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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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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2-17 23:19 編輯

170後事

  一彎孤月高掛,平白給夜風多添了幾分涼意,三伏畢竟已至尾聲,雖說白日裡還是渥熱難當,但太陽才一下山,香山就有些秋意了。權仲白負手在皋塗精舍外頭站著,抬頭仰望夜空中隱見輪廓的烏雲,暗中運轉隨常修煉的童子功呼吸之法,平復自身心境,未幾,便晉入一種奇妙的心神狀態之中,雖未物我兩忘,但也把那於自身無益的種種情緒,給摒除出了心靈,再睜開眼時,已是心神寧靜、思緒清晰。

  此時的玉華岫,幾乎與萬物同歸於寂,除了一點燈火之外,傳不出丁點人聲。只是站在高處望下去,能見到一些披甲的衛士,在緩緩地變動著姿勢,因今晚烏雲濃重,只有月光還透得過一點雲色,在極深極濃的寂靜之中,這一切彷彿夢魘中的人形,竟有些亦真亦幻之感,權仲白凝望著這些模糊的身影,良久才回過身子,道,「子繡怎麼來了也不出聲?」

  封錦倒背雙手,緩緩踱到了權仲白身邊,低聲道,「看你在出神,不敢擾你。」

  「皇上……」權仲白道。

  「連公公在李晟身邊。」封錦說,「他已經睡熟了……其實不獨是連公公,餘下幾個人,也都還算可以信任。」

  皇上的名諱,本不是一般人可以隨意稱呼的,封錦舒了一口氣,此時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權仲白解釋,「昨晚情急失態,讓子殷你看笑話了。」

  「昨晚是比較嚇人。」權仲白也不在意,「也難怪皇上都要為自己的身後事準備,他燒得實在嚇人了,這十二個時辰,過得不輕鬆。現在燒退了一點,那就好些了,今晚再熬一夜,若沒有起燒,估計就不會再有什麼迫在眉睫的危險了。」

  封錦眉峰一挑,「怎麼?迫在眉睫?難道此病,還有什麼後患不成?」

  明人不說暗話,以他和封錦的交情,權仲白也不必賣關子,他沉聲道,「皇上起病是高燒,脈象又虛弱,我就往肺炎的路子上去想了,如今從退熱的速度來看,倒像是誤診……」

  對封錦疑惑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只道,「唉,難道神醫就不能誤診?有些病,許多人的體征都是不同的,也得看病情的發展,一步步地來罷了。皇上如今的體征,看來,頗有幾分像是肺癆。」

  肺癆兩字一出,封錦面色頓時就變了,權仲白心思澄明,並不動情緒,只續道,「只是一般的肺癆,起病多以午後低燒為主,皇上卻是來勢洶洶,發病就是一場高燒。因此我也沒有能拿得十分準,還得再看著把脈吧。」

  他笑了笑,又道,「自然,不必我說,你也曉得這件事不能隨便往外提了。」

  因奇病、怪病,譬如胸口發生腫瘤等等身亡的,這還能抱著萬一的希望,也許用藥能夠治癒,但肺癆這明明白白就是絕症,千古以來,多少名醫都沒能治好,就是吃藥也是藥石罔效,一旦得上,只能慢慢等死。當然,這拖上多久也是難說的事,即使只是懷疑,封錦的臉色也要直沉下來,半晌都做聲不得。兩人並肩站在精舍門口,沐浴著瀟瀟松風,許久許久,封錦才多少有些無奈地道,「都說是真龍天子、天命所歸,彷彿沾了一個天字,他就什麼都與眾不同了,其實說到底,還不是一個人?還要比一般人苦了不知多少……」

  「他到底還是不同的。」權仲白點了點山下,「他這一苦,天下怕是也要跟著苦了。因此而生變的大事,還不知要有多少呢。」

  封錦也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操辦國朝幾件大事的人,幾乎都和牛家有大大小小的過節。若是二皇子上位,將來天下就算沒有大亂,各種大計因此半廢也是必然的事,皇上始終也只是一個人而已,他可以協調各大利益集團,甚至是脅迫、壓制其中數個,但在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時候,卻很難憑借純粹的君臣道義,來約束這些實力雄厚的大家族。遠的不說,就是現在,他不也不敢讓任何一個後宮妃嬪近身服侍自己,而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封錦、連太監和權仲白手中嗎?

  「也就只是立個皇貴妃而已。」他便淡淡地道,「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立皇三子,現在就要廢了首輔,那也不夠現實。」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自己一絲鬢髮給別回了髮髻裡,如此柔婉的動作,叫封錦做來,卻是絲毫不帶媚氣,反而有一種難言的風流姿態,和著他難得的愁容,反而格外迷人。「皇嗣太少,始終也不大好。若權美人有個皇嗣,說不定問題就簡單多了。」

  「真要這樣,我也就進不來了。」權仲白隨口說,「我進不來,皇上病情耽誤,說不定都沒有留下遺言的時間,就這麼燒死過去。朝局自然就又是一番變化,也未見得比現在好到哪裡去。」

  他看慣生死,始終比封錦要多了三分冷靜,封錦和他說了幾句話,自家也沉穩下來,不再糾纏這些後宮中的事務,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朝局,低聲道,「這件事出來,恐怕孫侯是不能再出海去了,他再掌兵,朝臣們的心會不安定的。」

  這自然是可以預見的事實,孫侯就是為了避嫌,也不可能再碰兵權。這再行派船出海,該由誰來領隊,就成了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很有可能,會就這般爭吵著、爭吵著,便隨著皇上要扶二皇子上台後,朝局的連番變動,而不了了之了。

  至於東南沿海開埠、擴張疆土、地丁合一、改土歸流等諸般大事,還得要看皇上能撐幾年,若是皇上一兩年間便已經過世,則就只能看新首輔的臉色了。多少國策,才剛開了個頭,有的甚至還沒有見效,眼看就有人亡政息的危險,封錦身為皇上最堅定的支持者,心裡又豈能好受?就是權仲白,想到蕙娘轉述,許家少夫人的那一番話,心頭也不禁有幾分惻然:海洋能帶來多少財富,大秦人現在還未曾在意,但許少夫人說的好,這些錢終究是有人去賺的,如若大秦一再故步自封,海對岸的那頭龍王,亦未必會甘心就此消沉下去。

  這一切,倒也不是不能改變,只要改為扶植皇三子,楊閣老起碼是支持地丁合一的。只是外祖做閣老,外孫做皇帝,漢代故事擺在這裡,皇帝的忌諱,又是可以想見的。而一旦楊閣老失位,以楊家這一房底蘊,又不足以和牛家爭鬥……皇上難不難?皇上也很難!

  權仲白琢磨著封錦的態度,口中也應和了他一聲,「的確,皇嗣太少,也不大好。就是太子在位時,這一切也都不是問題……皇上還應再立新後,從名門中採選良家女,要比眼下這樣強得多了。」

  和封錦一樣,也是看出來問題出在皇嗣上,但卻寧肯採選新後,都不願意推薦自己家的權瑞婷……

  封錦對權仲白的欣賞,亦不由得要再增幾分,他說,「難怪皇上這樣信你,我看,就是權美人有了皇嗣,他也一樣信你的。」

  略頓了頓,方才露出真心話來,「牛琦瑩此人本色如何,相信不用我多加評述,愚蠢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但此事煩就煩在,牛家也不是沒有厲害角色,不至於保不住她的位置,卻又不足以鎮壓住所有的聲音。一旦上位,只怕黨同伐異的動靜小不了,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他要弄倒的幾個人裡,也有我封子繡的親眷。」

  權仲白毫不懷疑,一旦牛淑妃上位成了太后,必定會和她頭頂的太皇太后聯成一體,再結合牛德寶一家,大肆排擠楊家、桂家,當然也不介意多對付一個封錦,反正燕雲衛統領這樣的職位,不落在自己人手裡,他們也決不會安心的。至於宜春票號、東南船隊等等,估計也都會欣然笑納,以顯示天下之母的氣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這個道理,封錦又不是傻的,當然要為自己的後半生考慮。

  「就是肺癆,也有個發展的過程。」他說,「皇上的身子,只要細加調養,五六年起碼是沒有問題的,往多了說,十餘年也大有可能。現在的贏家,亦可能不是最後的贏家,皇上就是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過是要立她為皇貴妃,而不是皇后。」

  「人總是要防患於未然。」封錦淒然一笑,低聲道,「別的事我也不多說了,這幾天,若是皇次子入侍醫藥時,私底下問你幾句話,子殷你如實回答他就好了,不用多說,也不要為誰遮掩。」

  這要求,和孫家的請托竟是如出一轍。要不是知道兩家之間的恩怨過節,權仲白幾乎以為他們早有默契,他一時不禁失笑,口中卻道,「皇子們年紀不大,最好是別靠近皇上。肺癆和一般疾病不同,很可能是會過人的。這件事,日後皇次子要是找到機會問我,我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我一生人最不耐說謊,你們也都清楚。」

  輕描淡寫,就為將來二皇子和養母離心離德,埋下了一個伏筆,雖說漁翁得利的是他未必有多喜歡的賢嬪,但封錦的神色也寬和了不少。他注視著漫天烏雲,不再說話了,權仲白亦是負手而立,想著自己的心事,好半晌,才聽得封錦浩然一聲長歎,低聲道,「輪迴火宅,沉溺苦海,長夜執固,終不能改,人生終究不過是一大苦海泥沼,想要開心逍遙,又哪有那樣簡單,是我太貪心,求得過多了。」

  說完這句話,便像是放下了一點什麼,他雙肩一振,也不和權仲白道別,便逕自轉身回去。只是走到院門前時,又轉過身來,輕聲道,「忽然入園,家人只怕有些擔心,子殷你不給佩蘭公子傳個話?雖說如今精舍上下是一頭鳥都飛不出去,但我也總有一點手段,可以為你安排送到。」

  皋塗精舍的種種佈置,都是封錦聯合連太監層層布下,他要給權仲白送消息,那還哪能有送不到的?權仲白灑然一笑,也不裝清高,只道,「好,就煩和阿蕙說一聲,說我過幾天等皇上痊癒了就回家,讓她不必多加擔心。」

  封錦唇邊的微笑,亦加深少許,他欣然道,「好,這句話,我一定為子殷送到。」

  #

  他也是說到做到,才止第二天上午,便有人給清蕙把這句話帶到了。當時桂含春正在沖粹園做客,蕙娘和良國公商量了幾句,便將這消息向他露出,桂含春又有什麼省不得的?當下心情稍安,便立刻起身回京,蕙娘也信任以他的身份,不會胡亂四處去透露這個消息,至於鄭家,鄭大少爺就在園中,想必也會設法給家裡送信,畢竟這種消息,還是紙包不住火,不可能完全封鎖的。

  皇上的病並無大礙,則權家不必馬上站隊,別人不說,良國公先就鬆了一口氣,不說歡欣之情,溢於言表,可也的確是真真切切地鬆弛了下來。蕙娘雖然心裡全都是事,但也做出歡容,還要安排良國公在沖粹園內遊樂一番,良國公卻道,「這也不必了,我在先皇時,多次到靜宜園遊樂,都是看熟了的景致。[ ~]」

  他隨指一處,讓蕙娘坐下了,又摒除閒雜人等,只留雲管事,並蕙娘幾個心腹丫頭陪伴,沉吟了片刻,便道,「同和堂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蕙娘心底,突地一跳:沒想到良國公如此果斷,這邊才算是了結了皇上的身體問題,便又毫不猶豫地過問起了同和堂一事的消息。權仲白現在可還在靜宜園裡呢,她一個女眷,和良國公交流也是多有不便,起碼很多話,兒子和老子說,更為理直氣壯……

  她前思後想了一會,畢竟還是忍住了現在就把權季青這個大麻煩給解決的衝動,只輕描淡寫地道,「確實是尋到了些不妥的地方,我懷疑的,主要也就是董三這個管事。」

  良國公眼神一閃,居然尋根究底,「哦?你倒是說說這是為什麼。」

  蕙娘也就只好把自己略施的那點手段給交待了出來,良國公聽了,點頭不語,倒是雲管事笑道,「還以為少夫人疑的是喬十七呢。」

  見蕙娘做疑惑狀,他便解釋道,「這是京城分號的三掌櫃,前一陣子失蹤了。」

  「我也聽說了這事,還疑惑他為什麼不來這裡呢,後來聽說是喝醉了酒栽進河裡,才沒太在意。畢竟北方哪管得到南方,他們這些人過來,似乎也並不是為了查案。」蕙娘笑著說,「也就沒往心裡去了。」

  雲管事笑而不語,只是點頭,良國公也是微微一笑,便不追問,還反過來叮囑蕙娘,「不要把皇上的消息到處傳遞,其中道理,你也明白。」

  便打道回府,回京城去也,至於他自己,會不會把這消息到處傳遞,則只能存疑了。

  既然已經知道皇上的病沒有大礙,蕙娘便心定了幾分,良國公過得幾日,自然將同和堂眾人接走,除了柴房裡的喬十七,圍牆外的熊友,甲一號內的王家姑奶奶等人,沖粹園又回到了那沒甚外人侵擾的悠閒氣質裡,不管靜宜園的氣氛多麼緊張,似乎還影響不到這塊淨土。

  不過,在沖粹園之外,事情又不太一樣了。皇上這幾天接連傳出旨意,人事調動相當頻繁,值得注意的,第一是將有少帥稱號的桂含春,調入京中任職,職位倒比他弟弟當年進京時高了半籌,非是御前侍衛,而是御前統領。第二,便是命許鳳佳、桂含沁兩人進京述職,原有職守,由廣州將軍暫代。

  只這兩件事,便成功地在朝野中營造了風雨欲來的氣氛,如非楊閣老一聲不吭,奉行如儀,只怕中朝已大有人想要挑頭出來,質問皇帝的生死了——

  牛家的黃金時代啊……

  小錦估計要放開生育政策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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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19:48 |只看該作者
171訓子

  朝局變化得如此迅猛,消息都還傳播開來呢,就已經變了好幾變了,權仲白除了托封錦送出來的那番話之外,竟並無半點消息,蕙娘還料著良國公怕是又要不安定了,沒想到老人家倒還有點城府,得了權仲白的那番話,也自安心,不論再怎麼風風雨雨,都不曾來沖粹園問消息。倒是焦老太爺有些不甘寂寞,居然又親身到沖粹園裡來看乖哥。

  「你不是說,孩子滿月以後就回城裡去的?虧我還信了你,夏天都要完了,你卻還不急著回來。我半夜想多看看我乖哥幾眼呢,都不知去哪裡尋人。」老太爺現在是越發慈祥了,八十多歲的人,閒來無事,和幾個多年的老清客下下棋、講講古,腦子倒還和從前一樣靈醒,但畢竟久不在廟堂,那股算計殺伐之氣漸漸淡去,留下來的就只有恬然,他又愛做道士打扮,看起來,真有幾分仙風道骨似的。「倒還要我這把老骨頭,坐上車到沖粹園裡來尋你!」

  「沖粹園地方大,您閒來無事,也可以多走幾步,」蕙娘哪把祖父的埋怨放在心上,「既然來了,就小住幾日——也該把母親和兩位姨娘接來麼!您就只會和我虛客氣!」

  老人家呵呵笑,「不明白你在這個家,能做得幾分主,貿貿然就把一家人都帶來,你姑爺知道了,心裡嫌棄你呢。」

  自從老人家致仕以後,蕙娘省親時便不大把煩難事說出來給他聽,她和權仲白的關係,自然也在煩難事裡,她也笑了,「我姑爺再不為這個嫌棄我了,這裡這麼大,您就是在沖粹園養老,我包保家裡都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現在的蕙娘,倒也的確有底氣這麼說,反正她和權季青之間,已成無法共存之勢,權季青若留,她就和權仲白分家出去,到時候沖粹園就是小夫妻正兒八經的私產,權季青若去,一個未來的當家主母願意如何款待自己的娘家親戚,又豈是外人能夠說嘴的?只是老人家當家做主慣了,終不喜寄人籬下,即使沖粹園景色可喜,他也只是笑道,「消閒幾日就好了,久住了,惹人的閒話呢。」

  雖然還是這麼客氣,但蕙娘遣人去接四太太等人時,老太爺也未阻止,只是在一邊逗兩個孫子玩樂:雖然打的是看乖哥的名號,但乖哥現在才多大?更多的,還是逗弄歪哥。

  歪哥畢竟年紀還小,雖然喜歡小姨,但對這個只見過幾面的曾外祖父,很有幾分害怕,估計是怕他年老,因此畏畏縮縮、羞羞怯怯的,不知如何,竟又有點怕生起來,見老太爺衝他招手,便慢慢地挪到母親身邊,藏在她腿畔,只露出一點點眼睛來看老太爺。蕙娘欲要重施桂花糕故伎,老太爺卻笑道,「無妨,你先去忙你的,過一會回來,我們兩個就好了。」

  這個老人家!蕙娘也有幾分無奈,索性便起身出門,親自指揮丫頭,為四太太、三姨娘鋪陳住處,又燒暖了熱水,使室內升溫,這麼耽擱了一會,再回來時,果然歪哥已經趴在老太爺身邊,規規矩矩地和他背,「天地君親師……」

  老太爺很得意,「我一輩子收服了多少政敵,難道連他一個小娃娃都奈何不了?」

  他又和歪哥玩了一會,倒真是把這孩子的心,給收得服服帖帖的,一會因乖哥醒來吃了奶,老太爺要過去抱,他還和弟弟吃醋生氣呢,一溜煙跑到老太爺身邊,要去抱老太爺的腿,「曾姥爺不和弟弟玩,曾姥爺和我玩!」

  蕙娘忙道,「以後你不能隨便抱老人家的腿,這要是抱倒了,可是鬧出大事。」

  歪哥頗任性,哼了一聲,竟還要抱,蕙娘便命海藍,「把他抱開了。」

  她語氣不大好,歪哥聽了,就抽抽搭搭的,做出要哭的樣子——這孩子,精靈起來,真是精靈得可愛,可任性起來,也是惹人的憎恨。蕙娘見他說不聽,心頭也是火起,便喝令海藍,「取一塊毛皮地毯來,把他放上去。」

  海藍雖是孔雀的妹妹,但卻要比姐姐出色得多,大有成為下一個大丫頭的意思,饒是以她的聰慧,聽到蕙娘吩咐,仍有些不知所云,倒是老太爺樂不可支,點著蕙娘道,「你可是有意思,和他一個孩子,計較這麼多。」

  蕙娘的收藏裡,又哪能少得了成塊的毛皮?還有西洋來的長毛地毯,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海藍不多時,便令幾個僕婦,搬來了一卷五色斑斕的厚織錦毯,鋪在地上,蕙娘摁了一摁,見的確厚實綿軟,便親自把歪哥抱起來放到毯上,令海藍,「你捉住他的腿,也讓他看看,被人捉住腿了,可還怎麼走路。」

  歪哥小孩子畢竟靈巧,一聽蕙娘說話,立刻就要往毯子外頭跑,海藍雖然驚詫,可反應也頗不慢,一個魚躍倒地,已是抱住了歪哥的一條大腿,歪哥頓時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毯子上,只是毯子厚足有幾寸,和幾層床墊似的,從聲音來看,他也並未摔疼。

  老太爺樂得拍手大笑,蕙娘也覺得場面滑稽,只是她要教子,便千辛萬苦地忍了下來。歪哥也是倔強,急得一陣胡亂踢騰,想把海藍甩開,可海藍已經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又哪裡會由得他造亂?索性就把他雙腿一起抱住,兩個人在毯子上纏鬥了片刻,歪哥便嗚嗚假哭起來,眾人均都木無反應。即使廖養娘已經趕來,見蕙娘神色,也都不敢胡亂開口說情。

  一屋子人都看著歪哥,這孩子雖小,卻也頗為知道羞恥,估計是更覺得丟臉,便不肯再哭,只是屈膝在毯子上,也不用腿勁兒了,奮力要用手和腰的力量,把海藍一起拖著,爬出毯子去。但海藍的重量,又不是他能拖動的,他徒勞無功地划動了一會,便再忍耐不住,小聲抽噎了起來。蕙娘給海藍使了個眼色,海藍一鬆手,歪哥便連滾帶爬,爬出了毯子,衝到廖養娘懷裡大哭。

  這裡自然有人收拾殘局,那邊廖養娘雖然滿臉心疼,可卻也不肯縱容了歪哥,將他推到蕙娘身邊。歪哥抽抽噎噎、躲躲閃閃,就是不肯同母親對視,蕙娘道,「你知道你錯在哪兒麼?」

  見歪哥不答,便續道,「抱你曾姥爺的腿,本不為錯,你並不知道這樣忽然抱上人的大腿,容易叫人受傷。你錯在我告訴你這一點,你還不肯聽從,覺得自己做法,並無不妥之處。你現在知道,抱人家的腿,有多容易令人跌倒了?」

  歪哥雖然雙頰漲紅、上頭還掛了淚珠,但終究還是慢慢地點了點頭,以示自己明白母親的意思,蕙娘語氣稍緩,道,「做錯了就要受罰,今兒你的桂花糕沒有了,也不能和曾姥爺玩,回房去自個兒玩吧。」

  小孩子最怕就是沒熱鬧蹭,如今母親、弟弟和曾外祖父都在一處,他卻要回自己屋裡去,這比打歪哥幾下都讓他不樂意,他一下就又紅了眼睛,楚楚可憐地去看老太爺,老太爺笑瞇瞇地衝他打眼色,偷偷地指蕙娘,歪哥便只好不情不願地到蕙娘身邊央求道,「我知錯了……」

  蕙娘哼了一聲,指著老太爺道,「曾姥爺讓你留下,你便能留下。還不去求曾姥爺?」

  歪哥一下又撲到老人家懷裡去撒嬌,老太爺被他哄得大悅,便也隨口向蕙娘求了個情。便和曾外孫玩了起來,歪哥這下,對曾姥爺是真正親熱喜歡了,這一老一小,玩到晚飯後,歪哥才被廖養娘抱去睡了。

  老太爺自然沒那樣早安歇,吃過晚飯,便和蕙娘在廊下泡茶談天——他情緒好,也就把話說得開,「你也別怨我偏心乖哥,這一次過來,也就是借他一個名目,我啊,還是躲過來的。」

  躲的是什麼?蕙娘心知肚明:王家和牛家,可沒什麼仇怨,牛家除非倒行逆施到了極點,否則將來除掉楊閣老後,總是要扶植一個人起來的,王尚書的機會,這不就跟著來了?只是他又到底還是差了一步,沒有入閣,對皇上的消息知道得不多,現在楊閣老如此配合,王尚書自然不免有些疑惑,他疑惑了,他底下的人,自然也跟著疑惑,老太爺這個離開中樞沒有多久,又還有一個外孫女婿在御前服侍的老首輔,門前重新熱鬧起來,也是就順理成章了。

  老太爺不跑到沖粹園裡來,恐怕還未必擋得住這一班來問消息的門生,也就是在靜宜園附近,燕雲衛的眼皮子底下,老人家才能偷得一點清靜了。

  權季青的事,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蕙娘也不想貿然就驚擾了老太爺,她給老爺子斟茶,「現在皇上生死不知,似乎也沒見大臣們,大家心裡不安,也很正常。恐怕,皇上也是想摸一摸重臣們的心思了。」

  老爺子指了指蕙娘,淡淡地道,「你是說進他的心底了,這一場病,來得很突然,他也有點措手不及。眼下兩個皇子,都不大好……嘿,也是東宮的事,打亂了皇上的陣腳,不然現在,人心也就不會這麼浮動了。」

  「按仲白的意思,他還是有把握讓皇上扛過這一關的。」蕙娘眉尖微蹙,不自覺就有些為桂家擔心,過了片刻,才想起來看老太爺的神色,歉然道,「也不是我胳膊肘向外拐,不幫著王家……」

  「王家沒什麼好幫的。」老太爺神色淡然,「王光進要是能看破自己的心魔,將來還有進步的餘地,要是這一關過不去,貿然和牛家就勾結上了,他這一輩子都鬥不過楊海東。楊海東這一陣子恐怕也未能得見天顏,卻如此聽話,他難道就不會想想箇中的因由?」

  蕙娘也明白老太爺的意思,這些朝中爭鬥,因權家並無人在朝為官,因此始終也是隔了一層,她並不太在意,老太爺也未多說,只道,「現在各省大員,應該都得到消息,不過消息傳到他們那裡,多少也都有些走樣,再往下,就是那些大商戶了。若是十多天內,皇上不能露面,宜春在山西老家,只怕都要遇到一點麻煩。」

  宜春和朝廷合作,率先接受入股,無疑是為同行們出了難題,現在此事眼看又要生變,只怕幸災樂禍的人也就更多了。將來要是遇到什麼困難,只怕雪中送炭的人沒有多少,雪上加霜的,卻大有人在。蕙娘眉尖一蹙,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盛源一時半會也上不去,宜春好歹也還有牛家的股在呢,再看吧……」

  祖孫兩人對視一眼,老太爺微笑道,「我隨常也為你們謀劃,文娘那裡,是別去指望了,她不拖累你都好,要帶契你,那是千難萬難。皇上要是能闖過這一關,我看,你還是要用點心思,給你們家那位美人鋪鋪路,哪怕就是一個皇女,一個藩王,對你的幫助都要比別人大得多了。」

  「確實是這個道理。」蕙娘給老太爺斟茶,卻也有幾分無奈,「但皇上是看慣了後宮三千佳麗的人,婷娘的長相,是有點太富態了。」

  老太爺眼神一閃,有些訝異,「哦?」

  兩祖孫各有各忙,蕙娘並非事無鉅細,都會報給老爺子知道,如今老爺子有問,她少不得將婷娘的來歷、長相、才幹等,一一告訴,老太爺聽了以後,沉默了良久,方道,「權世安這個人,很有才幹,不會做此無益之事的。這件事你還是要和家裡多溝通,不能在沖粹園住著,就和府裡慢慢地都疏遠了。這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

  在老爺子這裡,哪裡想到自己孫女連分家的想法都有過,只當她還是欲擒故縱,拿捏家裡。同權仲白之間,自然也是慢慢地就佔了上風,沒有反過來被他拿捏的道理……

  蕙娘心頭,不禁就有幾分感慨,她嗯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對了,祖父,當時營造自雨堂時,鋪陳下水管道的那位奇人,不知現在正在何方,我倒是有心給府裡翻修出這個呢。不然一旦回了京城,生活上就太不方便了,我們大人還好,歪哥第一個就不喜歡木馬桶。可細節翻修不用找他,這管線圖,卻不能不找他了。」

  「這……」老太爺拉長了聲音,瞟了孫女幾眼,忽然一笑道,「我還真不知道,當時工程做完了,他拿了錢走人,便沒怎麼再聽說過他的消息。倒是你這個沖粹園,不是自己也修了這樣的上下水道嗎?你倒是可以遣人去問問你公公,仲白不耐俗事,當時這個園子翻修一事,還是宮裡人領著良國公府裡的人做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沉吟了片刻,便放下包袱,和老太爺談起了風月之事。老太爺因道,「歪哥這孩子雖然還趕不上當年的你,但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我看明年這個時候,可以給他開蒙了。蒙師務要好好挑揀,你要是少人,國公又沒有意見,我這裡還可以給你找幾個人。」

  他言下之意,已經是把歪哥當作將來的繼承人看待了,所以事事都要先問過良國公,蕙娘不禁便笑道,「還想著再拖幾年,讓子喬的蒙師來教他呢——」

  提到焦子喬,老太爺面上蒙了一層淡淡的陰影,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淡道,「子喬那個先生,教他是夠了,教歪哥,你是不會滿意的。」

  「怎麼。」蕙娘神色一動,「子喬他——」

  老太爺欲語還休,到底還是歎了口氣,他慢慢地道,「等明兒子喬來了,你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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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重任

  四太太、三姨娘和四姨娘都要來沖粹園度假,焦子喬自然不可能被獨自扔在家裡,當天晚上,一行人便到了沖粹園,只是夜色已深,到次日清晨,大家才正經相見說話。蕙娘給長輩們問過了好,便輪到焦子喬來給蕙娘請安了。

  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行事已經很有法度了,見到蕙娘,反而不比從前幾年相見時那樣,把心事都寫在臉上,拱手給姐姐問過好,便在下首坐了,一臉的沉穩、寧靜,單從外表上看,也是個頗為標準的大家子弟。蕙娘因得老太爺一句話,便暗地裡細查他的言行,粗粗看了幾眼,都沒看出有什麼不對來。

  因歪哥、乖哥都沒有回過焦家,三姨娘上回洗三、滿月都沒過來,今次見到兩個外孫,自然是喜之不盡,就連四姨娘都跟在一邊湊趣,看到小娃娃,便打從心底愛了起來,倒是四太太這幾年精神比較衰弱,趕了半日的路,歇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歇過來,和眾人說了幾句話,便自又回去躺著了。

  兩個姨娘圍著兩個哥兒看了又看,三姨娘還道,「歪哥看來比從前要乖了,也兩歲的人了,有沒有大名呀?老是歪哥、歪哥地叫,性子不歪都要被叫歪了。」蕙娘看歪哥眨巴著大眼睛,做天真無邪狀,知道他昨天被自己狠狠收拾了一遍,今日少不得要作出乖巧的樣子來,即使心底未必親近兩個姨娘,都不敢表露出來,因便隨口笑道,「他就叫權歪,已經上了宗譜了,姨娘不知道嗎?」

  歪哥本來沒嫌自己名字不好,聽三姨娘這麼一說,倒是也有三分嫌棄,頓時就著急起來,蹦蹦跳跳地,要和蕙娘說理,「我不要叫權歪,我不要叫權歪!」倒把一行人都鬧得笑了,焦子喬也露出笑容,瞅了蕙娘一眼,道,「十三姐,我想讓小侄兒帶著我去外頭玩,成嗎?」

  這是想讓歪哥出去和他一道玩的意思,凡是孩子,肯定喜歡和同齡人在一起,都不大願意同大人們在一處,歪哥沒有奶兄弟,一直沒有同齡的玩伴,也的確是個遺憾。

  他都開口了,蕙娘自無不許,想到焦子喬兩歲多的時候,彷彿就在昨日,連自己拍拍他的頭他都要不高興,現在卻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了,也是有幾分感慨,便笑著摸了摸焦子喬的頭,焦子喬抬起頭來對她一笑,彎下腰牽起歪哥的手,笑道,「來,歪哥,我們走出去吧。」

  歪哥難得見到一個大哥哥,雖然要叫小舅,但是這並無損他心裡的孺慕、親近之情,平時的頑劣大都收了起來,乖乖巧巧地抿唇被子喬牽了出去,一群養娘丫頭等人慌忙跟在後頭。蕙娘和兩個姨娘都笑著目送他們去遠了,四姨娘也起身道,「難得來大園子,上回文娘來了,都說好得不得了,想常住下來呢,我也逛逛去!」

  便很有眼色地,將空間留給了蕙娘和三姨娘這對母女。

  如今的焦家,除了焦子喬還是個變數之外,平日裡死氣沉沉的,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三姨娘的生活,也就是日復一日,在內宅打轉,隨著春花秋月,到焦家的莊子裡去消閒,又跟著四太太聽聽說書罷了,連戲都沒得多看。三姨娘和女兒見了面,雖然歡喜,卻也沒有多少話可說,只是反反覆覆的打量著蕙娘,念叨著,「年紀到了,真是一朵花一樣地綻放開了。姑爺就是個石人,看到了也會心軟吧。」

  從前蕙娘不大願意嫁給權仲白,此事一直是三姨娘心裡的一根刺。到現在兒子都生了兩個,她還是有些擔心女兒女婿的關係,蕙娘不免也安撫了她幾句,才問起喬哥,「現在也算是你們三個人帶他一個,這孩子今年……虛歲也有九歲了吧。開蒙都有幾年了,您看著,如何?」

  蕙娘在九歲上下時,已經拜別蒙師,開始在家塾裡上課了,從睜眼到閉眼,滿滿的都是課程,雖說心機到底不比大人,但稚氣也剩不下多少。倒是焦子喬,人看著很乾淨,眼神也非常純潔,看起來,還是一臉涉世未深的璞玉模樣。

  「他像爹。」三姨娘笑著說,「小時候不懂事,到了三四歲,就看出來了,性子還是像四爺,比較大氣。從前被他生母慣出來的,在太太手裡,不到半年就都改了過來。現在很知禮,脾氣又寬和,我們常說,這是個做哥哥的料呢,可惜,他卻沒有兄弟。」

  這不是滿好?和她一直得到的信息,也是相差彷彿,蕙娘不禁有幾分費解,但她也知道,三姨娘平時深居內院,對老太爺那邊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再說,她日後養老,畢竟還是靠喬哥更為名正言順,繞著他問太多,容易激起生母的憂慮,便也不再多問,而是轉而談些歪哥、乖哥的瑣事。三姨娘對乖哥愛不釋手,抱起來親了好幾下,又問了好些歪哥吃奶、排泄的事,才若有所思地道,「太太可看重乖哥呢,報喜的一送信兒,立刻就得了重賞,要比當時歪哥出生還隆重。聽說就是老太爺,都很有幾分高興。」

  蕙娘心裡,更添了幾分疑惑,她只不動聲色,待吃過午飯,孩子們又玩一會,她親自帶歪哥、喬哥午睡時,方才和喬哥閒聊,「這回過來,沒帶夫子,可耽誤了功課吧?」

  焦子喬玩得開心了,也有些孩童的憨態出來,一邊擦著額前細密的汗珠,一邊毫無機心地笑道,「我的功課也不沉重,夫子給我佈置了一些大字,抽空寫了便是。」

  「你現在都學什麼?」蕙娘隨口便問,「《算學》學到哪一章啦?姐姐給你送了些西洋的算學書,你可看了沒有?」

  「只背了九九乘法表,」喬哥毫不疑心,扳著手指給蕙娘算,「再往深,聽不懂。雜學,學完了《聲律啟蒙》,正學,剛開始學《論語》,先生說,我不用考科舉,學得慢些,也無所謂。」

  喬哥和歪哥一樣,也是沒有奶兄弟的,他養娘很早就被處理掉了,後來跟在身邊的,就多半是丫頭、婆子了。沒人和他一起上學,他又少出去交際,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才同儕中是高還是低了。

  但老太爺身邊,卻不止養過歪哥,就不說別人,單只是蕙娘,九歲的時候,已經會解二元的方程式,四書因先生教得好,她理解得快,也學了有一半了……再說其餘雜學,從琴藝、武藝,乃至是待人接物等各方面,都已有了小成。不說別的,只說她爺爺是失望還是喜悅,這點情緒,她便已經能夠琢磨出來了,哪裡同喬哥一樣,連自己學得好不好,都是一片茫然。

  蕙娘心頭歎了口氣,面上卻絲毫不露端倪:按老太爺的手段,喬哥總不可能偷懶藏拙,天分如此,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人老了,也有些孩子脾氣,怕也有覺得蒙師啟蒙得不好的意思,可堪告慰者,喬哥起碼心思純淨,只要管束得當,將來還不至於往敗家子的路上走。

  至於老太爺去後,他怎麼護住焦家家產的問題,看來,卻也指望不了他自己了。

  #

  有了這樣多新鮮的親戚,歪哥的情緒自然高漲,就連焦家眾人,在沖粹園內也都住得舒心,雖然皇上重病,這時候也不好擅開宴席,但只是在園中悠遊。園內氣氛,悠閒自在,倒和京中那緊繃的氛圍格格不入。蕙娘就是心底掛念權仲白,也掛念她的宜春票號,卻也知道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再擔心也沒什麼用,便索性把胸懷放開,只是盡心侍奉長輩,教養三個小的。偶然得了閒,便把喬十七提出來,想要從他口中,得到一些神秘組織的信息,但喬十七卻頗為硬氣,仗著蕙娘不敢對他用刑,雖然言語態度,都還十分恭敬,可一問到這方面的事務,不論蕙娘如何逼問,他只是淡然含笑,都還了一個不說。

  如今不論是京裡還是良國公府自己的事務,都等著靜宜園裡給一個結果出來,而這個結果,靜宜園竟是半點都不著急,足足拖了有半個月,把桂含沁、許鳳佳的步伐都拖到了北上的海船上,皇上這才開恩,一口氣召見了內閣諸臣並六部尚書,並順便把自己前一陣子重病的消息給公佈了出來,算是昭告天下,「朕躬如今甚是安穩,你們也不必太費心啦。」

  既然皇上未死,一切自然如常,牛淑妃——現在是牛准皇貴妃了,便不失時機地求見皇上謝恩,就連太后、太妃,都派了人往靜宜園問皇上的好,一應種種表面文章,自然無須多言。就連老太爺都打道回京城去了,他有點遺憾,「牛家居然還沉住氣了,他們要是輕輕一動,場面可就更熱鬧好看了。」

  「太后要是已經故去,沒準他們還真按捺不住,」蕙娘笑著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牛家吃過虧的,還不至於那麼沒記性。」

  要不是如今的太后,當時的皇后太過著急,現在的新大陸上,就不至於多出一個魯王了。老太爺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他笑了,「也好,皇上畢竟是一代英主,他要能在皇位上再做三十年,我們大秦中興的日子,就能多延續幾天嘍。」

  人老了,說起話來就透著看破世情的味道,老人家灑然一笑,登車去享他的清福了,倒是把成堆的俗事,留給了蕙娘。

  第一個,便是那瓦特的下落,因前番朝廷局勢緊張,誰也沒耐煩辦這個,如今蕙娘便派人去和宗人府裡管著這事的官兒套近乎,又走了鄭家的關係,從他手中要到了這批人的名錄,奈何這全是用漢字寫就的,只尋出七八個姓名發音相近的人名來,又要派懂得洋文的管事們,前去兜搭。

  忙活了數日,終於尋到了一位瓦特,不過此人今年才二十多歲,並無一點成績,也就是個默默無名的學童而已,如今的洋廠造辦處,正如火如荼,忙著集結眾人的力量,來造個新式紡紗機出來,這紡紗機據說在本土原名『珍妮紡紗機』,正是奇巧之物,有了它在,一人能織出三四人份量的棉紗來,也就是因為這番本事,這發明紡紗機的兩夫婦,被織工們驅趕得無處容身,連工廠並家園全被搗毀,倉皇之下,聽說孫侯要招攬西方工匠回去,便攜家帶口地,帶藝投奔了過來。早在船上,就開始改良原有的發明,誓要造出比原來機器更進一籌的產品。這群工匠也都希望有人能作出成績,他們不至於被遣散了,或者是送回老家去,因此都踴躍幫助,瓦特也在其中,但卻沒顯示出什麼特出的才能。他平時閒來無事,的確愛擺弄蒸汽機,但到目前為止,都不過是個人的愛好,沒能做出什麼名堂。

  蕙娘和許少夫人,雖只有一面之緣,但卻對她深信不疑,這瓦特沒本事就最好了,把他弄出來,再方便不過。因宗人府管著這件事的就是鄭家門生,桂含春出面打了個招呼,她又和皇上那裡主要同她聯繫的李公公隨便一提,不到十天工夫,這個瓦特合了十個年輕工匠,就被送到焦家手裡,算是頭前那門生意的添頭。蕙娘立刻給許少夫人寫了一封信,連瓦特一起,一道送去了廣州——雖然桂含沁和許鳳佳要上京述職,但他們的家眷,卻還留在廣州呢。

  第二個,便是預備在權仲白回家以後,和家裡人攤牌的事,蕙娘有心了結了權季青,因此近期格外留意他的動向,但權季青最近乖得很,連門都不大出了,成日便縮在安廬裡,也不知在做些什麼,並不要家裡人來服侍。蕙娘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亦沒得辦法,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第三個,就是預備權仲白回家的事了,權仲白已和她打過招呼,在他回家之後,要用特製藥水洗浴,兩三天內也不打算看兩個兒子,蕙娘自然更不敢冒險,又要為他安排住處等等,雖然她神通廣大,性格剛強,身邊又有人相幫,但至此,亦不得不感到煩難,權仲白回來當日,要不是擔心她去見了權仲白,回來再見兩個兒子,也是過病,她倒是真想同他秉燭夜談,把心頭的煩惱好好地倒一倒。

  不過,權某人雖然忙碌,但心裡也不是不惦記著家裡,他稍微休息了一夜,又令蕙娘將他的衣衫全都燒去,便和蕙娘商量,「剛好這幾天也不能見兒子,不如便把季青的事解決吧,一會你提了喬十七,我們一道往國公府去?」

  蕙娘還惦記著問他皇上究竟得了是什麼病,可看權仲白的意思,倒未必想要和她說,她沉吟了片刻,也就不再多問,而是選擇先將這心腹大患解決,她把兩個兒子留在家裡,令人提了喬十七出來,由熊友等人護送,自己和權仲白坐了一輛車,便一道往國公府過去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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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攤牌

  他們兩夫妻的回歸,倒不算是出人意料,除了權仲白一回府就被良國公叫去之外,蕙娘回府,亦被看做是回來給長輩們請安問好,以便接過家務的意思。太夫人和權夫人正好就在一處,在擁晴院裡一體見過了,兩人都很好奇的,自然也就是皇上的病情了,明知道權仲白一會也要進來問好的,卻仍讓蕙娘把情況稍微說說。蕙娘只好隨口搪塞了幾句,推諉道,「實在是不知道多少,仲白也是什麼都不說。」

  她畢竟住在城外,對城裡的消息,知道得不那樣分明,權夫人和太夫人也不介意她的無知,反而還倒回來告訴她,「現在城內,最風光的就是牛家了,聲勢比當年的孫家還盛,多的是人想要攀親、結親,我們本來看好了他們家的小女兒,想要說給季青的,被這麼一鬧,倒是不好開口了。」

  未來的太子母族,當然是一條通天的大道。只要不謀反,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皇上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給他們遮掩,等太子做了皇上,難道還能為難母族不成?昔日的牛家,就是靠了牛皇后,硬生生地熬過了先兩代侯爺相繼去世,老太爺庸碌無能的真空期,等到了牛德寶的出現,這個老牌世家,雖然私底下名聲並不太好,但生命力也的確是夠強韌的了,狼狽而匆忙地熬過了孫家得意的日子,這會,可不是又熬出頭了?

  「不過,從前他們家都是宗房一枝獨大,這一次又不一樣了。」權夫人又道,「鎮遠侯本人實在是平常得很,皇上要拉扯,多半也會拉扯他們二房一支,牛家人又很會打蛇隨棍上,看來不幾個月,說不定牛德寶封爵的事,就又要提起來了。」

  蕙娘和牛家,倒沒有很直接的仇恨,只是牛德寶的長媳吳興嘉,和她之間實在是十分不對路,她輕輕地抽了抽唇角,究竟還是漏了一點話風,「來日方長,很多事,還很難說呢。」

  太夫人、權夫人兩個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明亮起來,太夫人道,「你們這一次,實在應該把乖哥帶回來,歪哥可能要開蒙,也就不說了,但我還沒有見到曾孫,心裡實在是掛念得很呢。」

  等兩個曾孫帶回來了,自然而然,就要住一段時日,權夫人這裡家務一交,蕙娘就走不開了。兩位長輩怕也以為,蕙娘不肯帶孫子回來,就是擔心這麼一點,名分未定,她是不肯白為家裡出力的,因此權夫人就對她略微露出底細,「歪哥也這麼大了,還有那邊的柱姐和幾個弟妹,都到了可以起名字的時候,國公爺最近就在參詳這個呢,連蓮娘肚子裡的那個,都要給他把名字起好了。」

  蕙娘還是第一次聽說蓮娘的喜訊,這麼算來,很可能是在路上,又或者是在京裡就懷了的。她連忙給權夫人道了喜,又問了權叔墨在江南的境況,權夫人道,「他好得很,一投入軍務,就全身心都撲了上去,連諸總兵都誇獎他用心。親家老爺寫信來,說是已經和袍澤們都打成一片了。」

  何蓮娘說到底,也未曾怎麼為難她,就得了丈夫的兩個巴掌,蕙娘對她沒什麼厭惡,甚至還殘留了一點淡淡的情分,她欣然道,「諸事如意,那就好了。娘什麼時候給江南送東西,和我說一聲,我這裡也有些吉祥物事,給沒出世的侄兒侄女送去。」

  權夫人頗為興味,連道了幾聲好,又和她說些親朋好友家的紅白之事,猶道,「前一陣子皇上病重,京裡沒有誰敢熱鬧,這個夏天都過得很平淡,到了秋天,卻又有兩樁盛事,其中一樁,必定是要大辦的——是牛家太夫人的壽辰。到時候,娘是過去不了了,我們卻要一塊過去,也算是給牛家面子了。再說,也許在席間,能給季青相看上人家,我這一向給他挑了幾個姑娘了,都是這兒不好那兒不要,還說,『我也只會耽誤了人家』,說來說去,還是玩心重,不想娶妻!」

  權季青是玩心重,還是知道自己倒台在即,猶有一點良心,這估計是不可考證了,蕙娘微微一笑,並不接權夫人的話頭,只泛泛地道,「到時候倒也要去見識一番熱鬧。」

  權夫人不免有少許不悅,眉尖才一蹙,又舒展了開來,她笑盈盈地道,「這幾年,雲娘那裡的喜訊,是一個接一個,他們夫妻膝下,已有了四五個子女了,雨娘最近也有了好消息……」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良國公請擁晴院內的三個主子,到前頭他小書房裡說話。

  #

  女眷們無事不出二門,良國公無事也不進他的小書房,多半都在別院內調弄他的戲班子。這兩件事一加起來,就是最不敏感的人,怕也都能發覺,家裡是又出事情了。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驚疑不定,兩個長輩在片刻之後,又都不約而同地將眼神調向了蕙娘。

  蕙娘此刻,也遠未說得上胸有成竹,她當然也不是沒有後手,但這後手,卻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嫌疑。若能說服良國公,漂漂亮亮地把權季青掃地出門,才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只可惜,這一次同往常都不一樣,她並沒有足夠的底氣操縱府中長輩,讓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讓事情走向這個方向。大少夫人說得對,權家的水的確不淺,時至今日,即使距離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她依然感到自己並未參與權家的最核心決策層裡,良國公、權夫人甚至是太夫人在考慮的事情,彷彿永遠都和小輩們不太一樣。

  也因為如此,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安,這倒是把長輩們給糊弄了過去,權夫人輕輕地嘟囔了一句,「該不會是皇上……」

  太夫人倒是很鎮定,「是不是,過去就知道了,你在這兒瞎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權夫人立刻就收斂了態度,低下頭恭敬地道,「是,媳婦兒還是不夠穩重。」

  這對模範婆媳相視一笑,便攜了蕙娘一道,上了轎子往小書房過去。權季青、權仲白兩兄弟,也已經在良國公跟前服侍,甚至連雲管事都在——蕙娘也服了這個內寵,他給權夫人請安時,態度甚至還十分之鎮定。

  事涉權家內部爭權奪利的醜事,當然不會在下人跟前談論,良國公甚至連小書房都嫌不夠隱秘,他將下人屏退以後,在書架上撥弄了一氣,便在一面白牆上,推出了一扇門,又命雲管事,「你在外頭守著吧。」

  便若無其事地將一行人帶到了權家的密室裡去……

  良國公的書房,採用的是隔斷套隔斷,真假門交錯的花式風格,這一風格用在書房,是很常見的,因其便於隱藏空間,這間暗室雖然入口隱秘,但采光竟很良好,陳設也十分整潔,幾扇窗戶都能打開,只是蕙娘隱約看見,這窗戶藏在假山石後頭,雖能透光,但卻很難被外人發現。設計精巧,確實令人讚歎。

  良國公也不顧家人驚訝的表現,他親自關了窗戶,在桌邊坐了,又吩咐眾人,「都坐。」

  見眾人都坐定了,這才微微一笑,指著在牆角侍立的喬十七道,「來,都見過京城分號的三掌櫃。說來也巧,他前些時候酒後跌入河裡,居然未死,只是被衝到了下游,輾轉一個多月,這才回到了城裡。」

  喬十七雖然曾受折磨,但那畢竟只針對他的精神,肉體上並未受到大的傷害,又得了皇上重病的半個月時間喘息,如今幾乎已經都將養了過來,只略略還有些憔悴。看起來,和良國公敘述的經歷,似乎大同小異。他也乖順,過來給幾個東家都行了禮,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良國公唇邊,現出了一縷高深莫測的微笑,自從蕙娘進門以來,就一直在揣摩他的表情,可也許是她太不熟悉自己的公公,一時間竟難以解讀他的心緒,只能聽他似乎帶了一絲嘲諷地道,「說來也巧,這三掌櫃呢,跌入河中以後,忽然間就大徹大悟、良心發現,同我說了許多本該早已經塵封的往事……」

  他瞟了權季青一眼,蕙娘也跟他一道看了過去,不過,權季青依然是那無辜而驚訝的表情,他似乎還困惑於自己來此的目的,見父親望向了自己,便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又瞅了母親一眼,權夫人雙眉微蹙,輕輕對他搖了搖頭。

  「現在人都來齊了,喬十七你就再說一遍吧。」良國公似乎失去了耐心,並不再看兒子的表演,而是直接就把話縫丟給了喬十七。喬十七亦表現得相當鎮定,他雖跪在地上,但形容卻並不猥瑣,脊背甚至還挺得很直。

  「小人冒昧說一句,從我進分號當差時到現在,一直都得到主子們的關愛。」他從容地道,「也有這個榮幸,時常入府回話,亦時常能近身服侍主子,也可算是看著四少爺長大的。」

  這四少爺三個字一出口,權夫人頓時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看了權季青一眼,又望向良國公,又是不解,又是疑惑,又有幾分求懇地道,「老爺,什麼事,不能我們夫妻私下商量了再——」

  良國公一擺手,反而沖也有幾分疑惑的太夫人道,「還是先聽完三掌櫃的說法,再談別的事吧。」

  他在家裡總是有幾分權威的,太夫人嘴唇蠕動了一下,掃了權季青一眼,又著重看了看蕙娘,她頹然歎了口氣,道,「說吧,我聽著呢。」

  權季青面色泛白,似乎想要說話,可和母親交換了幾個眼色,到底還是把話給嚥了下去,他微微也挺直了脊背,彷彿受到了極深的冒犯,只是僵硬地盯著前方,卻不肯再看權仲白或者蕙娘了。

  喬十七也顧不得這些微妙的互動,良國公既然讓他往下說,他便自然地說起了權季青的謀劃。「從前四少爺還小的時候,二少爺也住在家裡,他時常會去找二少爺玩耍,這個我們在二少爺身邊服侍的時候,也是見到過的。二少爺屋裡的醫案,四少爺拿起來就看,二少爺也並不阻止。往往還指點他幾句,只是這些醫案,都是二少爺給那些無名小卒編寫的,真正達官貴人們的脈案,二少爺一般都放在一邊。只是四少爺少年好弄,有時偷偷翻看,被我們撞見,我們也都不說什麼。」

  「家裡的規矩,我們這些下人亦很明白,要做當家人,可不能只有個長子的名分,大少爺中庸了些,子嗣又困難,遲遲沒有嫡子,二少爺閒雲野鶴,三少爺性子魯直,這個家將來落到四少爺肩上的可能,似乎更大。」喬十七說起這些事來,倒是非常地大膽,「我們這些下人,看人眼色行事,自然也就都對四少爺有些格外的尊敬。四少爺怕也是做這樣的想法,那年冬天,您從動念給二少爺續絃起,四少爺的心情就一直都不是很好。這天,他忽然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能不能為他做一件事……」

  接下來的事,也就無須贅述了,喬十七受權季青所托,把一支上等的地黃,換入了昌盛隆驗過藥的上等包裹裡。昌盛隆在和同和堂結賬時,已經將藥物清點檢驗完畢,以兩家的關係和同和堂的信譽,他們自然也不會多懷疑什麼,而這一支極上等的地黃,也就隨著昌盛隆對焦家的巴結之心,以及焦家庫管對蕙娘的尊敬之心,化作了藥渣,融到了蕙娘的那一碗藥裡。

  因是在國公爺跟前,喬十七說得更細,有鼻子有眼的,將權季青的一言一行,自己如何換藥的事,都說了出來。還提出了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名,竟比和權仲白、蕙娘交待得還要詳細。他的誠意,倒也是可見一斑了。

  他剛開始敘述時,權夫人、太夫人還不斷望向權季青,待他說到後頭,兩人反而也都不看權季青了,太夫人閉目沉吟,權夫人眉頭越蹙越緊,只是望著手中的茶杯出神。倒是權季青,越聽唇邊笑意越濃,等喬十七說完了,他禁不住還呵呵笑了幾聲。

  良國公便望向他,徐徐點頭道,「想來,你也是有話要說的了。」

  權季青和聲說,「父親,空口白話,如何做得了憑證?三掌櫃能這樣說我,也能這樣說大哥、三哥,我們兄弟感情本來不錯,二哥在家的時候,誰都經常到立雪院去。只是後來立雪院有了女眷居住,我們才去得少了。」

  他掃了蕙娘一眼,似乎頗覺好笑,「難道就憑著他的這一番話,我便成了個大惡人了?且不說當時我年紀還小,哪裡想得到這方面,就是我想到了,又安排三掌櫃給我做了這件事,我都這樣狠毒了,事後難道還不把三掌櫃滅口了事?二哥二嫂忌諱我、要對付我,我走就是了,大可不必如此血口噴人吧!」

  聽他意思,竟真是打算矢口否認了……

  沒憑沒據,怨不得人家不認——蕙娘雖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到底還是感到一絲失望,她暗下了一番決心,這才若無其事地道,「四弟,你要不對付我,我又何必忌諱你?你比得上你哥哥的地方,可沒有幾處。」

  她這還是用上了激將法,想要激一激權季青露出一點破綻,可權季青一聽這話,頓時便露出受傷神色,他大聲道,「我比不得二哥本事,我自己心裡清楚,可我也不是沒有氣性。二嫂,你別逼人太甚!」

  權仲白歎了口氣,才要說話,良國公已是一聲斷喝,「夠了!像什麼樣子!」

  他自己穩了穩,把情緒給鎮定了下來,才望著權季青,不知為何,竟還微微一笑,方才和緩地道,「的確,只有人證,並無實據,三四年前的事了,不管是誰做的,也都留不下什麼證據來。」

  在良國公微笑時,權夫人的神色頓時變得難看無比,但她並未開口打斷良國公的話頭,而是仔細地聆聽著良國公最終的決斷。

  「但……」良國公掃了室內眾人一眼,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是就信了這話呢?」

  此言一出,眾人反應不一,權季青面色大變,他又是痛心、又是受傷地望了父親一眼,長身而起,一字一句,都似乎痛徹心扉,「好、好,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嫌我只會給您添麻煩,不若二哥有用。好容易有個話頭,您就要趕我走了!」

  他再看了母親一眼,唇角泛起一絲苦笑,這才調頭冷冷瞥了蕙娘一眼,忽而一把便扯開了上衣盤紐,露出了裡頭雪白的中衣——

  以及那上頭橫七豎八,胡亂綁著的火藥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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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內氣氛,頓時為之一變,蕙娘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已被權仲白搡到了身後,她丈夫沉聲道,「季青,一家人,不至於這麼做吧?」

  權季青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拿出了一個火折子,慢慢往密室門口退了過去,良國公面色陰沉,見權夫人想要說話,便衝她擺了擺手,自己對兒子道,「你是要作死?」

  「是你們要把我逼死。」權季青堵在門口,態度卻頗為從容不迫,彷彿破沉舟以後,自己已經一無所懼,只是望向母親時,還隱約能見幾分愧疚,他隨手把火藥包的引線給拔了出來,湊在火折子邊上,這引線並不太長,一經點燃,只怕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火藥包便會爆炸開來。

  這密室也並不大,又被他搶佔先機堵住了門口,按火藥包的份量來看,只怕一屋子人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得看命了。在座的幾位都是聰明人,大家只憑眼看,都能看出這些問題來,並不用誰來解釋。一屋子人,卻也的確都有幾分震驚:就算已經把權季青的瘋狂盡量高估,恐怕亦都無人想到,他會做到這個地步,這一屋子人裡,除了二房兩口子以外,餘下的幾個,不但是他的生身父母,也沒有什麼虧待他的地方喬十七本來默不作聲,此時卻開口說話,「四少,你這不是直認了我的話嗎?剛才的冤枉之色又是做給誰看呢?大丈夫敢作敢當,你這個樣子,有點沒意思啊。」

  權季青本要說話,被他這麼一打岔,倒是微微冷笑起來,不屑、冤屈之情,溢於言表,他也不理喬十七,只衝著蕙娘道,「我知道你誠心對付我,已是有一段時日了。二嫂,你把大哥一家趕去東北,三哥一家趕到江南,是還嫌這個家不夠凌亂,還嫌自己不夠敗家,還想把我也給趕走,你這才能放心地和二哥坐在世子位置上麼?喬十七本和我要好,他一失蹤,我就知道你在設法對付我,你派了人在府外跟蹤我也就罷了,我問心無愧不怕人跟可你在府內還要安插人到安廬來監視我,又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要挑我的不好呢,還是要牢牢把我給監控住。喬十七白白胖胖,看來在你手下也是好吃好喝,你用多少錢買了他來指控我?我知道你有錢你嫁來我們家,不就是為了用我們家的權,護住你們家的錢?為了這事,你是連良心都不要了」

  他越說越激動,火折子大有湊近引線的意思,這東西稍微一晃就能燃起來,到時候大家都是個死,蕙娘還未說話,權夫人已忍不住道,「小四,你不要這個樣子什麼話大家好好說沒有真憑實據,光是你二嫂血口噴人,你爹也不會輕信的!」

  這番話,已經給權季青鋪了下台的階梯,良國公悶哼了一聲,並不說話,看似默認,太夫人漸漸鎮定下來,做沉吟之色。就連權仲白,也未做聲,蕙娘被他護在身後,倒是看不到他的臉色。但權季青似乎也並不領情,他輕喝一聲,又指著蕙娘道,「你手段縝密、家資雄厚,又有那樣多的人才供你驅使,我權季青自知本領有限,奈何不了你可我也不是泥人,不能任你欺負你過來」

  權仲白本來已不再動作,此時雙肩一振,就要說話。蕙娘卻怕他把權季青激怒,他已將一無所有的人,真的把心一橫,來個玉石俱焚,她死了也不要緊,那總是一瞬間的事,可她的歪哥、乖哥又該怎麼辦?她輕輕推了權仲白一把,自己由他身後擠出來,柔聲道,「你卻待要怎樣?」

  權季青一把將她拉到身前,扭了雙手,讓他一手鉗制著——這樣即使火藥爆炸,威力未能傷到別人,卻足以⊥蕙娘陪葬,又或者是受到極為嚴重的傷害了。除此之外,他倒沒怎麼輕薄她。

  這個演技上佳的小無賴,情緒似乎極為不穩,現在蕙娘成了他的人質,他就不多加理會,而是衝著良國公道,「我知道爹你的意思,我還不明白你的為人?從前三個哥哥都指望不上,你便無可奈何,私底下也有把我當成繼承人的意思。可這不過是緩兵之計,你心裡一直都惦記著二哥,我不過是你的次選現在二哥有了個出息的媳婦,他自己也出息起來,對世子位有了想法了,你便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把我送回東北,永生囚禁起來,你是不會罷休的同和堂北面但凡和我打過一點交道的叔叔伯伯,你都給她送到沖粹園裡,一住就是許久,你不就是給二嫂送了把柄,讓她對付我?二嫂上體天心,知道你給她送人的意思,設了這麼一個局,真是正中爹你的下懷,你自然是深信不疑了。就是這消息再牽強,你也會信吧」

  真是一個人說一種話,喬十七編排了這麼一條謊言,對他有什麼好處?曉得了如此密事,他最後的結局很可能就是被滅口,蕙娘為了自證清白,也不會為他說話,就是事先許了再多錢,他沒有孩子,又給誰花去?只是這些反駁的話語,此時卻無人能說的出口,也沒有人敢於打斷權季青,眾人都聽他道,「我的血肉都是你給的,你要怎麼擺佈我,我原也沒有二話,可看著你們被二嫂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卻忍不得權家人的事,有權家人做主,她一個外姓人多嘴什麼?我含冤帶屈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樂趣,倒不如帶她一起死了,大家於淨」

  說著,便真的要去晃那火折子,眾人都是連番呼喝,蕙娘眼角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心底倒是沉靜下來,她雙掌一錯,正要掙開權季青的掌握——他雖捏住了她的麻筋,讓她難以用力,但她亦不是無法掙脫,只是之前局勢沒有變化,不願隨意激怒權季青而已。

  正當此時,權仲白忽道,「好了,你做作也夠了吧,季青,明人不說暗話,有些事我們也就不提,可在你嫂子生產前後,她有什麼事是針對你的?任何不利於你的事,都是我一手操辦,喬十七是我審的,監視你的那些人向我回報,你把所有事都推到你嫂子頭上,可有點不大公平,說對不起你,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對不起你居多。畢竟你嫂子和你素昧平生,可我這個做哥哥的,卻是實實在在地把你當敵人看待了。」

  這話說出來,等於是直認了二房的確在暗中部署對付權季青,權夫人驚喘了一聲,摀住胸口,一時連站也站不穩。良國公眼神連閃,卻不說話,權仲白緩緩踏前一步,從容道,「和女人作對,終非好漢,再說,有她這麼擋著,你也炸不死我們全部,你和她一道死了,我扭頭一續絃,還不是一樣做國公?這樣,我來換了她——今日你要留下來對質,怕也是洗不白了。我們二房預備了好些後招來對付你,你要自辯,自然是大費工夫。再說,一家人變成這個樣子,再強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倒不如給你預備了銀兩、快馬,從此海闊天空,你逍遙幾年,想回來,你再回來吧。」

  這其實就是在給權季青找個遠走高飛的借口,眾人心下亦都明白此點。雙方不可能永遠僵持下去,權季青要是不想真死,總是要挾持一個更有力一點的人質。現在這個樣子,權仲白已算得上是將來的國公爺,挾持他,要比挾持蕙娘,更有作用。

  權季青略作猶豫,便將蕙娘一推,火折子就湊在引線邊上,他一手將權仲白扯到了身前,這兩兄弟,頓時便親密地靠在了一起。權仲白低聲道,「四弟,你已經達到目的了,放他們走吧,我在這裡陪你。一會等馬來了,我送你一程。」

  權季青眼中,射出了複雜至極點的眼神,他低聲道,「哥,你就這樣相信她?我究竟做了什麼,你都沒有問我,便將我當了個敵人看待?」

  權仲白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們也不必再多談了吧?」

  「憑據呢?」權季青望了蕙娘一眼,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任何事都是她在說,你總是要給我一點憑據,讓我死也死個清白吧」

  問題就在於,權季青背靠那樣一個神秘莫測的組織,他又足夠聰明,聰明至不留下一點證據,這件事被他弄得,蕙娘倒是幾乎無法自證清白了,起碼權夫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太對勁。良國公眼神閃閃,忽道,「你要和我談憑據?」

  這一句話出來,頓時又把權季青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兩父子隔了權仲白對視,彼此的表情,都令人捉摸不透,權季青注視父親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音,在權仲白耳邊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話,雖然密室狹小,可他聲音裡多半是用了一點內勁,竟收束得很好,只有一點餘音漏出,可那些音節,卻拼湊不成一句完整的話語。

  權仲白神色數變,只是輕輕搖頭,卻並不回答權季青。權季青親密伏在他肩上,一手還捏著火折子,在引線附近晃蕩,眼神卻直盯著蕙娘,受傷、痛恨……他的情緒,亦算是恰如其分,畢竟作為一個『無辜;的被迫害者,對於他無可奈何的加害人,也正該是這般情緒。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掌控局面,權季青看似手握籌碼,但實際上,除非他有玉石俱焚的決心,否則他才是那個最大的輸家。良國公已將態度表露得非常明白,在二房和權季青之間,他的選擇,永遠都會是二房。權季青這一輩子,恐怕是和國公位無緣了。

  但就因為他有權仲白和火藥包在手,他又掌握了暫時的主動,用這掙來的一點時間,他和權仲白說了幾句話——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去,她從權季青望來的眼神裡,似乎也讀出了一點快意。權季青心知肚明,他的倒台,從眼前看,是出於她一手策劃,從長遠看,亦是因為她嫁進了權家。以他的作風,恐怕是將上回拉扯她走到一邊說的那番話付諸於實踐,要運用眼前這微妙的局勢,來挑撥她和權仲白之間的關係……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蕙娘掃了權夫人一眼,寧靜地道,「權季青,藏頭露尾、矢口否認,你令我很失望。虧我從前,還將你當個人物。」

  她也不去管良國公、權夫人,甚至是權仲白,而是站起身徐徐前行,權季青厲喝道,「你再過來,我就點上了」

  「點就點,」蕙娘步步進逼,神態竟十分不屑。「這麼多包火藥,該有多沉?你從頭到尾腰背筆直,沒顯出一點吃力也就算了,連衣物都半點不見受力,繩子綁得那麼浮,你是真綁了火藥,還是虛張聲勢?火藥是管制的東西,你上哪裡弄來的?你出門時我的人就跟牢在你後頭,你可沒和什麼煙花爆竹鋪的人勾搭,在家裡也沒見什麼小廝給你送這玩意。是誰給你的火藥?是不是在密雲栽了的那批人馬?你深更半夜把人頭丟在我們立雪院的窗戶下頭,是想顯示你的本事?你始終都太幼稚禁不得激,藏不住事,就是仲白不能繼承國公的位置,就是我死在了你的陰謀下,你都沒有機會問鼎國公位」

  她很快就把權季青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這青年背靠暗門,手持火折子,竟被問得有幾分愕然,之前的氣勢,終於漸漸被她壓過。他張口正要說話時,蕙娘喝道,「好比現在,我敢和你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你卻不敢告訴我,這一身火藥,乃是你的虛張聲勢你不點火,我就幫你點」

  她竟要伸手去奪權季青手中的火折子,逼他晃燃,權季青驚訝之下,反射性就將火折子一揚,這東西本來就是晃動幾下便能點燃的,動作一大,登時嗤的一聲輕響,便燒了起來。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墜落的火星上。蕙娘眼裡,卻只有權季青怔然的俊顏,她飛起一腳直取權季青手腕,力道之大,立刻使他手指一鬆,火折子頓時墜了地,被蕙娘一腳踩滅。

  說時遲那時快,權仲白亦是身子一矮,就勢把權季青翻過來重重摔到地上,他出指如電,捏住了權季青的脖筋,這地方被人捏住,就是壯漢,也是片刻便倒,權季青還想掙扎,但不過一會,雙眼一翻,便頹然暈了過去。權仲白沖父親叫道,「給我剪刀」

  良國公也還能把得住,從身邊摸了一把匕首扔過來,蕙娘和權仲白兩人協力,將繩子割斷,火藥包全取了下來放到一邊。這裡良國公開了暗門,讓太夫人和權夫人先出去,又和喬十七、權仲白、蕙娘一道,將權季青給拖出了密室。

  此事事發倉促,眾人誰也顧不得儀態了,蕙娘才出了屋子,便把太夫人、權夫人兩個長輩一擁,喝道,「還不快跑出去」

  正是沒主意時候,聽她這麼一說,也都顧不上細問究竟,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出了屋子,太夫人還道,「不是說火藥包是假的嗎」

  蕙娘也來不及回話,只顧著往前趕,過得片刻,眾人都出了書房那院子時,她方道,「都打了同歸於盡的主意了,火折子燃起來的時候,他又怎麼會那麼慌——」

  才說到這裡,後面的話,卻也不必說了,小書房方向,傳來了幾聲悶響,眾人都感到足底輕晃,太夫人面色刷地一下,變作慘白,她望了權季青一眼,一時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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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瘋狂

  在短短一個時辰都不到的時間裡,兔起鶻落,又是盤問,又是攤牌,又是挾持人質。可謂是好戲連台、高潮不斷,眾人一時,都有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卻還是雲管事一直守在外頭,雖也驚訝,但卻還能維持鎮靜,先請太夫人到別院休息,又令人熬了壓驚的湯藥,給眾人送來。還有喬十七也要被押下去關著。倒是權季青該如何處理,他有點犯難了。

  因怕權季青醒來以後胡言亂語,又再刺激到太夫人、權夫人的情緒,或者是將權家的陰私事兒,隨口亂說。良國公令權仲白給他配了一副安眠的藥——說是安眠,其實也就是迷藥的好聽說法,他這會還在榻上沉睡呢,要不是身上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裡衣可能都被解下來,驗過了沒再藏什麼害人的東西,這一幕看起來,倒還有幾分溫馨:一家子聚在一起吃補藥,小兒子貪睡,還賴在榻上不肯起來。權夫人坐在兒子身邊,凝望著他的睡臉,過一會,便輕輕地歎一口氣。

  有她這一番表現,雲管事勢必不能自作主張,他請示般地看了良國公一眼,良國公便道,「先鎖到柴房去吧。」

  他顯然也是驚魂未定,掃了權季青一眼,猶有餘怒,「這個小畜生,再不能放縱了,連他娘都不顧了,世上哪有這樣的禽獸!」

  若說二房的指控,還有不盡不實、難以求證的地方,權季青剛才的舉動,也足夠磨滅太夫人對他的不捨了,老人家面色陰沉,也道,「爭位失敗,就要抱著大家一起死?我們權家沒有這樣的規矩!」

  有些話,良國公不好說,她倒是百無禁忌,當下便衝著權夫人道,「你也不要為他覺得冤枉,就是真冤枉了他,連一點容納怨憤的城府都沒有,連一點東山再起的信心都沒有,他也不配當我們權家的子孫,更別說還要妄想國公位了!」

  這話倒是在情在理,權夫人就是再想指責二房逼死權季青,亦無法和老太太辯駁,她不情不願地讓開了一點,由得雲管事和另一個心腹小廝,將權季青抱了起來,一頭一尾地,抬出了門口。

  老太太這句話,亦是一錘定音,鮮明地表達了她的態度,良國公也是忙了有一會了,這才剛安定下來,用了一口茶,又沉吟了片刻,便吩咐權仲白,「你們先回去歇著吧,這件事怎麼處置,我得和你娘、你祖母商量商量。」

  這亦是題中應有之義,反正現在,二房是把自己的籌碼都投進了局中,業已『買定離手』,贏面亦是高達九成九,所差者也無非是贏多贏少。權仲白看了蕙娘一眼,蕙娘衝他點了點頭,兩夫妻便並肩起身,先回立雪院去休息了。

  #

  剛才好戲連台,誰都提了一口氣,也不覺得疲憊,現在安靜下來,蕙娘就感到興奮後那一陣陣的精疲力竭。才進裡屋,她便垮下肩膀,軟倒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權季青真是喪心病狂!死到臨頭,都還想拉人下水!」

  權仲白並不接話,只在蕙娘身邊坐下,慢慢地摩挲著她僵硬的肩背,助她放鬆下來。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雖說自己四五年來,懸在心頭的第一要事,終於有了個結果,但蕙娘此時回想,卻沒有一點放鬆。這件事一環扣著一環,邏輯推理似乎很順,但權季青背後那組織,是否就絲毫都沒有參與呢?要是他們完全並不知情,權季青又是從哪裡來的地黃?若是他們知情,又是為了什麼幫助權季青,用這麼不把穩的辦法,衝她下手?權季青是如何同他們溝通,安排人馬來滋擾沖粹園,這批掌握了火器,按說武裝力量並不弱小的力量,為什麼連熊友他們的防線都衝不破?

  從三年前她進門起,權季青做的每一件事,都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卻又小心得留不下一點痕跡。能指證他的人,全是蕙娘自己的心腹,甚至連權仲白,都未能親自見識到他的劣跡。蕙娘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對權季青和權仲白說的那最後一番話,有了很不好的猜測,這猜測,令她連喜悅的心情都欠奉。只覺得脊背發寒,忽然間,對權季青的做法,又有了一種新的解讀。

  他就是再會謀算,也比不過權仲白在醫術上的造詣,給他帶來那得天獨厚的優勢,良國公看重這點,顯然是比任何因素都多。所謂特別偏疼二房,究竟是疼權仲白,還是他的醫術,那就真是不得而知了。而權季青和權伯紅不同,又肯定是節制不了他哥哥的,因此國公府的迷局,最終的謎底,也只有權仲白一個。權伯紅可能還不清楚,但權季青應很明白,他始終也就是個敲邊鼓的,上不得大台盤。

  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要爭,他又在爭什麼、算什麼?在她進門誕下歪哥以後,他已經輸得不能再輸,就是把她給害死、勾引得翻了盤,只要權仲白醫術還在,他就永遠都沒有贏的希望。造成這樣的局面,他會恨誰?權仲白?

  不,權季青並不恨權仲白,他也知道他哥哥對爵位從無野心,他如果恨的是權仲白,便不會是這樣的行事。他要恨,應當也是恨良國公,恨自己……本來大好的局面,是在良國公做主,說了自己進門以後,才有了本質上的變化。也許他本想通過誘惑她的方式,來達到一些不能見人的目的,或者是想要讓她生下他的子嗣,這樣不論是權伯紅還是權仲白上位,最終繼位的都是他權季青的兒子。又也許,他想要通過佔有她的目的,來發洩心中的怨恨,他是真的想過要綁架她,只是她防範得比較周密,在那一次疏漏之後,再也沒讓他找到機會。

  那麼他該如何報復呢?權季青如果沉下心來思量,會發覺什麼可乘之機呢?

  他一直都知道,她和權仲白之間存在的最深矛盾,便是兩人志趣的差別。他也知道,那天晚上聽見他和他人密斟的,是立雪院的丫鬟,而立雪院上上下下,都是她自己的心腹,沒有權仲白什麼事兒。

  也許就是在發覺此點以後,他開始不動聲色地布下了一個報復的局,在這個局裡,他的所有劣跡,都是出自蕙娘的指控,供述出他來的喬十七,和蕙娘先在沖粹園裡相處了好幾個月,來騷擾沖粹園的私兵,軟弱得連熊友的防線都突破不了,又狡猾得沒留下一具屍體……任何事都是蕙娘在說,任何當事人,若不是蕙娘的人,也和她有過密切的接觸……

  他一直都很瞭解他哥哥,也很瞭解她,甚至還把他的計劃,明明白白地告訴過自己,「我哥哥給你的所有東西,他都能收得回去。」

  若沒有一個契機,權仲白為什麼要把他的信任、尊重給收回?這便是他的提示,可笑她還渾然不知,一心只想要查清兇手……

  雖說即使一切重來,蕙娘也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她仍不禁為權季青的安排打了個寒顫,這個寒顫,甚至不是因為他的異想天開、縝密陰毒,而是因為他的瘋狂與自私。如果一切真和她推測的一樣,那麼權季青就是用自己原本可能很平順的一生,來換取對她的報復——

  唉,平順不平順,他也許都是要回東北去的,良國公之前那幾番佈置,透露出來的信息也很明顯,他是忌憚起了這個兒子,想要將他除掉了。對他來說,他也再沒什麼可輸的了,又為什麼不行險一博呢?

  心念電轉間,念頭已不知轉了幾個輪迴,蕙娘望了權仲白一眼,一時竟有些膽怯,倒是權仲白一如既往,還問她,「你剛才是真以為他帶的火藥是假?」

  「一開始,真以為火藥是假的。」蕙娘老實說,「他要是真的想同歸於盡,在挾持了我以後,便會把門讓出來。起碼讓他親媽先走吧,這堵住門誰也不讓出去,看著像是要一起死,其實倒顯得心虛了。我是沒想到,原來他連他親娘都不願意放過。不過,這種事最要緊也就是一個氣勢,氣勢上壓過去了,他只要有一點破綻,我就能找到機會把局面反轉,這個險事後看,還是值得冒的,不然他情緒上來了,引線一點,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到時候,歪哥、乖哥怎麼辦?這都還不算祖父他們了……」

  權仲白輕輕為她揉了揉肩膀,沉聲道,「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這回我看爹的意思,應該是會把他發回老家,以後,他肯定跑不出來的。」

  權季青只要活著,說不定就有翻盤的那一天,蕙娘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權仲白,她也怕他盤問,便將臉埋在手心裡,低聲道,「這件事,總算是初步有一個結果了。雖然更大的黑手,說不定還隱藏在他後頭,但從今天起,應該無須擔憂家裡有人要在背後捅刀子啦。」

  事實上,現在除了權幼金,家裡也沒有別人了。蕙娘話說出口,也覺得有幾分諷刺,她不禁自嘲地一笑,索性也就直接問了,「剛才他和你都說什麼了?」

  權仲白頓了頓,搖頭道,「沒說什麼,只是感慨我們兄弟間,居然也走到了這一步……」

  他埋下身子,搓了搓臉,低沉地道,「也許是不同母吧,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到底還是分崩離析。上一代幾個叔伯,都是一母所出,雖然一樣爭位,但卻也沒有這麼多的紛爭。」

  他不願說,蕙娘也不好強他,只看權仲白眉眼,並不像是真對她有什麼懷疑樣子,便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她對權季青用計的猜測,一樣是毫無真憑實據,若只是自己瞎猜,權季青壓根就沒這麼開口,她貿然這麼一說,反而有引火燒身的嫌疑。

  權仲白自己唏噓感慨了一會,也恢復過來,他捏了捏蕙娘的脖子,問她,「要不要歇息一會?這好半天了,你的肩膀都還是僵硬的。」

  正這麼說,外頭又來人報信,是香花和天青一起帶了石榴過來,蕙娘一見石榴,便一骨碌翻身坐起,「園子裡出事了?」

  「是有人偷偷地混進了園子裡,不過,人還沒到咱們自己院子,已被兩個王先生發覺。」石榴雖然緊張,但並不慌亂,「雙方鏖戰了一番,大王先生把那人給擊傷了,卻沒擒住,那人一路灑了血,逃出了園子。因您不在,我們誰也不敢做主,這是來請您的示下的,這個人,該不該追呢?」

  萬一此人背後還有一個組織撐腰,追過去那也是白填了人家的口,也難怪熊友等人不敢輕舉妄動了。蕙娘斷然道,「這要是調虎離山之計呢?不能追,你趕緊回去,別的都不顧了,先把兩個哥兒護得嚴實一點要緊。」

  說著,便讓護送他們過來的那一批人馬,全都先趕回衝粹園,石榴道,「大王先生、小王先生一人抱了一個哥兒,熊友師傅和餘下的兄弟都在甲一號附近坐著,您且放心,出不了大事的。」

  還反過來安慰了蕙娘幾句,這才退了出去,蕙娘來回走了幾步,心裡頗放不下,又重燃起了對權季青的惱恨,怒道,「他早有了計劃,要不是我們提防得好,孩子一旦被綁,有此人質在手,他自然可以逍遙脫身了!可恨王先生沒能把人留下,不然,提粽子似的,一個接一個,給他提出來!」

  現在人也跑了,雖沒憑據,但蕙娘還是打發石榴去向良國公報信,也算是給權季青眼下的處境,添點佐料。她在地上來回走了幾步,都難以消解怒火,過了一會,便不禁沖權仲白髮脾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早知道這樣,你還和他客氣什麼,人家連你的孩子都要下手,你還和他說什麼兄弟情分!」

  權仲白多疼兩個兒子,眾人都是看得到的,他的神色亦不十分好看,卻未頂蕙娘的嘴,蕙娘一句話出口,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她咬了咬唇,卻又不願道歉——神色又有些尷尬,兩人倒是僵在那裡,還是權仲白先道,「算了,別和他計較,以後我們住回國公府裡,有爹在,根本就不會再出這樣的事。」

  立雪院裡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雖說權季青身份特殊,可以在府裡任意走動,但這起碼也說明,國公府並不是鐵板一塊。蕙娘真想再和權仲白頂頂嘴,但歎了口氣,還是將話給嚥下了——要說無能,她亦一樣無能,在這件事上,沒什麼好互相責怪的。

  自從歪哥出生以來,就很少離開過她的眼皮,此刻和兩個兒子分隔兩地,蕙娘畢竟是做娘的人,要說不牽念,總是假的,又再出了這事,竟是難得地失去了冷靜心境,心浮氣躁了好一會,才勉強收攝心神,同權仲白商議,「要把他送回老家可以,但我們這裡也要有人跟著過去監視居住,不然他要跑了,我們豈非又永無寧日?要不是你和他畢竟是手足,按我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

  權仲白搖了搖頭,低聲道,「是該派人監視,但這件事,爹肯定自有處置,不會讓你失望的。季青的能耐,他比你更清楚得多。」

  蕙娘正待再說服權仲白,那邊良國公已經來人,令他們過去一道議事,兩人對視了一眼,便都知道,這是良國公及太夫人、權夫人已經達成共識,要給權季青『判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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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判刑

  因小書房出了爆炸,那炸藥又是在門扉附近,雖未把結構炸塌,又或是引發火災,但現在小書房也是凌亂不堪,無法繼續使用了。良國公便把公堂設在了擁晴院裡,甚至連權季青,也被弄醒了在地上跪著,一副低頭認罪的樣子。蕙娘兩人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連眼皮都沒撩一下。

  到底是平靜了有一會了,良國公等人面上,已是一派風平浪靜,就連權夫人都緊繃著臉,甚至連看向權季青的眼神都是冷的——就算她心裡對這件事,沒準還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起碼,這想法是決不會暴露在她面上了。

  「坐吧。」良國公面色倒還寬和,也許是因為家裡諸事,終於塵埃落定,也許是從權季青口中逼問出了許多他早有些懷疑的事情,他的語調也很緩和。「你們這幾年來,也受委屈了。」

  他未提到發落權季青的事,倒是先和蕙娘拉家常,「兩個孩子沒有受到什麼驚嚇吧?」

  「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歪哥看到兩位先生和別人動手,還覺得好玩。」蕙娘如實答道,「現在人都在院子裡,他喜歡熱鬧,恐怕還很高興呢。」

  良國公不禁也是一笑,「孩子還小,確實,可能還不大懂事。」

  又問蕙娘,「週歲有兩歲多了?」

  「實歲剛滿了兩歲,因他生日時我在月子裡,也就沒有大操大辦,不曾驚動家裡人。」蕙娘也捺下性子,和良國公周旋,「預備明年找了先生,便要給他開蒙了。」

  良國公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心裡有數就好。」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這孩子已經兩歲,明年開蒙,便該有個大名了。我這一向也在思忖著這事,權家這一代,是按燕字走的輩分,但歪哥可以不必走這一輩,依我看,便叫寶印如何?這名字好養活,又合了他抓周時的典故。」

  寶印這名字,聽著有些俗氣,還不如伯紅、仲白兄弟典雅,但良國公既然把這兩件事聯繫到了一起,二房夫妻也沒什麼好辯駁的,都道,「這名字我們覺得很好。」從此歪哥,大名便換作權寶印,按一般家族的慣例,不久以後,他應當也要被登記到族譜上去,算是正兒八經的權家少爺了。

  「既然要開蒙,你們還是回到城裡來居住吧,沖粹園那裡,等到夏秋時過去小住一番,」良國公談興也很足,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權季青一樣,「畢竟你們兩人事情都多,還是住在城裡,大家也都方便一些。我知道,你們東西多,立雪院是狹小了一點。這樣——正好小書房也要重新翻修,打牆也是動土,倒不如索性就把立雪院、臥雲院打通了,做個幾進的院子,這樣也就更方便了。各院裡乘便,也鋪上下水的管道,免得你們母親,一直和我念著這事,想要趕這個風尚。」

  他並沒有和兩人商量的意思,蕙娘等人也沒有反對的餘地,現在權季青一倒台,家裡就只有他們這一房了,若還在外頭居住,非但惹人閒話,就是自己家裡,也都不像。權仲白道,「既然都這麼著了,那索性就把位置給定下來,也免得外頭瞎想,擇日往宗人府報備一聲,該上譜的就上譜吧。」

  「這麼著急做什麼?」他現在主動了,良國公反而從容起來。「一旦定了你的位置,很多事,不避諱都要避諱。橫豎現在大家心知肚明,緩幾年也好,有你大哥在前頭擋著,你在深宮內幃走動,也沒那麼多忌諱。」

  權仲白顯然就是希望皇上有了忌諱,他便不用再入宮扶脈了。但這一用意,為良國公輕易識破以後,他也就不吭氣了。倒是權季青,雖半垂著臉,但任誰也能看得出來,他面上多了一絲略帶嘲諷的微笑。

  良國公對他的表現,十分不滿,他悶哼了一聲,終於把矛頭對準了四兒子,「你倒挺自在,也別急,這就要說到你了……我再問你一次,你二哥二嫂指控你的這些罪名,你認了沒有?」

  也許方纔,幾個長輩私底下,又提審了權季青一遍,他這會倒沒剛才那麼強嘴了——就這麼一抬頭,蕙娘才發覺,他手上多了一環鐐銬,似乎是用精鐵所鑄,十分結實。

  「認了。」權季青彎著眼睛,老老實實地說,就是到了這個地步,他看起來也依然還透著從容,還有些隱隱的諷刺,似乎總還有一手底牌,沒有出盡。——就算只是虛張聲勢,但對於他的對手來說,也的確足夠添堵了。

  良國公點了點頭,「爵位不傳承給嫡長,是因為龍生九子,子子不同,誰也不會說嫡長子,便是最有能耐的那個。為了我們家的傳承、昌盛,選賢能子弟承爵,這是我們家的慣例,也因此,我們家才一代接著一代,在這風雲詭譎的大秦政壇中,傳承了這麼多年。」

  「你們幾兄弟既然對爵位有意,就應當各顯身手,盡量為家裡做些好事,你們的表現,家裡自會看在眼裡,將來任何一個人選做世子,都不會損害兄弟間的情誼。」這個深沉而威嚴,又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人,不免也露出了少許疲憊,「不要以為這是在唱高調……你們的大伯、二伯雖然回到東北居住,但和我時常互通消息,兄弟之情,並未減色。我們一家五兄弟,還是和五個指頭一樣,都連著你們祖母的心。」

  若良國公所言為真,相比之下,這一代的四兄弟就減色不少了。良國公望了權仲白一眼,語調更嚴肅了。「釀成今天這一局面,固然是你愛走極端,遇事只想著歪門邪道,以為陰謀手段,可以解決一切。但也是因為你二哥有這個能耐壓過眾兄弟,卻一心逃避這個責任,鬧得兄弟間互相猜疑,也讓我們做家長的大費苦心,無形間,便耽誤了你。讓你的期待落了空處,就這一點來說,家裡是對不起你。」

  「但即便如此,你的種種作為,可稱上草菅人命。不把外人的命當命,也就罷了,家裡人的命你也不當回事——」

  良國公話才說到這兒,權季青忽道,「何止家裡人,連我自己的命,我都不大當回事。」

  那個溫良而誠懇的權季青,不知何時,已經消散在了良國公的敘述裡,此時的權季青,比較貼近蕙娘記憶裡的小瘋子了,他的瘋狂顯得如此張揚、如此尖銳,但也就因為它的張揚而尖銳,又透著這如此的輕浮,往往令人有所輕視。這個權季青,從來都把他的任性擺到面上,此時亦不例外,除了任性以外,還透著深深的玩世不恭。他望著良國公的眼神,不屈中隱隱帶了憤怒,一字一句,似乎都務求淬出鋒銳,「這不就是您教我的麼,要算計別人的性命,就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任何人的命都是一條命,從算了第一條命開始,我的命,我也就不當做是命了。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是您養出來的,您縱出來的,連我的命我都無所謂了,家裡人的命對我而言,又有什麼不同?」

  良國公不禁一手扶額,半晌都沒有說話。權夫人低聲道,「權季青!」

  她話裡蘊含著的一股力量,使權季青又低下了他高揚的頭顱,太夫人便接過了話頭,威嚴地道,「天倫天倫,你不要命那是你的事,你娘的命,你如何說害就害了?今日之事,你找一萬條道理出來,亦難以辯得清白,更別說你二嫂和你之間,還有一場害命不成的恩怨。」

  她沖蕙娘微微一頷首,便道,「私下處死你,那就是和你一樣沒有人倫了。你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我們會和族長溝通,把你打發到漠河去,那裡四周千里都是凍土,日子不大好過。有寧古塔將軍的照料,你死不了,卻也別再想跑了。在寧古塔好生修身養性,二十年後,會有人來查看你,若你是真改了,還能回到族裡生活,若改不了,你還有十年,屆時若再不成,這一輩子,你就在寧古塔好好地過吧。」

  漠河幾乎是貼著俄羅斯的邊境線了,那裡再往北走,是大片大片的凍原,不論冬夏都很難活人,往南也要走很長的路程,才能見到人家,並且路就那麼一條,要把權季青控制起來,簡直是輕而易舉,就是任他去跑,他也跑不了多遠,只能在官道上行走。一旦偏離了道路,恐怕就要永遠地迷失在白山黑水之間了。良國公道,「嘿,你對我這個父親無情無義,我這個父親,還是要點你一句,漠河四周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你也別想著要跑了,老實住吧。就算你能跑到有人家的地兒,那兒的人家,和寧古塔將軍營也都是有聯繫的,要把你起出來,輕而易舉。」

  這一番話,更多的還是說給二房聽的,良國公看了蕙娘、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微微點了點頭,蕙娘心中覺得有些不穩,但卻也未多說什麼,算是來了個默認。良國公便續道,「在漠河,你也不用受什麼苦,家裡陸續都會給你捎點東西,服侍的人也不會少你的。你就多看點書,陶冶陶冶情操,多想想自己都錯在了什麼地方吧。」

  權季青還想再說什麼,權夫人望著他只是搖頭,他便又閉了嘴。良國公喝道,「雲管事,把他押到西三院去,門上掛鎖,明日便打發人,送他上路吧!」

  雲管事自然尊奉如儀,道了聲,「四少爺,請。」便把權季青扶了起來,在鐵鏈叮噹聲中,走向了屋門。

  行到門口時,權季青忽然止了步,他掙扎著扭過頭來,他未看向任何人,只瞅著權夫人的方向,神色複雜,輕輕地喊了一聲『娘』,似乎還要再說什麼,被雲管事一拽,這話也就斷在了口中,未能說完。

  權夫人就是城府功夫再深,至此也要崩落,她搖了搖頭,一手搗著胸,熱淚滾滾地流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人上前安慰,權仲白和蕙娘是沒這個立場,良國公和太夫人,卻不知為何,究竟也未開口。

  到了最後,還是權仲白上去勸,「心裡難過,哭出來就好了。趕緊的,躺一躺……」

  親自處置了親生骨肉,任誰心裡都不會有滋有味,就是矯飾太平,也不是現在的當口,權仲白留下來安慰權夫人,蕙娘等人,便各自散去了。她亦有些心事要盤算——斬草除根,權季青這樣的隱患不除,她心底終究是不能完全安穩,可要是背著權仲白,把權季青給幹掉了,權仲白會是什麼反應,還真不好說……

  這一題該怎麼去解,蕙娘也沒有頭緒,她又惦念著兩個兒子,即使權仲白回來了,兩人也沒多少話說,更無多少喜悅。洗漱上了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的都是這兩件事兒,本來沾枕就著的人,今日過了一個鼓點,都還沒有合眼。

  權仲白也顯然沒有入睡,他雖然安安穩穩地臥在那裡,但氣息不定,不知自己正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又問蕙娘,「你還沒睡?」

  「我睡不著……」蕙娘歎了口氣,隨口就是一件心事。「我覺得,這件事現在似乎是清楚了,又似乎還不清楚……迷霧重重,那種迷惑感,半點都沒有減少,不知為何,反而還逐漸增多。」

  「我早都習慣了。」權仲白說。「從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這樣的氛圍裡,這個家裡的人,好像面上是一套,背地裡又是一套。神神秘秘的,總是這麼壓抑。這感覺難以描述,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又好像——」

  他怕也說不清楚,因此只是點了這麼一句,覺得蕙娘會了意,便歎了口氣,「還以為終有一天,能獨立出去,過些清爽的日子。沒想到,究竟還是逃不脫他的掌握,他要我當世子,我掙扎了這麼久,還不是終究得當。」

  任人擺佈的感覺,不可能會好。蕙娘也明白那種察覺自己被算計、被利用後的反感,她對良國公,何嘗又有什麼好印象?只是那畢竟是她的公公,權仲白說得,她是說不得的。

  正要附和權仲白幾句時,遠遠地又聽到了一些響動,彷彿是有人正在叩門。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一個坐起身來挑亮了油燈,一個就下床披衣——這幾天實在是太跌宕起伏,兩夫妻的神經,到現在都還是繃緊的,生怕一個不留神,權季青又給鬧出了什麼蛾子。

  果然,未過多久,便有人來報信了,蕙娘一聽,便不禁愕然道,「沒了?怎麼個沒了?大活人還能沒?他分明就是跑了吧?」

  「傳話的那位,說決不是跑了。」上夜的小丫頭低眉順眼地道,「鎖和封條到現在都沒開呢,說四少爺——他真就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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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魔術

  「確實是沒敢開門。」奉命把守西院的,自然是良國公的心腹,這也是些老成之輩了。雖然出了大事,但卻仍未過分慌張,交待起前因後果來,都還有條有理。「我們也聽說過不少江湖招數,都是自己藏在暗處,賺得別人開了門,這才乘勢就闖出來。因此也是不敢給四少爺可乘之機,只是提著燈從小窗口裡挑進去,四處照了照,確實是沒看見人。四少爺帶著鐐銬呢,應該也爬不到多高吧……」

  會被用來關人,這間屋子肯定是比較牢靠了,連窗戶上都釘了木板,只留下小小的空當,權季青除非練過縮骨功,否則也的確不能在不打破木板的情況下,從那個小洞裡鑽出來。在帶著鐐銬的情況下,就更沒有這個可能了。權仲白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便道,「開門看看吧。」

  良國公有年紀的人,起身比較慢,這會兒才一邊披衣,一邊進了院子,聽見權仲白的說話,他面沉似水,卻並未反對。幾個管事對視了一眼,便有人上前,拿了刀子割開封條,又掏出鑰匙,把門鎖打開,推門而入。

  果然,不大的屋子裡空空如也,只有屋角一株柱子上,隱隱露出了一點水澤,蕙娘踱進去抹了一把,伸手給丈夫和公公看了,卻是一手的暗紅。

  「血都還沒有凝!」良國公喃喃地道,也許是因為才醒,聲音裡不免帶了一點心痛。「他這是要做什麼!觸柱自盡?這氣性也實在是太大了點吧!」

  他一邊說,幾個下人一邊就把各處能藏人的地方全都挑了開來,良國公猶自細問經過,看門人免不得又說一遍,「聽見一聲實實在在的悶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撞上了柱子,我們也恐怕是四少爺自盡,連忙從外頭開了窗戶,自縫隙中窺視,不想這一看,除了柱子上的濕澤外居然什麼都看不到。因事有蹊蹺,便趕緊給您們報信。又自己查看了一番,這屋子還是和四少爺進去時一樣,嚴密得很,沒一處有不妥。」

  「連鐐銬都不見了。」良國公也有幾分不解,「這東西也有十幾斤呢……」

  大家的思路都差不多,才說到鐐銬,都抬頭去看天棚——權季青輕身工夫不錯,也許是跳上天棚了也不一定。至於那聲悶響,可能是人肉撞出來的,也可能是他拿鐐銬撞的,血就更不必說了,若能除下鐐銬,肯定是有人送來了鑰匙,再送一點血,也算不得什麼。畢竟這屋子窗戶外開,有人潛到屋後開了窗子,傳遞一把鑰匙,也不是什麼難事。

  天棚完好無損,看不出半點不妥,樑柱上也乾乾淨淨的,上去幾個人查看了一番,只有沉積的塵土,連腳印都欠奉。屋頂的瓦片,都沒有一片脫落,至於鑰匙,良國公翻出來給兒子媳婦看——一直都在他的荷包裡貼身收藏。

  這麼大的一個活人,難道還真能不翼而飛?還順便帶走了十多斤重的鐐銬?幾人對視了一眼,均覺不可思議,權仲白主動說,「是不是該告訴娘和祖母一聲?」

  良國公沉聲道,「不急,先把她身邊人喊一個出來再說!」

  只這一句話,便暴露出來,良國公對權夫人,非是沒有懷疑。

  蕙娘和權仲白交換了一個眼色,權仲白也領會了她的意思,他說,「爹,你總還記得當年毛三郎的那顆大好頭顱吧。依我看,娘再能耐,這裡也是外院了。倒是季青有些很有本事的朋友,恐怕嫌疑更大些。」

  良國公悶哼了一聲,「立雪院那是冬夜,後院行走的人少。他一個內賊,才能逞兇,你當我們良國公府是什麼地方,外頭的人,也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外院要緊地方,都是有武師把守坐鎮的,他要一路從屋頂過來,早都栽了。從地上過來麼,我們家門禁森嚴,此路不通!此事只能是自己人安排,才能如此天衣無縫。我看,蹊蹺還是出在那一聲響裡,沒準就是在那時候,偷龍轉鳳,把季青給接了出來……」

  他沉吟了片刻,忽地又道,「這件事,你們就先不要過問了,都回去休息吧,橫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藏得了一時,也藏不了一世。我不信,他還能逃得出我們權家的大門!」

  良國公這話還算有點道理,畢竟如果屋頂這條路走不了,這起人要出府也難,很可能就是藏匿在了府中不知哪裡。因關係到外院,這一場搜索,也只能他來主持,二房兩口子也幫不上什麼忙,還不如回去休息。蕙娘和權仲白也沒有更好的主意,總不好直接說,『我們想聽聽娘身邊的丫鬟是怎麼說的』。兩人便都回轉到屋裡,蕙娘見權仲白悶悶的,便安慰他道,「不要緊,各處上夜的婆子,是最知道動靜的。爹不讓我們聽,我們也一樣有辦法打探到歇芳院今晚的動靜。」

  她確實也有些懷疑權夫人,將心比心,哪個母親,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去漠河打發下半輩子?只是權夫人有沒有這個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這麼以一場營救,她卻有點懷疑。她要真這樣神通廣大,恐怕權季青對付她焦清蕙的手段,也不會這麼有限了。

  「我倒是不懷疑娘。」權仲白的看法,就更出人意表了,「這件事,肯定是先去報了爹,再來告訴我們的。可我們都從內院走到西院了,爹才姍姍來遲……這一進一出,也有小半個時辰的空當了。」

  權季青這一走,倒不令蕙娘吃驚,她甚至有幾分豁然,好似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這個人要一直不走,她就還要一直矛盾下去。現在既然逃走了,那也沒什麼好說,若先被她知道了他的消息,自然是二話不說,格殺勿論,也就無須去考慮怎麼和權仲白交待了,反正,有那神秘組織在,她身邊的護衛一直也都不會放鬆,多防備一個少防備一個,也沒多大的區別。

  只是他這一走,走得一家人彼此猜疑,她疑權夫人,權仲白卻疑良國公,說來也實在是有幾分好笑。蕙娘便道,「爹要放他,什麼時候不能放?送他上路的車子走到一半,鐐銬解了車門一開,連著那些隨從就夾裹去了外地。我們和東北老家聯繫那樣少,過上一段時間,只說他們在路上出了事故,隨意拿幾具屍首來搪塞,我們難道還能不信?」

  她這話也是言之成理,權仲白唔了一聲,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道,「睡吧,明兒起來,還不知有什麼煩心事等著呢。」

  蕙娘也是被連番事故,擾得頭大如斗,她想要什麼都不想,可卻偏偏難以將各種思緒驅除出腦海,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慢慢睡著。睡前猶自想道:他到底在仲白耳邊,說了什麼?

  #

  第二日起來,他們二人,自然要到擁晴院裡請安,現在因大房夫妻不在,也就沒有派系之分了,蕙娘自然是按了禮數,先給太夫人請安,再到權夫人那裡去。只是權夫人也勤勉,往往他們過去沒有多久,她自己也就走到老太太這裡了。

  今日卻大不相同,兩人和老太太說了好一番閒話,權夫人都毫無音訊,太夫人見權仲白不時向窗外顧盼,便歎了口氣,道,「你繼母不會過來了,她昨晚和你爹大吵一架,只怕最近一陣子,都不會輕易見人。」

  為什麼吵架,自不必說了。看來,良國公依然沒放棄對權夫人的懷疑,權仲白有點坐不住了,他起身道,「郁氣積存,最容易生病了,我過去看看吧。」

  老太太卻喝住了他,「你若不能拍著胸脯保證,並不疑她,那就不必過去了。你繼母在能自證清白前,怕也不願意見你,你要這麼不安穩,倒不如和你爹一道,去找找你四弟。現在府裡已經是都搜過一遍了,他正要發散人手,在城裡搜尋。」

  府裡找不到,城裡難道還能找到?蕙娘不抱希望,但卻也不再著急了。能憑空消失,也是權季青的本事,算不得權家人的無能,她沖權仲白輕輕搖了搖頭,權仲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我摻和進去,倒是擺明了不信爹。罷了,這事我也不再管,我去如常問診吧,也算是遮掩遮掩家裡的動靜了。」

  說著,也不和太夫人道別,起身就走了出去。蕙娘不免有幾分尷尬,「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不講禮數……祖母您別和他計較。」

  「我不會計較的。」太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露出了少許疲憊之色。「季青畢竟也是他四弟……一家人鬧這麼難看,誰心裡都不舒服。」

  她瞟了蕙娘一眼,淡淡地道,「剛才仲白要見他繼母,你沒吭聲,是不是心裡有一點疑她啊?」

  和從前比,現在太夫人和蕙娘說話,感覺上就要親密得多了,並不是說太夫人給了她從前沒有的好臉,只是以前那若有若無的考察味道,已經消失不見,現在的太夫人,真的像是在和孫媳婦,和這個家未來的女主人說話了。一字一句,倒都很有開誠佈公的意思,不像是從前,總想要讓蕙娘說些心裡話,她自己的意思,卻老是藏著不說。

  「是有那麼一點。」蕙娘也沒有避諱,「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確實是人之常情。」太夫人站起身來,踱到了窗邊,「她那樣捧著仲白,其實也是因為叔墨提不起來,兩個兒子,送走哪一個都捨不得。沒想到天意弄人,叔墨還好,季青這個最小的,本以為能留在身邊養老,現在卻要被送到比老家還更遠的地兒……」

  老人家的聲音裡,有嘲諷,也有同情、有感傷,她嘿然一笑,瞥著蕙娘問她,「要是將來,乖哥比歪哥更為適任國公爺的位置,你捨得把歪哥送回東北去麼?」

  這一問,問得蕙娘貨真價實地一怔,她反射性地就想逃避這個問題:歪哥身為長子,自然事事都會得到她的傾斜,什麼事,都能走到弟弟的前面。又怎麼會被弟弟比下去,最終要被送到東北去,變相地軟禁一生?

  可這話還沒出口,就又被蕙娘給吞了回去,子喬難道就沒有得天獨厚的資源了?天分所限,有些事終究是沒有辦法。歪哥現在還小,再聰明又能有多聰明,到了以後,有些事,未必是那樣把穩……

  太夫人嘿然道,「答不上來了吧?任何一個主母,在把自己親兒子送走的時候,心裡都不會太好過的。就是沒出這事,一兩個月裡,她也不會喜歡你們在她身邊打轉。」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也並不意味著,她就有能耐把季青給偷偷送走。嘿,這件事,的確是令人費解得很……」

  一邊說,一邊望了蕙娘一眼,又微笑道,「我知道,你心底的疑團,未必比我的少,只怕十有八。九,還是要比我的多些。也罷,如今雖然仲白還沒有世子的名分,但已是這個家當仁不讓的繼承人,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知道了。」

  說著,便吩咐左右,「去看看國公、仲白都在做什麼。如國公無事,便讓他到我這裡來一趟。就說我孫媳婦坐在這兒,一肚皮都是謎團,實在是搞不懂,他這個做公公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至於二少爺,若他在忙,便別打擾了,若無事閒坐,你便回來告訴我知道。」

  下人自然領命而去,蕙娘這裡,也在猜疑太夫人的意思:她不懂的事情,的確太多太多了。甚至連國公爺為什麼就信了她的供詞,都絲毫沒有頭緒,太夫人所說的謎團,又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呢?

  未幾,來人便回話,「國公爺說,他這會正忙,一會就過來,請二少夫人稍候。二少爺剛剛卻被請進宮裡去了——是二皇子發了高燒。」

  若在平時,這高燒二字,聽過也就聽過了,小兒發燒,又不是什麼稀奇事。只是在皇上剛剛發過一場幾乎致命的高燒時,這兩個字卻很敏感,蕙娘立刻就想到了權仲白從靜宜園回來後的種種舉動——

  皇上究竟得的是什麼病,權仲白雖未詳說,可有一點是足可以肯定的:這種病,可是會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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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母子

  蕙娘都想到了這一點,牛淑妃好歹也是跟去了靜宜園裡居住,雖然未能在天子身邊服侍,但怎麼說都是未來皇貴妃,收到風聲,自然要比她多些。二皇子這一次發燒,她要比從前更為緊張得多,甚至都守不住兒子了,而是站在大殿門口,焦急地等待著權仲白到來。

  「是昨兒晚上起病,睡前說有些不舒服,今早雖然神智也還清醒,但卻起不來床了,說是軟很,一扶他就叫渾身疼。」牛淑妃顯然沒有進屋意思,站在窗子外頭,焦急地往屋內看,「小臉燒得通紅滾熱,摸起來發燙!先生您也知道,他脾氣大,一發燒性子就更暴了,一個勁地說自己沒病,還想起來去上學呢。被人攔住了,也不敢進去勸,還是賢嬪進去和他說了幾句話,把他勸得躺下了。請了太醫來,卻因為這事兒關係大,他們也不敢擅專,都說沒扶過皇上脈門,也不知是不是一樣疾病。這不就趕緊把您給請進來了。」

  病人事大,權仲白也不和牛淑妃多廢話什麼,一邊應著,一邊一掀簾子,大步進了裡間。

  裡屋人並不多,一來也是因為二皇子這會病了,脾氣暴躁,從牛淑妃往下,誰也不敢逆著他脾氣,二來,也是因為二皇子大伴今日似乎不在身邊,沒人能約束得了他。這第三嘛,還有一個緣由,便是大家心照不宣了,正因為皇上病情沒有被公佈出來,大家聯想各自不一,以訛傳訛之餘,二皇子這一場高燒,燒得屋內屋外都是一片寧靜,除了該當班宮女、太監,誰也沒那份心腸,想要乘著二皇子病來討他、討牛淑妃好兒。

  權仲白是何等人也?眼珠子只是一掃,便多少看出了幾分檯面底下暗潮洶湧、猜疑揣測。他也注意到了二皇子從不離身大伴山公公今日卻不見人影,眉頭便不免就是一皺:難怪此處如此沒有規矩,少了山公公,牛淑妃又不敢進來,底下人為了自己小命著想,自然是從上到下,都急著偷奸耍滑了。

  「山公公怎麼沒有進來?」他問那帶路宮人,那宮人面露驚慌之色,望了二皇子一眼,吃吃艾艾不敢說話。倒是二皇子雖然小臉通紅,但還算耳聰目明,從榻上半直起身子,啞聲道,「們也不必瞞了,知道大伴沒來,是因為發了高燒,這幾天都在他自家吃藥養著呢。」

  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得病,但是這接二連三高燒,卻也十分嚇人。權仲白算是理解了牛淑妃顧慮了,他亦有幾分擔憂:一般說來,肺癆是不會如此積極地傳染他人,難道這一次,又是一種奇病不成?

  他也顧不得和二皇子多說什麼閒話了,將藥箱放下,便上前要給二皇子扶脈,那宮人自然為他搬凳子放迎枕,又有人要上前扶二皇子起來,二皇子喝道,「自己坐,不用們扶。」

  此等金枝玉葉,發起脾氣來誰敢直攖鋒銳?尤其牛淑妃又不大管束二皇子,對他只是一味寵縱,就是打殺幾條性命,恐怕牛淑妃都不會說什麼。小宮人嚇得立刻就縮了手伏在地上,權仲白掃了她一眼,還未說話時,二皇子已歎了口氣,啞聲道,「知道,權先生不喜歡這樣大脾氣……算了,們都下去吧,免得看了心煩,又招惹權先生不快。」

  得他一句話,眾人都如蒙大赦,忙一股腦退出了屋子,牛淑妃在窗外,自然叫他們過去盤問情況,這裡二皇子方才安穩躺好,將手伸給權仲白,恭聲道,「麻煩先生了。」

  權仲白看了他幾眼,方才微笑道,「不麻煩,看殿下口齒清楚、思維敏捷,倒不像是發燒樣子。看來,這一次病症,不會有什麼妨礙。」

  一邊說,他一邊將手指放到了二皇子脈門上,才品了一會,就已經確定了自己猜測:脈象清晰有力,除了跳得比平時快了那麼一點兒以外,竟是毫無不妥。權仲白望著二皇子只是笑,二皇子也望著他傻笑,他又偷眼去看窗外——雖說他母妃,很關切地透過玻璃窗正往裡張望,但權仲白是背對著窗戶,二皇子又深臥床帷間,她只能大致看到一個輪廓,要看清他們表情、動作,便有一定難度了。

  「先生您看。」他獻寶一樣地揭開了被子一角,「熱得直冒汗呢!」

  權仲白偷眼一看,也有點無語了:這被子裡捂了有四個放了熱炭手爐,能不熱嗎?也虧得二皇子佈置得好,牛淑妃沒看出來也就罷了,竟沒被那些宮人太監發覺。

  「藉著爹,大伴高燒,就來淘氣了。」他收了手,淡淡地道,「不願上學,和母妃撒了嬌也就罷了。至於這麼淘嗎?」

  「不是一直說沒病呢嗎?」生得可愛,就是佔便宜,就算是紅頭漲臉,皇次子看來都硬比旁人可愛了幾分,撒起嬌來,也是格外地招人憐惜。「這說都是大實話呢,只是他們都不信,又有什麼辦法呢。」

  「殿下沒辦法,有辦法。」權仲白作勢就要起身,皇次子急得在床上都是一蹦,他可憐巴巴地央求權仲白,「權二伯,您別和一般計較,做錯了,以後,再不敢裝病了。」

  「矇混過母妃,不算什麼難事。」想到牛淑妃,權仲白唇角不禁微微一抽,「可是怎麼騙過太醫?難不成,也和他們實話實說了?」

  皇次子畢竟今年才止六虛歲,就有些城府,也還遠未喜怒不形於色,他得意地一咧嘴,手一搭胳膊,「您再扶扶脈?」

  權仲白看他好玩,果然也把手又搭了上去,這一次,皇次子脈搏就要凌亂得多了,不但急促,而且不大規整。但他看著皇次子把手放到胳膊上,略一琢磨,也就明白過來了:恐怕是他自己憋了氣,又拿手指摁住了經脈,因此便令脈象一時頗為混亂。但這種辦法,不但堅持不久,對於有經驗醫生來說,亦只能糊弄一時,只要稍加分辨,也就能多少猜出端倪了。

  既然皇次子不聲不響,學會了這一招,那麼配合他『驕縱』脾氣,不快心情,也就能解釋那兩個太醫為什麼扶不出所以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家主子病,能往權仲白頭上推,他們也不會客氣。

  「要不是大伴也病了,」皇次子亦是乖覺之輩,見權仲白面色寬和,他便低聲道,「也不會這麼安排。平時上學時候,大伴是寸步不離,即使偶然間在園子裡見到先生,也不能多說什麼。回到宮裡就更別說了,要是生了病,母妃肯定陪著見您。想,都說父皇得是能過人瘟疫,這不是正好大伴前陣子吃壞肚子,正發燒呢嗎……」

  話是這麼說,似乎事情就有這麼巧,但山公公究竟吃壞了什麼東西,以至於發起高燒,還很值得商榷哩。畢竟是皇宮內院長大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知道他大伴,乃是母妃眼線了。權仲白微微一笑,也就順著皇次子話往下說,「費了這麼大周章,殿下是有所求嘍?這會都來了,想問什麼,就快問吧,再不開口,恐怕母妃又要派人進來了。」

  這確是很有可能事,牛淑妃自己不敢進來,派個人進來噓寒問暖總是沒問題。皇次子眼神一暗,他低沉地道,「本來想問什麼,二伯心裡說不定也早有數了。有幾個人都和影影綽綽地提及了一件事,他們讓來問您。您在宮中行走多年,一直為母妃他們請脈,對這種密事是最清楚。人品又高潔,決不會對說謊……」

  這貌美而精靈孩子,大人般地歎了口氣,竟流露出些許不屬於他這個年紀成熟與無奈,「可今早又覺得,也不用問了。」

  他垂下頭去,玩弄著被角。「昨晚為了打個伏筆,說了不舒服。母妃聽見,應該都沒往心裡去。可今早,賢嬪娘娘就過來給母妃請安問好了,平時沒事時候,她從不過來,只有病了、不舒服了、和母妃拌嘴了,她才會尋了各色各樣借口,到鹹福宮裡來給母妃問好,抱著妹妹來看……今兒她過來以後,說額頭燙慌,母妃都不敢進來,身邊宮人和太監,一個個怕得要命,只有賢嬪娘娘進來看、勸。她雖然沒說什麼,但看得出來,她瞧眼神和別人是不一樣。」

  二皇子喃喃地說,「現在想想,賢嬪娘娘對,一直也和別人對不大一樣。」

  母子天性,又豈是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即使牛賢嬪一向和鹹福宮若即若離,恐怕亦不敢把自己感情表現出來,但她流露出蛛絲馬跡,顯然已經為敏銳二皇子發覺,甚至,早在任何人能給他提示之前,他便已經有了直覺般感應。

  二皇子又瞟了權仲白一眼,像是從權仲白表情裡汲取了更多信心,他輕聲說,「您什麼也不必說,明白啦。但這件事兒,讓母妃知道了總是不大好。請二伯您在母妃跟前,也別提這事兒,成嗎?」

  還這麼小,就懂得牛淑妃強勢,牛賢嬪弱勢了。再想深一點,牛淑妃能借雞生蛋,他這顆被生出來蛋,當然亦可以反過來再做個借雞生蛋局,只要牛賢嬪能挺得住,自有她風光無限一天。——清蕙也真是說得不錯,這一局贏家,也還未必是牛淑妃呢。

  權仲白不禁亦有幾分感慨,他嘿然一笑,「要不想給賢嬪惹麻煩,今兒這個局,還得想辦法圓過去。」

  見皇次子有些不解,權仲白只說了一聲,「畢竟還小,這幾年,還是安心讀書吧,別自作聰明啦。」

  便將被子一掀,又握著皇次子衣領,輕輕鬆鬆便把他提起來放到了地上,如此一來,四個手爐自然大白於天下,牛淑妃訝異之情,隔著窗子都能感覺得到,她提著裙角就進了裡屋,「權先生,這是在唱哪一出啊!」

  「這一陣子,翰林院先生們,對殿下期望恐怕是比較高。」權仲白輕描淡寫地說,他瞟了牛淑妃一眼,牛淑妃面上,果然掠過了一絲不自在。「殿下也是積累了勞累,便想要脫空幾日,借了大伴不在當口,就鬧了點蛾子,想求了情,好歹能休息上幾天……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本待成全殿下,只是捂在被子裡實在太久,火氣上衝,再不揭穿,一會兒准鬧口瘡,裝病變成真病了。就是這會,也得開點藥,再休息幾天才能把病根給壓下去。」

  「這孩子!」牛淑妃頓時是哭笑不得,要數落皇次子,又有些狠不下心,「嚇死娘了!真是——」

  權仲白一邊開方子,一邊又點了牛淑妃一句,「娘娘,孩子還小,勞累不得,拔苗助長可不大好,怕只能適得其反,把身子壓虛了。這功課,還是輕點兒吧。」

  牛淑妃頗有些不以為然,似乎認為權仲白不曉得時機敏感,她道,「權先生,您這就是有所不知了,這一段日子又不同於別時候……」

  話未說完,皇次子扯了扯她衣袖,輕聲道,「母妃,餓了。」

  便把話題給岔開了,牛淑妃也覺出自己失言,她便沖權仲白一笑,又對皇次子溫言道,「想吃什麼,就讓宮人們給開個小灶。可下午也還是要去上學,不能讓先生們對厚望落了空,先生們都是為好,功課再沉,也是因為想把給教得好了。知道嗎?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這會受累,日後都是享福呢……」

  權仲白聽到這赤。裸/裸話語,不禁微微搖頭輕笑,他筆不加點,開了一張清火藥方,吩咐了皇次子身邊宮人幾句,又衝牛淑妃拱了拱手,也不多加客套,便起身出了鹹福宮——牛淑妃好戲,固然好看,可他自家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卻也是實在沒心思再欣賞別人賣蠢了。

  不過,他這也是低估了皇上對皇次子關心,才剛出了鹹福宮,便撞上了早候在那裡李公公——皇上正同內閣開會,一旦脫出身來,便要親自過問皇次子病情。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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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1:32 |只看該作者
179 後手

  要不說皇上要稱孤道寡呢,雖說大病初癒,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但偌大一個帝國,哪裡離得開大當家的,竟無人心疼皇上的病體,出面於涉,也就由得他撐著身子,出面與內閣大臣們聚會。權仲白走近後殿時,便覺得皇上面色蒼白,似乎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元氣T又操勞得虛耗了去。

  他眉頭才是一皺,皇上便多少有些討饒意味地道,「已經讓人去熬補藥了,子殷你就別嘮叨了吧」

  連太監和封錦也不是什麼清閒人,今日不在身邊服侍,餘下幾個內侍雖也受寵,但當著皇上的面,卻絕不敢多嘴。權仲白看了他們幾眼,都無人出來告狀,他歎了口氣,「昨晚上又沒睡好吧?傳您的那套工夫,可要勤練。不然思緒不澄明,晚上睡不好,元氣培養不起來,只會越來越差。這痊癒的希望,可就更加渺茫了。」

  「古往今來,有誰得了這個病,不是拖日子罷了。」皇上倒是看得很開,他半是失落、半是自嘲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見權仲白皺起眉,便又為自己辯解,「子殷你是知道朕的,朕心裡,事情多啊。」

  皇上今年也不過才三十歲上下,正是年富力強時候,心中有多少雄心壯志,是可想而知的。偏偏他又極為清醒,深知這萬壽無疆,不過是自欺欺人,他的身子和普通人相比,還要再孱弱一些。一旦得了肺癆,要再痊癒,幾乎純屬癡人說夢。這個消息對他的打擊,不能說不深遠,自從知道實情以後,皇上有一陣子,幾乎都夜不能寐。如今會把這話說開,其實也算是漸漸開始接受現實了。權仲白在他跟前坐下,也歎了口氣,道,「把手伸出來吧。」

  他摁了摁皇上的脈門,便吩咐左右,「把我開的黃精湯煎一服來,其中黃精減上兩分,枸杞多加一分。」

  自然有人應諾了,轉身便去操辦。皇上揚起一邊眉毛,怕是見權仲白始終不提,也就主動發問。「小二子的高燒如何了?看你神色,應該不是什麼大病吧。」

  「就是小孩子調皮。」權仲白輕描淡寫,「最近功課多了,他不願上學,藉著身邊人生病的機會,便興風作浪起來,我已經收拾過他了。」

  皇上顯然便鬆了一口氣,正要再說什麼,看到權仲白神色,眉眼不禁一凝,他一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待人都散盡了,權仲白方道,「這孩子心眼很活,是要比皇三子靈巧一些。他今兒告訴我,覺得賢嬪娘娘,還比淑妃娘娘更疼愛他幾分。」

  寥寥數語,便把皇次子那番話說了出來。「曉得以小見大,又懂得為生母避嫌,以他年紀,算是相當聰慧了。」

  皇次子的天分,雖然皇上也有瞭解,但牛家使勁居中鼓吹,也是任誰都無法否認的,唯有在這件事上,才真正見出他確實是一塊璞玉。皇上神色難測,眉眼間似喜似憂,好半晌,才沉吟著道,「仲白,這件事怎麼答,你是該先同我商量的。」

  權仲白和任何一個病人說話,往往都不大客氣,即使對方是九五之尊也不例外,他答得亦很坦然,「母子天性,任何事情都割裂不開。再說,這種事紙包不住火,雖然檯面上沒有風聲,可知道的人卻並不少。就算你能耐再大,也改不了他孺慕生母的心情——再說,你只想想林中冕,便知道你對這孩子,是有些過分求全了。」

  皇上面色一窘,倒也無話可回,只好於笑道,「你倒也是言之成理。」

  頓了頓,又有點不甘心,想要找回場子似的,自言自語道,「不過這麼一來,孫家、楊家,心裡就安穩多了。」

  這是在暗示什麼,權仲白難道還聽不懂?他可不怕和皇上來這一套,當即便道,「嘿,陛下,天理不外人情。任何人都有私心,您要真這麼想,那可就誰也都不能信了。」

  皇上也有些尷尬,他訕訕然地,倒有些孩子脾氣。「我又沒說不信你——子殷,你欺負我一個病人,心裡很有滋味?」

  權仲白笑而不語,兩人一時都未曾說話,室內倒是沉默了下來,又過了一會,皇上才喃喃自語,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解釋。「琦瑩這個人,是簡單粗糙了一點,但也就勝在簡單。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總是得要為接任的考慮……多一手準備,總比少一手準備來得好,有時候,朕也只能在很有限的選擇裡,權衡得失利弊。」

  他自嘲地一笑,「本來有些事,想要從容收拾的,也不能不往上提一提了,朕還在的時候,不論天下局勢怎麼繁複,我都有信心壓住,可一旦主少國疑,有些本來不當回事的危機,也許轉瞬間便能傾國滅種,或者更有甚者,讓大哥覷得機會……到時候神州大陸要動盪到什麼地步,可就誰都難以想到了。」

  亂像一起,的確是誰也無法掌控全局,權仲白問,「您是想把羅春連根拔起,不再玩什麼羈縻了?」

  牽扯到國策,皇上有片刻的猶豫,但也許,是因為日後他的病症,還要仰仗權仲白的照料,也許是因為權仲白的人品,已令他極為信任,他瞟了權仲白一眼,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沉聲道,「從前福壽不想出嫁,朕也由得她,她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其實也就是吊著羅春的一根胡蘿蔔,但如今卻不能再由著她任性了,她和羅春,也到了定親的時候。」

  福壽公主一人性命,和邊疆將士千萬人的性命比,似乎任何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皇上從前由著長公主,恐怕也是私心裡有所偏向,但如今形勢變化,她一人哪裡比得上大秦的千里江山?這亦是極為無奈的一回事。權仲白默然不語,皇上略有幾分自嘲地一笑,又道,「早知道,就不和西班牙人開戰了,明潤和升鸞,朕都還是信得過的,要打就狠狠地打吧,還好國庫裡有錢……南邊,也始終都不會是問題。」

  餘下魯王的問題,變數那就大了,畢竟隔了一整個大洋,雙方對彼此的情況都毫不瞭解。皇上也沒提這事,而是續道,「這些朕都不大擔心,有楊閣老在,羅春和西班牙人,鬧不起來的,北邊的女真族現在不過是苟延殘喘,俄羅斯人對我們也沒有什麼想法。」

  他頓了頓,頗有深意地望了權仲白一眼,又續道,「就有一件事,我心裡很不安寧,子殷你知道朕說的是什麼事吧。」

  權仲白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皇上為什麼非得在今時今日,和自己掏心挖肺、天南地北的瞎扯,他沉著地道,「是密雲的那批火器吧。」

  皇上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件事總令我非常不安,雖不算我的心腹大患,但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今時今日置之不理,恐怕將來有一天,變生肘腋時,要再撲滅,那就為時已晚了。」

  等待的滋味,總是很難熬的。尤其當太夫人顯得氣定神閒、成竹在胸時,蕙娘更是罕見地有幾分心浮氣躁。要不是還要在長輩跟前,撐著未來主母的架子,只怕她早就在室內來回踱起方步,以舒緩那焦慮的心情了。好在良國公今日也算是言而有信,不過一盞茶工夫,他便踏入了擁晴院的門扉,沖母親用眼神打了個招呼,蕙娘站起身來給他行了禮,頗有幾分驚異地望了雲管事一眼——這個雲管事,也實在是夠受寵的了,居然連擁晴院都跟著進來,甚至在太夫人跟前,也顯得那樣從容不迫,半點都沒有男寵常見的心虛。

  太夫人也不知是養氣功夫太好,還是已經承認了良國公的荒唐,她神色不變,對雲管事視若無睹,反而起身道,「既然都來了,那就進裡屋說話吧。」

  這所謂的裡屋,卻亦不是太夫人日常起居的花廳——就在她臥室裡,竟同良國公的小書房一樣,也有一間小小的暗室,因無外人在場,還是同當時一般,雲管事開了門,守在門口,眾人依次鑽進了暗室裡。蕙娘也很佩服這些長輩們,就在前幾天,才剛發生過那樣的不快,他們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坐定了,彷彿根本就不怕,這幾個人裡,再出一個權季青。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一次雲管事也跟進了暗室,他返身關了門,垂手侍立在門邊,顯得那樣的謙和本分,蕙娘掃了他幾眼,見眾人均若無其事,也便默不吭聲——到得此時,她實在也已經明白了,隨著權季青的倒台,她和權仲白上位世子,已是鐵板釘釘,權家長輩,亦是準備把檯面下的一些東西,和她分享了。

  「季青此番逃脫以後,聽說沖粹園內外的警備,業已經是提高了一個水準。」良國公開門見山,也是天外飛來一筆,竟從此開始。「我收到一點風聲,聽說你這麼安排,主要還是忌諱著在密雲運送火藥的那個組織對你不利,可有此事?」

  大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蕙娘自無不應之理,她坦然道,「正是如此,這個組織私底下翻雲覆雨,頗有些針對我的行動,就是四弟的那番行為,我以為一個國公位都不大好解釋,否則以他能耐,去哪裡尋那麼一株藥來?防人之心不可無,兩個兒子都在沖粹園,自然是小心為上,因此媳婦便做了那一番安排。若是安排得不好,還請爹多加指教。」

  「這也是你為人把穩的意思。」良國公微微一翹唇角,倒是並無不悅,「我就想知道,你憑什麼以為這組織針對的就是你呢?我看,仲白去調查密雲那件事,多半也是因為你的那碗藥,不然,他未必會那麼多事。但這二者之間怎麼聯繫在一起,我就毫無頭緒了。」

  蕙娘心念電轉,一面揣測著良國公到底知道多少,一面毫不停歇地答道,「是我從前的未婚夫焦勳……」

  便把焦勳中毒的事,交待了出來,「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值得如此珍貴的毒藥了?想來,那畢竟也是因為我的關係了,雖說也很難明白他們的用意,但還是那句話,小心沒過逾……」

  良國公便有恍然大悟之色,他喃喃地道,「難怪,原來如此,原來竟如此趕巧……我說,你這一門心思地盯準了鸞台會,卻是為了什麼,原來是應在了這裡,倒也是歪打正著了。」

  蕙娘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把鸞台會這三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了無數遍:她和這個神秘組織打了也有幾年的交道了,甚至明知權家就有他們的內線,卻還是第一次聽說鸞台會這個名字。就是腦海中尋遍了,也未曾聽說鸞台會的任何一點消息。

  「不過,這你亦不必擔心了。」良國公微微一笑,又道,「鸞台會對你,可沒有什麼壞心思,對於歪哥、乖哥就更沒有不軌之意了。」

  他指了指太夫人,示意她接口解釋,自己口中倒是又說了一句,「就是季青此次逃脫,也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提到權季青,太夫人唇角一抽,彷彿有點牙疼,但這個威嚴的老太太,很快又穩住了情緒,緩緩續道,「這件事,要說起來也是千頭萬緒,若不是你有了歪哥、乖哥,也不會說給你知曉。別看林氏入門多年,但她生不出自己的兒子,便永遠不能聽聞其中的秘密,自然也永遠都不能做得我們權家的主母。——亦是你還算爭氣,什麼事都來得,不然,我也不會同意你公公的想法……嘿,鸞台會從前對你不利,那是有的,可你儘管放心好了,從今往後,你只要有足夠的本事,他們從上到下,決不會有人對你有一點不敬,你就是讓他們去死,他們也都不會皺一皺眉頭——」

  她這話的重點,倒還像是落在了『有足夠本事;一句上,但蕙娘哪裡還顧得上注意這個,她腦際轟然大震,一時間竟有些天旋地轉,連人臉都看不清了,只聽得太夫人道,「不過,餘下的事,我老婆子也說不清楚,還是讓你小叔叔和你說吧……來,從前不知道身份,有些失禮,也就是不知者無罪了,這一次,你可得好好給雲管事——也是你叔叔行個禮賠賠罪,他亦是鸞台會在東北十三省的總管事,我們權家將來下一任族長的嫡親弟弟,也是你上數七代同宗同源的親族叔權世以後,你還免不得他的照顧」

  蕙娘都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竟能扭頭去看雲管事——

  雲管事一挺脊背,氣勢一振,瞬間竟似乎是換了個人,他擺了擺手,沉穩地道,「伯母也太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侄媳婦以後要駕馭鸞台會的人,又何必如此客氣呢?」

  一面說,一面一掀袍尾,竟是大馬金刀地在良國公下首,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又衝蕙娘一笑,竟是十足體貼,「我看侄媳婦都站不起來了——不著急,你先坐著穩穩,聽我慢慢地和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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