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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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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4: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引 家有賢弟

  無邊無際的黑夜,無邊無際的江流,天野荒曠。

  船艙裡,王泮林和李羊一起看水道圖,吉平舉高燈。王楚風走進來,讓灰兔發冬瓜湯,還給了王泮林一碗。

  王泮林瞥一眼,「稀奇。」

  安陽王氏名門名流,卻不知子孫多怪人也多。

  寫得天下文章,種得天下植物,卻和書桌一樣高的王五;什麼都不缺,就缺俗心,一心要當道士的王十;還有這位,遇到無良先生,以至讀書障礙,不得已將才華寄託別處,不但廚藝一絕,還擅長掌理宅務,到誰家都能當得「一品主母」的王十二。

  當然,在王泮林眼裡,如今這些怪兄弟都不算怪,他自己也走歪了,學火藥造火器開工坊。而王泮林還是王七的時候,曾與十二最好。

  十五六歲就讓皇帝選中,進入書畫院擔任待詔的天縱少年王氏七郎,作為家中最重視的兒孫得天獨厚,也是眾堂弟瞻望的馬首。其中,十二郎聰穎,讀書容易,觸類旁通,文章詩詞皆出眾,又長得極好,自然有人拿他比王七。家人亦如此。十二郎沒有反感,就是喜歡跟著王七,小小年紀學他一舉一動,似模似樣。

  也許因為學得太好,無人察覺十二郎異樣,等到王泮林發現這個弟弟十歲起就沒法識字,也讀不了書,功課統統找人代筆,遇到祖父考課就裝病裝出門各種裝,實在不行就死記硬背,把原本用來讀書的腦子全用於千方百計撐住君子之名,偏偏他自己已經厄運纏身,為國事朝事焦頭爛額,不久被迫詐死,沒機會矯正過於崇拜他的十二弟。

  五年後,王楚風再出現在王泮林面前,風度翩翩,文質彬彬,溫文爾雅,憑藉長年練成的舉手投足,溫和無害的禮節性措辭,加之沒有王七的比較,呈現完美君子之貌,令王泮林哭笑不得。然而,連親爹娘都不能說出的身份,王泮林不提過往,只能對王十二百般挑剔百般挑釁,希望這人自己能明白,不需要模仿任何人,只要活出自我就好。

  哪知,王楚風對這個長得太像「馬首七哥」,性格卻「有辱七哥」的九哥十分瞧不上,故而一路矛盾重重。

  回到王家之後,王泮林察覺王楚風雖然不讀書了,成就其實不少,不過這類成就大概在長輩眼裡都屬不務正業,所以他看王楚風繼續裝著。

  廚藝,只在自己院子裡鑽研,有什麼成果就裝著他在外頭找到的,教給大夥房裡的廚娘。宅務,哄祖母說自己孝順,可以幫伯母們分擔一些,正好他總能「找到」美食,就順理成章拿下管理伙房的差事,可謂機關算盡。

  王泮林拆穿了王楚風,王楚風惱得撂下狠話,從此九哥吃不到他經手的一粒米。現在,王楚風煮得冬瓜湯居然會有他一碗,王泮林當然說稀奇。

  王楚風心情好極,而且為了隱瞞自己無法識字讀書的事實,長年處於說謊圓謊之中,也不在乎說話不算數,「小山姑娘睡著了,多出一碗。」

  這時艙裡都是知情人,果兒等人不在。

  王泮林心想,能睡得著就好,但喝一口湯,抬眼看看王楚風。

  王楚風雙眼不眨,等到看見王泮林微微點一下頭,才鬆口氣。

  王泮林心笑,也是一個死要面子,不怕活受罪的傢伙,不過能在巡水大營的戰船上做出這麼一碗鮮香清新的冬瓜湯,當真令他佩服。

  「好吃。」他試著誇一下,並準備接收十二郎的殺氣。

  想不到之前把王泮林的讚美統統歸為刻意羞辱的王楚風,這回不但從容,還能謙虛,「食材太少,只能將就弄。」

  王泮林一抬眉,反應很快,「小柒誇你了。」見王楚風瞪來,他瞭然笑笑,「那對姐妹個性不同,卻都不拘小節,不羈風流,目光獨到,具大智大慧,而且天地不怕。」

  一直不知如何勸十二郎坦然的方法,直到端午那日,這人一見柒小柒,就跟蜜蜂見了蜜似得,乖覺繞在人家姑娘前後左右,王泮林才想到,一個愛吃,一個愛做吃的,說不上天生一對,倒也挺契合,所以這回把十二誘過來了。

  一誘就出,而且看這時十二的變化,王泮林心頭一動,卻沒再說什麼。

  動情容易,動心容易,說喜歡也不難,說生同衾死同槨也不難,但明明那人在眼前,觸手可及,卻恐慌失去,噬骨噬心之痛,令他望而生畏,又讓突如其來的巨大貪念淹沒。

  怎能如此?

  他好不容易才學會得過且過,視功名利祿為糞土,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自有天命管,要走走,要留留,現在卻因為那人,想要庸庸碌碌求她比自己長壽,想要汲汲營營謀她比自己福祿,而萬一她輕鬆撒塵,卻留他生不如死!

  原以為兩人在一起,對自己好處多多,一勞永逸,人生好樂趣,卻陡然發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得之失之,他會變成貪生怕死之輩,且一生要為對方受盡煎熬,時時會像今晚,再不能任性自在。一旦踏出那一步,他就要為桑節南而活,而且也會強求桑節南為他而活。

  怎能這麼痛楚——

  王泮林想著,反笑出來,看得王楚風莫名奇妙。

  「報!東南方有船三隻,往我們的船駛來!」

  王楚風驚道,「會是什麼人?」

  王泮林卻輕鬆得多,彷彿早已料到,「應該是玉家軍的水船。」遂指著水道圖讓李羊停船,又讓吉平通知船上所有人戴好兔面,架弩上箭,並且請畢正等人上甲板。

  王楚風已知這條船怎麼弄來的,聽王泮林大有和玉家軍面碰面之意,立刻反對,「九哥萬萬不可,這船上雖多好手,但敵眾我寡,不宜正面迎戰,還是趁遠繞開,早點棄船得好。」

  王泮林搖首淡笑,「哪來的敵人?分明是兔幫助官軍接回我南頌大匠,擊退江湖敗類長白幫。」

  王楚風半懵半懂。

  兩刻左右,李羊來報玉家軍的船隻有二百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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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4:3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一引 兔名鵲起

  崔衍知站在水船二樓的望臺上,震驚眺著二百步之遙的一群兔臉,右手緊握腰側劍柄,一時無法置信。

  又見兔面!而且,從一隻兔變成一船兔!會是巧合?!

  玉木秀聽完打旗手回話,對崔衍知說,「對方居然懂我們的旗語,要求雙方派小船相商,或者他們頭領願意上我們的船。」

  「相商?」崔衍知眯眼抿苛唇,「難道他們假冒官軍偷船還有理?」

  玉木秀就道,「照他們的說法,船不是他們偷的,而且有很重要的事急告。」

  崔衍知聽出玉木秀挺有興趣,就不做喧賓奪主的事了,「你想聽,就讓他們上船。」

  玉木秀正有此意,咧嘴笑道,「就是!他們敢上船,難道我們還怕他們上船不成?咱聽聽他們有什麼可狡辯的!」

  於是,打旗手領命下去。

  不一會兒,崔衍知就看到對面放下一條小船來,船上大概十一二人,但戴兔面具的只有三人。他很不解,不知怎麼會有戴沒戴的,想得腦仁疼,抬手揉眉心。

  「徵哥,怎地你今日特別緊張?」玉木秀不知崔衍知在兔子那裡吃了大虧,只覺這位一向冷靜自持的推官大人不太鎮定。

  崔衍知哼了哼,「兔子也會咬人。」而且很疼!

  「什麼?」風太大,玉木秀聽不清。

  崔衍知當然不可能再說一遍,抬步就往樓梯口走,「下去吧,該恭迎兔子大俠們的大駕了。」

  他不會忘記,大王嶺那隻兔子自稱江湖人,先是因為桑大天對之有恩,殺了山賊頭子千眼蠍王,然後說要為鳳來接官,很像心血來潮,就加入了那一場無名之戰。

  因為江湖,那隻兔子想幹嘛就幹嘛;因為江湖,天子腳下成群結幫不守法;因為江湖,這群偷官船的兔子不知罪。

  崔衍知下到甲板,但見青黑灰三張兔面,青兔刁笑嘲弄,黑兔不怒而威,灰兔憨露兔牙。江南的東西精緻,敢情面具都講究,每一張兔子臉都不一樣。這讓他不由得想起另一張兔子臉來,做工粗糙,看似便宜,和這三張的來路顯然不同。

  還好不是一路,崔衍知有些慶倖。那隻兔兒賊,武功詭異又高明,行事狡猾又邪勁,真要和這些兔子一路,他還怕玉木秀三條船都未必穩贏。

  鳳來戰後,他與宋子安看過縣城每一處,發現為數不少的兵匪死於快劍。而且一開始喊天馬來了,令呼兒納判斷無誤的決勝之策,也由兔子帶頭。兔子走時還與宋子安見過一面,不知如何花言巧語,宋子安直贊此女肝膽俠義。

  不過,經歷那戰後,崔衍知對兔兒賊更多的是好奇和頭疼,而非捉拿歸案。兔兒賊給他的感覺,莫名熟悉,很像——

  玉木秀喝道,「給我把這些人圍起來!」

  崔衍知看兵士們提槍圍成一個圈,卻見除了三張兔子臉,其他人面相尋常,肢體緊張,神情多顯畏懼,不像江湖好漢,也不像有偷船的膽量。

  他就事論事,「木秀,人已經在咱們船上了,不怕他們耍詐。他們既有誠意澄清,我們也該有誠意聽一聽。」

  玉木秀揮揮手,包圍圈撤去,「說吧,你們到底什麼人,什麼來歷,為何冒充我水師前鋒偷我戰船?」

  青面兔王泮林答道,「小將軍,我等兔幫人,原是西北開礦運礦的力工挑夫,到江南來討生計。初來乍到,尚未混上一口飽飯,怎敢偷水師戰船?」

  玉木秀和崔衍知交換一眼,由崔衍知開口,「睜眼說瞎話!不是你們偷的,你們為何會在船上?」

  王泮林小心不露自己本來的聲音,雖說和這位表親從來不怎麼熟,但崔推官聲名在外,不可大意,「正因我們知道這是巡營的船,正要送回去。」

  崔衍知上去兩步,手按劍,「你還沒回答本官的話,你們為何在船上?」

  王泮林暗道好一個推官,可惜他不怕那身正大光明,「大人不如先問問他們?」

  王泮林才讓開,畢正就一馬當先,對崔衍知和玉木秀躬身行大禮。

  「兩位大人,在下畢正,原是北都趙大將軍帳下弩匠,從香洲邊界的大今奴營逃回。這幾位都是與我同營的匠工,被今人俘去造工事。」

  前陣子因為工部失責,出了工匠讓人擄走的事,閣部為此頒佈優先安置北都匠工令,想不到這就碰上了逃回來的北都舊匠。崔衍知將對兔子臉的戒備暫放一邊,上前抱拳打招呼。他也並非不謹慎,隨便相信畢正的身份,而是都安有不少北都官匠,難以矇混過關。

  兩方氣氛融洽不少。

  崔衍知心想問那三隻兔子,還不如問畢正,就道,「你們又如何到了那條船上?」順眼瞥青兔。

  王泮林聽得很清楚,雙掌一翻一抬,往前送,表示儘管問。

  崔衍知撇起嘴角,眯眸。

  畢正應道,「稟大人,我們一行逃入瀘州時本有二十餘人,以為總算擺脫了大今追兵,不料有個叫長白的幫派,在齊賀山一座廢村裡設下圈套捉住我們,才知他們奉今人命令行事。我們趁夜逃出村子,卻讓長白幫和奴營管軍發現且窮追不捨。他們還提前堵了山路,將我們逼到一處懸崖,命我們順著繩子滑下去,當時水面就停著那條船。」

  玉木秀嘿道,「長白幫竟然為大今辦事?!這還了得!」

  畢正點頭,「我們也很驚訝。一路來聽過長白幫,似乎江南一帶頗有勢力,想不到甘當大今爪牙。」

  玉木秀對崔衍知說,「上回長白幫辦英雄會,我知道地點放在迷沙島群時,就覺得不對勁了。要是真那麼正派,怎麼在水賊的地盤上會英雄,根本蛇鼠一窩嘛。」

  畢正不等崔衍知再問,接著道,「恰巧兔幫好漢運貨經過山道,發現山路讓人有意堵死,感覺不對勁,才循跡追到懸崖上來,隨即便是一場血戰。長白幫用弩射殺了好些我的同伴,還好兔幫拚命奪下船,不然我們這幾個大概也死在崖上了。」

  兔幫開勢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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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4: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二引 雙龍爭珠

  這套說辭經過王泮林整理,因為和事實相去不遠,畢正說得情緒自然起伏,很難讓人找到太大破綻,而且官府只要跑一趟齊賀山就能水落石出。

  崔衍知心想,唯一可疑大概就是兔幫出現得太巧。

  王泮林「老實」道,「和畢匠師他們沒能說實話,卻也不好瞞二位大人。我幫想在江南道立足,長白幫盛勢欺人,處處與我們為難,故而我幫一向緊盯長白。數日前,我幫察覺長白幫武器堂堂主在瀘州聚合兩百幫眾,又在齊賀山裡轉悠,好像要捉什麼人,所以才裝著送貨過山,實則打探,卻想不到長白幫竟然勾結今人。我幫雖說勢單力薄,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看他們為非作歹,捉拿我們南頌百姓,這才搶了他們的船,帶匠工師傅們逃出齊賀水峽。後來聽師傅們說這是巡水營的船,就想著應該還哪兒去,結果大人們就來了。」

  不是巧合,而是發覺不對勁,一直緊盯著,才趕上救人。這下好,唯一的可疑也被抹平。

  「既知長白勾結今兵,應該立刻報知官府,否則就算你們救了人,大概還傷了人殺了人,頌法視為持私械鬥私仇,殺人要償命。」崔衍知掃過王泮林三人,沒看到刀劍,但可見二百步外的船櫞上搭著弓弩,「你們敢問心無愧說一句不曾傷人性命?」

  王泮林知道崔衍知從小就一身正氣,立志考上提刑官,維揚頌法,不過還是頭一回看他執行公務,一面覺著新鮮,一面覺著迂腐。

  他毫不吝笑,哈哈道,「當今皇上登基後,修繕頌法,增添緊急戰時法令,其中有一條提到,凡我頌民,皆有保家衛國之責,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對抗國敵,其行可彰可賞。若有英勇犧牲者,鄉縣地方直至央府,必須向直系遺屬發放撫卹金,照顧範疇與軍屬等同。敢問,今人潛入我頌境追拿我頌民,長白與之狼狽為奸,二者可否視為國敵?再敢問,齊賀是否為我南頌國土?我幫是否皆為頌民,今日之戰是否保家衛國?懸崖之上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算不算緊要關頭?大人不表彰不獎賞,卻要我們殺人償命?頌人殺敵,為敵償命?真是聞所未聞。」

  玉木秀半張著嘴,神情與之前大為不同,心服口服,就像他特別服他姐夫宋子安,不用拳頭就能讓他五體投地。他還看看崔衍知,為之捏把汗,又僥倖自己笨嘴拙舌,沒撞上青兔子那堵牆。

  崔衍知當然知道這條法令,只是想不到對方如此精通頌法,而且機智靈活,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至於慚愧,但覺這隻青兔絕對是棘手之輩。

  雖然他認為江湖是藐視國法擾亂秩序的存在,卻很難否認江湖能人異士多,不乏像丁大先生和文心閣那樣有力量的人和群體。如果它們能成為朝廷的力量——

  崔衍知不想讓對方得意,「到底是保家衛國,還是發洩私憤,該由官府查實後才能定論。我本意是指你們越過官府的做法大不妥當。」

  王泮林不得不說,崔衍知真挺能的,就那麼一點點縫隙,都讓他鑽出來了,而不是惱羞成怒拿官帽子壓人。沒去報官這說法,在一般江湖人聽來滑稽,但恰恰最可以追究。

  「這個嘛——」不過他王泮林可不吃素,笑道,「也不是人人都像大人熱心為官的。」

  崔衍知聽出這是暗諷官場陋弊,哪怕屬實,也不能坐視,「你好大的膽!」

  「不,不,我正是膽小,才先確定長白勾結大今的事實,等到有憑有據,也脫了險,方敢求上大人們的船,把人交給水師保護。如今已經交待清楚事情經過,總算大功告成,還請大人們允咱多借一會兒船,前方十里就有一處碼頭,等咱們上岸,大人們就能拿回船了。」王泮林早打著這主意。

  崔衍知垂目沉吟,隨即抬眼冷望,「不行。兔幫是本案關鍵人證,怎能放你們走?如果你所說屬實,的確要表彰獎賞,若有犧牲者,還要幫你們登記在冊,好發放撫卹錢兩。還有,把你們的面具摘了吧。若是本份良民,何必怕我們瞧見真面目。」

  玉木秀聽得那個熱鬧,這是反擊啊。

  王泮林敢上這條船,怎能料不到要求摘面具,「不行欸。」

  那個欸尾音,讓人心火旺。

  「為什麼不行?藏頭露尾,縱然你說得都是真的,也叫人難以信服!」玉木秀搶過身旁兵士的一支長槍,跺腳回身,一招「仙人挑燈」,送了槍柄頭去挑王泮林的面具,同時道,「你別亂動,不然打斷你脖子,我可不負責。」

  王泮林沒動,堇燊動了。

  堇大赤手空拳跳出去,翻觔斗,雙腿一夾槍桿,化去槍身上的力道,瞬間滑至玉木秀面前,兩隻手如鷹爪抓下,疼得玉木秀腕子發麻,不得不鬆開了長槍。堇大看也不看,腳尖反踢一記,單手往後就捉住重新豎直的長槍,往原來的主人兵士那裡一扔,飛退幾步,淺抱拳。

  對招半式,眼睛一花,已經打完。

  玉木秀呆怔,臉通紅,眼珠子滾圓。

  崔衍知也驚,但反應到底快些,見灰兔背了青兔已經飛上船櫞,立刻拔劍出鞘,足尖點追,「往哪裡跑!」

  只是遲了一步,灰兔跳下船去,青兔隨之不見,而他再想對付黑兔,哪裡又能找到黑兔的影子?

  崔衍知提劍趴船櫞往下看,才知不是對方的輕功有多玄乎,而是對方狡猾,上船時就帶了繩索,偷偷套在船頭,可以拉繩直下。

  聽身後玉木秀叫快追,崔衍知狠狠一打船櫞,對小船上的兔子們,尤其對那隻青臉兔,揚聲高喊,「你這麼跑了,難道甘當江湖賊寇?」

  青兔面具嘲看過來,「兔臉防小人,不防君子,而大人心存偏見,多說無益,只要大人記得,我兔幫不守王法不守江湖規矩,但守天道正心。官府能與長白共存,就能與兔幫共存。若你們想明白了,兔幫願為眼和手,假以時日也能以真面目示你們。玉小將軍何時想要清理迷沙,張榜求兔便是。」

  玉木秀忽然回頭下令,「別追了。」

  崔衍知默著,靜看青兔面讓暗夜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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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三引 白龍出海

  晝夜交割,正是人最乏睡的時刻。

  瀘州界內,離齊賀水峽最近的一處大港,兩隻漁船飛快劃出白浪,又急忙在一隻亮滿畫燈的美舫旁剎住。

  轉眼,二十來道黑影竄上,氣勢洶洶,震得燈花驚躍。為首大漢身材巨魁,昂藏七尺男兒,一抬手,無聲令下,黑影們分佈四周,他自己到舫屋簾子前卻成了溫馴的貓兒,垂頭收肩。

  稍即,簾動花香散,走出六個身穿清一色胡裝少女,在門外排成兩列。

  「可以進來了。」一個悅耳的女聲傳出。

  大漢彎著脖子進舫屋,單膝跪,「巴奇前來領罪。本來一切順利,已經準備把人帶回,哪知半路殺出一群戴兔面具的傢伙,從來沒聽過的小幫派,救走畢魯班等人,而且他們敢下懸崖走齊賀水峽,不怕死的往下跳。只是畢魯班雖然跑了,二十幾名逃奴就剩七八人……」

  巴奇跟著遠歲從齊賀水峽爬上山的,所以避開了王泮林佈置在兩邊山口的眼線,不過並沒打算從水路回去,就讓船停在了瀘州山口水岸,結果就追不上了。

  「好囉嗦,直說任務失敗就好啊。」女子這回的聲音好像是嘟著嘴說出來的,嗲得很。

  舫屋分內外兩間,以一道珊瑚屏風隔開,女子坐在裡間。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隱約看得出她衣著華麗,周身閃爍著寶石光輝,還似在繡架前刺繡。

  巴奇不敢吭聲。

  出身呼兒納近衛的他,知道此女用毒用計皆心狠手辣,要不是她助將軍贏得戰功赫赫,深得將軍寵愛,這回又偏偏跟她出來執行任務,他可真不想打交道。

  「遠歲人呢?」女子問。

  巴奇抬眉,「他還沒回來嗎?當時他與八名親信留在廢村對付一隻兔子,讓我們先追,說好隨後就來會合,但他一直沒出現,我就以為他率先回來了。」

  「怎麼儘是些廢物?虧呼兒納把這人誇得快賽過諸葛亮了,聽說還會獅子吼,結果對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還只是其中一人,他就把命搭上了。」女子嬌甜可愛的語調忽地發冷,「死了好,一了百了。」

  巴奇也覺早白頭的傢伙凶多吉少,只是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他不喜歡那些野心勃勃來投誠的頌人,一無忠誠,二無信義。

  「還有一事稟報夫人。當時巴奇出面包了三隻船,我在山下只看到兩隻……」

  「那是我另作了安排,由我的人駕第三隻船,留在崖下待命,以備不時之需。」女子嬌笑得意,「看來你們沒追上的兔幫,我的人能追得上。當初是不是巴奇你說的,帶著女人上船晦氣?」

  巴奇是鬥敗了的公雞,這會兒只能摸鼻子認栽。

  「看來這回功勞又是我的。巴將軍要多吃補藥,軍法處置的時候好熬一些。對了,要不要我開方子給你?」女子越說越笑。

  巴奇還有些氣概,「不勞夫人費心,只是我提醒夫人不要忘了,此行任務是要帶回畢魯班,到最後你我把人追丟的話,夫人的過錯可就比我大多了,因為這回由夫人帶隊,遠歲和我都歸夫人指派。」

  屏風後的笑影頓止,聲音氣嘟嘟,「好你個巴奇,敢嚇唬我?除了沒跟你們上山,這一路哪件事不是我操心。而我沒上山,皆因才讓你愛戴的大夫人弄沒了腹中胎兒,身子實在太虛。事前你們一個個誇海口,其實就想搶功勞,事後不成又推卸責任——」

  忽然語氣一轉折,好似自言自語,「要不是親王殿下之命,我才不來呢。區區幾個逃走的苦力奴,不能就地正法,非要活捉回去,也不知殿下怎麼想的。這些天吃不香睡不好,膚色都焦了,真討厭。」

  巴奇儘管已經熟知此女說話的調調,就是嬌柔嬌弱嬌蠻嬌壞,看情形出哪張嬌牌,再用那張迷惑男人的嬌美天真貌一照——

  巴奇是愛戴大夫人,因為大夫人真正善良,雖然容貌普通,與將軍屬於家族聯姻,將軍對她沒感情,她卻是一個好妻子好主母,不像屏風後面那隻妖精!

  聽到身後門簾響,巴奇往回一看,立刻抽出腰間彎刀,起身詫喝,「怎麼是你……來人!」

  走進來的男子,一身舊裳濕漉,長髮披散雙肩,臉色陰沉,目光陰鬱,額頭破了,還有血跡未乾。他一抬手,拿著一顆斗大寶珠,瑩白無瑕,渾然天圓,嵌珠的金座呈塔形,九層九佛至尊意。

  這是大今國寶白龍珠,王將它賜給了自己最心愛的兒子,見此珠如見——

  巴奇跪下,雙手伏地,拜三拜,「末將參見盛親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吧。」那聲音分明是——

  孟元。

  「殿下來了?」女子又驚又笑跑出來,穿小管細袖胡人短上衣,高腰月華裙,精繡著炫綠孔雀羽,鑲翠玉,腳踩一雙翹頭革皮鞋。

  但她看清男子後,身形頓住,紅唇微努,神情疑惑,「你不是盛親王。」

  這男子,五官與孟元十分相似,氣質卻是天壤之別。孟元抱負難展,眉宇間總帶著些憂鬱,眼裡怯弱又多情,不太擅長與人交往,是落魄書生的那種俊美,缺乏果決和力量。而此人眉宇抬揚,眼角飛逸,眸中光華非比尋常,俊美也俊美,更望得見周身彰顯的權耀,且天生富貴。

  男子讓巴奇退下,然後直呼女子全名,「金利沉香,你確定你所認識的盛親王,真是盛親王?」

  沉香那點小聰明用不上,聽得稀里糊塗,但是嘴強,「我是盛親王的女人,我不認識他,難道你認識他?」還給分析,「見此珠如見盛親王,就是說拿珠子的人不一定是盛親王。」

  男子看沉香片刻,笑得冷酷,「你後半句說得很對,前半句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喜歡本王,本王是知道的,不過你後來嫁給呼兒納為側妻,你我就沒見過面。而你,今日之前,從未見過本王的真面目。所以,金利沉香,別再讓本王聽到你撒這麼蠢的謊。」

  孟元,實名時拓北,大今盛親王,離王位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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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四引 三十萬尺

  節南自夢中驚醒,猛地坐起,抬手撫額,汗涔涔。不知是船下熱,還是身上熱,有些喘不上氣,推開木窗,望見繁星隱去,呼吸間氣息清新,知道天快亮了。

  盤膝吐納,試著像從前沒有解藥的時候那樣,將毒逼聚一起,卻發現被激化成絕朱的毒十分洶湧,聚了不多會兒就又散至經脈各處,繼續灼刺皮膚。不過,因為毒初發,這點程度的灼痛尚輕,可以當作酷暑熱,也沒王泮林那麼慘,仍能運功動武。

  節南心想,以她自己唯恐不亂的壞性子,要是沒功夫傍身,已無親者痛,卻有仇者快,估計會遭到前赴後繼的報復。於是,她想像著劉儷娘薛季淑那倆倒霉催的痛快罵來的樣子,撲哧笑出。

  「本想來抱怨分給我這個幫腦的雜活兒太多,看幫主心情這般好,便罷了吧。」虛掩的門輕輕滑一邊,顯出一道修長側影,五官不清,掛在廊木架子上的油燈將那身青衫勾出橙色亮邊。

  人不入室,淡靠門外。

  節南挑眉,葉兒眼一眯一放,王九又擺這種刻意疏遠的冷漠姿態,這哪裡是當她鬼,分明當她瘟疫!

  「幫主我得了瘟疫,要是不想兔幫斷在我手裡,幫腦就多多代勞吧。」

  王泮林怎聽不出節南諷刺他站得太遠,忍不住呵笑,眉頭卻難展,「兔幫因幫主而存在,幫主若不在,兔幫自然也不在了。」

  他需要一些時候,想想清楚,弄弄明白。一旦下決心,就絕無退路,一意孤行也要走到底。即便他的偏執,他的怪病,可能最後讓兩人都痛苦不堪,那也是不容後悔的了。

  所以,這決心下去之前,他和這姑娘還能抽身。他對自己的失憶繼續一笑置之,豁出命去爽快報仇,半當中死了都能瞑目。小山有機會回歸寧靜生活,嫁個普通的好人,以她的霸氣震服一家子老少,很多年以後成就討子孫喜愛的霸老太太。

  誰會不喜愛桑小山呢?

  做人似大山堅石,心懷容萬木成林,脾氣似小山易攀,性情呈靜丘動海,無論給人看到何種面貌,都是山色無限。

  但他為何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輕鬆嘲笑她,討口頭曖昧,從她隨便一句話一個動作中感受愉悅?

  王泮林發現自己又陷入莫名痛楚的情緒中去了,不禁抬手揉揉額角,長吐一口氣。

  節南瞧得仔細,不由就問,「又有什麼想不起來了?」

  這病看似不急需治,但深想,漸漸忘掉過去所有,自己從何處來,天性如何,本性如何都不知道,即便書可以重讀,武可以重學,然而經歷又怎能重現,實在是越想越可怕的一種病。

  王泮林一笑即斂,「你怎地同丁大先生一樣,聰明人問傻話?既然想不起來了,又怎知是什麼。」

  「我們不是問傻話,只是你這怪病也就能這麼問而已。」節南答得巧妙,轉得突兀,手掌擦過鬢邊,「幫腦還有何事?」

  「快到岸了,準備下船。」王泮林見她擦汗,「下邊悶熱,你要是已經睡醒,可到甲板上去,至多等上一刻。」

  節南道聲好,起身走到艙門,卻見王泮林已經走到廊道那邊了,心中更疑惑。但她本性驕傲,先用鬼,又用瘟疫,兩次暗示過,王九還是避重就輕,那就不可能問第三次。也因為驕傲,她閉口不提赤朱轉了絕朱,沒有終解藥的話,就真只有一年不到的命。

  「你給我吃的那睡覺的藥丸,有沒有方子?要是有,給小柒一份。她對任何入我口的藥都要求知道得一清二楚,儘管你有把握,她不親眼檢查是不會放心的。」不提絕朱,不意味她放棄解毒。

  「丁大先生那裡應該有,我問他要。」王泮林再聰明也猜不到真相,更何況他的心思都在身後幾不可聞的腳步聲裡,想等節南近些,又怕太近,忙著調整自己的步子。

  節南是那種不太願意在感情上費腦筋的姑娘,就算確定自己喜歡某九的心意,也不會拋開一切全情投入,為揣摩對方的心思而活。

  師父說,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很珍貴,當作好酒,慢慢品嚐就好,千萬別像酒鬼,抱著罈子不放,眼裡再沒別的,結果酒可憐,酒鬼也可憐。而小柒說得沒錯,又看多了金利沉香追男人的那些手段,節南還真發自內心排斥。她想,她喜歡王泮林,既然不求什麼,就可以不說——

  「自斟自飲。」盯著前方不近不遠的背影,節南自言自語,「挺好。」

  「你在自言自語?」樓梯口,王泮林停下望節南,目光無意識淡柔。

  節南也停步,抿嘴笑,輕搖首,「我只對魚自言自語,你是魚嗎?」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表情變得詫異,「南山樓的魚池,不是你造給我自言自語用的吧?」

  這毛病,早在鳳來縣劉府,就讓王九撞破了,可是她從來沒想過他因此故意造個魚池!

  王泮林笑,「你才想到嗎?要聽小山的秘密多容易,我只要往假山後面一藏……」

  節南抿攏了嘴,兩眼瞪豎起來。

  王泮林笑出聲,就是這樣,總是這樣,讓她輕易撩動心弦,喜悅滿溢。

  「你倆還不上來,到岸了。」小柒蹲在艙口數核桃肉,還耍壞,「九公子,人家果兒姑娘問了無數遍你什麼時候過去,望穿秋水。」

  王泮林看看節南,「我送果兒姑娘回都,李羊他們也跟我走。」

  節南仍停在原處,真心道,「九公子快去。」

  王泮林蹙眉又抬眉,忍不住,「這裡離崔府別莊只有十五里,你卻要小心迷路,而且聽說崔府莊外的池子裡養鱷魚,不是讓你掏心窩的鯉魚……」

  節南又瞪了眼,「有完沒完?」

  王泮林一笑,上去了。

  節南側目看著跳跳的油燈,吐口氣鬆口氣,敲心窩,「去吧去吧,拉開三十萬尺,你要還能跳成這德行,我就不姓桑!」

  說完一回眼,卻見小柒趴在艙口,腦袋彎下,伸長脖子伸長耳朵的模樣,立刻惹得她哈哈笑。

  這個寶貝姐姐!

  船靠岸,王泮林和桑節南背道而馳,目標——

  彼此,拉開三十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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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5: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五引 詩畫牢籠

  星星沒有了,鳥兒成群叫,灰雲裡滲金,大江在這裡收窄成河流,河流兩岸皆是農田,已有農人拾鋤幹活。

  崔玉真從自家丘亭望著這片日出前的景象,眼中美不勝收,心中卻有說不盡的淒苦。而她曾經那麼喜愛這處別莊,少女時期覺著如詩如畫的地方,如今卻成為幽禁她的牢籠。

  又是一夜未眠。

  身體疲累之極,心緒紛亂之極,以至於在床上躺多久都是徒勞,即便能恍神一會兒,也會讓惡夢驚醒。她的目光調回手中信紙,消瘦的雙頰才顯出一抹潤色。

  信是孟元寫的,前些日子他悄悄進村,想見她卻不得其門而入,就把這封信託付了照料花園的老婆婆,老婆婆是村裡人,對這不能那不能的規矩看得沒崔府僕從丫頭那麼要緊,所以她才拿到信。孟元在信中說,他會找桑六姑娘想想辦法,看她父母會否允桑六姑娘來探訪,到時他便可以隨同混入。

  崔玉真一面期盼,希望桑節南會幫自己想辦法,畢竟她之前在茶店也幫了自己和孟元,另一面卻不敢抱有僥倖,因自己曾和五哥提過請節南來探望,五哥拒絕了。

  如果再也見不到孟元——崔玉真痛苦得閉上眼。

  五年來孟元音訊全無,她以為他死於戰亂,哀莫大於心死,讓自己變得麻木不仁,只為父母活著。如今孟元回來找她,是上天的最後機會,她不能由家裡人再破壞一回。她也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這回,不是死,就是活!

  崔玉真一邊這麼告訴自己,一邊睜開雙眼,忽然撐桌站起。

  兩個大丫頭立即跑上亭。

  自從崔相夫人知道女兒和孟元見過面,不但罰了小丫頭虹兒,還把虹兒調去某個農莊幹活,女兒身邊其他丫頭也一個不留,將她自己的丫頭們調來這裡服侍。

  所以,這兩丫頭只忠於崔相夫人,除了照顧崔玉真生活起居,更是負責看管,一有風吹草動就警惕起來。

  崔玉真冷眸瞥去,「慌什麼,難道我還能從這兒飛上天去?你倆自己分配,一個告訴門房,讓他打開中門迎客,一個通知膳房,早膳要精緻豐富,都別讓客人覺著受冷遇。」

  大丫頭們往丘亭下看,就見一頂油蓬竹轎兩人抬,上坐一位姑娘,也能瞧出大致樣貌,正是自家姑娘原來的陪讀桑六娘。她們雖然奇怪桑六娘怎麼來了,但皆知這姑娘挺討夫人喜愛,又見她隻身前來,就沒多想,照適才崔玉真的吩咐做事去了。

  等大丫頭們一走,崔玉真就衝到亭欄前,睜大了眼,直往兩個轎伕身上打量。她不知江湖常見易容術,只知可以喬裝打扮,然而這個距離看下去,怎麼都不覺得任何一人像是孟元。

  轉眼,竹轎就到了門前,節南下轎,幾乎立刻就發現亭上有人,抬頭看清是崔玉真,朝之揮揮手。崔玉真才揮一下帕子,卻見那兩名轎伕未作停留,放下人之後竟就走了。她笑容僵住,呆呆坐回亭欄,望著那頂小轎消失在丘山林蔭中,而田裡的農人依舊忙碌,遠處的小村依舊悠寧。

  「玉真姑娘這裡真像世外桃源,怪不得養病養得不回都城,原來樂不思蜀。」

  崔玉真聽到節南的聲音,頭也不回,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你為何一人來的?」

  節南重複崔玉真的問題,「我為何一人來的?」

  這姑娘相思出魔障來了吧?也不看看亭外兩大丫頭還沒走,對她虎視眈眈,生怕她是孟元變的!

  「玉真姑娘稍安勿躁,蘿江郡主她們應該也快到了,短則今日,長則明日。」節南還想,崔玉真知道孟元會跟著她來,看來是通過消息了。

  崔玉真回了神,也回了頭,看見丫頭們守在亭外,才知道節南打斷她的緣由,目光頓時充滿歉意,無聲吐出「對不住」三個字。

  節南搖頭微笑,表示不妨事。

  她不喜歡崔玉真和孟元一對,但看這位明珠佳人變得如此黯然消瘦,又不禁有些唏噓。她不是崔玉真,不會明白崔玉真的感情,還因為崔玉真背叛的人是王七,所以從知道這件事的一開始,她就不是以旁觀者的立場看待,而是偏心王七偏得東南西北不分。

  然而,無論如何,世上不再有王七。將崔玉真的變心隨王七的離去一起放下,崔玉真對孟元痴情是誰都不能否認的。更別說,錯付真心的崔玉真,其實也可憐。

  節南坐到崔玉真身旁,繼續聊道,「這回鞠英社總賽在鎮江舉行,郡主好本事,讓百里將軍答應觀鞠社可以隨行。我本來也同郡主她們一道坐船的,誰知臨出發前姑母派我事做,我就沒能上船,改走旱路。原以為可以在鎮江回合,結果中間有些耽擱,沒趕上比賽,索性就直奔你這兒了……」

  接著節南又從趙大夫人病危講到雪蘭與朱紅成親,再從都城裡的大小消息捋起來,才終於等到那倆丫頭下亭子傳膳。

  崔玉真卻為雪蘭的婚事真心歡喜,「朱大人儀錶堂堂,出身名門,那日見他為人也不錯……」

  節南再度打斷崔玉真,「孟元來不了了。」

  「……」崔玉真一時怔愣,倏地倒吸一口氣,「他已非官身,不用再去工部,也可以隨意來去,為何來不了?是不是我父親,還是我母親,又對他做了什麼過分的事?」

  「一個再也當不了官的人,崔相或崔相夫人不需要做什麼了吧。玉真姑娘應該很明白,像你這等身份的千金,是不可能嫁給平民的。」不但父母家族不許,恐怕連宮裡都可能干涉。

  「無妨。他來不了,我會去找他,我已決意同他遠走高飛。」崔玉真一語驚人。

  節南總不能說這姑娘早幹嘛了,只想老天不薄,橫豎崔玉真自己怎麼決意,湊不成雙哪兒也飛不去。

  「玉真姑娘,孟元原本是跟我一起來的。」在說與不說之間,節南選擇前者,因為紙包不住火。

  「是嗎?那他人呢?」

  崔衍知走上亭來。

  不止崔玉真,連節南都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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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5: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六引 良藥絕命

  俗話說,夜路走多要小心。

  節南以桑六娘和桑小山兩個身份行走,本來只是仗著鳳來縣和神弓門相隔遠,其實有些討巧。如今趙府和兔幫沒有地域差,她換來換去,時日一久就可能讓週遭人看出共通之處。更何況,這位還是提刑司出身。

  提刑司與一般官衙不同,提刑官也與一般官員不同,哪怕欽點狀元,要進提刑司還得另外考試,因此說提刑司的官是萬裡挑一也不誇張。

  小柒送她過來的路上,已經說過王泮林送畢正他們上水師大船的事,她也知崔衍知在船上,與王泮林可不是相談甚歡,最後雖然沒追上來,大概要歸功於王泮林的本事。然而,本該在齊賀山搜索屍首和證據,確認案子的崔推官,卻和她前後腳來到這裡,不會是因私忘公趕來看妹妹的。

  節南鎮定得很快。她性格如此,天大的事可以當被蓋。

  「五哥怎麼也來了……」一向喜歡這位兄長的崔玉真,如今就像老鼠見了貓,不知是否那句遠走高飛也讓兄長聽了去,驚立起來,惴惴不安。

  「玉真你先去用膳,我與桑六姑娘說幾句話。」

  節南立刻聽出崔衍知話裡的強硬,不過還挺好奇,不知對方能料到何種地步。

  崔玉真躊躇著走到亭外,眼看要下石階,突然毅然決然轉身回來,「五哥要是說孟元的事,我就不走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崔衍知凜目,看看節南,暗想這姑娘橫豎一清二楚,也乾脆咬牙直說,「玉真,我知你心中怨爹娘兄弟,好似我們不通情理。」

  崔玉真全身繃得直直的,站姿冷絕,「無非就是嫌貧愛富。」

  「不是!」崔衍知斷然否認,「即便爹娘看得是門當戶對,我卻不看那些。孟元自私怯懦,毫無擔當,不但出身來歷說不明白,這幾年被大今俘虜的經歷也不清不楚。他若光明正大,為何含糊其辭?」

  崔玉真固執起來的樣子和崔衍知像足兄妹,「五哥說不看門當戶對,又何必說到出身來歷。被俘還能活下來就已經萬幸,三歲小兒都知今人怎樣對待俘虜,五哥又何必追問不休。揭人不堪回首的傷疤,從小就想伸張正義的五哥怎會變得如此殘忍!」

  三聲五哥,淚盈盈,眨眼將崔衍知說成惡人。

  崔衍知卻不在意這樣的指摘,眼中沉痛,「玉真你這般執迷不悟,逼得我不得不說出真相,聽完你也許不信我,也許更怨我,但無論如何,我不能也不忍任你被孟元欺騙,用一生去惦記一個惡棍。」

  崔玉真一眨眼,淚落雙頰,臉色蒼白到幾近透明,但立得筆直,嘴角噙著嘲笑,似打定主意不會聽信惡意中傷她心上人的謠言,哪怕是她親哥哥的話。

  節南知道崔衍知要說什麼,如果不說出來,十頭牛都拉不回崔玉真的奮不顧身。

  「孟元這幾年關在香洲外的大今軍營,是一名造防禦工事的奴工。約摸兩年前,奴營的工匠們決定逃跑,做了精心準備,孟元也是其中一員。就在計劃即將實施的前幾日,孟元忽然暴斃。同伴們很難過,卻也因此堅定了逃跑的決心。到了那日,百人大逃亡開始,哪知照著計劃每進行一步,都有同伴死在今軍的刀下,最後更是完全掉入今軍的陷阱之中。只有數名幸運者及時得到消息回了奴營,得以保住性命。另外那些讓今軍鎮壓的人中,有老人,有孩子,全是慘死,不留全屍。」

  崔玉真不禁後退一步,搖著頭,雙淚震落。

  「聰明如六妹你,也一定奇怪吧?」崔衍知的神情亦不好受,「明明暴斃的人,為何一年後能出現在都安,出現在你我面前?要知奴營暴斃之人,今兵會補刀檢查是否詐死。孟元卻活著出了今人軍營,只能說明一個事實——他用同伴們逃跑的消息換得了他的自由。為了不引起同伴疑心,他才裝死。因為有今人包庇,自然不會再補刀。」

  崔玉真兩眼驚白,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雙手捂嘴,「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忽而放手失笑,「五哥,你為了讓我放棄,竟能編得出這麼精彩的謊話,我真佩服你!到頭來你和爹娘一樣,都是勢利小人,還冠冕堂皇給別人扣惡名。」

  崔衍知怒極,「崔玉真!你能不能醒醒!要不是我今日碰到了從大今奴營逃出來的匠工們,要不是他們跟我說起孟元,我怎能知道這些事!我是不喜歡孟元,因我覺得他配不上你,但現在我更不喜歡孟元,因他賣友求榮,是個無恥之徒。」

  崔玉真捂了耳朵,大喊著往後退,「五哥你別說了,我不聽——」

  崔衍知沒注意崔玉真已經退到石階邊,「你若覺得我這個親兄長會騙你,我可以請那些匠工師傅來跟你說。他們曾與孟元共患難,曾把孟元當兄弟,直到昨夜遇到活得好好的他之前,他們還在他的忌日悼念他,卻如今才明白兩年前的計劃為何失敗,為何反而落入今人圈套,為何死了那麼多同伴。」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問他……我會自己問他……」崔玉真的頭搖如瘋子,流雲髻散開,那張面容削白,再無驚豔的光華。

  「孟元死了。」崔衍知想要施一劑猛藥,「有人親眼瞧見他從齊賀山的百丈懸崖跌落,絕無生還的可能。」

  崔玉真半啟著唇,唇色如紙白,眼淚忽乾,雙眸空洞,彷彿魂魄突然抽離身體。

  崔衍知還轉身來看節南,「桑六姑娘,輪到你來說說,孟元去哪兒了。」

  上一眼仍憑欄而坐的桑六姑娘,下一眼如畫的風景中已無芳蹤。

  「姐夫真是——」

  清靈喝音已在崔衍知身後。

  崔衍知猛回頭,嚇得肝膽俱裂。

  玉真一足反蹬,將自己拋向半空,竟打算一頭栽下石階,撞地自絕!

  節南自覺已經足夠很快,但甩袖,想同玉真的袖子卷在一起,好把她拉回來,卻沒能捲住,只得收住身勢,眼睜睜看玉真斜撞下去。

  亭不高,階不陡,可是如果有心腦袋撞石頭,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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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七引 無腦無心

  且說桑節南和崔衍知,自高而下,看崔玉真尋死,已經無計可施。

  千鈞一髮,從亭下山石後打出一道銀練,捲住玉真的腰,同時銀練那頭出現一男子,踢著山石的棱角往空中升騰,連帶拉起了玉真,最終猿臂一展,抱住佳人從山石頂跳下,穩穩落在地面。

  崔玉真但看男子一眼就暈在他懷中,梨花帶雨,悽楚可憐。

  男子仰面看入亭中,雙目清湛,聲音朗朗,「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崔衍知驚出一身冷汗,這時才找回呼吸,三步並作兩步下了亭,「多得你相救及時。我們正說著話,玉真不小心從亭欄後仰,跌了下去,真真嚇煞我。」雙臂一伸,手掌一翻,要接過自家妹子,「延昱,我感激不盡!」

  來者拾武狀元延昱,將明珠佳人放進崔衍知臂彎,攏緊雙眉,顯得十分擔憂,「玉真妹妹不要緊吧?臉色恁差,人比紙還輕。」

  家醜不可外揚,崔衍知就算和延昱哥倆好,事關親妹妹名節,死也得咬住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了這些日子,已經好多了。只是許久未見好友,桑六姑娘一來,玉真就高興得忘了身體還虛弱,手舞足蹈的……」

  扶著亭柱,暗中調息的節南聽了,轉頭過去笑,同時心想,還不如說一陣大風,把比紙還輕的明珠姑娘吹下去,這個理由更容易讓人信服。

  手舞足蹈的崔玉真?嘖嘖!氣質啊氣質!

  還好,亭下兩男子都沒往上看。

  延昱道,「你快帶玉真姑娘回屋,請大夫瞧一瞧,別撞傷了哪裡。」

  崔衍知點頭應過,走兩步想起來,「林溫和郡主他們都到了麼?」

  「我隨管事先來的,不過其他人晌午前也應該會到。放心,我會照料他們,你照顧玉真妹妹就好。」身處別人的地盤,延昱卻有主人的安適,還不顯得喧賓奪主,一副哪裡都吃香的好相貌好性情。

  「有你我當然放心。」崔衍知這才看向節南。

  節南扯開一抹乖笑,學人隨處可安居,「放心,我就算照料不了別人,自己照顧自己還行,崔大人不必掛心。」

  崔衍知眯眸,目放兩道冷芒,「桑六姑娘,我倆的話還未說完,你可別走遠,我稍後再來尋你。」說完,他轉身離開。

  延昱眉鋒悄抬,神情略帶好奇。

  節南拿袖拭汗,換到石桌前坐了,倒一杯茶喝下,悠悠吐口氣,對走進亭來的延昱笑道,「恩公要不要喝茶?不愧是貢茶,涼了也香。」

  延昱坐在節南對面,回笑道好。

  節南幫他倒了一杯,指尖輕輕推杯過去,「恩公請。」能看見自己的掌心血痕道道,但巧妙從延昱面前擋去,還主動倒茶送茶,「不知月娥是否也來了?」

  「來了。」延昱喝茶的樣子很雅,與他闊肩窄腰的身架子相得益彰,「說起來,月娥與仙荷姑娘十分投契。月娥喜歡撫琴,而仙荷姑娘琴藝高超,聊不完的話。若桑六姑娘允許,我希望仙荷姑娘能和月娥常來往。月娥初來江南,女子又不似男子,能遇上投緣之人實屬不易。」

  「自然允得。」節南應下之後略怔,隨即心笑自己怎麼跟小柒似的,看到俊生就好說話。

  「太好了,所幸兩家住得又近,來往十分方便。」延昱笑望節南突然變驚訝的神情,彷彿一早等著,「恩公我如果住在隔壁成了鄰居,受恩的桑姑娘是不是要晨昏定省過來上個香磕個頭拜一拜?」

  「趙府旁邊的幾戶人家原來是延公子買下了?」節南一時興起,恩公恩公說著玩,豈料她以為性格穩重的這位拾伍狀元也能開玩笑。

  「總算桑姑娘不喊恩公了。」延昱也不再自稱恩公,「我本想等搬進去,再翻牆過去嚇桑姑娘一跳,只是後來想起答應桑姑娘在先,一旦定下哪裡置宅就要告知你的,所以今日就說與你聽吧。哪日要是在府裡見了我,可別喊捉賊。」

  節南又被延昱逗樂,「那就要看你運氣了,遇到我自然不會當賊,遇到我姑丈姑母,或者我表姐表姐夫,延公子還是趕緊跳回自家去得好,免得被當了採花賊,更不得了。」

  兩人一起哈哈笑。

  這時丫頭們送來早膳,見亭裡沒有主子只有客人,不由自主就往壞處想,大概腦補著自家姑娘私奔了之類的,慌忙端著飯菜就要丟下客人。

  延昱喚住,一聲擺桌布菜伺候著,兩丫頭頓時被攝魂了似的,乖順服從。

  節南一邊自嘆不如,一邊想起從前的事,「三月裡踏青,玉真姑娘淋了雨,突然不舒服,我這個客人就沒人管了,帶著丫頭到伙房裡找吃的。延公子怎麼做到的,能讓主家的僕從聽你一個客人的吩咐。」

  延昱笑眼裡閃清輝,「很簡單——殺氣。」

  「欸?」節南一怔就笑,「原來延公子剛才施展的是殺氣啊,我還以為用的是美人計呢。」

  輪到延昱一怔,隨即大笑,「桑姑娘真是妙人。」

  不,這位才妙,妙得出乎意料。節南覺得,從鬱悶的昨夜到鬱悶的今早,終於不那麼鬱悶了,因為這位很妙的延公子,也或許因為三十萬尺的距離到底發生了作用?

  晌午,蘿江郡主到了,見到節南就道,「這誰啊?敢讓本郡主等了又等還遲遲不到,比公主架子還大!有本事,你別來啊。」

  人與人的交往,隨著瞭解而變化。認識多年的好友,有一日突然覺得陌生,從此各不相干;以為做不了朋友,一個偶然卻發現同道中人,從此產生默契。當初蘿江郡主的囂張言辭會讓節南退避三尺,如今卻瞭解這位郡主在某些地方的蠻狠,其實與她「臭味相投」,都是不講道理地講道理,霸道嘛。

  果然蘿江也就是那麼說說,看到節南高興都來不及,還報告八卦,「藉著蹴鞠大賽,劉彩凝讓雲深公子吃閉門羹的事順利散播出去,馬上就有崇拜雲深公子的學生寫打油詩罵劉彩凝有眼無珠。等到咱回都,看她那株蓮怎麼變成蓮藕,吃泥巴。」

  節南有點悟出來了,延昱這人也好,這段八卦也好,能減輕她的鬱悶,因為不用腦不用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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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八引 鱷魚婆婆

  看過睡著的崔玉真,眾姑娘三三兩兩到湖邊散心。林溫一枝獨秀,在湖亭擺下一局,瀟瀟下幾子,菲菲下幾子,再請擅長棋藝的同社姑娘來幫忙,熱鬧圍了一圈,驅散大家心中鬱鬱。

  「哪裡是好了?分明病得很重。可憐的,臉都沒有巴掌大,瘦成那樣。」不喜歡下棋的蘿江郡主,與節南走上半段石橋,看節南東張西望,「看什麼呢?」

  「聽說這裡養鱷魚,我還從沒見過鱷魚呢,想開開眼。」崔玉真的病無藥可醫,只能自治,節南心知肚明。

  蘿江郡主驚瞪了雙眼,「鱷魚……就是滿身長著可怕鐵疙瘩,牙齒像鋸子,在水面裝浮木,讓人以為能踩著過河,其實一不小心就掉進血盆大口,聽瀟瀟菲菲說,像婆婆那樣的動物?」捉住節南胳膊肘,躲到她身後,探頭探腦往水面上看,害怕又好奇,「在哪兒呢?我看看像不像我婆婆。」

  節南噗笑,感覺連鼻涕都噴出來了,彎腰抱肚,「哎喲喲,郡主欸——」

  蘿江也蹲了下來,這時一點貴族架子也無,認真得不得了,「你別笑。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可告訴你,嫁人哪,不看你要嫁的那位,要看生養了那位的一家子人,尤其是老子娘的品性。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子。」

  節南改坐橋沿,鞋子點著水面,「郡馬隨你住王府,你難得才見一面公婆,還感慨?不會擔心薛氏真敢把孩子生下來吧?」

  「那算什麼事?我才不擔心呢!薛氏要是聰明,就知道打掉孩子才是長久之計。我又沒說永遠不讓她生,只要她一直攏得住郡馬的心,等我生下世子,她生到五十歲去,我都無所謂。」成婚之後的蘿江已經定性,十分有主見,「你不知道,劉家會生事得很。我出發前一日,劉大學士和我公公來見我爹,談到工部這回整改空出不少缺,想讓我爹幫劉睿活動活動,弄一份體面的差事。」

  又是工部。

  節南笑,「我竟不知工部還是肥差。士農工商,工第三,怎麼還個個想鑽進去?」

  「誰知道。」蘿江並不關心工部肥不肥,「我只知工部是六部之一,經手之事從小到大,可涉及江山社稷,就算九品小吏,郡馬也別想做得。我爹其實給他早安排妥當,管都府碼頭的官屬庫房,貢品糧油茶鹽哪樣不先經他手,那才叫肥差,結果人家不稀罕。」

  腦中想像劉睿守倉庫的畫面,節南覺得風水怎麼轉都是造化弄人。

  「你爹會幫嗎?」節南問。

  「怎麼幫?我爹雖然是皇上的親叔叔,祖宗規矩皇上都不能擅自改。貴族及姻親不能擔任朝中要職,能擔的職務都列得分明,沒有他劉睿想要的工部之職。」同樣都是一對,崔玉真愛到盲目,蘿江卻是門兒清,「我爹雖然答應幫忙走動,卻也有些煩劉家了。我爹礙著臉面,不好問我公公薛氏的事,想著畢竟是我婆婆該出面管的,薛氏又是我婆婆的侄女,要提也該我公公主動。哪知我公公隻字不提,光說他兒子聰穎過人,當庫官實在屈才,怎麼也要安排一個體面的官職云云。」

  果然劉家想要魚肉熊掌兼得,畢竟蘿江所說的祖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偏偏朝廷和官府有很多縫可鑽,只要瞅得準。炎王爺怎麼都是皇帝親叔,直系貴族,非一般皇親國戚可比,也大概是劉老爺和劉夫人願意拿兒子當狀元的機會換取聯姻最誘人的一點。

  和蘿江郡主走得近,就無可避免會聽到劉家人的消息,節南已經不排斥,甚至開始覺著以此掌握劉家的動向也不錯,儘管劉家求得是飛黃騰達向上攀登,她求得是擺脫一切重新開始,最終會再無半點瓜葛,不過知己知彼,以防萬一。

  節南忽指側旁蘆花蕩外的一段浮木,「那是不是鱷魚?」

  蘿江呀呀叫,一邊把瀟瀟菲菲喊來,又和節南咬耳朵,「我本來要說的是,在船上的時候,瀟瀟菲菲聽說溫二郎的母親特別慈藹可親,姐妹倆這就爭上啦。咱坐山觀虎鬥,看誰贏得溫二郎的心,回程也不無聊了。」

  瀟瀟菲菲也是一對頗有個性的姐妹花,據說蘭台夫人教導得好,而蘿江郡主的王妃母親亦給了女兒不少金玉良言。節南想,她沒有娘,所以就算有了喜歡的人,卻不知如何做,只能自己瞎琢磨了吧。

  瀟瀟菲菲跑來,聽說有鱷魚,興奮得挽袖子捉棒子,準備鬥一鬥像婆婆一樣的動物,且道嫁人之前先練手,又讓節南笑得前仰後合。這個她曾以為會很難熬的千金社,如今不知不覺融入了,方知偏見當真要不得。

  一日喧鬧過去,入夜之後,節南收到別業丫頭送來的信,崔衍知說話算話,這就來尋她了。

  還是這座丘亭,只要站對位置,就能對週遭一目瞭然,盡在掌握。崔衍知一上來,節南就回了身。早上沒能察覺崔衍知聽她和崔玉真說話,卻因為崔衍知刻意放輕腳步,還因為她降低了警覺。然而,此時此刻,她不會再疏忽大意。

  亭裡琉璃燈金美,照到每個角落,兩人一個坐石桌後,一個坐欄杆前,亭下有隨從侍立,十分光明磊落。

  崔衍知眼下青影明顯,一看就是缺乏睡眠,才轉著茶杯不放。

  節南自覺好心,「姐夫黑眼圈這麼厲害,喝多少茶也無用,不如先回去睡一覺,明早再同我說事。」

  崔衍知目光落在節南臉上,彷彿打量她話裡有多少真心,最後卻嘆口氣,「桑六娘,你究竟是什麼人?」

  節南嘻嘻一笑,「姐夫不是問孟元的事麼?怎麼問到我身上來了?」

  無腦無心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她身陷囹圄,週遭都是漩渦,一步行錯就可能萬劫不復,不用腦不用心,要如何走出這片困境?

  崔衍知,是敵是友,是姐夫是推官,也許是時候弄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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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6: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零九引 兔子非賊

  但願今夜不長。

  節南這幾日沒睡好,想著跟王泮林搗亂,一路風餐露宿趕去齊賀山,而且看孟元苦得掉臉,心裡也挺爽樂。如今搗完亂,又過了半日悠哉,開始覺著犯睏了。

  節南說到孟元,崔衍知從善如流,「好,就說孟元。」

  節南點頭,「孟元央我帶他見玉真姑娘一面,我覺著他既然被革了職,這輩子與官道無緣,和玉真姑娘自然也就無緣了,與其死守著不讓見面,不如兩人說清楚。像姐夫那般苦口婆心,嘔心瀝血,恨不能掏了心窩,最後卻不管不顧把孟元的死訊直接甩出去,逼得玉真姑娘以死明志。要不是延公子及時救下人,姐夫可就害死自己妹妹了。」

  崔衍知何嘗不知,今晨那一幕,此時想來都心有餘悸。他也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不知玉真對孟元用情如此之深,不惜追隨孟元而死。他甚至動搖了,若孟元未死,或許會幫玉真也說不定。

  節南瞧見崔衍知懊惱的神色,也不抓著痛處不放,「帶著孟元我就不能和你們一起坐船,拿姑母當藉口,改走了陸路。行到半途,孟元聽說齊賀山平家村有神奇的甘泉,消除百病,所以為了玉真姑娘非要繞道取泉。我沒辦法,只好在山下等他,結果等了兩日也沒見人回來,心想這傢伙會不會先到玉真姑娘這兒來,再說我與郡主約好會合……」

  「事到如今還撒謊。」崔衍知沉眼但嘆,「今早我聽得分明,你說孟元來不了。照你剛才的說法,你只是不知他來沒來而已。」

  節南其實說孟元來不了的時候就知道不對,所以當時崔衍知先聲奪人,才嚇了一跳。

  但是,節南聰明啊,「和姐夫一樣,都是讓玉真姑娘的固執逼急了,說那話有點兒賭氣的意思。」

  「話可以隨便說,但你救玉真時顯露一手功底不淺,我親眼所見,你又想怎麼狡辯?」和節南說得越多,心裡的無力感越熟悉。

  「我何曾說過不會功夫?」不用狡辯,節南大方承認,「自小離家學藝,還能學什麼?不過學得不精,只能自保罷——」

  聲音未落,人與劍已經到了眼前,淩厲堅決。

  節南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議,一折一旋,點欄杆,捉了亭柱飛一圈,落在崔衍知身側。

  「好一個自保!」崔衍知手腕走蛇形,劍光如電,又向節南腰間刺去。

  崔衍知沒有留手,節南也不還手,腳下搖曳生蓮,如踏水上圓葉,身姿曼妙,閃過一式式淩厲的劍花。隨著他一劍劍落空,還有那一身絕妙讓劍的功夫,崔衍知愈來愈確定桑節南是誰。

  他面沉若水,輕喝,一劍分水直刺。

  節南終於不再讓,身體忽旋,直奔崔衍知手中劍光,卻靈巧避開鋒芒,同時左手蘭花指,往崔衍知腕上的穴道一彈。

  崔衍知五指頓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劍落向地面,撞出鏗鏘之音。

  他怎會忘記這一招?大王嶺上他初帶兵,遇到那隻兔子,一支青碧劍彈傷他的手,也是握不住弓弩。

  「姐夫不要逼我嘛。」

  那聲音微啞,帶笑,充滿令人心怒的嘲意。

  崔衍知猛地轉過身去,氣瞪雙目,看著老神在在的那位姑娘坐回去,「兔子賊就是你!」

  節南折膝憑欄,遠眺黑夜中村莊裡的星星點點,不望崔衍知一眼,「姐夫知道我為何不能早對你說實話?實在你官腔太重,一份正義不打彎,逢著看不到面目的就是賊,逢著江湖出來的就是殺人犯,明明有智慧,偏要當傻官。成翔府一群鯰魚官雖說不甚好,你被他們孤立,也有你不夠圓滑的緣故。」

  崔衍知惱道,「我如何為官無需你教。桑六娘,你自己藏頭遮尾不敢露出真面目,不是賊心就是賊膽,還道我錯怪了你?」

  「不露真面的原因多了,可以和賊心賊膽毫無干係。我覺得你真奇怪,怎麼老是想法偏激呢?身為推官,首先就是公正公平,而不是直接扣人罪名。」

  崔衍知讓節南的話堵噎也非第一回,「好,我這回什麼罪名也不先扣,你能否如實回答我所有問題。」

  「不能。」節南能和王泮林一個幫,絕對同屬一類,都不聽話,「換作我問你,你能回答我所有問題麼?沒人會喜歡被當作犯人。」

  崔衍知沉默了好一會兒,拾劍入鞘,走回石桌坐下,再開口竟緩和很多,「桑六娘,我並無惡意。」

  節南微微笑道,「這大概是我認識你以來,聽到得你最溫和的語氣了。其實我也知道你無惡意,不過就是名門公子傷及面子,心裡落了陰影,怕同女子靠太近,再發生強求姻緣之類的事。」

  崔衍知輕哼,「你自然能說得輕鬆,但也罷,過去便過去了。」讓節南喊了那麼多聲姐夫,發現自己已經麻木,且不知不覺擺脫長久以來困擾他的陰影,「所以,我遇見你時,你在追查你爹的死因,還認為千眼蠍王只是兇手之一。而你爹為北燎四王子私買糧草武器,你當時燒掉了他們的通信,是怕桑家捲入更深的陰謀之中……」

  節南承認,「也可以說是怕我自己受牽連,儘管對我爹幫人屯養私兵的真正目的毫不知情,但也要別人相信才行。只是看姐夫那樣,我救了你,你還恨我全家,我就更不敢指望其他人了,所以只好燒了物證,免得落到呼兒納手裡。」

  崔衍知有些尷尬,「說是救,我瞧你玩得不亦樂乎。」

  節南不以為意,「本是霸王女,怎能裝淑女,結果你沒真成我姐夫,不就好了。」

  「…….結果好就好。」崔衍知一怔就回神,「那你可曾從其他信件中發現兇手的線索?」

  節南的眼睛悄悄眯尖,「那些信不在我手上,也暫無其他線索。」

  「在誰手裡?」崔衍知問,卻見節南挑眉不語,想起她的刁性子來,自知無法讓她開口,轉而問道,「你與孟元一起去了齊賀山?」

  「身為兔幫幫主,哪有不帶頭的道理?還好去了,否則怎知孟元是卑鄙小人……」

  後話都和王泮林之前的說辭接上,節南也不管沉思的崔衍知,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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