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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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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0: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引 願賭服輸

  果兒的目光下意識避開節南,卻不小心看到地上幾具屍身,都睜著老大的眼珠子,彷彿控訴死不瞑目,她才突覺眼前這隻兔子姑娘的恐怖,頓時腳底起涼意,倒抽一口氣。

  「我來我走,不需要跟任何人交待。」節南不再看果兒,冷冷對眾人道,「能救就救,救不了我也不會和你們抱著一塊兒死。等會兒出去了,各位千萬記住,命是自己的,不要依賴別人。」

  貓頭鷹呼呼叫。

  節南一笑,立刻以貓頭鷹呼回,同時打開門。

  果兒正要斥節南這種做法危險,卻被黑布衫男子攔下,在他搖頭中作罷。

  而黑衫男子也發現了尚昏迷的孟元,走過去將合撲著的他翻仰,隨之滿面不可置信,然後往後倒退好幾步,兩眼漸漸恍然大悟,瞪起沖天怒濤,剎那睜出血絲,緊步撲上前,十指箍住孟元的脖子,要收不收之間,忽讓一道巨大的黑影驚得愣住。

  「我回來啦。」小柒的聲音無論何時都很歡脫,總讓人錯覺是一團火,卻其實像泉水,沁心舒暢。

  「面具。」節南的聲音則沉霸,錯覺是寒水,卻才是真火,可熔燬一切。

  屋裡的人們還沒看清小柒的面目,突出現一張圓不溜丟的大兔臉,兔牙長得跟豹牙似的,兇神惡煞,全身黑衣。

  小柒腔調也兇悍起來,「大兔奶奶在此,看什麼看!」

  一大半人馬上做回鴕鳥。

  節南看到小柒就安心不少,「都辦好了?」

  小柒對準節南的瘦肩拍下胖巴掌,落得快,放得輕,表示辦妥啦,卻朝掐住孟元脖子的黑衫男子喝道,「喂,不想死就放開!」

  節南順著看過去,見黑衫男子一臉怒意地掐著孟元,心中悄然豁亮,「你們認識?」

  黑衫男子胸膛劇烈起伏,雙目泛紅,咬牙不語。

  畢魯班也才注意到,看清孟元那張臉,驚訝道,「孟元還活著,太好……」忽而神情肅然,「阿升,你不會認為他就是那個叛徒吧?」

  小柒喲了一聲,幸災樂禍。

  節南哼哼,一樣幸災樂禍。

  小柒和節南咬耳朵,「你在山下就知道了?」

  節南悄聲回,「咱們出來前,門裡接到過南境呼兒納軍營鎮壓軍奴的消息。巧了,我讀過那份東西,居然還是金利泰和寫的。他隨盛親王在外巡察大半年,時不時向他娘打小報告。」

  小柒眨巴眼,一臉「那又如何」的表情。

  節南接著解釋,「我當時覺著挺好的逃跑方法和逃跑路線也精妙,呼兒納居然能步步算計得到,耍得那些軍奴團團轉,就以為是盛親王給他出主意的關係。然而到了今日,才把所有的事連到一起。」

  叫阿升的男子呼吸促重,「不是他還有誰?他知道我們整個計劃和所有細節,卻在行動前不久突然暴亡,而我們逃亡失敗,死了一百多個同伴,包括孩子們在內。計劃那麼縝密,我覺得萬無一失,今人卻似乎知道我們每一步行動,最終彷彿是他們戲耍了我們,所以我才認為有叛徒。只是我萬萬料不到,料不到一個死人身上去。今日,我看到這個傢伙,還活著的這個傢伙,我才想通了。是他!是他出賣我們!」

  節南聽著,無聲長吐一口氣,原來孟元真是這麼逃出來的?那就怪不得他不肯說了!

  「還是等孟元醒了再問個清楚。你倆當初交情甚篤,不要這般草率定論。」畢魯班到底年長,謹慎得多。

  「這不是很清楚了嗎?他明明死了,卻活著出現,而且人在頌地,若不是他用大家的命換自己的命,憑他一人怎能安然逃脫!」擺明的事。

  果兒是聰明姑娘,需要動腦的地方肯定當仁不讓,「興許他詐死。」

  節南這個聰明姑娘不甘示弱,「不大可能。為了防這招,一般病死的軍奴被埋之前,兵士會再補戳幾下。」

  果兒瞥節南一眼,節南笑兩聲。

  阿升囂眉,手上開始用力掐脖,「沒錯!不用問!這種賣友求榮的奸賊,我直接掐死他作數!」

  眼看昏迷的孟元出氣多入氣少,將要靜靜死於好夢中,節南原本覺著這種下場還算不錯,卻要死不死的,突然想起之前的賭約來了,還想起了安姑和雞。

  「且慢。」她的記性像王九該多好。

  「別告訴我,我不在這麼一會會兒,你就瞧上這小白臉了?」小柒看不明白,就拿俊說笑。

  節南呸她,「願賭服輸。」

  小柒馬上瞭解,「臭小山,愛顯擺腦子,結果反過來把自己捆住。」

  節南已被罵疲,不痛不癢,揚聲對阿升道,「這可不是算舊賬的時候。你們只管跟我們走,把他留給大今人處置,更能解恨。」

  孟元是叛徒還是忠狗,是惡劣還是怯懦,她都無所謂。她桑節南來這兒,一來給神弓門找茬,二來給王九找茬,三來完成師父的心願。而幫孟元見崔玉真,是她和伍師父的約定,也要儘可能達成。

  師父提到追日弓時候,正是出事前不久。那時,師父聊到很多往事,她聽過就算。師父說,畢魯班一定會逃成功,到那時他就能看一看追日弓的造圖。如今師父去了,就由她這個徒兒代看。

  雖然小柒說她動腦動腦,但她這回有點瞎貓撞死耗子,想不到畢魯班真在這行人之中,也想不到孟元和畢魯班曾關在一個奴營。

  阿升憤憤,「我們憑什麼相信你?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節南看向畢魯班,「畢大師,我們兔幫可是專為救你而來,你已許諾會答應兔幫任何要求,那就是自己人了。孟元與兔幫毫無干係,拿什麼和您比?」

  「空口無憑。」阿升又來攪和。

  「既然怎麼都說不通,就隨你們吧。」節南喊小柒,兩人就往門外走。

  「你們別走。」果兒是逃亡事件的局外人,能看清眼下形勢,「畢大師,阿升,我請的人失信了,恐怕不會來接我們,所以為大家考慮,還是先逃離這裡再說。」

  節南拉住小柒,停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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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0: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一引 毫釐千里

  畢魯班點頭,「阿升,果兒姑娘說得對。沒有兔幫兩位姑娘的幫助,我們也很難順利逃脫。至於孟元,我們最好還是帶他一起走,他到底有沒有做出喪盡天良之事,應該當面問清楚,而不是將他留給大今人。無論如何,我們都知道大今人怎麼殘忍對待俘虜的,孟元或許有不得已的理由。」

  阿升顯然很尊重長者,儘管不情願,到底還是收了手,「好,我可以等,等到我們出去再問清楚,但我絕不背這傢伙。」

  果兒吩咐方才偷襲節南的男子,「舍海,你來背。」

  漢子上前,其貌不揚,五短身材,卻能將孟元捉到自己背上。

  節南知道這人武功不高,這會兒看來,大概有把子力氣。

  而孟元渾然不知自己這麼快就拿到贏注,保住了小命。

  「外面都是對方的人,怎麼走法?」小柒一問,眾人不約而同看向——

  果兒。

  小柒這時特別敏銳,嘻嘻笑節南,「原來這裡最聰明的人不是你。」

  節南刁刁笑,「豈有此理,讓我這麼沒面子——」小心眼啊小心眼,快快出來,「小柒,咱們走吧。」

  小柒卻信以為真,反過來拉住節南,「咱們要是不管,這些人一個都別想活著下山。」

  明明就是善良的娃。

  眾人,包括果兒,終於看過來。

  果兒凝視節南半晌,杏眼明澈,彷彿終於下定決心,忽對節南和小柒屈膝施禮,「請二位姑娘帶我們逃出去,果兒今後定當湧泉相報,絕不忘搭救之恩。求——」

  果兒沒再提王泮林,是因為她已經感覺這位瘦兔臉的姑娘對王泮林很不以為然,她越想憑著王泮林的名字攀談,那姑娘就越撇得乾淨。如今,該來的人沒來,她不能再失去這兩人的助力,而且顯然,還是有備而來的兩人!

  「果姑……姑娘,使不得!」扛著孟元的舍海急喝,「就算求人,也該由小的來!」

  說罷,雙膝往地上一跪,虎眼睜猛,「求貴幫援手!」

  節南淡然看阿升將果兒扶直,不禁眯眼攏嘴,又慢慢抿開,「小柒。」

  小柒立刻抱拳,「是。」

  「你帶他們先走,我會拖住追兵。萬一遇到多人攔阻,也不過是烏合之眾,你一人足以速戰速決,不要慌張。」節南這般叮囑。

  「那就好。我還擔心追兵裡有一等好手,想著打不過怎麼辦。」小柒語氣頓安。

  「高手當然有,不過高手要對付我。」節南自信笑道。

  小柒切一聲,「美得你!」然後對大家說,「等會兒出去,看到耗子蟑螂別叫喚,跟緊了,萬一掉隊就只能自己摸下山,沒人有工夫走回頭路找你。」

  小柒走出門,步子沒有說的話狠,邁得輕悄不大。

  阿升背起畢魯班,向果兒點點頭,跟出去。這兩人一動,沒有人再有疑慮,個個緊隨其後。

  果兒與節南一起出門。

  節南忽問,「你們這行人中只有果兒姑娘一位女子?」

  果兒道是。

  「你可知任何追兵的身份姓名?」節南再問。

  果兒回應,「我們一入村子就被關進了剛才的屋子,不過聽畢大師提到領頭的六尺大漢是掌管奴營的尉官,叫巴奇,白髮老頭卻無人認得。」

  眼看就要各奔東西,節南喊住果兒,「並非王九背信棄義,而是果兒姑娘弄錯了。」

  果兒立回頭,「我弄錯?」

  節南點頭,「王九已在平家村等姑娘。」不用全說出來吧?這麼聰明的花魁!

  果兒果然轉得快,恍然之後苦笑,「是我上了今人的當,以為這裡是平家村,帶著大家自投羅網。」

  節南淡道,「失之毫釐,謬之千里。」雖然她第一眼就覺有異,第二眼差點腳底抹油,「所以果兒姑娘沒有信錯人,而且說不準等會兒山路上就撞見了,千萬別冤枉了你的知己。」

  說罷,節南便走,走得飛快,騰身上牆,落在方才招待她的院子裡。

  院門外不遠,老頭和大漢正說話,誰也沒想到節南體質特殊,不但迷藥對她不起作用,而且藝高人膽大,不逃不怯,竟敢單槍匹馬直搗黃龍。

  節南瞧瞧他倆,又瞧見廚房虛掩的門縫下閃過影子,不禁露齒一笑,無聲推門入內。

  正在整理包袱的塌鼻大嘴啞姑娘,見進來一個帶兔面具的人,不由大吃一驚,同時一腳踢出半根燒火棍。

  節南騰空踢回,而且極快。

  啞姑娘卻翻滾下地,姿勢不好看,但好歹躲開了,還很機靈地撒出一大把麵粉,想趁節南揮粉的機會打開門。

  「這是你的東西?」節南張開五指,落下一隻五綵線編成的燕子穗兒。

  啞姑娘回頭,又立刻翻衣看看自己腰間。

  節南瞧得真切,啞姑娘的腰帶上掛著一模一樣的燕子,心知自己沒猜錯,打起手勢,問道,「你是神弓門弟子?」

  啞姑娘看節南不但知道手勢,又知道自己的身份,連忙打手勢問她是誰。

  節南拿下面具,「你看呢?」

  啞姑娘當然記得自己剛剛給人下過迷藥,只是想到她手裡有五彩燕,就試探著打手勢。

  「你既然能問我和柒珍什麼關係,難道還不知道答案?」節南鄭重遞出彩燕,「師父告訴我,他請奴營的門中弟子暗中保護畢魯班,這名弟子佩戴彩燕,若有一日我見到他,就將這隻彩燕交給他。不過師父沒說你是姑娘,而我也直到今日才知師父教我手勢的用意。」

  啞姑娘頓時落淚,沒有接穗兒,反而單膝跪地,做出請見的姿勢,並打手勢告訴節南,她叫彩燕,是柒珍安插在奴營的人,雖然知道門中兩番巨變,但因柒珍嚴令過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擅離職守,所以就一直保護畢魯班。上回畢魯班計劃出逃,她得知有人洩密,最後關頭再次救下畢魯班。

  只是,柒珍在世時,直接向彩燕派下任務,而柒珍死後,彩燕不敢貿然聯絡門中,孤掌難鳴,近來已察覺巴奇對自己起了疑心,所以這回主動請纓來捉拿逃奴,其實抱著必死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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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0: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二引 北燕來南

  節南看明白之後,讓彩燕起來,並將燕子穗兒放進她手裡,「師父說,這隻燕子是你的了,從此天高海闊,你大可自在。」

  她不知師父和彩燕之間有何約定,緣起為何,她既無意問,也沒有接收彩燕的想法。

  彩燕緊緊攥著穗兒,朝東方拜三拜。

  節南遂問,「那老頭是什麼人?」

  彩燕卻搖頭,只告訴節南,巴奇到瀘州才與老頭會合,而且老頭帶來很多人手,對畢魯班他們步步緊逼,最終落入老頭佈置的陷阱。

  「老頭可是練家子?」節南雖然瞧不出來,但並不輕敵。

  彩燕還是搖頭,表示不曾見,然而老頭足智多謀,連巴奇都聽老頭調度。她進村時,村裡已經全是老頭的手下,,不曉得平家村的村民去了哪裡,還把進村的山路用障眼法遮去,讓人進得來出不去。

  當節南說這兒不是平家村,彩燕可半點沒料到。

  忽然,外面一聲急報,「軍師,那些逃奴都不見了!」

  彩燕看看節南。

  節南點頭,「是我把人放走的,這會兒應該已經出了村。我來找你,是想到了師父曾經的囑託,也想畢魯班能活著逃出,定有師父安排的人暗中相助,這人也許就在追兵之中。我看到你時,就想到神弓門,所以才來試探。如今既然完成師父託付,你不用再執著任務,趕緊離開吧。」

  彩燕卻疾步上前,飛快打手勢,想把柒珍交給她的任執行到底務,將畢魯班送至安全地方。

  節南沒工夫拒絕彩燕,「也好,我本就打著聲東擊西的主意,你要能同我裡應外合,那就最好不過。但是,如果會惹人懷疑,你還是不要冒險。那些人要是再被抓回來,只能靠你營救,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儘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當然,一旦暴露,先顧自己。」

  彩燕微愕,但立刻明白了節南的意思,目光閃笑,手語表示知道了。

  節南問從廚房出去,再到之前和孟元待過的屋子裡,果然看見裝銅板的錢褡袋還在,暗笑二十幾斤又怎樣,死沉死沉的,財大氣粗的金主才不稀罕拿呢。

  想得多,節南手卻不慢,將兩隻袋子裡的銅錢一股腦兒拎出來,就好像紙錢似得扔到一旁,背起半鼓的褡袋飛身翻牆。

  事出倉促,彩燕不知節南的打算,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幫,只得趕到門外,裝作一無所知,攔住正要去追的巴奇,比劃著問怎麼了。

  巴奇不耐煩,但彩燕沒什麼實權,卻極其擅造防禦工事,又不求名又不求功,屈居在他手下幹了這些年的活兒,縱使他懷疑她暗中護著那群軍奴,也沒捅破,只等這回要是追不回畢魯班,就讓她當替死鬼,直接說她知情不報,幫畢魯班隱藏真實身份。

  所以,巴奇耐下性子跟彩燕說畢魯班他們剛逃出村口,大概有高手護航,一路竟然過關斬將,殺得悄無聲息。

  彩燕連連點頭,又對老頭打手語,神情挺焦急。

  老頭看不明白,但覺可能在說重要的事,就問巴奇。

  巴奇再讓彩燕慢打手勢一遍,才道,「這丫頭怕高手可能是江湖中人,覺得我們這些當兵的雖然會打仗,區區幾十人也未必對付得了一個,所以問軍師您是否還有別的法子。」說到這兒,嗤笑一聲,「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

  一個「風」字還沒出口——

  砰!砰!砰!連著幾聲炮竹響動,水田坡頂傳來一片慘呼,還有馬兒們不絕的嘶鳴,令人十分不安。

  巴奇眯眼見坡上紅光一閃一滅,再也邁不開腳步,問老頭,「難道他們已經知道真正出村的路在上頭,打著聲東擊西的主意,讓我們追錯方向?」

  老頭捋鬚,沉吟之後,呵呵一笑,「也有可能故弄玄虛,其實從哪裡來的還從哪裡走。要是有人帶他們從大路走也就罷了,若不認路還要找路,得不償失。而且,依我看,救人者也只有那對假夫妻了,多半故作中了迷藥。如果這樣,他們就只知從我們闢出的小路逃。」

  彩燕原想鼓動他們往反方向追,忽然記起節南的吩咐,沒再多言。

  轟!轟隆!轟隆隆!

  炮竹聲變成滾雷聲,泥塊濺進水田,水田一層層往下鋪出白浪,竟有瀑布之觀。而那些集結在上面等出發的人,一個個飛的,跳的,翻的,掉進水田裡,哇呀呀的叫聲此起彼伏,比烏鴉叫還晦氣。

  別說巴奇和老頭,連彩燕都看傻了眼,不知什麼東西,居然可以引發這般駭人的景象。

  「軍師說得雖有道理,不過也難保對手狡猾,起初就意圖讓我們混淆。你瞧坡頂上的動靜,咱們的人都被炸飛了,實在不像虛張聲勢。退一步說,就算坡頂上是虛鬧,以那群人的腳程走那樣一條下山道,估計能要了畢魯班半條老命,我篤定再回頭追也趕得及。」巴奇差點拍胸脯保證能兩者兼顧。

  老頭心裡也挺驚,不知水田坡上什麼態勢,這般洶湧,又覺巴奇說得有理,「為保萬無一失,巴將軍和彩燕姑娘上坡去,我領一支人從田埂那邊追,任何一方發現畢魯班等人,就發傳訊煙花告知,還可以及時返回增援。」

  巴奇聽了卻不讚同,「軍師還是同我一道,由那丫頭追另一邊,我是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會錯,那些傢伙肯定從坡上逃了,沒準還搶了咱的馬,只怕追趕不易。軍師不在,我心裡沒底啊。」

  坡頂還著起火來,火色直衝一方夜色,燒得老頭也發了虛,頻頻點頭,和巴奇率多數人策馬上坡,只留給彩燕一句與他們哪裡會合。

  彩燕瞧著,一邊歎服,一邊納悶,不知節南單槍匹馬怎能鬧出霹靂雷卷雲火,氣勢洶洶如若大敵殺到,但也沒耽擱,帶著她手下幾隻老弱殘兵,往反方向去了。

  這時彩燕以為沒能起到內應的作用,卻渾然不覺正是巴奇對她疑心,才將她的贊同當作居心叵測,促使巴奇更加堅持反向而行,無意中幫節南推了一把。

  彩燕還沒料到的是,這一去,再不用返回大今,逃過凶劫,大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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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三引 騙走的船

  「少將軍!少將軍!」

  這晚是鞠英社總賽前一場熱身賽,都安的蹴鞠小將們正準備同鎮江分社大戰一場,玉木秀雖非社員,但也喜歡蹴鞠,所以一早就同崔衍知他們湊到一起了。

  玉木秀看到是自己帳下尉官,還這麼心急火燎喊自己,立覺不妙,「千萬別說是我爹找我。」

  尉官緊張回稟,「不是大將軍找您,而是巡水支營來問,咱總寨向借他們的船何時能歸還。」

  玉木秀莫名其妙,「水師總寨為何向小小一個巡營借船?可笑!」

  崔衍知就在旁邊聽著,不由問道,「有借船一說否?」

  玉木秀聳聳肩,「這個嘛,反正江南道水營或水鎮都屬我們水寨,平時當然也有船隻調配的情形,不過都是水寨往下發船,還沒聽過水寨問巡營借船的。」

  「事有蹊蹺,你最好找巡營的人來問個清楚。」崔衍知很敏銳。

  尉官忙道,「人跟著我來的,就在外面等少將軍召見呢。」

  玉木秀便讓尉官帶人進來。

  很快,巡營裡的一個小吏來見禮,挺不好意思道,「少將軍,本來沒多大的事,營官聽說您恰巧在城裡,就遣我來問一問。那晚夜深,突然來了水寨的人,向營裡借走最好的戰船一隻,事後想想著實有些倉促,雖然看到人人配著兵戶牌,還有前鋒將領專用的鐵蟠龍,不過那位領頭尉官卻是生面孔……」

  玉木秀截斷,「等等!那位尉官叫什麼?」

  「只知姓孫。」小吏訕笑,不敢說那位耀武揚威,一塊鐵蟠龍在手指上轉得跟風車似的,因為營官說看不清,還拿鐵蟠龍狠狠砸了一下營官的腦袋,罵成了瞎眼狗。不過,倒不是說眼前這位小將軍,或是玉大將軍治下不嚴,畢竟十萬水軍,哪兒能個個一樣?

  玉木秀臉色頓時不好看,「前鋒將領我都認識,沒有姓孫的,是不是你們沒聽清楚?」

  小吏嚇一跳,心想媽呀,千萬別讓營官猜中,而且營官事後愈發覺著不對,才打發他這個倒霉鬼來打探的。

  小吏不能實話實說,苦笑遮掩,「不能吧?那位官爺瞅著就是能征善戰的勇將,手下個個像久經沙場的老兵。」

  玉木秀自己也猶豫起來,「難道是我這些日子不在,大將軍提拔了新人進前鋒?要說孫姓,中軍和左右大營裡頭倒有不少。」

  小吏心裡吃了秤砣,鬆口氣,「可能的。那位孫尉官說密差在身,不能驚動總寨諸人,故而才到我們營房徵調船隻。」

  「密差?」玉木秀問歸問,並沒太吃驚。

  小吏才道是,崔衍知卻說,「木秀,謹慎其見,你還是派人向大將軍確認一下,以免讓人鑽了空子。」

  玉木秀笑,「難道還有人敢冒充我們玉家軍騙船不成?」

  小吏額頭發汗了。

  崔衍知一直留心著小吏,見其狀可疑,眼鋒就削厲起來,「你緊張什麼?」

  小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崔衍知冷笑,「你適才說那孫尉官密差在身,不能驚動總寨。既然不能驚動,你上官為何又派你來問少將軍何時還船?也不看看眼前是誰,竟敢信口雌黃!還是老實點兒吧,到底怎麼回事?」

  玉木秀也瞪了眼,「快給我說實話,不然軍法伺候!」

  小吏軟跪,哭喪著臉,「少將軍饒命!下官方才所言並無虛假,只是船被借走後,營官始終不安,覺得沒瞧清那塊鐵蟠龍,但又覺冒充水寨將領這事實在不大可能。正好聽說少將軍護送鞠英社過來比賽,就派下官來探一探,若少將軍也知曉這事,那便皆大歡喜。」

  玉木秀看看崔衍知,「五哥,你看呢?」

  崔衍知劍眉攏川,「我看不對勁。密差之說雖不能無端懷疑,但如今朝廷正為友好盟約歡欣不已,有何密差要你們水寨去辦?甚至連你這個帳下前鋒也不知道?再者,不是說沒看清鐵蟠龍麼?若是真物,為何虛頭八腦不讓人看個清楚?」

  玉木秀倒也不是不動腦子,「五哥說得不錯,不過就算有人冒充玉家軍偷了一艘我們的船,頂著掉腦袋的危險,要幹什麼用?」

  崔衍知再厲害,也猜不出來,但道,「無論作何用處,這可是老虎臉上拔鬚,膽子夠大。」

  玉木秀一拍腦袋,「五哥提醒我了,哪怕對方偷著玩兒,那也是向咱挑釁,不能放過他們。我這就派人去問我爹!」

  崔衍知又出主意,「等你爹傳消息過來,幾日過去了。不如同時以你的名義,下令這一帶的水師巡船暗裡尋找對方行蹤,一旦找到也不要驚動對方,咱們看他們究竟想幹什麼。」

  玉木秀大覺這主意好,立刻吩咐下去,也讓苦瓜臉的小吏通知營官見自家老爹去。

  崔衍知還和玉木秀說定,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暫不對任何人提起。

  崔衍知換上比賽的短衫紮褲往場地走,正逢延昱和林溫走出觀帳,後面跟著月娥和仙荷。兩女子年齡相當,氣質皆嫺靜成穩,溫言溫語,聽不出聊什麼,神情但歡喜,一看就是好姐妹。

  林溫今日歇場,閒得沒事幹,只能動嘴,「最新消息,桑姑娘就快到了,應能趕上明日的總賽,衍知兄可以安心。」

  崔衍知被屢屢調侃,到如今已能面不改色,說聲「那就好」,便抱拳下場去了。

  反而是林溫自己,說笑的意味更多,見崔衍知這般自然,不由正經顏色,「昱兄可知,我只是同他說笑。」

  延昱微笑,「我知。」

  林溫嘆息,「那位桑姑娘也許真的很不錯,但她的身份也的確配不上崔相五子,尤其在長輩眼裡。」

  延昱看著場下熱身的崔衍知,「的確不相配,而你我認識的崔相五子對父母極孝,即便喜歡一個姑娘,若家中反對,十之八九會放棄,無需你我幫著操心。」

  林溫想想也是,「昱兄和衍知一樣,皆是大孝子。」

  延昱目光朗朗,「若能娶自己心愛的,又讓父母喜歡的女子,就可以孝愛兩全。」

  林溫望空搖頭,「兩全其美談何容易?」

  「不容易,所以遇到就絕不能放手,卑鄙也無妨。」

  林溫聽了這話,怔了怔,但看延昱突然眨眨眼,便當成玩笑,全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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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四引 獅吼七殺

  節南的眼淚嘩嘩流。

  請注意,不是傷心,而是被煙熏的。

  不過,看到那些假農夫如鳥獸散,讓王九作坊裡的失敗品弄得頭破血流吱哇亂叫,以及坡下往這兒來的大隊人馬,節南心裡感覺非常爽。

  總結自古的發明,多有一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開頭,而她自從看到木筒炸得讓書僮躲在盾後,就一直有個念頭——

  這玩意兒肯定能找到適合它發揮的地方。

  這不,動靜嚇人,再以不輕的皮外傷襯托,意外營造出一大片死傷的假像,簡直太適合聲東擊西了!

  坐在大樹上,節南一邊抹淚,一邊大嘆自己沒問江傑要些地老鼠。

  能炸沉兩條船的地老鼠啊!

  她在庫房裡翻了半天也沒找著,只能懷疑某九表面大方,其實把真正的好東西都藏了起來,防她敗光呢。

  節南承認,她花錢如流水,賺得不夠花的,遠不及她爹開源的本事,時常就覺著要吃老本了。

  想到這兒,也不怪別人小氣,蹬足上了唯一的大樹,一口氣攀至樹頂,坐下來,冷淡睨著地面,看巴奇毫無章法地亂叫亂罵,再看老頭冷靜道破這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虛勢,並且對上自己的視線。

  老頭仰望,眼中當然不會有敬意,隱隱囂橫,語氣卻和緩,「閣下何人?」

  節南嘻嘻一笑,點一支短竹筒扔下,看老頭單手揮開,「我是做煙花的,不知老人家是何人?」

  老頭看那支竹筒歪開著金花,根本只是劈啪熱鬧,不禁失笑,對慌亂的手下吼道,「一群蠢貨,煙花筒有什麼好怕的?!」

  眉輕輕一跳,節南瞧這聲獅吼喚回笨蛋們的神智,自己很快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巴奇,我們上了當,畢魯班從另一邊跑了,所有人趕緊原路返回。」老頭看清形勢之後及時作出應對,居然不打算要追究樹上的節南。

  巴奇一點頭,勒轉韁繩,等老頭一起走。

  「辛苦你們。」節南手捏一支竹筒,朝天放出五顏六色的綵球,「不知這個像不像貴幫武器堂獨創的傳訊筒?」

  老頭原本已經背對節南的身影僵住,隨即對巴奇道,「想不到這人還是個硬紮子,你帶大家先去,待我解決她,隨後就到。」

  巴奇十分聽話,帶走了主部。

  老頭背手轉過身來,再次抬頭仰望節南,笑容可掬,「閣下又是何必呢?老朽本想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不同你計較。」

  樹下只剩八人,老頭除外。巴奇帶走其餘人,包括原先慘叫唧唧的傢伙們。水田裡浮起幾具半身,不知是被炸到了要害,還是自己把自己嚇死的,也叫該。

  就是說,這八人是老頭的親信。

  節南不知怕,「老人家又是何必呢?放著種田的太平日子不過,非要給人當走狗,搖頭擺尾圖吐舌頭,醜態百出。」

  老頭倒退出八人的包圍圈,絲毫不為節南所激,冷聲問道,「橫豎要死,不如說說你如何看出我們的來歷?」

  節南掏掏袖子,扔下從看守身上挖到的牌子,「要是不認識長白幫的腰牌,我就有眼無珠了。」

  老頭低眼掃過地上,低罵一聲蠢東西,再看節南時殺氣難掩,「雖然是我的人做了蠢事,卻只能委屈你去死——」聲音轉厲,下令,「動手!」

  八人一齊翻開左腕,右手連撥腕上輪盤一樣的東西,立刻飛出無數奇形怪狀的暗器。暗器所到之處,削葉削枝。前頭負責開路,後頭不但對準節南,還封殺節南所有退路,形成很多輪收緊的鋸刃圈,欲將人削成肉片。

  節南在樹枝間閃來閃去,幾次閃避,到最後卻讓一圈刃光追上,倒頭栽了下來。

  老頭心頭一得意,正歪嘴要笑,卻見節南栽向他八大手下之一的腦袋頂,然後甩出一道耀眼的光弧,看得他眼刺痛,暗道不好。

  他尖吼,「破——」

  那聲吼,如獅嘯山,如浪碎岩,令原本已經缺枝少葉的大樹顫抖軀幹,也令樹下七人摀住耳朵還顯得痛苦,更令節南下方那名手下口噴鮮血,倒地就滾了出去。

  光弧化為光盾,那隻兔子原本速落的身子輕似一片落葉,飄然翻轉落地,手中那柄翼紋薄劍泛出妖異的綠,兔子臉上惡笑的大嘴叫人份外膽寒。

  「哈哈哈,老人家果然深藏不露。」笑聲壓過吼聲,不似銀鈴,但似明爽的風。

  吼聲嘎然而止。

  節南對那名吐血滾地的漢子一挑眉梢,「你得謝謝你家軍師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手腕一翻,蜻螭森青,「豈能容你多活片刻!」

  老頭喊道,「擺陣!」

  除開被震得七葷八素的那位不能動彈,另七人突然擺開一個陣形。

  「貴幫真喜歡擺七人陣,是照北斗七星擺,還是照著蛇頭七寸擺的?」節南想起和王泮林去雲茶島的那回,守門的也是七名長白人。

  老頭不理節南嘲諷,食指中指豎嘴前,不停發出呼哨聲。七人步法似醉似飄,將節南包圍,並隨呼哨長短頻率變換位置,一邊近身攻擊若是失手,另一邊就用暗器相補,一邊暗器發上盤,另一邊暗器發下盤,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攻防全方位。

  節南一時找不到陣法的破綻,虧得她天賦異稟,功夫還挺不錯,將一柄蜻螭使得好似游龍藏雲,攻防亦無破綻,令七人也討不到便宜。

  她還繼續嘲接著笑,「我知道了,這是照著七仙女織布擺出來的,不然你們一個個扭腰踩蓮步,腳下功夫如此妖嬈?堂堂七個大男人,用女人的本事打女人,嘖嘖!不過你們實在裝不像仙女,不如到海煙巷,沒準有客人瞧得上。」

  海煙巷是三都出名的煙花地,不過裡面皆男姐兒,好男風者為客。

  一個大漢本來打算虛晃一招就撤回去,好死不死知道海煙巷,氣不打一處來,虛招變實招,想趁節南分心擋暗器時,打得她一佛出世。

  哪知節南就等著誰不聽老頭呼哨呢,不用往回看,就覺後頭來風,而且由虛化實,終於要按她心意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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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五引 一劍擎天

  蜻螭尖劃出漂亮的圓,嗡嗡輕振,將最後一枚暗器往旁邊拍開,便化作一道碧波,蕩漾,卻又淩厲,往那個「有主見」的大漢湧去。

  不管這個陣有多大的名堂,實質就是以多打少,七人經過不斷磨合達到動作默契,讓她顧頭難顧尾,觀前難觀後。絕頂高手,遇到還算好手的車輪戰,即便一開始遊刃有餘,進入持久戰後勢必不利,體力終究有限。節南也一樣,更何況她右手還不能發力,一旦讓七人發現這個弱點,專攻右翼,將十分堪慮。

  所以,必須在那之前,破壞陣形。

  節南聽身後勁風化實,回身這一劍已經凝聚她十成功力。

  碧海千層雷音劫,梵唱非歌消魂孽。此招共三式,乃柒珍劍法大乘,唯有蜻螭獨有的破空,天才的內力,幻妙的身法,才能發揮出極致。

  大漢只見眼前青雲蒸騰,蓮花與雷光交雜,誦經聲聲打擊他的耳鼓,心中才覺空靈,一朵極其耀眼的青蓮開出來,又漸漸從視線中消失,沉入無邊黃泉——

  對其他人而言,大漢之死不過瞬間,死於一式快劍而已,怎能不驚!

  他們八個,自小接受軍師嚴格的訓練,比不得江湖榜上有名的俠邪,也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合陣起來從未輸過。而那漢子雖說衝動,那也是八人中功夫最好的一個,讓人一劍就幹掉了?

  六名漢子面面相覷。

  節南沉斂雙眸,抽出刺入大漢胸口的蜻螭,不看鮮血滴答,突覺哪裡不對!

  呼哨何時停的?

  節南一掃眼,不見老頭。

  早已氣絕的大漢直挺挺立在那兒,胸口陡現一隻五指戴鐵爪的手,向節南惡狠狠襲來。

  節南大吃一驚,蜻螭不及出,只能向後折腰。鐵爪掃了個空,但削掉她幾根頭髮絲兒,已經讓她大感憤怒。

  娘的,她的頭髮受之她爹,可以隨便她自己拔,怎麼能讓一糟老頭削掉?

  節南一上火,折腰也照樣出劍,快狠地削向老頭腳踝。

  老頭鐵爪本要壓下,讓節南匪夷所思的一劍逼退,罵道,「好你一個毒丫頭!」

  節南趁勢躍起,罵回去,「你才是又毒又糟的臭老頭,六親不認,都不給自己人留全屍,刨心挖肚腸,還在鐵爪上塗毒!」呼——

  好險好險!

  老頭張大口,沖節南一聲綿綿長長獅子咆哮。

  節南一直警醒,即便如此,丹田內氣仍不受抑制,直接震到五臟六腑,一股血泉突破胸臆,連嚥回去的機會都不給,噴了出來。

  死了,離老頭太近!

  然而站得近的,又何止她一個?半包圍著她的六大漢,比她還慘,讓老頭那記幾十年修為的終極獅子吼震得七竅流血,一下子全倒,捧著腦瓜昏滾。

  雙膝撞地,蜻螭軟弱點地,節南卻緊握劍柄不放,袖子緩緩擦過嘴角,抬眼看向神情猙獰跋扈,眼中殺氣騰騰的老頭,淡然笑得好不可惡,「你吃的鹽比我吃的米還多,有何得意?」

  語氣那般輕鬆,心中卻嘆,不是她功夫不到家,實在是老頭厲害,她打算步步攻克,才吃了對方一子,對方卻能棄掉自己所有的棋子,攻殺她一人。

  「而且——」節南死要面子來也,撐著軟劍欲起身,「一對一了。」

  一動卻咳,咳得她替老頭著想,覺著這是結束她性命的最佳時機。

  哪知,老頭動也不動,只是眯冷了眼,凝在節南身後。

  節南才想轉頭跟望,卻驚見一道青影,如同大鵬,從自己頭上飛過,並落在她身前。

  大風起兮雲飛揚,衣袂簌簌拍萬濤,兩隻青袖盛戰鼓,一杖鏽劍擎半空。

  青衫人低眼回眺節南,兔面半張,似笑非笑,大掌突然輕按她的腦瓜頂。

  節南愕然坐回地上,這人掌心的暖意,彷彿能令她體內難以抑制的血氣平靜,終於可以重新調息。然而奇異的是,居然連她的心裡也暖了。

  這是王泮林?

  為何有「會當淩絕頂」的驚人氣勢?為何拿那麼重一把破劍還能飛?

  「原來還有幫手?怎麼到人半死不活才出來?這丫頭五臟六腑都讓我吼碎,活不了多久!」說得兇狠,老頭卻覺莫名不安。

  大掌忽重,青兔面按著節南的腦瓜,俯彎了腰,面具後漆黑無底的雙眼定定看住她,聲音輕嘲,「這就碎了?」

  節南一皺眉,左握劍,右抬手,揮開那隻與自己腦袋親暱接觸的大掌,對老頭哼冷,「臭老頭安心,你碎成渣,我都不會碎,本姑娘神功護體,百毒不侵……」

  被揮開的大掌再無賴覆上,湊到節南耳邊的青兔,簡直嘲意興濃,「我雖想看你死要面子到幾時,但變成死兔子就沒意思了,還是睡一覺,起來再接著撐。」

  節南嗤笑,張口道,「我不睡,我要看你裝高手,被人打碎的樣——」

  兔嘴讓青衫人摀住,同時感覺被餵了什麼東西,直接在舌頭上化開,隨口水嚥下去了。

  節南大叫,「什麼——」

  頭一歪身一軟,腦袋卻讓王泮林托住。

  王泮林耳語帶笑,「與赤朱不相斥,請幫主寬心歇息。」

  歇息個鬼!

  節南努力瞪王泮林,可惜全身無力,手腳動彈不得,視線裡的青兔臉漸漸模糊。

  王泮林慢慢將節南放到地上,絲毫不覺自己的動作多輕柔,只是一起身,就瞧見趕來的黑兔們衝自己發呆。

  「你們朝火光方向追,幫主這裡留兩人。」也無意關心他們發什麼呆,他單手握住插立地面的唐刀刀柄。

  立刻有人跑到節南身邊。

  然而,為首黑兔堇燊不解其意,「你——」

  正想問,卻見王泮林一步步往前走,連帶那把唐刀錚金出鞘,驚得無以復加。

  那把唐刀,其實就是劍,只因是大唐造法,統稱唐刀。而自從南頌禁刀令實施後,幾乎沒人用唐法造刀劍,反而流傳到東瀛,深受武士浪人喜愛。

  王泮林那支劍,鞘很寬,出鞘之後,刀身卻淺彎如月眉,不過二指粗,長約四尺,原本是雙面刃,卻以鼎文燙銅封了一刃。

  堇燊看到刀鞘時,從未想到鞘中是這樣一把劍,更沒想到這把劍還是自己十分熟悉的。

  丁大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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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六引 高手低手

  山中林,喧譁似水鬧。

  王泮林懶洋洋拔出劍後,問愣著的堇燊,「這麼稀奇我會用劍?」

  堇燊很想問個清楚明白,但他知道此時時機不對。雖然很難相信王泮林竟有丁大的劍,卻對王泮林的分派沒有半點疑問,讓他追就追。於是,他命大家跟上,再不看老頭一眼,朝火光奔下。

  老頭暗鬆口氣。

  高手都怕群攻,還是一看就知強中手的一支人。

  「小子,你會後悔讓同夥先走的。」老頭凜目,抽嘴角撇笑,「如果你知道我是誰的話。」

  「套句江湖話,馬上要死的人,我不必知道你是誰。」王泮林單手拖劍,拔出來之後就沒再走前一步,但攤開另一隻閒爪,「我倒是真想沖老人家吼這麼一句,誰讓我偏偏知道你是誰呢——長白幫武器堂遠歲遠堂主。」

  劍刃寒若冰色,可惜落在一個不倫不類的人手裡,也顯得那麼不倫不類,全無一縷半縷當年的張狂得意。

  老頭滿眼皆是殺紅,「所以,你手裡拿著一把好劍,就以為自己是高手,能與我匹敵了麼?」

  王泮林笑,「怎會?遠堂主的獅吼功排名江湖前——」多少來著?

  他回望不遠處睡得挺香的節南一眼,「那姑娘都讓遠堂主打成重傷,更何況我這連劍也舉不起來的人。我把人遣開,不過想跟遠堂主單獨說兩句話而已,還請遠堂主看在這把好劍的份上聽一聽。」

  老頭神色剔涼,看看節南那邊,已決定一個不留,「我跟你有什麼話可說?」

  「遠堂主同大今攪和在一起,之前藏得那麼深,如今卻放棄一切,拱手奉送長白幫給其他當家,我實在為你可惜。」第一句話。

  老頭往王泮林這邊走來,「不用你可惜,今夜這裡就是你們葬身之地,一個都跑不了,既然你們死光了,就沒有拱手奉送這說法了。」

  王泮林不退也不進,語速更慢,「遠堂主與馬成均夫婦的死可有干係?」

  老頭步子不慢,「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人?就是馬成均這種自以為是的傢伙,沾點親帶點故便野心勃勃,想撿現成便宜。如今夫妻倆死得不明不白,是老天爺的意思,純屬活該。」

  王泮林呼氣吐氣,聲音有些啞,「那就不是遠堂主。」

  老頭一哼,「我還沒準備動手。」

  王泮林笑咳,顫得好似唐刀就要從手裡掉出去,最終被他拿住,當了枴杖,「遠堂主何時投靠得大今?」

  老頭目光轉蔑,「馬上要死的人,我不必告訴你。」

  王泮林陡然咳得很厲害,咳完再抬眼,與老頭不過一丈左右,「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瀘州追兵一夜增了三倍不止,行動力大過以往,而且人一進齊賀山就音訊全無,害我們在平家村苦等,卻想不到你們竟用障眼法把人引到隔壁山頭,弄出了一個假平家村。如此足智多謀,手段不知高出原本的領軍多少。遠堂主大概早就得到大今朝廷的看重,此番委以重任,甚至讓你替代呼兒納帳下將軍,大有提拔你之意。」

  老頭難免飄飄然,「本該如此,長白幫如今已由我說了算,即便我去了大今也操控自如——」倆眼珠子鬥雞,「你敢套我的話!」

  眼珠子轉過來,放出惡狠,「我也撂句實話,和那女的一動手,我就知道她是兔幫幫主。兔幫幫主是女子,長白上下皆知。歐四在你們手裡吃了啞巴虧,馬成均的船是讓你們弄沉的,馬成均因此而死,你還問我有無干係?不過——」

  老頭表情陰惻惻,「真有些干係。是我找人作偽,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幫主,還有他的寶貝倆孫子,說親眼瞧見你們幫主殺了他女兒女婿。還不怕告訴你,長白幫那個糟幫主快死了,我讓人每天給他的補藥裡下毒,他都不知道。」

  「哦,原來如此。」王泮林咳嗽過去,雙手舉刀擺勢,怎麼看怎麼古怪,「長白幫裡通外國,私運兵器,殘害頌民,我們兔幫替天行道,欲取而代之,以正江湖浩然之氣。」

  老頭哈哈仰天大笑,笑聲一停,鐵爪疾狠抓出五道毒線,「都讓你說中了又如何?無權無利,混個鳥江湖!浩然之氣算屁!我遠歲終有封王拜相的一日!」

  「請問遠堂主今年貴庚?」王泮林若要毒,誰能比他更毒?

  一句話把老頭堵噎嗓子,鐵爪差點抓了自己。

  同時,王泮林向老頭正面劈劍。

  不像節南,招招式式精妙無窮,這位劈劍就跟劈柴一個動作,簡單到無招無式,直不打彎。

  老頭就算氣堵,也能從容閃開,「原來你就這點本事,高看你了!」說罷兩隻鐵爪烏光麟麟,急風暴雨之勢,正面朝王泮林攻去。

  王泮林單手向後掄劍,看上去就像劍掄起了他,整個人被往後掰似的,但確確實實做出了和烏雞爪子硬碰硬的動作。

  老頭自覺看穿王泮林,心道就是繡花枕頭,大概會一點輕功,出場才能擺個高手架子,動上真刀真槍就原形畢現,不禁喝道,「小子,我看你就一樣是真的,真不怕死!」

  這場本來應該速戰速決的比鬥,可謂枝節橫生。

  他先是小看了白兔子,以至七個廢一個死,逼得他獅子吼兩回,此刻只剩三成功力。再來這隻青兔子,一出來就氣勢驚人,他差點撤,然後發現此子的腦袋才叫厲害,將他的身份,這回的佈局,長白幫的現狀,甚至將來的野心都料到精而準。

  但如今,讓他能慶倖的,還好這位不是真高——

  鏘啷啷!鐵劍與鐵爪相撞!

  嘶——

  老頭睜大兩眼,看那把刀光如冰水的劍切進鐵爪手套,切進他的手掌,再切進他的手腕,最後一個橫削,只剩拇指食指和半隻巴掌連著他的腕子。

  發生了什麼?

  老頭另一手捉住這半隻手發怔,倏地跪地,大聲慘叫,「啊——啊——」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遠堂主要記住這切膚之痛,今後——」王泮林又把唐刀變成了枴杖,兩眼冷然無情,卻很計較用詞,「下輩子不要隨便削人頭髮。」

  「別說斷……斷半隻手……就算掉一隻胳……胳膊,我也死不了!」

  老頭也算能人,眼睛暴凸,想要張口,將三成功力吼出來,卻覺有人捉住他的腳,又有人騎上他的肩,在他脖子上狠狠拉了一刀,但聽有人低吟淺唱——

  遠歲,老來無所成,今世非王也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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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七引 覆巢之下

  遠歲死了。

  死得好像挺容易,讓人一刀割喉,卻其實沒那麼容易。因為,他撞到了桑節南王泮林手裡。他錯就錯在無知,不懂這兩人要是遇到一塊兒,破壞力能和天災差不多,他應該在撤退念頭起來的瞬間就趕緊跑,或許可以逃得一命。

  畢竟,很難想像桑節南和王泮林氣喘吁吁追敵的樣子。這倆隻,一隻懶骨頭,一隻要面子,基本做不出掉價的事兒。

  遠歲沒跑,沒預見到自己會讓那麼直不楞登的一招削了手,也沒預見到浩然正氣的傢伙玩偷襲,更沒預見到就這麼把小命弄丟了。

  王泮林垂睨著老頭的白髮,深深皺眉,「你倆下手太快,我還沒問出他多老。」

  抓腿的青年叫二馬,騎肩的少年叫大馬,而大馬在歐四家裡同王泮林和桑節南較量過弓弩戲。兩人還是馬成均和鄭鳳的兒子,長白幫主的孫子。

  二馬哥哥沒說話,眼珠子動也不動盯住遠歲的死樣子,嘴巴一鼓一鼓,最終忍不住,跑到一旁乾嘔去了。

  下手割喉的是大馬弟弟,匕首早在遠歲倒地時扔下。第一次殺人的震駭是尋常人無法體會的,少年呼吸起伏劇烈,但眼裡更多的是恨和悲,害怕卻又無畏,捏著雙拳拱起肩,像一頭孤伶伶的小豹子。

  然後,以為沉浸在悲涼中的小豹子出聲,「四十七。聽說他二十七頭髮就全白了,裝老頭都不用易容。幫腦公子,我爺爺還有救嗎?」

  王泮林的目光落在遠歲死白的臉上,「對不住,當你七十四。」這才看大馬弟弟,「你要以他為戒,莫長成小老頭,大人的事自然由大人解決,比如你兄長。」

  彷彿應王泮林這一聲,二馬哥哥從乾嘔變成真嘔。

  大馬弟弟撲哧一笑,卻立即斂起,「有件事要請幫腦公子記著,我才是我家的戶長。多謝公子知會我弟兄二人,並教我如何割斷敵人的脖子。我回去就告訴爺爺所有實情,請他肅清遠歲同黨。」回眼看看睡著的桑節南,「六月十五之約就此取消,等我查出爹娘真正的死因,要是還和你們有關,再來找你們。」

  王泮林淡笑不語。

  大馬弟弟對遠歲吐口唾沫,拉了二馬哥哥的背心就走,「有沒有點出息?看見死人就吐成這樣!」

  二馬哥哥哇哇大叫,「大馬,你沒大沒小的,別以為我沒聽見你裝家裡戶長……」

  兄弟倆熱熱鬧鬧吵著架走了。

  王泮林對水田那兒瞥了一眼,「出來。」

  水田邊上,水田面上,突然站起數人,皆一身農夫衣裳。其中一人但抹把臉,露出歐四那張不錯的壯青貌。

  「歐四爺到底還是來了。」王泮林抬劍入鞘,拖至節南身前,雙手撐著刀鞘就地盤坐,吐出長長一口氣。

  「還好幫主睡著,不然要笑我這煙花筒炸不死一人,以為被炸死了的,卻是詐死……」繞得他自個兒發笑,「她不會因失敗品就體諒它們的。」

  剛剛得知幫中發生這樣的變故,且擔心老幫主中毒的事,歐四完全沒有心情笑,但對王泮林啪響抱拳,「今日之事,歐四銘記於心,等理清幫中賊兀,必奉大禮答謝貴幫相助。」

  日前,歐四收到兔幫來信問責,說長白幫討好今人,勞師動眾在齊賀山一帶追拿南頌工匠,此舉如同叛國謀逆,若不自清,就由兔幫清了。

  歐四不信,又不能不查。畢竟一個幫的,很快就查出來遠歲真去了齊賀山,正好他在附近巡看生意,由幫中兄弟帶到這裡,及時見證遠歲所作所為。

  「相助?」王泮林呵笑,「歐四爺誤會,兔幫並非相助長白幫,而是想讓你們看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取代長白罷了。」

  歐四冷下臉,「遠歲不過幫中老三,我長白總舵當家就有九位,怎可能真如他所說得被他操控?幫主還在,我也問心無愧,更相信其他當家……」

  王泮林打斷,「不如遠歲所說,但如我自己所見,長白江河日下,無道無義,已成朽蟲賊窟,不單單曰一字清理就能復原。歐四爺信與不信,都與我幫無關,只需謹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小心吧。還有剛才那對兄弟,已經痛失雙親,又要送走祖父,歐四爺能幫就幫一幫。」

  歐四咬緊牙根,對屬下們呼一聲走。雖然嘴上強硬,心裡卻也沒底,想想這些年幫中各種情形,豈能當真不知長白的變化,只是他一個孤兒,靠長白幫養育成人,發跡發家,自然不能說長白沒得救。

  經過王泮林身旁,忽聽他道,「我代幫主允諾,兔幫隨時恭候歐四爺大駕,前提是歐四爺得做好淨身出戶的準備,兔幫不是長白,沒那麼好混進來,進來之後也沒那麼好混。」

  歐四身形一頓,不發一言,再抱拳,無聲告辭。

  王泮林垂眼望著身側節南,漆眸笑得促狹,挑高她的白兔面具,手指幾乎要碰到那張漂亮的睡顏時,卻改為撥開她額前的髮,凝視她額頭上那道疤。

  他凝視了她不知多久,才注意到眼前多出的一雙道人鞋,抬眼看上去,再在那身廣袖白袍上逗留一會兒,「先生怎麼也來了?」

  「卦像有險。」丁大先生彎身拿起唐刀,右手拔刀出鞘,立刻把翩翩大師的風度拋沼澤地裡去了,高聲責怪,「你以為自己有幾條命?竟敢沖穴動氣!」

  漆眸無底,王泮林神情如常,「自然是萬不得已才出手。」絲毫不提看到桑節南噴血的剎那怒火滔天,回過神來已經動氣,「先生莫怪,我這會兒遭到報應了——瞬間想不起自己還有師父。」

  這話像玩笑,卻絕不是玩笑。

  丁大先生到底只是關心則亂,「我看你想不起我這個師父,卻想得起這位姑娘。」

  王泮林從懷袋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火紅藥丸服下,難得老實得一塌糊塗,「那倒沒有,突然看到身邊有隻兔子,覺得好玩,結果是個漂亮姑娘,才想調戲,瞧見她額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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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2: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八引 溫故知新

  丁大先生從來拿這小子沒辦法,不管是摔下懸崖之前還是之後,失笑道,「怪不得,原來你師父我身上沒有讓你長記性的標識。要不要我在臉上劃一道?」

  王泮林很認真地看看丁大先生,「先生要是情願,或者可行。」

  丁大先生一記毛栗子,快打到王泮林的腦袋時,想到這徒弟可憐的記性,慢慢收回去,「我不情願。」

  低眼瞧了瞧節南,忽然想起可以給這姑娘把脈了,丁大先生趕緊捉袖探出三指。

  「先生悠著點,還好我是明白的,先生在小山姑娘那裡吃了啞巴虧,所以一看有機可趁,才心急慌忙補做好事。但要是別人瞧去,定以為您為老不尊。」王泮林原本準備調息,見丁大先生這樣,就忍不住好笑。

  丁大先生卻聚精會神,在節南左手脈上停了半晌,凝目收手,「當真厲害。」

  王泮林心驚,臉上卻看不出驚,「按月服用的解藥無用?」

  丁大先生搖頭,指指睡得人事不省的節南,「不,我說她功夫厲害。別人讓獅子吼震得肝膽俱裂,到她身上就是一口血的事,內傷並不重。加之你給她服了保氣丹,醒來又能活蹦亂跳了。都是收徒弟,我怎麼就收不到像她這樣的呢?」

  王泮林笑得沒自覺,「我倒還好,不過羨慕小山的師父厲害。」

  這是說他這個師父不厲害?丁大先生正打算訓徒,卻看徒弟閉上眼運轉藥力,他只得按下不表,自己消化一肚子的悶氣。

  別人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王泮林大難不死之後,卻落下了病根。

  這病說奇很奇,至於重不重,要看各人怎麼想。

  王泮林從懸崖摔下,箭傷令他神智迷糊,施展不出輕功,還好命大,讓樹傘略卸去下落的速度,最後雖然斷了十來處的骨頭,好歹保住了命。等他養過兩個月,骨頭重新長好,箭傷也癒合,連為他治病的醫鬼都再診不出異樣,他自己卻發現不對勁——

  他的記憶變差了。

  換作普通人,可能經年都察覺不到異樣,然而王泮林是誰?自小就是記性超凡,一目十行,看一遍即可牢記的神童。很多東西就算他想忘,腦子都不容他忘。誰知摔過懸崖以後,年少時候的好些事想不起來了。幼時讀過的四書五經,忘了;幼時學過的琴棋書畫,忘了。

  以為這不算太糟,反正他那時滿腔都是對官黑的怒憤,只覺琴棋書畫和讀書這些一律無用,忘了正好,可以專心練武。

  丁大先生還沒來得及高興大徒兒的突然發奮,豈料王泮林只要催動內力練功,就不止記憶差,腦袋竟似被掏空了一般,變成失憶,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練功越久,內力催得越強,失憶持續也越久。最長有過七日。因王泮林不信邪不聽勸,和丁大先生,以及醫鬼大打出手,七日不認得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就在醫鬼以為他可能永久損腦時,毫無徵兆的回過神來了。

  這種全面失憶,暫時只在王泮林動氣用武之後發作,因此丁大先生不得不封住王泮林幾處大穴,就是希望能阻止王泮林妄動內力。醫鬼甚至調製了一種藥丸給王泮林,讓他能自覺處於乏力的狀態,又不影響正常生活。

  然而,即便如此,王泮林的記憶仍在消失,只是消失得很慢。七八歲以前的童年忘得差不多了,之後挑著忘,越是無關緊要的人和事,越忘得快。

  還有,近幾年的記憶漸漸也變得不穩定,要是不用心記,就會發生前言不搭後語,看著像耍無賴,實則是無奈的情形,或者不分東南西北,找不到來時路的時候。

  丁大先生為了這個徒弟操碎心,幾年來四處尋找病因,卻是一無所獲。他和醫鬼一樣,都覺得是箭毒引起,可望聞問切皆診不出來,病症又那麼罕見。不知病因,就無從治療。

  反觀王泮林,起初焦灼暴躁,再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慶倖,後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全部忘乾淨才最好的自生自滅,到如今重新回家來,終於能重新面對王希孟——

  丁大先生知道,這個大名大山小名小山的聰明女子激起了徒兒的好勝心,而且這女子不止聰明,還獨特。

  人,只要不服輸,就還能看得到未來。

  不過,如今這個徒弟對小山姑娘懷著什麼心,可不好說。

  「先生,說來好笑,我方才衝穴運氣,本打算瀟灑施展您的絕學,誰知想不起一招半式,只有一股子許久沒用的蠻氣,偏偏遠歲獅子吼用掉不少內勁,又小瞧了這把劍,竟敢硬碰硬……」王泮林調息完畢,之前「會當淩絕頂」的氣勢收盡,捉著唐刀都站不起來,不禁笑著接道,「才兩下就削了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所以這回忘性也短,真是有福。要不您把給赫連驊的武功笈本讓我謄一份,我沒事比劃比劃,溫故而知新。」

  丁大先生幫王泮林封了穴,神情和語氣皆不佳,「這好笑嗎?」

  王泮林笑得還歡,「先生何必一提我這忘病就板了臉?我又不是變成傻子,忘掉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已,腦袋仍很好用,該記得的都記得,該盤算的,比誰都會盤算——」語氣頓一頓,「至於小山姑娘,我不和她比,她屬兔子的,狡兔三窟,每回以為算計到她,卻反之受她牽引。再說,我重學書法繪畫,字跡畫風可以全不似從前,沒人懷疑我和王七是同一人。雖說原來背得那些棋譜全忘乾淨了,如今反而下出我之本色,每局贏您。」

  丁大先生一點不覺得這是安慰,「你近年最慣常以記性不好為藉口,說不知道下棋起手無回,所有的規矩都記成不是規矩,一邊說忘病不算病,又一邊仗著忘病任性,毫無當年七郎一絲君子風采,活脫脫一條滑溜泥鰍。可是,為師還得很替你慶倖。為什麼呢?就因為你沒變成傻子,舊的忘了,還能學新的,哪怕喜新厭舊是無恥之徒所為。」

  兩人皆未察覺,睡著的姑娘睫毛似蝶翅,輕顫一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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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2: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八十九引 不能相忘

  丁大先生繼續道,「你說忘掉的東西無關緊要,但忘都忘掉了,怎知緊要還是不緊要?你看到你爹娘,不用裝就顯陌生,因你忘了父母養育之情,只念父母生你之恩。你以為不緊要,我卻長吁短嘆,痛恨治不了你這沒良心的病。」

  王泮林笑容若隱若現,「先生……」

  「住口,聽你師父我把話說完!」丁大先生這夜火氣大,也是忍王泮林太久的緣故,「你說你心境大不同從前,覺得過去的自己太可悲。但要我說,你心境固然變了,更是你忘了太多,性情才會判若兩人。時事造人,而幼年的經歷塑造一個人的底性,若沒了底性,就成你這樣,善惡難辨,好壞難分,為人處世劍走偏鋒,將來只會越發乖戾。」

  「先生原來為我想了這許多。」

  王泮林不緊不慢的調調只讓丁大先生更惱,「瞧瞧,這等陰陽怪氣,目無尊長,什麼都不在你眼裡,完全否定過往一切。然,王七心性天高雲闊,明睿又尊禮,溫文爾雅……」

  王泮林兀然打斷,「正因少年時讀書太多,學得規矩也太多,拘了天性。莊生夢蝶,到底莊生夢中變蝴蝶,還是蝴蝶夢中成莊生?我雖淡忘了年少時候,卻知道如今過得更快活,所以還是不照著書中那些大道理吧。人定的道理,不似天道。聖人的道中,起初講得就是天道,到了後來,天道講完,人們還追著他們講,就只能講他們自以為是的道了。遵著這種道,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箍兒,真是一道道捆得動彈不得。除了別人的讚譽,究竟於我有何好處?到頭來,遭賊搆陷,遭親欺騙,表像光芒萬丈,實質是天大的笑話。」

  「……歪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病,等到你把所有的過去都忘乾淨,即便不成傻子,也可能不久人世了。」丁大先生氣嘆,沒再多說,提劍轉身,繞四周足足一圈以後,確保只有仨活人。

  師徒二人論證,徒弟更勝一籌,雖然師父不承認。而王泮林的自嘲自諷,總能讓他自己的悲慘境遇聽起來很不悲慘,替他唏噓都嫌多餘。

  走前,丁大先生甩出殺手鐧,「若有一日,你完全忘了小山姑娘,難道也是不緊要的?」和醫鬼商量來探討去,兩人都認為,失憶不是此病的終點。

  對忘了親爹親娘這種事都很看淡了的不孝子王泮林,突然怔住了。

  也不用等到那一日,今日一戰後,他坐到節南身旁的剎那,就遺忘了她是誰。

  他當然不知那是什麼感覺,只知看到她額頭的疤,竟以為自己在北都宮裡,節南還是小宮女的模樣。明明屬於記憶,卻鮮明得如同正在發生,瞬間時光倒流的錯覺。隨後,他才記起來了,從他和她大王嶺再遇,直至今日,不知何時,她成了他的中心記憶軸,想想就能笑出來的有趣往事。

  每天早上醒來,他會覺得自己似乎又忘了些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王七的日子過得一點不有趣,因他看十二弟,就能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

  人云王家七郎,君子溫文,謙雅如蘭,才華無雙,傲卻不倨,天海寬心。他王泮林卻云,王七郎為他人的期望而活,真是累死自己。

  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條條框框,忘了很好。

  但是,忘了桑小山——

  王泮林嫌盤腿都累,乾脆側躺,懶骨頭地撐住他那顆尚且清明的腦瓜,湊近去看節南。

  四周屍身橫布,風裡有血腥氣,煙熏味,還有水田濕重,卻絲毫不影響王泮林快樂的心情。

  簡單說,他就是衝著她回來的,就像他樂此不疲繪《千里江山》,純粹為了心中那份酣暢淋漓,沒有理由沒有目的,而這姑娘在大王嶺和成翔府帶給他的樂趣,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總在他毫不留情的謀定之外,給他一個出乎意料的巧反轉。她和他做起壞事那種不約而同的默契,每每令他驚奇驚喜,難掩心中暢快淋漓。

  連師父都責怪他不尊不孝,變得乖張的如今,這姑娘就是他的「朋比為奸」,沒有壞與不壞,只有誰能壞到最後。

  他很稀罕她!

  他就是很稀罕她!

  世上要還能找出另一個桑小山,他王泮林就再從崖上跳下去!

  「我若忘了桑小山,該當如何?」王泮林皺攏眉頭,一隻手指頭伸過去,正要戳節南的粉澈臉頰——

  節南睜開眼,哼道,「給我縮回去。」

  眼中了無睡意,已經醒來挺久,看似冷冷淡淡瞪著王泮林,卻漸蒙上一層水霧,往眼角彙聚的時候,節南轉趴在地,雙手伏面,彷彿用肩膀在呼吸。

  如果王泮林忘了她——

  她腦中也突然一片空白。

  王泮林卻展開眉,爪子不但沒縮,五根手爪都覆上節南的後腦勺,摸兔子一樣,笑道,「臭小山,臭小山,還是有法子的。」

  這姑娘好面子,丟人的事一概不承認,不會當人面服軟。他不止明白,而且覺得挺好。橫豎他也乖張,受不了哭哭啼啼柔性子的。

  結果,節南猛抬頭,眼中紅通通也不管,「別學小柒說話!什麼法子?」

  多乾脆!王泮林笑不可遏,「王希孟畫《千里江山》,就算有一天他忘了自己畫過,《千里江山》就變成別人畫得了麼?」

  節南搖搖頭,然後呃道,「所以?」

  王泮林回答,「所以同理。」

  節南有聽沒懂。

  「不然就用第二個法子。」王泮林不解釋,但說笑,「我忘了你,你裝不認識我,扯平。」

  微紅的葉兒眼一瞬不瞬,裡面已經沒有半點霧氣,光亮如鏡,反射王泮林有些懊惱的表情,然而節南一笑,「這法子不好。」

  她為什麼要覺得傷心,又為什麼要替他可憐?桑節南本來聰明不過王泮林,這下可以打翻身仗了!

  王泮林怔愣。

  「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你要全忘光了,我就裝成你祖母你娘親你姑姑,天天讓你給我磕頭請安,霸佔你的工坊你的錢財,還有呃——」

  王泮林原來摸兔腦袋的手突然改包住半張兔臉,他道,「還是你的法子好,總在我身邊。」

  然後,王泮林笑望著掌下,被壓扁的面孔變得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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