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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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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2: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引 相映成趣

  界碑前,山道上,小柒與果兒阿升起了分歧。小柒不上山也不下山,要大家往正前方的山腰林走。果兒和阿升都不同意,說山腰林後是斷崖。小柒說她自有安排。果兒表示不信。阿升附和,說沒路了還怎麼安排。

  三人爭持不下,眼看追兵的火光越來越近,小柒又沒有幫手,一張嘴說不過,最後脾氣爆了,直接搶過昏迷不醒的孟元就往山腰林子走。

  阿升跳過去攔,「你歸你走,就不能帶走孟元!」

  小柒一巴掌拍開阿升,看他摔個大馬趴,她才高興,「這回算是瞧見白尾巴狼了,調個頭就忘恩負義。這小子是我兔幫抓的,當然跟我兔幫走。」

  阿升撲過去,哪知小柒一跳就一丈,連帶孟元拖起一路塵。

  小柒皺皺鼻子,把人扛上肩,「真是到哪兒都麻煩的傢伙。」

  果兒道,「舍海,別讓她走。」

  舍海飛身奔向小柒,同時腰刀出鞘,半空揮下。

  小柒嘻笑,雙手將孟元抓過頭頂,把這人當棍子來擋刀。

  舍海急忙收招,側空翻兩圈,雙腳才落地,又往小柒的雙腿掃袪。

  小柒似早料到一般,改捉孟元腳踝,人就倒豎過來,接著當棍子使,還有空閒說話,「行,咱誰也別走了,等大今那些人追過來,你們繼續回去當俘虜,我走我的獨木橋。」

  畢魯班也瞧見那條火蛇蜿蜒遊近,就勸道,「既然如此,就各走各的吧。」

  果兒對留不留孟元本就無所謂,將舍海喊回,也勸死瞪著小柒的阿升,「快走,不然讓今人追上,就算知道這個姓孟的是叛徒,都成了白費。」

  阿升垂頭捏了捏拳,往畢魯班他們那兒走一步。

  小柒哼笑,「走吧,走吧,只要你們沿山道走,是上是下都一個樣,自個兒跳回籠子裡去。」臭小山雖有奇謀,這些人非要自作聰明,又疑神疑鬼,所以生死她不管啦。

  阿升回頭問,「說清楚!」

  「就不說!」小柒和小山都是痛快姑娘,不高興了就不怕跟人作對,特別是對方自己來找茬的。

  忽然,山間發出巨大滾動聲,眾人腳下地面微震,沙礫顫跳。

  小柒往上山的方向看了看,在食指側邊小心放一顆山楂,大拇指一彈,山楂正好入嘴,慢慢嚼起來。

  舍海也朝那方向奔去,稍後回來稟報,「上方山石滾落,已經堵住山道,不能過去了。」

  果兒急了,「這可怎生是好?」

  小柒嗆聲,「那就下山唄。」

  阿升這時也顧不得較勁,「我們必須翻過山去,不能再回瀘州,那裡山道口定有今人把守——」忽而一念閃過,看向小柒,「難道山那頭也有今人……」

  小柒一副「怎麼這麼笨」的樣子,「你才知道?」

  果兒聽見兩人說話,故意畫粗的眉毛蹙起,「可你又如何知道?」

  小柒看看夜空,眼珠子轉上半圈,「別問我,我聽幫主的,她說不能走山道,那就是不能走。那誰……」往後找到畢魯班,「那位老爺子身上到底有什麼好東西,讓人八百里窮追猛打?」

  果兒和阿升異口同聲,「沒什麼!」

  小柒撇撇嘴,才不稀罕他們說不說,忽聽有人喚七七姑娘,循聲望去,瞧見四人從山路跑上來,前頭是一紅兔臉,後頭三人皆戴灰兔面。

  果兒低聲道一句,「還真有兔幫。」一直以為那兩隻兔子虛張聲勢,想不到又來四隻。

  如此一來,果兒心中的疑慮減輕不少。

  小柒粗中有細,心想她家沒紅兔子,不由步步往後退。倒不是她怕打架,而是小山說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感覺不對就趕緊跑。

  「……是我。」人近,聲音也近。

  小柒聽出來了,「十……是明琅公子啊。」

  又是她家小山囑咐,戴著面具,以兔幫名義行事,不能喊大名,不能道小名,或者別人一聽就知道是誰的稱呼。小柒盤想著大概「十二公子」也太響亮,就順嘴把「明琅公子」兩個字說出來了。

  王楚風慢半拍反應過來小柒喊得是自己,居然挺喜歡這個稱呼,回應得十分自得,「是我。」

  日後,兔幫有明琅,萬機似無機。

  小柒顧不上扛孟元,將人往樹林邊一放,拉著王楚風到一旁說悄悄話,「每回挑事的都是九公子,這回怎麼變成十二公子你了?而且你的面具為什麼是紅的?沒道理!沒道理!」

  王楚風看著小柒就會不由自主地笑,明明對方戴著面具,腦中卻顯出福福粉粉的可愛姑娘,「九哥需要人幫忙,我正好有空暇。至於這面具,什麼顏色都無妨,九哥隨手給的。」

  小柒反而為王楚風挑剔,「九公子不可能隨手給,他和小山的心思都跟機關術似的,環環相銜。」

  她圓睜兩隻其實一點兒不小的眼睛,掂著腳尖,湊近王楚風臉上的面具盯看。

  在船上給小柒餵食之後,已經過去一個月,王楚風自認,如果再面對小柒,可以完全做到平常心。但是,這尊福娃娃才靠近,他就面紅耳赤心跳從速了。而且,而且,面具後的眼睛原來很大,能盛下這夜星空。

  王楚風輕咳,往後退了退。

  小柒一拍手,「咦?」

  王楚風再咳了咳,暗道還好有面具,能掩住臉紅,同時語氣故作從容,「怎麼?」

  小柒腳尖一掂一掂,拿手比劃,「你居然比我高。」

  王楚風笑出,「小七姑娘是不是走茬話題了?」

  小柒想起來,也笑,「我就這性子,想到就說。我猜啊,應該是九公子讓你唱紅臉,他自己好唱白臉,由你當壞人。」說著就搖起頭來,「不行,不行,下回見到九公子,我得跟他說,叫他幫你換一個。你何時跟人紅過臉啊?」

  王楚風張張口,最後還是決定不說了。其實九哥真不是隨手給,卻道小七姑娘愛穿紅衣,他戴紅兔面具,可以為兔幫來個相映成輝。

  明知九哥惡搞,王楚風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但毫無怨言接過去,還心甘情願戴上了。

  結果,小柒今晚一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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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2: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一引 統一戰線

  「我脾氣沒那麼好。」王楚風從袖中拿出一個小油包,剝開油紙。

  小柒聞到香甜味,亮眼瞅著油紙裡的小核桃肉,嚥一口口水,「我能吃嗎?我能吃嗎?還從沒聞過這麼香的核桃呢。」

  王楚風笑道,「我們府裡特製的蜂蜜小核桃。不多,你先嘗個鮮,要是喜歡,我再派人送到趙府。」

  他不說他已經帶了一個月的小食,每回幾樣,隨身放,不知何時遇得到這個沒東西吃就可能再也吃不下的姑娘,但這麼做,讓他心安。

  小柒圓溜溜的手指靈巧撿一顆,放到嘴裡,又突地張開圓手,將要碰到油紙包的時候,她的手頓住,眼巴巴盯著核桃,「好吃。」

  深呼吸——深呼吸——她柒小柒不能搶東西吃!她是有氣質的姑娘!只有狗才搶吃的!

  王楚風看不到小柒的表情,卻看得到小柒的動作,還聽得出小柒的語氣,便順勢將油包放在小柒手裡,「好吃就好,我不愛這些零嘴,這包就給了你吧。」

  有些摸到這姑娘的脾性,活潑率性,不拘小節,又懂得優雅。聽著矛盾,但在小柒身上就顯得很融洽,是一種他從不曾見過的,獨特的,美麗。

  「真的啊?給了就不能要回去了哦!」小柒雙手捧住,跟什麼寶貝似的,仔細包好,收進懷中。

  王楚風好笑,「給了自然不會再要回去。」

  小柒聲音不以為意,「那是十二公子裡外都俊。偏生有那種賤傢伙,除了俊臉就一無是處,把我也想得膚淺,以為能哄到好處,結果哄不招,就像潑婦撒野。」

  王楚風想起曾讓小柒跑得勤快的那個戲班俊生,心中突生不快,也笑不出來了,「小柒姑娘既然知道有那種人,今後還是不要以貌取人,看清人心才好。」

  小柒哈笑,「我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哪來那麼多工夫看路人?長得好呢,就多看幾眼。長得不好呢,省下幾眼。橫豎我要找吃的,順道罷了。」

  「路人?」王楚風以為小柒容易動情。

  「當然啊。我又不打算跟這些人交朋友,不看臉,看什麼?」小柒全然不知王楚風心裡所想,直說她自己的見解,「想同我做朋友,我可挑剔著呢!心長歪了,臉長得像神仙也沒用!小山老說我馬虎,我說她吹毛求疵,所以我能交到十二公子這樣從裡到外都合我心意的好友,她就只能被陰刮刮的九公子算計,不斷送好處給他啦!」

  王楚風沒聽進最後的,只聽進那句「從裡到外都合我心意」,之前的不快頓然煙消雲散,連嘴裡都能嘗到甜味了。

  原來,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情緒如此輕易得被心上的人牽著走。

  「喂,你倆到底嘀咕什麼呢?再說下去,人就追上來了。」阿升實在忍不住,喊道。

  小柒嗤笑,沖阿升喊回去,「不是早說好了嘛,你們走你們的,我們說說我們的話,關你們什麼事!」

  王楚風雖然欣賞小柒如入無人之境得直率,奈何自己一時半會兒也學不會,開口還是君子風,「上山路已讓今人截斷,瀘州可能又有陷阱,大家還是跟我們走吧。」

  忽從眾人逃出來的最後一段直岔路跑過來七八條影子,讓人以為是追兵殺到,連原本反對最厲害的果兒都跑到小柒和王楚風這邊,更不提其他人了。

  一下子,統一戰線。

  小柒撇撇笑,關鍵時候比誰都大氣,不計較了,但對王楚風道,「好像不對,別看追兵的火光好像挺近,其實這條岔路疊進,要經過幾座山頭,不容易追的。」

  王楚風相信小柒這面的本事,「確實,他們也沒點火把,似乎有意隱藏行蹤。會不會是小——幫主他們來會合了?」想說小山,臨時改口,身後身旁全是別人的耳朵。

  小柒卻搖頭,「不,咱幫主哪能跑那麼慢?也許是幫腦。」

  王楚風聽著新鮮,大概猜得到幫腦是九哥。

  兩人站一塊兒,誰也不知道怕,誰也不管周圍的人怕不怕,靜等那幾道影子跑近。灰兔們則齊齊拔刀,護在兩人身前,三隻如同百隻的氣勢。

  因為皆專注前方,躺在林旁的那人何時不見了,也無一人察覺。

  而來影化實,是一個塌鼻大嘴的姑娘。她見到五張兔面具,目光快快一掃,開始劈里啪啦打手勢。

  別人看不懂,小柒看得懂,從小和小山跟師父學這個,一看就知來人無害,馬上也打起手勢來,而且開心得不得了,乾脆上去拉住那姑娘的手,好像看到親人一樣。

  高興之餘,小柒不忘和王楚風分享,「明琅公子,是我們自己人……」

  話未說完,果兒驚道,「什麼自己人?分明是奴營管吏!別以為之前女扮男裝,我就認不出你!追兵裡能有幾個啞巴?」

  眾工雖然認不出彩燕的居多,但對果兒頗為信服,一聽奴營管吏,面露怯色,反倒是畢魯班和阿升的神情大愕,有些令人尋味。

  當然,這會兒也沒人有閒情尋味。

  小柒一邊對彩燕打手勢,一邊對王楚風說,「真不能再耽擱了,彩燕說追兵離我們頂多半刻時,而她帶來的這幾人都是她的過命兄弟,可以信任。」

  「你信我就信。」王楚風示意小柒她們先走,再對果兒等人一拱手,懶得再文縐縐勸上一番,簡短道,「不勉強諸位,想跟我們走的,我們自當盡力。」

  果兒沒了主意,問畢魯班,「畢大師以為呢?」

  阿升沉眼看著從身前經過的彩燕,「既然已無退路,只能向前!大家快跟上!」

  等人差不多都進了林子,阿升見小柒肩上沒扛東西,再看林邊,怎麼也找不見孟元,不禁急問,「胖兔子,那個叛徒呢?」

  小柒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叛徒,隨後啊了一聲,往回看看,四週一掃,聳聳肩,居然不驚不訝,接著往林裡走。

  阿升氣壞了,追上去,雙手撐開擋住小柒,「你就這麼走啊?」

  小柒抓住阿升衣領子,把他整個拎開,聲音森森如鬼,「難道你還期望我去追?別說只是一介懦夫,就算他是皇帝,也沒我自己重要。」

  阿升呆住,隨後聽見彩燕那熟悉的聲音說走,才無奈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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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2: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二引 虧本買賣

  夏夜長,還好天上有繁星,地上有忙人,都不寂寞。

  齊賀山某段山道熱鬧得啊,幾批人過去之後,又來兩位快馬加鞭的騎士。馬是健馬,騎士不是身手矯捷之士,一個滑著下馬,一個趴著下馬。

  「鞋印淩亂,都往山腰林子那邊去的。」趴著下馬的,是桑節南,因為有人說受傷該有受傷的樣子,故而動小心翼翼,難看就難看一點吧,而且她現下也顧不得,「小柒這傢伙,跟她說過麻利點兒,結果還是讓追兵趕上了。」

  「應該不是小柒不麻利,而是果兒姑娘不信任她,執意要走山道。」滑著下馬的,自然就只能是懶骨頭的王九公子,屬泥鰍的嘛。

  兩人從那個假平家村的大路趕到界碑這兒,本來就是最後離開,又繞得是遠路,騎馬也沒趕上大部隊,不知情形如何。

  節南未作停留,朝樹林走去,邊走邊說,「那也不對。依著小柒的作反性子,果兒姑娘不肯跟她走,她自己就走了……不知小柒帶沒帶孟元……」音尾收弱,瞥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的人。

  「小柒雖也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姑娘,但她最是護你,既然知道你和孟元有約定,定不會叫你食言,肯定帶了孟元走。」王泮林一雙眼淡淡掃過林外,「不過,果兒姑娘最終還是會跟小柒走,或者說不得不跟著走。」

  「不可能。」節南誤會,「小柒這點還是分得清的,咱女子不打女子。」

  王泮林呵笑,「我讓十二郎把翻山的路炸堵了,以果兒姑娘的聰明,不可能冒險回瀘州,所以只得跟小柒走。」

  「你讓十二公子把山路炸堵了?」節南覺得自己聽錯。

  王泮林哦了一聲,「五哥剛成親,不好差使。十弟閉關修道,不理睬我。十六弟逃學看雜耍,被罰門禁。其他兄弟不在家。只有十二郎,雖然大忙人,但要小柒出現,就騰得出空來的。」

  節南冷哼,「你當心說話,別說得我家小柒和十二公子有什麼曖昧似的。」

  王泮林才不怕節南冷哼,「是了,是我說錯了,是小山你和我說不清道不明,十二想看熱鬧,等著我差使他。」

  節南咬牙,想起不久前水田上發生的事,磨齒霍霍,但知空口白話根本威脅不到,因此懶得費唇舌,「行了,我的意思是你堵山路做什麼。」

  「小山你為何讓小柒往這林子對面走,我就為何讓十二郎堵路。」王泮林把問題送回來了。

  這要是腦子稍微轉慢一點兒的人,都得先歇口氣再想,可節南腦袋常常快轉中,而且聰明人不說兩家話,哈,不,是聰明人說話不腰疼。

  「我本來防得是齊賀山兩頭萬一都有潛入的今兵,想不到大今卻能動用長白幫,臨時起意走水路,也算僥倖。原來,你也想到了。」都說她和他棋路相似。

  「我沒你疑心重,見招拆招而已。」王泮林謙虛之中有暗諷。

  「謙虛了。」節南針鋒相對。

  兩人已習慣彼此說話的方式,能當作一種樂趣。當然,正常人一般都接受不了。

  王泮林接著道,「我在平家村等了數日,果兒姑娘他們卻遲遲不到,留下的記號雖在瀘州府城,一入齊賀便音訊全無。後來查到界碑和平家村的指路牌被挪,廢村裡出現人煙,我就看出對方的伎倆了。不過有一點,我到廢村之前才想明白。這麼多人進山佈置廢村,挪動界碑,另闢小路,就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為何全然沒有驚動我們佈置在兩邊山口的眼線?」

  節南當然已有答案,「他們也走了水路。」

  不過,知道歸知道,節南並沒有料到,「你看過地圖麼?齊賀山中確實有一條水道,但是——」

  「絕壁天險,歸玉家軍專用。」王泮林也是行家,「卻因多少年沒有水戰,兩頭關卡形同虛設,雖然日日有水軍巡船,仍有大膽民船偷抄近道。我原本建議果兒姑娘走水路,她卻擔心遇到水軍,到時一旦兩邊夾攻就更麻煩,所以才走山路。」

  節南奇道,「果兒姑娘是頌人,畢魯班更是北都大匠,那一行人個個是頌民,為何怕遇水軍?」

  王泮林笑道,「小山當真不出我期待。」又讓節南聽出話中話來,「可是我欠果兒姑娘一個允諾,答應為她保密,尚不能說。」

  節南要笑不笑,「你這人其實不會做買賣吧?」

  「怎麼說?」王泮林不懂這個結論從何而來。

  「這頭你花三百金,向朋友換到與果兒姑娘同遊一日的機會,那頭遊玩之後,反又欠了人家姑娘一個允諾,為此避暑都不得安寧,豈不是兩頭虧本?」

  王泮林十分詫異,「你怎知——」然後恍然大悟,「范令易!」

  節南卻想,好歹這些事還記得挺清楚。

  王泮林笑得訕訕,「那時酩酊大醉,讓范縣令誆哄,才寫下那張欠條,事後追悔莫及。他調任都安之後送來幾回邀貼,我都避之不見。三百金哪!我要從萬德樓私挪,姑姑還不揍我!至於果兒姑娘,說是允諾承諾,卻更是自己應盡之責——」突覺不對,「小山,你不會——」

  「范大人多好的官,自己貼錢想給百姓造水堰,又事關王家名聲,怎能賴債?我從工坊直接走賬,折算成五千貫還他了,所以今後你也不用躲他,還能接著做朋友。」節南非常痛快地告知實情,然後看王泮林的表情變作無可奈何,就哈哈笑出聲來。

  王泮林嘆了笑,「本想讓你幫我管錢,豈知這麼聰明的小山竟也入了俗套,學那些虛榮的,愛往外花錢。」

  節南大方承認,「我俗,我虛榮,我愛花錢,我是桑大天的女兒!」

  桑家別的沒有,有錢。

  「罷了,回頭等姑姑發現再討饒。」王泮林只是驚訝,沒有惱意,因為也是不愁錢的主。

  經歷這遭,節南再沒「虛榮」過,對方不發脾氣,多沒意思。

  眼看樹林走到頭,叮叮噹噹,棍啊刀啊,撞在一起清脆得很。

  王泮林試探,「但願你的船沒和今人的船撞上。」

  節南氣定神閒,「早防備著了!今人看到我的船大概逃也不及,因為那是——水師戰船。」

  王泮林的眼,瞬間濯亮。

  果然啊果然!桑小山必有後招!又幫他圓滿下完一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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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三引 覺醒推官

  鎮江府,蹴鞠大賽剛結束,安陽奪魁,都安第二,應該說不出意料。當然,這是正兒八經的全國總賽,哪支隊伍中沒有幾個貴官子弟,所以輸了也不受罰,不像民間那種賭賽。

  下場比賽的崔衍知和林溫沒覺得怎麼,畢竟蹴鞠對他倆就是平日消遣。反倒是看比賽的觀鞠社姑娘們難受,個個扼腕嘆息,還似模似樣開了賽後評球,非讓鞠英社小將們旁聽,連百里老將軍都被她們請來,隔著簾子聽她們羅列輸球的原因。最後,弄到老將軍都認真了,接替觀鞠社,說一番長篇大論。

  林溫早早聰明地選了後面坐,還能開小差,對同樣聰明的崔衍知低聲道,「怎麼沒瞧見桑六姑娘?」

  「沒趕上吧。」崔衍知說得淡然,心裡卻不輕鬆。

  林溫不知道桑六姑娘的出身,崔衍知卻知道。

  自大王嶺重逢至今,桑節南起初未認出他,暢春園突喚他姐夫,鞠園遇險,端午落水,說好的觀鞠社活動卻遲遲不到,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每一樁每一件,要麼正巧碰上大事,要麼就像缺失了某一段記憶,桑節南能待之自然而然,他卻覺著哪裡銜接不上。

  林溫,甚至延昱,都只以為他對桑節南有心,然而他自覺除了那種令他心慌意亂的情緒,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困惑,困惑桑節南身上為何有那麼強烈的神秘感。

  說到天上去,這姑娘不過有個霸王爹,還有四個霸兄霸姐,一家子地頭蛇,在鳳來縣那樣的小地方作威作福罷了。

  崔衍知不由就想起桑家大火案。也許因為桑節南在眼前活蹦亂跳,也許因為桑節南在趙府安之若素,他也幾乎遺忘了這個案子。

  這個案子最大的疑點就是天火,即便全鳳來縣的百姓對桑家人恨之入骨,不願施救,桑府裡也有幾十近百口人,看到著火了,竟然一個不救火,還被燒死在裡面,怎麼都說不過去。而桑節南在大王嶺與他對談,話裡行間明確透露出官府無用的憤憤然,顯然也懷疑天災可能是人禍。

  既然桑節南是懷疑的,那麼這半年她過得悠遊自在,反而奇怪了,更何況她的性子和小時候並無大不同。那年的桑節南已是她爹都不惹的小霸王,難道這年就變成寄人籬下的可憐侄女了?

  哪裡不對!

  到底哪裡不對?

  兔子——

  崔衍知彷彿就要抓到什麼的時候,玉木秀闖進廳堂,大聲嚷嚷,「別管勞什子的蹴鞠賽了,老將軍,我爹剛到城外巡水營,請您過去!」

  崔衍知陡然站起,以眼神詢問玉木秀。

  玉木秀對崔衍知沉沉一點頭。

  能讓水寨大營的玉大將軍突然跑到小小巡營,百里老將軍意外之餘,自然不會耽擱,馬上就走了。他一走,鞠英社的小子們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紛紛跟出去。

  崔衍知正要走向等著他的玉木秀,蘿江從簾子後面跑出來叫他。瀟瀟菲菲在蘿江身後撩簾子,卻喊著溫二哥,把林溫招過去了。

  「何事?」崔衍知一邊問,一邊退後兩步,將這位郡主和他的距離拉開到六尺。

  蘿江郡主習以為常,「蹴鞠看完了,可姑娘們都想去探望玉真。」

  崔衍知沒想到她們有這個打算,下意識拒絕,「不用,玉真身體抱恙,別業的僕從也少,只怕招呼不周。」

  節南同蘿江郡主商量過,對崔衍知他們只說看大賽,不說探望玉真的事,不然要是先說了,沒準連蹴鞠都看不成。蘿江雖然答應,卻不以為意,想不到崔衍知真會不同意。

  蘿江郡主哪是任人拒絕的脾氣,「誰說徵五哥是心疼妹妹的好哥哥?一點都不體貼養病中的玉真。她一人住山中已有數十日,也沒個姐妹陪說話,多寂寞啊!難得我們出門一趟,而且還離得這麼近,居然都不去探望,知道的是五哥不讓,不知道的就以為我們觀鞠社的姑娘們沒心腸,避諱病中姐妹。」

  崔衍知皺眉,玉木秀又催。

  蘿江有些小居心,悄悄挑眉,「再說我們還得等桑六娘不是?」

  崔衍知動搖,卻用這些姑娘能讓玉真心情好一些的理由說服自己,便同意了,但附上兩個條件,「玉真的病雖說好了,身體尚且虛弱,你們不能攛掇著她出莊子,只在莊裡玩耍。還有,讓延昱和林溫送你們去,路上不能繞到別的地方去。等我這邊完事,就同你們會合,然後我們一起回都城。」

  蘿江郡主連聲道好,「推官大人自管操心國家大事,我們哪兒都不去,等著你,還有桑六娘來。說不定那時玉真也全好了,可以一道回家,那就太熱鬧啦。」

  崔衍知笑笑,將這事交代給林溫,就大步追上玉木秀。

  玉木秀的老爹親自過來,小子卻摩拳擦掌興奮樣,「五哥猜猜那條被偷的船駛哪兒去了?」

  「你小子別賣關子。」崔衍知不猜。

  「齊賀水峽。」玉木秀嘿嘿樂道,「而且據瀘州那邊的消息報稱,尚無看到其它巡營水船,也就是說船進了水峽還沒出去。所以老爹讓我立刻帶兩隻船上江,這會兒剛好順風,子夜之前就能趕到。」

  「齊賀水峽是軍用水道,不過一直沒派上用場……」崔衍知想了想,「有關卡吧?」

  玉木秀擦過鼻子,表示不滿,「兵部前兩年叫窮,直接撤掉了,如今朝裡主和,也就再沒恢復過。但是,確實還屬於水師,日日巡船查看是否有膽大的民船偷過,每月可以捕到不少罰金。」

  崔衍知好笑,「他們偷了船進齊賀水峽,總不會是幫你們做事——」笑臉變推官臉就在一瞬,「為了嚇開民船?!」

  「嚇開又如何?」玉木秀不懂。

  崔衍知也不知,只有些頭緒,「清空水峽,自然是因為他們要做的事見不得光。」

  「不管了,咱先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活捉以後再定心問。居然敢偷水師的船,真是吃熊心豹子膽,不想要腦袋了。」玉木秀毫不掩飾想跟人幹架的好心情。

  「消息可說有看清船上的人嗎?」崔衍知問。

  「沒,但報信漁夫的三歲娃子吵吵著看到兔子,好不好笑?」

  崔衍知臉色大變!

  怎麼可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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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四引 絕地擇生

  子夜,近。

  樹腰林的盡頭就是一片陡坡,坡的盡頭就什麼也沒有了,下面山崖,對面山崖,兩旁有矮峰高峰,一條湍急但還算寬闊的江流橫穿其間,也是節南讓小柒通知李羊來會合的地方。

  節南從小受到的教導中,所謂天險,就是用來征服的。

  懸崖沒有路,就鑿出一條路來。若懸崖夠直夠陡,崖下又有河流江流,便是最簡便且絕佳的撤離。

  所以,節南讓仙荷偷拓下玉家軍的兵牌和玉木秀的前鋒將牌,安排李羊帶雕刻師傅等在碼頭,看準鎮江城外的水巡營離齊賀最近,冒充玉家軍前鋒大將徵船,堂而皇之進水峽。而且,水軍的船一看就和民船不一樣,停在懸崖下,直接廣而告之,目力範圍內哪隻船敢靠近?

  至於冒充徵船的後果——

  節南看看王泮林,無聲撇笑,天上怎麼會無緣無故掉餡餅呢?雖然不怕闖禍,留下爛攤子就跑的,常常是小柒,但她和小柒是姐妹,讓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闖禍的本事她也會。

  王泮林沒看見節南衝自己笑,只看見陡坡上黑兔堇燊與彪形大漢戰在一起,二十幾隻灰兔對戰人數多出數倍的假農夫。奇怪的是,也有農夫和農夫打起來的,不知怎會鬧內訌。

  再看紅兔十二郎站在最頂上,正幫拽住布條的一人下崖。這些布條結起的繩子套在不遠處的大石頭上,小柒手持一柄又長又寬的重劍,和一位面生的姑娘共同守那兒,圓兔臉顯得兇神惡煞,大有誰敢來砍繩誰沒命的鬼氣。顯然,那塊大石頭也是彪形大漢奮力想要靠近的目標。

  「果兒姑娘應該已經安全了。」頂上還有十來人等著下崖,最後兩個是畢魯班和阿升,唯獨不見果兒和舍海,節南再瞧巴奇和他的手下以人數壓制堇燊他們,一步步向岩石靠近,終是按捺不住,蜻螭在手。

  「你受了傷,出去也是拖累堇燊他們,小柒還得分心照顧你。」王泮林卻冷靜,「此刻看上去敵人人數佔優,但我們的人百裡挑一,未必不能控制局面,你且稍安勿躁。」

  節南知道王泮林說得對,她這時不能用力,即便蜻螭削鐵如泥,單憑劍好也對付不了這麼多人,反而成為累贅。

  「再不濟,還有我。」王泮林神情自得。

  節南譏笑,「哎喲,劍都讓人收走了,又不記得招式,要不是由我先損耗了長白幫那老頭的內力,他又以為你虛張聲勢,完全沒料到你能揮出強氣……」嘖嘖兩聲,「更別提你運功以後的毛病,才是真累贅呢。」

  忽然節南凜眸,詫異道,「不對,我事先就讓小柒帶好結實繩子,怎麼變成布條打成的了?怪不得能叫人追上,這裡到水面有五六十丈高,撕衣服結布條就要費好一會兒工夫。」

  「顯然她們也沒工夫搓布條,所以人不能連著爬下去,否則承不住。」王泮林的眼力也極佳,看得到別人不注意的細節,神情不似方才輕鬆了,「小山,出現意料之外的情形,就會帶來意外之外的麻煩。從山那邊過來的路雖然堵了,從瀘州上來的路卻沒堵,照眼下撤離的速度看,如果長白幫的增援趕來,對我們就非常不利。」

  節南明白王泮林的意思,提劍就往林外走,「早說出去了。」

  蜻螭一振,嗡嗡沉吟,立刻引來附近幾個農夫,看到又多兩隻兔子,兇猛舉大刀。

  節南試著運功,頓覺胸口血氣翻湧,猛咳一聲,卻聽王泮林的聲音近在耳側——

  「別逞強,只需記住武功絕頂比不得聰明絕頂,你帶的煙火筒全用完了?」

  節南從腰側摸出三管,「就剩這麼多。」

  王泮林搖亮火摺子,淡眼淡笑,「那還等什麼?到了這份上,只怕沒動靜,還怕動靜太大麼?」

  節南睜睜俏目,嫣然一笑,點火,扔。

  砰啪!砰啪!驚得打架的忘了打架!

  動靜也夠大,而且煙啊火啊噴得一片迷濛,等那幾個舉大刀的農夫回過神來,節南和王泮林已經不在樹林邊了。

  然後,打架的接著打架,兩個聰明絕頂的人看似在自家花園裡散步,實則卻是眼尖,會挑路走。

  節南嗤笑,「只響了兩聲,又有啞的。」想起王泮林從前造的鐵丸子,也是有爆沒爆的。

  「既然歸為失敗品,就有它的道理,偏生小山霸橫……」王泮林還沒說完。

  節南駁回,「啞炮不是失敗品,而是廢品,基本功不紮實。失敗品卻有自己的優點,只不過未必達到創造者的要求,在某些方面不盡人意,是可以改善的。」

  王泮林點了點頭,「受教。」

  說話間,就到了小柒面前。

  「九……就知道幫腦你一定會出現。」

  小柒眼力耳力也好,聽坡下砰砰炸得熏出大煙,看兩人走出煙霧,彷彿過無人之境,轉眼到了自己眼前,還很有空得說什麼失敗品廢品的,終於放下了一顆半懸的心,「你們盯著這塊石頭吧,我揍人去。」

  節南撈住小柒的胳膊,因為不能用力,被小柒連拖兩步,差點仰倒,「我受了內傷,別指望我。」

  小柒急忙扶好節南,吹鬍子瞪眼,「你又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節南特意回想一下與遠歲比鬥的場景,嘻笑安慰小柒,「沒有,遇到高手。」再拽一拽石頭上的布條,覺著不牢靠,「這怎麼回事?」

  小柒鼓起腮幫吐氣,「別提了,我明明綁好繩子才回去找你,誰知再過來時卻發現繩子不見了,還好船已經等在下面,不然找不到停船點可要命。」

  綁繩,一為了滑下崖,二為了放記號。

  「還有那些人,尤其是那位聰明的果兒姑娘……」小柒朝畢魯班那邊撇撇嘴,「婆婆媽媽的,起初不肯聽我的,要不是明琅公子來說上山路被今人炸堵,大概還在跟我爭呢,折騰掉好多工夫。」

  「哦——美玉明琅——」王泮林在意這個。

  「被今人炸堵?」桑節南在意這個。

  「我想來想去,繩子只能是孟元搞的鬼。」小柒最窩火的,是這個。

  「救命!阿升!救我啊!」

  說鬼,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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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五引 墊後戰爭

  無月江心遠。

  江水潮味兒涼,狹風嘶呼。

  左腳繞勾一段帶刺的野藤,節南整個人倒掛峭壁,左手抓著一根布條,布條下面綁著畢魯班,孟元的腰帶和畢魯班的腰帶結在一起,吊在最下方。身旁丈外,彩燕趴在一塊窄凸石上,雙手死死拽著同樣懸空的阿升。

  五人如一桿稱不平的秤,懸在半空,彷彿再多一陣微風,就會徹底失去平衡。

  節南俯瞰下方,江遠船更遠,甲板上的人小如蠶豆,只能看出一顆叫做「小柒」的豆子蹦上蹦下,因為特別圓。她也沒多費眼力去區分小柒旁邊的幾十粒豆,但想自己怎麼老是碰上倒掛金鉤撈人這種倒霉差事啊。上回撈了個明珠美人崔玉真,這回變本加厲一撈二,而且皆發生在自己狀態不佳的時候。不但如此,上方嗖嗖掉著箭,有幾支近得似乎擦過頭皮。

  讓孟元喊救命,逼得他只能跑回來的,正是這支增援巴奇的弓弩隊。弓弩隊約摸三十人,弩型便攜,弩機卻出乎意料強勁,射程大概兩百步,十分適合今日不大的陣地。也是因為他們的出現,不僅令巴奇的人士氣大增,更是一下子射殺了七八名匠人,讓節南和王泮林這邊的勝算立化為零。

  權宜之計,節南只讓輕功好的小柒直接捉兩人下去。小柒本想背畢魯班,但這位老人家品德太高尚,脾氣太執拗,她只能隨便背一個,同時將王十二帶下去了。堇燊立即傚法,而且也不帶和王泮林商量,直接捉走,任意再背上一個。吉平帶走一個,大概也是畢魯班高風亮節讓出來的。

  這片突起的混亂之中,在節南一聲「自己安全上船就是我方大勝」的口號裡,不知怎麼,居然變成了她,彩燕,畢魯班,阿升,孟元莫名墊後的情形。

  五人不得不冒著布條撕裂的風險下崖,結果讓巴奇的人弄斷這根「燈芯草」。彩燕及時攀住石頭,拉了阿升。節南看準野藤勾個正好,想救畢魯班,誰知孟元和畢魯班的腰帶居然打在一起,就成了這麼一串粽子。

  大概巴奇想斷五人後路,多數弓箭射向水面上的船隻,逼得它只能收上鐵錨,讓急流沖得定不住船身,也無法對節南等人施救。

  節南掙頭往上瞧,野藤的刺紮得白襪滲出一圈血,然而此時抽氣撕心疼的她,根本顧不上那點皮外傷,只知泥土和新草從兩旁細細簌簌掉落,還有腳上傳來的晃感,說明野藤遲早撐不住三人的重量。

  再看彩燕,又能那樣抓著阿升多久?

  節南不知犧牲一個人會不會換得四個人活命,至少比這樣動彈不得的情形好。

  她一向當狠則狠,從不猶豫,立即看向畢魯班,冷聲道,「割斷你的腰帶。」

  桑節南如果上輩子欠了崔玉真和孟元這一對苦命鴛鴦的,這輩子就還一半罷,下輩子再還另一半。再說,孟元求生力比她強——

  「畢叔不可以!」孟元忽然捉著兩人的腰帶往上爬,眼中狠絕。

  節南看到更多的泥草掉下來,「姓孟的,不要亂動,這根藤受不住的!」

  隔著畢魯班,孟元怒目與節南相視,「是你先要害我,我為何要管你們的死活?」

  節南可沒有負罪感,「什麼話!上有弓箭手,野藤也支撐不住我們三人,而下面卻有水有船,先讓你一個跳下去,就不會有被踩踏的可能,怎麼成了害你?」

  「那麼急的水流,沒有人接應,立刻被沖走了,而且我不會游水。不如換成你抓著我,讓畢叔先跳。」孟元語氣忽冷。

  阿升看得兩眼眥裂,「孟元你這個王八蛋,畢叔救過你的命,剛才也為你說好話,讓人搭救你,你卻恩將仇報!王八蛋!王八蛋!是不是你背叛了我們?是不是?!」

  孟元看向阿升,聲音也冷了,「這全都怪你。」

  節南插嘴,「怎麼怪法?」

  孟元調轉目光,那張文弱俊美的書生臉儘是幽寒,「其實大今人還是善待工匠的,只要他們願意提供技藝,並且勤奮做事,即便身處呼兒納的奴營,也能吃飽穿暖。而像畢魯班這等手中握有秘技的大匠,更能以此換取自由身,甚至當官的機會。然而他們不但不珍惜大今的善待,日日想著逃回南頌,以至於奴營兵將一直嚴加看管,只要有點風吹草動,就是棍棒燙鐵伺候。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皆拜你們所賜。我不想逃,是你們一廂情願,憑什麼挨打的是我,憑什麼折磨的是我?我真的受夠了,不想再挨打受罪,所以把你們的計劃全盤托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道兔幫沒有這種人?難道兔幫幫主不是這種人?」

  「我當然會為我自己打算。」世上很多人常用正理引到自己的歪理上,聽著挺像那麼回事,卻有本質之別,而她桑節南不會找藉口。

  節南勾起一抹冷笑,「如同我要犧牲你,絲毫不會考慮你的想法,只知你是我們五人當中最卑鄙,死了也不會讓我有罪惡感的那一個。」話鋒陡利,「畢大師,叛徒已經認罪,你還不動手?」

  良久沉默的畢魯班手中多了一把小鋸,開始磨割腰帶,痛聲道,「孟元你太讓我失望!」

  想不到孟元忽然手腳利索,抓著畢魯班的腳,一下子就攀上他肩頭,像血蛭吸附人身,「你們也太讓我失望!」一手搶過小鋸,架在畢魯班脖子上,「交出來!不然你老命就交待在這兒了!」

  節南愕然,一時不明所以。

  畢魯班搖頭嘆息。

  阿升大笑,「原來你……原來你不止想吃飽穿暖,還想加官晉爵,求取榮華富貴!我承認,我們都小看了你!可惜你太蠢,我們怎麼可能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放在身上!」

  節南就想,他們在說追日弓?

  她不由眉頭一皺,卻與畢魯班的視線對了正好,且讀懂他頷首之意。

  孟元正看阿升,沒注意兩人無聲的目光交匯,手上使勁,在畢魯班脖子上劃出一到口子,「既然不在你們身上,這老頭也沒用——」

  阿升神情一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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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六引 山花江火

  孟元才想笑。

  「阿升,無論如何,活下去。」畢魯班卻道。

  孟元忽覺自己猛地一墜。

  他驚望上方那張兔面。

  一支箭帶著火光劃過,瞬間照亮荼血笑大的三瓣唇,而黑洞洞的眼後無底深。

  他一張雙臂,伸手卻只捉到幾縷笑裡的森意,仰面朝天,彷彿跌進兔子無底的眼窩,聽不到阿升悲憤呼喊,但見同樣下墜的畢魯班一臉憐憫。他才明白,是畢魯班和兔子通了氣,不惜同歸於盡。

  為什麼?

  他不懂為什麼這老頭能為南頌犧牲至此?明明是根本等不到救援,無足輕重的戰俘,明明可以得到榮華富貴,成為大今重視的名匠,為什麼心心唸唸要逃出來?為什麼如此不識時務?

  南頌有什麼好?浮華之下陳腐,昇平之下暗瘡,退守半壁江山,大今不打過去,他們就喜出望外,不管這個不戰之約需要付出多少真金白銀,還以為真能永保太平,卻不知到嘴邊的肉,大今怎能不吞?

  死一個畢魯班,大今不會輸!

  死一個孟元呢?

  節南瞧著畢魯班直直跌出自己的視線,咬牙轉開頭,聲音十分冷靜,「彩燕,看到石頭下面那些藤沒有?我只要抓住阿升的腳,就可以夠得到它們。我下去後,阿升攀住岩石,你沿著他下來,咱們三個這樣往下搭梯走,耐心些,便能成功到崖底。」

  她一直在找下崖的法子,四個人還勉強些,三個人的機會就大得多。也虧得敵人用的是火箭頭,幫她照到些長得斷斷續續的藤蔓,只要她記牢方位不出錯的話,下去二三十丈還有把握。

  阿升卻瘋了一樣亂喊,「是你!是你這隻害人兔害死我義父!還想我給你搭人梯,做你的春秋大夢……」

  彩燕騰開一隻手,出乎意料扇阿升一個大耳刮,怒容滿面,「真是看不下去!姓畢的!你沒看到升叔捨命救你無所謂,但也別亂栽贓!一進奴營,你就與升叔調換身份,別人看不出來,我卻一清二楚。換句話說,你要是沒調換,死的就會是你。」

  阿升是畢魯班。畢魯班是升叔。節南雖然驚訝,但仔細想想,這個阿升處處代「畢魯班」出頭,本來覺得有些古怪,換回身份就一目瞭然了。

  「我不願意的,義父非要這麼做——」

  「彩燕,算了,畢魯班把我當成兇手,我卻不會內疚。孟元想要追日弓的造圖,只要你們不肯給,讓孟元勒住脖子的那個肯定會犧牲自己。」節南不會內疚,不表示心裡好受,要是她沒受傷,她絕不任由那位老人鬆手。

  然而,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沒用。

  「別再叫我畢魯班。」讓彩燕一巴掌打清醒,這名漢子其實堅毅,「升叔是我家老僕,一直希望我腳踏實地做人,可這些年已經沒人記得我的大名,我卻還沾沾自喜。」

  「畢正。」彩燕道。

  畢正抬頭看著彩燕,愕然回道,「是,剛正不阿的正。」

  彩燕不居功,對節南道,「是柒長老告訴我的。」

  畢正當年就是求了柒珍才有今日,忙問,「這位兔姑娘也認得柒長老?」

  害人兔也罷,兔姑娘也罷,節南只道,「有什麼話咱等腳著地了再說。彩燕,抓緊了!」

  話音落,箭光來,左手拍峭壁,側空翻出,一腳蹬掉那支箭。

  ---------------------------------

  「聽到消息沒有?有兩人掉下來,你派的撈人隊還來不及下水,就讓激流沖走了!」

  小柒掄著寬劍,一腳踹開艙門,狠狠瞪著艙裡兩人,倒想罵一聲「狗男女」,但讓王泮林一眼看滅志氣。

  「不是幫主。」船上王泮林說了算,當然早得到了這個消息。

  「現在不是,等會兒就可能是了,你趕緊把船停到原來的地方。」小柒看王泮林撇過頭去,氣不打一處來,「幫腦,你這是要分家?」

  王泮林面具未摘,所以果兒不知眼前男子就是她求救之人,只不過在她看來,青兔地位僅次於兔幫幫主,胖兔子就顯得十分沒大沒小。

  「崖上射下火箭,夜黑看不清,靠過去實在危險。七七姑娘莫急,等巴奇他們箭支用完——」果兒自覺語氣和緩,是能以理服人的。

  小柒原本還能稍稍控制一下火氣,聽果兒指手畫腳,心頭立刻變成火山頭,迸發火漿,直接將手中寬劍投擲了出去。

  劍入艙壁,劍身錚錚,晃在果兒頭頂上方,相差不過半寸。

  果兒嚇得神色慼慼,癱軟在椅子裡,一時氣結,「你……你……」

  「別你你你的了,本姑娘沒心情聽你說話,因為本姑娘對你有偏見,你怎麼說我都認為你自私,自己毫髮無損,哪管別人死活。」小柒嗤之以鼻,幾步上前拔出劍,轉半圈就對準了王泮林的腦袋,「幫腦這會兒腦袋裡面光長桃樹了吧?趁著還沒開花,要不要我幫你砍掉,清醒清醒?」

  王泮林臨窗而坐,窗子不見了,可以直接看到山崖頂上落下來的箭火。他目光幽遠,一瞬不瞬,勉強記住方向的自己,必須要集中全副精神,才能根據小山踢出來的信號計算船最後要停靠的位置,因此對腦袋旁邊的劍完全無視。

  不是不把船靠回原點,而是靠回去也沒用,如果小山已經改變下崖的方式。

  他傳令,「東南,二十丈。」

  李羊在外重複,「東南,二十丈。」

  「幫腦自有辦法。」楚風走進來,輕輕按下了小柒舉劍的手。

  小柒跺腳,還是急腔急氣,「我告訴你們,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王泮林一直望進黑漆漆的夜,不漏任何的光,「她要有三長兩短,不止你不活,這裡除了果兒姑娘,都該死了。」又問,「是不是,黑兔?」

  他再下令,非常慎重,「正北,十五丈。」

  李羊喊下。

  堇燊的黑兔面具從窗外閃一下,「我並不知……幫主受傷,以幫主之能下崖輕而易舉。」

  小柒瞧見堇燊手裡抱著扇窗子。

  「柒姑娘呢?」王泮林再問,「帶著明琅,忘了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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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七引 箭造雲階

  王泮林自問自答,「所以,我們身為屬下,未能對幫主肝腦塗地,皆該死。」

  堇燊抱窗罰站。

  小柒嘟囔一句,「死就死,誰怕誰!」

  「這時救幫主要緊,追究誰的責任有何意義?而且那會兒是幫主下命大家自撤,並非我們撇下幫主。」王楚風一開口,發覺這是承認自己也是兔幫一份子,怔了怔。

  王泮林卻又何嘗不知。

  當時崖頂上,弓箭手突至,形勢突然一邊倒。

  節南叫小柒先走。王泮林聽得分明,只是還沒想出應對之策,堇燊就強行帶他走了。雖然只靠著臨時結出來的一根布繩,以小柒和堇燊等人的本事而言,不過借些抓力,下崖算得有驚無險,腳不沾水就上了船。

  李羊則是經驗豐富的江湖老手,在船翼張開大網,以至於後來布條突斷,吊在繩尾的幾人也讓漁網及時撈住,避過撞礁的兇險。不過,任誰都覺得,關鍵時刻布繩能撐住,已屬奇蹟。

  王泮林惱堇燊自作主張,又不能真怪罪,只是上船後立刻想過讓堇燊他們再上崖,但看那片直落而下的鏡壁,就明白了是異想天開。

  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崖容易上崖難。齊賀水峽,最險的並不是急流,而是水下分佈的危險暗礁,直峭入雲的片片鏡壁和暗藏殺機的筍尖石林,近百丈高,二里長,不可攀爬登頂,只能從水峽兩頭進出。故而,水路易守難攻,如此天險是也。

  而船停在這兒,有繩萬事足,無繩上下難。

  王泮林怎麼想,都不覺得喜歡轉腦子的桑小山會傻到直接跳下來,才讓李羊起錨,但放出一隻小船,以防隨時需要撈人。這麼做,一來避免這條船成為大靶子,顧此失彼,更重要的是想找一處攀爬的峭壁,他自己足夠上去就行。

  結果,船才駛開沒多久,就接到有兩個人掉進水裡的消息。要不是他堅信那姑娘是真聰明,絕對不是裝聰明,且很快察覺上方幾支火箭轉向突兀,以及後來瞬間閃滅的火摺子微光,皆以斜之字形往崖下移動,他可能會順著水流去找人,哪怕那兩人生機渺茫。

  平生第一回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執念,還對自己的堅信反覆動搖,即便他已經看到又一點微光亮起又滅,就在他計算的這片峭壁上方三十丈,他心裡也不敢完全篤定。

  除非,人在眼前。

  想到這兒,王泮林鑽出窗去,「既然都有自覺,那就別閒著。明琅,船下有鍋灶,你煮些暖身的薑湯熱水。小柒——」

  「嗯?哦哦,有!」小柒迅速瞥一眼轉身而去的王楚風,告訴自己事有輕重緩急,不要和欺負兄弟的九公子計較。

  讓明琅君子去煮吃的?太過份了!

  記不清第幾回,王泮林長吁一口氣——

  胸中還是悶。

  -------------------------------

  記不清第幾回,節南深吸一口氣——

  心跳還是快。

  目力所及皆是光禿禿的石壁,火摺子再吹不出火光,單憑星點火絲,根本照不見附近有沒有野藤。不過,就算有,節南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足夠體力,而水聲聽上去明明已經那麼近。她先前覺著霸王體質天生給力,又根骨奇佳,四肢靈敏,保證三人安全著地,看來絕對高估自己了!

  別說帶著畢正,這會兒讓她只顧自己,大概也就剩一個蠢到透頂的法子——跳水!

  但是,就連孟元都知道,這下面肯定有暗礁,跳水跟找死差不多,所以說這法子很蠢。

  船呢?

  不久前還給她希望,看著越來越清晰的火把亮呢?

  節南對上方一動不動的兩道影子說道,「我倒掛下去看一看,你倆抓穩。」

  上方安靜,只看得出兩顆腦袋在點,比她更加精疲力盡。

  將藤套在腳上,節南慢慢倒掛,雙手摸過周圍石壁。不出意料,再找不到一根半根藤,可是這麼倒吊著,一時半會兒,比單手攀藤強。

  她晃了晃頭,髮髻卻毫無徵兆地散開,長髮一下子讓風吹瘋了,無數髮絲撲上她的臉。

  砰!砰!兩顆金球從江面冉冉升上,啪啪爆出五色綵球。

  綵球亮了長長久久,節南卻沒能看清兩旁峭壁,沒能看清對面山崖,沒能看清水上那隻威武的戰船,亂髮模糊眼中所有景象,但是她聽到了自己的笑聲,還吐出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原本累得沒力氣說話的畢正大喊,「兔姑娘,那船是不是我們的船?」

  節南沒有朝上看,只打了個手勢。

  畢正看不懂沒關係,彩燕看得懂,只要彩燕一個點頭——

  畢正歡呼,「我們得救了!」

  嘭嘭!又是巨響!

  兩支大鋼箭彷彿閃電,劈進峭壁。箭尾繫著粗繩,黑兔灰兔踩著底繩抓著上繩,很快站上箭身,將火把插在石縫中。

  嘭嘭!嘭嘭!嘭嘭!

  另有六支大鋼箭釘入,兩位輕功高手借它們的彈力輕鬆飛行,並且套上繩索,插上火把,照出一條明亮的箭梯。

  畢正望之心嘆,「峭壁造梯,鬼斧神工也不過如此。」

  節南將臉上的頭髮撥開,在頭頂抓成滑稽一大把,對閃閃發光的鬼斧神工毫無興趣,只是怔看船頭那身簌簌青衫。奇怪的是,得救的喜悅沒有淹沒她的感知,卻狂捲著死而無憾的愜意。

  突然,想起春天裡的學士閣,王泮林從窗下倒看她,笑說難以形容美醜,只是古怪之極的往事。但她此時倒看他,根本五官都不清,她卻心跳擂鼓,禁不住用手捉了衣襟。

  節南記得今夜不久前的水田上,王泮林的手掌包住她半張臉,小心肝雖然也跳得不知所措,可那時兩人近在咫尺。

  此刻,三百尺!

  相隔三百尺,她的心就能跳成這樣!

  「幫主可將繩索繫在藤上。」黑兔已在三丈外,把繩索一頭繫在石筍上,另一頭拋給節南。

  節南重新單手攀住藤,依言做了,就讓畢正先下。

  「幫腦囑咐,一定要請幫主先行。」黑兔沉聲。

  節南眯眼好笑,「辛苦你。」

  手一提,運氣也不覺得疼,身姿輕躍,直接捉了堇大的手臂,下梯上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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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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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3:5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八引 退一步遠

  節南上了船,迎面青衫果然是泮林。

  王泮林已取下面具,漆眸中星辰幽明,雙手攏袖似收高遠之雲,淡諷無笑,「小山剛才倒掛紮髮的模樣,讓我剎那以為看見山鬼。」

  節南看身上的夜行衣髒兮兮,兩邊長髮亂糟糟的,又是受傷,又爬峭壁,估計臉也不能看了,怪不得王泮林說她像鬼。

  但她遑論不讓,「我倒掛金鉤看你,才覺一縷幽魂。」

  相隔三百尺野馬脫韁的心跳,相隔三尺的此時,跳得不過微快,只是心發燙,不得不拉深每一口呼吸,將燙意換出去。不過——

  節南挑眉,有些不確定,「王泮林,你這是在生氣?」

  王泮林垂眸,發出類似一聲哼笑,「如果先上船的是畢大師或你同門,我大概會怒,這時倒還好。今後還請幫主多為兔幫著想,再發生今日諸如此類,不要光是口號好聽,要身先士卒,領著大家撤才是。」

  節南懵了半晌,噗笑,「何必跟我兜圈子?直說應該自己管自己逃命,不要想著救什麼人。只是你忘了,我只為自己圖謀,沒有好處的事是不做的。」然後笑顏燦爛,「好了,不管那些,我要告訴你——」

  王泮林抬起墨山眉,那種逼狂他的心情,已經隨節南上船漸漸消散,方才一諷山鬼,就出盡了心頭之氣。

  他喜歡她相伴,卻看淡自己的生死,故而說得出她作鬼他就作鬼的話來。他還得承認,自少年時就獲得很多姑娘的青睞,雖不會刻意討她們歡心,但比十二還深諳溫潤君子的魅力,不刻意不經意就能輕易俘獲芳心。

  他在大王嶺上就對小山說過,他說話不上心。然而他沒說的是,那是一種可以從小培養成的力量,對什麼人說什麼話,怎樣說話能控制人的喜怒哀樂,同時自己做到漫不經心。

  當然,對小山,從不刻意到刻意,樂此不疲調侃她,捉弄她,難掩對她的喜愛,甚至也情不自禁,覺得其他女子無法與小山相提並論,是一份如獲至寶的歡喜心情。他,因為她,迄今悅過,懊過,憐過,惱過,開心過,擔心過,別人看來小打小鬧,他以為這就是全部,想著她足以伴他或短或長的一生,必然不無聊。

  萬萬料不到,看到她倒吊山崖的剎那,誤以為她死了的剎那,他會痛楚,痛苦,痛到恨,痛到悲絕,心慌意亂,莫名難喻,心裡捲起千層浪!

  他恐懼了!

  從未恐懼過的一個人,恐懼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疏離漠然,希望重新掌控自己的情緒。哪怕,他見她平安歸來,跳下船頭的身姿漂亮輕靈,輕易引起他的讚嘆,心中也欣喜若狂,卻無力蓋過銘心痛感。

  他不知該如何,禁不住就往後退了一步。

  節南的笑模樣凝住,微撇頭,心中的燙熱頓時涼下,也退了一步,拍拍左肩,暗道還好沒有頭腦發熱,對他說出自己的心情。眼前這人是王氏兒郎,名門之後,倜儻風流的人物,她雖不在乎門戶之別,但不代表她天真。更何況,喜歡就喜歡了唄,是她桑節南的事,與王泮林有何干係?

  葉兒眼裡重泛笑意,雙手抬起,蕩動袖子耍玩,「九公子還真以為我是鬼,竟怕得要逃?」

  「……」王泮林看出節南前後兩種笑意,不知怎麼,心頭悵然若失,追問,「你剛剛要告訴我什麼?」

  節南笑意深深,「忘了。」

  「臭小山,臭小山,你害我挨這傢伙訓!」福柒到,公報私仇的將王泮林推開,斜白眼,挑眉噘嘴嗤他一聲,「好狗不擋路。」

  王泮林苦笑,他訓他們,卻其實是訓自己。

  小柒把節南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樣子雖然難看了些,氣色挺紅潤——」說著話,胳臂正要掛上節南的肩,卻不料反而讓節南勾進了胳膊肘,並承擔她大半個身子的重量。

  「小山?」小柒立覺不對,手搭脈,眉就豎起來了,「赤……」

  「小聲。」節南將小柒拽到左側,用來隔開王泮林的視線,「我說怎麼燙得全身疼。趕緊扶我找個沒人的地方,這毒發作起來,氣質就全毀了。」

  不能和小柒講面子,只能講氣質。

  小柒雖詫異赤朱為何這時發作,倒也不顯擔憂,暗暗帶起節南,似姐倆好得從王泮林身旁過去,又給一白眼,「果兒姑娘來了,小心她瞧見幫腦真面目,要挾你以身相許。還有,幫主要歇息,你好好打掃犄角旮旯。」

  不待王泮林回答,小柒往底艙入口走,同時說節南,「直說你不想王九看到就好。」

  節南感覺最後一絲力氣漸漸從體中抽離,勉強下了木梯,看清四周無人,雙腿就軟了,卻還笑呵,「我是不想看到他。」

  姐妹心意相通,小柒嚇喝,「幹嘛?你你你當當當真看上他了?」

  節南笑得沒力氣,「奇怪吧。」

  小柒點頭如搗蒜,「太奇怪了!他既沒有明琅公子溫和,又沒有不男不女好看……」倒出一堆藥丸,挑出幾顆來,餵進節南嘴裡,「算了,你覺著好就好。師父說,喜歡誰都是自己的事。九公子聰明,有夠壞,要是你多勾引勾引,讓他反過來對你死心塌地,那就不虧……」

  小柒突然驚恐盯住節南的右腕,「為什麼會這樣?」

  節南嚼著藥丸低眼一看,腕上浮起數道墨黑經脈,半晌淡道,「赤朱呈黑年無命,臭小柒你再偷懶,我就活不過一年了,還說什麼勾引人?」

  福娃不福,神情非常沉冷,「一般赤朱毒,只要按月服解藥就死不了,但赤朱若碰到蔦英果實,就變成墨黑的絕朱。蔦英葉子和果實常混在一起入藥,所以我才很小心,不讓你隨便吃別人的藥,就怕……」

  絕朱,顧名思義,月服藥已經沒用,確確實實只剩一年命,甚至更短。

  「所以,我今晚可能誤食了蔦英果實?」小柒的這些藥丸也沒用了,節南只覺全身灼燙,但這種痛苦並不陌生。

  鳳來縣的去年,她被灼至皮包骨,日復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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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4: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九十九引 七七柒柒

  「今晚你吃過什麼?」小柒十指摳進頭髮裡,彷彿那樣就能摳出辦法。

  節南將遠歲「村長」準備的那份加料菜單報給小柒,並且猜道,「也許在迷藥裡?」

  小柒抓頭髮搖腦袋,「蔦英不罕見,但也不常見,除了激發赤朱,只有活血化瘀的效用,沒有聽說用來制迷藥的。」忽然神情凝重,「平常人連赤朱都不知道是什麼,而又有幾人知道你身中赤朱呢?」

  原來她的心燙並非因為王泮林,卻因赤朱惡化成絕朱,毒發了的關係?節南笑了一聲。

  「你還笑得出來?」小柒抿嘴,不高興,「本以為就算師叔不給解藥,手上的月服藥至少還能撐一年。」

  「如今仍是一年,而且也是時候試試你的新方子,除非你真偷懶,整日喊著閉關卻是哄我玩的。」

  以前和王泮林說那些可以和仇人拼壽命的話,節南只是很樂觀而已。神弓門毀在她手裡,或她逃出神弓門,無論哪種結局,依賴金利那家子解開赤朱的可能性本來就不大,她不會寄望。

  而像這種時候,就能壓榨小柒,未嘗不是件好事。去年解藥吃光了,在小柒的調理下,她活蹦亂跳一年,雖然樣貌難看些。

  「知道了。」

  小柒確實有新藥,在有解藥的情形下不敢拿節南的身體亂試。是藥三分毒,更何況解赤朱的藥,必定要以毒攻毒。

  「不過,你不覺得彩燕……」小柒欲言又止。

  節南搖頭,「不會,她上菜時都不知我是誰。遠歲和巴奇也一樣,以為我和孟元只是誤闖者。後來我戴了面具,他們就更猜不到我與神弓門有關。」

  小柒呼出一口氣,「嚇死我了,不是彩燕就好,難得我倆之外還有掛念師父的人。」

  節南柔笑,「疑神疑鬼的向來是我,你操什麼心?師父去世三年,彩燕如果要投靠金利撻芳,早就投靠了。畢魯班能活到今日,彩燕功不可沒,如今又當著巴奇的面幫我們,已經回不去大今。她同我說好,等把畢魯班送到都城,對師父交給的任務才算完成,以後去哪兒都是她自己的意願。」

  小柒嗯了一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她隨節南,經歷了最悽慘的散席,從此看淡人與人的交往,不會強求任何感情羈絆。

  然後小柒啊道,「我看到你,彩燕和那個叫阿升的麻煩傢伙,沒瞧見畢老爺子。」

  節南將崖上的情形大略說了一下。

  小柒聽得巴掌拍拳頭,「真叫我大開眼界。雖然一直覺得孟元一無是處,卻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人如此無恥,出賣同伴換來的自在,不躲到深山老林,還敢招搖過市裝情聖。崔玉真要知道他的本來面目,估計悔青了腸子,不過這下總能清醒過來。孟元死得大好!我心裡都解氣!」

  「掉下去也不見得會死。」節南心裡不存這種僥倖。

  小柒卻道,「那時大船離得不遠,又有小船待命打撈,但兩人掉進水裡之後就沒浮上來過,豈不是死定?」

  節南舉舉眉,「我想即便孟元不死,大概也不敢再對崔玉真抱有非分之想,畢竟他對我和畢正親口承認的。只是崔玉真對我們的證言相信與否,就不好說了。」

  小柒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還有一事不放心,「我雖不管你對九公子有何打算,但凡他那種,不知多少姑娘倒貼,你可千萬別主動表明心跡,不然他才不稀罕。可以給他些暗示,挑逗亦點到為止,撩得他積極送上門,你就甩他一臉門板,冷著他晾著他,讓他得不到,煎熬得死去活來……」

  節南本來累得不想說了,實在忍不住要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不正經的姑娘,其實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

  小柒嘻嘻笑道,「到處聽得到諸如此類的事,耳朵都起繭子了。」

  探子探子,別人的經歷就是自己的見識。

  「從前我就覺得了,九公子對你特別不一樣。他欺負你差使你,那叫理所當然,看你受別人欺負和差使,他又容不得。你不知道,剛才他怪我們自顧自,任你掂後,不但罰明琅公子去伙房做吃的,連我都敢教訓,那副小氣吧啦的模樣,真是白長那麼好看……」

  說著說著,小柒發現變成自言自語。

  節南睡著了。滿頭大汗,皮膚滾燙,也經不住疲憊,睡得很沉。

  小柒嘆口氣,翻開節南破皮滲血的掌心,開始處理外傷。

  約摸過了三刻,幫外傷都上好藥,再頭疼節南這身毒的時候,有人敲艙門。小柒打開一看,王楚風端著兩碗湯站在外面。

  「船上伙房裡沒什麼好食材,我煮了點冬瓜湯,給你和小山姑娘解乏——」尾音未收,王楚風看小柒目瞪口呆的樣子,「怎麼?」

  「十二公子真下廚,不,會做吃的?」還怎麼?還怎麼?君子遠庖廚。就算人家孔老先生原本的意思並不是男子不該下廚,但是明琅公子洗手做羹湯的畫面,小柒不敢想。

  王楚風來送湯之前,已經想得很清楚,面對小柒那樣爽直的姑娘,自己也要光明正大地坦誠,「冬瓜湯是我煮的,蜂蜜核桃是我炒的,你在我祖母壽宴那晚吃空了的一罐四季醬也是我自創的。我很會做吃的,但我不怎麼識字。」

  王楚風無聲吐息,緊張望著對面女子的反應。

  小柒低頭在地上尋什麼。

  王楚風不明白,「小七姑娘?」

  小柒一抬手,「你先別說話,讓我找找下巴殼。奇怪,掉哪兒去了?剛才還感覺在嘴巴下面的。」

  王楚風不知該笑,還是該笑,「小七。」

  小柒仰起臉,兩眼冒光,「明琅公子,請你一定把四季醬的做法教給我,自從吃過一回,我魂牽夢縈,每頓想得慌,胃口都不好了。」

  王楚風準備好,聽這姑娘笑話自己,哪知——

  「就這樣?」

  小柒眨巴眨巴眼,「哦,秘密要用秘密交換,你手伸過來——」

  小柒在王楚風掌心寫了個「柒」,又寫一個「七」,打上叉,「我的名字是疊字,柒小柒。一般人都寫成後面那個七。啊,忘了你不識字,要不要寫在紙上給你?」

  王楚風蜷起五指,認真道,「這個字我識得,小柒——姑娘。」

  佳人柒小柒,從此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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