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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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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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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0 13:19: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哪怕陳平安仍然懷疑阿良,但不可否認,阿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頭從來不騎乘的毛驢,他跟小屁孩李槐鬥嘴不亦樂乎,他一門心想著拐騙林守一喝酒,說天底下的好東西,不過醇酒美婦二物,他會在陳平安走樁的時候繞著少年打轉,說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對著人就是一頓亂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講究打人不打臉,所以傷和氣敗人品,最好要像他這樣以德服人,以貌勝敵。

  他還會跟朱河吹噓自己的劍術無雙,說他一旦握劍,那可了不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別說對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點頭稱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劍法,能砍斷一顆碗口大小的樹木就算她輸。阿良就說今日不宜施展劍術,他雖然早就達到了萬物皆可做劍的地仙境界,可出劍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沒有一點怪癖還是高手嗎,所以只有那些大風大雪大雨之類的日子,才有興致,比如那滂沱大雨當中,自己出劍之後,能夠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轉身跑開,阿良也不惱,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說,小朱啊,你這閨女這脾氣不太好哇,當然她要是以後真嫁不出去,不用擔心,我阿良可以讓你占個天大便宜,喊你一聲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後,就不再湊到阿良跟前噓寒問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湊巧,過了幾天,在他們臨近鐵符河的時候,下起了一場濛濛細雨,雖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攔住牽著毛驢埋頭趕路的阿良,後者一臉茫然,問少女,姑娘你幹啥咧,哦哦,你是說下雨就練劍給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記得記得,小姑娘,你別用那種看騙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輕,不曉得世外高人的規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劍,也會覺得對不起那株草,哦不對,是對不起我的上乘劍術。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將那條鐵符河都給攔腰斬斷了,到時候你哪怕哭著喊著要我收你為徒,我都未必點頭。

  朱河二話不說把自己閨女拽走了。

  小雨朦朧,不耽誤趕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搖頭嘆了口氣,牽著白色毛驢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湊巧的是,又過了兩天,老天爺開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場暴雨。

  結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臉上有花啊?還不去躲雨?我家寶瓶淋壞了身子骨咋辦?看我出劍什麼時候不能看,你們有沒有一點慈悲心憐憫心?!沒有看到咱們寶瓶快凍死了嗎?

  最後衆人一起蹲在參天大樹下躲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親的語氣,語重心長說道,阿良啊,也虧得今天只下雨沒打雷,要不然第一個劈在劍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連連。

  就連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朱河如今已經徹底不願意搭理這個狗屁風雪廟大佬了,自顧自嚼著乾糧,一路行來,多次隱蔽微妙的試探之後,朱河覺得這個渾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確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絕對不會是什麼用劍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別說讓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沒問題。

  一路行來,李寶瓶比起剛剛離開鐵匠鋪子那會兒,話少了許多,只是默默跟隨在小師叔陳平安身旁,小背簍也不願意讓朱河朱鹿幫忙背著。

  陳平安則在練習劍爐這個拳樁,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過身屁股對著他們,摘下腰間的銀色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大雨漸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找根趁手的樹枝,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上乘劍術,不過在衆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阿良又說如果找不著,那就沒辦法了,劍仙找趁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婦一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著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沒人願意開口說話。

  阿良一個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趕緊裝模作樣地擺了幾個拳把式,好似在為出劍熱手。

  結果阿良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這場雨就猛然間下大了,毫無徵兆,讓人措手不及。

  陳平安睜開眼,看到樹底下不遠處的毛驢,想了想,起身說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著起身,「我陪你一起吧,這天氣很容易出事情。」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在山裡燒炭采藥的時候,遇到過很多次這種天氣,不用擔心,再說這裡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著,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點點頭,「陳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柔聲道:「我去去就回。」

  ————

  不但要親自盯著小鎮東邊的衙署建造,還有為了商定文昌閣武聖廟的選址一事,父母官吳鳶一天到晚忙得腳不著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經舉族遷出小鎮的六個,還剩下八個,禮部右侍郎董湖靠著牌坊樓拓碑一事,過江龍壓過了地頭蛇吳鳶的風頭,如今那些個土生土長的老油子,全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看他吳鳶的笑話,可他還是得一家一戶登門拜訪過去,忙得吳鳶最後嘴唇乾裂,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癱軟在椅子上,扯了扯領口,直楞楞盯著房梁雕花,臉色陰沉不定。

  身邊站著那位豪閥出身的文秘書郎,今天是他陪同吳鳶拜訪了各大家主,吃閉門羹不至於,但是軟釘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諉,這個說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閣,得去問劉家老爺,那個說神仙墳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爺子點頭才能坐下來談,然後劉家魏家又說這種涉及祖宗基業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夥兒聚起來慎重商議,否則是要被街坊鄰居們戳脊梁骨的。

  這位秘書郎同樣憋了一肚子火氣,不過自幼耳濡目染,對於官場規矩再熟悉不過,知道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並未氣急敗壞,他對周圍幾位聞訊趕來的同僚輕輕搖頭,示意他們暫時不要火上澆油,留給吳大人一個清淨清淨。

  吳鳶突然笑著說道:「放心,我沒事,這會兒就是有點饞咱們京城的酒水了。」

  那位世家子這才落座,遺憾道:「可惜李家已經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讓他們家主李虹幫著牽線搭橋,有些事情能夠私下說,就會好辦許多。我們家跟京城李家關係還不錯,那邊發話,這裡的小鎮李氏肯定要賣這個面子。」

  吳鳶瞪眼訓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積攢下來的人脈,不等於你的人脈,你每用上一次,就會讓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這種事情,不是之前你跟人求匾額榜書那麼簡單的,所以你別瞎攙和。」

  世家子笑道:「我這不是擔心吳大人鑽牛角尖嘛。」

  吳鳶嗤笑道:「我如果是鑽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國老丈人的腿打斷了,然後帶著他的寶貝閨女一起私奔。」

  滿堂寂靜。

  世家子忍住笑,低聲道:「這種大話,吳大人在咱們這兒吹吹牛就可以了。」

  吳鳶舒舒服服癱靠在椅背上,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態,反而笑呵呵道:「那當然,老丈人要真大駕光臨,我這會兒早跑去低頭哈腰端茶送水了,還得問上柱國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內笑聲四起。

  就連門口那兩位腰懸綉金刀的武秘書郎,也相視一笑。

  吳鳶坐直身體的那一刻,大堂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吳鳶不急不緩道:「李氏已經遷出去,盧家鐵了心要當縮頭烏龜,萬事不管。趙氏推說老祖宗身體有恙,一切都要她身體好轉才能定奪,小鎮宋氏水最深,這福祿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擁有十座大型龍窯,李氏名下的兩座,已經轉讓給桃葉巷魏、劉兩家。」

  「你們今天就將衙署所有零散文檔歸攏在一起,彙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圖,我倒要看看這座小池塘,是怎麼個魚龍混雜。退一步說,哪怕拿前幾個大家族沒轍,那我們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墊底的幾個,還有那個很有錢的馬家,始終恪守祖訓不肯搬去福祿街桃葉巷,他們就擁有兩座窯口,既然我現在還兼著窯務督造官,那麼這些龍窯的規模大小,還不是我說了算?將這些家族拉攏扶植起來,與此同時,我會砸錢下去,衙署的積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們守得住,可神仙墳那麼大一塊地方,一旦分贓不均,你們能夠護得住多久?」

  「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等到池塘見底,小廟倒塌,我看到時候這幫老狐狸怎麼跟我認錯賠禮。」

  縣令大人說到最後,本該意氣奮發才對,不曾想哀嘆一聲,又癱軟回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何時是個頭啊?!先生,說好的醉臥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嫗便是稚童,就沒一個妙齡女子啊。說好的這裡人傑地靈女子秀美呢?」

  就在這個時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被兩名扈從伸手攔在門外,少年微笑道:「吳大人,不然我寫信幫你問問京城的袁柱國?幫你要兩個眉眼可愛的小丫鬟過來?」

  吳鳶立即站起身,臉色尷尬,又不好說破自家先生的國師身份,也沒那臉皮和膽識,為了掩人耳目就對先生大加呵斥。

  吳鳶心底滿是疑惑,不知先生為何要登門衙署,而且看樣子一點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懶得跟那些文武秘書郎計較,轉身撂下一句,「隨我來。」

  吳鳶對屋內所有人伸手虛壓了兩次,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獨自快步走出門檻,當兩名沙場出身的武秘書郎想要貼身跟隨,吳鳶仍是擺手拒絕。

  走在僻靜無人的石子小徑上,崔瀺問道:「盧氏刑徒都已經進山了?」

  吳鳶搖頭道:「還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達最北邊君神山的山口,這撥人身份也最為尊貴,多是盧氏王朝的功勛豪閥之後,年紀也不大,十四五歲到二十歲之間。」

  吳鳶疑惑道:「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嗎?」

  崔瀺沒好氣道:「天有不測風雲,你家先生我現在算是龍游淺灘了,所以得再跟你確定一下。你現在什麼事情都別管,快馬加鞭趕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個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吳鳶小心問道:「這次是宋長鏡的嫡系心腹護送他們趕來龍泉縣,我就這麼上門要人,那幫六親不認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揮揮手,不耐煩道:「我那邊自有後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吳鳶擔憂道:「先生,你這邊?」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吳鳶不再猶豫,立即喊上那兩名武秘書郎,一同騎馬出門。

  先生動動嘴,學生跑斷腿。

  崔瀺等到吳鳶離去之後,獨自行走在衙署小路,臉色陰沉,「一著不慎滿盤皆……還沒完全輸,滿盤皆潰倒是事實,不過沒事,只要還有一絲勝算就行,熬著,就當修心養性了。大不了換了棋盤再來。」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齊靜春?」

  「咦?怎麼說著說著,感覺自己像只烏龜了?」

  崔瀺最後嘆了口氣,「她的運氣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一頭撞進來,我只能盡力從這盤殘局裡摟回幾顆棋子是幾顆了,省得被她全盤收走,真是氣死我了!」

  之後有衙署雜役遠遠走過,就聽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裡大聲念叨,「我不生氣,犯不著……我不生氣,犯不著……他娘的,犯不著個屁!氣死老子了!」

  ————

  鐵匠鋪子,三張嶄新竹椅擺在屋檐下,翠綠欲滴,顔色可親。

  青衣少女已經起身憤懣離去,只留下一個臉色如常的阮師,和一個笑容不變的尤物婦人。

  遠處溪畔,站著捧劍女子,大袖老人和魁梧男人。

  坐在小竹椅的婦人,從馬尾辮少女的背影收回視線,她方才使用了一個小法子,故意激怒少女,讓其離場,婦人這才開門見山問道:「阮師與齊先生有所約定?所以那陳平安身邊,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隨?」

  阮邛直截了當道:「沒有。」

  婦人又問:「那就是阮師因為那三座山的緣故,答應庇護陳平安?」

  阮邛點頭,「對,我答應過他,保證他們離開大驪之前,都沒有大的意外。」

  婦人抬頭看著即將大雨的陰沉天色,說道:「阮師,我讓人再買下神秀山周邊的四座山頭,贈送給你,就當是大驪的見面禮,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還需要花錢買?那一袋袋金精銅錢,不過是大驪皇帝左手出右手進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

  婦人搖頭笑道:「規矩就是規矩,並非我是一個喜歡守規矩的人,而是眼前阮師的規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規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好人,但從來量力而行。」

  阮邛對此不置可否,問道:「你為何要執意殺那個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費這麼大的代價,一定要這麼急著殺他?以至於等到他離開大驪邊境再下手,也不行?」

  婦人語氣不重,眼神卻尤為堅定:「他必須死。他死了,就算真有那禿驢所謂的佛家因果,當初殺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幫助我家睦兒爭取更多機緣一事,全部會止步於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為你有某些見不得光的旁門神通,能夠斬斷因果吧?」

  婦人微笑,不否認,不承認。

  阮邛搖頭道:「可這不是你這麼急匆匆殺人的理由。」

  「我家睦兒馬上就要進入大驪京城,到時候會有一場大機緣降臨,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必須儘早斬草除根。」

  婦人見對面男人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機,選擇與這位兵家聖人坦誠相見,詳細解釋道:「睦兒的心結,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無妨,大道漫長,哪怕他在破開中五境之前,無法自己將其摒除,大驪一樣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祛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個大小不可預測的天魔心窩,躋身上五境的時候,會變得極為凶險。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機緣不等人,就容不得絲毫馬虎了。加上崔瀺那個廢物,號稱算無遺策的崔大國師,竟然輸了,顯然到最後,也不曾成功壞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沒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强行擰轉睦兒的心境。」

  婦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無奈道:「不是沒想過矇騙睦兒,說那陳平安在崔瀺的大考當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將所有細節編排得天衣無縫,一一呈現給他。但是我擔不起這份風險,一旦將來睦兒知曉真相,他如今天資太好,一旦獲得那份機緣,反而成了莫大隱患,極有可能一瞬間就會道心崩碎。」

  此時,天將大雨。

  雨幕如鐵。

  阮邛不理會外邊的大雨滂沱,問道:「什麼心結,如此麻煩?」

  「那個姓姚的老不死,陰了我一把,告訴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會被陽氣所傷,所以無法投胎做人。於是那個違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發瘋一般從龍窯狂奔回小鎮,之後那個悲憤欲絕想殺人的少年,阮師,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既沒有去找睦兒,也沒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著,等到一個睦兒單獨出門遊蕩的機會,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後在泥瓶巷將我家睦兒按在牆壁上,差點掐死他,當然,他最後沒有殺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殺,死的也只會是他,可恨那些藏在暗處的死士諜子,死守著陛下的規矩,只要睦兒不死,就絕對不可以插手,廢物,全是罪該萬死的廢物。」

  婦人儘量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個秘密後,破天荒有些疲憊和無奈,「世間竟有這種心思古怪的賤種?他的這個舉動,反而成了我家睦兒最大的心結,近乎死結。他這麼多年甚至很多次從夢中驚醒,因為睦兒一直想不明白,『你陳平安,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還要挑一個稚圭不在場的時候?換成是我宋集薪,我會把你陳平安大卸八塊還不解恨,當著你至親至近的人面,才最好。』歸根到底,也算是我作繭自縛了。」

  大雨如黃豆一般砸在大地,如當年兩個同齡孩子的淚水。

  一個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脖子,嚇得大哭。

  一個腳穿草鞋的貧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擋住臉頰。

  就像一面鏡子,越是光明無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鏡之人的瑕疵。

  長久的沉默之後,婦人收回思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座廊橋的手筆,阮師應該有所猜測吧?」

  阮邛滿臉厭惡,「早知如此,我不會來這裡。」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沉聲道:「所以最後睦兒離開小鎮之前,必須要去那邊上香,因為他能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大驪皇室死了一個又一個的金枝玉葉和皇親國戚!那塊廊橋匾額上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有多少筆劃,就死了多少人,是這些人用命換來他的成就!」

  阮師臉色陰沉,似乎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了。

  婦人緩緩站起身,意氣風發,低頭凝視著阮邛,嗓音低沉,蠱惑人心,緩緩道:「阮師,要是覺得四座山頭,仍然配不上你給那少年的一句承諾,無妨,阮師只管開價,只要你肯開口,都好商量。比如說大驪這邊,我回去京城後,可以說服皇帝陛下,為你女兒將來證道之際,大開方便之門。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但我可以替陛下答應阮師,大驪朝廷屆時一定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國師崔瀺,甚至是宋長鏡,都可以為你家阮秀的證道契機,助一臂之力!」

  阮邛淡然道:「以後你不要進入龍泉縣方圓千里以內,只要被發現,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婦人嘆息一聲,「罷了罷了。大不了就等到大驪邊境再說。」

  阮邛在她走下臺階的時候,說道:「那條竹椅是陳平安親手做的。」

  婦人楞了楞,故意曲解阮邛真正想說的言下之意,嫵媚笑道:「怎麼,阮師是想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間接摸過了我的屁股?」

  婦人大笑離去,徑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濕全身。

  體態婀娜,曲線畢露。

  阮邛並不看她,面無表情。

  ————

  又是一場大雨。

  已是少年的陳平安走到山頂,看到背面山坡,站著一個緩緩將竹刀歸鞘的斗笠男人,轉頭燦爛笑道:「來這裡之前,遇到過一位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俠,經常聽他念叨一句詩,真是好,你不妨也聽聽看,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自稱是劍客的阿良,緩緩走向少年,伸手指了指少年頭頂,「不過我可不是什麼俠客,只是單純覺得這句詩,很適合這種天氣殺人後,拿出來念一念。我來這裡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順路收集養劍葫,二是你頭上的那根簪子。後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經歸鞘的男人身後山坡上,躺著兩具神態安詳的屍體。

  皆是大驪第一等修為的武夫和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緩緩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陳平安身前停下腳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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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一章 玉簪

  大雨砸在兩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響。

  陳平安沉聲道:「這根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著一本正經的少年,好像聽到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你說了不算。」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濺在臉上的雨水沖刷掉,看著那個男人,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阿良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要死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感到很絕望。

  因為阮師傅來過,又走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還是那個笑眯眯的阿良,斜挎著那把綠色竹刀。

  這個男人笑望著少年,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衣衫,結實的草鞋,當然還有那根畫龍點睛的碧玉簪子。

  如果他沒有記錯,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個小字。

  陳平安嘴唇鐵青,顫聲問道:「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阿良不說話。

  陳平安在臨行前一夜點燈熬夜,就盡可能想像所有困境,他不是沒有想過,此次前往山崖書院求學,路上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雲霞山、老龍城和正陽山三方,無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卻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陳平安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紅棉襖小姑娘的求學之路。

  那天跟李寶瓶說起自己小時候進山的坎坷難熬,並非少年想要訴苦,想要擺小師叔的威風架子,而是陳平安想告訴小姑娘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去那座已經搬去大隋的書院,路程肯定比他當年進山采藥更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沒辦法陪在她身邊,而李寶瓶又希望去那裡讀書,只是因為她對自己沒信心,那麼陳平安希望她能夠像當年那次進山,多走幾步,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走到了。

  只不過當時這些話跑到嘴邊,陳平安突然覺得兩個人才起步遠遊,說這種話實在太晦氣,不吉利,所以只說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夠成為第一個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討吉利,也確實陳平安對小姑娘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萬步說,那根簪子是尋常的文人飾物,也不屬你。退一步相信齊靜春鄭重其事保存這麼多年的簪子,會沒有暗藏玄機,例如它其實是一座不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塊擁有成為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如果只退一步說,那就更厲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脈薪火相傳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脈的掌教信物,一塊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頂道冠。如果屬實,簪子真是齊靜春的先生信物,陳平安,你覺得戴在你頭頂,合適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道:「阿良,你能不能放過李寶瓶李槐他們?」

  阿良笑問道:「你怎麼確定我答應了你,事後不會反悔?」

  陳平安的腳尖微動。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少俠別衝動啊,咱們這不是正在講道理嘛,等到道理講不通了,再動手不遲。」

  陳平安默不作聲,臉色蒼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還真有點像。」

  阿良收斂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殺他們。」

  陳平安手指顫抖。

  阿良緩緩說道:「這是齊靜春的先生遺物,這也算是齊靜春的遺物。」

  陳平安抬起手臂,伸向頭頂。

  阿良笑道:「你親手折斷簪子,我不殺你。我從不騙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一腳後撤,如搏殺起手式。

  阿良問道:「你是覺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會放過李寶瓶他們,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試試看,能否憑本事護住這根簪子?」

  陳平安一言不發,兩步重重踏地,就沖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揮出。

  下一刻,陳平安突然發現眼前已經沒有了阿良的身影。

  陳平安身體僵硬地轉過身,果不其然,那斗笠男人就站在那裡,只是手裡多了一根簪子。

  阿良嘆了口氣,似乎對那根簪子根本沒有太大興趣,伸出手遞給少年,「拿回去。」

  陳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數步,從他接過那根碧玉簪子,剎那間少年只覺得頭頂一沉,原來是斗笠男人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頭上,兩人肩並肩站立,只不過兩人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兒郎當面孔示人的男人嘆了口氣,「陳平安,以後別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還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沒辦法好好活著,也要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斗笠男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腦袋,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這根簪子到底有多值錢,意義有多大,齊靜春既然願意交給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定要選生,不可選死。壯壯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風流寫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斗笠男人收回手,「齊靜春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陳平安就是你,別學他,你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是他們讀書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讀書人,你陳平安暫時也不是,所以……」

  男人最後也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原本內容,只是輕聲道:「陳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甚至能夠比齊靜春更遠。」

  少年輕聲問道,「為什麼?」

  男人手心輕輕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為我是阿良啊。」

  兩人最終一起沉默走下山頂。

  陳平安問道:「那邊山坡的兩個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不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麼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嘆道:「簪子拿到手後,才知道比我設想最壞也只是退了一萬步,更不像話,簡直是退了幾萬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根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麼?」

  少年說不出話來。

  阿良搖頭道:「真正的讀書人都窮,你以後就會明白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頭子的脾氣,和齊靜春的性子,傳下來這麼根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著轉頭,「知道嗎,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你知道我為此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嗎?」

  斗笠一頭雨水,少年一頭霧水。

  阿良氣哼哼道:「我甚至已經在某個地方,刻下了一個字,但是到頭來,等我屁顛屁顛跑來,結果是這麼個慘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啊。」

  阿良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無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陳平安幫他說完下一句話,「我是一名劍客。」

  這一刻,阿良嘴角翹起,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那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更加納悶,「嗯?」

  阿良已經撇開話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會送你們到大驪邊境後離開,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這幫孩子也能夠清清爽爽遠遊求學了,暫時不會再有烏煙瘴氣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後,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帶著他們走到大隋山崖書院,之後能不能活著回到大驪龍泉縣,全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安突然說道:「謝謝。」

  從初次相逢,直到現在,少年才開始徹底信任這個自稱阿良的男人。

  阿良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虧欠,跟你關係不大。」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位姓齊的少年讀書郎,讀書讀煩了之後,說想要跟他一起闖蕩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劍客,沒有點頭答應。

  男人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稍微多點耐心,那個少年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良最後說道:「陳平安,你知道嗎?」

  少年說道:「什麼?」

  阿良語重心長道:「以後對我這種絕世高手,要發自肺腑的尊重啊。」

  少年好奇問道:「你打得過朱河?」

  阿良有些頭疼。

  覺得這傢伙比當年的齊靜春更惹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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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水深無聲,雨大皆短。

  這場暴雨在陳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樹下沒多久,就已經變成淅瀝瀝小雨,雨珠不斷從樹葉上滴落,紅棉襖小姑娘在陳平安回到樹下的時候,滿臉隱憂,陳平安燦爛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說沒事了。小姑娘臉色呼啦一下驀然燦爛起來,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後彩虹,乾淨得讓人心顫。這一刻,陳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許多言語堵在心裡頭,便只好默默練習劍爐立樁。

  阿良看到這一幕後,會心一笑,但是李槐一句話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錯心情,阿良阿良,聽陳平安說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為這樣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問道,真的是陳平安說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陳平安當面對質,也學著阿良的語氣呵呵一笑,說陳平安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他肯定是這麼想的,我當然覺得阿良你不是這樣的人啊,我還專門給朱鹿姐姐解釋過,拍胸脯保證你阿良不是這樣的。阿良輕輕扯住李槐的耳朵,低頭笑問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陳平安,太不是個東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駡他?阿良使勁擰轉這個小王八蛋的耳朵,當我阿良好騙是吧?李槐鬼叫起來,只可惜沒有人願意理睬,李槐立即見風轉舵,阿良阿良,我有個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難聽了一點,人可漂亮了,這個絕對不騙你,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胚,就都偷偷喜歡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沒事就去我們家蹭飯,每次見到我姐,恁大一個人了,還臉紅,真是噁心。阿良,我覺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帥脾氣好,騎得起驢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後幫你和我姐,認識認識?

  阿良趕緊鬆開李槐耳朵,雙手輕輕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們蹲下來慢慢聊。

  陳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問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漢子咧嘴笑道:「等你這句話很久了。那我們隨便走走,反正雨已經很小。」

  兩人並肩走出那棵樹蔭大如峰巒的不知名大樹,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朱河自己就自報家門和根腳了,「陳平安,小鎮之前發生那麼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夠在正陽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來,還與那位外鄉少女成為結伴盟友,估計很多事情你都已經知曉,那麼我也不藏掖什麼了,畢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們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為雜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討一口飯碗吃,雖然聽著很可憐,其實沒你想的那麼慘,從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們這位寶瓶小姐,沒誰把我們父女當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閨女,其實她倆關係不比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差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中年男人轉頭看了眼站在大樹底下遠望別處的女兒,正是少女身段抽條的時分,尚未真正長開,大概再過一年就會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覺得自己女兒不會比大驪京城的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遜色,他對此一直很自豪,堅信女兒朱鹿以後一定會在大驪大放異彩。

  需知大驪素來尊重女子,不禁女子投身沙場奮勇殺敵,大驪先帝甚至專門下令禮部為女子武人、修士,設置了一整套武勛稱號,開一洲之先河,曾經被觀湖書院為首的士子文人,大肆抨擊,掀起過一場大亂戰,矛頭直指北方蠻夷大驪王朝,若非身為山崖書院山主的齊靜春力排衆議,可能當時的年輕皇帝就要迫於朝野清議輿論,就要因此收回聖旨。

  朱河笑道:當年發現我有習武的根骨天賦之後,二話不說就花費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現在的身手,女兒朱鹿也是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爭氣,在武道第二境功虧一簣,以後成就比我這個當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在發現朱鹿是習武的一顆好苗子後,親口對我說過,朱鹿有希望走到傳說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過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說到這裡,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敵廝殺,沒有命懸一線的生死磨礪,只靠天資是注定走不長遠的,而且一旦錯失良機,無法一鼓作氣往上攀登,就會越來越消磨意氣,再而衰三而竭,徹底斷了登頂之路。

  朱河壓下心中陰霾,繼續說道:「這次由我們護送小姐離開大驪,一來是我們離得最近,身手還算湊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說本事有多高,最少忠心。二來小姐第一次出遠門,需要細心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適的人選。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輩,其實原本這次真正護送小姐遠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祖宗自己親自出馬。只是阮師的風雪廟同門,那個阿良出現後,老祖宗就返回小鎮了,因為如今小鎮沒了禁制,可以毫無顧忌地收納天地靈氣,等於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反正有阿良擔任貼身扈從,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釋道:「我們老祖宗眼光獨到且心胸寬廣,雖然打心眼疼愛寵溺小姐,可是在小姐遠遊求學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邊,庇護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頭不但要去山崖書院,而且後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孫,本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朱河突然笑出聲,「只不過說到這裡,老祖宗又是一臉愁腸百轉的模樣了,碎碎念叨著可是咱們家小寶瓶,才不到十歲啊,氣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再說啊。最後老祖宗下定決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隨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說,老祖宗對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懷感激道:「小姐對我家朱鹿,也好,小姐從小就喜歡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練武,朱鹿能夠走到今天,事實上小姐功莫大焉。」

  陳平安鬆了口氣,「朱河叔叔,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

  小鎮那邊,除了齊先生,陳平安信不過任何人。

  哪怕是阮師傅,就像陳平安對李寶瓶所說,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聖人的承諾,是齊先生曾經遵守的某些規矩,而不是阮師傅本人。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可以說是天生的,但更多還是熬出來的,就像草鞋少年給那位寧姑娘煎的藥。

  之前對阿良,對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陳平安不是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所以傻乎乎對誰都好。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醜陋,貧窮的磨難,孤苦無依的少年,早就銘刻在自己骨頭上。

  朱河拍了拍少年的纖細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頭之結實堅韌,稍稍超出這位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釋然,若非如此,能夠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絕無這樣的膽識能耐,只是一想到這裡,朱河更是難免唏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就已經雄心壯志消磨殆盡了嗎,竟然比不得一個剛剛在武道上蹣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問道:「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但是老祖宗曾經閒聊時說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這樣那樣的衆多忌諱,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還有就是可問師門,不可問武學路數。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你們小鎮那場追殺,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其實就是一直在逃命,從泥瓶巷一直逃到山裡,如果不是寧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提醒道:「要珍惜這些善緣,和那位寧姑娘的,還有和阮師……阮師傅的,一定要小心維持穩固,千萬別斷了。」

  陳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學修為,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於身份,我一個家生子,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會大不一樣,你以後走得越遠,在外邊混得越久,就會理解得更透徹。」

  陳平安誠懇道:「我沒想那麼遠。」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陳平安點點頭。

  對於別人的善意,陳平安一向很珍惜。

  對於別人的惡意,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那就且放心頭,絕不忘記。

  畢竟路還很長。

  ————

  大樹底下,剛剛把姐姐李柳給賣了的李槐,現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桿子特別粗,大大咧咧說道:「阿良,回頭我讓陳平安給你做個酒葫蘆,你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絕不虧待你,反正你這個看著就顯舊,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個屁,這葫蘆叫養劍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看著不起眼,值錢得很,你有幾個姐姐?反正一個打死也不夠!」

  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麼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小屁孩有些心裡打鼓,眼饞地瞅著那只小葫蘆,戀戀不捨地抬起頭,試探性問道:「要不然我讓爹娘多生幾個姐姐?這事好商量啊,對不對?」

  阿良伸手捂住額頭。

  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阿良鬆開手,哀嘆一聲,隨手撿起一乾枯枝丫在地上劃來劃去。

  李槐探過頭一看,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一了。

  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一番天人交戰之後,李槐說道:「阿良,你寫字這麼醜,我決定還是不做你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

  阿良緩緩抬起頭,滿臉匪夷所思,「很難看嗎?」

  李槐心情沉重,使勁點頭。

  小孩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非要駡她沒良心,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臉你年紀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麼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個離這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後,都紛紛竪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當面?」

  阿良乾笑道:「聽說,聽說。」

  李槐說道:「我就說嘛,誰有那臉皮跟你當面說寫得好,我就拜他為師,估計連我娘也駡不過他。」

  阿良譏笑道:「你拜人家為師,人家就收你為徒啊?」

  李槐一本正經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額頭,因為那傢伙還真是個瞎子。

  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話,抬起頭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最後看到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學習劍術啊?我現在有一些出劍的興致了……」

  不遠處,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

  紅棉襖小姑娘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後,少女憤懣道:「一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麼一場大雨啊,你看我都渾身濕透了。」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可仍是冷笑道:「吊兒郎當,不學無術,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後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鬥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頓時心裡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餘兩個傢伙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志上嶄新朱批的鐵符河,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

  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稍作休整,在這裡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你以前見識過這麼大的水嗎?」

  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後,最後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搭建簡易灶台的少年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你說。」

  陳平安楞了楞,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李寶瓶一路行來,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甚至連幫助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裡,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盡力自己打理一切。

  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你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又是車軲轆似的雙腿,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就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你總覺得哪裡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一聲,「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於武學的事情後,一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後,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期望的話語,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怎麼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難得小心醞釀措辭,乾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後,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一樣,雖然現在還小,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適用了,你將你陳平安當做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裡,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你錯了。」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少年,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你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少年更加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果,不還是一樣的嗎?

  阿良終於轉頭,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搖頭道:「很不一樣。知道為什麼天底下的好人,一個比一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你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後的結果,就只是那麼窩囊憋屈?等到你環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一個比一個活得瀟灑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護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後,確實會過得很舒心,一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一個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沉思的少年,灑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複最後一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你,你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願意跟你說這些。」

  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橫放竹刀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

  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隨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義跟我之前想像那般重大,哪怕你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驪,心情好的話,直接把你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麼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範,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於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你陳平安,也該這樣,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一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很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頭說道:「陳平安,我帶的乾糧吃完啦。」

  說完之後,阿良就快步離去,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一個沒回過神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麼大一個圈子,這傢伙就是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

  陳平安笑著跟上。

  ————

  有一天黃昏,一行人遠遠經過一片綠意蔥蔥的山間竹林,紅棉襖小姑娘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少年嗯了一聲,繼續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了,大驪朝廷的官道。

  小姑娘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後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少年身後。

  夜裡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裡,小姑娘想起一事,撅了撅嘴,有些委屈,最後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很好啦很好啦。然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果小姑娘剛鑽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

  就在帳篷外,放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小姑娘楞了很久,然後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後,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陳平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小丫頭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後,會高興呢。

  看到李寶瓶這麼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小姑娘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後,一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腦袋,「不哭不哭。」

  小姑娘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一次小書箱,以後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你告訴小師叔……」

  小姑娘抬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沒良心,越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語,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小師叔能夠陪你一起遠遊求學,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你說過,所以現在小師叔跟你說了,如果你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你。」

  小姑娘緩緩抬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露出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少年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小姑娘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

  又是少年印象裡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

  小師叔和小姑娘尤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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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三章 牆上有個字

  一座高不過十多丈的小山坡,分散站著二十餘個人,穿著衣飾並無定數,但是臉色、眼神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一名魁梧男子單膝跪地,正在仔細查探身軀僵硬的兩具屍體,他用手指撐開一具屍體的眼皮,露出冰裂紋瓷片一樣的眼珠子。

  一名換上一身市井婦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緩緩走上山坡,身後跟著捧劍女子和白臉老人。

  她沒有靠近那兩具屍體,捂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問道:「王毅甫,怎麼說?」

  王毅甫嘆息道:「兩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斃命,不傷身體,但是經脈皆碎,五臟六腑都爛透了。」

  婦人臉色陰沉不定,「我們大驪出現了這麼强大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是兩位同行,咱們那位藩王殿下,一向負責邊關監視,號稱,難道偏偏這次就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抓到,總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網之魚吧?」

  王毅甫有些猶豫,「娘娘,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人所為。」

  婦人驟然眯眼,氣勢淩人,「你說什麼?!」

  王毅甫指了指兩人的脖頸,出現一縷細微的紅線,「兩名死者之間的這條線,氣勢銜接緊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橫抹。」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怒氣殺機不要太明顯外露,譏笑道:「風雪廟什麼時候這麼天下無敵了?隨便跑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能殺人跟殺雞一樣簡單?這兩個人是誰,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渾然知道,來,說說看,讓我們王大將軍如雷貫耳一下。」

  徐渾然臉色尷尬,硬著頭皮解釋道:「一位是剛剛躋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師,精通拳法,擅長近身廝殺,一位是八樓修士,兼修飛劍和道家符籙,二十年間,兩人聯手刺殺六次,從未失手過,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

  婦人憤怒至極,只是一直在苦苦壓抑而已,此時便遷怒這位大驪第一劍師,尖聲道:「徐渾然!報上他們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老人心中悚然,微微低頭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為胡英麟,都曾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為我大驪立下汗馬功勞。」

  婦人這才神色微微轉好,只是很快滿臉頽然,有氣無力道:「對,李侯和胡英麟,當年你們盧氏王朝的邊關砥柱葉慶,就是這兩人殺掉的。沒死在敵國境內,沒有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了我們大驪自己疆土上。」

  婦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會讓王毅甫看笑話,就拿這位武將曾經效忠的盧氏開刀,「說來可笑,開始我們覺得葉慶這麼一號重要人物,身邊肯定會有數名大練氣士暗中保護,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聯手。哪裡想得到,從滲透邊境,潛入殺人,再到功成身退,盧氏王朝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葉慶不過是惹惱了幾股邊境仙家勢力而已,至於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這一步?盧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嗎?為何最後願意陪你們盧氏殉葬的仙家宗門,就只有一家而已?」

  說完這些,婦人有些神清氣爽,心裡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邊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不可以身邊有人享福更多。

  這恐怕就是她願意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國師崔瀺,而不是山崖書院齊靜春的理由了。

  省心省力,不怕長大之後被人欺負得只會哭著找爹娘。

  王毅甫臉色閃過一抹黯然。

  大將軍葉慶,國之忠良,國之棟樑。為盧氏王朝鎮守邊關三十年,硬生生擋住大驪邊軍的三次大型攻勢。當年宋長鏡有次差點戰死戰陣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駡葉慶是冥頑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後,葉慶死後,盧氏朝廷竟然連追封謚號一事,就爭吵了一旬之久,關鍵是哪怕這樣,也沒給太高的美謚,以至於猶有一戰之力的六萬精銳邊軍,軍心慢慢散盡。

  宋長鏡揮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第一件事情,就是親自去此人墳頭敬酒上香,事後大驪禮部非議,被宋長鏡一份摺子就打得滿臉腫,「豈是唯我大驪有豪傑?」

  大驪皇帝接連批閱三個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龍顔大悅的皇帝,不過最後對身邊宦官笑著說,這句話是皇弟的心裡話,至於這幾個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勞的。

  婦人其實一直在觀察這位亡國猛將的臉色。婦人暗暗點頭。雖未因此就對他徹底放心。

  若是連人之常情都失去了,必是懷有堅忍不拔之志。做什麼?除了復國能夠做什麼?

  那麼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

  若是王毅甫只知道打打殺殺的一介武夫,能夠心思細膩到演戲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

  不過她一樣不怕。

  老劍師徐渾然疑惑問道:「娘娘分明已經跟阮師打過招呼,答應不會在龍泉縣境內動手,咱們也傳信給李侯胡英麟,讓他們近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走到大驪邊境再說。照理說阮師怎麼都該賣娘娘這個面子才對,總不至於是那風雪廟的人,連娘娘和阮師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問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詳細身份,依然沒有查出來?」

  捧劍女子搖頭道:「尚未有結果,這種事情,我們不好找上門去問阮師,更不好去找那撥風雪廟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驪自己的諜報機構尋找蛛絲馬跡,而邊境諜報事務,娘娘不方便插手……」

  說到這裡就停下,年輕女子不再說話。

  這涉及到了大驪朝政最高層的暗流湧動。

  王毅甫問道:「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朱河的李家扈從,其實深藏不露?」

  婦人嗤笑道:「那個不過武夫五境的傢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沒有膽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亂。」

  老劍師嘆了口氣,「這就有點難辦了。」

  婦人嫵媚一笑,「難辦?好辦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這件事,終究是別人先壞了大驪的規矩,那麼皇帝陛下是願意為她出頭的。

  ————

  李寶瓶有了嶄新的小書箱,背簍裡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窩,一大一小兩人借此機會,在休息的時候,找了個遠離李槐等人的僻靜地方,偷偷摸摸清點家當,以防遺失或是損壞。

  陳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簍。

  一把老槐木劍,猜測是齊先生贈送,因為當時陳平安頭頂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陳平安和李寶瓶都覺得應該是齊先生故意所為,陳平安平時都把槐木劍放在斜放在背簍裡,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少年的心境就會祥和安寧。

  一顆黃色的蛇膽石,放在陽光照射下,就會映照出一絲絲黃金色的漂亮筋脈。

  其餘十二顆小巧玲瓏的蛇膽石,則已經褪去原本鮮艶色彩,但是質地細膩,依然不俗。

  李寶瓶對這些小玩意兒愛不釋手,手心托著那顆黃色蛇膽石,說道:「小師叔,這顆千萬別賣,其它十二顆石頭,以後就算要賣,也一定要找識貨的買家,要不然咱們肯定虧死了。」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

  背簍裡還有一塊一尺長短的黑色長條石,看著很像斬龍台,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記得寧姑娘說過,想要分開斬龍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劍石,不但需要什麼劍仙出手,還需要折損一把很值錢的兵器,當然對於少年目前來說,很厲害或者是很珍貴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與值錢掛鈎。

  就像對於那位重返姑娘的少女來說,對手的戰力,都可以跟多少個陳平安直接掛鈎。

  陳平安知道這絕對不會是阮師傅贈送給他的,是齊先生一並送了槐木劍和磨劍石?還是那位白衣飄飄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術法?又或者難道是阮姑娘私藏的體己之物?

  陳平安有些頭疼。

  阮姑娘之前在李寶瓶背簍裡,留下了金錠一顆,銀錠兩顆,一袋子普通銅錢。有次李寶瓶無意間打開錢袋子,陳平安才驚駭發現裡邊竟然夾雜有一顆金精銅錢。

  這顆壓勝錢,絕對是阮秀偷偷留下的。

  這讓陳平安嚇了一大跳,當時就滿頭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沒能發現真相,然後不小心把這顆銅錢當做普通銅錢花出去,一想到這個後果,陳平安就恨不得先給自己兩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陳平安一樣樣收拾齊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細算慣了的婦人,在搭理一個小家似的。

  每次李寶瓶看到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師叔也太會過日子了。

  那麼以後得多優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小師叔啊?

  小姑娘覺得好難找到,於是她有些小小的憂傷。

  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偷摸過來,被李寶瓶發現後,他看著她腳邊那只小書箱,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要是給我做一個比小竹箱子,要比李寶瓶那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師叔,咋樣?」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李槐有些急了,決定退讓一步,「那跟李寶瓶那小書箱一樣大就行,這總行了吧?」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李槐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腳指,說道:「回頭給你做兩雙草鞋。」

  李槐大怒,跳腳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書箱!用來裝聖賢典籍的書箱!我李槐也是齊先生的弟子!」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邊去。」

  李槐愕然,仔細打量著陳平安的臉色,兩人對視後,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虛,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沒有還嘴駡人,悻悻然離開,只是跑出去幾步,轉頭理直氣壯道:「草鞋別忘了啊,要兩雙,可以換著穿。」

  陳平安點了點頭。

  等到李槐跑遠,小姑娘滿臉崇拜道:「小師叔,你真厲害,你是不知道,李槐這個傢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氣,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齊先生跟他說道理,李槐也不太愛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腦袋,背起背簍,「準備動身,再走兩天,咱們馬上就可以看到大驪驛路了。」

  小姑娘背起小書箱。

  小姑娘,紅棉襖,綠竹箱。

  其實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訴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們小寶瓶足夠可愛,就這顔色裝扮,能夠讓人笑話死。

  李寶瓶突然說道:「這個李槐,有點像小師叔你們泥瓶巷的那個鼻涕蟲啊。」

  陳平安楞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把兩個字放在一起比較過,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像的,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顧粲,你就會明白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反正也只是隨口一提,很快就去想像大驪驛路到底是如何的。

  陳平安其實跟李寶瓶一樣,起先也有些覺得鼻涕蟲顧粲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兩者差別很大。

  李槐跟顧粲看著差不多的性格,嘴裡跟長了一窩蜈蚣蠍子似的,毒的很,能夠一句話把人氣得夠嗆,在陳平安眼中,其實大不一樣,同樣是沒心沒肺,同樣窮苦出身,顧粲看似賊兮兮,轉起眼珠子來比誰都快,但顧粲身上那股超乎年紀的精明,更多是一種自保,李槐則是純粹的小刺蝟一個,逮著誰都要刺一下,這是因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邊還有個姐姐,心性其實不複雜,而且上過學塾讀過書,身邊的同窗蒙童是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這些稍大的孩子,大體上李槐是沒吃過大苦頭的。

  顧粲不一樣,一手拉扯他長大的娘親,有些時候不得不說也連累了他,使得小小歲數,便嘗過了人情冷暖,陳平安就曾經親眼看到,一個滿身酒氣的醉漢駡駡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顧粲,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就狠狠踹了顧粲肚子一腳,顧粲倒地後,還狠狠踩了他腦袋一腳,那麼點大孩子抱著肚子蜷縮在牆根,哭都哭不出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湊巧出門碰到,飛奔過去,一拳打得那漢子踉蹌後退,然後趕緊背起顧粲去了趟楊家鋪子,天曉得會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也更加記仇,心裡頭有個小賬本,一筆筆賬,記得很清楚,誰今天潑婦駡街駡過了他娘親,哪家不要臉的漢子嘴花花調戲了他娘親,他全記得,可能隨著歲數增長,有些事情和細節已經忘了,但是對某個人的憎惡印象,顧粲肯定不會忘。當然,那個給了他兩腳的漢子,顧粲記得死死的,叫什麼名字,住什麼巷弄,家裡有誰,顧粲全部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陳平安獨處的時候,總是嚷嚷著要把那人的祖墳給刨了,還說那人有個女兒,等她長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裡欺負她。

  大概那個時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姨漢子喜歡「開玩笑」,與他娘親相關的言語,婦人說偷人二字,漢子則往往都帶著個睡字。

  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孩子不過四歲多,那張稚嫩的小臉,臉龐猙獰,滿是凶光,眼神狠厲。

  陳平安有些擔心,他當然希望顧粲在外邊過得比誰都好,但同時打心底不希望顧粲成為蔡金簡、苻南華那樣的神仙人物。

  看著心不在焉的小師叔,李寶瓶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若是以前,就會說沒事,但是現在開門見山說出了心裡話,「我怕下一次見到鼻涕蟲,會變得不認識他了。」

  李寶瓶疑惑道:「小孩子個子竄得快,如果過個四五年七八年才見面,你們不認識也很正常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勁:「我相信顧粲,一直會是那個泥瓶巷的鼻涕蟲。」

  至於認不認得自己,沒關係。只要那孩子過得好,比什麼都好。

  ————

  鐵符河的河床出現斷層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勢頓時暴漲。

  陳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練拳,來來回回都是那走樁六步。

  阿良不知道何時站在石崖邊緣。

  水花四濺,水聲滔滔,水霧彌漫,好在暮春時節,寒氣已降,並不顯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聲說道:「你練這個拳,沒太大意思。這走樁,是個很入門的小架,隨便哪個江湖門派都有,倒是那個立樁,還算馬虎,最少能夠幫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藥材,不名貴,但好在對症下藥。」

  少年聽在耳中,笑了笑,沒有說話。

  因為姚老頭說過,練拳之時,切忌泄氣。

  阿良點點頭,「但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這麼練拳,問題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實打實的滴水鑽石,靠的就是水磨工夫。」

  陳平安練拳完畢,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阿良,你不是那個什麼神仙台魏晉吧?」

  阿良笑道:「當然不是,他念詩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無比,一喝高了就喜歡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李槐還不如。我怎麼可能是這種人。」

  陳平安楞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阿良這麼直截了當,「那毛驢和酒葫蘆?」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晉的。我可沒他這麼窮講究,喝酒倒是喜歡,騎驢看山河什麼的,真做不來,慢騰騰的,能把我急死。」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他不會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殺他幹嘛,殺人奪寶啊?」

  陳平安看著阿良,搖搖頭,「我相信你不會殺他。」

  阿良拿起本該用來養劍的酒葫蘆喝了口酒,「這只養劍小葫蘆是他送給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劍術,那小子茅舍頓開,終於打破了瓶頸,所以閉關去了。作為酬勞,他就把葫蘆送給了我。別覺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賺大發了。我只是幫著照看這頭毛驢而已。」

  風雪廟兵家劍修的十樓,想要破開,難得很。

  不過這種話,阿良不想跟陳平安解釋得太清楚。

  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阮師傅為何沒有認出你來?」

  阿良找了個地方坐在,晃了晃銀白色的小葫蘆,「葫蘆裡的本命劍氣猶在,且無殘缺,這意味著主人尚存,神魂體魄皆全。你們東寶瓶洲是個小地方,阮邛不覺得在這裡有太過嚇人的高手,能夠瞬間斬殺魏晉不說,還能夠快到連魏晉的本命飛劍都來不及聯繫。」

  陳平安驚訝道:「我們東寶瓶洲王朝有千百個,我們到現在還沒走到大驪邊境呢。」

  阿良扭頭把酒壺丟給身邊站著的少年,「你也知道是『走』的啊,來來來,喝口酒,男人不會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說過練武之人,不能喝酒。」陳平安小心接過酒葫蘆,坐在阿良身邊,遞還給他,阿良卻沒接,陳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懷裡,望著河水,輕聲感慨道:「也是,我見過踩在劍上飛來飛去的神仙,從咱們小鎮頭頂上飛過去,很多。」

  阿良現在一聽到朱河就有些煩,偏偏身邊這傢伙喜歡拿自己跟朱河比較。

  陳平安笑問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晉劍術?那你豈不是要比朱河還要厲害?」

  又來了。

  阿良嘆了口氣,「我也就是脾氣好,不跟你一般見識。」

  陳平安是真的很好奇這件事,打破砂鍋問到底,「難道還要厲害很多?」

  阿良一把搶過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滿臉嫌棄道:「滾滾滾。」

  陳平安哈哈大笑,轉頭看著一臉鬱悶的斗笠漢子,眨眨眼,嘿嘿道:「其實我知道你比朱河厲害很多。」

  阿良總算好受一些。

  陳平安馬上補了一句,語氣誠懇道:「我覺得兩個朱河都未必打得過你。」

  阿良無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馬屁,有點誠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兩個字去掉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嘴角翹起,望著那條聲勢浩蕩的青色瀑布,突然說道:「阿良,謝謝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著酒,隨口問道:「嗯?謝我做什麼,既沒有教你練拳,也沒有教你練劍。」

  陳平安盤腿而坐,習慣性雙手十指在胸口,練習劍爐拳樁,「遇到你之後,覺得外邊的世界,沒那麼讓人覺得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原來外邊,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誰都本事高就隨意欺負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麼說你,也從不生氣。」

  阿良笑著喝了一口酒,慢了一些,「這一番表揚,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讓我喝口酒壓壓驚。不過你小子也會害怕?敢小巷殺年紀輕輕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話不說就帶著小寶瓶出來遠遊大隋?你膽子真不小。」

  陳平安輕聲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為必須要做,不代表我就一點不害怕啊。我就是一個燒瓷的窯工學徒,膽子能大到哪裡去?」

  阿良點點頭,「是這個理。」

  兩兩無言,唯有水聲。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如果在一個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風頭的事情,然後你可以刻下一個傳承千秋萬年的大字,你會挑選哪個字?」

  陳平安想了想,「應該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陳,刻下陳這個字,多好。」

  阿良搖頭嘆息,「真俗氣,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顧自解釋道:「正常正常,像我這樣的奇男子,畢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於平地,猛虎獨行於深山。寂寞啊。」

  斗笠漢子興許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感動了,趕緊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草鞋少年突然咧嘴笑起來,笑得怎麼都合不攏嘴,像是也想到很開心的事情。

  這絕對是稀罕事。

  於是阿良問道:「想什麼呢,傻樂呵?」

  少年有些臉紅,赧顔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話,那我就在那堵牆上,寫下心愛姑娘的名字。」

  阿良齜牙咧嘴,嘖嘖道:「那你多燒香,祈求你未來媳婦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如果是三個字,四個字,呵呵。」

  陳平安楞了一下,「難道還有人的名字是四個字?那不是很怪嗎?」

  阿良拍拍少年肩膀,「陳平安,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阿良猛然驚醒,「陳平安,你有喜歡的姑娘了?!誰誰誰,趕緊說出來,讓我樂呵樂呵!」

  陳平安笑眯起眼,搖頭道:「沒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少年,「一開始就知道你不老實。」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你現在還是打光棍吧?」

  阿良:「閉嘴!」

  陳平安還以顔色,「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著自己,道:「知道在別的幾處地方,多少女俠仙子哭著喊著要嫁給我阿良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回答道:「我當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癟後,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對了阿良,你刻了個什麼字?可以說嗎?」

  阿良立即神采煥發,得意洋洋,「那可了不得,我那個字寫得鐵畫銀鈎天下無雙不說,關鍵是那個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氣勢如虹,比起什麼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為了攔阻我刻下這麼個字,好些老烏龜王八蛋的臉都黑了,沒法子,就怕貨比貨,其中有幾個輩分挺高的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差點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幹架,我才懶得理睬他們,你們幾個不要臉皮合夥打我一個,我不跑?我傻啊,對吧?當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陳平安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阿良一臉「你快問是哪個字」的表情。

  陳平安輕輕轉頭,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開口說話。

  阿良呆若木雞。

  斗笠漢子輕輕塞好香氣四溢的酒葫蘆,顯然是連喝酒的興致也沒了。

  就在此時,陳平安驀然瞪大眼睛,發現鐵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聯袂踏水而行,有白髮蒼蒼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聖人」,有衣裳艶麗的妖嬈女子嬌笑連連,還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氣橫秋。

  陳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連正眼也沒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紅色鈴鐺,急促響動,往陳平安和阿良這邊飛奔而來,臉色沉重道:「這是老祖宗留給我的震妖鈴,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鈴鐺百丈之內,便會無風自響,阿良前輩,陳平安,我們最好小心一些,先離開這河畔石崖,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陳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邊的奇異景象,拔出酒塞子,對兩人晃了晃,笑道:「我喝過這口酒就走,很快的。」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輩,咱們大驪朝廷對於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極為寬鬆,只要不鬧出人命,一般是從來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聲,說著這樣啊,趕緊起身,就要跟他們一起離開石崖,給那撥不速之客讓路。

  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位神異非凡的傢伙,各自的境界修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第一個像是被天雷劈在腦門上,止住身形,一動不動,之後四位皆是如出一轍。再然後,又是滿身仙氣的老叟第一個掉頭,撒腿狂奔,這次可顧不上什麼神仙風采了,恨不得手腳並用,之後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臉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還帶著壞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

  手中鈴鐺已經寂靜不動。

  他試探性問道:「阿良前輩,這是?」

  阿良系好那只銀色小葫蘆,揉了揉下巴,「難道是我殺氣太重?」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是那些傢伙認出了你的這只養劍葫蘆?」

  阿良爽朗大笑,摟著少年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養劍葫蘆裡大有玄機嘛。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阿良突然鬆開手,讓陳平安先回去。

  草鞋少年小跑離去。

  阿良仍然跟朱河勾肩搭背,低聲問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對吧?你是怎麼含蓄得讓陳平安覺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則我費了這麼大力氣,白白擺了那麼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樣睜眼瞎啊。」

  朱河身體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輩,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這就沒勁了啊。」

  朱河哭喪著臉,「阿良前輩,我真不知道。」

  前邊,少年轉身倒退著小跑,面朝阿良,大聲笑問道:「阿良,那個字到底是啥?」

  阿良頓時神采飛揚,咳嗽一聲,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少年跟河面上那五個傢伙一樣,如遭雷擊,然後默默轉身,飛奔離去,嘀咕道:「你大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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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0 13:20:3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鐵匠鋪子那邊總計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氣森森。

  傳言那個曾經在騎龍巷住過一段時間的阮師傅,是會鑄劍的神仙,連朝廷也敬重得很。禮部官老爺和小吳大人,都曾經親自去拜訪過。所以阮師傅的身份不簡單,絕對假不了。很多人都想著把孩子塞進鐵匠鋪子,只可惜已經不招人了,不過阮師傅倒是有次去鎮上買酒,挑中了兩個孩子做學徒,第二天酒鋪子就人滿為患,全是大人長輩拎著自家孩子,問題在於也沒人真正買酒,全眼巴巴等著阮師傅能夠看中誰,孩子可不管什麼前程不前程,撒腿鬧得歡,雞飛狗跳吵翻天。

  小鎮其實在縣令吳鳶出現之前,只知道自己是大驪子民,龍窯是為大驪皇帝家裡燒制瓷器,僅此而已,其餘一概不知,小鎮人員流通極少,根本不存在什麼拜訪親戚、出門遊學、遠嫁他鄉,書上不教,老輩不說,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當中知道一些內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機。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運兒,能夠走出去欣賞外邊的大好河山,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根本沒有衣錦還鄉的機會,這是小鎮四方聖人早年訂立的規矩之一。

  如今按照縣衙張貼的告示和識字之人的講解,才知道以前是因為龍泉縣的山路,太過險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氣才開通道路,是為了開山一事,要把那些山頭送給某些相中此地風水的大人物,與此同時,縣衙禮房吏員為首的一撥人,開始為轄境百姓講解各種規矩,應該如何與外鄉人相處,

  比如不可胡亂對著外鄉人指指點點,稚童不可衝撞街道行人,絕對不許擅自觸碰外鄉人的坐騎等等,如果一旦出現任何爭執,百姓則必須如實向龍泉縣衙稟報,不可自作主張,官府會秉公處理。

  四姓十族對此並未展露出太過熱情,更沒有幫著縣衙出面做點力所能及的意思,更多還是冷眼旁觀,至於是不是等著看縣衙鬧笑話,就只有吳鳶和那幫老狐狸肚子裡清楚了。

  小鎮的巨大變化,對自幼在兵家祖庭風雪廟長大的阮秀而言,感觸不深不在意。

  她自從遇到某個矮冬瓜之後,就心情鬱鬱。

  那蠻橫婦人大搖大擺去了陳平安家的宅子不說,還把院門和屋門銅鎖都給弄壞了,她之前跑去給兩棟宅子打掃的時候,剛好撞到那撥前去換鎖的人,阮秀氣得柳眉倒竪,跑上去講道理,那幾人彷彿知曉她的身份,畢恭畢敬道歉賠禮,但是幕後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擺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們也不敢說的無賴架勢,這也就罷了,阮秀要他們交出舊鎖和嶄新鑰匙,回到鐵匠鋪子,就碰到那個矮冬瓜,她竟敢還有臉笑眯眯說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壞了銅鎖。

  阮秀還依照約定,雇人修繕泥瓶巷一棟無人居住的破敗宅子,屋頂塌陷出一個大洞,房梁腐朽,紅漆剝落。阮秀要那些小鎮出身的磚瓦匠,仔細修補,小心添磚加瓦,最後實在不放心,還專門盯著他們做事大半天功夫。

  再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都掛名在了陳平安名下,兩間老字號鋪子的老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傭夥計,她不敢挑選一些油滑之輩,便讓自家劍鋪的人,推薦了些性情本分卻手腳伶俐的婦人少女,幫忙打理生意。

  壓歲鋪子繼續販賣各式糕點吃食,草頭鋪子則繼續兜售雜項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畫,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

  阮秀只要劍鋪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某一間鋪子櫃檯上,怔怔出神,很多時候大半天時光就這麼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徠生意,她也不擅長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這兩家鋪子都屬陳平安的家底,青衣少女恨不得一塊糕點賣出幾兩銀子的天價,只不過終究是心性淳樸的少女,沒好意思這麼做,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找幾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幫著鋪子多賺些錢,但是她又怕那樣的人,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會不喜歡。

  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

  就連糕點也沒那麼饞嘴貪吃的少女,所以原本圓圓潤潤的下巴,逐漸有些尖尖的了。

  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動人。

  阮邛倒是幾次提起,要是她覺得小鎮這邊悶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橫槊峰那邊走走看看,山水風光還不錯。只是少女一直提不起這個勁兒,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罷。但少女越是這麼渾渾噩噩,打鐵鑄劍的時候,反而越是聚精會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進,這才讓阮邛放下心來,既然於修行是好事,他就不會去指手畫腳。

  因為一個凡夫俗子的墳頭,早已青草蔥蔥,甚至子孫也已白髮,可是曾經同齡的修行有成之人,卻依然還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這兩天更加心煩,因為每次她來到鋪子發呆,都會有人來打攪。

  是一個腰間別有一支朱紅色長笛的年輕人,錦衣玉帶,頭戴紫金冠,很趾高氣昂的作態,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認真看過。

  因為阮秀自從年幼記事起,就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因為她爹是阮邛,不但是風雪廟大修士,更是東寶瓶洲首屈一指的鑄劍師。

  不過到了這裡後,阮邛跟她說過,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在甲子之內,大驪不可以對外大肆宣揚,用他阮邛這塊金字招牌來謀劃什麼。一旦被他阮邛發現,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結果如何,阮邛不會保證。在阮邛在洞天下墜淪為大驪版圖之後,那場廝殺,不但殺得周圍修士肝膽欲裂,其實連大驪朝廷和更遠的山上勢力,都已領教過聖人阮師的脾氣,沒人願意拿性命來跟阮邛講道理,敢這麼做的人,要麼被阮師在自己地盤上名正言順地打死,要麼被扯進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

  都不用阮邛直說,大驪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實心知肚明,這位從風雪廟脫離出來自立門戶的聖人,真正的逆鱗所在,是他那個公認天資卓絕的女兒。若非阮秀的緣故,阮邛當初絕對不會從風雪廟離開,從齊靜春手裡接手驪珠洞天,因為當時沒有誰會將坐鎮這座小洞天視為美差,那意味著一身修為和境界受到天道壓制,能夠維持境界不跌落、體魄不朽壞,已是極致。

  當然,齊靜春是例外,很大的一個意外。

  既然阮邛的命脈是他女兒,所以如今大驪刻意幫忙保密,絕不敢輕易對外提及阮秀的名字。

  於是就有不明就裡的傢伙,無意間逛蕩到小鎮騎龍巷的草頭鋪子,見到那位馬尾辮少女後,立即驚為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少女罷了,身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裡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身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對自己一見鍾情,心甘情願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是身負家族使命,來這裡買山頭,而且小鎮如今藏龍臥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聖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位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巴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屍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內那麼敢胡作非為,再說了,强搶民女什麼的,他做起來雖然熟門熟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位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物件,然後裝著跟一位婦人砍價,最後笑著開口,跟那位像是小掌櫃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挺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一手高,卻是雲頭雨腳美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

  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麼?

  阮秀頭也沒抬,淡然道:「不能。」

  男子故作瀟灑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後他又挑了兩樣物件,又問那少女買了這麼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的,所以會經常光顧生意……總之囉裡囉嗦一大堆,櫃檯那邊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抬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少說。」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呦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性情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就板上釘釘了,他不過為財大氣粗的家族露個臉畫個押而已,為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於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後,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

  阮秀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後別來了。」

  年輕男人饒有興致地凝視少女,真是一張越看越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裡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為什麼?」

  阮秀臉色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

  那人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櫃檯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

  鋪子外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輕男人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後,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櫃檯,對那個剛剛跨出門檻後轉身站定的傢伙,說道:「我勸你以後多聽聽別人說話。」

  年輕男子看著少女那令人驚艶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這趟真是艶福不淺。

  至於少女說了什麼,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身體緊綳,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動作,只見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沖向了騎龍巷對面的牆壁。

  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額頭,最後整個人的頭顱和後背,全部嵌入那堵牆壁之內。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血,他背後牆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少女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男人說道:「以後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少女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腳迅猛踢出。

  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身軀帶牆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少女收回腿,轉身走向鋪子,對那個絲毫不敢動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抬走,記得修好牆壁。」

  那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咽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貼身護衛,真正的頂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還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裡,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股後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感情,也是象徵性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位馬尾辮小姑娘的出手,太過恐怖了。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身第四樓,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身第五樓,那就等於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

  這位第五境武人顧不得自報家門,震懾那個出手狠辣的少女,趕緊飛掠到巷子對面的牆下,片刻之後,眼眶通紅的男人猛然轉身,臉色鐵青,大駡道:「小賤貨!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爛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經走入鋪子,聞言停步卻沒轉身,只是扭頭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殺他留著受罪。」

  那武人幾乎要瘋了,這小丫頭不會是個腦子壞掉的瘋子吧?

  少女笑了笑,「你駡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我會跟你家族算帳。按照你們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來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個傢伙的長輩朋友之類,讓他們過來找我的麻煩,放心,我就在這裡等你們,什麼地方都不去。如果你們既沒人來尋仇,也沒有人來道歉,事先說好,別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少女想了想,「如果你們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敗我,那我也會把我爹搬出來,沒辦法,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少女突然莫名其妙就開心起來,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麼開心。

  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個朋友,就是這間鋪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結舌看著少女的「詭譎」笑意,可以確定她真是瘋子了。

  他不敢過多逗留,當務之急是盡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為,背起自家公子,在騎龍巷飛奔而走,能夠成為重要人物的貼身護衛,終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離後,立即對著某處大聲吼道:「我家公子是豐城楚家,是你們大驪貴客!我家老祖更是搖鈴山副宗主!」

  但是並無任何反應。

  這位武人瞬間透心涼,遍體生寒。

  那些潛伏暗處的大驪諜子,選擇了見死不救!

  這絕對不合常理,不合規矩!

  武人如喪考妣,難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釘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說過,除去先後兩位聖人不提,世代盤踞小鎮的那些地頭蛇,並無太大成就嗎?怎麼小小一間鋪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驚人?

  遠處,一個年輕人悄然坐在視野遮蔽的牆頭,單手托著腮幫,打了個哈欠後,冷笑道:「真當我大驪怕你一個豐城楚家啊。」

  最後他收回視線,望向那間鋪子,已經看不到櫃檯後的少女身影,輕聲笑道:「不愧是傳說中風雪廟第一好說話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繼續監視四周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有權力調動附近所有大驪死士,出手殺人,可以不計代價和不計後果,無論對方是誰。

  但是同時他也猜得出來,這樁風波,不會到此為止,說不定就會牽扯到皇帝陛下,當然還有聖人阮邛。因為豐城楚家可以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以形勢輿論壓迫大驪朝廷。大驪如今國勢鼎盛,什麼都不怕,唯獨對於文人清議,一向極為重視,先帝與當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讀書人。

  鋪子內的幾位婦人少女,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哪裡想得到平時這麼好脾氣的秀秀姑娘,有這麼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少女趴在櫃檯上,繼續發呆。

  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櫃檯抽屜裡拿出一塊小石頭,放在桌面,然後少女換了一個姿勢,臉頰貼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輕輕撥動那顆石頭,看著它滾來滾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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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五章 小廟

  龍泉縣西南邊境地帶,落魄山山勢宛如獨樹一幟,格外矚目。

  一行人按照規矩,臨近龍泉地界後,便選擇腳踏實地地行走至此,並未御風淩空或是御劍飛掠,之後他們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産斬龍台的龍脊山,那將是東寶瓶洲最大的一塊磨劍石,哪怕一分為三,單獨拎出一塊,亦是如此。

  對於這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澤,算不得什麼苦事,畢竟風雪廟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煉體魄,這本身就是在砥礪修為,既是修力也修心。

  當四人看到遠處阮師的身影,紛紛加快腳步,主動向這位宗門前輩抱拳行禮。阮邛在風雪廟輩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極好,開闢出那座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後,先後為同門鑄劍十餘把,結下了許多善緣和香火情。

  但真正讓阮邛獲得風雪廟六脈勢力的共同認可,是一樁大風波,東寶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莊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有一位天資卓絕的年輕老祖,剛剛破境升為陸地劍仙,缺少一把趁手兵器,聽聞阮邛鑄劍之術登峰造極,親自登門風雪廟綠水潭,向阮邛求劍,許諾了一份天大好處,可當時阮邛答應為一位文清峰晚輩鑄劍,需要耗時數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驁的劍仙如何勸說,阮邛只說是自己鑄劍只講先來後到,他可以為大墨山莊免費打造一把劍,但只能是當下那把劍出爐之後,為此年輕劍仙覺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當時只是九樓修士,拼著重傷也不曾低頭,一戰成名。

  大墨山莊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價,除去那名陸地劍仙被拘押在風雪廟受罰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間,風雪廟六脈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莊挑戰,打得大墨山莊從水符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宗門,掉落到二流勢力墊底,至今尚未緩過來。

  阮邛笑著向四人抱拳還禮,風雪廟並無繁文縟節,便是晚輩面對那些修為通天的老祖,禮儀仍是如此簡單。

  阮邛與他們說過了一些龍脊山事宜,以及大驪朝廷在龍泉縣的大略部署,然後隨口問道:「神仙台魏晉,此次是不是與你們同行北上?」

  一位白衣負劍老人笑道:「宗門中途有傳遞過飛劍訊息,魏師伯這次確實北上了,只是卻沒有與我們同行,好像聽說賀仙子此次作為道家代言人,進入了這座驪珠洞天,師伯這才願意趕來湊熱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已經見過了那位南歸宗門的賀仙子。」

  阮邛問道:「你們有人見過魏晉嗎?」

  四人皆搖頭,「不曾見過真容。」

  負劍老人問道:「阮師有此問,可是有事發生?」

  阮邛笑著擺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沒有記錯,魏晉堪堪四十歲,就已經坐穩十樓境界,神仙台也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挑起劉老祖一脈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靜山路上,負劍老人輩分和修為都最高,其餘三人則該稱呼魏晉為魏師伯祖,老人與阮師並肩而行,風雪廟六脈,以神仙台最為香火單薄,幾乎淪為俗世王朝數代單傳的慘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對風雪廟貢獻最大,所以阮師曾經所在的綠水潭,老劍修所在的大鯢溝,都對神仙台報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風雪廟內部六座山頭各有爭執,但是如果門風嚴謹、傳承有序的神仙台徹底消逝,那麼不管對風雪廟哪一脈,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聞言後撫鬚笑道:「魏師伯天縱奇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也贏得偌大名聲,說不定下次見面,就是咱們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樓的大修士了。」

  阮邛輕聲道:「樹大招風,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啊。」

  老劍師轉頭看著阮師凝重神色,頓時了然,沉聲道:「等這次事了,返回風雪廟,我就會跟宗主建言,爭取將魏師伯召回宗門,魏師伯不管如何,最好等到成功躋身上五樓之後,再行走江湖。」

  阮邛點頭道:「這是老成之見,理當如此。相信魏晉在江湖闖蕩多年,也見識過人心險惡,能夠理解宗門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搖頭道:「最後魏晉願不願意回到風雪廟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鎮那邊,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點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與諸位同行了。」

  負劍老人一挑眉頭,已是滿身殺氣,「阮師,若是不方便出手,打聲招呼,交由我來。誰敢欺負咱們秀秀,活膩歪了不是?!」

  阮邛會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

  風雪廟其餘三人有些詫異,不曉得老人何時如此喜愛寵溺阮秀了,要知道這十多年老人多仗劍遠遊,不曾待在山上,與那位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遠遠不如他們三個。倒是大鯢溝秦老祖,確實很早就對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劍師臉色平靜,緩緩前行,只是腦海不斷浮現出自己這一脈秦老祖的私下言語,「風雪廟的廟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頭鋪子,阮邛走入鋪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用東寶瓶洲雅言與自己閨女說話,那些小鎮婦人少女雖然為了店鋪生意,暫時只學了一些與外鄉人打交道的簡單雅言,可保不齊會有意外,阮邛便用手指輕輕敲打櫃檯,少女茫然抬頭,疑惑道:「爹,你怎麼來了,今天不是不打鐵嗎?」

  阮邛柔聲道:「出來說話。」

  父女二人離開鋪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騎龍巷,在阮邛出現後,那撥大驪諜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

  這是在對一位兵家聖人傳達一種無聲的敬意。

  阮邛對此暗暗點頭,見微知著,心想大驪能夠有今日强盛國力,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惱火,問道:「是那個豐城楚家跑去跟你告狀了?事先說好,我出手之前,警告過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給豐城楚家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種破爛事去煩爹,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攜重禮登門道歉了。」

  阮秀嘀咕道:「那傢伙看著就讓人噁心,跟那個矮冬瓜一個德行,滿身業障因果,只不過是厚薄之差而已,這種人躋身中五樓後,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擔心給爹惹麻煩,我當時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將來造孽。」

  阮邛深呼吸一口氣,額頭滲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驅使陰神出竅,氣息將整條騎龍巷籠罩住,已經無人可以探查此地動靜,要不然阮秀這席話落入有心人耳朵裡,就真是遺禍無窮了。世間練氣士百家爭鳴,諸子百家中又以陰陽家,最擅長查探人之氣運、業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幾乎全是後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順勢而為,如同抽絲剝繭,小心翼翼,佛家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無忌憚,一副誰也敢殺、誰都可殺的架勢,但這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假像,可是自家這個閨女,不一樣,很不一樣。

  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們的七情六欲和因果報應,隨著修為增加,她甚至能夠直接斬斷因果,一旦殺人,後果更是匪夷所思。

  這絕不是天生火神之體能夠解釋一切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兒的眼中,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別人不一樣。

  阮邛為此翻遍風雪廟珍藏典籍,只有一個失傳已久的古老說法,勉强能夠解釋緣由。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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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穩固魂魄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麼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於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遊方向,不斷反復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遊蕩,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於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麼收拾好行李後,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是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別再這麼瞎折騰給人笑話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看到陳平安的視線後,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少年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處優的少年本就皮膚白晰,愈發紅光滿面,少年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滾燙,入肚後,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顫,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少年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强的林守一咬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曾想阿良已經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少年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後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捨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

  李槐楞了楞,隨即跳腳破口大駡:「阿良!幹你娘!我前年的年夜飯,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凶的漢子,再說了,我從去年春開始,每個月就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裡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呦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隊伍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泡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强上不少,應該就是這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了。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孩子的體內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於是在斗笠漢子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副玄妙另類的山水形勢圖,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竅穴景象和氣血游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湧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穴內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了個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甚,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病懨懨獨自走遠,不願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後來估摸著是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後,朱河終於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隻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睛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過的第二樣法寶,所以就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交給少年,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權當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並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是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應該確實可以遮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少年輕輕搖晃銅鈴,朱河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裡邊兩顆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現袖子一扯,紅棉襖小姑娘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後,就交給李寶瓶,她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裡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小姑娘,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娓娓道來,「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倖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於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裡,往往住著妖艶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裡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雲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於有井水處必有稚童口口傳頌:有妖魔鬼怪作祟處,必有天師府真人。」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麼便等同於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准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於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竪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

  走在隊伍最後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濃。

  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後,在龍鬚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身段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湧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雲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只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後,她再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什麼包藏禍心,只是聽命於聖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後,她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裡。

  成為河婆之後,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顔,比如水中游曳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於俗人一頭,她骨子裡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彷彿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裡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藉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鬚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鬚的錦鯉做嘍囉,平時出行,衆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所以她雖然暫時無法游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於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於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鬚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

  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髮婦人,眯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後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傢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她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聖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後餘生的角色!

  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物,有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遊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衣裳艶麗惹眼的豐滿女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後,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後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聖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聖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聖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後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後的自謙語氣。

  河婆婦人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交出來後,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蓑衣老人楞了楞,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顔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後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婦人可是小鎮杏花巷的駡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裡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鬚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後,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鬚溪水的婦人,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餘,突然有些莫名傷感。

  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兒送給他。

  只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鳳毛麟角。

  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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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七章 拜山頭

  一行人沿著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草鞋都磨破了兩雙,也是富家子弟,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裡有白驢和馬匹幫著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草鞋少年心目中,分量愈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於大驪永嘉郡,在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它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餘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少年請教一下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葫蘆裡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裡,擺著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著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駡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座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用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麼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叫紅燭鎮,嗯,那裡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麼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容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淩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須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麼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看著大義凜然的朱鹿,少年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少年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甚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著怎麼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默默帶著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草鞋少年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那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强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後,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多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像是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有陳平安親手編制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著樂呵,被惱羞成怒的少女一腳使勁踩在爛泥裡,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孩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裡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停步在旁休息的時候翻白眼。朱河是性子淳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孩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孩子在意之事,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脾氣這麼壞,偏偏身邊還跟著一個有錢的爹,孩子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著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一來二去,所有人都心煩氣躁起來,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什麼苦頭災殃沒受過,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

  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

  那孩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著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可以,一定要做得漂亮點!最少也要跟李寶瓶那只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他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擱在這裡,便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相對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禾,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裡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陳平安為此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因為翻山越嶺熟門熟路,腿腳利索,哪怕需要繞路攀援山崖,一樣很快就可以跟上隊伍,不會耽誤行程,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曬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積蓄是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著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白碗,嚷著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發現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並不複雜,熟能生巧。黃昏裡,彩霞滿天,在少年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後,沒過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雲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而衆人絲毫不覺得山風迅猛,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這讓朱河立即心情沉重起來,儘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呆的女兒打招呼,朱河想了想,來到無人處,掏出懷中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旁邊空白處注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續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拈岳字最佳,拈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籙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拈出一個古體的岳字,即嶽,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後者提著酒壺,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的入山籙,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籙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麼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裡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對付世俗高手自信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裡沒底啊。」

  阿良笑著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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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拈出岳字,燒掉黃符,踏罡呵氣,最後雙指並攏,對著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滲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拈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梁,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麼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著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但是當朱河循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向山脊望去,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矛頭直指山頂石坪衆人,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紅棉襖小姑娘的白晰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並沒有她表面那麼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著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頭,邋裡邋遢的白髮白鬚,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著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後,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麼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

  老翁手持綠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落地後,朱河沒什麼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駡道:「幹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畜生幾百年了,本以為就這麼苟延殘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夠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只等大驪朝廷這撥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東風,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駡駡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幹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兒!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幹你祖宗……」

  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的衆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呲呲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著鬚髮打結亂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麼多年,總算逮著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麼得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綉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

  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衆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十足,對不對?」

  老翁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依舊你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老翁身後點了點。

  老翁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頽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幹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衣老翁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裡,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於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餘,雙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於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為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裡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著自身天生的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也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它們為禍一方,它們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駡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老翁背對著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後,少女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這個男人已經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少女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武人朱河根本顧不得這些,眼前這條悠悠然晃動頭顱的黑蛇,就已經帶給他近乎窒息的威懾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寶瓶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無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著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少女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她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少女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少女,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裡。她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少女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少女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龐,愈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她的容顔。

  土地老翁看似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拈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這只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著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駡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

  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漲,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凶狠砸在那頭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錘砸巨鐘的雄渾聲勢。

  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占據上風的朱河正要趁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老翁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他整個人被一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可朱河皮開肉綻不說,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强提一口氣,咽下湧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沖繼續與那孽畜拼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了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著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少年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在千鈞一髮之際,這位草鞋少年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斗笠漢子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著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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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1 00:40:0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誇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像,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控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游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後迅猛俯衝,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顔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後,身軀憑藉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餘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少女身邊擦肩而過,整條身軀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後的三位學塾蒙童,同樣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後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後,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傢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麼?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於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那孩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湧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灘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隻飛翅後,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少年也好不到哪裡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見機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說不定臉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臉頰也會被刮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後,並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色」,更加悠閒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姿勢,黑蛇那雙陰氣森森的銀白色眼眸,偶爾落在白蟒身上的視線,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並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老翁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老翁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兩根手指拈住雪白鬍鬚,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煉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空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老翁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於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於,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

  老翁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福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老翁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後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拈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老翁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裡,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願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顔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借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麼,一次汗水抹掉之後,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乾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儘量讓體內絮亂氣息趨於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盡力進行縫縫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聲響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少年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於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後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條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認識到的一座座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解決根源,但是最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蕩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範。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老翁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著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老翁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鬚髮和破敗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岳神祇該有的樣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强橫,動作敏銳,它在百餘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樓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麼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說是粗淺不堪,可是由這頭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頭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願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後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隻小瓷瓶後,緊緊攥在手心。

  順著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機後,臉上並無半點驚懼神色,擰了擰手腕,灑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麼死後會不會成為那頭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之真意,只是仍需繼續錘煉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閒懶散的模樣,彷彿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無保留餘力,一身魂魄皆已於氣府沸騰,隨著氣血急速流轉全身,那麼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色毒牙的恐怖面貌,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污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乾淨許多,大嘴之內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色,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後,朱河對黑蛇的陰險奸詐,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激蕩粉碎,朱河橫移數步後,立馬就感受到側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是之前的明暗兩板斧,朱河早有預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曾想那條黑蛇身軀後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形成盤踞山頭之勢,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鬥。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牆」之後,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竄出去。朱河一次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於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笑意。

  如果說之前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麼現在就有九分熟了。

  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鬥獸場內靈活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濛濛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於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頽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衣老翁竪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胚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老翁焦急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骼膊。

  老翁愕然,痛心疾首跳腳駡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並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跟兩條畜生一夥的,你別衝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裡願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老翁沖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

  如果沒有意外,草鞋少年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舉動。

  土地老翁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後,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現在它頭顱十數步外,白蟒毫無徵兆地向前一竄,大嘴狠狠咬向少年,哪裡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卻猛然停下腳步,向後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沒!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人跟兩頭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白衣老翁那邊的景象。

  但是那顆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少女那方,繼而緩緩扭向少年,眼眸充滿譏諷之色。

  那一刻,少年滿懷憤懣和失望。

  以至於連體內那條火龍,在經過高處三座氣府竅穴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少女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麼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終於模糊不見。

  白衣老翁呆呆低頭看著少女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後老翁抬起頭,玩味凝視著那個倉皇失措的少女,老人手腕隨意擰轉,綠色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老人笑逐顔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老翁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顔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出一連串黃豆崩裂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顔俊美的綠杖男子,笑望向那頭白蟒,「按照約定,我幫你們對付那個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於這些傢伙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後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繼續是之前數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只等被敕封為山神後,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於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言語,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眯眯望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少女,「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借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於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剝奪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拈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得我此時根本無需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山神了。」

  男人神色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湧泉相報,結果你們這麼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少女面無人色,嘴唇顫抖,反復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男人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麼,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百里,這麼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後輕輕晃了晃頭顱。

  男人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

  最後他環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呼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後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位正值意氣風發的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斗笠漢子與他並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那人鬆開刀柄,然後拍了拍這位山神老爺的肩膀,笑眯眯回答道:「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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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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