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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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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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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2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好戲

    身旁便是溫香軟玉,美人旖旎,景語卻不為所動,似笑非笑說道:“別忘了你現在是戴罪立功的階下囚。”

    他的目光瞥向她,仍是那般和煦含笑,卻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笑容是毫無溫度的。

    “回去原位坐好吧。”

    他淡淡說道,並不疾言厲色,紅箋卻是一句嬌嗔也不敢有,乖乖入座。

    景語將寫完的文書節略輕輕吹干,遞給紅箋,“等一下就會有個重要人物來聽你的供述,你就照著這上面的來說。”

    “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紅箋強笑著接過,略一看完,整個人都變了顏色,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這、這我怎麼敢!”

    她顫著手丟下那張紙,好似那上面附著什麼鬼怪,整個人都抖成了篩糠——若非此地是大理寺的公房,只怕她立刻就逃之夭夭了。

    這次前來大理寺自首,是奉了景語的命令,紅箋也是見過大場面的,連錦衣衛詔獄都去過一回了,以為這次也是出來作證那賬本和白葦之事,卻沒想到,他要自己供述的竟是這般駭人聽聞言語!

    紅箋哭喪著臉,哆嗦道:“我要真這麼招了,可是實打實的死罪啊!況且這些事都是子虛烏有的瞎話啊!”

    “假作真時真亦假——只要你能把瞎話說順溜了,它就比黃金還真。”

    景語冷冷一笑,凝視著她的眼睛低聲細語道:“只要你照我說的辦,三天後,你就能親眼看到紀綱的首級,親耳聽聞錦衣衛的覆滅——他們可是虐殺你父親的元凶啊!”

    他眼眸幽沉濃黑,似乎蘊藏著無窮的魔魅引力,紅箋受這莫名的蠱惑,又想起父親懸屍示眾的慘景,心潮激蕩之下,險些就要張口答應了。但她內心仍然有最後一絲害怕和理智,一時陷入躊躇。

    景語見此情勢,又添了最後一把火,“此事就連如郡也無法做到,只有你的口供才有如此威力!”

    就連如郡也不行嗎?

    紅箋心中暗暗舒暢,看著眼前男子的熱切眼神,唇角勾起歡欣的弧度,“我還以為,你心中只有如郡一人,把她看得如珍似寶。舍不得讓她冒險呢!”

    “她正在伏擊錦衣衛的暗使。此事不僅危險。而且多半徒勞無功——只有你,才是我的殺手锏,真正的底牌。”

    男人晶亮的眼神,熾熱的微笑。讓熟悉他淡然脾性的紅箋心中更加得意,“好,那我就試一試吧。”

    “等一下就是你表演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演得萬無一失。”

    景語笑著深深看了她一眼,俯身將那頁紙撿起,湊到燈芯跟前,不多時那白紙黑字便化為灰燼一堆。

    他坐回自己的書案跟前,揚聲道:“來人啊!”

    門外不遠處傳來幾人的腳步聲,隨即便是大理寺的胥吏應聲道:“小薛先生有什麼吩咐?”

    紅箋聽這句。這才知道景語在大理寺中偽稱姓薛,看情況也是混得風生水起。

    “這位姑娘已經願意招供,但事關重大,她不敢相信大理寺這裡的推官和獄卒,要親口告訴陳大人。”

    他所說的陳大人。乃是大理寺卿陳洽。

    門外那兩人沒有做聲,顯然已經是被嚇得呆住了,景語軒眉一皺,揚聲道:“她怕消息泄露活不過今晚,你們快去稟報陳大人。”

    陳洽向來是永樂皇帝的忠臣心腹,他今晚正好值守在大理寺,聽到這種詭秘的口供,必定會按捺不住好奇心,連夜就來審問。

    而此時,還有一位更重要、更關鍵之人,正在朝大理寺而來……

    他親手排布的好戲就要上場,上至九五之尊,下至芸芸眾生,都將是最出色的演員,也是最懵懂的觀眾!

    大理寺的主衙後堂,陳洽正在閱讀最近的邸報,耳畔聽著雨聲淅瀝,眼前的黑字一個個都好似躍出了紙面,在眼前疊成了一團。

    他心煩意亂的放下邸報,干脆站起身來在房內來回踱步。

    這幾天京城氣氛詭異,好似暴風雨前的凝窒,奏章雪片一般的彈劾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甚至有大膽的語涉太子。

    百官之中甚至有傳言,太子已經被今上軟禁,不日即要廢黜。

    身為大理寺卿,陳洽當然是皇帝可以信重的臣子,他的赤膽忠心不容置疑,但眼前這個詭異難辨的局面,就連他都感覺棘手,恨不能退避三舍。

    可老天好似在跟他開玩笑,居然有一個纖纖弱女子前來自首,而且口稱是涉及太子身邊的白葦,而她不肯信任應天府和刑部,想來想去只有來大理寺陳情。

    陳洽頓時頭大如鬥!百姓信任他治下的大理寺固然是榮光美譽,但這種燙手山芋他卻是摸一下都嫌命大的!事已至此,他也沒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只有硬著頭皮接下,卻又不敢讓尋常獄卒審問,只得讓新進的主簿薛語去秘密詢問。

    薛語這人年紀輕輕倒是沉穩機敏,聰慧俊秀世上少有。他是陳洽同年薦來的,乃是一位宦游京城的少年舉人,因為囊中羞澀這才暫時在大理寺做個主薄糊口,平時參贊文書機要,等下一科便下場,依他的學問,考上進士是大有希望。

    他是學子出身,又是臨時來幫辦事務,跟大理寺這些官吏沒有任何牽扯,陳洽用他來訊問女犯就是取了安全可靠這一點。

    不知薛語那邊有何進展了,那女人到底招了些什麼?

    陳洽來回踱步正在心焦,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雄健沉穩,十分有力,卻也打亂了他的思緒。

    門板被不由分說的推開了,他不禁背過身去,沉聲喝斥道:“誰這麼沒規矩,給我出去。”

    “哈哈哈哈!”

    來人發出一陣豪邁大笑,“大理寺卿好大的官威啊!”

    這聲音十分熟悉,竟然是……!

    陳洽身上一顫,反應過來後急忙雙膝跪地,大禮參拜道:“皇上!”

    來人身材高大,一身玄色湖綢長袍,折上巾也是半舊不新,平凡衣著下卻是一雙銳利雙目,顧盼之間龍威凜然。

    正是大明永樂皇帝朱棣!

    “聽說愛卿這幾天都在忙於公務,連休沐都不肯回家,朕特地來看看,是什麼樣的犯人如此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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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2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審

    朱棣說的簡單,陳洽卻已嚇得魂飛天外,急忙稟報道:“萬歲,此事正是——”

    話音未落,走廊上頓時響起倉惶腳步聲,隨即又護衛阻攔的聲音。

    “是來找你的?深更半夜你仍是公務繁忙啊!”

    皇帝的誇贊卻讓陳洽汗流浹背,那兩個吏員被帶入時早就被被院中林立的侍衛嚇住了,戰戰兢兢跪在地上把話說完,沒等陳洽反應,朱棣卻輕笑起來,“夜半燈下審美人,確實是風雅之事。”

    陳洽嚇得正要辯白,朱棣卻擺了擺手,“只是一句戲言,大理寺卿何必驚慌?朕就陪你一起,去聽聽這小女子的供詞。”

    從公衙到前頭倒座房有一段距離,深夜裡雨水潺潺,朱棣卻大步流星的走著,連侍衛為他撐傘也搖頭不要。

    陳洽在身後亦步亦趨,卻跟得膽戰心驚,浮想聯翩——為何皇帝竟會深夜造訪大理寺?他難道是聽說了什麼?又或者,那煙花女子事關重大,連天子也不惜連夜趕來?

    他瞥見朱棣身邊有幾個宦官黃門躬身跟隨著,其中一人神情穩重怡然,一雙鷹眼卻是精光四射,正小心虛扶著皇帝,一邊還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

    難道是這些閹人作祟,給自己使絆子下舌頭,這才引動皇帝突兀而來看個究竟?!

    陳洽將重重隱憂和疑慮都吞在肚子裡,跟在皇帝身後,來到了主薄書辦所在的那一列公房門口。

    公房最右側的靜室,原本是用來審訊一些身份尷尬卻重要的朝臣,這次的秘密審訊也只能設在這裡。

    朱棣和陳洽剛到門口時,一個青年書生已經迎了上來。

    “陳大人,人犯正在裡面。”

    他向陳洽鄭重見禮。好似疑惑的看了朱棣一眼,顯然對他的身份毫不知曉。一旁的侍衛正要喝斥,朱棣擺了擺手。滿含興味的打量著他。

    只見這青年舉人打扮,著一身藍綢襕衫。頭上束了四方平定巾,面容俊逸,一雙黑瞳宛如上好墨玉般溫潤含笑,清雅淡泊卻又風度翩翩,不由讓人心生好感。

    陳洽連忙介紹,“這是我們幫辦文書的主薄薛語,是一位待試的年輕舉子。”

    他躊躇了下。見朱棣含笑負手而立,於是只得含糊道:“這位大人是刑部來的,我們這就進去吧。”

    房內十分簡單,只有明暗半間相連。亮著的那間裡只有一張漆黑高椅,一名韶齡女子正怯生生坐上上頭,梨花帶雨的嬌媚姿態讓人心生憐愛。

    暗處半間有門板屏風等物隔開,卻也隱約看到動靜。

    陳洽用眼神請示皇帝,得到頷首後走了進去。站定在那女子身前,“本官陳洽,忝為大理寺卿,把你知道的內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吧。”

    那女子好似嚇呆了,張口結舌的不知如何是好。屏風後面傳出一聲不耐的咳嗽聲,陳洽無奈,只好吩咐薛語道:“還是你來問吧。”

    薛語躬身答應,隨即上前兩步,對上了那女子的目光溫柔和煦,“你叫什麼名字?”

    “紅箋……大家都喚我紅姐兒。”

    紅箋的目光對上他的,電光火石的一碰,彼此都知道這場戲該怎麼演。

    她舔了舔唇,顫聲道:“實際上,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如箋,我的父親,是前頭的大理寺卿胡閏。”

    胡閏這個名字一處,頓時滿場寂靜一片!

    陳洽聽到這兩個字,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連太陽穴都一陣亂跳——這個名字,瞬間讓他想起靖難時猙獰的腥風血雨!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目光卻看向屏風那一端。

    屏風後面只露出一雙皂靴,團龍吐珠的繡紋讓他心頭一顫,趕緊扭轉頭不敢再看。

    心緒混亂之下,他聽到自己竭力發出的聲音,“你是逆賊胡閏的女兒!”

    “不,我爹不是逆賊!”

    紅箋凄聲哭喊道,楚楚可憐的嬌態簡直讓鐵石人兒也要痛心,審訊現場頓時被哭聲打亂。

    陳洽一時不知該訓斥還是安慰,一旁的薛語卻嘆了一聲,“朝廷自有法度,你這麼哭叫,只怕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

    陳洽膽戰心驚的看了一眼屏風背後,只怕那人要龍顏大怒,但薛語卻似乎懵懂不知,繼續娓娓勸說道:“既然來了我們大理寺,你就該信任我們,把所有真相說出,這樣才不負令尊之名,動輒哭鬧實在於事無益。”

    他甚至親手遞給紅箋手帕,後者擦了淚後,抽噎兩聲後偷偷瞟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我是金蘭會的人。”

    這又是一句驚人之語!

    陳洽站在門邊,瞬間覺得自己才是最需要手帕擦汗的!

    他這下肯定自己是陷進一個棘手漩渦裡去了,若是世上有後悔藥,他一開始就要讓衙差把這女人轟出去,不許她踏進大理寺一步!

    屏風背後發出輕微的衣料摩擦聲,八風不動的永樂皇帝,此時也有了濃厚的興趣!

    此時那薛語及時發問道:“誰發展你加入這個逆黨的,你可知道,他們最喜歡誘拐你們這些無知婦孺,騙你們去吃苦受罪?”

    這話好似觸動了紅箋的衷腸,她又低聲哭了起來,“我,我以為出了軍營就逃離火坑了,沒想到他們也不把我當人看!”

    她伸出手,欺霜賽雪的玉璧上出現了好幾個被烙鐵燙破的傷口,看起來觸目驚心。目驚心。

    她氤氳含情的眼眸看著那俊逸溫柔的青年,柔聲道:“我全部說了,你們能否保證我的安全?”

    在得到首肯後,紅箋低聲開始敘說,隨著她的順利招供,一樁樁駭人聽聞的秘辛和真相顯露在眾人面前。

    深深吸了口氣,陳洽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顫聲道:“你竟然敢如此污蔑……!”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撒謊,事實就是這樣的!”

    聽到陳洽如此失態跟她鬥口,屏風後面發出一聲怒哼。

    在紅箋的供述中,她原本是在軍營中苦熬,是金蘭會將她改名換姓救出,就讓她在行院之中引誘服侍相關目標,而通過白葦等人,金蘭會跟太子搭上了線!

    “太子幫助金蘭會,唯一的要求就是……殺了他的父皇,當今的永樂皇帝!”

    紅箋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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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24: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謊言

    這話一出,陳洽干脆就想一頭栽倒在地,長眠不醒了!

    房裡靜的可怕,只有紅箋的嗓音輕微帶怯,柔柔傳入大家耳中。

    屏風後面靜無聲息,不知怎的,卻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氣氛逐漸蔓延。

    “竟然是要弒君嗎,簡直是大逆不道……”

    景語演技了得,整個人好似震驚過度,踉蹌一下這才站穩,白皙的臉上失去了血色,顯然又是憤怒又是驚嚇,但他隨即站穩了,表情也恢復了正常,“他們想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次,白葦跟他們喝醉了,提到‘毒殺’和‘兵諫’這兩個辦法。”

    紅箋說得很是模糊不確定,這樣反而讓人浮想聯翩、毛骨悚然。根據她所說,金蘭會與太子一拍即合,共同目標和心願就是弒君。

    太子私煉精兵藏鑄兵器甲胄,為了維持巨額開支,甚至暗中授意羅戰等將領出賣甲胄給元蒙,中間搭線的便是紅箋伺候的那位白葦,而紅箋正是金蘭會的人!

    眾人聽到這裡已經是心驚膽戰,紅箋卻是眼波流轉,偷偷看了一眼化名薛語的景語。

    他長身玉立,站在她身前不疾不徐的提問,神色沉穩言辭滴水不漏,偶然對上的一瞥,卻是對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表示鼓勵。

    紅箋的心裡頓時踏實不少,滿嘴謊言也說得更加流利、逼真。

    真正成功的謊言,乃是建立在大部分真實上的虛構加工,而且要符合詢問者心理,讓人獲得有用的訊息,越發相信自己判斷——這是景語告誡她的。

    紅箋繼續供述:由於事情泄露,太子又拉攏了錦衣衛,把事情推到其他勢力身上。

    聽到這裡,屏風後面發出一聲冷哼,景語眼中閃過一道異彩,嗔怒問道:“太子貴為儲君。天下萬物都唾手可得,何必如此呢?你說的話絕不可信!”

    “是真的,大人!”

    紅箋“又驚又急”,尖聲叫道:“因為有太子撐腰,我們金蘭會甚至從錦衣衛那裡拿到了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京城不受盤查,就是靠著這些,我們才能把那些犯官女眷給救出來了。”

    屏風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看那靴子煩躁的來回走動,顯然是怒極無法發泄。

    朱棣為人刻薄寡恩。糟踐、凌辱建文舊臣的女眷本就是他授意。目的就是為了發泄怒氣和仇恨——那些忠臣在他登基大肆唾罵“亂臣賊子”。讓整個登基儀式都是黯然無光!誰敢替這些人求情,都要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如今聽到錦衣衛連這事都敢插手,他心中的狂怒可想而知!

    “這也不對啊,錦衣衛大力搜捕也不是在做假。更是逮捕了數名疑犯,很是盡忠職守——我看你倒像是不懷好意,故意構陷朝廷棟梁!”

    景語厲聲冷斥,“紀綱大人為聖上分憂多年,他上你們的賊船有何好處——顯然,這是你們金蘭會的離間之計!”

    陳洽聽了這話,也覺得醍醐灌頂,不由的擦著冷汗暗暗點頭。

    紅箋淚眼盈盈,委屈得眼圈都紅了。“錦衣衛狠抓疑犯,那是奉了太子之命,准備栽贓嫁禍給漢王!”

    她喊了這一句好似有點害怕,舔了舔唇低聲道:他們大概過幾天就會准備好齊全的人證物證,遞密折向皇帝稟報。”

    “太子那邊說了。只要除掉漢王這個心腹大患,他就給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封王裂土。”

    她的嗓音沙啞空洞,好似幽魂絮語一般,此時窗外傳來一聲炸響雷聲,紫白電光把窗紗都照亮了,也映出眾人各色異樣的面龐神情——宛如地府中游蕩的一群鬼魅,有的渾噩,有的驚駭,更有些咬牙切齒!

    雷聲隆隆,雨越發大了,嘩嘩之聲回蕩在耳邊,白花花的水柱濺落在水凹和暗渠裡,漸漸漫上來,浸沒鞋面連褲腿都打濕了。

    廣晟疾步如飛,在街道和矮牆間閃躍穿梭,整個人都濕透了,也不知是汗還是雨水。

    因為跟金蘭會十二娘子的一場激戰,時間已經略有延誤,而紀綱的命令,是在亥時前將密折文書送到皇帝御前讓他過目!

    他心急火燎一路疾行,皇宮的西華門已經近在眼前了,卻是朱紅大門緊閉,侍衛兵士們站在雨中巍然不動,好似銅釘鑄就一般。

    “什麼人,站住!”

    一聲暴喝,燈籠被瞬間拎高照亮,廣晟耳邊甚至聽到弓箭上弦的聲音!

    “我有腰牌,十萬火急!”

    雨水中有神策營的校尉上前來,仔細驗看過腰牌後才哼了一聲,斜睨道:“你是新人不懂規矩吧,宮門已經下鑰,有再急的事也只能等明早。”

    廣晟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向他抱拳行禮,“那就只能告急變了。”

    對方被這三個字和他鎮定自若的態度嚇了一跳,深深打量他一眼,見他神色誠懇不是說笑,一時卻不知怎麼是好了,“這,這可不成啊,你還是回去吧!”

    廣晟心中咯噔一沉:誰也不會拿告急變來說笑,聽到這個就該知道出大事了,這人居然拒絕不納?

    是以為錦衣衛失勢,所以才這麼不給面子?

    時間緊迫,他已經沒法去想,直接拿出背上嚴實的報復,取出准備好的黃綾箋表,准備咬破指尖以血書之,直接穿越封鎖投入宮門縫隙。

    四門內都有值守的少監,照著規矩,見到告急變的血書必定不能遲疑,立刻就要去喚醒皇帝。

    那神策衛官尉見他如此決絕激進,嚇了一跳趕緊拉他到一邊,左右觀望後,低聲湊在他耳邊道:“你鬧什麼啊!聖上今晚微服出巡了,根本不在宮裡!”

    什麼?!

    廣晟心中劇震,眉心深深皺起個川字,連手中密折也險些掉落在地!

    大理寺靜室內,氣氛凝重而險惡。

    一聲巨響打破了沉寂——有人一掌拍在屏風上,發出一聲怒喝——

    “孽障!”

    眾人噤若寒蟬不敢作聲,此時突然有人打破了這詭異氣氛——

    “這位大人,審訊時不可喧嘩。”

    薛語看向屏風這邊,溫文卻又嚴肅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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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24: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建文

    天哪!

    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真的有人敢去捋虎須!

    這是不想活了嗎?

    陳洽額頭冒汗,連忙喝斥道:“薛生不得無禮,你可知道——”

    “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有司審案時,其他衙門只有旁聽之權,不可插手另判——這些都是太祖《大誥》上所寫的,怎可知法犯法?”

    平素溫和的薛語,此時卻是意外的堅持,陳洽見他書生意氣發作,又氣又急正要說穿朱棣的身份,卻聽屏風背後那人冷然一笑,“後生可畏,有這份膽識倒是不錯。”

    話鋒一轉卻是口氣冷肅,“年輕人不畏權勢是好事,過度自信自傲卻是不智!如此滔天大案,你以為能憑一己之力審個水落石出?”

    面對如此詰問,薛語怡然不懼,朗朗答道:“我無包拯之智,卻有斷案清弊的志向,無董宣之才,卻有強項不畏的膽識。”

    嗓音堅定,目光清澈有力,就在眾人為他的話捏一把汗之時,屏風之後傳來哈哈大笑,“好,那我就在此靜觀,看你如何斷案如神。”

    薛語略一作揖,昂然踱步到紅箋跟前,靜靜凝視半晌突然質問道:“你說的話仍然有蹊蹺不實之處——這些都是絕密之事,怎會讓你一個小女子輕易聽到?”

    “白葦是酒後失言才跟我說的,他心裡也很是害怕,擔心太子過河拆橋把他拿來頂罪,所以酒後壓抑之下就統統跟我說了。”

    紅箋低嘆一聲,“至於金蘭會那邊,會首大哥跟我也有肌膚之親,什麼事也不瞞著我。”

    眾人看著她星眸霧鬢的嬌美模樣,心中都是一蕩,對這些話倒是深信不疑。

    薛語眼中閃過一道譏誚冷光,卻因為背對著眾人,誰也不曾看清。

    “你雖然是纖纖弱質。但竟然參與這種逆案,已經是罪在不赦了。”

    紅箋一愣,隨即淚落如雨,“我是個苦命人,身不由己!”

    她泣不成聲,嗓音嘶啞凄然,薛語卻是長嘆一聲,沒有再疾聲厲色,反而拿起桌上的瓷杯遞給她道:“你也是受人指使,倒也是其情可憫。”

    當著皇帝的面這麼憐香惜玉!

    一旁的陳洽看得發急。連連朝他使眼色。薛語卻好似沒有看到。

    更加溫存的遞給巾帕,讓她淨面擦淚。

    屏風後果然遵守諾言,沒有龍顏大怒。

    “雖然其情可憫,但法不容情啊!”

    薛語娓娓勸導。誠懇溫和的嗓音配上他儒雅之態,讓人不知不覺信服,“按照朝廷律例,你逃不過一個死字。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你能戴罪立功,我必定親自向朝廷求情,讓你逃過死罪。”

    紅箋茫然的睜大了眼,淚眼婆娑之中看到薛語誠摯的表情,心中暗笑。卻也露出躊躇之色,咬著唇想了半晌才道:“此案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但有另一件要緊要秘密,如果我說出來,能不能讓我免罪?”

    “只要這秘密有足夠分量。我以自身功名替你作保。”

    薛語毫不猶豫的保證道。

    一旁侍衛有人暗笑:你自己也不過是個臨時的主薄,位卑言輕,所謂擔保,只能騙騙這種無知小女人而已。

    但紅箋卻好似信以為真,終於開口道:“我父親胡閏是建文重臣,在朝政危急之時,輔弼帝側盡忠職守——”

    陳洽實在嚇得魂飛天外了,不顧一切的出來阻止,“胡說八道!這是亂臣賊子倒行逆施!”

    紅箋一愣,隨即垂下了頭,低聲道:“如今他已赴黃泉幽冥,是褒是貶也無所謂了,但這件秘密非常要緊,它關系到……”

    她左右顧盼,終於低聲咬唇道:“建文皇帝的下落。”

    這一句一出,只聽屏風那邊發出一陣巨響!

    透雕精刻的紫檀木屏風被推到在地,水墨暈染的繡面被生生繃斷,顯然,屏風背後之人情緒十分激動!

    “所有人都退下!”

    威儀天成的嗓音響起,除了薛語和身帶鐐銬的紅箋,所有人在頃刻之間如潮水一般離開。

    薛語貌似驚愕的回身,終於見到屏風背後那人的廬山真面目——

    此人五十上下,頭發卻烏黑濃密,只是偶見銀絲,明亮有力的雙眼滿含陰鶩冷戾,兩頰深刻的法令紋卻讓人心中一凜。

    薛語的目光端詳了片刻,目光停留在他腰間垂落的九龍玉佩,突然跪拜行了大禮,隨後不等朱棣叫起,轉身便走。

    侍衛攔住了他,朱棣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冷聲問道:“薛生為何如此狂悖荒唐,莫名行禮後又揚長而去?”

    “面見天子該當大禮叩拜,至於接下來的秘辛,絕非人臣所能聽聞。”

    這個叫做薛語的青年說話干脆利落,倒是讓朱棣更加印像深刻,但此時並非說話的好時機,於是他擺了擺手,示意侍衛讓他自由離去。

    靜室內只剩下紅箋一人坐在高椅上,惶恐不安的看著走向自己的高大老者——

    鐵一般的手掌鉗制住她的咽喉,快要窒息才被放開,紅箋只聽到一旁宦官陰測的嗓音響起,“說得越詳細越好。”

    她咳嗽著,說出景語為她准備的最後秘密,“事情的關鍵在一只長條木盒上,據說裡面有建文帝的遺詔……”

    女子微弱惶恐的嗓音回蕩其間,平添了無窮的詭秘陰森。

    薛語跟陳洽等官員一起,遠遠的在衙門另一側的簽押房裡等候,一刻多後,才見那邊有了動靜。

    “皇爺有旨,讓薛語入內覲見。”

    小黃門的嗓音嘹亮,一旁的陳洽擦了擦額頭汗水,不放心的叮囑道:“你說話行事可千萬小心,不可孟浪!”

    薛語點頭應諾後進入,剛剛跪地要三拜九叩,卻聽永樂皇帝擺手道:“出門在外不必拘禮,起來吧。”

    室內已經重新整理過,紅箋也不見蹤影,朱棣金刀大馬的坐在上首,開門見山的問道:“你怎麼看?”

    薛語沒有推辭,當仁不讓的上前坐了,“學生才疏學淺,對此案也不算全部了解,只覺得此女所說未必全是真的,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只怕眼下錦衣衛已經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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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2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絕境

    朱棣搖了搖頭,低嘆道:“紀綱跟了我快有二十年了,他一開始做我的親兵,多少次戰場上互相救援——若說他要殺我,實在有太多機會,朕還是有些不信。”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跟隨您能得到榮華富貴,此時跟隨別人,更能裂土封王,鷹犬的胃口都是越喂越大的。”

    薛語冷靜分析道,朱棣的臉色陰沉下來,“錦衣衛那邊,朕已經派人去把紀綱拿下。”

    “不剝去猛虎的爪牙,他會甘心束手就擒嗎?”

    朱棣的臉色更加不好,眼中的光芒讓人心驚膽戰,而對面那個青年書生卻是神色若常。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但朱棣也承認,他的話說到了自己心坎上:錦衣衛在紀綱手中管得鐵桶一般,早就有尾大難掉之勢……

    這個組織,真的如此悖逆了嗎?

    他心中權衡,於是吩咐道:“去把那白葦押來對質!

    有人匆匆去了,白葦就在大理寺斜對面街角的刑部大牢裡。過了一刻卻又匆匆來報,滿身雨水泥濘,整個人都幾乎癱軟在地:“白葦,他、他在獄中自盡了!”

    什麼!!

    眾人眼中閃過不敢置信的光芒,隨即卻像遇見暴風雨的鵪鶉一樣,紛紛低頭屏息,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好,真好!”

    屏風後大概是怒極反笑了,眾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做聲。

    只有薛語的聲音清朗而起,“剛要對質,證人便死了,錦衣衛真是手眼通天啊!”

    朱棣聽這話更是狂怒,連額頭青筋都凸顯起來——他驀然想到:錦衣衛衙門所在,距離三法司這裡也不過是兩條街的距離,若真有不測,只怕微服夜訪的自己也有危險!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的眼中閃過冷厲寒光,斷然吩咐左右道:“派五城兵馬司的人去錦衣衛那邊,協助五軍營平定亂局!”

    他又起一人,添了一句,“蕭明夏家那個小子最近又調回五城兵馬司了吧?不如就讓他去吧。”

    西華門前,廣晟站得筆直,任憑風雨將自己全身都打濕。

    他舉目四望,只見四周都是廖遠深廣的濃黑,黑讓人茫然、絕望,只有眼前這一處燈光明燦。卻讓他的眼角灼痛。滿心憤懣卻是無法發泄!

    “聖駕何往?”

    風雨大作聲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而茫然。

    “這就不是我們所知了。”

    廣晟點了點頭,垂眸不語。

    那校尉見他形孤影只,被雨水浸透的臉上,一雙秀氣清冷的黑眸滿寫疲憊。有些於心不忍,勸道:“你還是回家去吧,你們錦衣衛這次算是栽了!”

    回家?

    他還有家可回嗎?

    廣晟想起那個陌生而冰冷的濟寧侯府,微微搖了搖頭。那校尉低嘆一聲,只得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雨變得更大了,傾盆怒灌而下,天地之間仿佛被這單調而巨大的水幕所籠罩。廣晟在這一刻陷入了最艱難絕望的思索——

    到底該怎麼辦?

    亥時將過,卻無法找到皇帝的蹤跡,更無法將證據遞上。再說就是遞上了,只怕皇帝雷霆大怒之下,也會對兩個兒子都失望忌憚。

    他還精神矍鑠,不許任何人肖想染指那張寶座,更別說各使心眼明爭暗鬥了。

    錦衣衛在這個漩渦裡。究竟要怎樣保存自身?

    自己該何去何從呢?

    廣晟恍惚的想著,好似過了許久,又像只是一刻,突然他心中閃過一道火花——

    天無絕人之路,還有這個辦法可以試試!

    錦衣衛衙門前,激戰正是如火如荼!

    鐵蒺藜和臨時設置的拒馬已經被推開壓平,兩旁的房屋也被拆了方便兵馬進攻,大雨之中,滿地鮮血和燃燒的斷瓦殘垣混合著,讓馬匹和人都行走艱難。

    又是一陣火銃聲響起,架好的雲梯被射得千瘡百孔,咯噔一聲斷成了兩截!

    進攻的黃偏將抹一把臉上的水,嘶聲怒喝道:“人家能射准,你們為什麼不行,瞄准裡面探出頭的,射死一個獎賞二十兩銀子!”

    當時朝廷法度嚴整,京營不得滋擾地方,從軍官到士兵都是手中拮據,聽到二十兩銀子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重傷之下必有勇夫,立刻便有人在同僚協助下,躲在盾牌背後,趁著下一波彈丸未出,用弓箭將火銃手射倒了四個!

    “好,太好了!”

    黃偏將大喜過望,下一刻卻見大雨傾注之中,錦衣衛那邊有人默默上前,搬下同僚的屍身,平靜的站在點位上,拿起火銃繼續開火!

    這份泰然自若,讓官兵們都心中膽寒:這群冷血屠夫還真是扎手難對付!

    黃偏將心中宛如貓抓油煎一般:他是奉了聖命前來捉拿紀綱的,但有一位老上司卻在昨晚緊急約見他,拿出五千兩金票,並許諾事後給個世襲的千戶之位,讓他竭力把場面激化,最好將整個錦衣衛衙門的人都剿滅殺光!

    眼前這個局面,別說剿滅殺光了,沒被對方包了餃子就不錯了!

    黃偏將暗恨自己鬼迷心竅,不該如此托大答應下來。

    一片火砂射過來,擦過他頭皮一陣火辣辣的疼,黃偏將又是一個賴驢打滾躲過,又氣又急不知如何是好,此時街心後隊的人突然傳來喧嘩聲,有親兵氣喘吁吁跑來,“五城兵馬司的蕭越大人來了!”

    “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過來做什麼?!”

    說話之間,卻見一道身影騎馬疾奔而來,身後騎兵和步卒緊緊跟隨,隊伍雖然逶迤卻並不散漫。

    一人一騎穿過嘈雜混亂的人群,如閃電般插入前隊,黃偏將先驚後怒,卻見馬上那人身著藤甲藤盔,整個人好似會走路的虯枝,連馬身和要害也被藤甲籠罩,整個看起來都怪裡怪氣的。

    那人勒停戰馬,彎弓搭箭,對飛蝗一般迎面襲來的火砂彈藥視若無睹。如雨的彈丸打在他身上,發出沉悶響聲,藤甲上也立刻凹陷一塊,卻終究沒有穿透,火箭落在上面也並未點燃。

    他屏息靜氣,箭身終於離弦,宛如白虹貫日直透主樓二層,頓時二樓房內燃起熊熊大火,濃煙滾滾之中,錦衣衛的狙擊手再也無法躲藏,紛紛從房內竄出奔下,那人手下的騎兵一起連射,頓時又正中十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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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死地

    “聶大夫所配的藥水真是不錯!”

    藤甲之內,那人終於出聲,黃偏將戰戰兢兢的上前正要發問,卻見那人取下了頭盔,露出年輕而冷峻的面容。

    “原來是你,蕭越!”

    黃偏將對蕭越也算是印像深刻:此人少年英才,父親是山東布政使卻一心好武,在禁宮射柳時曾經拔得頭籌,在京城地面上也屢破奇案,只可惜在上次北丘衛事變中並未料敵先機,只得以原有品階調回五城兵馬司任職。

    “你來做什麼?”

    此時天下承平未久,京營將士頗為看不起專門跑腿管地方的五城兵馬司,蕭越聞言卻是冷然無波,“奉聖上之命,前來平定亂局。”

    他倒是干脆,把“協助”一詞干脆不提,黃偏將歪了歪嘴唇,“笑話,我們拼死拼活忙了半夜,哪有讓你摘桃子的道理?”

    蕭越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很干脆的推開了他,黃偏將大怒,卻見他引弓搭箭,又是一箭正中錦衣衛的銃手,頓時血花四濺,引起眾人驚呼,將整個頹勢都逆轉過來。

    “這只是你運氣好而已!”

    黃偏將訕訕咕噥一句,自己拿起弓箭擺出勇武姿勢,卻不料一陣彈藥射來,嚇得臥倒在泥水血污裡。

    “黃大人還是暫避吧。”

    蕭越的嗓音清冷淡漠,“我所用的藤甲,都是用特殊藥水泡過的,堅韌非凡,這裡就交給我們吧!”

    隨著他一聲令下,那二十多名身著藤甲的騎士,開始大規模連射弓弩,將錦衣衛的射手清除!

    大雨傾盆之中,不斷有人從二層和三層中箭跌下,泥水混著血污從半空流淌在地上,倒映出艷麗詭譎的光影。

    馬匹嘶鳴著,隨著騎士們的大獲全勝而向前推進。門口的兩道防線被連續突破,有錦衣衛的校尉攔在門前,繡春刀的寒光在暗夜中閃爍不定,看在望樓之上的紀綱眼中,卻只剩下沉痛凄然。

    短而精悍的繡春刀,並非用於戰場上正面廝殺,正如同錦衣衛的軍士,並非是專長對戰!

    紀綱放下千裡眼,沉痛的閉上了眼,而亥時也終於在刀光劍影中結束了。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閃電照亮了他的面容。這個中年男子眉心微顫。好似醞釀著無窮的激憤和隱忍!

    雙手緊緊攥著木欄。掌心已經滲出血來;他的理智宛如奔騰翻滾的岩漿,就在下一瞬徹底衝破一切藩籬——電光與火把的雙重照耀下,錦衣衛將士被連連砍翻在地,瞬間就被戰馬踐踏成為肉醬!

    他渾身的血脈就在這一刻賁起。紀綱知道自己已經無需再忍了——因為已是退無可退!

    他緩緩睜開了眼,右手伸向腰間拔出佩刀,凝目看去,只見秋水般的刃口冷光流逸——這還是當初朱棣在戰場上賜下的!

    紀綱冷然一笑,心中決斷已生,下一瞬他縱身一躍,如雲鶴青煙一般飛躍而下,落在門口石階處混賬的人群中,頓時寒光閃爍。凜冽殺意席卷四周!

    他的刀法並不狂猛,卻迅疾非常,肉眼看去只見一道銀光宛如天虹閃電,只聽慘叫聲連作,頓時便有來攻的官軍血肉橫飛。倒地身亡。

    他好似天降神兵,將來攻的七八人都制住,剩下的幾十人一時被震懾也放慢了手腳。

    “統統退回去,用沙袋堵住大門!”

    紀綱一聲沉喝,錦衣衛軍士愣了一下,隨即迅速後退數丈,原本威嚴肅穆的衙門前,只剩下紀綱一人冷然佇立。

    “大人!”

    這些前鋒的錦衣衛軍士見他不動,靠在門邊也不肯進入——其中就有李盛,他對著紀綱大喊,卻只換來後者冷冷一瞥,“你們想抗命嗎?”

    都指揮使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李盛壓住滿心驚怒,竭力勸說道:“大人,外面太危險了,您還是撤回來吧!”

    北鎮撫使劉勉此時也氣喘吁吁的從詔獄跑來,趴在牆頭冒著如雨彈箭大聲罵道:“錦衣衛上下還沒死光呢,哪裡用得著你跑出去送死!”

    紀綱微微一笑,滿染風霜的眼角微揚,顯出超越年齡的俊逸魅力,氣度斐然之外更見淡定從容。

    “老劉你這是咒我呀,我還沒有這麼不濟呢!”

    紀綱淡然笑言,目光巡視四方,眼神並不凶狠,甚至帶著閑適的空渺,不知怎的,觸及他目光的將士都心中一震,不敢再抬頭直視。

    只有蕭越昂然抬頭,與他平視對眸——他此時也感覺眼角微微刺痛,那人的目光宛如實質。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啊!我們終究是老了。”

    紀綱輕嘆一聲,端詳蕭越的目光帶著贊賞,“我知道你,出身書香翰林之家卻偏偏投入行伍,英俊斯文容易讓小小覷,今日卻讓我錦衣衛上下飽嘗敗績。”

    蕭越不卑不亢答道:“愧不敢當,這藤甲能制成,也是多虧了一位良醫,並非都是我之功績。”

    “不驕不躁,日後必定大有成就。”

    紀綱點頭贊道,突然手中佩刀舉高指向他,“可願與我一戰?”

    錦衣衛那邊一陣鼓噪聲,那些將士齊聲喊道:“大人不可親身犯險!”

    “你們都閉嘴,退回去把門關上!”

    紀綱冷怒喝斥道,聽身後沒有動靜,“這是連我的命令都不聽了?”

    眾人面面相覷,牆頭的劉勉以為紀綱想要拖延時間,眼珠骨碌碌一轉,低頭示意他們照辦。千瘡百孔的銅環朱漆大門終於關上,隨後響起忙碌奔跑的腳步聲。

    這是要跟他單打獨鬥一決高下嗎?

    蕭越眼中閃過寒芒,知道眼前這一仗並不那麼簡單,對方甚至是在拖延時間。

    “你們奉的聖命不是捉拿紀某嗎?只要你能贏,一切聽憑你意。”

    話已至此,蕭越不能再推辭,他跳下馬,眾人連連退後,為兩人空出一片場地。

    紀綱的橫刀一閃,宛如妖異鬼魅游走四方,蕭越周身籠罩在這份光芒之下,宛如大海中顛簸的小船。

    兩人交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蕭越就感受到對手的強大壓力,但他冷靜應對,終於抓住對方一個破綻,長劍直挑過去,卻並未遭到意想中的格擋,反而長驅直入,直刺對方的心口——

    這怎麼可能?!

    長劍觸及肌膚見血的那一瞬,他見到紀綱臉上平靜笑容——那是從容赴死的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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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後生

    長劍直刺而入,鮮血四濺噴湧,蕭越知道不好,但高手過招實在沒有留手的余地,竟是無法收回力道,繼續貫體而入!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有一道銀光飛入,打在他的長劍刃口,巨大衝擊之下,蕭越虎口開裂流血,長劍脫手而出,在紀綱胸前拖曳出很長一道血痕,當啷一聲落地。

    “住手!”

    一聲大喝,穿透雷聲與雨點而來,“奉太孫殿下之命,兩邊都暫罷干戈!”

    太孫?!

    眾人聽到這一聲稱呼,心頭都是一震。

    蕭越回頭看去,只見一騎疾奔飛馳而來,雨幕瀟瀟中顯得氣勢如虹,凜然威儀讓人群都不由的分成兩邊,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得得馬蹄聲中,那騎士很快就來到長街這頭,官衙之下。

    蕭越看到他的面容,頓時心頭驚愕——

    “是你!”

    “好久不見了,蕭家表哥。”

    廣晟翻身下馬,仍是那般輕佻不羈的模樣,看到眼前這一幕慘景,眼角卻似有火光流溢。

    他翻手拿出一面金牌,“這是太孫殿下的禁宮腰牌,請蕭將軍暫時罷手吧。”

    蕭越皺起眉,對他這般模樣最是厭惡不慣,心中暗忖他為何搖身一變,混到太孫那裡去了?

    若是他人貿然插入,以他的剛直不阿,必定毫不猶豫的驅趕,但廣晟搬出皇太孫朱瞻基來,卻讓他不敢以等閑視之。

    這位太孫殿下,自幼在今上身邊學習弓馬和詩書,還曾伴隨他遠征蒙古,祖孫二人親密無間——比起深受忌憚的太子,太孫殿下才是當今永樂皇帝的心頭所愛。

    他居然插手今日這棘手局面,實在讓人料想不到!

    蕭越猶豫了一下,卻仍然斷然拒絕道:“我奉聖命平亂而來,太孫殿下的意思,恕我不能領受。”

    “太孫殿下又沒讓你私放欽犯。只是讓你靜等片刻而已。”

    廣晟深深凝視著蕭越,又輕蔑的瞥了一眼驚恐不安的黃偏將,話中有話的笑道:“有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迫不及待要殺人滅口了,蕭將軍自詡高潔,應該不會跟他們是一伙吧?”

    蕭越面沉似水,冷然道:“誰是誰非我一概不管,但軍令如山,天亮前必須擒拿紀綱回報。”

    “太孫殿下已經前往陛下停駐之處,親自回報了。”

    廣晟冷冷一笑。手中金牌在雨水衝刷下越發熠熠。“他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我手中的腰牌上。論起前途,他可比你貴重要緊多了——蕭將軍又何妨一等呢?”

    見蕭越眉頭深皺卻沒有再做聲,廣晟就當做他默許了,他大步走到紀綱身前。見他胸前鮮血直冒,臉色慘白卻仍然以劍駐地屹立不倒,連忙上去要攙,卻被紀綱斷然甩開。

    大雨傾盆之下,紀綱搖搖欲墜,一雙狹長鳳眸卻是飛揚不羈,越發顯得冰寒孤傲,他高聲喝罵道:“本座就算虎落平陽,也輪不到你這旗手衛的少爺來可憐施舍!”

    四目相對。他一雙黑瞳看似冰冷,最深處卻升起了欣慰和信賴的笑意,對著廣晟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廣晟知道他是為了替自己遮掩身份,讓自己這個旗手衛的虛銜能繼續存在下去,他心中一痛。卻是一個字也不能多說,只能以目光示意。

    廣晟打量著紀綱,見他胸前的傷痕並不算深,也沒有正中要害,總算略微放下心來,但風雨交加之中,鮮血卻一直往外冒,他咳了一聲,油嘴滑舌的笑道:“紀都使還是這麼威風凜凜,可你這麼著,血都快流干了——你要是一倒下,錦衣衛可就是樹倒猢猻散了!”

    臭小子,你才是猢猻!

    紀綱知道他是在勸自己治傷,又好氣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卻終究接受了他的好意,冷聲道:“拿金創藥來。”

    廣晟看向蕭越,蕭越頷首,頓時就有兩名軍士送上膏藥,紀綱接過敷上,又撕下衣角包扎傷口——他久經沙場,手法嫻熟精准,一會兒胸口的血就止住了。

    “好大的雨啊,今夜真是熱鬧。”

    紀綱四顧而望,喃喃低語了一句,隨即笑著叫住了那兩個軍士,“既然用了你們的藥,不給你們一點回禮也顯得我太過小氣。”

    說完,他丟下長劍,伸出了手腕,淡然道:“把我綁了吧?”

    什麼?!

    廣晟一驚,紀綱雙眼一眯,眼中冷光卻是瞪住了他,隨即催促那兩個被驚呆的軍士,“怎麼,綁人沒學過嗎?”

    他說著話,瞪著廣晟的目光卻似磐石般堅定,又像名劍般銳利無雙!

    這是他的決定,不容任何人置疑!

    廣晟咬著唇握緊了拳頭,想衝過去把他打醒,更想跳上馬將他劫走……這些激越而危險的設想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定,卻終究狠狠的沉入心底。

    “大人,不可以!”

    見紀綱束手就擒,錦衣衛官衙內發出驚呼反對聲,有人掙扎著打開門要衝出來,卻又似乎被人抱住拖走,門板砰砰作響,好似有人以頭用力磕著。

    紀綱垂眸不語,暴風驟雨中,晶瑩水光從他眼角滑過,再抬頭時,他卻頭也不回,提氣發聲卻是對著官衙內眾人說的,“你們都給我聽著,不許亂動放箭,一起靜待聖意裁決。”

    即使身受重傷,即使五花大綁,他仍然站得筆直,冷然好似千年寒冰。

    聖意嗎?

    廣晟頓時想起他先前所說的:聖意飄渺難測,我們身為凡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戰鬥到底!

    這一瞬,廣晟心痛如絞:他明白眼前這個男人,是徹底捐棄了自己的性命和名譽,只為了保全錦衣衛這個組織!

    雷聲隆隆,雨聲嘩然,單調聲響中更顯出詭異的死寂,這一刻,對峙的兩邊都陷入了靜默,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待一個結果,一種命運。

    而無邊的黑暗已經逐漸被雷電驅散,天邊隱約有熹微的雲光,這漫長的一夜,終於走到了尾聲。

    天近黎明,大理寺之內卻是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屬於主官的書房和起居室早就被小黃門整理干淨,又燃起了線香。

    室外風雨未減,室內卻是燈光明亮,兩人正在對弈,一個是精神矍鑠而威嚴的老者,另一個卻是唇紅齒白的少年。

    “你這一著,太過魯莽了。”

    老者淡淡說道,也不知是在說棋,還是在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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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催命

    面對那老者淡然無波,看不出喜怒的表情,那少年卻不像其他人一般誠惶誠恐,一派輕松的笑道:“阿爺,您曾經說過: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那少年英姿勃發卻又儒雅可親,雖然穿著便服,但周身卻透出一種上位者的尊貴。

    “我也教過你快刀斬亂麻。”

    老者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紀綱這個人留不得了,留著他只怕牽扯更多。”

    這個話題讓一旁躬身伺候的宦官冷汗直冒,那少年卻不見一絲懼怕,反而道:“我知道阿爺你保全阿爹,也是一片苦心。”

    “哼,這個孽障!”

    老者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少年放下棋子就要請罪,老者卻揮手阻止道:“此事你不要多管。”

    少年朱瞻基碰了這個軟釘子,面上卻是不急不躁,兩個人手談了一盞茶的時候,他放下一枚白子,滿盤的局面頓時活了起來,“這半邊已經盡入我手。”

    朱棣一愣,隨即大笑出聲,“居然被你贏了。”

    朱瞻基笑著收起兩邊的棋子,玉石棋子清脆的響聲中,他繼續道:“我剛才是使詐來著,讓您以為我要堅守中央,實則卻是在左下角小飛……”

    他看了一眼祖父,意味深長道:“可見真龍天子也有打盹的時候。”

    話鋒一轉,他又道:“不過,欺瞞使詐只能一時,早晚會被人發覺的。只是下棋可以復盤,人的性命卻不能重來。”

    朱棣皺眉,卻並未發怒,只是沉聲道:“因此你建議留下紀綱一命?”

    “膿包總是挑破的好,我也想知道阿爹究竟涉入多深。”

    朱瞻基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果斷。

    “那可是你阿爹,我的親兒子,查清楚了又能怎樣!”

    朱棣凝視著自己最寵愛的孫子,後者抬起頭來,清澈黑眸中閃過憂傷。隨即卻低聲道:“可我也是阿爺的嫡長孫,大明未來的繼承者。”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眶也慢慢發紅,卻仍是熠熠迎視著祖父,毫不退讓,“若是中間有小人作祟,離間我天家骨肉,那我阿爹豈不是冤枉?!”

    朱棣凝視著這寄以厚望的愛孫,耳邊聽著他口口聲聲“阿爹”,雖然話說得狠絕。卻仍是在替太子開脫。心中頓時百味陳雜。一種復雜的酸楚和愧疚彌漫在心頭。

    他心頭火辣辣的,垂眸半刻,終於嘆道:“都依你。”

    沒等朱瞻基露出輕松神色,他又道:“不過。錦衣衛那邊仍然要嚴查——他們只是皇家手裡的刀,若是不是順手,就沒必要委屈自己,太祖皇帝當年也曾經裁撤緹騎。”

    他頓了一頓,想起方才那個薛語所言,“錦衣衛瞞上欺下,多有民怨,況且彼輩好勇鬥狠,在京城之中呼嘯肆虐。對景兒發作起來,只怕連皇城大內也要受其逼凌。”

    他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卻聽朱瞻基道:“他們有個年輕將官,姓沈,出身濟寧侯府。急匆匆跑到西華門前有急事覲見,被淋得落湯雞似的……我讓他宣完手令就趕過來,阿爺您不妨見見?”

    “是他?”

    朱棣立刻想起了那個端秀美貌的青年,“是他,他有什麼急事?”

    隨即他又想起紅箋所招供的“錦衣衛狠抓疑犯,准備栽贓嫁禍給漢王”,頓時眼中閃過狂怒火光,冷笑一聲,“是要來告漢王的黑狀吧?”

    他怒不可遏的來回踱步,冷厲眼神掃向一旁的朱瞻基,原本和煦疼愛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猜忌陰冷——

    難道連瞻基都參與此事,跟他父親沆瀣一氣,要給漢王栽贓?

    後者感受到他情緒的轉變,一時愕然,不知為何他會勃然大怒。

    “宣他進來,朕倒是要好好見識一下,錦衣衛都查出了些什麼東西?”

    朱棣的口氣輕渺淡漠,卻讓朱瞻基背上生出冷汗來——這是他真正雷霆大怒的前兆。

    “這人必定是來告你叔父的!”

    朱棣冷笑之下,說起方才聽到的一幕,而朱瞻基一顆心卻是沉到了底,他不由的為廣晟擔憂起來。

    廣晟打馬前來,沒等休息就被引入覲見。

    此時以是黎明時分,悶雷和閃電已經停歇,雨仍然嘩嘩直下,在屋檐下等待了不到一刻,渾身再次濕透。

    進入房內後,廣晟依禮叩見,卻敏銳的發現氣氛壓抑凝重,讓人喘不過氣來。

    “起來吧,你今日前來,究竟有什麼十萬火急的訊息要說?”

    廣晟用眼角余光瞥見,皇帝身旁,正站著那位太孫殿下,他面無表情,瞳仁最深處卻閃現一道焦急光芒。

    他皺著眉朝廣晟搖頭示意,動作微小幾乎看不見,廣晟心中咯噔一聲,藏在袖中的密折捏得更緊,“微臣確實有急情上報……”

    他停了一下,斷然道:“有人暗中糾集人手,私鑄武器,准備圖謀不軌。”

    一旁的朱瞻基聽到這裡,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他知道廣晟最後的底牌,就是那道密折,上面有漢王藏匿人手私造兵器甲胄的詳細證據。

    原本這是個大殺器,但他卻剛剛得知:有人棋高一著,提前用口供反告錦衣衛准備污蔑漢王,為太子掃清障礙。

    這樣一來,廣晟手裡的證據,就不是什麼底牌大殺器,反而是他誣陷親王的證據,是一道催命符!

    朱瞻基想到這,拼命朝廣晟眨眼,指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

    雖然與這人才認識兩個多時辰,對他的才華性情卻頗有投契欣賞之意。

    今夜,他原本是在南內的太孫府內跟孫氏小酌,燈下看美人正是旖旎——孫氏是新封的太孫嬪,原本是他母親太子妃張氏親自擇定的兒媳,選入宮中教養多年,與他可算是青梅竹馬,同窗切磋。這麼一對金玉良緣,卻在正式冊立太孫妃的時候平地起了波瀾——欽天監竟然聲稱“後星直魯也”,朱棣派人去山東地面尋訪,斟酌之後決定另立胡氏女為後,原本內定的孫氏便落了空,為了不讓她出宮另嫁,朱瞻基費盡心思才讓她以選秀的名義留下,費盡周章才為她討來太孫嬪的封誥。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也算是另一種意義的洞房花燭夜,朱瞻基與孫氏私語盟誓,正在說著情話,卻冷不妨屋頂一塊瓦被揭開,一道人影飄然而入——

    “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太孫殿下你大禍臨頭,竟然還有心思兒女情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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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3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駕

    隨著這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語,出現在他眼前的,便是這個美貌更勝女子的沈廣晟!

    當時孫氏慌亂正要叫人,朱瞻基卻是覺得此人危言聳聽,“本殿整日閉門讀書習武,能有什麼大禍?”

    “我知道太孫的依仗,不在太子,而在今上。”

    事關緊急,廣晟也來不及跟他客套,直截了當說道:“即使太子風雨飄搖,您仍然是皇上信賴愛重的太孫,地位可以確保不墜。”

    朱瞻基眉頭深蹙,正要喊一聲胡說,卻聽廣晟笑道:“聖上曾言:若非有此賢媳佳孫,大兒更是不堪!這話總不會有假。”

    這是朱棣親口褒貶的話,大內禁宮之語不得外傳,這人又怎麼知道?

    朱瞻基目光閃動,那人卻深施一禮,拿出表明身份的金牌,朱瞻基一下便認了出來,他讓孫氏退下,沉聲問道:“你是錦衣衛之人?”

    他微微一笑,少年的銳氣和矜貴一閃而過,“大禍臨頭的人是閣下才是,怎麼有閑心來我這做梁上君子?”

    “錦衣衛一旦倒下,太子就要壞事,而幕後主使下一個針對的,就是太孫殿下您。”

    廣晟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卻是犀利無比,“叔叔奪了侄子的寶座,在我們大明可不是什麼新鮮事啊!”

    “你好大的膽子!”

    當時的朱瞻基,徹底被這一句驚呆了——他從未見過有人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敢說這種話——如今可還是永樂皇帝在位!

    這一句在他心中引起驚濤駭浪,卻也切中他內心最深的隱憂!

    漢王,他的叔父……

    朱瞻基眯起眼,想起了叔父那般英武而桀驁的目光,攏在袖中的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我只能帶你去見皇祖父,其余的,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彼此都是聰明人,不必多說,朱瞻基的幫助也僅限於此了。他不能為了援救太子和錦衣衛,把自己也徹底栽進去——他唯一的依仗,就是今上的寵眷。

    天家無父子,再怎樣骨肉親情,也不值得他為此舍生忘死。

    朱瞻基想到這,心中卻是一凜——這個錦衣衛的美貌青年站在眼前,即將步入為他預設好的陷阱,朱瞻基焦急,卻也無能為力。

    朱棣一雙鷹目掃視廣晟,唇邊的冷笑讓人不寒而栗。“哦。你說有人圖謀不軌。究竟是誰呢?”

    他眼中的光芒殘酷冷冽——只要這個年輕人說出“漢王”兩字,取出那份誣陷栽贓的所謂密折,那便是坐實了紅箋的口供!

    太子和錦衣衛沆瀣一氣,既然要對漢王下手。下一步豈不是要讓他這個老父讓位?!

    罪無可赦!

    廣晟低頭垂眸,恭順答道:“是微臣的上司,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

    什麼?!

    這一刻,朱棣霍然睜大了雙目,一旁侍立的朱瞻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

    他禁不住看向廣晟懷裡:那裡不是藏著一道密折,歷數漢王各種劣跡嗎?

    他連夜奔走,殫精竭慮費盡心血,不是為了搭救紀綱和錦衣衛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祖孫兩人正在驚詫。卻聽廣晟的聲音穩穩傳來,“微臣這幾日調查,偶然得知,最近充斥朝野的疑案和流言,都是紀綱一人所為!”

    “所謂太子私造甲胄、意圖不軌;漢王桀驁縱容甲士行凶。都是紀綱一人散布,目的是為了讓蠱惑人心,制造皇室內亂,而他本人卻是跟金蘭會勾結,意圖謀反弒君!”

    廣晟口氣急促的說完,重重的磕下頭去,“這裡已經不安全了,請萬歲趕快移駕,以免不測!”

    朱棣眯起眼,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這些全是紀綱一人干的?”

    “還有金蘭會那群逆賊,他們聯合設下此局,就是想要取您的性命啊!”

    廣晟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眼眶都紅了,繼續叩請道:“逆賊手中可能有紅夷火炮等物,一旦轟擊這裡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朱棣仍然半信半疑,老謀深算的他向來猜忌心很重,對眼前這個紀綱推重的青年才俊,他也缺乏太多的信賴,一時反而不肯離開。

    “萬歲,來不及了快走吧!”

    廣晟滿頭大汗的喊道,仿佛是映證他的話,下一瞬,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座衙門都被震得晃動不已,連地面都顫抖起伏!

    窗外響起連續的倒塌巨響,隨即升起濃煙和火舌,有人發出慘叫聲,“放炮啦,著火啦!”

    小黃門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朱棣卻仍然保持鎮定,他正要邁步衝出,下一輪的轟擊又至——轟然巨響過後,硫磺火藥的味道直衝鼻端,天旋地轉之後,連這座衙門花廳也承受不住,牆面傾倒之後只柱斷折,頓時便是半邊殘垣!

    “阿爺,我們快出去!”

    朱瞻基高聲喊道,上前一步要攙扶朱棣,不料椽條脫落,連另一面牆都塌落下來,頓時將他壓住,粉塵彌漫之下被壓得嚴嚴實實!

    “瞻基!”

    朱棣長眉抖動,身邊的一名武監見狀就要衝過去救人,只聽又是一聲火炮聲響起,那人頓時滿臉是血,僵直著倒了下去。

    小黃門發出尖叫聲,兩腿抖成篩糠,朱棣怒發衝冠,卻見窗邊又是一陣火光衝天,濃煙嗆得所有人都咳喘不已!

    朱棣心急愛孫,身邊人卻是七手八腳要攙他出去,正在忙亂之時,最後一堵牆在火焰熏烤下終於倒了,四周被大火吞噬,漸漸向中心逼近!

    “沒時間了皇上!”

    廣晟低喝一聲,不由分說背起朱棣就往外跑,高溫烘烤之下,他的鬢發都微微蜷曲,身上的衣服都散發出白煙!
    一鼓作氣把朱棣背了出去,身邊跟著逃出的宦官只剩下兩人,外面被火勢阻擋的侍衛們頓時一擁而上,倒是將廣晟擠出了人群。

    朱棣一落地便是猛咳,拉風箱一般喘息著,終於平息下來,卻竟然又要衝進火場,“瞻基,瞻基還在裡面!”

    廣晟此時也暗暗詫異——早就聽說朱棣偏疼這個孫子,每日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就連飲食起居也是關懷備至,朝野早有傳說,若不是看在這位太孫殿下面上,只怕太子也坐不上那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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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18:33: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襲爵

    皇帝竟然要親自衝回救人,眾人連忙阻止,朱棣也感覺自己年老體力不如從前,但看著衝天火舌,想起被壓在牆下生死未蔔的愛孫,頓時心亂如麻。

    “還是微臣再跑一趟吧。”

    廣晟請纓說道,眾人一時愕然看著他。

    此時大火熊熊,飛焰橫天蔽地,整座後衙都被燃燒成火柱一般,要衝進去救人,多半是毫無希望還要丟了性命的。

    “只要臣有一口氣在,必定安然帶回太孫殿下。”

    廣晟毅然說道,朱棣早就知道他身手卓絕,聞言心中也是一松,頓時臉色稍霽,“讓幾個侍衛跟你一起去吧。”

    “只要一人足矣,火場之中人多了反而難以協同。”

    廣晟說完,拿起侍衛准備的棉被布帛等物纏在身上,又用水將全身一層層淋透,口鼻處也蒙了塊濕巾,又換了厚底長靴,目光凝視原先花廳所在的大概處所,隨即大喝一聲疾衝而去。

    眾人只見他的身影瞬間被火海環繞吞沒,不禁發出一聲驚呼,但那身影實在太快,瞬息之間就深入內中看不真切。

    “皇爺,這位小沈大人身手上佳,必定能順利救回太孫殿下。”

    身邊剩下的宦官張銘恩低聲說道,朱棣點了點頭神色冰冷漠然,一顆心卻是懸到了半空中——

    瞻基、瞻基他萬萬不能出事!!

    他粗糲的手掌攥在一起,只歲月無情,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縱馬揚鞭,遠征蒙古的英武燕王!

    真是老了,若是年輕二十歲,定然能親自救出瞻基,又何需在此提心吊膽?

    朱棣心中泛起苦澀——這位強大冷酷,好似無所不能的九五至尊,此時跟普通百姓家的年邁祖父一樣,只是純然一顆擔心愛孫的心!

    正在這時外圈人聲鼎沸。大理寺卿帶著一眾差役氣喘吁吁前來救駕。

    朱棣陰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好似要擇人而噬,讓陳洽冷汗直冒卻又不明所以。

    這是個必殺之局,手段狠辣,消息准確——朱棣想到自己不過是隨興夜訪,卻立刻被人察知,竟然准備用火炮來弒君!

    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

    是大理寺,還是宮裡的某些人?

    朱棣陰冷暴戾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掠而過——火光衝破黎明,照出很多人驚懼不安的焦黃面色,唯有站在陳洽身後的那藍衣書生從容淡定。風華雋秀皎如明月。

    是叫薛語吧?

    如此處變不亂、怡然不懼。倒是頗有讀書人的風骨……朱棣對他的印像很是不錯。但此時朱瞻基生死未蔔,他也沒心思喚人來多問。

    景語看著永樂皇帝那般陰沉的臉色,耳畔聽到大明的皇太孫陷落在火場,心中快意簡直讓他想大笑出聲——報應。真是報應!

    這種復仇的狂喜只是在心中一閃而過,隨即他卻恢復了冷靜——是誰在遠處放炮轟擊大理寺?是誰如此大的手筆,來謀刺皇帝?

    絕對不是他主持下的金蘭會所為,那是元蒙間諜?是白蓮教來京城活動?還是……

    滿心狐疑充斥他的心中,任憑他智珠在握,滿腹心機,卻也是漫無頭緒。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間,突然聽見靠近火場那端傳來喧嘩歡呼聲——

    “出來了!救出來了!”

    景語心頭一震,抬眼看時。之間漫天火焰撲騰升高,火堆之中跑出一道身影,臃腫圍繞的防護布帛上水汽已經被蒸干,正在熊熊燃燒,整個人好似被點燃的蠟燭一般!

    那人卻不顧身上疼痛。背上仍然負著一人!

    “是小沈大人和太孫殿下!”

    侍衛們趕緊衝過去用水和衣服撲滅他身上的火苗,廣晟一張臉被熏得烏黑,身上也有多處灼傷,到了此時渾身力氣一懈,頓時撲倒在地。

    有人連忙將他背上的太孫解下,這才發現太孫已經被煙熏得半昏迷了,呼吸微弱不穩,頓時又是一陣急救。

    朱棣大步上前接過愛孫,見他面色慘白神情委頓,立刻大喊,“御醫,御醫呢!”

    有機靈的早一溜煙去把大理寺內值守的大夫請來了,這大夫只是負責犯人的,醫術不算多麼精通,但此時也干鴨上架了,吩咐眾人散開不要擋住太孫呼吸,又給他灌了些醒腦湯藥又用艾草熏了,朱瞻基打了噴嚏,終於醒了過來。

    “太孫殿下安然無恙!”

    這一嗓子喊得好,朱棣歡喜得連雙手都發抖,高聲道:“賞,都賞!”

    此時隨侍在旁的張銘恩慣會察言觀色,低聲笑道:“小沈大人也被燒得厲害,奴婢過去看看,也給他上些藥。”

    朱棣此時也恢復了冷靜,聞言倒是顯得和藹可親多了,“你去吧,讓大夫有什麼好藥先拿出來用,御醫那邊也快去催催。”

    頓了一下,又道:“熬好了藥就扶他過來,給朕瞧瞧。”

    他隨即也不嫌中庭泥地污濁,居然席地而坐,守在朱瞻基身旁,見他嘴唇干裂,微微開闔卻是嗓音嘶啞,不由的心中一痛,低下頭俯身道:“你要什麼,阿爺都答應你!”

    “阿爺,我阿爹他,必定與此事無關……”

    朱瞻基聲如蚊吶,卻仍堅持說道:“方才沈大人也說了,這是紀綱跟金蘭會的陰謀,阿爹是冤枉的。”

    他嘶聲咳嗽,整個胸膛都起伏不定,好似風箱在拉動的聲音,朱棣心頭一軟,連忙阻止他說話,“別說話,御醫快來了,讓他看看你的喉嚨。”

    朱瞻基看著祖父焦急關切的神情,眼中倒映的面龐,仍是如往常那樣威嚴慈愛,卻分明看到他耳畔的銀發。

    祖父,真的老了……

    而某些人,真的已經迫不及待。

    這些人裡,有他的叔父,也許,還有他的父親。

    但此時此刻,他必須替父親說話——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沈廣晟說得對,即使祖父再怎麼寵愛他,若是太子不在,連太孫這個稱呼,都只是一種笑話。

    “金蘭會的逆賊,用火炮這麼轟擊,是想讓我和祖父都葬身火海,父親素來仁孝慈愛,絕不會如此心狠手辣……”

    他費力翻過身來,湊在朱棣耳邊低聲道:“您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我也是他的嫡長子,他哪裡舍得如此?”

    他本意是為了說服朱棣,太子無辜是遭人陷害,但朱棣心中卻有另一種復雜而深沉的秘密,聽到他如此說,反而悚然一驚——

    嫡長子!

    若是瞻基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嫡長子的位置,就是他三弟朱瞻墉的了!

    莫非,高熾這個逆子,是想一石二鳥,既讓朕這把老骨頭歸天,又順利讓瞻墉代替瞻基——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但疑忌的種子卻越發在他心中生了根!

    他從來就沒喜歡過朱高熾,這個嫡長子,不僅體態痴肥,挽不動弓騎不了馬,還喜歡擺出禮賢下士的態度,跟滿朝文臣打得火熱——從那時起,他就覺得這個兒子,虛偽而危險!

    他也許,早就知道了“那件事”……

    他心中湧起對太子朱高熾深深的厭憎,但看到朱瞻基孺慕企盼的眼神,卻又心中一軟,一種酸楚混著苦澀泛上心頭。

    瞻基他,如此竭力的為父親說話辯解,他又怎忍心讓他痛苦失望?

    這大概就是民間所說的,打老鼠卻又怕砸碎玉瓶吧!

    “你好好養傷,別東想西想了……”

    朱棣咬著牙,勉強道:“朕知道太子的清白,不會被小人構陷離間的。”

    他不願再看到朱瞻基驚喜和欣慰的表情,轉頭去看別處,正好有人扶了廣晟過來,他雖然遍體鱗傷敷了藥膏,但雙目湛然有神,正要掙扎著行禮,朱棣竟然親手扶了他起來,隨即不等他反應過來,竟然親手扯下身上長氅,披在了他身上。

    “今日多虧有你,我祖孫才逃了兩條命!”

    這話就說得太重了,廣晟連忙拜倒,“聖天子有百神護佑,微臣不敢居功。”

    “朕在軍中時,對人一向賞罰分明,如今做了天子,難道還會更小氣不成?”

    朱棣笑得豪邁,突然凝視廣晟,道:“護駕之恩,勇救太孫之功,朕要好好酬謝於你!”

    沒等廣晟反應過來,他已經吩咐身邊內侍道:“傳朕的旨意,濟寧侯這個爵位,就讓這孩子襲了吧。”

    什麼?!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是要把擁有承天開國丹書鐵券的濟寧侯府,交給眼前這個年輕而美貌的少年?!

    廣晟也呆住了,他眨了眨眼,覺得這簡直像是在開玩笑!

    為了這個爵位,整個濟寧侯府明爭暗鬥鬧得烏煙瘴氣——大伯沈熙本是嫡長,卻因為靖難時那不光彩的笑料往事招了皇帝厭惡,被禮部和宗正寺故意拖延了三年,遲遲不見消息;父親沈源微有意動,但他身為清貴文臣深諳帝心,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權衡之後寧可在文官位置上繼續發展;倒是王氏夫人,一直有心把這個爵弄給小兒子廣瑜,再加上太夫人魔怔一般想替兒子沈軒奪下爵位,這兩個女人都是詭計多端之人,內宅爭鬥日久……但再怎樣,廣晟也沒想過,這爵位有一天會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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