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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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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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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官牙

    袁槿卻是很是吃驚:此地看來頗為安靜雅致,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腌臜暗黑。

    天邊逐漸露出魚肚白,小古站在山丘之下的小徑,學了幾聲鷓鴣叫,遙遙聽到裡面也傳來回應之聲。

    “行了,二姐在左邊小門接應我們。”

    她略微松了一口氣,帶著女人們朝半山腰走去。

    清晨的石階上有些濕滑,羅襪小腳未免踉蹌辛苦,但小安卻是眼中露出興奮活躍的光芒,在旁邊鼓勵攙扶,“快到了,我娘正在等我們呢,到那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這大半夜的驚慌逃竄,也實在是耗盡了所有人的體力,大部分人都氣喘吁吁香汗淋漓。

    二姐的名字,其實連小古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喚她紫姑。

    她原本也是世家大族的貴婦名媛,一朝落魄被賣為官奴,卻慘遭主家凌虐,嚴刑杖擊之下連子宮也脫出,險些大出血死去,勉強救回後,聲線也是嘶啞低沉。之後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搭救,居然兜兜轉准被調到了應天府開辦的官牙,專職人口買賣。

    從本心上說,小古並不願把人藏到二姐這裡,一是因為她跟小安是母女,真情流露很容易被人懷疑,二是因為這裡魚龍混雜情況復雜,二姐又並未完全控制局面,很容易卷入官牙內部的傾軋是非。

    但這次情況緊急,也只能先暫時逗留幾日了。

    天光朦朧之中,那鷓鴣叫回響在耳邊,顯得有幾分凄厲不詳。小古搖了搖頭,把這種感覺甩在腦後,卻是看向袁槿,“我們已經到了安全之地,你可以先回去了。”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婚約什麼的根本不存在,你就別惦記了。我們金蘭會是逆賊叛黨,你最好別趟這渾水。”

    袁槿凝視著她,目光含笑,卻又帶著復雜難懂的幽黑,“我知道你是不願意拖累我。”

    沒等小古翻白眼,他無比鄭重的湊近她,低聲道:“每家的水,其實都不如外人看的那麼清澈——對景兒發作起來,誰連累誰還不好說呢。”

    這話似乎別有含義,小古卻覺得雲裡霧裡。袁槿卻不再撩撥她。犀利目光打量四周。低聲道:“太安靜了些。”

    小古心中咯噔一驚,睜大眼睛打量四周,卻是沒什麼發現,小安在旁邊低聲道:“我聽我娘說過。官牙這邊管事的吏目有失眠心悸的毛病,因此她們每隔幾日都要潑灑藥水滅殺蟲蟻,連蟋蟀鳴叫都不許有。”

    小古這才松了口氣,卻聽袁槿低聲道:“還是小心為妙。”

    小古點頭,再次邁步向上時,卻是把他這句記在心裡,再想起地點漏泄之事,心中也不免提高了警戒。

    一行人走到了半山腰,官牙的營所就在眼前。碧綠的芭蕉葉依伴在水潭邊,半遮的角門邊,綽約站著熟悉的身影。

    “是二姐!”

    小古大大的松了一口氣,正要上前,卻再次被袁槿攔住。“我進去探探。”

    “你多慮了,二姐是小安的親生母親,其他人也許會出賣我們,唯獨她不可能。”

    小古身手敏捷,三兩步上前,卻見二姐手提一盞堆紗角燈,幽冷燈光把她照得面若白紙,長發垂髻,紗裙纖纖宛如山林間的狐女妖鬼。

    她好似很是焦慮恐慌,雙手絞在一起,見到小古馬上迎了上來——

    “你們總算來了,我做了小安愛吃的芋頭。”

    這本是尋常一句,聽在小古耳中卻宛如狂瀾鬼音——

    不對!

    上次母女相認時,她們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小古也在場,聽二姐問起小安,平時的過敏症有沒有好些。

    小安的過敏症很奇特,並不忌憚那些花粉蟲蟻,只是要小心不能誤食那些毛茸茸的芋頭和蟠桃等。

    一個深愛自己女兒的母親,怎麼會說什麼“小安愛吃的芋頭”?!

    小古瞬間挺住腳步,死死盯住二姐看去!

    二姐跟平時一樣,除了擔憂惶恐並沒有別的異樣,但她一雙瞳孔深處,那兩點奇異的光芒,卻是燦亮得驚人!

    那一種深入骨髓的害怕和絕望,以及……無比強烈的求救示警!

    就在小古驚愕的瞬間,袁槿眼角瞥見樹叢中一道銀芒——

    “小心埋伏!”

    他一聲暴喝,下一刻,樹叢中射出箭雨無數,頓時在小古身後濺起血花和慘叫!

    這……怎麼會?!

    震驚之後,意外變故橫起,眾人竟然陷入另一個殺陣陷阱!

    大理寺之中,已是忙碌得不分晝夜。

    最近炙手可熱的主簿薛語,此時正站書案前,負手等待著什麼。

    黎明的天光拂過窗紗,好似有人微微叩動三下,薛語目光一動,懸腕在桌上也回應了三下。

    窗子被從外翻轉,有人飛身跳入,帶來一陣冷風。

    “事情辦得怎樣?”

    薛語抬眼看去,見來人氣勢沉斂宛如枯木,身上黑衣凌亂帶傷,微微一笑,眼底卻浮現冷厲之色:“看你的模樣,就知道失敗了。”

    黑衣人取下頭套,個頭魁梧一臉扎髯,竟然是金蘭會老四常孟楚,只見他劇烈喘息著,目光閃爍不定,好似見著了什麼可怕意外之事。

    “到底怎麼了?”

    薛語有些納悶,下一刻,卻見老四上前一步逼近他,瞳孔深處蘊含著震驚與畏懼——

    “那個孩子、他……他居然還活著!”

    他喃喃自語,目光怔怔詭秘,整個人都好似著魔癔症了一般。

    薛語皺起眉頭,斷定他的神智不太清楚,他略一沉吟,拿起桌上的茶壺,將整壺茶水都從他頭頂淋下。

    冰冷的水隨著茶葉關緊老四衣領,他不禁打了個寒戰,眼神回復了些許清醒。

    “到底出什麼事了,那些女人呢?”

    老四抹了把臉上的水,嗓音帶著疲倦和心不在焉,“十二妹搶先一步到了,她生性狡猾,灑出的藥粉又實在怪異,我沒能攔住那群女人,被他們跑了。”

    “如郡……?她怎會這麼快就得到消息趕去?”

    那群女人居然能順利逃脫,就意味著自己的下一步計劃不能實施……薛語的眉頭皺得更深,“她的身手在你之上,但內力不如,你有心突襲之下,她身邊又帶著這麼多累贅——我本以為你能取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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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皇嗣

    他的嗓音淡漠,停在老四耳中,卻是最重的斥責,他咬牙低喊道:“本來我也是這麼認為,但她身邊居然有個男人做幫手!”

    老四說到這個人,身體又是一顫,眼中的光芒古怪而強烈,他喘著粗氣,反問薛語道:“你知道,這個男人是誰?”

    薛語情知有異,挑眉問道:“是誰?”

    老四欲言又止,舔了舔嘴唇,拿起桌上的筆墨,就開始畫出一個玉佩的圖案。

    他看似魯莽粗漢,畫工卻居然不俗,幾筆之下就活靈活現,薛語結果一看,整個人身上一震,也是變了臉色,“怎麼會是……!”

    暗夜中,他墨玉般的眸子閃閃發亮,瞬間眼中已是風雲詭譎——

    他抬頭看向老四,“難道是……這位殿下,居然還活著!”

    老四上前一步,近乎質問的口氣激動而狂喜,“你們不是說,大皇子文奎在宮變中被殺,二皇子文圭被幽禁在鳳陽高牆之下,已經變得瘋瘋癲癲——為何還有一位幸存在外?”

    “你冷靜些。”

    薛語眼中也是熠熠,卻並不似老四那般單純喜悅,而是一種復雜而警惕的幽光,“只是一枚玉佩而已,未必就是原主,兵荒馬亂之時輾轉流落在外也有可能。”

    老四也略有躊躇,卻又搖頭道:“不會,此物明顯是屬於皇家所有,一般人就算據為己有,又哪敢這麼藏在身上,這十有八九就是我們的一位小殿下!”

    他想起方才那驚險的一劍刺入,不禁打了個冷戰,心有余悸道:“方才那一劍若不是刺中玉佩,就是正中心口——我險些就犯了弒主泛上的大罪!”

    他又想起這次行動是薛語所派,心中咯噔一聲——

    這到底是巧合遇見,還是他早有算計?

    老四抬頭目視薛語,眼神中含著肅然冷意,“你們景家乃是忠良之後。景清先生雖是一介文弱書生,卻緋衣藏刃刺殺燕逆,你雖然年紀不大,胸中韜略卻不遜於令尊——我們願意尊你為大哥,也是希望能在你領導下,向燕賊朱棣討還血債,匡扶正統。”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讓人心頭悚然,“但你若是另有主意,甚至暗中設局動手腳。休怪我常孟楚翻臉無情!”

    這話擲地有聲。乃是最嚴重的警告敲打。薛語卻是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道:“四弟,我知道你對正統忠貞不二。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想得偏了,但此事確實非我設局,事實上,我比你更想知道,這位幸存的殿下,究竟是哪一位?”

    老四目光炯炯,薛語抬起頭平視,目光清澈而堅定,半晌。老四終於相信了他,沉聲道:“黑暗中,那人的面容沒看清,但身上的料子顯然非富即貴,年紀很輕。大約二十出頭……”

    “他若真是皇嗣,當時應該不超過十歲。”

    薛語接口道。

    老四眼中波光粼粼,“當時大半個皇宮被烈火包圍,皇家的玉牒和宗譜都略有散失。”

    薛語卻是神色不動,“別人可能不知道宮裡有幾位皇子和公主,但你們常家卻必定了如指掌。”

    他看著老四,目光隱有深意,“常家女為懿文太子的元妃,乃是建文皇帝的嫡母,若非當日朱棣謀篡,你們就是堂堂的太後母家。”

    老四面色瞬間漲紅,卻又變得鐵青,冷然道:“開平王一脈是勛貴功臣之中的翹楚,而我只是個家族棄子,又何必相提並論?”

    他心中郁憤,卻見薛語不溫不火在等他的答案,於是低聲道:“宮裡符合這年齡的皇嗣有好幾位, 但要麼早早夭折,要麼當時被燕軍所殺,剩下的也被幽禁驚懼而死。”

    他皺起眉頭沉思,突然眼前一亮,“建文皇帝所出的都對不上,但我突然想起,懿文太子薨時有一位遺腹子,乃是他跟一位琴女姬人生的,當時定下的名諱是允敬。”

    薛語目光犀利明澈,“也就是說,此人乃是建文皇帝的手足親弟。”

    “符合條件的只有他了。”

    老四的眉頭皺得更深,“他生母出生低微,在宮裡也很是低調,大概也沒幾個人記得這對母子了。”

    他又細細想了下,“宮變之後,朱棣對幾位皇嗣都做了相應處置,但是卻沒有他的消息。”

    他看向薛語,“不論是或不是,在沒有查清之前,你都要立刻停下所有布局,以免讓他被我們的人所傷!”

    “只怕來不及了。”

    薛語淡然一語,卻讓老四心頭一震,他上前一步幾乎要揪住他的衣襟,“你又做了什麼?”

    “讓你去伏擊十二她們,我的本意只在阻攔,只要讓她們受傷或是受阻,大理寺這邊就有人前去拘捕,如此這般,紅箋的口供也得到了證實,錦衣衛剿逆不力甚至勾結叛黨的罪名,就此穩穩當當——而我,也將得到永樂皇帝的信任和重用。”

    薛語的嗓音淡漠清雅,如同冰泉雪溪流過,所說內容卻是算無遺漏的冰冷殘酷——他卻仍是那般笑意儒雅,芝蘭玉樹般讓人心生親近。

    這一幕看在老四眼中,卻宛如凝視暗黑深淵,心頭升起寒栗之感,只聽薛語繼續道:“但我料定十二雖然處境不利,卻仍是智計百出,只怕你未必對付了她——因此,我還設定了第二步棋局。”

    “她會去投奔誰,最信任的是誰,我都了如指掌。”

    他的嗓音含笑,唇邊笑意帶上三分寵溺,“怎麼多年來,她下棋的棋步,我又怎會猜不出呢?”

    老四見他這般模樣,冷哼一聲道:“你這麼著算計,倒不怕害死自己的心頭肉。”

    “她不會有事,我對她有信心,對自己,更有自信。”

    薛語笑得如沐春風,“我一向認為自己算無遺漏,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仍是這麼認為啊!”

    謙謙君子的青年,此時的口氣卻是狂傲而肆意。

    “我不會讓她去赴死,其他人,卻是說不定了。”

    他的口吻淡然,在老四聽來,卻是宣告著血腥而殺戮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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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1: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二章 伏殺

    半山腰的官牙管所,一側不起眼的角門前,卻突然變生肘腋,讓人意想不到!

    箭矢如雨般瘋狂射來,頓時讓小古身後的女人們驚叫一片,有人被正中胸膛,鮮血朝天噴出,慘叫聲凄厲,劃破黎明的寧靜。

    “有埋伏!”

    小古驚怒交加,隨即掠身閃躲,腳下卻不肯退開——因為這一退,身後那群小腳女人必定死傷慘重!

    危急時刻,身後袁槿上前一步,長刀出鞘舞出銀芒殘影,將小古周身護住!

    樹影重重,從四周跳出十多名黑衣人,後排六個手中弓弩銀芒閃爍,前方七八個宛如凶神惡煞,持刀殺入人群。

    女人們發出尖利慘叫聲,小古心急想要回身去救,卻被其中三人纏住,一時之間竟然脫不開身!

    二姐呆呆站在一旁,整個人失魂落魄雙肩顫抖,卻在看到小安被黑衣人逼至角落時,雙眼霍然發亮!

    “小安!”

    混亂之中只聽二姐一聲凄厲哭喊,好似瘋了一般撲身過去,擋住了一道銀刃。

    “娘————!”

    鮮血隨著小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飛濺四周,讓小古清澈的眼瞳蒙上了一層血色!

    她心中怒火狂燃,渾身血脈激蕩之下,手中冰絲與銀刃穿梭,以妖異角度在黑衣人之一的咽喉上輕輕劃過!

    一道艷麗細微的血線沁出,那人圓睜雙目,喉頭咯咯作響,終於頹然歪頭,倒地身亡。

    另外兩名感受到她周身的凜冽殺意,不自覺的退了一步,卻不料那銀色冰絲宛如活物,呼嘯著折返繞回,刺中其中一人的咽喉——另一人嚇得魂飛魄散正要飛身躍開戰團,小古羅袖一甩。一根銀釵直射而去,竟然戳中了他的一只眼睛,那人頓時倒在地上慘號掙扎。

    那一邊,袁槿也解決了兩個,剩下兩個追殺那群女人,已經跑遠十丈多遠,山野之中地形崎嶇,他們雖然砍中兩個,卻也被躲在一旁的郭大將山石滾下,壓中了腳。一瘸一拐之下再也追之不及。

    見場面混亂。那四個弓箭手從箭筒中抽換長箭。正要再來一波,突然一團黑霧落在中間,頓時一股辛辣異味直衝腦鼻,所有人都嗆咳不已。手下也失去了准頭。

    卻是小古甩動羅袖,袖中飛出的粉末所致!

    下一刻,銀色短刃與雪亮長刀齊齊殺至,頓時有兩人中招倒地,其余兩人見勢不妙,衝到死傷人群裡,拽起一個就充當人質——

    “讓開一步,否則……”

    冰冷的威脅聲,讓小古等人心中一驚:被他挾持的正是小安!

    一片驚慌失措的人群中。只有小安跌坐在地,抱著血泊中的母親痛哭——如此明顯的目標,當然被黑衣人當做救命稻草擒在手中。

    小安哭著掙扎,伸手去抓生死不知的母親,卻被黑衣人用刀逼住咽喉。

    那人看向小古的目光凶戾中帶著恐慌。卻又轉為憎恨——

    “我數三,你放下兵器,給我過來!”

    他的目標居然是自己……真是奇怪!

    小古皺起眉頭,心中飛快思索,對方用力一劃,頓時小安脖子上也滴下血來,“快點!”

    小古丟下系著冰絲的銀刃,緩緩的、一步步走上前去,經過袁槿身邊時,兩人交換了個不易覺察的眼色。

    小古站在那人五步遠的地方,衣袖下的雙手微動,卻聽那人道:“十二小姐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把手伸出來舉高。”

    小古照做了,那人單手將她扯了過來,丟下小安,掐住她的咽喉,死死盯著她,眼中有忌憚和恨意,“我收到的命令是不許傷你,但是你殺了我們這麼多兄弟——我要你用命來賠!”

    他低吼出聲,小古卻不急不怒,對著他的眼鏡嫣然一笑。

    她的容貌是易容過的,並不算起眼,但那清妙雙目在這一瞬去挖宛如天池仙蓮,讓人驚艷心動。

    那人一呆,而就在這一刻,小古微動檀口,唇齒之中散出一種奇異的香味——

    不好!

    那人發覺自己中招,手足已經開始麻木酥軟,他用最後的力氣朝小古咽喉割下,卻只覺眼前疾風飛來——

    他最後看到的景像,就是一柄長刀迎面擲來,狠狠的劈中了額頭正中——鋪天蓋地的鮮血和黑暗隨之而來……

    小古掙脫屍體的鉗制,袁槿也快步上前,氣喘吁吁的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方才那場配合十分默契。

    “娘,你快醒醒啊娘!”

    小安的哭聲回響震蕩在耳邊,小古上前一探脈息,朝著袁槿搖了搖頭。

    黑衣人的彎刀貫穿二姐整個身體,一點一滴的生命在飛快流失,她看向女兒的美目之中充滿淚水,嘴唇微微闔動,卻是對著小古說的,“我對不住你。”

    方才那一幕突兀而慘烈的廝殺,顯然是有人知道她們行蹤,事先埋伏好的——而二姐卻是脫不了干系。

    “是什麼人脅迫了你?”

    小古沉聲問道。

    二姐的臉上閃過一道苦笑,低微的嗓音宛如蚊吶,“我的夫君還活著,正在幾千裡外的崖州流放。”

    “有人用他來威脅你?”

    小古目光閃動,越發覺得這一切充滿蹊蹺——這不像是朝廷的路數。

    二姐輕輕咳嗽,鮮血從唇邊流下,漸漸染紅衣襟,“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小安,更對不住大家。”

    小古痛心疾首低喝道:“什麼人威脅你,你可以說出來啊,我們都會替你一起承擔,為何要這樣害人害己!”

    “我們?”

    二姐聽到這個詞,笑意轉為三分譏諷與義憤,卻又牽動心緒,吐出更多的血塊來。

    “這群人的目的,只是為了生擒或是斬殺這群女人——但是你跟小安,卻是‘他’事先擔保不會傷及……因此我私心作祟就屈從了——”

    二姐喃喃低語著,小古聽在耳中,卻更生疑竇——“他”是誰?

    不傷小安是為了說動二姐幫那群人設下陷阱,但不傷及自己,卻又是為什麼?

    她想起方才那黑衣人所說的,“我收到的命令是不許傷你”,也是證明了二姐所說非虛。

    這個人,必定跟自己關系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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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1: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 香隕

    小安心中念頭轉得飛快,卻聽二姐咳嗽著,面色宛如金紙,顯然是進入彌留之態,“我對不起大家,只能到九泉下去贖罪,可還有唯一心願未了,厚顏相求……只希望你能答應。”

    “你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小安的。”

    小古鄭重答道,二姐唇邊笑意加深,輕輕撫了小安頭頂,低聲說了一句,“等你爹回來,我們在一起……”

    余音未盡,頭一歪便斷了氣息。

    初露的晨曦照在山林之間,溫暖而明燦,淡金色流輝照在二姐的臉上,那般潔白如玉、溫婉秀麗,最後終究歸為平靜死寂。

    “娘——”

    小安抱住母親尤有余溫的軀體,痛徹心扉的喊聲震徹了整個山林,撲簌簌驚起無數鳥雀。

    小古秀眉緊皺,冷然咬牙不語,但她藏在袖中的雙手,卻緊握成拳,漸漸的沁出了血痕。

    袁槿也低嘆一聲,低頭垂手站在屍體旁邊默然無語。

    一種濃重而晦澀的悲哀宛如深淵冰潭之水,緩緩的流轉他全身,他冷峻無波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小古感覺到他周身氣息的微微波動,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多想,她的整顆心都被憤怒和痛苦充滿著。

    冰絲懸腕,銀刃揮灑,雪光橫掃之下頓時血落如雨,剩下幾人只留下一個活口,其余都在瞬間斃命!

    眾人都心驚於小古的身手,只有離她最近的袁槿看得真切:她的面龐染上嫣紅粉霞,唇角卻有些發白干澀——這是勞累傷病的跡像!

    袁槿心中咯噔一聲,匆匆上前欲扶,卻被她眼風一瞥阻止了。

    “誰派你們來的?”

    小古的嗓音冰冷,卻宛如冰山下蘊藏的地火狂燃。

    那人受傷倒地。眼中幽光閃爍不定,隨即卻是哼了一聲,身子一僵倒下。

    不好!

    袁槿一個箭步上前。掰開嘴唇,發覺其中冒出黑血。一顆牙齒下有些異樣顆粒。

    “是嘴裡含毒,必要時候寧可自裁也不肯招供。”

    他沉聲道,卻見小古眼中閃過一道陰霾,凜然眼神讓人不敢直視。

    “到底是誰……”

    她低聲喃喃道,與其說是疑問,還不如說是一種不確定。

    她心裡大概有些眉目了吧……

    袁槿這麼想著,卻聽小古沉聲道:“這裡也已經暴露了。我們趕緊離開!”

    官牙管所內隱約傳來人聲喧嘩,顯然外面的激戰和尖叫已經讓裡面的人覺察了,只是因為懼怕,一時不敢出來看個究竟。

    郭大有上前來重新召集女眷們。除了二姐以外,還有一人被射中胸膛當場死去,剩下幾人都是皮外傷,假以時日就能痊愈。

    但這些女人卻是各個驚惶瑟縮,腿腳酥軟都邁不開步了——連番的凶險追殺。命懸一線的恐懼,讓她們幾乎崩潰。

    眼看有人嗚咽著抖成篩糠,小古黯然嘆息,沉聲道:“不用多想,趕緊上車吧。”

    仍是有人無視她的呼喚。蹲坐在地上雙手抱頭,抽泣不停,小古的臉色如浸冰雪,重復道:“趕緊上車吧,否則他們又要追來了。”

    “到處都有埋伏,人家肯定是知道我們往哪逃!這簡直是自投羅網!”

    那個阿瓊又伶牙俐齒上了,她瞪著小古道:“你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你找的這婆娘是個奸細差點害死我們!早知道你們這麼不牢靠,我還情願回去——”

    “你閉嘴!”

    小安在旁邊突然暴怒,抱著母親的屍體低吼道,那凶狠而悲傷的眼神,讓阿瓊瞬間語窒,說不出話來。

    “我娘是被脅迫的,不是奸細!”

    小安斬釘截鐵說道,面對她滿是血絲的淚眼,阿瓊撇了撇嘴,終究沒敢再說下去。

    小古見人心渙散,忍住心中煩躁與火氣拍了拍手,示意眾人聽她說。

    “我知道,這些日子都委屈大家了,尤其是今晚,大家疲於奔命還受了驚嚇。”

    她柔聲說道,頓時引起一片輕微的嘈雜抱怨,小古環視周圍,繼續道:“但你們也許不知道,若是被抓回去,你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阿瓊在旁嗤笑,“不過是重新伺候男人而已,總不能把我們殺了吧?”

    小古冷冷一笑,眉眼間的譏誚讓阿瓊一呆——

    “他們會逼問你們叛黨的下落,而你們顯然是不知道的,不說的下場,比死還要難熬。”

    女人們都經受過苦難,聽著這話只覺不寒而栗,小古的嗓音壓低,帶著不容置疑的蠱惑力量,“跟我們走,還有一線生機,否則的話,你就留在這裡靜待官兵吧,什麼水銀灌頂剝皮,再做成人皮燈籠,這類手段想必你們已經見識過了。”

    說到這裡,竟然心中莫名一痛,這一瞬,她想起了景語的父親景清,更想起了,那個稱作爹的男人,胡閏。

    他們都是如此慘烈的死法,痛到極致卻無法掙扎,死後仍然被懸掛在儀門上,以陰森恐怖來震懾世人。

    女人們倒抽一口冷氣,渾身的驚駭又被推高一層,絕望之下反而迸發力量,一個個爭先恐後爬上了車。

    馬車隆隆而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屍體,清晨的日光照在蜿蜒凝固的血痕上,越發顯得驚心動魄。

    “接下來要去哪?”

    袁槿低聲問小古。

    小古眸似寒星,咬牙思索片刻,卻嘆了口氣,“走投無路,別無選擇,只有去找我七哥了。”

    “金蘭會的七哥?”

    袁槿眼中波光閃動,“連續兩個秘密據點被泄露,你們連連遭遇背叛追殺,接下來還能讓你敢於前往的,那地方、那人必定是你絕對信任的。”

    小古毫不猶豫的點頭,眼中閃過堅定光芒,“七哥確實是我最信任的人。”

    她隨即先開藍布棉簾,指點郭大有行駛路線,正巧遇上路途顛簸,她一個踉蹌跌回了車裡,落入一個溫暖沉穩的懷抱。

    “小心!”

    袁槿扶住了她,卻發覺懷中少女面色蒼白發青,哇的一口噴出鮮血來。

    他大驚之下一摸她胸前衣襟,卻發覺濕漉漉一陣血腥味,“你受傷了?!”

    “是昨夜的舊傷裂開了。”

    小古微微喘息著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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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驚變

    連夜的奔波、疲勞和激戰,再加上情緒激動,終於讓昨夜受到的箭傷裂開了。

    小古的嘴唇干澀發白,額頭微見細汗,袁槿伸手一摸,竟然有些發燙!

    “你受傷了還敢這麼胡來!”

    他皺眉瞪著她,低聲怒喝道,毫不猶豫的撕下衣袍內襯,替她重新包扎裹上。

    “我也沒料到,今夜竟是如此險惡……”

    小古低嘆一聲,卻是不動聲色掙脫他的懷抱,倚在柔軟的靠墊上,只覺得整個身子都有些乏力。

    她抬起頭,卻是鄭重向袁槿道謝,“這次真是多虧你襄助,但你終究是侯門公子,跟我們這些逆賊叛黨混在一起,只會給你惹來天大的麻煩。”

    “再大的麻煩我也能應付。”

    袁槿毫不猶豫說道,他盤膝坐在車廂中央,四角明珠的瑩潤光芒照在他的側臉,卻不能顯示他眼底的神色——小古只是直覺感到,那是一種復雜而迷離的眼神。

    那般一閃即逝,在迷離的光與影交錯間,快得好似幻覺。

    “一定要去你七哥那嗎?我家有幾個莊子就在附近……

    小古搖了搖頭,“王霖之死是前車之鑒。”

    “王霖……”

    袁槿喃喃低念著這個名字,臉上肌肉又微微抽動,萬千復雜心緒,卻是一字也無法吐露,只能化為一聲嘆息,“你說的對,我們袁家的地方,也算不上安全。”

    小古見他神情黯然苦澀,心中卻有些過意不去,於是輕聲問道:

    “你如此費心幫我,就是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婚約?”

    她低聲問道。

    “也是,也不是。”

    袁槿的回答可算是玄妙,也可以說是極度敷衍。小古瞪了他一眼,卻覺得整個人一陣暈眩。

    看著小古雙頰嫣紅卻星眸渙散,顯然已是傷重疲憊到了極點。不由分說的將她抱起,卻惹來意料之中的一聲驚呼——

    “你做什麼?”

    “別逞強了。趕緊躺下。”

    不容置疑的低語在耳邊響起,他摸索著,從自己荷包裡摸索出個瓷瓶,倒出藥來湊到她唇邊,“吃下去再睡一覺,到了目的地我再喊你。”

    小古自己身上也有良藥,正要婉拒。卻見他雙目炯炯盯著她,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服藥了。

    那藥好似有安神舒緩的作用。不多時,她就感覺神思松緩模糊,不知不覺間進入了黑甜鄉。

    看著她眉心的皺褶慢慢散開,巴掌大的小臉漸漸陷入了安靜甜睡,袁槿心中百味交雜。望著窗外越發明燦的日光與樹影陷入了沉思。

    小古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感覺有人輕輕將她推醒,睜眼看時,卻感覺車簾上的日影微熱而刺眼。

    她眯起眼,適應了好一陣。才看到袁槿正坐在自己身旁,而小安仍是縮在角落,緊緊抱著母親的屍體,整個人悲痛至極顯得有些茫然。

    聽到她起身的動靜,小安轉過頭來,兩眼通紅卻哭不出淚來,“小古姐姐……”

    “小安,我們馬上就能安頓下來,讓你母親入土為安。”

    小古安慰她,卻發覺自己的嗓音嘶啞難聽,額頭的熱燙雖然稍退,但渾身仍是酥軟無力。

    袁槿用指尖挑開車簾略微觀察地形,然後道:“已經到了蘭慶班所在的街上了,馬車停在這裡還是繞到後門那條巷子?”

    袁槿問她的意思,小古不家思索,正要選擇後者,話到嘴邊卻又改了方向,“還是停在這裡,我先進去見七哥吧。”

    袁槿何等聰明,立刻知道她的意思,俊眉一挑,半是戲謔半是認真道:“到了地方就要過河拆橋,讓我滾蛋嗎?”

    “金蘭會的事,你還是不要摻合太深——所謂深恩難報,我也不想欠你太多。”

    小古說得干脆利落,光明正大,迎著袁槿幽黑的眼眸,她微微有些愧疚,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道:“那婚約你也別惦記了,還是回去聽從父母之命,迎娶門當戶對的貴女吧。”

    袁槿凝視著她,幽黑的眼眸中閃過苦笑,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裡!

    “唔……”

    小古正待掙扎,卻感覺他鉗制的手臂暴烈而用力,渾身卻又蘊藏著悲哀與激越的情緒——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這點誰也改變不了——包括你在內!”

    他在她耳邊斷然低語,隨即放開了她,毫不猶豫的起身,從車上一躍而下。

    身影突然不見,但卻拋下了一句話,“到了那,你要記得好好養傷。”

    耀眼的日光隨著他的離去而直瀉射入,小古感覺眼角刺痛,微微閉眼之下,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

    蘭慶班在京城梨園行裡,可說是穩坐頭把交椅的魁首。當家名角秦老板,不僅唱念做打冠絕京師,更妙的是風華雋秀、氣質清貴宛如王孫公子,讓無數男女戲迷都為之傾心沉醉,為他散盡千金也毫不心疼。

    但要看到秦老板也殊為不易——每十日會在街對面的蘭慶堂粉墨登台,往往只是在壓軸時驚鴻一現。原本岳香樓還在時,他還會偶爾去幫師弟替個場,自從那裡出事後,他是越發深居簡出了。

    小古小心繞過正門,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側門,敲動門環後,與守門人暗語對答,費了一番周折,終於見到了秦遙。

    午後的日光金燦而慵懶,照在倚窗而坐的那白衣男子身上,他閉目凝神,仿佛正在小寐。窗邊小幾上有一卷古雅樂譜,卻凌亂翻開著丟放,顯然主人此時心緒不佳。

    小古輕微的開門聲驚醒了秦遙,睜眼看見是她,眉心霍然一跳,眼中神光宛如春雷初綻,燦亮一閃。

    “十二,是你!”

    秦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速來沉穩的步伐,此時卻帶了三分激動。

    “七哥!”

    小古見到他的這一刻,幾乎要喜極而泣——整個人都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她也快步上前,正要敘說。

    下一瞬,她只覺眼前疾風一閃,白芒掃來,根本來不及躲閃,便有一柄利劍逼在了她的咽喉!

    而這柄利劍,正穩穩的持在秦遙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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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叛徒

    事出突然,小古沒有任何防備,直到雪刃及頸,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冰冷的鋒芒刺得她眼睛發痛,她只覺得眼這一幕宛如噩夢一般。

    “七哥,你這是做什麼?”

    她睜大了眼震驚喊道。

    秦遙靜靜看著她,眼中並無往日和煦溫暖的笑容,而是變得冷然嚴肅。

    他就那樣凝視著她,好似要看透她內心最深處的一點一滴,而小古又是震驚又是憤怒傷心,更多的卻是滿心疑惑——兩人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的對視了整整一刻,秦遙終於開口道:“你眼神裡滿是清澈坦然。”

    “那是因為我沒做過虧心事,因此問心無愧。”

    小古不假思索的答道,隨即又問,“為何一見面就要這樣對我?”

    秦遙眼中閃過冷冽怒意,宛如冰山最高處的日影——冰冷沉靜,卻又燃盡最熾熱焰,“當年之事頗多疑點,這些年我靜下心來,也曾細細思索,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他看向小古的眼神,越發顯得犀利,“沒想到,你父親胡閏,才是真正寡廉鮮恥的告密者!”

    “你到底是在說什麼?”

    小古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

    秦遙拿起幾案上的樂譜,從中抽出一份信箋,看那墨痕新鮮顯然是剛剛收到的,他默不作聲的遞給小古,手中長劍卻並未收起。

    小古展開看去,信箋裡附了幾張發黃的舊紙,上面還有殷紅的印章和指印,最後的那個簽名,卻讓她眼角霍然一跳——

    很是熟悉的筆跡,果然是胡閏的親書。

    照理說,胡閏待她們母女如此狠心。小古不該對他的字跡如此熟悉,但世上的愛恨情仇,往往卻不是能以常理來論的——小古母親直到過世前。最珍藏的一只盒子裡,就有胡閏親筆所簽的婚書。

    那是十幾年前。他唯一一次寫給她的,簽名潦草漫不經心,實在是泛善可陳,卻被她當做寶貝一般。

    小古小時候偷偷拿出來看過多次,無數想燒掉,撕掉,毀掉。但終究不忍心。

    不是不忍心毀去生父唯一的手跡,而是不忍心毀了母親微小的、低至塵埃的愛戀。

    這樣的簽名,在十幾年後,再次出現在她眼前。還帶著鮮紅刺眼的手印。

    那陳舊發黃的紙張,是衙門裡書辦記錄的密審供詞,最後簽名畫押的正是胡閏本人。

    小古看著供詞,眉心越皺越緊,心中滿是驚濤駭浪。越卷越高,原本發燙發紅的面色此時因為急怒攻心,越發燒得火霞一般!

    “這……怎麼會是如此!”

    她從牙齒縫裡迸出這一句,滿心的震驚卻漸漸化為更深的憤怒!

    胡閏在這一份供詞中,詳細敘述了他是怎樣將京城的防衛布置圖和軍情消息私下送給燕軍的。一筆筆時間地點詳實清楚,確鑿無疑。

    小古看了那份供詞的時間,卻是發生在建文四年六月十七,也就是燕軍攻入京城的三天前。

    胡閏竟然暗中勾結朱棣的燕軍!

    這怎麼可能?!

    小古深吸一口,將心中驚怒和狐疑沉澱,搖頭道:“這供詞會不會有假?”

    “這是當年大理寺秘密審訊的實錄,審問的官員、內廷宦官、謄寫的書辦三人,字跡都核對過了,而最後的簽名……你應該也能辨別真假吧?”

    秦遙面沉似水,冷然道:“胡閏乃是建文皇帝最信賴的臣子之一,他泄露的絕密軍情,乃是最高層面的,精准度極高——由於他的泄密,朝廷在東昌等好幾次戰役原本是篤定的勝局,最後卻是連番大敗,損失慘重!”

    他的嗓音有些低啞,“我有一位堂兄和兩位族叔,都是參加了齊眉山的決戰,最後沒能活著回來,連屍首都找不到。”

    小古只覺得心間狂跳,秦遙眼中的沉痛與哀意,讓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難道泄露朝廷軍情,導致靖難軍長驅直入,莫名大勝的,竟然是胡閏一手造成的?

    他竟然是如此卑鄙無恥的小人?

    小古又詳細看了那份供詞:審訊連續了兩天,到最後定論簽字畫押時候,卻是大家都筆畫潦草心不在焉——此時燕軍即將攻破京城,大勢傾頹之下人心渙散,也沒什麼人願意再繼續審下去了。

    胡閏就被暫時羈押在他長期任職的大理寺中,然後過了兩天,朱棣就勢如破竹的殺入了京城,而建文皇帝朱允炆,卻也在皇宮一場大火中自殘身亡……

    不對!

    小古想到這裡,卻立刻意識到一個問題:“若真是這樣,他豈不成了朱棣的大功臣?為何又會被朱棣問罪抄家,最後落得剝皮實草懸掛儀門的慘狀?”

    秦遙聞言也微微頷首,眼中冷意稍退,“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當年朝中也不乏文武官員跟朱棣暗通款曲,也沒得到什麼好下場——曹國公李景隆都曾經當陣獻城呢,朱棣當時也大加封賞,過了沒多久就褫奪爵位抄家囚禁,活活把他折騰死了。”

    “你父親暗中出賣軍情,讓無數將士冤死,最後卻反遭朱棣戕害,落得如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秦遙目若朗星,閃著清冷而激憤的光芒,看向小古的眼神卻漸漸柔和下來,“我也知道,你跟你爹不親近,他的事,你半多是不知道的。”

    小古露出一道清渺苦笑,“別說是他的事,就連他本人,我也一共見過三五回而已。”

    而且次次都是冷言喝斥,明明是紅箋欺凌辱罵她們母女,在他的偏心偏見下,卻總是她生性頑劣不守規矩,和她娘一樣,上不了台面。

    秦遙凝視著她的笑容——那麼清瘦的臉龐,即使知道是易容,卻也能看到雙頰那病骨支離的嫣紅,以及眼角眉梢的憔悴。

    她是病了?還是受傷了?

    他心中咯噔一聲,沒有問出聲,卻是盯著她看個不停。

    明明知道,害死堂兄和族親的那人,就是她的生身之父……這般的血海深仇,明明不該再對她呵護關懷,心中那道弦,卻是莫名的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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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2: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福禍

    秦遙深深的凝視著她,那幽深一眼幾乎要將人的魂魄都卷入——隨即他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中寒光凜然的長劍,別轉頭去不願再看她,“你走吧,金蘭會之中,大概都收到這份密箋了,你我相識相知,彼此信賴,其他幾個……卻未必能如此待你。”

    傳遍了金蘭會?!

    小古心頭一震——即使是向來與她默契知己的七哥,都不免在見面時兵刃相向,其他人會是什麼態度,簡直是不問可知。

    短短兩個晝夜,她死裡逃生,挺著重傷救出了這些女眷,卻被迫亡命四處逃竄,而在這期間,她竟然成了金蘭會的叛徒之女,人人得而誅之?

    小古瞬間只覺得頭疼欲裂,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倒了下去。

    “小心!”

    有人在她耳邊急切的喊,接住了她軟成一團的身軀……眼前一片模糊,她再也看不清,聽不見。

    日上三竿,濟寧侯府經過昨日的喜慶忙碌之後,宛如一個卸去盛妝的貴婦,慵懶而散漫,卻又不失優雅。

    各院的主子顯然是各懷心思,但也不敢在明面上反對聖旨,只得強行按捺種種情緒,在眾位賓客面前笑臉相迎,好不容易把來賀的親朋好友並朝中官員都送走,各個都是疲憊不堪,正在自家院中休養,因此整個侯府都顯得安謐寧靜。

    只怕,這也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已……

    嘉禾居的庭院裡,廣晟穿好衣袍,起身在院中打了一套拳,又練了會劍,這才回到房裡用早飯。

    看著周圍十多個殷勤伺候的丫鬟僕婦,各個環肥燕瘦千嬌百媚。身上的香氣卻熏得他直皺眉頭,到真正吃飯時,就更讓他不自在了——只要目光在哪個餐點上停留一下。頓時就有人揀了來放到他的碟子裡。

    整整二十四道珍饈宮點,色香味俱全讓人垂涎欲滴。比起以前送來的殘羹冷炙,簡直是天壤之別。

    然而這些卻讓他的臉色變得更黑了。

    “你們都出去,不經召喚不得擅入。”

    他沉聲說道,那些美貌丫鬟們不了解他的秉性,正想撒嬌弄痴一番,卻被他冷哼一聲,狠厲眼風掃過。全部嚇得低喊一聲,快步離開了。

    只剩下滿室空寂,廣晟自己用筷子慢慢品嘗著滿桌佳肴。

    廚師手藝不錯,用料又是極名貴新鮮的。其中有好幾道點心,他甚至只在童年時偷偷在廚房摸過幾塊嘗了,平時這些最上等的份例,是絕對輪不到他的。

    十丈軟紅,聲色犬馬……整個府裡最珍貴、最上等的東西。似乎在此時都自動呈現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求。

    廣晟冷冷一笑,唇邊的笑意不屑而譏諷。

    在外見過了大世面,闖過了暴風雨,誰還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他略微用了幾口。又喝下一大碗養胃的杏仁羊乳,用帕子擦了手,這才沉聲道:“進來。”

    他命令的對像,顯然不是那群美貌伶俐的丫鬟美人兒,而是一群精悍驃勇的青年。

    這是他從錦衣衛的軍余和力士中挑選出來的,平民出身家世清白,身手武藝還過得去——這是准備用來作為親軍隨從的。

    所有人宛如標杆一般站得筆直,剩下四個少年個頭稍矮,落後一步站在他們身後——這是他為自己調訓的貼身小廝。

    其中一個是他在北丘衛時買的小廝沈安,因為彼此還算契合就帶了回來,平時讓他跟著錦衣衛的後備隊一起訓練半天,剩下半天跟那三個買來的一起學習算賬、家政和讀書寫字,費了很大的勁才略有小成,原本還顧忌府裡人多嘴雜,不想立刻帶回來使喚,這次皇帝既然將整個侯府的爵位都賜予他,這些人立刻就跟著他回來了。

    剩下三個他起名叫沈寧、沈康、沈泰,名字雖然平庸,人卻頗為機靈精干,最重要的是對他絕對忠心,跟府裡這些下人沒有任何關系。

    整個濟寧後府宛如百年老藤,盤根錯節人浮於事,可說是復雜又不順手,他不耐煩跟這些人一一甄別,干脆釜底抽薪,一個不用一個不信,貼身伺候、跟隨的都用自己人。

    這只是最初一步,接下來,還得設法將府裡的外院管事和總賬目都弄來,回事處也得換上自己的心腹,內院那些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老嬤嬤和大丫鬟也要清理一番,還有庫房、修繕處、針線房這些也得一一接手弄清。

    府裡這些人,哪個是省油的燈?哪個又會心甘情願的放手讓權?

    廣晟簡直可以肯定,接下來這些人必定會各施手腕,將他這個嶄新的侯爺給架空、壓服了,最不濟也要渾水摸魚把局面攪渾了好牟得重利——至於那兩個女人,感覺自己碗裡的肉落空了,惱羞成怒之下更是會鋌而走險!

    萬歲,你賜我這個爵位,真是給我塞了個燙手山芋啊……

    廣晟唇邊露出一絲笑意,看著眼前這些自己未來的班底,沉聲訓示勉勵了兩句,各自分了職責範圍,又再次強調,“府裡這些人說什麼,做什麼,你們不必理會,只需遵守我的軍令便是——我以軍令治府,先從你們開始,剩下的那些人,少不得也要他們一一改過來。”

    底下齊聲應諾,轟然一聲氣勢齊整浩大,廣晟微微點頭微笑,對這般充滿挑戰的頗為興味和滿意。

    但他隨即卻感覺有些悵然若失——陪伴他一路行來的那個人,此時卻沒有和往常一樣,站在他身後,沉默而貼心的微笑著,與他一起分享這份榮譽和挑戰。

    小古……據藍寧說,她去看望城郊的表親了,這才走了一天一夜,廣晟就覺得很不習慣。

    好似在不知不覺間,她就宛如潤物無聲的細雨,漸漸的,潛入了他的生命裡,跟他一起同歡喜,共艱險。

    廣晟的眼前,此時又出現了那張宜喜宜嗔的臉龐,以及那雙平凡卻熠熠生輝的杏眸……這次打開庫房,要好好給她找些首飾和脂粉,讓她好好打扮一下,省得老是灰頭土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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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心狠

    他微微一笑,眼中閃爍著溫暖的光芒,隨即又想起了什麼,冷冷的收斂起來,吩咐兩個小廝沈安沈寧道:“你們收拾一下,我們去大理寺。”

    那裡,正關押著一位與他亦師亦友、情誼深重之人——正是錦衣衛的前指揮使,紀綱。

    他必須去跟他見上一面。

    蘭慶班的正房中,小古幽幽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貴妃榻上,額頭上覆了一塊冰涼的帕巾,傷口處也傳來一陣清涼的草藥味。

    “你的傷口很深,沒好好休息又到處亂跑,還跟人動武交手,已經惡化裂開了——你自己沒感覺發高燒了嗎?!”

    房門外傳來沉穩而熟悉的嗓音,雖然貌似訓斥,卻含著關切焦慮。

    小古撐著要起身,秦遙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紅泥陶銚,蓋子半掀正冒著藥香白氣,他小心過濾藥渣,又將黑乎乎的藥湯倒進碗裡,端到了榻前。

    “藥已經煮好來了,快趁熱喝下。”

    他沉聲催促道。

    小古接過喝了一口,剛要叫苦,卻被他瞪了一眼,只得賭氣似的一飲而盡。

    帶著熱意的苦味在喉頭無盡蔓延,卻又化為一種微妙的香味,消失在髒腑之間,小古咳了兩聲,覺得額頭沒那麼燙了,正要起身卻被秦遙阻止了,“你還敢逞強折騰,這幾天都別下床落地!”

    小古微微咬唇,不放心的開口要問,秦遙明白了她的意思,“跟你來的那些女人,我都暫時安置在庫房那裡了。”

    秦遙做事,永遠是那麼穩妥。

    小古一顆心放下大半,隨即卻想起昏迷前聽到的駭人聽聞真相。剩下半顆心就沉到了冰水裡,“金蘭會的兄弟姐妹都知道了我爹的事……”

    “是。”

    小古低下了頭,嘴唇有些干裂。想說什麼但終究沉默了——就是現在,她仍然處於震驚的余波之中——雖然一直對胡閏抱有復雜的憎恨。但他的忠直不阿卻是所有人公認的,卻沒想到他竟然跟朱棣勾結,徹底把朱允炆叛賣。

    “他怎麼能……”

    怒意哽咽在喉頭,再怎樣的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開始咳嗽,秦遙立刻讓她躺下,“事已至此。多想無用——你應該養好身子再說其他。”

    明燦日光照在她蒼白面龐上,雙頰的那抹嫣紅略微淡了些,但眼角眉梢卻仍能看出憔悴來——她就這麼忽閃著星眸,就那麼乖順的躺下。任由他替她掖好被角。

    秦遙俯下身,呼吸之間嗅到她身上的藥香,混合著少女天然的馨寧,再加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氛……這一瞬,他心中升起一種又酸又甜又澀的況味。

    “你先休養幾天。我設法把你轉移到城郊去避開這陣風頭。”

    昏暗中,他目光閃動,略微側過頭去沉聲說道。

    “金蘭會那邊,你暫時不要跟任何人聯絡,好好休養一陣子。靜待時機再說。”

    小古抿唇,唇角的線條是沮喪和不甘,“他們只怕都要視我為敵寇了……這事又確鑿無疑,難以解釋。”

    無聲一嘆,她低聲道:“也只能這樣了,我去城郊住幾天,等傷好了再回侯府。”

    小古嘆息道,隨即問起了秦遙,“錦衣衛那邊怎樣了?”

    那一夜的激戰,最後卻意外失手被那人所傷,隨即又匆匆趕去救出那些女眷,也不知時局已經鬧成什麼樣了。

    秦遙目光閃動,“錦衣衛那邊已經停止反抗,紀綱自願束手就擒。”

    “什麼?”

    沒等小古震驚,秦遙又說起那件轟動京城的“火炮轟擊聖駕”的行刺案,“據說是沈家二房的庶次子在火場中將朱棣祖孫救了出來。”

    原來如此,小古這才徹底明了,所謂的救駕之功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突然有旨意讓少爺襲了爵位。

    聽完這驚心動魄的一連串事件,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想到這短短兩天兩夜之間,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她看向秦遙,“你覺得,真是紀綱暗中設計,要轟殺行刺朱棣嗎?”

    秦遙看向她,目光含笑,“我們的想法應該是一樣的。”

    小古點了點頭,“紀綱飛揚跋扈,萌生野心也並不意外,但他若是要行刺皇帝會選個更好的機會,不會拖到最後大勢已去才搞這一出。”

    “這次所謂的行刺,倒更像是一場匆匆編寫、上演的戲。”

    到底是誰導演了這場戲呢?

    兩人對視一樣,心中都想起一個人選——

    難道是他?

    “你覺得,是大哥所為?”

    秦遙終於首先開口。

    小古默默點頭,隨即又用力搖頭,“我覺得這裡面,必定有他的手筆,但最後的那場行刺,卻顯得有些詭異和多余。”

    兩人面面相覷,只覺得眼前局勢宛如迷霧,所有人都好似戴著假面具,重重疊疊看不真切,只有小心謹慎走一步算一步。

    小古咬唇道,“行刺什麼的反正與我們無關,是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清楚,但這些女眷被追殺、我們金蘭會的秘密據點連續泄露,這卻與他脫不了干系!”

    秦遙眼中閃過一道冷然光芒,“我剛才只是懷疑,既然說到這份上,不如把話說開——事實上,我覺得你爹勾結朱棣的證據在此時爆發,也與他有關!”

    小古頓時打了個激靈,宛如置身冰窖之中。

    她並非蠢人,而是乍逢變故,情緒激動之下未能深思熟慮,此時想起,卻也深感蹊蹺:胡閏變節背叛的材料早在十幾年前就存檔了,為何在此時冒了出來?

    而最有可能得到這份東西的,就是潛伏在大理寺的景語!

    “他為何要這麼做?!”

    小古低喊出聲,那般深入骨髓的憤怒,是被親近之人背叛的至痛。

    “我覺得他倒是不像是要害你,而是要用此事鉗制、絆住你的手腳。”

    秦瑤仔細分析道,這一答案卻是讓小古若有所悟——之前那些黑衣人,逢命不能殺她跟小安,小安是因為二姐的緣故,而她……若是此事是大哥景語所為,一切的事情就說得通了。

    他派人追殺那些女眷,只是為了達成他的某種目的!

    多麼可怕的連環謀算!多麼冷酷無情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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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交鋒

    小古不禁打了個冷戰,秦遙見她臉色不好,又拿出一個安神的香包,放她鼻端嗅聞一陣,“再睡一覺吧,我這裡絕對安全。”

    小古點了點頭,有些渾渾噩噩的乖乖聽話——這一夜她受到的心靈衝擊太大,她已經累極了,整個身心都到了崩潰邊緣。

    大理寺的公房裡,薛語正在奮筆疾書,桌上的公文堆成一疊,卻漸漸的少了下去。

    房外檐廊下有雜役走過,卻只是屏息凝神將茶水擱在外間,不敢打擾這位炙手可熱的青年主簿。

    午後的日光明媚而微帶熾熱,透過窗邊柳蔭的碧綠照在紗窗上,薛語眯起了眼,閉上雙目略微養神,隨即干脆走到窗邊眺望遠方。

    微風吹動他的鬢發,輕輕撓動他的脖頸,那般熟悉的感覺,宛如童年時那個美目盈盈的可愛女童,手中拈著狗尾巴草,這般戲耍捉弄於他。

    如郡……

    心中念著這個名字,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溫柔,隨即卻化為一聲嘆息。

    她此時,大概正躲在秦遙那裡,黯然傷神。

    因為她父親的背叛證據,在此時此刻被掀開,她在金蘭會中,已經無法存身。

    實際上,那一封證據,正是他精心設計在此時掀開的。

    “你若是知道是我所為,只怕要恨我入骨吧?”

    薛語唇邊勾起一道苦笑,卻是那般淡定儒雅,“但我別無選擇,只能逼你離開。”

    小古若是繼續留在金蘭會中,他下一步的計劃,甚至是今後一系列的布局,都可能被她看穿、甚至破壞。

    這樣的危險因子。其實早在計劃前就應該剪除。

    但他,又怎麼舍得?

    無法割舍,無法傷害她。於是他只能出次下策,讓她父親身敗名裂。逼她黯然離開金蘭會,不再插手這邊。

    “如郡,希望你能原諒我……”

    他輕聲嘆息道,突然聽到門外有人稟報道:“薛主簿,濟寧侯前來拜訪。”

    濟寧侯?

    薛語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這是那個一步登天的沈家庶子。

    他眼中微微閃過譏諷之色。隨即卻仍是溫煦而笑道:“快快請他進來。”

    沈廣晟嗎……這人真是個幸運兒!

    薛語想起昨夜發生的一切,只能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他原本設下重重布局,讓皇帝一點一滴的發現紀綱勾結太子、圖謀不軌的真面目,最後紅箋的口供。乃是最終的致命一擊。

    紀綱的前途和性命,在此時已經徹底完了。

    朱棣相信了這一切,並派人去抓捕那些被營救的犯官女眷,而他,只要犧牲了那群女人。就能指證整個錦衣衛都為她們提供保護和幫助。

    那時候,不僅是紀綱,而是整個錦衣衛幾萬人,都要成為朱棣眼中的背叛者,被徹底清除。

    所謂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當年朱元璋剪除他那些老部下,不也是動輒殺了成千上萬人?朱棣攻入京城時,族誅流放的文臣武將也有上萬人。

    只是這次,輪到這群儈子手和鷹犬倒霉了。

    只可惜,本來完美的計劃,卻出現了兩個漏洞。

    一是所謂的“火炮轟擊大理寺”事件,此事不是他籌劃設計的,對他的計劃來說也是畫蛇添足莫名其妙!那個姓沈的小子雖然指證是紀綱所為,但無形中卻把錦衣衛給開脫出去了,而皇帝竟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居然只關押了紀綱,沒有動錦衣衛任何一人。

    薛語深深皺眉,隨即又想起小古和那群女眷,眉心的皺褶更深——她不知怎的得到了消息,衝過去救人,竟然將他設置的兩處埋伏都打散,讓他這一著棋全部失敗!

    這兩處漏洞,讓整個計劃只完成了一半。

    紀綱必死無疑,而錦衣衛……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紀綱、錦衣衛的鷹犬……這些人全部該死!

    薛語的眼中閃過戾色,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不同於僕役的小心謹慎,那是一種沉穩中透出剛毅果斷的步伐,隨即,有人敲響了門,走了進來。

    是新任的濟寧侯來了。

    薛語回身,對著那人長揖一禮,鄭重道:“下官公務繁忙,沒能遠迎,請侯爺勿怪。”

    “薛主簿這幾日為聖上分憂,必定是日以繼夜的忙碌,一些虛禮又何足掛齒。”

    日光映照下,那青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著紅金蟒紋箭袖,外罩石青蓮紋鶴氅,絕色姿容之外,更見華貴氣派。

    景語只覺得眼角微微刺痛,終於將那夜那個一身血污的蒼白青年,與今日這氣度端凝的侯爺重合在一起。

    “侯爺風采真令下官心羨……今日到此,真讓我這小小陋室蓬蓽生輝。”

    他含笑親手遞過茶來,“今日貴足踏我這賤地,是有什麼吩咐?”

    廣晟兩次接觸,只覺得對方溫文儒雅卻又不迂腐,談笑之間讓人如沐春風,難以產生惡感,但不知怎的,他卻對此人有一種奇妙的隔膜和防備。

    “我想見見紀綱那個逆賊。”

    “哦?”

    薛語目光閃動,眼底的微笑加深,“他可是大逆不道之犯,雖然羈押在我大理寺,我卻不敢擅自做主。”

    他看向廣晟,誠懇建議道:“侯爺不如去找我們大理寺卿陳大人試試。”

    “陳大人雖然位高權重,但這件事上,真正說話算數的,卻是你薛主簿。”

    廣晟的話直截了當,大膽卻又不顯得無禮,“聖上專門派你經略此事,所謂縣官不如現管,還請薛主簿通融一二。”

    “沒有聖上的旨意,任何人接近紀綱,下官都要掉腦袋的啊。”

    薛語的神色無奈發愁,“侯爺就不要為難我這個一介書生了。”

    “那用這個腰牌又如何?”

    廣晟拿出的黃金鑲像牙腰牌,卻讓薛語心頭一震——這是不需稟報直接出入大內的通行腰牌。

    這種腰牌,就算是皇帝親信臣子,也沒幾個人能有——他怎會有這東西?

    面對薛語驚疑眼神,廣晟好整以暇道:“這是皇上賜我查案時用的。”

    話說得不明不白,卻更容易引人遐思。

    薛語心中咯噔一聲:雖然責成大理寺查紀綱,但朱棣是個疑心病特別重的皇帝,難道他另外派了這小子在調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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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9 23:4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真相

    雖然之前有旨意讓大理寺徹查此案,但按照朱棣猜忌的個性,確實可能讓兩邊同時查案——他未必會相信單方面的結果。

    九五之尊,任何時候都是喜歡制衡權力。

    他心中幾乎要確定這個想法,但此時卻又升起一個念頭——眼前這位侯爺的話,語焉不詳,只怕也是頗多保留。

    各懷心思的兩人,隔著茶水的清香和氣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廣晟氣定神閑,實則心中卻也有些惴惴——他這番拿了雞毛當令箭,可以說是半真半假。

    這腰牌是特許他可以隨時出入宮掖,上意明旨裡也有“監察不軌清弊除惡”,但這其實是對錦衣衛官常有的嘉許之詞,並不是說真讓他去查這案子。

    這樣行為,往大裡說可以是假稱聖意,其實是冒著絕大風險的。

    但,他必須見到紀綱一面!

    薛語看著眼前這個鳳眸俊顏的青年,心中思緒漸漸延伸開來——

    他真的有上意密旨嗎?

    為什麼要見紀綱?

    這個人,會不會有問題?

    無數的疑問在他心頭閃過,就在這一瞬,兩日內目光對撞,波光熠熠之下,卻是各自的心思博弈。

    “我也知道,薛主簿盡忠職守,不敢有絲毫松懈,我也不想為難你。”

    他看著薛語,誠摯的繼續說道:“我可以不跟他接觸,但必須看看他是否安好,身上是否有什麼異狀。”

    這個要求聽起來更加合理,但不知怎的,薛語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卻更加清晰。

    他垂眸思索,片刻之後抬起頭來,斷然道:“既然如此,我陪侯爺一起去吧。”

    竟然是要跟著他一起去察看人犯!

    廣晟目光一凝,隨即若無其事的笑了,“有主這是你的地盤。客隨主便,我聽你的便是。”

    大理寺的監牢跟刑部、錦衣衛的截然不同。

    錦衣衛的陰森恐怖,曲折深回,十步之內就能看到血腥猙獰的刑具,宛如他們的恐怖名頭一樣,可以止小兒夜啼。

    刑部的監牢方方正正地方寬廣,犯人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有,裡面有住得很舒服的單獨小院,也有多人擠住的腌臜鬥室,那邊是熱鬧滾滾不絕人聲的。

    只有大理寺的監獄。永遠是那麼冷清寂靜。不聞人聲。

    這裡只會接手皇帝欽定的大案要案。而在皇帝極為信任錦衣衛之時,這裡甚至是空蕩蕩的。

    通過重重鐵門,沒有任何台階一直向前,最深處的那間。寬廣而潔淨,甚至還點起了白蠟,毫無陰森恐怖的感覺。

    廣晟的腳步停住了,因為他的眼前已經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紀綱著一件藍色細棉直綴,發間一根竹簪,腳上是鄉間士紳儒生常穿的千層底布鞋。

    他手持一卷紙書,正看得專心致志,好似完全沒有發現拐角處有人。

    廣晟盯著他,將每一寸表情都收入眼底——紀綱看樣子沒受什麼刑求。神色之間也不見憔悴,那般居家庸常的穿著,在他身上竟然顯得舒適閑逸。

    廣晟此時此刻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以極大的自制力,壓住了眼眶的濕熱。

    這一刻,他想起了兩天前那個漫長、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險惡之夜。

    那一夜。他奉了眼前這人的命令,前去皇宮告急變,遞送漢王蓄養私兵圖謀不軌的證據。

    然而聖上突然離宮不知去向,進退兩難的他就這麼站在宮門前的傾盆大雨裡,任由雨水澆灌。

    那一刻的絕望和手足無措,他一生一世也無法忘記。

    後來,他想出辦法,請出了太孫,整個局面似乎要絕處逢生了。

    似乎。

    在跟太孫一同前往大理寺的路上,他打開了裝有證據的包袱,裡面除了文書證據,還有一只錦囊。

    封口處寫著,最後時刻開啟。

    什麼是最後時刻?

    他不知道,但他毫不猶豫的打開了,而裡面的內同,卻讓他整個人呆若木雞。

    裡面是紀綱的親筆信,告訴他:如果亥時前還沒把證據送到,那就是對方早有警覺,這份證據立刻銷毀——因為它不僅是沒用了,而且反而會成為敵方手裡的武器。

    隨後,他讓廣晟做唯一一件,也是最後一件的重要工作。

    出首告發他。

    告發他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廣晟那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怎麼可能?!

    他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但紀綱的文字,熟悉而冰冷,宛如他之前任何一道命令,准確而不容置疑:必須由廣晟親自告發他,才能博取皇帝的信任,才能保住錦衣衛。

    保住錦衣衛……這是他最後的心願。

    在那一瞬間,廣晟的手在簌簌發抖。

    坐在他對面的太孫,昏暗中看不真切,只以為是車子顛簸或是面聖之前的緊張。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他面臨這個世上最艱難、最痛苦的任務!

    最終,他還是告發了紀綱,保住錦衣衛。

    而在他下車時發出的暗號,也被紀綱事先安排的暗衛准確收到,隨即,一刻之後,兩條街外的紅衣大炮准時轟中了大理寺。

    元末時期,從歐羅巴流落到中原的紅衣大炮,早就腐朽半壞,炮彈的殺傷力很低,但它含有的硫磺硝石等物能引起大火。

    錦囊的最後沒有吩咐他如何做,但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就這樣,廣晟由告發漢王改為告發紀綱,並在火炮轟擊下的火場裡,救出了被困的朱棣和太孫殿下。

    救駕之功,非同小可。

    別人不知他的身份,可朱棣卻是清楚,他的秘密身份是錦衣衛的千戶。

    錦衣衛並未叛亂,尚有忠勇之士。

    這是錦衣衛沒有被拆散、滅殺的唯一原因。

    他以一己之力,撐住了整個局面!

    這,就是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此時此刻,廣晟站在紀綱不遠處的拐角,眼睜睜看著他身陷囹圄,卻只能這麼默默看著。

    不能交談,不能有肢體接觸,甚至不能有異常的表情和眼神。

    身旁的這位薛主簿,正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廣晟就這麼靜靜看著紀綱,而身旁的薛語,深深看著他們兩人。

    半晌,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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