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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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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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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4 00:46:55
第七十章天亮

   小鎮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驪將帥命人打造的一塊沙盤,戰事已經落下帷幕,決定棄之不用,就用黑布隨意一遮。

   陳平安在自家宅子裡點起一盞油燈,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三袋子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贈,說是感謝讓他撞見那條金色鯉魚,顧粲留下的兩袋,算是買泥鰍的錢。

   至於陳對原本答謝他的那兩袋錢,陳平安在出山途中,懇請陳對轉交給劉羨陽,陳對雖然疑惑,可是並未拒絕,興許對陋巷少年的選擇比較驚訝,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後心情不錯,陳對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說了些肺腑之言,讓陳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這位潁陰陳氏嫡系子弟的許諾,絕對要比兩袋子金精銅錢更值錢。陳平安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不敢全信,只不過寧姚聽說「潁陰陳氏嫡系子弟」後,私下讓陳平安放寬心。

   齊先生先後兩次贈送印章,共計四方。最早兩方印章,「靜心得意」和「陳十一」,是齊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膽石,之後兩方印章,是齊先生根據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隨形刻就,一小篆一隸書,巧合的是兩方印章能夠合攏,湊出一幅青山綠水圖,一惇厚一纖柔,齊先生分別刻下「山」「水」兩字,依照寧姚的說法,大概能夠稱之為一對「山水印」。

   陳平安把陸道長的兩份藥方三張紙放在桌面上。

   寧姚曾經嫌棄過陸道長的字寡淡無味,人氣才氣煙火氣仙佛氣,啥也沒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舉人秀才,為了科舉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館閣體,規規矩矩,低三下四。

   陳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輕道長這一手字的韻味深淺、造詣高低,也不會因為寧姚的評價不高,就輕視了這三張紙。再者陸道長臨行之前親口說過,小鎮購書識字大不易,陳平安想要學字,可以從他的藥方學起,

   此時陳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後一張紙,之前看過末尾朱紅印文的「陸沉敕令」四字,並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達四方的印章,便覺得那幾個小字,格外可愛可親。陳平安想到以後自己兜裡有了閒錢,哪天買了書,歸入家中私藏,然後在扉頁或是尾頁,輕輕以「陳十一」印鈐蓋朱字,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咧嘴樂呵。

   只是很快陳平安就有些為難,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騎龍巷那間專門售賣糕點的壓歲鋪子,它隔壁就有一間什麼雜物都賣的鋪子,掛「草頭」兩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經常光顧這間鋪子,所謂的文房四寶、書案清供都是那邊買來的。

   陳平安猶豫片刻,覺得等到將來識字了,哪天遇見了一見鍾情的書籍,再去買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還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選出來的蛇膽石,七八顆,顏色各異,但哪怕出水這麼長時間,依然顏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開,大如青壯手心、中如稚童拳頭、小如鴿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樣討喜。

   陳平安本來希望送給劉羨陽,宋集薪雖然是個言語刻薄的讀書種子,但是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樣一件小東西,擺在泥瓶巷外的攤販手上,賣幾文錢,還得費很大功夫,可要是擺在草頭鋪子的櫃子裡,就要三四兩銀子起步,顧客愛買不買,沒錢滾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平安覺得宋集薪這話挺有道理,所以蛇膽石放在他這邊,留在小鎮上,估計撐死了也賣不出什麼高價,可要是給了劉羨陽,要去那什麼潁陰陳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給人坑騙殺價,也絕對比陳平安得到的錢更多。

   至於是自己手握一棟茅屋,還是讓朋友贏得一座金山銀山,兩者孰好孰壞,對陳平安來說,根本不用考慮。

   否則為什麼要和劉羨陽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個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覺得這個人不壞,可不管劉灞橋嘴上如何跟自己稱兄道弟,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會當真,也從不附和。

   陳平安最後拿起那根玉簪子,齊先生說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贈,是尋常之物,並非什麼奇珍異寶。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個小字。

   寧姚解釋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句話。

   君子。

   陳平安雖然沒讀過書,但依然覺得這個詞語,肯定是份量很重的稱呼。

   門口那邊傳來寧姚的嗓音,「你怎麼不把這支簪子別上?人家既然願意送給你,自然是希望你物盡其用。」

   怔怔出神的陳平安抬頭望去,笑問道:「你怎麼來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桌對面,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細查看過了,的確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沒有暗藏玄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座小洞天呢。」

   陳平安一頭霧水,「啥?」

   寧姚看著那一桌子陳平安的「壓箱底家傳寶」,解釋道:「別有洞天,這個說法聽說過吧?老百姓只當是讀書人的修辭說法,沒當真。其實這裡頭很有講究,天底下洞天分兩種,一種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座驪珠洞天,屬於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個洞天,有些疆域廣袤,不知幾千幾萬里,傳說中道祖擁有一座蓮花洞天,雖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張荷葉的葉面,就比你們大驪王朝 京城還要大。」

   陳平安一驚一乍,懷疑道:「不可能吧?」

   寧姚笑著伸出大拇指,翹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將來我去親眼看過之後,回來告訴你真假!」

   陳平安輕聲道:「這麼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吧?」

   寧姚呵呵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陳平安趕緊岔開話題,「寧姑娘你繼續說洞天的事情。」

   寧姚隨手拿起一塊小巧玲瓏的蛇膽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說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夠貫通天地,靈氣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實的仙家府邸,練氣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負大氣運之人不得佔據,早已被三教百家裡的佼佼者瓜分殆盡,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點像是藏藏掖掖的祕境,如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風景宜人,以罡風洞天最為幽奇險峻,以驪珠洞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我們這兒怎麼了?」

   寧姚嘴角翹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道:「最小,就這麼點大,彈丸之地,不值一提。」

   陳平安乾脆盤腿而坐,懶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後揚起一隻拳頭,依次豎起一根根手指,柔聲笑道:「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齊先生,楊老頭,劉羨陽,顧粲,當然還有你,寧姑娘。」

   寧姚也笑了,「還有一種小洞天,就是收納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須彌芥子一說,道家則是袖有乾坤,其餘百家也各有各的說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簡而言之,就是說一點點大的物件,能夠放下很多玩意兒,只是相較真正的洞天福地,這種冠以『洞天』頭銜的寶貝,放不得活物,我娘親以前最值錢的嫁妝之一,就是一枚玉鐲子,」裡邊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這棟屋子這麼大的地方。」

   不知外邊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這麼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蓮葉,就有一座城池那麼大呢。」

   寧姚惱羞成怒,身體前傾,伸手就想要給陳平安腦袋一巴掌,陳平安趕緊身體後仰,左右躲閃。

   寧姚出手數次也沒能得逞,靈犀一動,那隻握有桃色蛇膽石的手,作勢要丟出石頭。

   陳平安趕緊慌張道:「別扔別扔,要是邊邊角角磕壞了,肯定要少賺很多銅錢的!」

   寧姚撇撇嘴,放下蛇膽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嚇得陳平安趕緊閉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聲,將石頭重重拍在桌面上,寧姚捧腹大笑。

   陳平安睜眼後,無奈道:「寧姑娘,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啊。」

   寧姚一挑狹長眉毛,手肘一掃,那顆石頭被掃落桌面。

   陳平安雙手撓頭,苦著臉。

   跟寧姑娘講道理,講不通啊。

   寧姚嬉笑一聲,從桌面下伸出另外一隻手,那顆本該摔落在地的石頭,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陳平安還是雙手抱頭,可憐兮兮。

   寧姚不再捉弄陳平安,正色問道:「你以後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老實回答道:「幫阮師傅做完那些力氣活,我想以後自己進山燒炭,還可以順便採藥,賣給楊家鋪子。」

   寧姚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麼除了正陽山的那頭搬山猿,還有清風城許家的婦人,截江真君劉志茂,以及蔡金簡和苻南華背後的雲霞山和老龍城,你怎麼辦?萬一人家要找你麻煩,你往哪裡逃?」

   寧姚不等陳平安說話,沉聲道:「所以當初陸道長讓你不管如何,都要厚著臉皮待在鐵匠鋪子,是一條正路。」

   陳平安憂心忡忡道:「那如果給阮師傅惹來一大串麻煩,怎麼辦?」

   寧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運轉的聖人,還會怕這些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回頭問問阮師傅,先把所有實情告訴他,看他還願不願意收我做長期學徒。」

   寧姚一手支撐著腮幫,一手翻翻撿撿那 蛇膽石,道:「在小鎮這裡,沒有什麼是一袋子金精銅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袋。」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我心疼啊。」

   寧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腦給劉羨陽的時候,怎麼不心疼?」

   陳平安搖頭道:「兩回事,不能比。」

   寧姚白眼道:「以後哪個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婦,我估計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真要有了媳婦,就又是一回事。我可不傻,會讓自己媳婦受委屈。」

   寧姚一臉不信,滿滿的譏諷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雙手抱胸,盤腿而坐,難得有些囂張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婦受了委屈,別說是正陽山老猿,就是你說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說,反正先砍了再說!」

   寧姚很是驚訝,目瞪口呆。

   她一直覺得陳平安不是個硬脾氣的人,當然殺蔡金簡、鬥搬山猿除外,平時相處,陳平安好像永遠也不生氣,性情也不偏執,不溫不火的好脾氣。

   這種話如果是苻南華、宋集薪這些天之驕子說出口,寧姚會覺得理所應當毫不意外,可從陳平安的嘴裡說出來,寧姚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陳平安咧嘴笑道:「我爹這輩子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就是為了我娘,因為騎龍巷有人罵我娘,我爹氣不過,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說,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護著自己媳婦,娶進門做什麼?!」

   寧姚有些奇怪,「嗯?」

   陳平安撓撓頭,赧顏道:「我爹燒瓷厲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給人打慘了。」

   寧姚伸手扶住額頭,不想說話。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寧姚沒好氣道:「不用。」

   陳平安沒有強求,只是把寧姚送到院門口。

   寧姚沒有轉頭,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門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人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陽花木。

   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無依無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個外鄉人一口一個泥腿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

   可是少年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貪圖享受,事實上少年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從爹娘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

   哪怕就算有錢買了春聯,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張貼,不會有人告訴陳平安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那個貼在門頭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負,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

   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骨頭格外的硬。命也會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為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對著油燈發呆。

   迷迷糊糊,陳平安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

   但是當他一腳踏上台階之後,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裡,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光芒,彷彿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蘊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淚,但是不知為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看到那裡的奇異風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中。

   有些相似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大袖飄搖,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脫韁野馬一般的混亂潛意識當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人物,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她距離人間更遠。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彷彿有狐魅女子細語呢喃,蠱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當頭。」

   之後又有人威嚴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

   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於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雲梯,跨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聲熟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少斤兩的神氣意願?不要逆天行事……」

   有點像是楊老頭的訓斥和告誡。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後邊越低。

   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

   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憑藉本能地挺直腰桿,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張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的應得機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寧姚之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物,厚顏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陽他們嗎,轉身返回小鎮吧,把機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用他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以後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

   廊橋轟然一震。

   天地寂靜,雜音頓消。

   有嘆息,有恐懼,有慌亂,有敬畏,有唏噓,一團亂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後,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齊先生與自己,並肩而行。

   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不再被光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去要見誰?」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位… …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

   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後不忘沉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腳準備踏出第三步。

   有一個響起極遠、極高之地的嗓音,瞬間穿透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到即止。」

   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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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5 00:52:29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

  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胚,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后,陳平安這才感受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門檻,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著一塊黑色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著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台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說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腳了,然后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里也能享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透著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說過了外邊天地的光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著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余?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著那塊黑色石頭,想著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著這塊磨劍石。至于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后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余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于搬不動,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只籮筐。

    很快少年就背著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眾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著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著鐵鎖井已經徹底干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鏈,也給哪家混蛋給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說著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情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著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占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著老槐跟小鎮的淵源,說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說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后,陳平安背著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女肩膀上,扛著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轱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蕩,她跟顧粲屬于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 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系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她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后,咧嘴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著呢,我還要忙著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儿。”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著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動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几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她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著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著。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她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她最后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著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

    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著旱煙。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發,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几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万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后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蕩,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說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于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杆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轄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發絲長達几千里,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里躺著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涌。

    老人無動于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輪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

    片刻之后,老嫗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游。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后,速度放緩,最后簡直就是烏龜划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余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干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鏽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后,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后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里。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鑄劍淬煉,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舍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松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后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豐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后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后。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划算嗎?我看不划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几句心里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裊裊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里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說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里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于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云山情有獨鐘,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于情于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于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麼,最后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老人拎著老煙杆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

    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發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后就由他來帶領那趟游學。

    出門遠游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其余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里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于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后,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几本啊。”

    ————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后,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后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

    陳平安背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后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系。”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后,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

    一雙草鞋,輕輕晃蕩。

    對于寧姑娘的離去,少年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

    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入水后,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后,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

    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當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

    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兩者很相像。

    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麼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后,呼吸困難,咬緊牙關。

    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少年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

    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少年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光,疼。

    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著。

    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后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她以槐枝拄地,氣喘吁吁,從腰間繡袋撈出一把張鮮艷欲滴的翠綠槐葉。

    陳平安接過后,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游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紅棉襖,笑著伸出手。

    小女孩一臉茫然。

    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她堅持片刻后,神色懊惱地從繡袋里掏出最后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陳平安繼續伸著手。

    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里又摸出一張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后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后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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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黑云

  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强地輕松走在泥瓶巷,把后頭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給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並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姑娘后,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嗎?你是不知道,今儿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游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

    紅棉襖姑娘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繡袋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捻動旋轉,得意洋洋。

    她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呦”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張破葉子,有什麼只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嚎啕大哭回去,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牆,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給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里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划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麼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只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麼大!”

    只可惜紅棉襖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麼金算盤,她繼續在伙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她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還有哦。”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就是這這麼個討人嫌的德行。她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几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願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下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興致勃勃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抓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麼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來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的疼。

    羊角辮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她閑著也是閑著,竹筒倒豆子就把學塾的境況給一口氣說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游學,最后要去到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來呢,這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托病不來學塾,后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麼,要跟著齊先生走那麼遠的路,不累啊。”

    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粲,只不過她跟刺蝟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麼?”

    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炸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喜歡成天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她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伙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

    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麼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后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的李家宅子,都行。

    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牆頭,說起來陳平安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只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牆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牆,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后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

    李寶瓶並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隆冬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后,你長身体了,個子竄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顆銅錢關系!”

    陳平安對于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

    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

    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這位紅棉襖小姑娘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里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並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上,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

    陳平安沒有拒絕小姑娘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位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位小姐,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只死也不願松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里,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的離去身影。

    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准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她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麼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

    那個門房于心不忍,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櫃解圍,說道:“方才一個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准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后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游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

    李寶瓶只好先放過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

    劫后余生的羊角辮小姑娘,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

    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著頭。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從小鎮上空飄過。

    從北往南。

    剛走出福祿街的草鞋少年,也在抬頭望去。

    那一刻,少年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哪里是什麼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凌空。

    少年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云的南下。

    驟然之間。

    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們背道而馳。

    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

    最后,眼力極好的草鞋少年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鬼了,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約莫百余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后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衝而下。

    轉瞬之間,一日千万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

    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仆仆的少女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少年說什麼,腰間懸刀的御劍少女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少年下意識伸出手,只是早已少女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

    尷尬的少年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去。

    草鞋少年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

    以至于陳平安經過一間騎龍巷鋪子的時候,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

    吃著吃著,少年不知為何,又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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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5 00:53:03
第七十三章 木人

  陳平安吃著將近十年沒嘗過滋味的糖葫蘆,扛著槐枝返回泥瓶巷,經過一棟比自家祖宅還有破敗的宅子,陳平安心懷愧疚,想著是不是先跟阮師傅借些銀子,把這棟屋子給修一修,雖說從小就生活在這座泥瓶巷,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棟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頂追逐搏殺,故意將其騙到這里,害得屋頂被老猿踩出個大窟窿,陳平安覺得必須把這個爛攤子攬在身上,否則以后免不了要風吹日曬,受那下雨刮風的罪,可能宅子原本還能熬個二三十年光陰,現在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去,房屋棟梁會腐朽得很快,這一點,跟陳平安被蔡金簡强行“指點”的身軀,極為相似,都是八面漏風的境地,所以陳平安愈發心有戚戚然,想著怎麼也要把這棟無主的宅子修好,不說多光鮮氣派,牢固結實總是跑不掉的。

    陳平安不是沒有想過拿出一枚金精銅錢,跟人兌換成真金白銀或是銅錢,比如楊家鋪子的楊老頭,或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但是陳平安有一種直覺,金精銅錢這種東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是少一枚,至于銀子銅錢,到哪里都可以掙,無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陳平安決定先問阮師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銅錢來解決難題,心疼肯定會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問題,已經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總不能假裝視而不見,陳平安很怕虧欠別人。

    陳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小姑娘贈送的槐枝,靠著院牆斜放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磨劍石依然還在籮筐里,不過當然不會就那麼光明正大地丟在院子,已經讓陳平安搬去了屋內,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陳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個一丈高的深坑,將那不起眼卻值錢的磨劍石埋起來,斬龍台,只是聽聽這名字,就感覺比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還要珍貴。

    陳平安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聲,宋集薪和稚圭離開小鎮的時候,顧不上那一籠子的老母雞和雞崽儿,估計這會儿有點餓傷了,陳平安去屋內拿起那串鑰匙,再從自家帶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門,打開雞籠,蹲下身一點點漏出指縫。喂過了雞,陳平安打開灶房的房門,想看看有沒有稻谷之類的余糧,以免白白放壞發霉,結果進了灶房,讓陳平安大開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開蓋子一看,陳平安就飽了,櫥櫃里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牆壁那邊還掛著一排火腿和魚干,一切收拾得干干淨淨,清清爽爽,大小物件,雜而不亂。

    陳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對柴禾吸引住視線,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她根本不會砍柴,所以當時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換成是陳平安三下兩下,就能把約莫等人高的木人給劈爛,此時此刻,陳平安蹲著低頭,發現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的紅點,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著老遠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紅點,陳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細望去,每一粒紅點旁邊,竟然還刻有極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紅點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筆畫就更加細不可見了,也就虧得是陳平安,換成尋常人的眼力,恐怕只看作是紅點和黑點而已。

    陳平安嘗試著將那些殘肢斷骸重新拼湊起來,沒過多久,木人就重現原形,幸運的是木人並未缺少什麼大件,遺憾的是許多拼接起來的地方,紅點和黑字已經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盡,估計相對完整的朱點墨字,還剩下十之七八。

    陳平安起身去打開窗戶,讓灶房光線更加通透明亮,這才繼續蹲下身,仔仔細細看過去,不敢漏過任何一點細節,這就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雖然陳平安不認識絕大多數的墨字,但是依然盡力記住它們的筆畫結構。

    對于讀書識字,陳平安內心深處一直懷有期望。

    做窯工的時候,許多次陳平安登上山頂后,遠眺小鎮,除了尋找泥瓶巷在哪個方位,往往第二個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學塾。年少時,有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經常會去學塾,蹲靠在牆腳根,頭頂就是書聲琅琅,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麼,但是孩子會莫名覺得安心和心安,心很靜,一天受到的委屈,聽著聽著就沒了。

    不過讀書一事,對當時的泥瓶巷孤儿來說,是比糖葫蘆還要奢侈許多的東西,遠遠看看就好。

    此時陳平安閉上眼睛,憑借記憶,在腦海當中構建一個完整的木人。

    若是有記憶模糊的地方,陳平安並不急于睜開眼睛去查看真相,先行跳過,結果從頭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處不確定的朱點墨字。

    將那些遺漏一一辨識記憶過去,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本想再來一遍,只是剛閉上眼,就腦袋發脹,有些暈乎,陳平安果斷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氣就行的,否則只會越忙越亂。陳平安學習燒瓷之后,對此感觸頗深,不是天資聰穎,純粹是整天被姚老頭破口大罵,不斷挨罵后的心得之一。

    陳平安重新將木人打亂,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關好院門后,想了想,還是要去一趟小鎮東門,再找一次看門人,以后做了鐵匠鋪子的正式學徒,多半要住在那邊,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陳平安想跟那位光棍漢打聲招呼,不過之前找過一次,沒找著。

    陳平安小跑來到小鎮東門后,那棟黃泥屋依舊是房門緊閉上鎖的光景,嘆了口氣,就坐在看門人鄭大風經常坐的那只樹墩子上,小鎮不比進山,可沒有什麼山神座椅的講究。陳平安坐在那里發著呆,難得忙里偷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鎮內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陣車轱轆聲,陳平安轉頭望去,當頭一輛牛車,后邊跟著兩輛有車廂的馬車,牛車上坐著一群孩子,還有兩張熟悉的臉龐,大紅棉襖的李寶瓶,兩坨腮紅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來就是石春嘉所說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位學塾蒙童。

    牛車上五個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

    車夫是一張中年人的陌生臉孔,之前在學塾掃地老人坐在車夫身后,

    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李氏的紅棉襖小姑娘,其余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天壤之別,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位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姐姐叫李柳,不過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縫縫補補的兩件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五位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座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的心中聖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五個孩子此時此刻,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盡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聖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麼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只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后只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沉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小姑娘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后,看到他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

    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几次的掃地老人,想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

    與此同時,后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

    雖然只有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位人的面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御劍凌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就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

    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上,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麼。

    那根無形的邊境線上,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願往后撤離一步。

    還有一位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盡頭,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頭鴉青色發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

    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老嫗,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

    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秉性善惡,皆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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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火龍走水

  陳平安回到鐵匠鋪子,勞作之后,趁著吃飯休息的時候,陳平安端著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師傅,陳平安說要借錢,可能要十五六兩銀子。阮邛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借錢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一眼草鞋少年,蹦出兩個字,“滾蛋。”

    陳平安趕緊乖乖跑路。

    阮秀皺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阮邛冷哼道:“沒揍他就已經算很好說話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這麼辛辛苦苦給你當學徒,工錢一文錢也沒收,天黑那段時候,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麼就是閑聊,只有陳平安還在從井里搬土,一趟趟的,忙這忙那,一點也沒閑著,這些時候誰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沒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人家問你借十五六兩銀子,怎麼就過分了?”

    阮邛黑著臉不說話,心想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數了,才想砍死這個挖牆腳的小王八蛋。

    要是這少年有正陽山搬山猿的修為本事,爹早就學那齊靜春,將其打個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這里,阮邛有些灰心喪氣,雖說自己哪怕拋開此方天地的聖人身份,勝過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想跟齊靜春那樣一腳定勝負,顯然不可能。

    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兵家劍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戰陣廝殺的强弱高低,而是成為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鑄劍師,鑄造出一把有希望蘊養出自我靈性的活劍,使得天地間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輪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靈。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頭望向天空,莫名其妙罵娘起來,“真以為齊靜春死了之后,你們就能夠無法無天了?我的規矩已經明明白白跟你們說了,現在既然你們不遵守,就拿出能夠不守規矩的本事來,如果沒有,那就去死吧。”

    眼見四周無人,原本蹲著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

    云海之上,有几位宮裝女子、婦人和錦衣玉帶的男子,聯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風流瀟灑的神仙中人,時不時俯瞰昔日驪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談笑之間有風生。

    砰然一聲巨響。

    一位雍容華貴的金釵婦人那顆腦袋崩裂開來。然后是她身邊的一位貌美少女,腦袋也開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無人例外。

    阮邛身形懸停在金光絢爛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厲,環顧四周,冷笑道:“怎麼,就只用這麼點小雜魚來試探我阮邛的底線?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雖然就是個打鐵的,遠遠比不得齊靜春,可要說在此地斬殺一兩個不長眼的十樓修士,有何難?那麼從現在起,這儿規矩多出一條,諸位聽清楚嘍,哪怕躲你在邊界線之外覬覦驪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樣把你抓進福地上空,然后將你的腦袋打爛,信不信由你們。”

    阮邛才說完,往邊境線外一閃而逝,下一刻只見他單手按住一位老人的頭顱,抓回界線之內后,五指一按,仙風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饒道:“阮師!阮師!有話好好說!老夫是附近紫煙河的……”

    不等老人說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師的腦袋,將屍体隨手丟出自家福地版圖之外,不過那抹從屍体內逃竄而出的碧綠虹光,阮邛僅是冷冷瞥了一眼,並未痛打落水狗。那條長短不過三尺有余的綠虹,瘋狂飛掠將近千里,一頭扑入一條淡淡紫煙升騰繚繞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壯觀,遠勝大驪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猶有血跡的阮邛高聲道:“甲子之內,一律如此。”

    遠處云海當中,有女子修士借著云霧隱匿身形,憤懣道:“手段如此血腥殘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鎮一地氣運的聖人所為。”

    阮邛氣笑了,“呦呵,學聰明了,躲那麼遠才嘀嘀咕咕,覺得我拿你沒轍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齊靜春那讀書讀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個兵家劍修講道德禮儀,你腦子有坑吧?”

    阮邛一臂傾斜向下,雙指並攏,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搖風,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剎那之間,天上地下有兩處氣息迅猛翻涌,如兩座剛剛現世的泉眼。

    另一處有溫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風雷雙劍!蘭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異于常人,並不蘊養在竅穴當中,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間,跟隨他的那兩尊兵家陰神,四處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綠色螢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螢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瑩剔透的桃花縈繞盤旋,為主人護駕。

    這抹幽綠流光差不多一口氣掠出八百里后,就被從天而降的一根青色絲線,從頭顱當中貫穿而過。

    為她仗義執言的那個男人,見機不妙,便早早以獨門遁术消失。

    天上為之寂靜,再無人膽敢聒噪出聲。

    阮邛冷笑一聲,不再跟這群心懷不軌的鬼蜮之輩計較,身形落回鐵匠鋪附近的溪畔,滿身煞氣和血腥氣的鐵匠,伸手在溪水中衝刷掉血跡。

    阮邛嘆了口氣,感傷道:“齊靜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講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

    岸上,陳平安正在進行一個時辰的走樁,在返回途中,練習完畢,正在舒展放松筋骨,陳平安突然看到阮師傅從溪邊走上岸,猶豫了一下,放緩腳步,不去碰釘子。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阮師傅對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待自己的眼神,跟姚老頭有點像,透著股嫌棄。

    阮邛也沒搭理少年,自顧自大踏步走回鐵匠鋪子。

    陳平安驀然回頭,望向溪水。

    平靜如常,並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緊,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當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誕的感覺。

    只是視線當中,溪水潺潺,歡快柔和。

    陳平安不死心,撿起几粒輕重正好的石子,轉身沿著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細打量著溪水里的動靜,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陳平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觀感,陳平安哪怕那麼多次潛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過如此清晰的厭煩感覺。陳平安如今能夠確定一點,世上有著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齊先生在小鎮,所以万邪不侵,如今齊先生不再了,說不定當下就是鬼魅四處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哪怕阮師傅是下一任所謂的“聖人”,陳平安也不敢掉以輕心,說到底,陳平安還是更加信任齊先生,對于不苟言笑的阮師傅,敬畏之心肯定有,親近之心則半點無。

    陳平安之所以膽敢跟著感覺走,主動查尋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師傅前腳才走,陳平安不覺得如果真有水中鬼物,膽敢在聖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殺自己。再說了,陳平安如今袖中藏著齊先生贈送的那對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少年膽氣尤其粗壯。

    陳平安先后丟完兩把石子后,正要彎腰拾撿,不遠處有人問道:“你做什麼?”

    少女青衣馬尾辮,原來是阮秀。

    陳平安一直在全神貫注對付水中,沒有察覺到阮姑娘的靠近,也沒有藏掖,不怕她笑話,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實回答道:“我覺得水里有髒東西,就想著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來。”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臉色一沉。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阮秀搖搖頭,“看不出來。”

    陳平安笑道:“應該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聲道:“你先回去,我要在這邊吃點東西再回鋪子,我爹問起的話,你就說沒看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他記起一事,從地上找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問道:“阮姑娘,我能不能問你有些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個讀法?”

    阮秀頓時如臨大敵。

    讀書?

    書本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敵人了。隨便翻開一頁書,每個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陣的大修士,對阮秀耀武揚威,阮秀實在是每次看到就頭疼,原本她跟隨父親阮邛進入小鎮后,是應該去學塾讀書的,完全不用幫忙打鐵鑄劍,但是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腦袋熱,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腳崴了……阮邛實在是懶得再聽到那些蹩腳借口,才放過阮秀一馬。

    只是今天阮秀不願在少年面前露怯,强自鎮定,笑容牽强道:“你先寫寫看。”

    當陳平安用石頭在地面刻出兩個字后,阮秀搖身一變,神采飛揚,自信笑道:“這兩個字啊,太簡單了,我很小就曉得它們了,一個神字,一個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個人体穴位的稱呼,神庭,所謂的竅穴,我們人之所以是万靈之長,許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為人,就在于人之身軀最適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座大小竅穴,皆是金山銀山似的寶藏,古人有云,竅穴,即是‘神氣之所游行出入也’,我們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飯的小孩子,這家里吃一碗飯,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斷溫養孕育,成長壯大。”

    阮秀娓娓道來,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微笑道:“至于這神庭,就在這里,你捋起頭上的發際線,往上五分距離,這個竅穴,對于我和我爹這樣的兵家劍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們的行話來說,便不屬于‘兵家必爭之地’,可有可無,倒是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此處竅穴至關重要,不過我爹說過,那些神神鬼鬼,沒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寬,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不值一提。”

    陳平安全部聽不懂,只能死記硬背,之后又分別問了“巨闕”“太淵”。

    阮秀也一一作答,少女雖然不愛讀書,那也只是不喜歡那些儒家聖賢的經典書籍,對于兵家修行和練劍鑄劍,少女喜歡得很,這些竅穴名稱,她自小就爛熟于心。

    不等陳平安開口求人,少女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時候,我把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名稱、方位和用處,一一告訴你。”

    陳平安笑道:“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問道:“那麼多次讓你幫我買糕點,你覺得麻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舉手之勞,當然不麻煩。

    阮秀開心笑道:“這不就得了。”

    她突然有些遺憾惋惜,“竅穴這些東西,哪怕知道了,其實意義不大,世間修行,之所以有那麼多旁門左道和歪門邪道,就在于各自的養氣、煉氣路數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當然也有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氣和養氣兩大心法,可是無法外傳的,這不是我爹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陳平安,對不起啊。”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物,趕緊笑著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多認識一些字,沒有想那麼多。再說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譜可以練習,只是這個拳譜上的拳樁,我就已經差點練不過來了,哪能分心。”

    阮秀釋然而笑,輕輕拍了拍胸脯,“那就好。”

    顫顫巍巍,風景這邊獨好。

    陳平安趕緊收斂無心的視線,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頭等你空閑,我反正可以晚點回泥瓶巷。”

    阮秀跟著起身,點頭笑道:“好的。”

    陳平安小跑向鐵匠鋪子。

    阮秀走下岸,來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塊帕巾,丟了塊糕點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

    等到大概陳平安到達小鎮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紅色的鐲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聲道道:“火龍走水。”

    那只手鐲瞬間液化,有一活物蘇醒,不斷掙扎扭曲,最終變成一條通体火焰纏繞的小蛟龍,它首尾銜接,剛好環住少女的手腕。

    隨著青衣少女一聲令下。

    這條原本長不足一尺的赤紅蛟龍,一躍向溪水。

    一丈,三丈,十丈。

    火龍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軀長達十丈的火龍不再繼續增長,但是附近溪水全部蒸發殆盡,不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嚇破膽的潰敗士兵,死也不敢繼續衝鋒陷陣,就擁簇積壓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斷上升,而下游溪水則繼續一衝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

    靜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河床干涸的溪水底部,跟隨著那條十丈火龍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聖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隨之消失,所以已經不禁术法神通。

    這也是阮邛為何要訂立規矩並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鈞的根源,此處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占地最小的一個,也最不以天材地寶見長,但終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塊福地,種種好處,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沒了大陣牽制,一旦無人約束,外界修士蜂擁而入,魚龍混雜,心思不純,到最后小鎮六千多人,除去那些僥幸活下來的老烏龜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計一天之內就會死絕。

    兵家行事,其實也重規矩,但是更講究變通,遠比儒家要靈活多變,能夠因事因地而異,便宜行事。

    約莫一炷香后,不斷在河床當中左右扑騰的火龍好,像終于逮住了那個狡猾的目標,一爪凶猛按下,緩緩低垂頭顱。

    阮秀走到火龍頭顱附近,低頭望去,火龍爪下,是一位蜷縮起來的婦人,她被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她有一頭及腰的青絲,死死護住全身。

    她好奇問道:“小小河神,也敢在我家門口撒野?我爹當年連斬六位江水正神,你沒聽說過嗎?”

    從干枯老嫗變成年輕婦人的河婆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經過此地,絕無害人之心啊。何況奴婢斗膽泄露陰神氣息,是希冀著幫助阮聖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著能夠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氣,若是覺得小的相貌丑陋,礙眼惹人煩,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間游走……”

    阮秀直截了當問道:“你認識陳平安?”

    被火龍按住腰肢的河婆,容貌迅速衰老,卻只敢可憐嗚咽,小雞啄米點頭道:“認識認識,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陳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並無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邊看到小鎮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練拳,覺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來了此等潑天大禍,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規矩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揮揮手,火龍重新化為一只花紋古朴的紅色鐲子,戴在少女手腕上。

    阮秀依舊站在遠處,身后就是洶涌而至的迅猛溪水。

    但是讓河婆心驚膽戰的一幕出現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敵,未戰先降,自動繞行,往下游涌去。

    更可怕的是,河婆能夠感知到這位青衣少女,根本沒有動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別發呆,說說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重獲自由之身的河婆,姿容皮囊開始緩緩恢復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驟然驚懼得忍不住尖叫起來,原來那一頭鴉青色的瀑布青絲,在縮減長度,她撕心裂肺道:“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青衣少女吃著糕點,含糊不清道:“啊?這樣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與水是天敵。”

    河婆强自冷靜下來,默默垂淚哀求道:“求大仙大發慈悲,饒過奴婢的這次無心冒犯。”

    阮秀認真想了想,“以后我會喊你過來講故事,放心,我到時候會隱藏本命氣息。”

    河婆哭喪著臉,不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阮秀走向岸邊,回頭道:“下不為例啊。”

    河婆連連說道不敢。

    少女上岸后搖晃著馬尾辮,走向鐵匠鋪子。

    河婆身軀沒入溪水,一張臉龐充滿猙獰怨恨,不過數次吃虧之后,她開始懂得死死壓抑住這股戾氣。

    一串起于別處的別人心聲,卻在她心頭重重響起。

    “蠢貨,收起你的無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將來證道契機為何事?就是殺盡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還敢對此人心懷殺心?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長脖子讓你殺,最后也只會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對水中任何陰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銳?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沒有猜錯,她將來第一個要殺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來好好想一想如何補救,這樁原本滅頂之災的禍事,亦是你得到大機緣的種子。”

    “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絲毫逾越規矩的舉動,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河婆在聲音消失后,她痴痴呆呆懸停在水中,身軀搖曳生姿,卻了無生氣。

    大道縹緲不定,讓人心灰意冷。

    ————

    阮邛在鑄劍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進來,沒好氣道:“欺負一個不成氣候的河婆,很高興嗎?”

    少女笑容燦爛道:“那就等她成為江河之神,我再欺負她。”

    阮邛皺眉道:“秀秀,千万別不把河神江神當回事,到底是納入一洲山川湖海譜牒的正統水神,雖然比不得各國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殺它們,並不輕松。”

    少女哦了一聲,隨口道:“那就讓他們無水可棲嘛。”

    阮邛心頭一震,隨即迅速壓下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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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占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位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皙,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体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麼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几句,這次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体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著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后,快馬加鞭,實在是來的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壇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著阮師。”

    阮師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后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籠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志記載的名稱,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台,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占有,至于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体如何對斬龍台進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產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台,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需客氣。”

    阮師笑眯眯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師又說道:“那處斬龍台,在我來這里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里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里開山立派,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縣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杆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境內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願意急著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巒形勢圖,本官再陪著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到時候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扎根,而不僅僅是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是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里,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强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為王一事,不用著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願拿出來的披云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有些神色尷尬,事實上來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万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台。你可以先稟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復,此事一樣不著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沉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余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后,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后,縣衙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采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后者笑著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后,大驪律法最低,若有衝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准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系,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后,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位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后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個打鐵的粗胚,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于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几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願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願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强人所難了,于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聖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麼個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于文昌閣和武聖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並不輕松,“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麼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愣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繡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說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既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余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字跡,不說話,兩個人盯著他,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粒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于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小鎮方言,說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里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麼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后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后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家伙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里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里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麼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難指點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麼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后背三關,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后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並肩離開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

    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著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

    阮秀有些不願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著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后結束。”

    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有。”

    阮邛似乎比較順眼少年的誠實,臉色好轉几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里爛掉,也沒隨隨便便用掉。小鎮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入小鎮,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后,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扎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后,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于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籌,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后我明天死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儿,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賤賣山頭一事,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于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后,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如果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后代,亦是如此。”

    這是細水流長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誇,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划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顆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五百年,整整三百年都歸自己了,怎麼想都划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顆金精銅錢左右。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它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后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麼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

    阮邛非但沒有惱火草鞋少年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復,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的時候,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少年以前也想象過以后自己有錢的日子。

    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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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6 00:49:17
第七十六章 背對

  陳平安臨近石拱橋的時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后,便沿著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的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著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少女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著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后,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松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離開泥瓶巷,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著樂呵,兜里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還只見過碎銀子,沉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別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開屋門后,跑去確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門,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著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腳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別裝有二十五顆金精銅錢,二十六顆,二十八顆。

    總計七十九顆銅錢。

    關于這些來歷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于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別拿出一顆,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云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壓勝錢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

    供養錢正面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朴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復觀看,少年實在很難想象這麼小小的一枚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里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復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只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后低頭對在那儿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拿起壓勝錢,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少年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習俗。

    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后一顆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麼這些銅錢最后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里劈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只需要一顆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顆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顆。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麼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扎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后,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著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在別處,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別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他爭取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后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顆銅錢左右,其余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他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于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著這麼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麼驪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后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著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親自再進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這麼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儿。

    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余分別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里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由,雖然顏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著不如出水時候那麼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著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粲,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師傅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

    姚老頭是這樣,阮師傅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麼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著里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麼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系,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麼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張槐葉,當時紅棉襖小姑娘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張,陳平安送給她三張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只可惜失去了那種沿著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 只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張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拳譜當中。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后,出門在院子里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后搬走。

    陳平安很快沉浸于拳樁之中,渾然忘我。

    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寧姚姑娘說過,練拳一百万次,才是習武的起步而已。

    陳平安哪里願意偷懶。

    他無意間想起那個木人身上的朱點墨字,那些傳說中以便氣流出入的一座座竅穴氣府。

    通体舒坦,滾滾發熱,体內像是有一條火龍在快速游走,從頭往下游去,磕磕碰碰,並不順暢,那些竅穴就像是破敗不堪的粗糙關隘,關隘之間的道路,更是絕對稱不上陽關大道,有些寬大卻崎嶇不平,有些狹窄且陡峭,火龍經過的時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過鐵索橋。

    最后這條火龍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氣府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最適合它盤踞的窩點,作為龍宮。

    寧姚曾言武道煉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巔峰圓滿之時,自身生出一股氣,如泥菩薩高坐神龕,氣沉于丹田,不動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氣象,開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個人仿佛枯木逢春,許多雜質和淤積,都會被一點點排出体外。

    陳平安就走在這條路上。

    沒有名師指點,也不能算誤打誤撞。

    靠的是勤能補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嶺,以及雖然粗劣卻得其法門的一種呼吸吐納。

    八年尚未破開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寧姚的家鄉,講究一個窮學文富學武,好在武道一途,沒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習,越是登堂入室之輩,越是造詣高深的宗師,越看每一步的重腳踏實地,每一層武道台階的夯實程度,不過像陳平安這麼慢的,如何丟人現眼算不上,畢竟世間無數豪橫門第的年輕人,確實就被擋在第一個門檻之外,終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氣的存在,但目前來看,陳平安肯定是跟武學天才無法掛鉤了。

    陳平安猛然“清醒”過來,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他在院子里緩緩行走,逐漸放松身体四肢。

    陳平安低頭看到牆腳斜放著的那根槐枝,突然異想天開, 想給自己削出一把木劍。

    小時候爹娘走后,陳平安每次在神仙墳那邊遠遠看著同齡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飛紙鳶,男孩子則是用他們父親幫忙做出來的木劍竹劍,劈里啪啦過招,打得不亦樂乎,陳平安那時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來成為燒瓷的窯工學徒,一年到頭疲于奔波勞碌,便斷了念想。

    陳平安蹲在槐枝前,覺得做一把木劍肯定沒問題,兩把的話就比較懸。

    陳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門外,再去拿了那把進山開路的柴刀,准備動手給自己做一把木劍。

    只是當陳平安提著柴刀坐在門檻上,又有些猶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覺得老槐樹不能單純視為一棵老樹而已,畢竟齊先生和槐樹之間還有過一場對話,于是眼前這一截槐枝,讓陳平安感到有些別扭。

    陳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牆腳根,發現自己實在沒有睡意,便離開院子,鎖好門后,一路走出泥瓶巷。

    他鬼使神差地來到石拱橋附近,想到以后總不能次次跳河過岸,一咬牙走上石橋,再次坐在中間石板上,雙腳懸在溪面上,陳平安有些緊張,低頭望著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跟我說,就別再托夢了啊,我現在就在這里,你跟我說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鐘,一個時辰。

    除了有點冷,陳平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陳平安雙手撐在石板上,搖晃雙腳,眺望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盡頭會是在哪里。

    陳平安怔怔出神。

    劉羨陽,顧粲,寧姑娘,齊先生,姚老頭,都走了。

    陳平安從來沒有這麼富裕闊綽過。

    但是少年也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

    ————

    草鞋少年背對著的石橋那邊,一位衣衫雪白絢爛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雙手撐著石板,雙腳懸空搖晃,仰頭望天。

    只是這一幕,別說是開始自說自話的陳平安,就連楊老頭和阮邛也無法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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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進山

  阮秀跑回鐵匠鋪子后,發現檐下只有父親一人坐在竹椅上,將那壺酒遞過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爹,你們談完事情啦?”

    阮邛打開酒壺,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頭疼,是桃花春燒不假,可這哪里需要二兩銀子的上等桃花春燒,分明是只需要八錢銀子一壺的最廉價春燒,阮邛眼角余光瞥見做賊心虛的自家閨女,雙手擰著衣角,視線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仰頭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悶憋屈,男人緩緩道:“談完了,談得還行,回頭我讓人去窯務衙署,找到那個叫吳鳶的大驪官員,拿新舊兩份山川形勢圖,估計陳平安回過神后,會來跟我討要。”

    阮秀如釋重負,笑著哦了一聲,雙腿並攏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靠在那張小竹椅光滑清涼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這里打開局面,万事開頭難,兆頭不錯,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難得說了陳平安一句好話,“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簡單歸簡單,其實不蠢的。”

    阮秀開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曉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沒說什麼。

    男人只是在心里腹誹,我曉得個錘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著遠方的小溪,雙指握住酒壺脖子,輕輕搖晃,“有些話,爹不方便跟他直說,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見著他,你來說。”

    阮秀好奇問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壺喝了一小口烈酒,這才說道:“你就跟他說,龍脊山別奢望了,哪怕一些個沒有根腳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那麼大一塊斬龍台,風雪廟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氣,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來,這還有不少人暗中眼紅,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齒呢。當然,你不用跟陳平安解釋這些彎彎道道,直截了當跟他說明白,龍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驪朝廷低價販賣山峰,畢竟總共才六十多座,他陳平安最多只能買下五座山頭,再多,我也很難護住他和他的山頭周全。第三,爹也是剛剛下定決心,要跟大驪索要以神秀山為主的三座山,你讓陳平安查看形勢圖的時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周邊的大小山頭,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讓他全部砸錢買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數金精銅錢就夠了。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聰明,多買一些山頭圍繞你爹的兩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后呢,你還可以告訴他,如果能留下几顆銅錢,就在小鎮買几間鋪子,估計接下來會有很多不錯的鋪子要轉手,因為很多在外邊有關系的小鎮門戶,多半要遷出去,所以價格肯定不貴,撐死了就是一顆銅錢。”

    阮秀試探性問道:“爹,要不你把壓歲鋪子給買下來唄?我那兩袋銅錢,不是你給收起來了嘛,你先還給我一顆,就一顆,如何?”

    阮邛氣皮笑肉不笑道:“爹這邊攢著的銅錢,你就別想了,勸你趕緊死心。對了,你可以讓陳平安掏腰包嘛,現在他才是我們小鎮的大財主。”

    阮秀毫不猶豫道:“那怎麼行,他可窮了,十几兩銀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實在忍不住了,轉頭問道:“哦,爹的錢不是錢,就他陳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還不熟?不熟你能昧著良心讓自己爹喝這種爛酒,然后中飽私囊,就為了借錢給那王八蛋?閨女你覺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燒酒,站起身,“反正該說的爹都說了,你自己揀選一些話頭,明天跟陳平安說去。”

    男人大步離去,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閨女明天都會說的。

    阮邛越想越憋屈,閨女罵不得,那個扛著小鋤頭刨牆角的兔崽子,打不得,男人只好低聲罵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無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難喝也喝光的空酒壺,身形拔地而起,轉瞬之間,便落在了小鎮賣桃花春燒的鋪子門口,此時鋪子當然已經打烊歇業,他使勁敲門,很快就有一位婦人睡眼惺忪地從后院起床開門,嘴上罵罵咧咧,什麼“急著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麼不喝尿啊,還不花錢”,“敢晚上敲寡婦門,不怕老娘打斷你三條腿”,一點不客氣。

    阮邛站在門口,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看到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后,婦人借著月色,剮了一眼中年漢子肌肉緊繃的手臂,頓時變了一張臉龐,媚眼如絲,無比熱情地拉住漢子胳膊,真是堅硬如鐵,久旱逢甘霖的婦人笑意愈發殷切,領路的時候,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在男人懷中,只可惜打鐵的漢子不解風情,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最后他丟下銀子,拿了兩壺酒就大步離去。

    婦人站在門口,滿臉譏諷,大聲調笑道:“好好一個健壯漢子,結果跟姓氏一個鳥樣!軟師傅,哦不,阮師傅,以后再來我家鋪子買酒,可要收你雙倍價錢嘍!如果阮師傅哪天腰杆硬了,我說不定就一文錢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盡頭,身形一閃,沒有返回小鎮南邊的鋪子,而是去了北面,來到一座小山之前。

    盡是碎瓷,堆積成山。

    阮邛在距離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隨便找了個地方盤腿而坐。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麼巧,你也在。”

    阮邛點點頭,丟過去一壺酒。

    老人接過酒,掂量了一下,嘖嘖道:“這會儿去劉寡婦鋪子買酒,是個男人都得吃點虧。”

    阮邛當然不願意聊這個,而是問道:“楊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吳鳶身邊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看不出深淺,表面上倒是與常人無異。”

    老人正是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不對啊?”

    楊老頭說完這句話后,便笑著仰頭望去。

    瓷山之巔,有一位青衫少年,雙手攏袖而立,眉心有痣,笑容春風。

    少年從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搖了搖,“進門先喊人,入廟先拜神。我是懂規矩的,先見過了阮師,又來見楊老,禮數上挑不出毛病。”

    楊老頭沒繼續喝酒,不知哪里找了根繩子,把酒壺系掛在腰間,抽了口旱煙,笑道:“進山入澤,畫符震懾。只是不知道你畫的是鬼畫符,還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体微微前傾,笑眯眯道:“不管楊老和阮師如何誤會,總之我此次登門,保證跟兩位打過招呼之后,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說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閣的建立,暫時是我負責,會稍稍跟兩位沾邊,至于什麼文昌閣武聖廟,我可管不著,我就只管得著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城隍閣。”

    按照市井坊間的說法,一縣地界之內,縣令全權管轄所有陽間事務,至于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爺,其實會負責盯著治下夜間和陰物。

    阮師皺緊眉頭,是大驪朝廷的禮部供奉?還是欽天監的練氣士?

    不過無論根腳是在禮部、欽天監,還是在大驪皇宮的某處,既然能夠這麼膽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巔,肯定最少也是一位站在中五境最高處的十樓修士。

    所以這位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點朱砂的清秀修士,看著楊老頭說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駛得万年船啊。”

    楊老頭使勁抽了一口旱煙,最后卻只吐出一縷極其纖細的煙霧,並且很快無聲無息消散天地間。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動,他像是在十指掐訣。

    阮邛重重嘆了口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兩位就此作罷,要不然我們三人混戰,難不成真要打爛這方圓千里?”

    少年立即雙手離開袖子,高高舉起,很有見風轉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沒問題。”

    楊老頭鼻子一吸,兩縷不易察覺的青紫煙氣迅速飛入老人鼻子。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剛剛好,比如我只知道該稱呼你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麼楊老先生。”

    少年故意漏掉了一個字。

    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殺意,堅決而果斷,所以他選擇暫時退讓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別過,希望沒有什麼再見,陽關道,獨木橋,還是鬼門關,各走各的,各顯神通嘛。”

    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不見蹤跡。

    阮邛沉聲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楊老頭嗤笑道:“大驚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東寶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說是十一十二樓,十三樓練氣士,也不是沒機會冒頭。”

    阮邛心情並不輕松,搖頭道:“我畢竟只是初登十一樓,境界尚未穩固,雖然是兵家出身,還算擅長攻伐之道,廝殺之术,可……”

    老人搖頭晃腦,轉身離去,手持煙杆,吞云吐霧,“你就知足吧,世間修士何止千万,十樓修士就已是鳳毛麟角,何況是上五境。說到底,其實你忌憚那人,那人何嘗不在忌憚你。瓷器撞玉器,你們兩個其實都心虛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鑽牛角的性子,干脆不再計較那個奇怪少年的來歷,雙方能夠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和氣生財。

    轟然一聲,阮邛身形衝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墜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蕩回小鎮的楊老頭笑了笑,“年輕氣盛啊。”

    ————

    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鎮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廢待興,咱們縣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輕輕旋轉一串老舊鑰匙,走入一條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它緊挨著杏花巷,相傳是祖上出過兩位了不得的厲害人物,不過到底是誰,做了什麼,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樹底下,老人們故弄玄虛的談資。

    如今老槐樹一倒,小鎮的人氣好像一下子就清減了許多。孩子們感觸不深,年輕人反而覺得視野開闊,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來,挺好,只有懷舊的老人偶爾會長吁短嘆。二郎巷和杏花巷沒住著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見到這兩條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頭來,馬婆婆和孫子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鎮算是家境很不錯的了。

    少年在一棟宅子門口停下,大門上貼上了兩張嶄新的彩繪門神,少年抬頭看著其中一位手持短戟的銀甲門神,威風凜凜,一腳翹起,金雞獨立,作金剛怒目狀,少年笑道:“錦衣還鄉,不過如此了。”

    少年開門而入,是一座不大卻精致的宅子,頭頂開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鑿有一座水池,通風極好,二樓設有美人靠,適合夜觀星斗冬賞雪。少年很滿意,念叨著不錯不錯,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張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邊,抖了抖衣袖,嘩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頭小如米粒,不計其數。最后滿滿當當,估計一籮筐也裝不下,全部懸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

    這一手,是名副其實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張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從哪里開始呢?”

    “就你了。”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緣的一粒棗紅色碎瓷,心意微動,它便從瓷堆里飛掠而出,安靜停在他身前一尺外的空中。

    之后,不斷有碎瓷從那座小山飛出,來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輕輕放置在某處。

    像是在拼湊一件瓷器。

    ————

    第二天,在鐵匠鋪子,阮秀交給陳平安兩幅地圖,一舊,紙張泛黃,地圖上山巒起伏,只是山頭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猶然泛著清馨墨香的新地圖上,除此之外,還多出了龍脊山、真珠山、神秀山這些沒那麼枯燥泛味的名稱,最后還多了一個“大驪龍泉縣”。

    阮秀指著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給陳平安解釋和介紹過去,最后提醒道:“雖然兩幅地圖上看著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進山,就會發現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因為驪珠洞天落在大驪地面后,地表震動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個時候直接倒塌崩碎了,這同時會讓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現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陳平安小心收起兩幅地圖,最后背起一只背簍,跟上次帶著陳對他們進山差不多,對阮秀歉意道:“這次我爭取走到地圖上的挑燈山、橫槊峰一帶,估計最少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后返回這里。”

    阮秀輕聲道:“這麼久啊,那你帶的東西怎麼夠吃?”

    陳平安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慣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證餓不著自己。”

    阮秀點頭笑道:“我爹答應借你的十几兩銀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給你。”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阮姑娘,你就別委屈自己了,錢我自己能想辦法,你總不能真的堅持十天半個月,都不吃壓歲鋪子的點心吧?”

    阮秀臉色漲紅,想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有些無奈,笑著不說話。心想就阮師傅那臭脾氣,肯借給自己銀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飾實在不高明啊。

    陳平安看她有些失落,連忙安慰道:“阮姑娘,好意我心領了,謝謝啊。”

    阮秀抿嘴一笑。

    她突然說道:“我送送你。”

    陳平安已經大踏步離去,轉頭擺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

    馬尾辮少女輕輕哦了一聲,然后跟他揮手告別。

    陳平安走出阮家鋪子后,一路沿著溪水往上游飛奔。

    臨近小鎮的几座山頭,陳平安並不感興趣,雖然不大,價格不貴,但是他不希望買在這里,距離小鎮實在太近,這種風頭出不得,而且阮師傅之前說過几句暗示言語,“地真山”“遠幕峰”几座山峰在內的這一帶,山頭的底子原先其實都不錯,只可惜這麼多年差不多給掏空了,所以就是几個繡花枕頭,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轉。

    陳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間只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才終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頂,深呼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滿是山野草木清香。

    草鞋少年挺起胸膛,重重跺腳,豪氣干云道:“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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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入夢

已經五天過去,夕陽西下,陳平安終于登上了那張官府嶄新地圖上的鰲頭峰,此峰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一枝獨秀,格外聳立入云,陳平安啃著一張生硬的干餅,坐在峰頂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干上,清風陣陣,吹拂得少年鬢角發絲肆意飛揚。

    籮筐已經被放在樹底下,陳平安還沒有膽子大到背著籮筐爬樹的地步,以前對于爬山一事,少年不過是當做一門並不輕松的差事活計,總是想著跟緊姚老頭的腳步,不像現在,累了就停下腳步,好好看看遠處的青山綠水。而且許多讓陳平安嘆為觀止的風景,以前都屬于大驪朝廷封禁的大山,少年只能跟著沉默寡言的老人繞道而行,鰲頭峰就在此列。

    這一路走過山走過水,陳平安見識到很多陌生的壯麗畫面,有層層疊疊的瀑布群,在雨后掛起小小的彩虹,少年好像伸手一摟,就能帶回家珍藏起來。有千万飛鳥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掛在牆壁上的雪白簾子。有只有一條險峻小徑可以登頂的險峰,最后驀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視野豁然開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間少年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籮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聽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語。

    跋山涉水又三天后,陳平安終于來到阮師傅所說的神秀山,西北兩個方向,隔著約莫十余里路,各有挑燈山和橫槊峰,與神秀峰呈現出掎角之勢,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圖顯示,在這一峰兩山周圍百里之內,矗立著大大小小五座山頭,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別是較大的燈芯台、黃湖山和寶箓山。陳平安來到神秀山之前,去過其中的仙草山和燈芯台,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籌,雖然山勢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參天大樹頗多,至于黃湖山,應該是因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緣故,遠觀湖水泛黃,近看又極為清澈,只不過除了這座小湖之外,陳平安覺得比起腳下的神秀山,黃湖山要差很多。

    陳平安接下來花了整整四天時間,在神秀山橫槊峰周圍晃悠,最終選定了三座山峰。

    仙草山,寶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寶箓山大,彩云峰高。

    其中寶箓山山讓陳平安耗時最多,真可謂云深山高水長,在陳平安走過的諸多山頭當中,規模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過陳平安有些納悶,寶箓山這麼大一塊地盤,又臨近橫槊峰,況且就連修行門外漢的陳平安,也能感受到這座山頭的山清水秀,阮師傅為何不舍棄點燈山選擇寶箓山?

    陳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選中的三座山頭,大概會花費四十五顆左右的金精銅錢,剩下三十五顆銅錢,真珠山必然會用掉一枚迎春錢,還剩下足足三十四顆,足夠讓陳平安出手闊綽地買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山頭!畢竟阮師傅說過,就連枯泉山脈、香火山和神秀山這樣的一等一大山,不過是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

    阮師傅還泄露天機,說將來在這方圓千里以內,大驪朝廷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 對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詳細解釋過,所謂山神,就是朝廷禮部衙門選出一位合適人選,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歷史人物,也可以是戰死殉國的功勛武將,然后大驪皇帝認可欽點為山神,以一枝特殊朱筆正式寫入山河譜牒,一番焚香祭奠禮畢,寓意是作為代天巡狩人間的天子,已經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

    之后不過是欽天監制造出金券玉諜,交由國師親筆書寫敕文,派人埋于山腳。最后才是讓官府請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廟,那位山神有資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護一山地界的生靈,鎮壓、降伏或是驅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陰物。

    陳平安不奢望自己選定的神秀山附近三座山頭,能夠出現一位山神坐鎮,幫忙看家護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錢最多的大山頭上,如此一來,主要家業在三百年內,得到阮師傅的庇護,遠離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請來一位山神,無疑會讓陳平安放心許多。

    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錢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計除了陳平安,沒有誰看得上。

    陳平安此時坐在彩云峰之巔的大石崖上,身前攤放著嶄新的大驪龍泉形勢圖,少年已經將那些大山名稱和地理位置記得爛熟,仍是無法下定決心,購買最后一座山頭。

    草鞋少年雙手托住腮幫,眉頭緊皺,身体輕輕前后搖晃。

    少年的思緒神游万里。

    買了山又能做什麼,陳平安其實心里沒底。

    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終是那五座山名義上的主人,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個媳婦,成家立業,以后傳給子女,子女將來再傳給他們的子女。

    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

    一想到這里,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會儿,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后,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

    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

    陳平安覺得總這麼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

    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疼。

    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顧四周,並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

    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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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感受到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發現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位青壯,多是窯工出身,膂力出眾,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位原來是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筑,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于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什麼個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麼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余更豐。

    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窯工青壯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養家糊口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几顆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做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余,言語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所以見識深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並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佣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所以可以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子苦力,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在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少年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儿,從小就擅長采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彙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窪窪的石崖,聚集著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干淨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發別簪,兩人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息。

    在草鞋少年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

    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少年先后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護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后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麼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儿,可陳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下來了。

    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

    不過陳平安不願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眾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里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后者立即松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皙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地方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

    小鎮方言說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說什麼,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几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人尷尬道:“那采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里人杰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里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

    不說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也不惱火,坐下后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城隍廟,四處建筑,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塊,陛下對于這次驪珠洞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龍顏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里的時候,一位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麼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麼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麼活?我以后還想不想混官場了?”

    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眾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聖廟,現在問題就在于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那我一手蚯蚓爬爬的字,那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制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位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虯先生,關系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万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于丟在地上撿不起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其余几位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的性格,那是出了名的順杆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顏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

    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划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掛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于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

    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不過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

    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繡虎”的大驪國師。

    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后,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聖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得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于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干餅使勁咬了口,輕松打趣道:“山岳大神這座大廟,最后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岳,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里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干餅操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

    周圍人的心情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干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万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于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駕到,誰願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我們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復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位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壓那位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先斬后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聖人之勢壓一壓小鎮四姓十族。

    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並未追責,可是當時聖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辟荒山?”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金線猿過來,加上道門符箓派的卸嶺甲士和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辟出來,道觀寺廟,亭台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

    小鎮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

    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注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注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

    披云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麼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少年兩根手指捻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眯眯的少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

    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他迅速收回視線,最后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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