聽皇太孫怎樣說罷。雖有證人證言,可這哪一項是經得起推敲的。”撩了趙綿澤一眼,她眉目生花,又是莞爾一笑,“皇太孫材高知深,自會明辨是非。”

    趙綿澤一直看著夏初七,她笑,她抿唇,她皺眉,她的一舉一動……都太過淡然了,淡然得他有些懊惱。他不想承認,有那麼一刻,他真的希望她承認是因為嫉妒,因為不平,所以故意換了秋儿的藥材。可她說她沒有,她根本就不屑嫉妒,甚至還“好心”地幫秋儿引產,就像醫治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根本就無關痛癢。

    久久,他輕吁了一口氣,環視眾人,語氣沉沉。

    “來人,把王小順和鄧宏押入刑部大牢再審。今日夜深了,諸位都回去歇了吧,其他事,明日再說。”

    “殿下……”詹事府的一個老臣驚聲低喚。

    “綿澤,你怎能包庇至此?”夏問秋語氣哽咽,目光滿是不信,痛苦決然,“她害死的,可是我們的孩儿啊!”

    趙綿澤沒有看她,只是看著微微淺笑的夏初七。

    “我相信她。”

    一句話,堂上抽氣聲四起。

    “綿澤……嗚……”

    “皇太孫,不可如此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勸,夏初七聽在耳里,也是略略一驚。她微微眯良平視過去,一不小心便撞入趙綿澤黑不見底的眸子。原想一探究竟,他卻慢慢地滑了開去,一語定了乾坤。

    “本宮此言,並非要包庇誰……只是,你等不知,夏楚她本就不屑做我妻室,我便是求她,她也是不願,何來心生嫉妒謀害皇嗣一說?她根本犯不著如此。因為,只需她一句話,我便肯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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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發表於 2016-3-23 17:57:37 |只看該作者
第184章 休書與內幕!

    趙綿澤這句話,說得太狠。

    不僅肯定了夏初七沒有謀害皇嗣的動機,更是間接否定了夏問秋在他心里的地位,根本就不如夏初七。

    一句話不輕不重,堂中卻安靜了許久。

    誰都看得出來,皇太孫實在是愛極了夏七小姐,為了給她脫罪,不惜貶損自身,做出謙卑之言,甚至置皇室的威儀于不顧。這份情意,重了。

    夏問秋微張著嘴,一眨不眨的望著趙綿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陣“嗡嗡”聲里,心底仿佛被人撕開了一個大洞。那洞口有“嗖嗖”的冷風灌入,風聲里,在一遍遍重復趙綿澤那一句“因為,只需她一句話,我便肯了。”

    每多一個字,就扯得更痛一分。

    原來她孜孜以求的,是夏楚不屑一顧的。

    他何其狠心?把她的臉面撕碎了踩在地下。

    以前的他,待她是那樣的好。但凡她喜歡的、她要的,他都會千方百計地為她弄來,傾心盡力地達成她的願望。在夏楚沒有回來的兩年前,她的人生安逸閑適,並無半絲風雨。而她,也是眾人眼里賢淑溫良的好女人。可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夏楚這個女人的出現,不僅生生攪亂了她的生活,還刀子一般捅破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美好。

    “綿澤……”

    她不知怎樣喊出來的,撫著小腹,身子情不自禁發抖。

    趙綿澤輕輕“嗯”一聲,看著她失神的眼睛,蒼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的面孔,略有一絲歉意。

    “秋儿,你身子不好,不便久坐,我這便送你回去歇了。”他起身走向夏問秋,輕輕扶住了她。這個行為也意味著,今日的事情就此了結,他不想再聽任何諫勸。

    几名侍衛衝了上來,拉拽王小順和鄧宏。

    被那一陣吆喝和哭喊聲驚醒,夏問秋回過神來。

    不行!不能就這般算了。

    她一把拽住趙綿澤的手,聲音喑啞而尖銳。

    “綿澤,她害了我們的孩儿,不能放過她。”

    “秋儿,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不要鬧了。”

    “我在鬧嗎?”夏問秋眉心蹙緊,露出一個凄苦的笑容來,顫聲不止,“綿澤,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便如此偏袒她。想來往后,東宮也沒我的地位了。晚了,不如早了。我只有一句話:從今日起,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選一個。”

    她被趙綿澤的話當場打了臉,此時的絕決,不似偽裝,像是郁結到了極點,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可原以為趙綿澤會寬慰她几句,但他卻像是倦極累極,搓揉一下額頭,輕嘆了一口氣,哄勸她。

    “天都快亮了,回去我再與你說。”

    “回去再說?”夏問秋如何肯依?抬起頭來,她清楚地看見趙綿澤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關切,索性把心一橫,悲悲切切的苦笑一聲。

    “綿澤,我累了,不想再爭了,你心里全是她,我也與她爭不起。你既然這樣喜歡她,我就不做你們的絆腳石的。今日你當著眾位大人和姐妹的面,休了我罷。太孫妃的位置……我讓與她。”

    她哀婉的樣子,仿若一只受傷的鳥獸,狼狽、蒼白、憔悴、極是招人憐惜。可趙綿澤眯了眯眼,似是沒有絲毫意外,溫雅的目光一閃,帶著一種難以言狀的無奈。

    “秋儿,我很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綿澤,分明是你不念我們夫妻多年的情意,逼我如斯。你不是說只需她一句話,你便肯麼?她不願說那句話,我這是在成全你們。”

    “秋儿……”趙綿澤語氣已有不耐,“你當真要鬧下去?”

    夏問秋抬起下巴,恨不得把先前丟掉的面子,都通通拿回來,一字一句,連珠炮一般硬生生地逼向趙綿澤。

    “我不想鬧,但你若不能為我們的孩儿報仇,便給我体書一封。要我,還是要她,今日你必須做一個決斷。”

    “太、孫、妃!”趙綿澤眸子赤紅,這三個字已有咬牙切齒之意。他神色疲累地看著夏問秋因怒意而扭曲的面孔,竟是再找不到當初那一個嬌羞溫良的女子模樣。

    一顆心累到極點,在一陣沉默之后,他眉間堆起了一團冷凝,“好。你既是如此難受,不如先回魏國公府去冷靜一段日子,順便養好身子。”

    他未說同意“休書一封”,可也沒有直接拒絕。

    這冷漠,很是傷人。

    夏問秋心里倏地一涼,有些后悔先前的衝動。

    “綿澤,我是說……”

    “不必說了。”趙綿澤擺了擺手,阻止了她接下來的話,也放開了一直扶住她的手,撩了撩袍角又坐回先前的椅子上。沒有看她,只是沉聲吩咐。

    “焦玉,備好馬車,送太孫妃回魏國公府。”

    焦玉略有遲疑,“殿下,現在嗎?”

    趙綿澤點點頭,“對,現在。”

    從大晏開國至今,還沒有哪個皇子皇孫當場休妻的。更不要說是在剛剛落了胎的情況下把人送回娘家。這不僅是打了夏問秋的臉,那也是在打魏國公府的臉。這樣的結果,讓殿中眾人吃了一驚,更是覺得皇太孫寵極了夏七小姐。

    可夏初七自己卻不這麼想。

    在她看來,夏問秋還是恃寵生嬌習慣了,太不懂得在特定的時候,必須要維護一個男人的臉面。尤其是像趙綿澤這樣的男人,他們手握乾坤,又豈肯被人逼迫至此?更何況,每一次都是他在妥協,久而久之,人都累了,女人總鬧,男人又哪里受得了?

    想逼人,卻逼到了自己。

    說起來,她也不過是自找的。

    好整以暇的瞧著,她只當看戲,唇角略帶戲謔。

    焦玉見夏問秋怔怔發呆,頭痛了,“太孫妃,請罷?”

    夏問秋不理會他,目光里噙著淚珠子,只拿眼風瞄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男人,怎麼也不敢相信,他輕易就放棄了他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綿澤,你好狠。”

    “……”趙綿澤喉結一滑,並未說話。

    夏問秋低下頭去,腦子有一瞬的恍惚。

    “我不走,除非你寫休書。拿了休書,我才好走人。”

    趙綿澤目光掃過她的臉孔,沉默了片刻,聲音淡淡的回蕩在殿中,卻尖銳的穿透了殿中沉寂許久的空茫。

    “何承安,筆墨伺候!”

    “趙綿澤!”夏問秋一怔,衝口喊出,只覺腹中生痛,不由蹲下身來,“哇”的一聲,掩面大哭起來。這一次她不是拿腔捏調的抽泣哀怨,而是真正的失聲慟動,那梨花帶雨的模樣,雖說不太好看,可發自內心的哀傷,到底還是讓趙綿澤有些動容。

    他微微皺起眉頭,走過去扶起她,語氣說不出是失望、難過,還是無奈。

    “先回去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派人接你。”

    說罷他輕輕收回手來,不看她,也沒有看夏初七,擺袖便要離去。

    “你這翅膀真是長硬了!”

    一道伴著咳嗽的蒼老聲音,從源林堂門口傳了進來。略略沙啞,卻中氣十足,極有威嚴,只兩個字一入耳,堂上原本靜默的一干人等,只需一瞬,便紛紛跪倒在地上,嘴里山呼。

    “陛下万安。”

    趙綿澤亦是一愣,趕緊跪在地上。

    “孫儿參見皇爺爺……”

    冷著臉重重一聲“哼”,洪泰帝花白的頭發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冷冽肅然的光芒,他步子極慢,由崔英達扶著,沒有看夏初七,也沒有理會上前扶他的趙綿澤,甩開他的胳膊,徑直坐到了殿中主位上。緊隨其后入殿的,還有先前被禁衛軍押解離開的王小順和鄧宏。

    看來事情要起變化了。

    人人嚴肅著臉,靜靜而立。

    殿中空間極大,似有一股冷風掠過。

    洪泰帝重重咳嗽了几聲,看著立在跟前的趙綿澤,眸底冷肅不已。

    “朕今夜前來,卻是看了一出好戲。沒想到,堂堂的大晏儲君,竟為了一個婦人,做出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來。皇太孫,你究竟置朕的臉面于何地?置我趙家列祖列宗的顏面于何地?”

    “皇爺爺,事情並非如此。”趙綿澤略略頷首。

    “還想為她開脫?”洪泰帝重重一嘆,眸底森然,“大半夜撓得闔宮不寧,朕還以為你要辦出一個多麼天公地道的案子來。綿澤,你太讓朕失望,處事如此不公允,如何服眾?”

    趙綿澤面色微變,一撩身上杏黃色長袍,生生跪在地上,“皇爺爺息怒,孫儿並非徇私,屬實是事出有因,與夏楚無干。”

    “與她無干?!”洪泰帝見他如此不爭氣,聲音更為冷厲,“我看你還未登大寶,就開始耽于美色,昏聵人前了,比朕這個老糊涂還要糊涂。”

    怒氣衝衝的指著趙綿澤,他訓斥几句,掃了一眼殿內跪著的一地人,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又欣慰地看向虛弱不堪的夏問秋。

    “幸虧太孫妃差人請了朕過來。不然,還不知你這孽障要干出多少丟人現眼的事!綿澤,夫妻要互敬互愛,回頭你好好安撫太孫妃,莫要再讓她受了委屈。”

    洪泰帝看似無心的一句話,簡直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生生逼沉了趙綿澤的心髒。他身子僵硬著,冷冷瞥頭看了一眼夏問秋,那目光里的涼意,駭得她淚痕斑斑的面孔“唰”的一白。

    “綿澤,我……”

    她從未見過趙綿澤這樣的眼神看她,即便先前他要寫“休書”的時候也沒有。而如今,他像是恨不得生生撕碎了她,那目光,如万箭穿心而過,痛得她死死攥緊衣袖,可憐巴巴的低下了頭。

    她想要解釋,卻無從解釋。

    或者說,她並不懂得,對于一個像趙綿澤這樣驕傲的男人來說,被自己的女人設計了,在關鍵時候,找了一個全天下唯一能壓住他的人來,再讓他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到底有多難堪,有多悲哀。她更不會知道,正是她一次一次任性的過激做法,把趙綿澤從身邊越推越遠。

    趙綿澤收回視線,不再看她。

    “皇爺爺,夏楚這几日都在楚茨殿里,並未外出,殿中的人,也與旁人沒有往來。孫正業更是從前跟著十九叔的老臣,品行端正,万万不會做出這等糊涂事來。倒是這王小順,這鄧宏,證言配合得天衣無縫,反倒讓人生疑。”

    停頓一下,他目光瞄向了夏初七裙擺的一角,聲音略略一沉,“若是夏楚有心要害我的孩儿,直接讓孫正業換藥便成。依王小順的資歷,孫正業要在藥材上面動手腳,他根本看不出來。這樣簡單的事,他何苦還讓旁人來做?豈不是增加危險?孫正業不傻,夏楚更不傻。皇爺爺,這事疑點太多,經不起推敲。分明就是有心人的一石二鳥之計,既能害了我的孩儿,又能除去夏楚。故此,孫儿以為此事應當再審,將那二人押入刑部大牢,嚴加拷打,定能招出……”

    “住嘴!”

    趙綿澤的一番推論合情合理,可洪泰帝越聽老臉越是掛不住,分明不想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啪”一聲重重擊在桌案上,咳嗽得老臉通紅,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厲聲反問。

    “皇太孫,人證物證俱在,你還在為害你親生骨肉的凶手開脫,就你這樣的洞察力,讓朕如何相信你能執天下之牛耳,能主政一國,能為民謀利,能綿延我大晏國祚?”

    這一席話很重。

    只要趙綿澤不傻,就能聽出來他話里暗藏的機鋒。

    堂上的眾人也是心髒收緊,聽得驚恐万狀。

    老皇帝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皇太孫若是再為了一個婦人與他爭執下去,說不定頭上那一頂“儲君”的帽子都要戴不牢了。

    沒有人說話,殿內再一次安靜下來。

    人人恭順垂頭,良久無人說話。

    夏初七卻連面色都未變,一直冷漠以對。

    “綿澤……”

    夏問秋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麼久以來,她從未見過洪泰帝這樣怒斥趙綿澤。為免趙綿澤再與他當庭對抗,她顧不得小腹抽搐的疼痛,扶著椅背走過去,雙膝跪在趙綿澤的身邊,抱著他泣哭不止。

    “你少說兩句,既然陛下來了,就讓陛下處置可好?”聲音放小,她低低飲泣,“先前我的話重了,我不想回娘家……我要陪著你,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要生秋儿的氣了,好不好?”

    趙綿澤目光涼了涼,沒有動彈。

    沉默了許久,他沒有再出聲。

    見他還算懂得權衡利弊,洪泰帝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又重重咳嗽兩聲,視線終于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

    “此等善妒歹毒的刁女,不配給朕的孫儿為婦。來人啦,把她……”

    說到此處,他腦子里響起一個久違的聲音來,那聲音說“父皇,儿臣非她不可,別無他婦。現將兵符呈上,請允我領了她北上就藩。”

    心里一陣抽痛,他眉頭狠狠一蹙,看著夏初七冷然帶笑的面色,竟然遲疑了。

    “夏氏,你可認罪?”

    夏初七挽唇一笑,“無罪可認。”

    洪泰帝臉色難看了,“你只要認罪,朕便饒你一命。”

    “認了罪,還有什麼命?那不成活天冤枉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抿著嘴巴,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這個頭發花白的老皇帝——這個大晏朝最有權勢的老人,這個趙十九小時候愛極,后來怨極,卻又不得不為了他的一聲褒贊,一次一次遠離親娘、遠離故土,用他的血肉之軀去抵御尖刀的親爹。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認罪,沒門。”

    她一字字說得極為暢快,看著洪泰帝還帶著笑。

    洪泰帝也看著她,手心生出了一層細汗。

    這是他几十年的人生,從未而過的猶豫。

    那一日在晉王府的邀月亭,老十九交給他兵符時,說他並無染指江山的念頭,他願以一“孝”,遠走北平,戍衛大晏北方疆域。願用一生戎馬報國,換她一人。

    那一日在乾清宮的暖閣,老十九與他下棋賭她的生死,那個不孝的老三領了禁軍前來逼宮。老十九告訴他說,老三謀的是他的江山,而他謀的只是一個女人。

    久久,他閉了閉濕熱的眼睛。

    再睜開時,他目光挪了開去,巧妙的掩藏了眸底的傷痛。他是一個帝王,他要安邦定國,就容不得一己之私,留下這等禍害。

    “拖下去,杖斃!”

    他聲音嘶啞不堪,情緒似是不好。但帝王金口玉言,命令一出,此事便即成定局。隨著眾人愕然的抽氣聲儿,門口早就准備好的大內侍衛立馬衝了過來,想要拖夏初七出去。

    “慢著!”

    沉默了許久的趙綿澤終于忍不住了,起身衝了過來,雙臂一伸,攔在了夏初七的面前,回頭看向洪泰帝。

    “皇爺爺,你怎能如此武斷?”

    洪泰帝目光一凜。

    儿子如此,孫子也如此,不是亂國禍水又是什麼?喉嚨一股痰氣涌上,他重重一咳,擺了擺手。

    “朕意已決!拉下去。”

    “是!”侍衛立馬應聲,卻沒有人敢去拉趙綿澤。

    “皇爺爺……”趙綿澤擋在夏初七的身前,聲音一啞,雙目赤紅一片,“別逼我恨你!”

    “恨朕?”洪泰帝差一點氣死,聲音卻是緩和了,“綿澤,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朕是為了你好。”

    趙綿澤怒極反笑,“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連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不僅枉為男人,更不配做國之儲君。這儲君之位,不要也罷。”

    “好哇!你個孽障!朕今日就成全你……”

    眼看祖孫倆爭辯至此,夏初七知道戲劇高潮到了,為了避免趙綿澤為了這件事,真的惹惱了皇帝,失了儲君之位,從而破壞她的復仇大計,她輕輕一笑,抬手阻止了他。

    “皇太孫不必為我求情!皇帝要人死,哪個敢不死?哪怕是旁人誠心冤枉,故意構陷,蓄意謀害,我也不得不去死。”

    她冷冷的抬起頭,難得認真地看著趙綿澤。他的眼睛一片赤紅,是她認識他到如今,從未見過的怒意,半點不復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溫雅樣子。微微彎了彎唇,不知是為了夏楚的一片痴情,還是為了他剛才的出口維護,她放柔了語氣。

    “你與我,總歸是……有緣無分,就此別過。”

    “小七……”

    趙綿澤心里大慟,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啞著嗓子喊了她一聲,又目光森然地看向洪泰帝。

    “皇爺爺,你當真不饒?”

    “他毒害皇嗣,朕如何能饒?”

    “好好好,你們都這般逼我,那你連我一起杖斃好了。我即窩囊至此,活著還有何意義?”

    “綿澤……你瘋了?”夏問秋失聲痛哭。

    “反了你了!敢如此要挾朕?”洪泰帝一拍桌子,氣得渾身直發顫。趙綿澤卻是一笑,定定望著他,噙著笑的眸光里全是森冷的寒氣。

    “皇爺爺,你向來不是如此武斷之人,孫儿實在不知,這一次,你為何單憑兩個小人的片面之詞,就執意要對夏楚趕盡殺絕?你不要忘了,她是有免死鐵券的,她爹當年用鐵券保她性命,如今鐵券竟是不管用了嗎?還是你要出爾反爾?”

    “放肆!”

    洪泰帝燒紅了眼睛,氣到了極點。

    “你不要以為朕不敢辦了你。”

    “你是皇帝,隨你意好了。”

    眸底一暗,夏初七按住趙綿澤的手,輕松一笑。

    “皇太孫不必再說了!死有何懼?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陛下打死我,我沒有做過,去了閻王殿也是清白的。只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得緊,太孫妃落胎不是第一次了,這回說是我所為,那上一回,再上一回又是誰人所為?”

    停頓到這里,她意有所指的揚了揚眉梢,看著急火攻心一聲猛烈咳嗽的洪泰帝,壞心眼的覺得解了氣,更是諷刺地笑。

    “但是,陛下一定要把這盆髒水潑到我的身上,我不也不好不接。總不能為了我,斷送了您的前程。”

    “小七……”

    看趙綿澤似有領悟,夏初七閉了閉眼,屏除雜念,目光幽幽地看著他,“不必再說了,你我就此別過,只盼來生……”不要讓老子再遇到你。

    “你們還愣著做甚?還不動手。”洪泰帝害怕夏初七攪亂了趙綿澤的心,冷冰冰怒斥一聲。

    几名侍衛應了是,硬著頭皮上前拉她。可趙綿澤不僅不讓開,反倒揚起手來,扇了其中一人一個耳光,接著便把另外一個人推了開去,一把抓緊夏初七的胳膊,恨聲道。

    “誰敢上來?”

    洪泰帝瞪大了雙眼,“你……”

    這個孫儿他是看著長大的,寄出了厚望。這些年來,他全心栽培,他也從未讓他失望。二十多年了,不論人前人后,他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這般瘋狂,如今這一副護犢子似的拼命勁儿,竟是讓他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膠著之時,孫正業突然尖聲一叫。

    “陛下,陛下!不對,不對啊,這藥渣里的東西不是天花粉,分明就是山藥啊……是山藥啊……真的是山藥啊……”

    孫正業狂喜的聲音一出,堂內眾人都變了臉。

    夏初七唇角弱有似無的一勾,深深看了老孫頭一眼,絲毫不意外地站于原地,默不作聲。而趙綿澤驚愕一瞬,目光一亮,急急道:“孫太醫,此言當真?”

    “當真,當真。”孫正業顫抖著雙手,喜極而泣,雙膝跪于地上,“陛下,幸而老臣多辨了一辨,若不然,這不白之冤,只能帶入墳墓了。”

    “你沒有看錯?”洪泰帝臉色也變了。

    “陛下,老臣願意用孫家列祖列宗和全家十八口人的性命起誓,太孫妃煎熬的藥渣里面,是真正的山藥,沒有一片是天花粉。”

    洪泰帝目光微變,不著痕跡掃了林保績一眼,卻還算沉得住氣,“你怎麼說?”

    林保績心髒驚厥,額頭溢出汗來。

    “不可能,怎麼可能?老孫,你不要為了脫罪,就在這里胡說八道,老夫明明看得仔細。”

    孫正業重重一哼,看他的目光也冷厲起來,“林太醫貴為太醫院的院判,職務比下官高,受陛下的恩寵比下官多,醫术自然也比下官高明。勞駕林太醫再仔細辨別一下,這到底是山藥,還是天花粉。若是你不能,可把太醫院同仁找來,一看究竟。”

    見他如此肯定,林保績心里有些發虛。但仍是不太敢相信。下意識看了皇帝一眼,他小心翼翼走過去,將藥渣里熬過的藥材翻了翻,拎起其中一片來,蹙起了眉頭看了看,又放入了口中。

    只一嚼,他頓時臉色大變。

    “這……”

    夏初七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心志大舒,緩緩一笑,“山藥與天花粉極為相似,在未熬制之前,山藥色潔白,粉性强,以手捻之,有滑膩感。天花粉類白色,邊緣有淡黃色小孔,二者很好辨別。可是在武火熬制之后,加上其他藥材的滲透,形狀差別便小了,只有細細嚼之,方能判斷。山藥味微酸,天花粉味微苦。山藥嚼之發黏,天花粉發硬……還是極容易辨別的。林太醫,您是太醫院的院判,想來不會認錯。你敢不敢像孫太醫那樣,用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列祖列宗來發誓,說它就是天花粉?”

    林保績一臉灰敗,口中訥訥不知所言。

    “這……這個是……確實是山藥。”

    這種一辨就出結果的東西,他不敢撒謊。

    洪泰帝目光一凜,怒極反笑。

    “林保績!這你也會弄錯,朕怎敢用你?”

    看著老皇帝冷森森的臉,林保績的面色霎時沒了血色。

    原本這是一個設計好的環節,他早知夏問秋安胎藥里的是天花粉,一直都是天花粉。所以,拿過藥渣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想過會是真正的山藥。而山藥與天花粉熬制之后,形狀確實太過相似。他一時大意,沒有想到竟反遭了算計……

    如此一來,殿內的風向,立馬逆轉。

    一眾東宮輔臣們唉聲嘆氣著,為林太醫的晚節不保。

    很明顯,既然山藥還是那個山藥,夏楚謀害皇嗣之罪就不攻自破。而且,那什麼王小順的證言,書信,鄧宏的證詞,不僅一眼望得到假,也很容易令人想明白,分明就是嫁禍,或者正如皇太孫所說,這是有人的一石二鳥。

    “天不誤我,總算還了老朽一個清白。陛下,您一定要懲處居心歹毒的奸人,還大晏一個朗朗乾坤,還老朽與七小姐一個公道啊……”

    孫正業歡喜不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叩頭。

    夏問秋呆呆的軟在椅上,一動不動。

    林保績呆愣著像個木雕,也是一言不發。

    趙綿澤恢復了一貫的溫雅表情,神態舒緩。

    看熱鬧的眾人,則是竊竊私語,各抒己見。

    夏初七卻是昂首而立,似笑非笑的看著老孫。

    她從來沒有想過,老孫演技會這麼好。

    如此,便放心了,懸在嗓子眼的心也松了下來。

    “好了,沒事了。”

    耳邊儿傳來趙綿澤低低的安慰聲,她側頭看去,見他眉間眸底滿是笑意,不由挑了挑眉,並不答話。

    夏問秋似是氣恨到了極點,她賠了夫人又折兵,請了老皇帝來,得罪了趙綿澤。若是能把夏初七杖斃了,倒也值得,但眼看她就要慘死杖下,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實在不服氣。

    “怎會這樣?明明林太醫說是天花粉,怎會又不是了?夏楚,你到底搞了什麼鬼?”

    “不是天花粉,太孫妃很失望?”夏初七笑著嗆她一句,余光瞄見趙綿澤在注視夏問秋時,目光里顯露無疑的陰霾,微微一笑,不理會她的憤怒,再一次冷然看向林保績。

    “林太醫,您在把藥片呈于皇太孫殿下之前,如若不是分辯明白了,怎敢輕易下判斷,說它就是導致太孫妃落胎的元凶?這事可真是稀奇了。”

    “七小姐,對不住,是,是老夫看錯了。”

    “看錯?一句看錯就想了事?省省吧!當著陛下和皇太孫的面儿,你不如實說了吧,到底受了誰人指示,謀殺太孫妃未出生的孩儿,還來構陷于我?”說到此,看了一眼林保績灰敗的表情,她聲音一厲,“還有,太孫妃以前有了喜,好像也是你在看顧吧?几個胎儿都是這般,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與你有關了。”

    她拋磚引玉的話,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可對于林保績來說,每一個字,都是最鋒利的鋼針,刺得他体無完膚。大滴大滴的汗水滾落下來,他潮紅的面色又泛了白,軟跪在了地上,答不上旁的話來,只一遍遍重復只是他看錯了。

    趙綿澤冷冷一哼,看向殿中跪伏的人,“王小順,鄧宏,你們兩個,誰先招來?到底受誰指使。”

    那兩個嚇得直抖,可誰也沒有說話。

    殿中安靜得只有洪泰帝或輕或重的咳嗽聲。

    趙綿澤目光一暗,笑了。

    “無人肯說?難道真要動大刑?”

    “皇,皇太孫。”王小順肩膀不停的顫抖著,一張瘦臉沒有半分血色,似是想不通個中關鍵,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明明給的就是天花粉……怎會變成了山藥?”

    話音剛落,心窩上便受了重重一踹,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眸底寒光迸出的趙綿澤。

    “還算你大膽,敢承認。說,到底何人指使?”

    王小順吃痛悲呼,已然亂了分寸,可一雙眼睛胡亂地瞄著,他卻不敢說話。在臉上又挨了一腳之后,他無力地軟在地上,嗚咽一般說出了真相。

    “皇太孫饒命!小的交代,通通都交代。是,是林院判指使小人的。”

    林保績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王小順,你個鼠輩,竟胡亂咬人?”

    王小順嚇得脖子一縮,趴下身來,重重地在地上叩著頭。給趙綿澤叩了,又給老皇帝叩,就差尿褲子了。

    “陛下饒命,皇太孫饒命,小的沒有說謊,一切都是林太醫交代小人做的,鄧宏他也是林太醫安排的人,鄧宏原是應天府養濟院的藥徒,殿下是可以去查的。還有,林太醫用天花粉謀害太孫妃的孩儿,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兩年前……”

    垂死掙扎一般,他為了留得一命,盡數傾吐而去,“兩年前那一次,也是林太醫差小人做的。這件事旁人都不知情。那個時候,小的便猜測,恐怕太孫妃先前的兩回落胎……也與林太醫有關。”

    “你個黃口小儿,還敢血口噴人?”林保績也在垂死掙扎。

    “小的沒有胡說,為免典藥局查到,給太孫妃的天花粉,每一次都是林太醫從宮外帶來的。每做一次,他會給小的一兩銀子酬謝……”

    “一兩銀子?”趙綿澤怒得笑了出來,“為了一兩銀子,你竟敢害本宮的孩儿……真是膽大包天。”

    “皇太孫饒命!陛下饒命!”

    竹筒倒豆子,王小順又交代了許久。

    “你可知是誰讓他這樣做的?”

    王小順狠狠搖頭,臉色青白,“這個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只是想討了林院判的好,能派個好差事,或有升職的機會。如今太醫院里,都是林太醫一人獨斷,醫官的升遷任免都得經他的手。說來小的也並非完全為錢,屬實是得罪不起他,他是天子近臣,陛下極為看重……”

    “放肆!”崔英達突地接口,尖聲細氣的怒斥道,“你好好與皇太孫交代事情,怎的把陛下說上?陛下宅心仁厚,待哪一個臣子又不好?”

    “是是是,小的錯了。”

    王小順大概也覺得這話有些不對,惶惶然住了口。趙綿澤瞄他一眼,目光沉了沉,卻不再開口,甚至也不再多問一句。

    一時間,局面有些僵持。

    洪泰帝先前咳喘了一陣儿,這會子像是緩過勁儿了,突然插了話。

    “你指證林太醫,可有證人證物?”

    王小順苦著臉,“陛下,小的沒有證人證物,如此隱秘的殺頭之事,豈能讓第三個人曉得?”說到此,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目光一亮,瞪大了些許。

    “對對對,小的想起來了,有一次林太醫給小的天花粉時,大概比較匆忙,藥包未拆,小的看見上面有惠仁藥局的字。”

    有了線索,查找起來就快了。

    這一個夜晚,無人能夠入睡。侍衛出去拿人了,剩下來的人靜靜的等待著。這時,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鯉魚斑白,御膳房里端了銀耳羹湯來。

    一碗銀耳羹入腹,去拿人的焦玉回來了。

    經惠仁藥堂的伙計指證,確有林府的管家到堂上抓過好几次天花粉,今年有,前兩年年也有。

    “你為何知道是林府的管家?”

    那伙計第一回見到天子和皇太孫,牙齒嚇得直敲敲,哪里敢不交代詳細?據他說,因林保績是太醫院的院判,在老百姓眼中那是高官,頗有体面,所以就連他府上的管家行事也極為高調,揀藥時,每次都是派一個仆役進來,但管家的馬車卻停在外頭,他們心里都明白是林府的,還私下討論過,為何林院判不在宮中的御藥局里抓藥,偏生跑到民間來湊熱鬧。

    這事儿,人人都知,他有許多證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大雁飛過了,總會留下痕跡,如此順藤摸瓜的一番查究,不僅王小順和鄧宏交代了,就連林府的管家也交代了,紛紛指向林保績。如此一來,林保績用天花粉毒害皇太子子嗣的事情,自然確認無誤。

    源林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夏初七看著熱鬧,唇角一直掛著淺笑。

    就好像,什麼事都與她無關一樣。

    好一會儿,洪泰帝恨鐵不成鋼的嘆了一聲。

    “林保績,朕待你不薄,皇太孫待你也不薄,你執掌太醫院,本該兢兢業業調方弄藥,以仁术報皇恩,為何要謀害皇嗣?”

    林保績灰敗著臉,恭順的撩袍跪下,額頭布滿冷汗,看向洪泰帝的目光,隱隱藏了一抹懇求。

    “陛下,臣……罪該万死。有負皇恩,請陛下責罰。”

    “哼,你本就該死!”洪泰帝突然著惱,端起手邊的銀耳羹碗狠狠砸了過去,冷森森的怒斥。

    “說!何人指使你的?”

    那碗正好砸在林保績的肩膀上,他吃痛一聲,對上洪泰帝冷厲的眼,心髒登時揪在了一處。他知道,不該說的話,永遠也不能說。若不然,死的就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而是他的全家,或者說他全族。這全下任何人都可以得罪,唯獨得罪不起皇帝。

    他只有順著皇帝才有活路。

    把牙狠狠一咬,他瞄一眼夏初七。

    “臣不欺瞞陛下,臣曾與夏七小姐的父親夏廷贛有過命的交情,他待我不薄,臣一直愧對于他……”

    洪泰帝目光一松,緩和了聲音。

    “此事朕也知曉,可與你謀害皇嗣有何干系?”

    林保績氣息緩了緩,又是一個叩首,“回陛下,夏七小姐打小便愛慕皇太孫,這事你是曉得的,可皇太孫卻棄七小姐取了三小姐,害得七小姐獨自一人流落他鄉。而三小姐鳩占鵲巢……臣心里有怨懟,這才做出這罪大惡極的事來……”

    “林太醫!”夏初七冷笑著打斷他,“容我提醒你一句,太孫妃前三個孩儿落胎時,我並不在京師,千万不要告訴陛下,是我指使你的,把髒水潑給我,陛下是那麼容易哄的嗎?”

    “是,七小姐說得是。”

    林保績一副保護她的樣子,誠懇地望向洪泰帝。

    “陛下,七小姐確實從未指使過老臣,是老臣自己為她抱不平……一直懷恨在心,前三次如此,這一次也是如此……太孫妃若是生下世子,七小姐入了東宮還如何立足?陛下,都是老臣一人之罪。”

    好一出“妙手回春”,玩得真好。

    夏初七兩年前在東宮時,就懷疑夏問秋的數次滑胎是洪泰帝所為。這一次,她讓孫正業搞到了夏問秋的脈案和醫案,第一反應,便懷疑上了天花粉。

    王小順的示好來得太過突然,老孫跟隨晉王多年,怎會那般不通人情世故?與夏初七一說,兩個人一合計,索性將計就計,孫正業假裝與王小順交好,一來證實了天花粉的存在。二來也讓她產生了戒心,有人想要將事情栽贓給她。

    所以,他們事先早早換了藥。不過,在林保績和王小順等人指證她時,她雖未意外,但原本就該往他們計划好的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不曾想,事情出了偏差。她沒有想到,趙綿澤會那樣毫無原則的護著她,更是沒有想到,老皇帝會在這個時候跳了出來,青白不分便要置她于死地。

    在那一瞬,她便明白了。

    除了夏問秋之外,這個重量級的人也在算計她。

    既然大BOSS來了,她自然要順著杆往上爬。

    她冷眼看著趙綿澤與洪泰帝為了她翻臉,也看趙綿澤與夏問秋為了她翻臉,她故意把引起夏問秋滑胎的“幕后之人”指向老皇帝,讓他祖孫二人生出嫌隙。

    一步一步都走得極穩,極為順利。

    可她的勝在出其不意,卻沒有想到,林保績竟然會與夏夢的親爹夏廷贛私交頗深。而這一個,估計才是洪泰帝留的后招儿。

    一計不成,還有一計,怎麼都跑不了她。

    果然是步步好棋……真不愧是趙十九的親老子。

    只可惜,抓人漏洞,她也不遜色。

    一個一個的環節過來,前面不過都是鋪墊。要想贏,就得先輸。只有她先輸,才能讓人放松警惕。第一個回合,是林保績的固定思維,讓她贏了一個漂亮仗。真正的交鋒,還在后面。

    她唇角一揚,“林太醫這太醫院首席真不簡單,指鹿為馬的本事,今日也讓小女子大開了眼界。一口一個與我無關,卻字字句句都指向我。你當眾人都是傻子嗎?若你真心維護我,先前陛下要杖斃我時,怎不出聲?若你真心維護我?又怎會扯出我父親來,令人生疑?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到底,你穿上一層皮,本質還是沒有變——最終目的,還是陷害我。”

    有的時候,大眾的觀點,其實都有一個“從眾”之心,很容易受別人的思維牽引。原本林保績那一席話,就已經讓人產生了曖昧的聯想,可如今夏初七這麼一掰回,就都覺得她說得在理,紛紛點頭稱是。

    夏初七掃了一圈殿上竊竊的一干人,又上前兩步,欠身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看著洪泰帝。

    “陛下勤勉為政,恩澤天下,目光自是不像我這婦人一般短淺。今日之事,想必陛下看得很明白。先前尚無確鑿就要將我定罪,亂棍打死。如今還請還我一個公道!”

    “公道?”洪泰帝目光很涼。他為君這些年,還從沒有哪個女子敢如此公然找他要公道。眸底的陰霾濃濃升起,他不太健康的蠟黃面色,更像是染上了一層灰色的陰冷。

    “好,朕就給你公道。來人,把林保績投入大牢,好好審,仔細審,務必給朕審出一個子丑寅卯來。還有你,夏氏……”停頓一下,他接著道:“即有嫌疑,一並投入大牢,待案件審結,再論處置。”

    夏初七輕輕一笑,“陛下這樣做,很容易讓人生疑……”她並不說完,只是若有所指翹了翹唇,瞥了一眼趙綿澤微蹙的眉頭,笑得極是燦爛。

    “你懂的。”

    這三個字隱晦的字眼儿,往往比說明白更加可怕。洪泰帝臉色一黑,神色更加難看。

    “不必激將,你若清白,怕什麼審訊?”

    一語即出,他不再逗留,狠狠一甩袖。

    “崔英達,朕乏了,擺駕回宮。”

    投入大牢候審,比杖斃好了許多,至少有回旋的余地,趙綿澤心知此時不且强出頭,拳頭攥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堂中的其他人雖都覺這樣決斷有些牽强,卻仍然選擇沉默,順著皇帝的意思,無人出來為她說情。

    夏初七不是沒有進過大牢。

    她進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巧的是,那一次也是洪泰帝下的命令。

    蒼涼的大牢,枯敗的油燈,斑駁的木柵,甬道里幽冷的陰風,破碎的嗚咽,絕望的吶喊,一場濃煙滾滾的漫天大火,如同一張張照片儿,在她的腦子里一點點聚集,終于彙成了一副天牢的畫卷。

    上一回是因了趙十九,她忍。

    這一回……她怎肯再讓他如願?!

    她目光幽冷地瞄向了夏問秋突然得意的面孔,一點一點轉開,若有似無的滑向她身邊的一個人影。

    那人原本一直立在夏問秋身側,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如今對上她的視線,交彙一瞬,得了暗示,突然就衝了出來,“噗通”一聲,重重跪伏在地上,攔出了洪泰帝的去路。

    “陛下!奴婢有急事稟報……”

    “弄琴!你瘋了?”夏問秋看著那跪在地上的小宮女,有一些摸不著頭腦,但弄琴知曉她太多事,她條件反射的一慌,臉都白了,“你在做甚?還不回來,不要擋住陛下去路,你不要命了?”

    弄琴卻不理她,仍是固執的跪于地上。

    “陛下,奴婢有人命關天的大事稟告。”

    洪泰帝看著她,眉梢微微一跳。

    “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說。”

    夏初七心里冷笑,果然老頭子是等不及了,今日要是她被關入了大牢,估計不等明儿的太陽升起,她與小十九就會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

    看見老皇帝不高興,弄琴脊背涼了涼。

    但決定走出這一步,她回頭已無路,只能咬牙堅持。

    “陛下,明日就來不及了。”

    洪泰帝這會子頭痛得緊,鐵青的臉色極是難看,可不等他再罵人,趙綿澤便目光爍爍地看了弄琴一眼,接過話去,聲音異常冷肅。

    “有事快說,沒聽見陛下乏了嗎?”

    此言一出,洪泰帝瞄了他一眼,目光暗了暗。

    任誰都看得出,這祖孫倆的關系有些僵了。

    被趙綿澤一盯,洪泰帝反倒不好抬步就走。

    “你且說說,何事稟報?!”

    弄琴松了一口氣,應了一聲“是”,似是難以開口,又似是有些懼怕夏問秋,反復瞄她好几眼,才咬了咬唇,目光垂下,拔高了聲音。

    “陛下,太孫妃保胎藥里的天花粉是奴婢換成山藥的。”

    “好你個小賤蹄子!”夏問秋怒不可遏,頭皮一陣發麻,“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快回來,不要在那里失心瘋。”

    趙綿澤沉了聲音,“讓她說,旁人不許插嘴。”

    突然的變化來得太快,眾人面面相覷,皆是不解。夏初七卻是與老孫頭交換了一個眼神儿,只靜靜看著弄琴,期待著等一會儿,當真相一一剖開,這些人的表情會怎樣。

    當然,她沒有想到能一口氣掰倒一個皇帝。

    但一步步的分化瓦解,第一個倒霉蛋夏問秋……只怕是完了。

    思考間,只見洪泰帝捋了捋胡須,沉沉道:“你為何要換藥?繼續說下去!”

    弄琴微微垂低了頭,細著嗓子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您先坐下來,奴婢一件一件細說。”

    洪泰帝微微眯眼,面上卻沒了先前的急躁。咳了一聲,讓崔英達扶著,坐了回去,拿起放涼的銀耳羹,似是有了傾聽的興趣。

    “說吧,朕聽著。”

    無數神色不一的目光,聚在了弄琴的身上。

    她雙手趴在地上,腦袋低垂著,身子有微微的發抖,但吐字還算清楚。

    “太孫妃她這一次,其實並未懷孕。當日,她是得知皇太孫找到七小姐的下落,並派了何公公去接她回來,一時心急,這才買通林太醫,故意假托有孕,欺騙皇太孫和陛下,換得太孫妃的位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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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7:56 |只看該作者
第185章 清算!

    “弄琴,你血口噴人!”

    在殿中一陣抽氣般的吁氣中,夏問秋指著弄琴,激動得無以復加。

    弄琴白著臉,深深埋著頭。

    “奴婢不敢撒謊。”

    夏問秋更惱,虛坐在椅子上,面紅耳赤,從手指到身子都在激烈顫抖,那兩片哆嗦著的嘴皮,無半分血色。

    “你快說,何人指使你的?你為何要如此害我?”

    一個懷孕四個月,並剛剛落胎的婦人,竟被侍婢說她根本就沒有懷孕,由不得人不吃驚,也由不得人不懷疑。

    殿中眾人的目光,在弄琴和夏問秋身上掃來掃去。趙綿澤唇線抿成了一條直線,眸底火花跳躍,卻並未發作,很是鎮靜。而主位上的洪泰帝,則更為悠然,他端起新上的茶盞,吹了吹水面。

    “繼續說。”

    “是,陛下。”弄琴像是松了一口氣,得了皇帝的命令,膽子又大了一些,說話的條理也更加分明。

    “冊立太孫妃的聖旨下來之后,太孫妃得償所願了,仍是終日惶惶,心生不安。為免發生意外,林太醫為她配了一劑改變脈象的藥。那改變脈象的方子里。有一味藥,便是天花粉……”

    夏初七輕“咝”一聲,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接了一句,“好歹毒的算計!怪不得林太醫先前拿著藥渣找到皇太孫,一口咬定里面是天花粉,原來如此!”

    她這麼一提醒,眾人又一次點頭稱是,覺得邏輯極是合理,不由得低低感慨起來。

    弄琴沒敢抬頭,聲音持續在殿中響起。

    “奴婢不通藥理,但太孫妃雖從不讓除了林太醫之外的太醫看診,但她向來小心謹慎,做了錯事,也心虛,害怕被皇太孫識破,時常不按林太醫的醫囑,過量服用改變經脈的藥物。尤其是在七小姐回京之后,她知七小姐頗通醫理,更是服用頻繁……據林太醫說,太孫妃這些日子的腹痛,便是由此引起……”

    “弄琴,我要殺了你,你個小賤人冤枉我!”

    不等眾人反應,夏問秋便歇斯底里的低吼著,煞白著臉,像只失控的厲鬼一般,要從椅子上扑過來。

    趙綿澤眸子一黯,下意識盯了過去,瞄她一眼,便衝焦玉使了一個眼神儿。

    焦玉得令,死死按住她。

    “太孫妃,切勿激動。”

    夏問秋嘶吼不斷,場面一度失控。

    弄琴跪趴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好久不敢再出聲。冷眼旁觀的洪泰帝,不輕不重地咳嗽了兩聲,瞄了林保績一眼,面色較之先前緩和不少。

    膠著中,他像是不經意的抬起眼瞼瞄了一眼夏初七。夏初七察覺到他的視線,也迎了上去,涂得紅艷的唇角若有似無的一勾,像是笑了,又像是沒笑。

    目光交彙一瞬,洪泰帝挪了開去。

    夏初七也勾著唇笑著別開了臉。

    凡事都得量力而行,如今這座皇城里,掌權的人還是洪泰帝。她掰不到皇帝,只能以退為進,殷勤地為他遞上一把過橋的梯子,看上去是為了修補他祖孫二人的關系,實則只為自保而已。

    有了這梯子,洪泰帝自然順著往下滑。

    重重咳嗽一聲,他像個慈祥的老者,看著哭鬧不已的夏問秋,長長一嘆,“夏氏,你為何激動如斯?若是並無此事,何不待她說完再議?”

    夏問秋心里一震,紅著眼睛看了看老皇帝,察覺到他眸底的冷厲,她尖尖的下巴一縮,又求助一般看向了趙綿澤。

    忽閃忽閃的燭火,他的眸子里倒映著一抹濃重的陰影,看她一眼,神色極是失望。

    “你真是心虛至此?當著這樣多人的面,大哭大鬧,如此不堪,你的賢良淑德到底哪里去了?”

    夏問秋似是大受刺激,整個人萎靡了不少,看著他,喃喃道:“不是這樣的,綿澤……”

    “我不想聽你,我要聽她說。”趙綿澤拳頭捏緊。

    “綿澤……”

    夏問秋帶著哭腔又喚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猛地轉過頭,盯住了夏初七。

    “綿澤,你不聽我,七妹的話你總該信的吧?昨日你喚她過來為我看診,她說的是胎死腹中,可未說我沒有懷胎呀。難道林太醫錯了,七妹也會弄錯?”

    這個時候還能想到反將一軍,找到敵人的漏洞來為自己開脫,夏初七有些佩服這個三姐了。

    只可惜,她不通醫理,搞不清基本常識。無奈的抿了抿唇,夏初七看了看林保績,又看向孫正業,懶洋洋一笑。

    “太孫妃不懂,二位太醫想必清楚,胎儿死于腹中之后,脈象上便再無体現。只有胎儿在母体內正常生長的情況下,才能切出喜脈來。”

    眼看夏問秋面色一變,青白交替不已,她盈盈立于一處,唇角微勾,幽暗無波的眸底掠過一抹近乎血色的銳利光芒,只一瞬,便消失,唇角又是划開的淺笑。

    “人人皆知太孫妃懷胎已足四月,我自然也不例外。到了澤秋院時,我為太孫妃把脈,沒有摸到喜脈,自然而然判定胎死腹中,建議引產。二位太醫以為,這處置可妥當?”

    孫正業當即點頭,“陛下,皇太孫,老朽雖不擅婦人之道,但這基本的醫理,還是懂的。”停頓一下,他側過臉去,看向精神早已渙散的林保績,“林太醫,胎死腹中已無喜脈,是這個理儿吧?”

    林保績一臉灰敗,汗流浹背,此時已像一只斗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便未反駁,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這是醫理常識……”

    洪泰帝厲色道,“林保績,你可有什麼交代?”

    林保績抬頭,哭喪著臉,衝他“咚咚”叩了三個響頭,“事到如今,罪臣再不敢欺瞞陛下,一切事實……正如弄琴姑娘所說。”

    他一承認,事情似乎塵埃落定。

    “林保績,你——”夏問秋怒不可遏,瞪大一雙紅通通的眼,腦子里“嗡嗡”作響,“你,你……”

    可是几個“你”說著,她卻是接不下去了。在眾人鄙夷的目光下,她腦子里靈光一閃,又想到另一出。

    “綿澤,你不要聽他們,他們是串通好的來害我。你想,若我未懷孕,穩婆來為我落胎,怎會沒有發現是真是假?”

    趙綿澤皺了皺眉,還未回答,弄琴便輕聲接了過去,“那兩個穩婆根本就是太孫妃熟識的人。在七小姐來之前,太孫妃便與林太醫兩個合計好的,七小姐說的落胎法子,是最好使的,林太醫已然猜到了。”

    潤了潤唇,她又道:“在落胎時,穩婆只是做出碾壓肚腹的樣子,而太孫妃一直叫喚,哭啼不止,就是為了上皇太孫聽了心痛。皇太孫越是為她心痛,等七小姐換天花粉的事情被揭發時,才會越加的痛恨七小姐。”

    夏問秋身子一震,撫著絞痛的肚子,死死盯著面色淡然的夏初七,像是突然領悟到了什麼似的,那目光赤紅一片,像是恨不得吃她的肉。

    “難怪你當日不肯留下來……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的?”

    “太孫妃太看得起我了。”夏初七失笑一聲,定定望著她,目光溫和得仿若兩汪泉水,半點不惱。

    “我只是素知你性子,害怕瓜田李下,難以說清。再說,我一個姑娘家,也不願見到血污的東西,這才沒有留在內室。你這話可就……太冤枉我了。”

    “不,你個賤人,你們都是賤人,分明就是你們串通害我的!”

    眼看夏問秋又要歇斯底里的發狂,焦玉再一次按住了她。趙綿澤白淨溫雅的臉上,帶了几分冷鷙,可眸光微閃,他卻沉下了嗓子吩咐。

    “去把穩婆找來。”

    很顯然,他並不完全相信夏問秋未孕。

    即便是在這個時候,他對她仍有信任在。

    在大晏后宮里,穩婆、乳婆都有几十人,未有宮妃生育時,她們便在宮里的安樂堂中,照料在此養病的妃嬪。所以,離得並不遠,沒一會工夫,得了旨意的兩名穩婆,便連滾帶爬地入得殿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二人大概已知這邊的情況,抖抖擻擻的交代,當日確實是按照引產的法子做的,太孫妃活活痛足了五個時辰,才落得胎衣來。

    穩婆的話,對夏問秋來說,如同天籟。她面浮喜色,看向趙綿澤,喜極而泣,“綿澤,你聽見沒有,聽見了沒有?”

    趙綿澤眉頭蹙緊,看向弄琴。

    “你可有話說?”

    弄琴嚇得縮了縮脖子,一咬牙,也是豁出去了,看向其中一個婆子,“吳婆婆,你何苦睜著眼睛說瞎話?太孫妃分明只是葵水來了,哪里有什麼胎衣?”

    吳婆婆一怔,“你一個姑娘家,當然不懂。那恭桶里的血塊,你沒瞧見?若不是孩儿沒了,怎會那樣?老婆子在宮中這些年了,從沒說過謊。”

    弄琴反問,“那落下的胎儿在何處?胎儿四月已成型,怎會沒有死胎?”

    吳婆婆臉一白,瞄了位上的几位主子一眼,語氣支吾起來,一句好好的話,愣是結巴了好久才說明白,“自是混著血水出來,落在了恭桶里,老婆子拿去處理了……”

    “你在說謊!”弄琴白著臉,看向一邊儿苦巴著臉的抱琴,聲色俱厲,“抱琴,你來說,可有見到落下的胎儿?”

    抱琴嚇得雙手都在抖,跪在了地上,腦袋几乎垂到了胸口,“奴婢不知,奴婢什麼都未看見。奴婢當時嚇壞了,害怕得緊,不敢細看……”

    又一次爭論,可爭論已沒有結果。

    因為當時房內只有四個人,兩個穩婆,另外便是弄琴和抱琴。弄琴的指認,吳婆子的結巴,抱琴的完全不知,另一個龔婆子則是負責拿木棍碾壓的人,看這個形勢,久居宮中,怎會半分不明?她也說自己並未看得太清。而真正可以成為證物的恭桶已經在趙綿澤入內前被清理干淨了,吳婆子又說不出死胎到底處理在哪里。

    這情形,不必多說,情況自明。

    直呼冤枉的吳婆子被拉了下去,杖斃。

    另一個龔婆子,洪泰帝看在是她宮中老人的份上,老眼昏花了,沒按夏問秋的同伙處理,人杖責二十了事。

    夏問秋抵死不認。

    可無論她怎樣否認,有了弄琴的指認,加上林保績都認罪了,此事便已認定。且有心人發現,就連万歲爺似乎也一邊倒地認定了太孫妃假懷孕,還陷害七小姐,旁人又能說什麼?

    如今還能站在中立角度的人,只剩下一個趙綿澤,而瀕臨絕境的夏問秋似乎也知道,她如今能依仗的人,只有一個趙綿澤。

    癱軟在椅子上,她聲聲都是抽噎。

    “綿澤,你相信我,不要相信她們……我兩個這些年的情分,難道都是做假的麼?”嘴里嗚嗚著,她又調頭罵弄琴。

    “弄琴,你個沒良心的小賤子,我待你如同親妹,你竟串通外人來陷害我,滿嘴胡言亂語,你到底得了那賤人多少好處?”

    “閉嘴!”

    趙綿澤似是聽不得她罵夏初七。

    被他一斥,夏問秋白著臉,紅著眼,又强撐著身子,看向他。

    “綿澤,你還沒看明白嗎?是他們在害我?若是我假懷孕,弄琴為何早不說,晚不說,偏生在這時候說來?還有我若是假懷孕,這都四個月了,為何不早早落了胎去,非要等到四個月成形了再來令人生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

    別看夏問秋哭是哭,鬧是鬧,可這個時候腦子還能清楚的分析,倒還真是不容易。

    可惜了……

    她又豈能任由她鑽出來?

    “太孫妃!”弄琴聲音有些哽咽,下巴卻抬得極高,“你遲遲不落胎,是知曉自己前三個孩儿不保,不易受孕,想等到十月胎成,讓魏國公在宮外帶入一男嬰來假充皇嗣,這是你親口告訴魏國公的,你忘了?”

    這反問,太有力。

    只聽得“啊”一聲,殿內響起一陣低低的抽氣。

    假冒皇嗣可比假懷孕罪責大了許多,且若是有這麼一個孩儿,便是皇太孫的長子,將來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嫡子。有人假冒,那那還了得?

    弄琴又道,“你說奴婢為何要現在說?好,奴婢便告訴你。你原本是想把假孕之事隱瞞下去,一直等到十月‘分娩’,可七小姐卻突然回了京,還入了東宮,你害怕,你等不及了,你想除去她。反正是假懷孕,以后還可再來。那一日你與林太醫密謀用天花粉嫁禍七小姐,奴婢正好聽見……”

    “主仆多年,奴婢是忠心于你,卻也不忍心眼睜睜看你一次又一次毒害七小姐,而無動于衷,于是,奴婢這才調換了天花粉。原本我這樣做只是想讓七小姐避過一劫,並未想過要揭穿你。現如今,眼看陛下要將七小姐下獄,若是不說出來,奴婢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說到此,她紅了眼圈,衝夏問秋叩了一個頭,“太孫妃,你回頭吧……若非你一次一次害七小姐,又怎會落到如今?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你個小賤人,含血噴人!”夏問秋哆嗦著唇,目光滿是哀色,“綿澤,是他們串通一氣,是他們,是他們故意害我,你相信秋儿啊。”

    “一次又一次……”趙綿澤低低復述了一遍,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品味著弄琴說的這個詞,唇角突然一掀,露出一抹極是復雜的苦笑來。

    “繼續說下去,讓本宮也知道知道,太孫妃還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個一次又一次里面,到底都有些什麼?!”

    “殿下,有些事奴婢不敢說……”

    趙綿澤未開口,洪泰帝卻是低哼了一聲,“盡量道來,無論說什麼,朕都恕你無罪。”

    “謝陛下。”

    弄琴一喜,躬著身子趴在地上,不敢去看夏問秋一副恨不得撕碎了她的樣子。

    “當年七小姐與皇太孫于成婚前日,突然出走國公府,並不是外間傳言那般,是她自己走掉的,而是魏國公和三小姐逼迫的。”

    “三小姐那時與皇太孫有情,那一日,他二人……”想到那日荒誕的一幕,余光瞄著趙綿澤的臉,弄琴不敢細說,只得跳出那件事,接著道。

    “七小姐找到三小姐,說願與她一同嫁入東宮。魏國公原本也是這個意思,可三小姐哭鬧不止,魏國公后來又改變了主意,派人扮成刺客,准備殺死三小姐。幸而府中侍衛,有兩名是前魏國公的死忠之士,他們連夜帶走了三小姐,逃出了京師,魏國公還一路派人追殺……”

    “太孫妃常年都派有探子在皇太孫處打探消息,一旦得知七小姐的下落,便會告之魏國公,派人跟去暗殺。可好几次,都沒有成功。這一回,在得知七小姐就要與何公公一道回京之后,她又氣又怕,當日便派人告訴了魏國公。”

    “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渤海灣夜襲定安侯一案,便是魏國公做的。因定安侯此人為將清正,不與魏國公交好,魏國公便生出一箭雙雕之計,一來利用曹志行與定安侯的私怨,想借他的手,除去定安侯,以便讓自己在朝中一枝獨大。二來順便除去七小姐,以絕后患。”

    “不過,因為先前几次的刺殺失手,太孫妃害怕事情有變,為了慎重起見,她又不惜重金買通行幫殺手。上一次在登州,七小姐在腳店被刺傷,便是太孫妃雇佣的殺手所為。可事發之后,錦衣衛滿城搜查,行幫的人要跑路,便訛詐太孫妃一千兩黃金。這件事,是太孫妃請魏國公府的小公爺入宮詳談的,與對方約好在城西的城隍廟交易。”

    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借由弄琴這口說出來,聽得殿中眾人無不毛骨悚然。假孕謀取太孫妃位,數次刺殺陷害血親。

    更重要的是……魏國公亦有參與。

    一件血案,終于從后宮牽入了前朝。

    洪泰帝似眯非眯的眸子,又一次瞄向了身姿楚楚的夏初七。而她微抿著唇,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連衣袖都未擺動一下,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她無關。

    心下一凜,他發現,這個女子與兩年前待在老十九的身邊時,已完全不同。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同,就是看上去總是在笑,可整個人都添了不少戾氣。

    端起茶碗,在茶蓋的清脆碰撞聲里,他心底里有一個聲音在回響——此女,留不得了。

    “弄琴,你胡說……為什麼害我!”

    夏問秋漂亮的面色,一寸一寸灰敗。

    但她反駁的聲音,已是越來越小,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只是一種無力的垂死掙扎。

    “綿澤,我怎麼可能,我沒做過……我爹爹也不可能……不是這樣的,都不是這樣的……”

    趙綿澤冷冷一笑,卻還是問了一句。

    “太孫妃買凶殺人,可有證據?”

    弄琴搖了搖頭,“行幫勒索的信函,已被太孫妃毀去……奴婢沒有證據。”

    “殿下要證據,不知青玄這個,算不算?!”

    源林堂的門口,一道清越好聽的聲音,傳了進來。接著,在晨曦的微光中,一襲飛魚服姿態妖嬈的東方大都督,腰佩繡春刀,就那麼俊美不凡地排開眾人,入得殿來。

    大袖之下,他那一只左手掩于其間,看不出與常人有何不同,可每每見到他這般笑,夏初七心里都有細微的揪緊。

    她不想他卷入其間,可他明知這處水有多深,不僅不趁機把自己摘干淨,偏生還要橫插入一腳。老皇帝精明如斯,他怎會如此不顧惜自己?

    在她的注視中,東方青玄淺眸妖嬈,眉眼帶笑,卻一眼都沒有看她,上前朝洪泰帝和趙綿澤施了禮,漫不經心地說道。

    “此事原本准備早朝時再報的,聽說陛下也在源林堂,便趕過來了。”

    洪泰帝待他十分客氣,抬了抬手。

    “你說。”

    “是,陛下。”東方青玄唇角一揚,“昨日酉時,我錦衣衛千戶楚鹿鳴例行巡視時,在城西看見几個鬼鬼祟祟的人,遂跟了上去,結果發現,在破舊的城隍廟里,竟然有魏國公府的管家在與他們私下交易。几口大箱子,裝的全是黃金……”

    東方青玄的證詞,可比弄琴的話有力度。

    一殿的人,紛紛呆住了。

    几口箱子的黃金,直接佐證了弄琴的話。

    而几口箱子的黃金,價值不小。且不說黃金是否真是被勒索,就單論黃金數額,夏廷德為官清廉與否,就很值得推敲。

    洪泰帝又問,“可有抓到人?”

    東方青玄笑了,“當時,楚千戶只身一人,而對方人多勢眾,未免打草驚蛇,他並未上前阻止,只待對方交易完畢,偷偷尾隨而行,確認了對方住所后,這才返回領了人去緝拿……”

    說到此處,他吊胃口似的停住了。

    在眾人眼巴巴的目光中,他無奈一嘆。

    “只可惜,對方狡詐之極,等楚鹿鳴再次領人去時,已人走樓空,連人和黃金消失得干干淨淨,昨夜錦衣衛搜查一夜,京師人蹤皆無……”

    “啊!”

    有人低低嘆息,直道可惜。

    一千兩黃金啊,可不是小數目。

    “好,好,真是好得很。”

    洪泰帝一拍桌子,“傳楚鹿鳴問話!”

    很快,崔英達又傳喚進了隨東方青玄一同前來的楚鹿鳴。經過詢問,楚鹿鳴證實的情況,基本與弄琴說的一致。

    洪泰帝冷冷哼聲,面如寒霜地站了起來,冷冷道:“夏氏假孕禍國,魏國公奸惡多端,此事絕不可辜息。”面色沉了沉,他看向趙綿澤,“綿澤,此事你准備如何處置?”

    趙綿澤鼻翼微微一動。

    似是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他久久無言。

    眾人也都噤了聲,等著他說話。

    佐大的殿內,無人說話,穿堂風中,又傳來了夏問秋的低低哭泣聲儿。

    “綿澤,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侍候你這些年,我還……”大概是做賊心虛,她衝口而出的話又咽了下去,不敢再提當年的“恩情”,而是雙膝跪地,用膝蓋一步一行,跪到了趙綿澤的腳下,雙手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

    “綿澤,東方大人所說的行幫之事,是我做下的,我只是嫉妒你對七妹好……都是我的錯,是我活該,此事絕對與我爹爹無關,我爹爹花一千兩黃金,只是為了替我善后。他們事先是不知情的,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都是他們陷害我的啊,綿澤,我沒有假孕,我真的懷了你的孩儿,是真的……”

    趙綿澤一動不動,好一會儿,他輕輕一笑,目光終于挪到了夏問秋的臉上,刀子一般犀利的巡視著她的眉眼,神情復雜之極。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身邊,竟然睡了一條毒蛇,一條整日涂脂抹粉、粉飾太平的毒蛇。”

    “綿澤……”夏問秋整個人都軟了。

    未几,趙綿澤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里隱約有了一絲寒意,還有無奈和失望。

    “夏氏假孕爭位,謀害同宗,心胸狹窄,善妒狠辣,品行不端,屢犯七出之條,不配為本宮正妃。”

    看著夏問秋蒼白的臉,他遲疑一下,“從即日起,褫奪夏氏太孫妃封號,貶為侍妾,幽禁于澤秋院,終身不得踏出一步。”

    “綿澤……”

    夏問秋長長嗚咽了一聲。

    “綿澤不要啊,我不想離開你……”

    她心里的恐懼和不安已經被放大到了極點,癱跪在地上,暴風雨臨頭的壓迫感,令她的心髒几乎停止了跳動。

    “綿澤……”

    哀哀哭著,此時最害怕的已不是自己被幽禁,而是怕父親受到牽連。

    只有她父親還佇立不倒,她才會有翻盤的機會。若是父親倒下,整個魏國公府將會一敗涂地,轟然倒塌。

    看著趙綿澤復雜清冷的臉,她被恐懼生生扼住了心髒,卻還在負隅頑抗。死死揪住他的袍角,她啞聲哭泣。

    “綿澤,此事真與妾身的父親沒有干系。你饒了我爹爹吧,他都那麼一把年齡了,還殘了雙腿……”

    “魏國公夏廷德……”

    趙綿澤任由她拉拽,燭火下的清目,蘊了兩簇刺眼的光芒。說到此,停頓片刻,他緩緩地偏頭看向洪泰帝,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儿,他慢騰騰開口。

    “魏國公犯案,乃國之大事。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會同審理。一旦查實,必將依律治罪,絕不輕饒。”

    大晏朝只有重大案件和疑難案件,才由三法司會審。殿中眾人都知,這是夏氏倒台的訊號了,趙綿澤終于要借此機會找夏廷德清算。

    人人都在竊竊私語的感慨,又一波朝廷風浪要卷起來了,可夏初七卻看得出來,趙綿澤雖然對夏問秋失望,卻並未絕情。

    奪去名分,幽禁宮中……

    實在太給她面子了。

    她這般想,夏問秋卻不這樣想,跪在地上,她慢慢地看向夏初七,一雙暗藏了無數刀光的眸子里,全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夏楚,你會遭報應的,你一定會。”

    夏初七只當未覺,輕輕一笑,“三姐,你還不多謝殿下開恩之情,還要生生多扯出些事來嗎?”

    逼視著她,夏初七突然走近蹲身下來,像是安慰她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雙唇掀開,一字一字說:“我今日顧及姐妹情分,你可不要再逼我?”

    夏問秋如遭雷擊。

    她知,她是在要挾她當年救趙綿澤一事。

    可她今日沒有說出來,她卻不當她是好心。不過,如今這種情況下,她確實是不敢再逼她了。若是此事一並說出,估計她連待在東宮的機會都沒有了……

    一張白慘慘的臉就那樣僵住了,夏問秋瞬間失了聲。看著夏初七,看著她精心修飾過的絕美容顏,還有那一雙氣勢逼人的眼,整個人慢慢地坐在了地上,一言不發,直到兩個婆子進來拖了她出去。

    夏初七緩緩起身,唇角微涼。

    有驚無險,算是大安。

    ……

    一夜潮流,終于潮退。

    天色已大亮,源林堂的人都散去了,各有各的去處,各做各的事情。夏初七默默的走了出來,並未坐輦,由晴嵐陪著,沿著一條條長長的甬道,慢慢往楚茨殿走。

    兩個人一前一后。

    甬道,仿若沒有盡頭。

    晴嵐問:“為何還要對她留情?不把救皇太孫的事情,一並告之?”

    夏初七笑:“她活著看我得意,不比死了好?”

    晴嵐微微低頭:“若是錯過機會,只怕下次不易。”

    夏初七苦笑,“時機不到。就算證實了這事,結果也是一樣。”

    晴嵐不明白,“為什麼?”

    夏初七眯了眯眸:“夏問秋犯的事已經夠多了,再加上這一項,也不過是累加,在趙綿澤心里,罪責都一樣。她到底是陪過他多年的女人,他的第一個女人,還為他落過三次胎,依他的性格,也不會要她的命。而且,假孕的事情他都不信,那件事此時說來,反倒令他懷疑真假。”

    晴嵐詫異,“為什麼不信?他不是信了嗎?”

    夏初七抿了抿唇,“你錯了,他其實不信。你想,弄琴一個小小的侍婢,怎會說出那麼一串頭頭是道的話來?他不是第一天認識弄琴,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夏問秋,他心里有衡量。”

    說到此,她幽幽一嘆,突然冷笑,“他那個人啊,看著溫文,其實耳清目明,精著呢。好在,他雖知我將計就計,卻也很清楚的知道了……他的孩儿,到底死于誰手。”

    晴嵐皺了皺眉,“七小姐,不瞞你說,連我也糊涂了,夏問秋到底懷沒懷孕。”

    夏初七牽唇,“懷了。不過,不是四個月,我估計應當不足三個月,所以穩婆雖知是有孕,卻未見死胎,加之收過她的銀錢,言詞支支吾吾……”

    這般一樣,晴嵐仍是心有余悸,“幸而有了弄琴,不然這一局,鹿死誰手還未定。”

    夏初七抬頭看向天,“這便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叫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夏問秋恃寵跋扈,弄琴挨她打挨怕了,怕她殺人滅口,又怎會被我策反了?”

    晴嵐點頭,“是。”

    夏初七輕笑,“所以,這世界是有公道的。做盡壞事的人,天都不會饒他。”

    頭頂的天空一片湛藍的顏色,沒有污染,沒有霧霾。兩側的紅牆冷肅庄重,而前方的路,卻太長太長。

    二人的身影,慢慢沒入甬道的盡頭。

    “七小姐,夏家倒台了,你覺得快活麼?”

    夏初七麻木地走著,這個問題,難住了她。

    快活麼?她不知道。

    謀算了這許久,才有了這一晚的天翻地覆。離報仇的目標更近了一步,她的命運或許也將要發生反轉。可她卻說不出是喜還是是憂,心底一陣空茫,腦子里似乎是清凌河的水,在陽光下一波波蕩漾,又似是回光返照樓夜明珠的光,幽幽的發著寒。

    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三月初五,離陰山皇陵與趙樽永別已整整兩個月零九天。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

    趙十九,你都看見了嗎?

    冰涼的風呼啦啦灌入她的衣袖,卻沒有他的回應。她撫了撫小腹,突覺腳下無力,扶著晴嵐的胳膊,慢吞吞坐在了楚茨殿門口的石階上,抱著雙臂,埋下頭去,只剩雙肩微微抖動。

    “七小姐。”

    不知過了多久,晴嵐的輕喚聲,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抬頭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抹紅衣妖嬈的人影。

    他目光噙著笑意,卻幽深若井。

    “本座是來為你道喜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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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8:12 |只看該作者
第186章 喜從何來?

    夏初七並不是一個喜歡在旁人面前示弱的人,可先前思念趙十九時的陰郁還未消除,對方又是東方青玄,一個在這兩年多的歲月里,間或穿插入她的生命中,看著她一步步走來的朋友,難免軟弱。

    “我這半吊子的活死人,喜從何來?”

    一句話,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說得極是委屈。

    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跳,看著她眼眶中尚未擦盡的潮濕,上前走了几步,手按在繡春刀柄上,唇角揚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要本座幫忙嗎?”

    “什麼?”夏初七莫名其妙。

    “半吊子的死人,不如死了好。”他揚了揚眉,輕輕一笑,“本座的繡春刀鋒利的緊。只需一刀,絕無痛苦,還免收辛苦費。”

    “噗嗤”一聲,夏初七破涕為笑了。

    “想得美啊你!”

    雙手撐著台階,她在晴嵐的攙扶下慢悠悠地起身,絲毫不顧及自己穿著一身的華服,大剌剌地拍了拍屁股和身上的塵土,再無半分在源林堂中的倨傲疏離樣子,眉目一橫便瞥了過去,總算恢復成了一個正常人。

    “大都督您貴人事忙,無事不會登我這三寶殿,說罷,到底有什麼事儿?”

    見她語氣輕松了不少,東方青玄朗月疏星的眉目松開,笑著指了指她身后楚茨殿的朱漆大門。

    “本座這都登門了,七小姐不請我入內坐下來說話?”

    夏初七撩眉,發笑,“瓜田李下。”

    東方青玄唇角的笑更為擴大,“放心,我是奉旨前來。再說,不管是在瓜田,還是在李下,本座都會站在合適自己的位置。”

    心里一震,夏初七看他一眼,轉了身。

    側立在門邊,她欠身攤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眉目含笑,再無半分坐在台階上,像一個孩子般哭泣的樣子了。

    “大都督,您老請嘞。”

    東方青玄眸子里掠過一抹笑意,負著一只手,昂首抬步,優雅地走了進去。

    “環境不錯,果然是受寵的樣子。”

    回京后,二人還從未有這樣的機會認真坐下來說上几句話。花窗前擺了一張花梨木的小炕桌,晴嵐貼心地泡上一壺飄著茉莉花香的清茶,又把嵌了瑪瑙的茶具洗燙好一一放置在二人面前。

    “東方大人請用茶。”

    “多謝。”

    東方青玄禮貌致謝,晴嵐笑著轉了身。

    門口,兩個人探頭探腦。

    一個鄭二寶滿是審視,一臉都是不信任。似乎生怕俊美的東方大都督把他家王妃給騙了去。

    另一個梅子,前些日子還在說想做趙十九的通房丫頭,這會子看見東方青玄,那一雙圓碌碌的眼睛都快要收不回來了。

    晴嵐笑著搖了搖頭。

    走過去將他二人推去,門合上了。

    夏初七癟了癟嘴,也是發笑。

    東方青玄自是也瞧見了,莞爾道:“你這里的人,很有趣。”

    “還好啦,若沒有他們這般有趣,我這日子那才叫一個無趣。”

    鳳眸一眯,他沒有回答。

    不若他的優雅,夏初七毫無形象地盤腿而坐,看著花窗的邊上大馬和小馬的鳥籠,突的眯了眯眼。

    花窗外的晨光帶著薄淡淡的晨霧,映在薄紗的簾攏上,隱隱透出一抹芭蕉的剪影,斜光入內,襯著東方青玄白皙柔媚的俊臉,極是好看。

    此番情形,品景品茶品青玄,她突然覺得,今日確有一份難得的清閑自在。

    東方青玄捧著茶盞,優雅地抿了一口,抬了抬眼皮,漫不經心地掠過她的臉。

    “茶很香。”

    夏初七逗他,“大都督你更香。”

    東方青玄唇角一翹,“七小姐可知,拈花惹草是要負責的?”

    “去!你是花還是草?你不是人麼?”

    “……”

    瞥他一眼,手指伸過去,敲了敲鳥籠,逗弄著小馬,在清晨潮濕的微風上,輕輕發笑,“小馬,大馬,姐姐說得對不對?”

    “……”

    東方青玄眉梢狠狠一跳,不回答。夏初七擠了擠眼,又去逗小馬。

    “看見沒有,你們倆的親爹來了。快說一個。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

    東方青玄長吸了一口氣,終是憋不住了,“七小姐,你是鴿子的姐,我是他們的親爹,那我是你的誰?”

    夏初七打了一個哈欠,絲毫不以為意。

    “我這一宿沒睡,腦子糨糊了,讓你占一回便宜好了。大都督,有事說罷,我等一下要補眠呢,快撐不住了。”

    “人才剛坐,茶還未喝,你就要攆人?”

    “……”

    夏初七翻個白眼,不再問他來說什麼了。兩個人就像真的沒事一般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儿,在大馬和小馬親昵的“咕咕”聲中,氣氛很是融洽。

    半盅茶的功夫,東方青玄觀察著她不停打呵欠的樣子,終是低低一嘆。

    “我是來做說客的。”

    夏初七唇角帶笑。“猜到了。”

    “咦?”他好奇,“怎麼猜到的?”

    “若是好出口的話,你又何必拖延到現在?”漫不經心地撇了撇唇,夏初七揚唇一笑,“再說,你不是曾經告訴我說,以前的夏楚,總是厚著臉皮找你做說客,去接近趙綿澤麼?如今他反過來找你,豈不是合情合理?大媒人?”

    東方青玄不理她的調侃,只問一句。

    “你怎麼想?”

    夏初七反問,“你覺得呢?”

    與她視線在空間交接,東方青玄眉目生動,笑靨如花,“如今皇太孫妻位空懸,大也就是說,未來皇后的位置空懸,大好的機會,想來你不會輕易放棄吧?而且,你若不要,別人卻巴巴搶著要。等旁人占了先,可就輪不到你嘍?”

    他雖帶笑,卻並無笑的情緒,夏初七安靜了片刻,才斂住神色,認真的看他。

    “趙綿澤應當很清楚,此時他若執意立我為太孫妃,不是明智之選。”

    東方青玄並不詫異她的敏睿和聰慧,只是視線好一會儿都無法從她晶亮的雙眸上挪開,看了久久,才幽幽出口。

    “為何這樣說?”

    夏初七彎了彎唇,拿過那香味四溢的茶壺,為他砌滿了一杯茶水,示意他喝著,這才道,“兩個方面。”

    “其一,皇帝不喜我,他這樣做分明是得罪老皇帝。在這關系僵持,地位不穩的時候,分明是自討苦吃。”

    “其二,這些年來,夏廷德在朝中黨羽眾多,盤根錯節,要徹底挖出,還要免得朝中動亂,他最好是借助那些老臣。如今沒了太孫妃,東宮那几個側夫人,哪一個不想爬上去?而她們的背后,都是鼎盛的家庭勢力。趙綿澤當初納她們入東宮,恐怕也有此意。如今正是順勢而為的時候,若他把這位置給了我,勢成騎虎,惹犯眾怒。”

    “你很聰明。”

    很簡單的四個字,東方青玄說笑了。

    看著她的眼睛,他一直無法理解這個女子,不過短短的時日,僅摔了一次懸崖,怎會就從一個懵懂單純得近乎傻氣的官家小姐,變成這樣一個玲瓏剔透,不僅善于把握人心,連朝政大事的厲害關系和格局也能分析得頭頭是道的女人。

    被他目光盯得太緊,夏初七摸了摸臉。

    “我再聰明你也不必這樣看我吧?不知自己長得好看?這是要勾搭人麼?”

    她說話向來是直率,前一段因了彼此間在陰山那夜的“尷尬”,她很少再這麼調侃他了,在東方青玄看來,那是她把他推遠了。

    如今,又見她這麼笑嬉嬉與自己說話,心里繃緊的一處,卻是倏然松開。微微一笑,眸子便浮上一絲水波,說不出來的蕩漾,美得令人觀之,不免怦然一動。

    “我也這樣回答他的!曉以利弊。”

    夏初七低低淺笑,“他一定沒同意。”

    半譏半諷的“哦”了一聲,東方青玄暗自一驚,“看不出來,你這麼了解他?”

    夏初七“噗”一聲,笑得合不攏嘴,“這與了不了解他有何相干?若是他同意了你的建議,你又怎會有道喜之說?”

    聰明睿智的大都督,難得被人嗆上這麼一回,呆了一呆,那瞬間的呆萌表情,逗笑了夏初七,“難道我說得不對?”

    “對極。”東方青玄回過神來,妖嬈一笑,“今日早朝后,他便要向陛下請旨。擬用先前你倆便有的婚約,要陛下正式冊封你為太孫妃。”

    緩了一下,他見夏初七並不言語,眉心微微一蹙,“他說會尊重你的意思,不會勉强你。但機不可失,拖下去,恐怕更是不易。”

    夏初七知他的意思。

    趙綿澤想必也是看出來了洪泰帝對她的態度。這一回他不把這事儿辦了,老皇帝必定會先下手為强,給他許一房自己中意的妻室,到時候趙綿澤就被動了。

    不著痕跡的笑了笑,夏初七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樂,或者說,在她說來,就像只是別人的事情。

    “他想要說服皇帝,也並易事。”

    “他說願意一試。”一不小心再次成了他倆的“中間人”,東方青玄唇角略有一抹復雜的澀意,“還說,不管成與不成,他都不會放棄,請你耐心等待。”

    夏初七盈盈一笑,“好呀,那我等著。”

    “你……想好了?”他遲疑,“你知道的,你若是不願,這座皇宮困不住你。只要你一句話,我馬上就可以帶你走。”

    撞上他不若常人的淡琥琥色的深眸,夏初七微微笑著,心里軟成了一團棉花。

    “可是這樣,勢力會影響到你。甚至破壞你多年來的布局,不是麼?大都督,你想著幫我,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可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幫的?”

    東方青玄眸子暗了暗,隨即輕笑。

    “旁人幫不了我。”

    夏初七牽唇一笑,久久沉默。

    東方青玄這個人在她眼中,向來亦正亦邪,非好非壞。她猜不透他的路數,好像在四方各色的人面前,都吃得開,就連老皇帝待他也是親厚,可從他的行為來看,她實在不知他到底是誰的人。

    可每個人都有秘密,正如她自己,也有一些除了趙十九之外,誰也不敢多說一句的秘密。如今她這般試探他,他也不願向她交底,她自然也不好多問。

    考慮一下,她收回神思,隨意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他一直垂在桌邊的左手上,語氣盡量放得柔和。

    “傷口現在都恢復好了吧?我這几日一直在與孫太醫商議,要怎樣為你做一個最完美的假肢……”

    “假肢?”

    東方青玄默了默,便領悟了她的意思。但他似是有些忌諱把那只殘手展于人前,條件反射地往袖子里縮了縮,並不抬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這是關心我?”

    看他如此,夏初七心里不是滋味儿。可對一個身有殘疾的人,万万不能表現出同情,更不要表現出半點異樣,她深知這一點。

    “廢話不是?咱倆鐵哥們了,我當然關心你。我想好了,技术雖不成熟,但或可一試。孫太醫對這個方案也很有興趣,我倆一定會想到法子的。”

    眉梢一揚,東方青玄嘆息一聲,柔媚輕暖的聲音柳絮一般飄在屋子里,聽不出半分傷感的情緒。

    “不必了,假的就是假的,沒有生命的東西,裝在身上何用?”

    “話可不能這麼說?”夏初七抿了抿唇角,嚴肅地瞪他,“可以彌補一些功能上的不足,讓你做事更為方便一些。最緊要的是,你可以為大晏的醫療做貢獻,充當小白鼠嘛?”

    “小白鼠?”

    “咳!”夏初七摸鼻子,“就是……吱吱……老鼠的意思。比喻,比喻。”

    輕唔一聲,東方青玄笑了,“我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抬手拿過茶盞,他輕輕喝了一口,在晨間白霧氤氳的光線下,漂亮的眼尾像染了一層煙霞,笑容亦是輕松自在。

    “習慣了,就好了。”

    “哪那麼容易習慣?”夏初七看他一眼,想到趙十九不在的這些日子,心髒繃緊,不知不覺思維就跳了開去。

    “人的有些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比如她,習慣了趙十九,也習慣了思念趙十九。

    從此,恐怕這世上再難有人讓她改變這樣的習慣。

    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東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牽開,像是玩笑一般,帶了一些嘲弄。

    “不如做我的女人?我教你怎樣習慣?”

    夏初七心里一怔,抬起頭來,眸底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大都督,我不是趙十九那樣迂腐的人。若是可以,我並無不可。只可惜,我真的做不到。”

    “趙綿澤呢?你就可以做到?”

    這個問題很尖銳,她眉目微挑。

    “那不同。我可以利用他,卻不能利用你。”

    ……

    ……

    一場風波看似以夏初七的勝利結束了。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

    從那一日起,夏問秋就被幽禁在了東宮澤秋院。院子里除了一個抱琴,再無其他的婢女侍候,原先她在東宮佇立數年不倒的地位,魏國公一族煊赫的勢頭,終是轟然倒塌。

    樹倒猢猻散,本就是常事。由于夏廷德正在接受三法司的會審,她又得此下場,宮人之人,向來拜高踩低,雖說趙綿澤幽禁她時,便未說過要降低日常用度,但几乎不約而同的,這些年來早就看她不順的一些人,都恨不得在這個時候踩死她。

    可憐她小月未完,竟是連一包紅糖都要不到。趙綿澤亦是從此不登門,她想見也見不到,不得不吃盡了苦頭。

    尤其在澤院秋里,聽說趙綿澤已經請旨要冊立夏楚為太孫妃,氣得她把東西摔了個七七八八,又埋頭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日,那時而哭,時而笑的癲狂樣子,看得抱琴又驚又怕,不敢上前,回頭便去找弄琴,求她想辦法把自己弄走。

    一個東宮婦人的日常瑣事,對于一個王朝的儲君來說,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趙綿澤對夏問秋雖有情分在,但因了這些事情,對她的氣憤亦是不少,自是無瑕在此時去顧及她的生活。

    他與夏廷德清算的戰斗終于打響。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整個京師從朝堂到百姓都甚為關注的魏國公夏廷德一案,終于開審。所謂三法司會審,主審官三人,正是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御使。

    趙綿澤的側夫人里,呂繡是刑部尚書呂華銘的女儿,丁琬柔是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這復雜的關系,本就敏感,按理來說,夏氏倒台,正是他們的上位之機,他們應當一鼓作氣掰倒夏氏才是。可正如夏初七事先預料的一樣,由于趙綿澤為了搶得先機,先一步在洪泰帝面前請旨,要冊立她為東宮太孫妃,自是引起他們的不悔,情緒反彈。

    為他們做嫁衣的事,誰都不願意做。

    一方面案情不明朗,另一方面老皇帝的態度曖昧。此案開審第一日,自寧王趙析幽禁之后上位的左都御史曲良才,就以母親忌日,回鄉丁憂為由,請旨回了順德府老家。

    誰都知道曲良才是一頭官場打滾的老狐狸,精明之極,老皇帝對此事的態度曖昧,皇帝與皇太孫之間的關系又復雜微秒,往后誰做皇帝誰做王都還不清楚,他當然不願參與朝堂斗爭的腥風血雨。

    可明知這廝狡詐,但他的理由充分,時下之人以“孝”為大,趙綿澤不得不准奏。

    左都御史回了家,都察院的二把手,正是夏廷德的長子——右都御史夏常。

    開審第二日,都察院的一個言官,便上書趙綿澤,彈劾夏常參與魏國公案,說他與夏廷德是嫡親父子,應回避。

    趙綿澤自然准奏。

    因為這個言官是他自己安排的。

    如此一來,臨時接替辦理夏廷德案件的都察院主審官,便成了左副都御史韓開誠。他是一個軟蛋,在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面前,本就官位低一等,加之這般情形,如何說得上話?

    歷朝歷代,不管大案小案,從來都不講究一個“理”字,而在于一個“情”字。道理和公道,那是為老百姓設立的制約,與這些人無干。

    于是,整個案件的審理結果,便由著呂華銘與丁克己二人說了算數。

    這二人原先與夏廷德就交好,私底下頗有些見不得光的“往來”。若女儿將來能正位中宮,還能搏一搏,如今“唇亡齒寒”的心理作祟,夏家徹底倒台對他們自己並無好處,在案件審理上,就變得有些搖擺起來。

    當然,他們都是聰明人,自是不會當著面儿的與趙綿澤對著干。案件一共審理了七日,調查,舉證,一樣沒少,卷宗上的公事文字,寫得那叫一個漂亮。

    可由于夏問秋咬死了刺殺案全是她一人所為,夏廷德事先不知情。而曹志行本身與定安侯之間,又有過節,夏廷德上堂七日,因心傷難忍,舊傷復發,又“暈厥”過去五日。最后,愣是給審出了一個荒誕的結果來——魏國公失察在先,包庇在后,罰俸一年,杖責二十。

    扣一年俸祿,打二十下屁股就完了?

    “忌有此理!”

    趙綿澤得到稟報,氣得在東宮大發雷霆。晚飯都沒有吃,一個人在書房里揮墨潑毫,寫得筆墨紙張“沙沙”作響,發泄他的怒氣。

    “主子,好歹吃一口?”

    見他如此,何承安亦是焦心不已。

    “不吃。端下去。”

    “哎!”

    重重一嘆,何承安頭都大了。

    為了冊立太孫妃的事,皇太孫已與皇帝之間起了齟齬。皇帝沒有同意趙綿澤立夏楚為正妃的請求。但為了維系祖孫之間關系,他也沒有明確拒絕,只答應考慮,讓他一定要顧及朝中眾臣的看法和影響力,這才是為君之道。

    但是,誰會看不出來,這是皇帝要挾皇太孫的一個籌碼?!因此一來,祖孫倆原本一致對外的局勢,變得微妙起來,大臣們都是看臉色行事的鬼才和牆頭草,自是懂得趁利避害。

    何承安知曉個中厲害,知他心里不痛快,卻也不知如何相勸。他到底還未正式登基,明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這一人,就足夠制衡他的行為了。

    皇帝在逼他,大臣也在逼他,眼看落于這犄角之勢,大多人都袖手旁觀,他心急上火也是正常。

    一個時辰之后。

    何承安第三次把灶上新做好的酒菜呈了上來。

    大概是寫字撒出了氣,趙綿澤的情緒平靜了下來,不用何承安再仔細勸說,他就自顧自坐下,端起碗來,卻仍是悶著頭,一聲也不吭。

    “主子,奴才給你找個姑娘來,唱個小曲儿……”

    何承安原是想討一個好,結果一句話未完,趙綿澤眉頭一挑,差一點把飯菜掀到他的腦袋上。

    “你當東宮是青樓?還唱個曲儿,滾!”

    “是是,奴才這就滾,這就滾。”

    何承安委屈地后退著,正准備出去,可他運氣實在太背,剛到門口,就被急匆匆推門進來的焦玉給撞了一個結實,整個人往前一扑,摔得個狗吃屎,牙都撞酸了。

    “哎喲喂,我的爺啊……”

    焦玉嘴唇抽搐一下,把他拉起來,便不與他說話,徑直走向一臉淡定的趙綿澤,低低說了一句。

    “殿下,七小姐有請。”

    趙綿澤目光倏地一跳,握著碗筷的手微微一抖。見焦玉眸底有想笑又憋著笑的目光,輕咳了一下,抑制住心里衝動的小儿女情懷,正色著臉。

    “她可有說何事?”

    焦玉搖頭,“她只說,有要事相商。”

    這些日子為了夏廷德的案子,趙綿澤一心都是焦躁,加之並未有辦好冊立她為太孫妃之事,與皇帝僵持著,有些不好去見她。

    如今她派人來請,他即便想忍,也忍不住內心無端升起的雀躍。顧不上再吃東西,他起身便要出去。

    可剛走到門口,他不由看了看自己。

    墨汁沾身,玉帶微亂,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狼狽不堪。吸了一口氣,他側過眸子來,看了一眼托著腮幫在邊上叫喚不已的何承安,又皺了皺眉。

    “替本宮沐浴更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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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8:34 |只看該作者
第187章 搶男人!

    趙綿澤此時方知,對于心底在意的女人,就會特別在意自身形象,也會在乎在她的心里到底体面還是不体面。說來他與夏問秋相處這些年,看上去恩愛甜蜜,但他成日里有何承安打點著,雖皇家貴胄的風流雅致、衣冠楚楚自是不必說,他卻真真儿從未在意過這些。

    不可否認,他待夏問秋極好。他曾經也以為,那便是世間的男女情愛了。他是喜歡過她的,在他嬌艷溫良,楚楚可人的時候。可如今想來,那樣的日子,其實亦如一池死水,看著平靜無波,其實從來就沒有半點激動的情緒。几年的日子加起來,也無這一刻那般的澎湃,無這一刻那般的緊張。

    沐浴更衣用去半個時辰,他吁了一口氣,神清氣爽地坐上肩輦,一路往楚茨殿而去。

    半道上,几道“轟轟”的雷聲響過,悶了几天的小雨,便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何承安是個會來事儿的,早已准備好,趕緊撐上了傘蓋,尖著嗓子吆喝抬輦的侍衛步子快一些。

    趙綿澤微微抿著唇,似乎並未感知外面的世界,那眉眼間的淺淺笑意,像極一個前去初會情人的二十歲少年儿郎,哪里還有平素端著的儲君架子?

    何承安時不時瞄著他,瞧得心痛不已。

    往常他與太孫妃好時,也從未見過他這般小意討好。

    這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不聲不響就儿女情長了?

    不多一會,楚茨殿在望了。

    趙綿澤微闔的眸子抬起,呼吸微微一緊。

    算起來,有六七日未見她了,他突覺身子緊繃,急迫得緊。

    “皇太孫殿下,殿下,奴婢有急事——”

    一行數人的杏黃色肩輦背后,一個身著嫩黃宮裝的小宮女冒著細雨飛快地跑了過來。何承安回頭看了一眼,見是澤秋院里侍候夏問秋的抱琴,偷瞥一眼趙綿澤的表情,並未阻擋,只陰陽怪氣地喝斥。

    “抱琴姑娘,宮里不比別處,乍乍呼呼的,成何体統?”

    “何公公,奴婢……錯了……”抱琴福身請了安,躬著身子仍在氣喘不已,像是急匆匆趕來的樣子,接著又急急忙忙的回稟道:“殿下,太孫妃她……不不,奴婢習慣了。殿下恕罪……是側夫人病了。這兩日茶飯不思,整日喚著殿下的名字,請殿下過去……瞧一瞧她吧。”

    趙綿澤鼻翼一攏,眉頭微微一動,“找本宮有何用?本宮又不是太醫。”

    眼看抱琴瞬間白了臉,他心里一嘆,微微斜眼,看向脊背挺得筆直的何承安。

    “去,差個太醫去瞧瞧。”

    抱琴眼皮跳了跳,咬著下唇,“噗通”一聲跪在潮濕的雨地上,重重朝他叩了一個頭,“殿下,側夫人這恐怕是心病,她念著你……吃了湯藥也不見得能好,還有……側夫人她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抱琴說著,從緊攥的手心里,拿出一把精致的木梳來。

    那是一把沉香木的木梳,整体呈半月弧形狀,一面梳柄雕刻戲水鴛鴦,一面梳柄雕刻並蒂荷花,保存極好,尚未接過,似乎就帶了一抹沉香的味道。

    木梳是當年趙綿澤親手雕刻了送給夏問秋的定情之物。洞房之夜時,她嬌羞地告訴過他,她出嫁那一日,母親為她梳頭,便用的這把梳子。母親一邊梳一邊笑說:“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那個晚上,紅燭喜燃,她躺在他的懷里,問他可會一輩子待她好。

    他記他回答,會。

    接過梳子,他目光有剎那的凝重。

    這几日澤秋院那邊發生的事,雖然他並不去關注,但不表示他什麼都不知情。

    說來,夏問秋對夏楚所做的種種,他是怨恨她的。可到底相處了那樣久,不要說是一個女人,即便是一只阿貓阿狗也會生出情分來。

    更何況秋儿還救過他的命?

    他原本是想著,她這几年被他慣得不成樣子了,太胡作非為,膽大包天了,是得給她一些教訓。而且,再怎麼著,也得等這件事情平息下來才能去看她。可如今見抱琴的樣子,再看到這把承載了二人過去情分的木梳,他突然心生不忍。秋儿打小就沒吃過什麼苦頭,如今受罪,估計也是難熬。到底夫妻一場,去看看她,也是應當的。

    可是,小七……

    他看了看前面不遠處的楚茨殿,一時兩難。

    “主子?”

    何承安低低的喊聲,收回了他的神思。

    輕輕“嗯”一聲,他强壓著心里的煩躁,吩咐道。

    “去告訴七小姐,我晚一點再過來。”

    何承安一怔,點點頭,“是,主子。”

    抬著趙綿澤的肩輦調頭沒走几步,楚茨殿的朱漆大門就開了。

    門口,一道女子清麗婉轉的聲音傳來。聲音里帶了三分嘲諷,七分漫不經心。

    “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原想這下了雨,怕殿下淋著,趕緊撐了傘出來……呵,殿下這是要走了麼?”

    趙綿澤脊背一僵。

    一陣狂喜几乎淹沒了他的心髒。

    她竟是怕他淋了雨,特地撐傘出來接他?

    恍惚間,一個來自舊時光里的聲音,也響在了他的腦海。

    “綿澤,我是怕你淋了雨,這才撐傘來找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最多下回我不來了。”

    在斑駁的舊時光里,那個粉嘟嘟的小姑娘,嘟著一張粉嘟嘟的嘴,也曾這般對他說過。可那個時候的他,為何對她那樣的厭惡、心煩,乃至恨不得永遠也不要見到那張臉?一想到要被迫娶她為妻,心口就堵死了。而此刻,他竟是時時都想見到那張臉。

    猛地回過頭,那人已轉身。

    他看到那一道纖瘦的背影跨過了門檻,心里倏地一痛。

    “小七……”

    “主子……我們去哪儿?”何承安見他僵硬著,頭痛的請示。

    趙綿澤眉頭狠蹙,終是嘆了一口氣,瞥了抱琴一眼,吩咐他道:“你領抱琴去太醫院,找一個好點太醫去瞧瞧她。就說,本宮不過去了,好好禁足反省吧。”

    何承安輕輕應一聲“是”,看著那一乘肩輦加快速度往楚茨殿而去,而肩輦上的人,俊朗的臉上是一抹懊悔不已的樣子。

    感慨地垂下了雙手,他看了抱琴一眼,無奈的撇了撇嘴。

    他想,他的主子,這一回是真完了。

    “殿下——”抱琴也喚了一聲,其聲卻微。

    她也知道,她的主子,這一回也是真完了。

    ……

    ……

    夏初七懶洋洋坐在窗前看雨,見趙綿澤急匆匆入屋,只叫晴嵐拿一張大絨巾來,為他擦拭雨絲濕潤的頭發。自己則是一動不動,淺抿著唇,靨靨帶笑,樣子極是好看,卻並不與他說一句話。

    “先前是秋儿病了,我這才准備去一趟。”

    趙綿澤垂下眼眸,像是解釋,似有尷尬。

    “哦?那殿下應當先去看她才對。”

    看她滿不在意的樣子,趙綿澤眉梢一揚,只好無話找話。

    “你的傷好沒好徹底?”

    “好多了。”夏初七樂得配合。

    “我原本該早些過來瞧你的。”他坐在她的對面,瞥了一眼她端著茶盞的青蔥手指,心里微微一蕩,見她不說話,在這安靜得過分的氣息里,他的聲音,多出一絲無奈的嘆息來,“可這几日太忙,本該辦成的事情,一樣也未辦好。就連該給你的名分,也沒有做到,自覺不好見你。”

    夏初七莞爾看他,淡淡道:“我從未怪過你。”

    不怪,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稀罕,不怪,只因她有比怪更深的情緒——恨。可她悠然自得的話,趙綿澤聽來感受卻並非如此。她今日的笑容太多,久違得仿佛隔了好几年的時空,再一次溫情脈脈的出現在他的面前,竟像極了當初那個狂熱愛戀他的小姑娘。

    胸腔莫名一堵,他突地有些慶幸。

    慶幸他終究還是找回了她。

    雖然彼此錯過了几年,但他們將來還有長長的時間。

    寂靜無聲的沉默片刻,他情不自禁地伸手過去,握緊她的手。

    “小七……”

    她指尖很涼,觸上去竟不像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溫熱,几乎是下意識的想要縮開。他吃了一驚,飛快將她的手納入掌中暖了暖,語氣是說不出來的憐惜。

    “春寒料峭,坐在窗口風又大,你該多加件衣裳。”

    “沒事儿,我不冷。”

    如果不是被他捏著手,她又怎會覺得冷?夏初七唇角揚了揚,趕緊縮了縮手。

    “殿下先坐著,我去吩咐灶上,做几樣小菜來,我們邊吃邊說?”

    門口就站在丫頭,哪里需要她去?

    趙綿澤察覺到她的不自在,雖有不舍,卻沒有勉强,溫雅地笑了笑,放開她的手,端起桌上砌好的茶水,輕輕抿一口,恢復了淡然。

    她施施然從他身邊走去。

    不多一會,她又回來了。

    二人相對而坐,她淺淺一笑,卻久久無言。

    楚茨殿的廚子速度很快,不多一會,梅子和晴嵐來擺桌了。

    菜式不算豐富,几個家常小炒,一盤水果,一碟糕點,另外有一個白闔玉的酒壺。

    夏初七笑著為他斟滿了酒杯,語氣輕和道:“殿下,今日我借花獻佛,請你吃飯,不要介懷。”

    趙綿澤未動聲色,黑眸半眯,瞥著她不吭聲。

    夏初七唇角一翹,笑著眯了眯眼,恍然大悟一般,拿過他面前的酒杯來。

    “殿下是怕我下藥?不好意思,我不懂宮中規矩,逾越了。”

    說著,她拿過酒杯來便要往自己的嘴里灌,趙綿澤卻飛快地攔住了她,從她手上奪過酒杯來,“你傷未痊愈,喝不得酒。”見她抿笑不語,他只好解釋,“我並非這意思,只是你……”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夏初七笑著接了過來。

    趙綿澤確實有這個意思,但這句話他卻不好說出來,見她毫無介蒂的笑著,若是不以為意,他窘了窘,為免顯得自己小家子氣,沒再言語,端起酒杯,大袖一遮,悉數灌入喉間。

    “好酒!”

    輕輕贊了一聲,他突地奇道,“這酒我竟是未喝過,很是香醇。”

    夏初七眉梢一揚,笑眯眯看他,“是啊,很好喝呢。這酒名叫茯百。”

    趙綿澤眉頭狠狠一跳,好半晌儿才吐出一口話。

    “你哪里得來的?”

    “今儿白日里菁華來過。”夏初七沒有看他,神色並無異樣,唇角的笑意未絕,“我前兩日差人給她捎了信,拜托她夫婿去了一趟晉王府,替我拿來的,府里邊存了好些。呵,我好久沒有喝過,有些想念這味道。”

    趙綿澤斜睨著她,久久無言。

    “怎的,你不喜歡喝?”她問。

    趙綿澤手指在酒杯上轉著,突地失笑,“你即知它是茯百酒,想來也知道,這酒是陛下專為晉王釀造的,旁人不能喝。即便是我,也不成。”

    夏初七微微一笑,“那有什麼,酒而已。人有高低貴賤之分,酒這東西,難道也有?再說,我們偷偷喝了,陛下能知道?”

    趙綿澤看著她臉上的笑容。皺了皺眉。

    “你若是喜歡喝酒,等你的傷大好了,我為你找些好酒來。這酒,不要喝了。”

    夏初七眉目沉下,狀若無意的為他盛了一碗湯,把酒壺拿了起來。

    “好吧……你即是不喜,那算了,算我自討沒趣。”

    她看似沒有情緒,但眉目間分明有些生氣了。趙綿澤手指微微一僵,嘆一聲,把她要拿走的酒壺抓了過來,杵在桌上。

    “酒都開了,不喝掉,豈不是浪費?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好。”

    夏初七笑得唇角揚起,燦若云霞。

    茯百酒的滋味儿別樣,氣息也極是獨特,那香氣並不濃郁,清幽得若有似無,不仔細聞像是不覺,可一旦入鼻卻極是醉人。

    這香醇之氣,夏初七從未在別處聞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很想喝一口。

    她是多麼懷念這種味道。

    若不是肚子里小十九,即便是毒,她也願意喝下的。因為那是趙樽的味道。

    趙綿澤淺酌小飲,樣子極是優雅。

    她看著他喝酒,只面上帶笑,卻不言語。趙綿澤目光一凝,眉頭倏地一蹙。

    “你今日找我來,到底有何事相商?”

    “你應當已經猜到了吧?”夏初七唇角微勾。

    “我不知。”趙綿澤眸底波光閃過,握杯的手緊了緊。

    迎著他極富洞悉力的目光,夏初七彎了彎唇,忽然悵惘一嘆,坐正了身子,直直盯著他看,“好吧,既然你沒有發現我這般示弱,是為了百般討好你,那我便直說了。皇太孫殿下,如今我在宮中的身份極為尷尬,滿朝文武當我是禍水,貢妃恨我入骨,陛下更是對我心生嫌隙,我真的很害怕,哪一日睡下去了,就醒不過來。”

    趙綿澤似乎並不意外,嘴角勾出一抹薄薄的淺笑。

    “所以呢?”

    夏初七盯著他的眼,一眨不眨,言詞極是懇切,“所以,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若是有心,勞駕放我出宮。”

    “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都比皇宮安生自在。”

    趙綿澤沉默了。

    屋外的雨點“沙沙”作響,被夜風送到窗欞上,那細密的敲擊,在安靜的屋子里,入耳格外清晰。燈光昏黃一片,二人目光對視,隔了好一會儿,趙綿澤才掀了掀唇。

    “小七,再給我一點時間。”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給你時間,陛下他老人家,恐怕不會給我時間了。”

    趙綿澤又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考慮了片刻,再出口時,他的聲音壓低了許多,“你無須害怕,這宮中到處都有我的人……你的身邊也有,可保你安全。”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驚。

    果然,她的身邊有他安插的人手。那他到底知道多少?

    看了看他淡然的臉,她發現,這個男人看似溫和有禮,待人斯文,但是在公事和私事上卻拎得極清。

    思考了一陣,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這些日子,你待我極好,已經為我做許多事情了,我很感激你。不瞞你說,我原本對你是有怨恨的,可如今看你與我叔父還有朝中的牛鬼蛇神斗法……我也心累得緊。我不想你為我冒這樣的險。因為我的心里,如今仍是裝著他。你為我做再多也是無用,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聽她突然這樣說,趙綿澤喉結微微一滾。

    她的話,他並無意外。除此,甚至還有驚喜。

    她若是告訴他,她已然不戀十九叔了,他一定難以相信。

    可她既然能如此坦誠的與他交心,于他而言,這便是好事情。

    忽地輕笑一聲,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小七,這沒有關系。前几年是我們錯過了。當然,最主要是我的荒誕,還有自以為是。若不然,你又怎會寄情于他……”

    停頓了一會,他深深瞥她一眼,“至于如今朝堂的僵局,我雖騎虎難下,擔了一個監國之名,卻干不了監國之事。但不會太久,你給我時間,我自會解決。”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並不答話。

    他再次一笑,目光爍爍,“小七,我們從頭再來,可好?”

    “或許我可以幫你。”她突然說。

    趙綿澤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她回答的是上一句。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眸中一貫的溫潤之色隨即被一抹涼意取代,視線變得復雜而幽深。他不知她是有意避開話頭,還是心思根本就沒在他的身上。心里雖有一陣堵悶,卻也不便多說,更不好告訴她,比起操心眼前看似一團糟的朝中大事,他更搞心的事情——正是她。

    朝堂事務令他腹背受敵的原因,在于乾清宮里的皇帝。

    皇帝故意扼制他的原因,則是在于她。

    這兩點他比誰都清楚。只在早晚而已,並不難解決。

    而她……才是他真正的未知。

    看他目光深沉,夏初七心里一窒,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麼。認識這樣久,也是這几天她才發現,趙綿澤此人的城府,比她想象中的深了許多。

    在她算計他的同時,不敢說他有沒有在算計著她。

    靜默片刻,她微微一笑,“你不必懷疑我的居心,我只是與你分析一下情況罷了。你如今陷入僵局,關鍵點,只在陛下一人,與朝中的臣工都無相干,他們只不過是一群看眼色行事的牆頭草而已。”

    “小七,你到底是與往常不同了。”趙綿澤語氣緩和,話中卻暗藏機鋒。

    “是呀,跟了他那樣久,再笨的人,也會聰明几分。”她輕輕一笑,似是在追憶趙樽,唇角露出一抹迷離的甜美笑容。

    這一抹笑,在趙綿澤的眼里,恍如隔世……這些,原本都是屬于他的。

    几乎是突然的,嫉意便涌上了心頭。

    “可以不在我面前提他嗎?”

    “為什麼不可以提?”是害死了趙樽,他心虛?夏初七涼涼一笑。

    “不為什麼。小七,你應當往前看。一直戀戀不忘過往,只會讓你自己更加難受,而人死,不能復生。”他表情極是淡然,可說起一個“死”字,竟也沒有絲毫的民樣。

    夏初七心里的恨意突然上頭,衝口諷刺一句。

    “他死了,你很快活,對吧?”

    微微抿唇,趙綿澤平靜地看著她眸中的惱意。

    “我想,我是應當感到快活的。”

    夏初七突地一怒,“你……”

    “可我,並不如想象中的快活。”他打斷了她的話,突然優雅地起身走了過來,將她一只死死揪在桌沿的手抓了過來,死死握在掌中,一字一句說得極是淡薄。

    “小七,不管你有多恨。他死了,就是死了。你認清現實吧。”

    “什麼現實?”夏初七涼笑著抬頭。

    “你的男人,只能是我。從前是,將來也是。”

    他指間的力度加重,捏得夏初七手指生痛。她從來不知,趙綿澤這種在她眼里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人,力氣竟然也會這樣大,她一時半會竟是掙脫不開,不由翹起唇角,略帶惱意的嘲弄。

    “狠話誰不會說?皇太孫說得這樣響亮,那你倒是做給我看啊?有本事,明日就讓皇帝下旨,冊封我為太孫妃。不然,你就像一個男人,大度點放我離開。”

    趙綿澤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看著她眸光深邃無波。

    面前的女子是夏楚,一眉一眼,無一處不是。

    可她卻又絲毫不像夏楚。她若是夏楚,怎會如此不顧他的心情?在他記憶里的夏楚,無一事不以他為先,他若是肯多看她一眼,她都會歡喜万分。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而今,她諷刺他,惱恨他,還一門心思想要離開他?他怎能讓她如願。

    那時他覺得她很傻,簡直如一處可取。

    可眼下,他是多希望她再傻那麼一回。

    不對,她不是不傻了,而是她的傻,再不是為他。

    苦笑一聲,他眉眼全是無奈,情緒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堅毅,一橫心,他扯她過來,重重帶入懷里,語氣帶著濃郁的酒氣,低低道,“小七,明日我便領你去乾清宮……”

    “做什麼?”

    “請旨賜婚。”

    “你不是請過旨了?”

    “那不一樣,明日一定成。”

    “……我只想離開。不稀罕你的名分。”

    “我知。可是,若非這些年的變故,我兩個早就成親了,不會等到如今,更不會生出這許多的波瀾,更不會有趙樽……夏楚,以前是我錯過了你,但我雖有錯,你也有。若非你的……行為不檢點,我也不會把你想得那般不堪,以至于……錯過這些年。”

    “我的行為不檢點?”

    夏初七停止掙扎,納悶地看他。

    “我想起來了,你都記不得了。”趙綿澤注視著她點漆一般晶亮的眸,微微一嘆,“這樣也好,不記得我便不提了,我們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世上哪有那麼多從頭再來?

    夏初七唇角一冷,“行了,不願說作罷,反正我也不想聽,與你有關的,我都不想聽。放開我。”

    “小七……讓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他喘息著,雙臂往緊了一收,夏初七氣悶不已,用力去推他,他卻仍是不放,似是壓抑了許久,緊緊抱住她,突然低下頭,唇便要落下來。

    夏初七抬手制止住他,撐著他的下巴,聲音驟冷。

    “你是想我死在這里?”

    趙綿澤赤紅的眸子,有一絲迷茫,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聲音喑啞,“小七,你無須害怕,宮中雖險,但我定會護你,誰也不能傷你。包括……”遲疑一下,他堅定了聲音,“我皇爺爺,他也不能。”

    微微彎了彎唇,夏初七突然安靜下來。

    “他若是明日就要殺我,你怎辦?”

    ……

    ……

    澤秋院里,夏問秋看著抱琴帶回一個太醫來,只覺今夜刻意穿的一身華服,滿頭的珠釵,還有雍容嫵媚的打扮都成了一場笑話。

    面色一白,她急急地問:“抱琴,殿下呢?”

    抱琴紅著眼,委屈地嘟了嘟嘴,“在,在七小姐那里。”

    夏問秋心里生恨,“你沒有告訴他我病得很重?”

    抱琴咬了咬唇,“奴婢說了。”

    看她的表情,夏問秋登時灰敗了臉色,卻仍是不死心。

    “你沒把我交給你的木梳帶給他?”

    抱琴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把袖子里的木梳遞上去,順便壓著嗓子把楚茨殿門口的發生的事情據實告之,然后訥訥道:“殿下還說,木梳給了你,你就好生收著,養著病……好好禁足反省,不許出此一步。”

    夏問秋眼眶一紅,怔了一瞬,嘴皮顫抖了起來。

    “小賤人!夏楚這個小賤人……搶我男人……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顫著聲低吼著,她胡亂地哭喊著扯掉了頭上的珠花,又猛地一把扯出一根簪子來,披散著頭發,赤紅著一雙眼睛惡狠狠地扎向身邊的一個蘇繡軟枕。

    一下,又一下,她一邊扎一邊罵,模樣極是凶狠。

    “我扎死你,扎死你個小賤人,讓你搶我男人,讓你發賤……”

    “側夫人……”抱琴想要上前阻止,又不敢。

    夏問秋仿佛魔怔一般,嘴里喃喃地罵著,不停詛咒著夏楚,那顫抖的聲音,仿若一個瀕臨絕境的女鬼,無能地祈求著世上本無的鬼神,凄愴地無奈,回蕩在冷寂的空氣中,直到她終于用盡了力氣,這才喘著氣癱軟下來,半趴在那張美人榻上,嗚咽著哭了出來。

    “綿澤……綿澤,你怎能這樣狠心。”

    抱琴見她只哭不扎了,求助地看向身邊年輕俊朗的顧懷。

    “顧太醫,你看……”

    顧懷拎著藥箱,亦是惶惑。他以前見到的夏問秋,何等的風光体面。無論走到何處,都令人生羨。不說東宮,即便宮里的娘娘,有哪一個不感慨她的命好?皇太孫身份尊貴,身邊還只有她一個女人,就單憑這一點,足夠他傲視后宮女人了。

    可如今一見,她眼睛浮腫,面色憔悴,那精心修飾過的臉,被淚水一衝,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極是滑稽,樣子何異于冷宮妃嬪?

    他輕嘆著放下藥箱,一步步走近,“側夫人,您先息怒……”

    “你是誰?滾!”夏問秋猙獰抬頭,咬著牙,惡狠狠看著顧懷,“你滾,馬上給我滾出去。讓趙綿澤來見我,讓他來見我……”

    “側夫人,下官是奉皇太孫之命,前來為側夫人看診的。”

    “滾啊,我沒病,我沒有病……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啊?綿澤……”

    夏問秋歇斯底里的怒吼著,失心瘋一般,沒有半點正常情緒。

    顧懷與抱琴對視一眼,終是慢慢退了出去,坐在椅子上,開了一副寧神順氣的方子,遞與了抱琴。

    “抱琴姑娘,為側夫人煎了喝著吧。”

    “這方子,有效嗎?”抱琴問。

    顧懷面色凝重,“心病還需心藥醫。”說到此處,他似是想到了什麼事,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來,“世上再好的方子,治得了表,也理不順心。”

    說話間,他恍惚看見了今日入宮時,在東華門門口見到的那一輛定安侯府的馬車。

    馬車上的女人,便是他兩年來的心病。

    可當他側身在旁向她請安時,她卻未撩簾子,一句話都無。

    他已不再是她的心病了。

    ……

    看著顧太醫蕭瑟的背影,抱琴忡怔了片刻。

    這個太醫擅長內科雜症,在太醫院里算是拔尖的人,人也長得俊俏,宮里娘娘們都喜歡找他看診,他以前也是常來東宮的。可自從兩年前他大病一場,已是好久不來了。今日一見,好像與兩年前,卻是變了一個樣子?

    抱琴搖了搖頭,拿著方子隨意地壓在硯台下,並不去揀藥。

    推開內室厚重的門,她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太孫妃……”

    聽得這個稱呼,夏問秋身子一僵,抽泣著,似是安靜下來。

    “抱琴,你叫我什麼?”

    抱琴雙手緊攥著衣角,緊張不已,“太孫妃。”

    夏問秋唇角掀開,臉上的表情剎那緩和,甚至還帶了一抹久違的笑意,她衝抱琴招了招手,親熱地讓她過來坐了,這才端正自己的姿態,就好似她真的還是東宮太孫妃一樣。

    “說吧,何事?”

    看她這般樣子,抱琴很是替她悲哀。

    可是為了自己不悲哀,她仍是把弄琴教的話,一句一句說了出來。

    “太孫妃,有一件事……奴婢先前不敢稟告,怕您動怒。”

    夏問秋臉色一變,“到底有何事?”

    抱琴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就是,就是魏國公的案子今日審結了。”

    夏問秋一驚,抓住她的手,激動得無以復加。

    “怎樣了?我爹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抱琴被她搖得煞白著一張臉,深深埋下頭,考慮片刻,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太孫妃,奴婢不敢撒謊。今日三司會審之后,奴婢特地去打聽了。他們說……說魏國公已被下獄。等待,等待秋后問斬……小公爺被革職,魏公國府,闔府抄家。男丁流放烏第河,女丁充入教坊司……”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

    夏問秋面如紙片,口中喃喃著,虛軟在椅子上,整個身子都在激烈顫抖,兩片嘴唇不停哆嗦,沒有半點血色。

    “綿澤……他怎會這樣不念舊情?闔府抄家……”

    不等抱琴回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急匆匆地站起,紅著眼睛,像一只慌亂的兔子,原地打著轉的走了几圈,猛地一回頭,嚇了抱琴一跳。

    “快,為我梳妝,我要去見綿澤……”

    宮里的雨夜,極是冷寂而凄愴。

    淅瀝的雨絲一直未停,夏問秋穿了一身抱琴的衣裳,偷偷出了澤秋院,一路都沒有被人發現。可是當她好不容易混入趙綿澤一貫居住的源林書房,值守的小太監卻告訴他說,皇太孫去了楚茨殿,並未回來。

    她像被雷劈中了,瘋了一般跑向楚茨殿,拍打著朱漆的大門,什麼也顧不上了。

    “綿澤……綿澤……快開門,我是秋儿啊……”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著,聲音穿透了夜空。

    好一會儿,門開了,晴嵐走了出來,遞給她一把傘。

    “殿下和七小姐已經歇了,側夫人回吧。”

    “不,不可能,他愛的是我……我要見他,我要見他……他不會不見我的。”

    “夏楚……你個小賤人……你出來呀……綿澤啊……”

    晴嵐看著她撒潑,面無表情,嘆息了一聲,“側夫人,若我是你,就不在這里喊叫,招男人討厭了。你這般大的嗓子,不要說楚茨殿,便是整個東宮都能聽見了,皇太孫若想見你,怎會不應?”

    “嗚……綿澤……你好狠的心啦……”

    夏問秋整個癱軟在地上,身子無力的倒入了雨地里,傘掉在了邊上。

    “回去吧,你私自離開澤秋院,本就該重責了,一會再惹惱了皇太孫,只怕……”

    “哎”了一聲,晴嵐沒有說完,重重一嘆,慢悠悠轉身而入。

    楚茨殿的門儿,“吱呀”一聲關上了。

    跌坐在雨地里,夏問秋哭得嗓子啞了,抹著額頭上的水,比落湯雞還要狼狽。

    “太孫妃——”抱琴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儿,替她撐著傘,蹲了下來,“我們回吧。皇太孫先前就說過了……他不想見您。我還聽說,陛下拗不過皇太孫,已經對冊封七小姐的事松口了。明日一早,他兩個就要一起去乾清宮拜謝陛下……”

    夏問秋軟在雨地里,哆嗦著唇,已然無法回答。

    她想不通綿澤為何如此絕情……想不通……

    他曾是那樣的喜歡她,他為她親自搭建了鳥籠,為她搜盡各種奇珍異寶,她以為他會永遠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可如今,他已不是記憶中那個少年,他成了大晏的儲君,而她,也不在是他捧在掌心里的秋儿了。

    雨地里,一個少年撐著傘朝她走過來,他面容俊氣,溫文爾雅,一襲白衣仿若不食人間煙火,輕輕一笑,齒白唇紅……

    “綿澤……”

    她笑得哭了出來,那一日,只看一眼,她就愛上了他,想要做他的女人。可惜,那時他已有婚配,還是府上那個愚不可及的七妹夏楚。

    一朵鮮花怎能插在牛糞上?

    她不甘心,只有她才能配得上綿澤。

    她終是狠下心奪走了屬于夏楚的一切,把她永遠的趕出了京城。

    她與綿澤雙宿雙飛,她享受了世間女子能享到的一些福分。

    可夏楚卻沒有死,她又回來了。

    她是來報仇的,一定是來報仇的。

    太傻了!是她自己太傻了。想到前塵往事,她突然間后悔起來。在綿澤寵愛她時,她想要的東西太多,想要做他的正妻,想要做他的太孫妃,想要做他的皇后娘娘,想要母儀天下,還想要他此生獨她一個女人,想要讓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她之所得。

    可想要得越多,她失去得越快。

    如今,她什麼都想放下,只換回一個他來。

    可獨她一人的趙綿澤,卻已不在。他在屋子里,抱著另一個女人溫存。

    “綿澤……”

    長長的哭泣著,她看著黑色雨幕下的楚茨殿,她一聲一聲喃喃。

    “你好狠的心,你真的不給我一個機會了麼?”

    “太孫妃。”抱琴扶起她的肩膀,一只手撐著傘,又一只手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來,四處看了看,才小心翼翼的遞給她,“奴婢跟著你過來時,碰巧見了柔儀殿的月姐姐。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你有法子幫你報仇。”

    月毓?

    夏問秋眼睛一亮。

    ……

    ……

    雨幕下的皇城,一處比一處更凄涼。

    柔儀殿里,三更已敲過,貢妃也還未入睡。

    半靠在榻上,她直勾勾看著牆壁發愣,美絕人寰的容顏也抹不掉她的痛處和失落,還有長夜漫漫的孤寂。月毓在她的身邊儿為她輕輕按捏著頭,聲音徐徐低緩,“娘娘,頭痛緩解一些沒有?”

    貢妃遲疑著,像是走著神儿,好一會才回答,“頭還痛得很。”

    “那奴婢再給娘娘揉一會儿。”

    月毓放輕了手,抿了抿唇,突然一嘆,“奴婢早就說過,對夏楚那種女人憐惜不得……娘娘你啊,就是太善良了,饒她一回,她倒好,反倒在那邊與夏問秋爭寵,鬧了多大的笑話,還害得后宮不得安寧,万歲爺都被她氣病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她就是欺負娘娘您心軟,不會怎麼樣她,所以才這般待你。你看吧,爺的屍骨還未寒,她就要改嫁了。她倒是落一個歡喜嫁人,只苦了娘娘你,夜夜不得安睡,奴婢瞧在心里,真是難受得緊。”

    貢妃看著燈火跳躍在牆壁上不停變幻的光線,聲音幽暗。

    “有什麼法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也未許過老十九,至于旁人要說什麼……又哪里堵得住他們的嘴?想當初,我不也是麼?”

    “娘娘!”月毓喊住了她,“真要這般便宜了她?讓爺蒙受羞辱麼?他在天有靈,也不能瞑目啊。”

    貢妃身子一僵,想到老十九,眼淚登時就下來了。虞姑姑正好打了簾子進來,見狀輕咳一聲,朝月毓招了招手。

    “月毓姑娘,澤秋院的抱琴姑娘來找你。”

    輕輕“哦”一聲,月毓下意識看了貢妃一眼。

    “娘娘,我出去一下。”

    ……

    外屋的小偏廳里,抱琴一個人焦急地走來走去,看見月毓出來,趕緊迎了上去。

    “月大姐,大事不好了。”

    月毓蹙著眉頭瞄她一眼,“你怎的到這里來找我?眼下宮中是非這樣多,你這不是為我找麻煩嗎?”

    “月大姐,實在對不住您。”抱琴面有窘色,捋了捋半濕的頭發,囁嚅著唇,“可我家主子如今被禁了足,澤秋院就我一個丫頭……我也沒有旁的法子了。”

    月毓端直了腰,慢吞吞坐在椅上,輕瞄她一眼。

    “找我何事?”

    抱琴癟了癟嘴,猛地往地上一跪。

    “月大姐,幫幫我家主子吧。上次,上次主子也幫過你呀?”

    輕“咳”一聲,月毓打斷了她,蹙緊眉頭,無可奈何的一嘆。

    “抱琴姑娘,你家主子這是被那小妖精給禍害的。如今這般局面,我即便有心,又如何幫她?”

    “月大姐,我家主子已然心灰意冷,她不圖你搭救她,只求你……”

    眼看月毓眉梢一動,抱琴停住接下來的話,走近了几步,才欠著身子,貼著她低低耳語了几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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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8:58 |只看該作者
第188章 人一入戲,必有驚變!

    天未亮,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停了。

    趙綿澤做了一整晚的夢。

    一個他這些年做了無數次的夢。

    他夢見了那個陷阱,他此生經歷過的最為惶惑的一個地方。陷阱很深,很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底部可以摸到亂石,四周是松軟的泥,無可攀爬,他一個人在里面,很冷,很慌,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他……

    “救命!”

    趙綿澤猛地醒來,滿頭冷汗,宿醉后的腦子沉痛無比。撐了撐額頭,他閉著眼,再一次回憶那個夢。可是和以往一樣,即便明知救他的人是秋儿,在夢里他仍是看不清她的臉,只有一遍遍回響那個聲音。

    “抓住!快,快抓住,我拉你上來!”

    悵惘地吁了一口氣,他撐著身子,啞著嗓了輕聲一喚,“何承安……”

    “殿下醒了?”

    回答他的人,不是何承安。

    清靈恬脆的女子聲音,宛如黃鸝出谷,莫名讓他的心漏跳一拍,仿若霎時與那個聲音重合。他激靈靈一偏頭,看見坐在窗前椅子邊上的夏楚,愣了愣,突地失笑。

    真是魔怔了。

    覺得每一個聲音都是她。

    “殿下是沒睡醒?還是見鬼了?”夏初七調侃道,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上去精神頭儿很不錯。

    趙綿澤看了看環境,像是剛想起昨夜的事,眉頭緊緊一擰,略微尷尬,“小七,我昨夜……失禮了。許久不曾喝酒,竟不知不覺就醉了過去,讓你瞧了笑話。”

    “無事。”夏初七莞爾一笑。

    “承蒙小姐不責,小生感激不盡。”趙綿澤戲謔一句,便要起身。

    “因為你不是喝醉了。”夏初七笑著補充。

    疑惑地“嗯”一聲,趙綿澤撐著床沿的動作僵硬住了。夏初七唇角仍是帶著淺笑,看著他身著白色中衣,黑發如云,劍眉玉面,黑眸懵懂的樣子,突然有些想笑。

    “殿下對我如此信任,我若再相瞞,實在過意不去了。你確實不是喝醉了,而是我在你喝的酒里下了藥。”

    他一怔,“為什麼?”

    夏初七原就沒有想過要瞞他,昨天晚上夏問秋在外面呼天搶地的哭嚎,即便她不說,趙綿澤也會知道。而且依他的腦子不可能不懷疑是她在酒里動了手腳,與其讓他生疑,不如直接交代,來得真誠一點。

    “我若說是我想留你下來,你會信麼?”

    趙綿澤對她微微一笑,“不信。”

    回答得這樣直接?果然是個聰明人。

    夏初七唇角輕揚,若有似無的嘆息,“我猜你也不信,因為我自己也不信,我會做出這種小肚雞湯的事來。可事實就是如今。”

    看趙綿澤深幽的目光明明滅滅,她別開了頭,以便讓自己說得更為令人信服。

    “昨日楚茨殿門口的事,我瞧見了,心里很不痛快。你本就是我的夫婿,三姐霸占了你這些年,如今你只是來看看我,她還讓抱琴來搶人。我就是要這般,讓她也嘗嘗被人搶了男人是什麼滋味。”

    “……”趙綿澤皺著眉頭看她。

    “昨天晚上,你睡下后,她來了。”夏初七輕松地說著,轉頭定定地看他,見他眉頭果然擰得更深,冷笑著抬了抬下巴。

    “憋屈了這些年,我實在忍無可忍。殿下若是要將我治罪,我無話可說。若是你不治我罪,還請不要聲張,為我留一些顏面。”

    趙綿澤深深凝視著她,仍是沒有說話。

    坐在床榻上,過了好半晌,他才收回視線,攏了攏身上衣裳,唇角竟是露出一笑。

    “醉臥美人榻,我正求之不得,何罪之有?”

    夏初七知他這一關過了,松了一口氣,施施然起身,微抿著唇角,深深一揖。

    “小女子多謝殿下成全。”

    “小七,過來!”趙綿澤朝她勾了勾手。

    “做什麼?”她一愣,卻不動。

    他突地一嘆,起身大步過來,雙臂一展就狠狠抱住她,就要親,夏初七吃了一驚,几乎沒多考慮,條件反射的曲膝頂胯,直接擊中他的要害。

    “啊!”

    一聲隱忍的慘叫,他彎腰蹲了下去,痛得額頭上青筋直跳,指著她,聲音破碎著說不出話來。

    “你……”

    看他痛得臉都扭曲了,夏初七左看看右看看,原本的郁氣竟是松緩不少,微微一笑,叉著腰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活該!下次還敢不敢?”

    “……你剛還說……我是你夫婿……”

    “那又如何?說說而已,不要當真。”

    “……狠心的……婦人!”

    見他說話都吃力,整個人几乎跌坐地上,夏初七皺了皺眉頭,吸一口氣,低下了頭來,“喂,你沒事吧?”

    “你試試?”

    “不成,這個我真試不了。”

    “……”

    趙綿澤看她說得認真,樣子無辜得緊,卻連扶自己一把的舉動都沒有,又是生氣又是想笑,唇角扭曲的抽搐著,好一會才緩過勁來,目光微微一眯。

    “差一點廢了我。去,讓何承安來侍候。”

    “來了,奴才來了!”

    何承安早已備好了洗漱用具和趙綿澤今日上朝要穿的衣袍候在外面了,只是聽得里面隱隱有說話,不敢聲張。如今得了趙綿澤的命令,膩歪著一臉的白肉,他領著一群人魚貫而入。

    乍一看見趙綿澤坐在地上,他差點連面盆都丟了。

    “主子……你這是?”

    他看向夏初七,又看看趙綿澤。

    “打架了?”

    夏初七攤攤手,轉身走了。趙綿澤看她的樣子,更是哭笑不得。

    “這個女人。”

    等趙綿澤收拾好了出來,楚茨殿里,早已備好了早膳,趙綿澤看一眼坐在桌邊猶自吃著,都沒有等他一起的夏楚,目光閃著柔柔的光芒。

    “你倒是不客氣。”

    “我自己家里,我有什麼可客氣的?”夏初七不似為意的瞄他一眼,咬著一個滿口生香的小包子,嘴里嘖嘖有聲。

    于她來說,不要說他趙綿澤,即便是趙樽,她肚子餓了,也沒有等他的時候。可她卻不知道,那是趙樽一直縱容她。在趙綿澤眼里,根本不是這樣的規矩。哪怕他與夏問秋極好的時候,夏問秋也絕無不等他就餐的時候。

    坐在桌邊,他優雅地喝一口粥。

    “口味不錯。”

    “是吧,我也覺得。”她隨口應和。

    “嗯,以后我常常來喝。”說罷見她差一點噎住,他唇角一揚,心里生出一種詭異的歡喜,情不自禁地出口,“哪怕每日喝茯百酒,也甘之如飴。”

    夏初七心里一窒。

    他說茯百酒,是知道茯百酒的“內涵”,還是說他不介意她每日給他下藥的意思?

    她沒有問,看著他溫暖帶笑的臉色,冷冷翹唇,並不回答。

    一個簡單的早膳,因了有趙綿澤在,竟有一大幫人在旁邊侍候,夏初七原本吃得很香,這樣一來,立馬沒了滋味儿。

    趙綿澤實有察覺,默了默,揮退了旁人。

    “等我退了早朝回來。”

    “做什麼?”她低聲問。

    他瞥她一眼,視線在她身上轉了轉,輕輕一笑,“昨夜不是說好的?一起去乾清宮見皇爺爺,往后,我們就總能在一起吃早餐了。”

    夏初七眉梢一揚,不置可否。

    他似是有些急著趕時間,不再與她多言,很快喝手里那碗粥,朝何承安使了一個眼神,徑直領著人去了。

    可事情哪里能那麼順利?還沒等到趙綿澤下早朝,乾清宮就派人來傳夏初七了。

    皇帝要見她。

    夏初七笑了,要來的事,果然來了。

    步步為營的日子習慣了,她倒未見有多慌張,讓晴嵐仔細為她梳了妝,換了一身鮮亮的衣裳,反復研究了一次鏡子里那個女人的表情,總算滿意地出了內室。

    人美,氣則壯,果不其然。

    甲一拿了一張長長的條凳,橫在內室的門口,自己就坐在長凳的正中間,挺直腰板儿,微抬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堵住她的去路。

    “咦,改行做門神了?”

    夏初七身姿盈盈地立于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著他,不以為意的調侃。

    “甲老板,要我給你漲俸祿嗎?”

    甲一看著她,“我今日跟你去。”

    “不行。”夏初七癟癟嘴。

    “你說不行沒用。”

    “我說不行就不行。”

    “固執己見,令人生恨。”甲一蹙眉,死死盯著他,“乾清宮是個什麼地方,會平白無故叫你去?”

    夏初七笑看著他,“我沒說是平白無故啊?可再危險的地方我都闖了,這一關遲早得闖。我不怕,小十九也不怕,那不是他爺爺麼?難不成,他爺爺不顧我的命,連他的命都不顧了。”

    近來她越發想通了。

    小十九是一顆定時炸彈,看上去像是她的負擔,似乎很不安全。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小十九才是她最安全的保命符,她以為,老皇帝和貢妃即便不顧惜她,也一定不會不要趙樽唯一的血脈。

    聽完她的話,甲一面無表情的臉上,狠狠一僵,終于再一次發出了復讀機該有的聲音。

    “是,他不會不要孩子的命。”停頓住,他挑高眉梢,壓低了嗓子,“可你能說出來?趙綿澤一旦知道,能讓孩子活?這宮中到底還有多少凶險,你能讓孩子暴露在眾人面前?”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會讓人知道。”

    夏初七彎唇一笑,衝他眨了眨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從凳子上扯起來,攜著晴嵐的手,徑直離開了。

    外面一群人候在那里。

    夏初七看了看梅子與二寶公公,衝他們微微一笑,那二人了解的走了過來,亦步亦趨地跟著,氣得趕上來的甲一咬牙切齒。

    ……

    楚茨殿的門口。

    夏初七剛邁過門檻儿,便怔住了。

    甬道旁一盞銅制路燈的邊上,一個身著禁軍將領黑色甲胄的人默默站在那里。晦暗的面色,深沉的眉眼,凜然的五官,看上去極是凝重。

    夏初七從來沒見他穿過這身衣裳,三個月未見,他人也似是黑瘦了一些,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陳大哥?……陳將軍。”

    陳景緊抿著嘴,一雙波瀾翻騰的眼睛盯著她時,平添了一抹難以言狀的滄涼之感。怔了片刻,他慢慢走近,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看了看她身邊的人。

    “七小姐,借一步說話。”

    夏初七點點頭,拍了拍晴嵐的手,與他一起走到路邊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陳景也是沉默,好久沒有說話。

    她笑了笑,打破了僵局,“你在怪我?”

    陳景目光定在她臉上,聲音極是沉悶,“人各有志。發生那樣大的變故,我等男儿尚且需要安身立命之所,何況你一介女流之輩?你的做派,本是應當。”

    “謝謝,那你找我有事?”

    陳景看她,似是猶豫。

    “楚七,不要去乾清宮。”

    看著他凝重的表情,夏初七唇角掀開,心里突地狠狠一暖。趙十九雖然不在了,可是他手底下這樣多的鐵杆舊部,仍是關心她的。

    可也正是如此,她更不能連累這些人。

    “沒什麼事,陛下叫我過去一趟,大抵是皇太孫請旨賜婚之事,想找我確定一下,陳大哥無須替我擔心。”

    陳景掌心按在劍柄上,眉心蹙得極緊,似是考慮了良久,才艱難地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話來。

    “你收拾收拾,馬上跟我走。”

    “走?”夏初七笑了,“陳大哥要帶我去哪?”

    陳景道:“總會有地方去。”

    夏初七打量他,“你這禁軍統領不做了?前途通通都不要了?”

    陳景喉結鯁了一下,“不做了。”

    夏初七眉目一動,心里說不出來的堵。

    每個人的生命都很貴重。

    她不會理所當然的認為,別人應該為了她而犧牲掉自己。如今整個皇城禁軍都在陳景手里,他如果一意孤行帶她走,並非不可能。但也就意味著,他與在晏朝廷做對,他身上所有的光環,以及他當初考取功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而且可能終身都只能逃亡。

    這樣的人情,她欠不起。

    眼眶濕熱,她看著他,突地一笑。

    “陳大哥,謝謝你的好意。今日乾清宮即便是龍潭虎穴,我也得去闖一闖。”加重語氣,她狠下心,冷冷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想嫁給趙綿澤,想做太孫妃,想做母儀天下的皇后,誰也阻止不了我,皇帝也不行。”

    陳景心髒一緊,不可置信地審視著她輕松含笑的臉,放緩了聲音,“今日乾清宮就算你躲過了,明日呢?身在后宮,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你這是何苦?做太孫妃,做皇后,真有那麼好?”

    “世間女子,誰不心向往之?”

    陳景本就不擅言詞,抿了抿唇,看到有巡邏的人過來,沉默片刻,看她一眼,終是側走大步離去。

    “珍重。”

    夏初七無聲地吐了兩個字。

    可陳景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麼來,他頓住腳步,沒有看夏初七,而且看了一眼默默旁觀的晴嵐。

    “晴嵐姑娘,陳某有几句話。”

    晴嵐看了夏初七一眼,走到他面前站定。

    “陳將軍有何指教?”

    陳景目光閃了閃,平靜無波的俊臉上情緒莫測,語氣冷然,聲音卻壓得極小,“今日我會在乾清宮當值,這個東西你拿著,緊急時使用。”

    說罷他沒有遲疑,直接伸手握過晴嵐的手,順勢將一個東西塞到她的手心,輕輕捏了捏,示意她握緊,人已轉身離去。

    晴嵐看著他的背影,低頭看著被他握過的手,臉上突然燒了一下。

    “喲,你兩個說什麼了?啥時候好上的,當著這樣多的人,還玩牽牽小手?”陳景剛才塞東西的動作很迅速,晴嵐又背向著她,夏初七並沒有看得太清楚。

    晴嵐垂著眸子,耳尖燙了燙,沒有攤開掌心,直接把東西塞入了懷里,沒有隱瞞夏初七。

    “他今日會在乾清宮當值。”

    “所以呢?”

    “他給我一支響箭。”晴嵐沒有隱瞞。

    “哦,我還以為陳大哥給了你什麼定情信物。”夏初七戲謔地看著她泛紅的臉,突然一嘆,“晴嵐,不必聽他,此事我自有主張。我的事情,不想連累他身家性命。”

    晴嵐微凝著臉,“可是七小姐……”

    夏初七戲謔,“還沒嫁,就要從夫了?”

    “我……我哪有?”

    “好了,與你玩笑。”夏初七正經著臉,見晴嵐總算松了一口氣,不由又翹起唇來,接了下一句,“等這里的事情了去,我若是還活著,就為你和陳大哥做媒吧?到時候,你再從夫。”

    晴嵐眼睛一紅,“說什麼喪氣話?再說,誰要你做什麼媒了?”

    夏初七淺淺一笑,“思春了還不肯承認。你若不是看上人家了,為何人捏一下你的手,臉就紅成了櫻桃?”

    說到這里,見晴嵐咬唇不語,她突然揚了揚眉梢,揶揄道:“我想起來了,你往常是常說陳將軍武藝如何了得,還有,第一天你向我介紹功夫時,曾說在陳大哥的手上能走上几十招……”

    她越說,晴嵐的臉越紅。

    夏初七“噗嗤”一聲,難得心情大好。

    “那麼請問姑娘,你兩個當初走的這几十招,是怎樣的走法?有沒有摟摟抱抱?”

    “七小姐!”晴嵐被她逗急眼儿了了“你都在說些什麼?沒得壞了人的清白。”

    “哈哈……”

    夏初七看她這樣,更是歡樂。

    這古代的婦女同志,真是讓人發愁。

    喜歡一個男人不是很正常的麼?

    ……

    ……

    此時天剛亮不久,四周靜悄悄的。

    雨后的天空,高遠湛藍,巍峨的大晏皇城似是剛剛接受過一場春雨的沐浴,一身疲憊都被洗淨,紅牆碧瓦,綠樹紅花,枝條嫩芽,無言可描之歡喜,無言可謂之美麗。

    乾清宮,重檐廡殿。

    作為洪泰帝起居的地方,戒備極是森嚴。

    比起東宮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踏上漢白玉的台階,夏初七每往前多走一步,那種山雨欲來一般的緊張感和壓迫感,便多添上一層。

    世事無絕對,她雖早有謀划,但對方亦不是蠢貨,會不會上鉤亦未可知。而且,她在這皇城最大的一個威脅——洪泰帝也在這里。

    這次,真的舉步維艱。

    ……

    洪泰帝是在正殿里召見的她。

    外間盛傳皇帝被皇太孫請旨賜婚的事氣得不輕,病得很重。可夏初七踏入正殿,看他的精氣神便知,這個皇帝一時半會肯定死不了。

    殿中的人,比她想象的多。

    除了主位上的洪泰帝,還坐著許久未踏足此間的貢妃娘娘,還站了一干宮女嬤嬤和侍衛太監,一個個嚴肅著臉,看他們那眼神儿,不像是要審她,到像是行刑的監宰。

    而此處,就是一個行刑的法場。

    看著主坐上寶相庄嚴的兩個人,夏初七心里一嘆,几乎下意識撫上了肚子。

    小十九,你看你爺爺奶奶,鐵了心要收拾你娘呢。可憐的你,還有你那倒霉的老爹,這都攤上了什麼爹娘?這都什麼跟什麼?

    輕輕笑著,她福身請安。

    “陛下万安,貢妃娘娘金安。”

    洪泰帝臉色冷鷙,沒有說話。貢妃到底比他更為沉不住氣,不等夏初七身形站穩,便涼涼道,“夏氏,本宮最后再問你一次,你一定要攛掇皇太孫娶你?”

    攛掇?

    夏初七瞄了月毓一眼,似是被這個詞驚住了,不由奇道:“娘娘此言,民女不太明白。我與皇太孫自幼便有婚約,如今皇太孫娶我,不過是踐行當年的約定。合乎情理,何謂攛掇?”

    每次看見她這一副理直氣壯要嫁的樣子,貢妃的氣儿就不打一處來。冷冷一哼,她不由怒了。

    “好你個不識大体的蠢婦!本宮替你惜命,才多嘴問一句。你還要伶牙俐齒的狡辯,看來是不要命了。那麼,就不要怪本宮無情。”

    說罷,她看了皇帝一眼,似是不忍心看,自顧自別開了臉,只擺了擺手,吩咐月毓。

    “賜酒。”

    夏初七這才發現,月毓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手上端了一個紫檀木的托盤,托盤里有一壺酒,還有一個杯子。

    看來月毓比她想象的更為聰明。

    看來洪泰帝比她想象的更想她死。

    看來他們准備省略一切程序,准備直入主題,把她弄死了事了。可是,這白綾,毒酒和剪刀,老三件,看來真是沒有什麼新花樣。

    夏初七輕笑,抑止住胃里的酸氣,眸底生寒,“貢妃娘娘要賜我毒酒,可否先說個明白,我何罪之有?說清楚了,也好讓我死得明明白白?”

    貢妃似是不忍,手指頭攥得生緊。

    “月毓,你告訴她。”

    月毓應了是,上前兩步,涼涼的看住她,那一慣端庄賢淑的芙蓉臉蛋儿上,半點表情都無,只唇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涼笑。

    “夏七小姐,為免髒了貢妃娘娘的嘴,此事只好奴婢來代勞了。自古婦人之德,以貞節為首要。尤其是皇嗣選正妻,更須女子有清白干淨之身。你早已許過他人,殘花敗柳,如何還敢入住東宮?如何還敢讓厚著臉皮要皇太孫娶你?”

    夏初七抿嘴看去,眉梢一挑。

    “殘花敗柳,這從何說起?”

    月毓冷聲道:“好,那我再說明白一些。你本為皇太孫的御賜嫡妻,卻不守婦道,在待嫁之期,與他人有染,玷污皇室清白,理應活活苔刑而死。今日毒酒一杯,是陛下和娘娘憐你,還不謝恩。”

    在封建王朝,不要說皇室,即便是尋常百姓,也極為看重女子的貞節。這確實是他們要殺她最有力的一個理由。可夏初七還當真不太相信,他們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她跟過趙樽的事情來。

    這不僅是打她的臉,還是打趙樽的臉,打大晏皇室的臉,也是打貢妃和老皇帝的臉。

    想一想,她就笑了。

    “月姑姑,這樣冤枉我的話,誰說出來的?我與何人有染過?你今日倒是與我說個明白,不要壞了我的清譽。”

    這話問得極妙。

    誰敢提晉王的名字?

    晉王趙樽一死,儼然已成了大晏的一個與“崇高”有關的符號,一個載入歷史的神話。這種與侄媳通奸的丑事,是旁人都不敢隨便潑在他身上的污點,更何況他的親生父母,又怎麼會?

    貢妃一聽就急了。

    “你這個賤人,你……”

    “娘娘!”月毓遞了一個“稍安忽躁”的眼神儿給貢妃,像是一早就想好了對策,欠身向著二人施了一禮,才冷冷看著夏初七。

    “你不肯承認是吧?清白與否很好證實。只需去安樂堂找兩個嬤嬤來驗一驗,你還是不是清白女儿身,便知分曉。”

    “月姑姑,不如你親自來?”夏初七挑釁地抬高了眉頭,“只怕我原本好好的女儿身,被你找來的人一驗,到時候真就變得不清不白了。”

    “女儿身?”

    月毓倒吸了一口氣,聽她說得坦然,只覺一股子怒氣直往胸前騰升。她直覺從未見過夏楚這般無恥的女人,先跟過十九爺,如今跟了趙綿澤,她竟大言不慚說自己還是女儿身。

    “夏楚,你實在恬不知恥。”

    見月毓這麼一個淡定的人,也被自己氣得炸了毛,夏初七輕輕一笑,姿態妖嬈的衝她拋了一個媚眼,突地別過頭,望向貢妃。

    “娘娘,若是一定要驗,可否請你親自動手?在這皇城之中,我只信你一人。”

    貢妃一愣,奇怪地看著她。

    “你這是何意?只信我一人?”

    看到貢妃的遲疑,再看到夏初七眸中滑過的狡黠,月毓心里一急,眸底寒意頓生。

    “陛下,娘娘,此女素來奸猾,為免夜長夢多,還是不要再與她理論得好。”

    貢妃抿著唇,還未說話,洪泰帝卻是對月毓的話深以為然。他十分清楚夏楚為人的狡猾,生怕她的話動搖了貢妃,輕咳了一聲,接過話去,嚴厲地低斥。

    “無須多言,賜酒。”

    “是!”

    兩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嬤嬤,聞聲便惡狠狠地衝了過來,要按住夏初七。他們嘴里說的是“賜酒”,其實就是要强行灌酒。

    “七小姐!”

    殿中,與夏初七同來的几人驚住了。

    晴嵐更是摸向了懷里,想要强行閃出殿去。看她絕決的表情,夏初七飛快地瞪她一眼,后退了几步,目光幽然一嘆。

    “我們這是誠心要逼死我吧?青紅不辯便要殺人。與其這樣,又何苦傳我過來,不如直接找人一刀結果了我,還能落個好名譽,以免將來史官筆下,再添一筆酷政的由頭。”

    “好大的膽子。”

    洪泰帝怒極,指著她恨聲。

    “給朕灌下去!”

    “陛下——!”貢妃牙關一咬,看夏初七的樣子,突地心生不忍,“不如先把她關押起來。若是她悔了,便饒了她的命罷?”

    “善儿!”洪泰帝看她一眼,見她閉上了嘴,這才看向夏初七,冷聲道,“夏楚,朕給過你多次機會,是你不願。你原本是可以安分活下去的,但你不安分,既然一心尋死,那朕便不再饒你了。”

    與他凌厲的目光對視著,夏初七暗驚。

    她突然間覺得,也許在這些人里面,真正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麼的人,只有這個耳清目明的老皇帝。

    所以,他才如此堅決的想要除去她。

    冷冷一笑,她對上他的眸。

    “死有何懼?只是在死之前,好歹也得有一個說法吧?無端端的殺人,總會堵不出攸攸眾口的。更何況,陛下不是最喜以德服人?”

    洪泰帝沉吟著,“混賬,敢要挾朕?”

    “民女不敢,事實而已。”

    洪泰帝一橫眸,冷笑,“你比誰都清楚,朕為什麼要殺你。”說罷她瞪向那兩個抖抖索索的嬤嬤,“還不動手?”

    “是!”

    嬤嬤一動,正殿內便哭聲一片。

    “陛下,饒了七小姐吧。”

    “娘娘,饒了七小姐吧,看在爺的分上……”

    梅子和鄭二寶兩個,几乎是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急切地叩頭求情,眼淚流了一臉。聽了這撕心裂肺的哭聲,貢妃的臉上明顯有了動搖的表情。

    然而,洪泰帝見狀,態度比之先前,更為堅定,几乎是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字吐出。

    “賜、酒!”

    那兩個嬤嬤想來是做慣這些事情的,皇帝聲音剛落,她兩個便按住夏初七的胳膊,要將她摁倒在地。夏初七咬著牙,酒精的味道直入鼻端。只一聞,她便知道這真正是穿腸毒酒,沒有半點虛的。

    猛地抖開手腕,她低低一喝。

    “陛下,娘娘,我還有一事要說。”

    “灌酒!”洪泰帝不容她分辯,冷喝。

    “陛下!聽她說說,也許她還有話要說,也許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讓她說完,讓她說完……”貢妃几乎要哭出來,伸手拉住洪泰帝,態度懇切的央求。

    洪泰帝瞥她一眼,恨其不爭的咬了咬牙,終于擺手揮開了兩個嬤嬤。

    “說。”

    今日過來乾清宮的情況發展,並沒有如夏初七事先所料,月毓比她想象的聰明,沒有入甕,而洪泰帝要她性命的堅決,更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瞄了月毓一眼,她緩了緩,想要拖延時間,不想輕易供出小十九來,以免往后真的把儿子給搭上了后悔。

    還不到關鍵時候。

    忍一忍,再忍一忍。

    只要再忍一忍,她便可以把那些人一網打盡了。這麼告誡著自己,她不再衝動,朝貢妃畢恭畢敬地叩了一個頭。

    “陛下,娘娘,我是有許多話想說。我生在魏國公府,長在魏國公府,生在大晏,長在大晏,自小父親就教育我,要忠君愛國,要恪守本分…”

    “我父親一生為國盡忠,最終落得一個滿門抄斬,我雖得以苟活,卻不敢對陛下和朝廷心生怨恨。只因父親告誡過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相信陛下,一定會還給他一個公斷。可他未有等到公斷,他就和全家一百多口沒了命。他的位置,被他處心積慮的弟弟占去了,他為女儿選好的夫婿,也被他心懷不軌的侄女占去了,他一輩子的功勞,通通都成了旁人的墊腳石,一切化為烏有。不僅如此,他還要被扣上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從此遭万世唾棄,引千古罵名。”

    原本只是瞎編故事拖時間。

    可說起這些事,或許是牽動了夏楚原有的情緒,不知不覺,好多往事和片斷不停在她的腦子里閃過,就像親身經歷過一般,扯得心髒生生疼痛。

    而她,這一刻仿佛不再是夏初七,而是當年那一個被拋棄的可憐蟲夏楚,跪在當地,眼角含淚,聲音哽咽。

    “我與綿澤的親事,是陛下親自下旨的。是故,在父親和母親的耳提面命下,我那時便知,我將會是他的妻室,長大了是要嫁給綿澤的,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他的人。那個時候,他厭惡我,討厭我,待我不好,我也從未有怨過他,我只一心等著,等著他回頭來娶我……”

    “我很傻,人人都說我很傻,是個傻子。只有我父親和母親不嫌棄我,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寶貝,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善良的人,一定會有善報的……”

    可她沒有等到善報。

    一條命,終是殞在了蒼鷹山。

    淚水順著眼落滑落,她啞著聲音低低道:“可綿澤一直未有回頭,不論我怎麼待他好,不論我說什麼,我跪下來求他也不成,他不肯多看我一眼。他喜歡我的三姐,他是那樣的喜歡,我是那樣的嫉妒……我不明白,他不是我的夫婿麼?為什麼不能如我一般?那時的我不懂,當一個人的感情不在時,再多的眼淚都沒有價值,我一直哭,一直哭,越是哭,越是遭他討厭……”

    夏初七說到此處,貢妃已經聽得泣不成聲,就像被故事給感動了,不時拿手絹擦淚,捧場得夏初七差一點破功而笑。也捧場得洪泰帝終是忍不住了,真怕應了月毓的話——夜長夢長。

    “善儿……”

    一把扶住貢妃,他朝嬤嬤使眼色儿。

    “動手。”

    貢妃剛要攔,卻被他狠狠抱住,掙扎不開。兩個嬤嬤點點頭,按住夏初七的胳膊便要灌酒。

    “慢著!”

    正在這時,殿門口原本在聽故事的侍衛突地被人踢倒,緊跟著外面響起一陣嘈雜聲,跟著趙綿澤進來的,有無數的東宮侍衛和皇城禁衛軍,看得老皇帝老臉一臉。

    “皇太孫,你這是要做什麼?”

    趙綿澤在殿外,便聽見了夏初七的話,只覺心如刀絞,沒有回答皇帝的話,他狠狠甩開兩個嬤嬤,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夏初七。

    “小七,你沒事吧?!”

    夏初七搖了搖頭,其實冷汗早已濕透了脊背。

    若是她剛才一個忍不住,會不會落得兩頭都不是人?

    她慶幸不已。

    “沒事就好。”

    趙綿澤說罷,一撩袍角,重重跪在地上。

    “孫儿求皇爺爺收回成命!”

    洪泰帝面有慍怒,指著他恨聲道:“你不在文華殿早朝,怎會跑到這里來了?還帶這麼多人來,到底意欲何為?”

    趙綿澤微微低頭,“皇爺爺,孫儿是接到消息過來……”看了一眼面前托盤上的酒盞,他又看了夏初七一眼,才緩緩出口。

    “皇爺爺,小七她並無不貞,你不要聽信外人的謠言。孫儿昨日便宿在她處,她本就是我妻,我也已經與她圓房……我的妻子,她貞或不貞,我自是比誰都清楚。”

    夏初七腦袋像被雷劈了,愣愣看他。

    他卻不看她,再次叩頭。

    “求皇爺爺成全。”

    洪泰帝恨恨咬牙,猛地拍案而起。

    “你一派胡言,無須替這賤婦遮掩。”

    趙綿澤看著他,卻不肯示弱,回頭一喝。

    “何承安。”

    何承安應了一聲,冒著冷汗呈上一個托盤。托盤上面是一條白絹。潔白的絹子上頭,一點點落梅般的鮮紅,恰如其分點綴著,任誰都知道他的意思。

    “皇爺爺,因你一意孤行,不肯踐行婚約,還要除去孫儿的妻室,孫儿這才事急從權,先斬后奏。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飯,請你降旨賜婚。”說到此處,他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住洪泰帝,“皇爺爺,為了不食言于她的父親,皇爺爺您該應允的。”

    洪泰帝嘴唇微顫。

    “你個孽障!”

    趙綿澤定定看他,再次重復。

    “求皇爺爺成全。”

    “朕若不成全呢?你翅膀硬了,是要逼你皇爺爺了?”

    “孫儿不敢。”

    “不敢?”洪泰帝狠狠摔了茶盞,“朕看你敢得很啦?帶這樣多禁衛軍,這樣多侍衛過來,這不是逼宮又是什麼?”

    “孫儿並無此意,請皇爺爺明鑒!”

    “哼!諒你也不敢。”

    二人對視著,局面僵持起來。

    先前洪泰帝要殺夏初七的理由是“不貞”,而如此趙綿澤非要說她沒有不貞。而且,他所已與她圓房,連查驗這條路都堵住了。

    默默攥著拳頭,夏初七心跳加快。

    下意識的,她瞄向了月毓。

    不巧,月毓也正在瞄她,目光帶著一抹琢磨不透的光芒,令她頭皮有些發麻。

    難道真的失策了,月毓果然不中計?

    二人眼神剎那的交彙之后,月毓眼看洪泰帝嘆了一口氣,因“有言在先”,似是拗不過他的孫儿。而貢妃更是又被夏楚給繞得七暈八暈的,顯然做不了主了。雖然月毓覺得事情有些不妥,終究還是不得不走出這一步棋。

    “陛下,娘娘!”

    她跪于殿中,指著夏初七。

    “夏楚這個狐媚子,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其實几年前在皇家狩獵場,她便已經與人私通了……早就是殘敗之身,如何配得上皇太孫金身玉体?”

    一聽月毓提起皇家狩獵,夏初七一顆懸浮的心髒,終于落了下去。

    月大姐啊,你終是忍不住了。

    事情……終于走上了她安排的軌道。

    “什麼?竟有此事?”貢妃是一個典型的“腦輕人士”,聽到月毓這樣鎮定自若的話,想到這事几年前就發生了,不由又想她那個可憐的老十九,竟然還要過這樣的殘花敗柳。一下子,原本的憐憫沒有了,火氣又衝了上來,卻是對著月毓。

    “你早知此事,為何不早點說出來?”

    “奴婢先前不敢說,是怕娘娘難過……”月毓壓抑住心里隱隱的不安,只好拿這句話來搪塞過去。

    貢妃有些怨她,讓自己的儿子無端端的吃了虧。冷哼一聲,拂袖坐在邊上生悶氣。

    可情況發生逆轉,洪泰帝卻是神態淡定下來,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月毓,這樣大的事,你還不從實道來,還在等什麼?”

    “是,陛下。此事奴婢親眼所見。”

    “月姑姑。”

    眼看月毓終于要落入她的陷阱,夏初七打斷了她,突地一揚眉,朝她笑了。

    “這種污人閨譽的事,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得拿出證據來才是?”

    “自然有證據。”月毓冷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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