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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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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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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2 00:48:00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陳對聊了天南地北許多奇人趣聞軼事,正陽山小女孩聽得津津有味,嘖嘖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陳對微笑道:「等你長大了,也會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時相處,感覺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長眉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們大驪藩王宋長鏡面前,就要低眉順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著陳對,「姑娘你這說話的路數,要是被咱們小鎮學塾的齊先生聽見了,先生他一定會皺眉頭的,知道嗎,你這叫非此即彼,很不講道理的,乍一聽好像蠻有道理,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當然是你可以不用對宋長鏡諂媚相向,也不應當如此,但是他宋長鏡好歹是大驪最大的一條地頭蛇,還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師吧?你作為一個外人,入鄉隨俗,對一棟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點,難道不應該嗎?為何非要擺著一張臭臉裝大爺,你說裝也就裝了,裝完被宋長鏡打得半死,還敢當著他的面放狠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

 最後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連我這種嘴賤心腸壞的人,也曉得審時度勢,看碟下菜。」

 陳對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同類相斥吧,我也是習武之人,對於你們東寶瓶洲的武夫,實話實說,一直不是特別瞧得起,當然最後證明我是錯的,大錯特錯。」

 宋集薪訝異道:「你倒是夠實在的。」

 陳對淡然道:「習武之人,不認拳頭,能認什麼。」

 宋集薪突然問了一個尖銳問題,「你們這些來小鎮尋找寶物機緣的外鄉人,好像道理跟我們認為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拳頭硬?」

 陳對搖頭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釋什麼,以後只要你走出小鎮,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會明白,否則我說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變成你們這樣的人,那多沒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諢道:「那就去我們正陽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好啊。」

 陳對轉頭望去,有些本能的緊張。

 只見白袍玉帶的大驪藩王站在牌坊那邊,對宋集薪說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裡。」

 宋集薪笑道:「得嘞,這就要背井離鄉嘍。」

 小女孩戀戀不捨,問道:「背井離鄉,是背著一口水井離開家鄉嗎?」

 宋集薪哈哈笑著,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這叫有始有終。」

 宋集薪牽著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門,轉頭問道:「門外這條福祿街上不會出現刺客吧?」

 宋長鏡笑道:「這得問你的鄰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轉身看了眼天色,烏雲匯聚,有點下雨的跡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極差。

 把正陽山陶紫送回去後,宋集薪驚訝發現宋長鏡,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孫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問道:「這麼著急離開?」

 宋長鏡點頭道:「臨時收到個消息,外邊有點事情,需要親自解決,所以直接乘坐馬車去泥瓶巷,收拾完東西就走。」

 宋集薪舉目望去,果然衙署門口外停著三輛馬車,這應該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馬車了。

 宋集薪彎腰坐入最前邊一輛馬車的車廂,宋長鏡緊隨其後,盤腿而坐。

 宋集薪環顧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個草編蒲團,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豪奢氣派,更不會給人別有洞天的驚豔。這讓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還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馬車後的驚訝。

 密集的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聲響,三輛馬車先後駛出福祿街。

 宋長鏡掀起簾子,望向車窗外的小鎮景象,從今往後,大驪王朝就要徹底失去這座小洞天名義上的掌控權了。

 不過反過來想,大驪開國以來,正是靠著這座小洞天帶來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從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據勢力,變成如今寶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沒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後恐怕就只能在大驪皇宮秘史裡去找了。

 宋長鏡收起思緒,隨口問道:「不跟那陳平安道一聲別?」

 駛出福祿街後,道路不平,宋集薪身體開始跟隨馬車輕輕搖晃,搖頭道:「那傢伙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萬一隻等到一具屍體,多噁心。他陳平安沒爹沒娘的,如今連好朋友也死翹翹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這個鄰居,來給他處理後事?」

 宋長鏡嗯了一聲。

 宋集薪問道:「那個正陽山的小女孩提到過一個人,叫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歲數,好像他開價一袋子供養錢,把陳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賣給了正陽山。你知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以前我只聽說是個傻子,不曾想隱藏得這麼深。」

 宋長鏡想了想,「之前潛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騎龍巷刺殺過那個大隋皇子,原本已經被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涉及到了這個名叫馬苦玄的少年,這些年裡,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馬苦玄接觸,有可能是師徒關係。如今真武山橫插一腳,只能暫且擱置,畢竟大驪軍伍當中,就有許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還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說『只能』的時候?」

 宋長鏡不以為意道:「誰讓本王還有個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驪藩王。」

 馬車臨近泥瓶巷的時候,宋集薪有意無意道:「陳平安,真的就只是陳平安?」

 宋長鏡啞然失笑,「在讓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徹徹底底查過了,陳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脈絡,沒有任何問題,跟富貴權勢四個字,不沾邊。怎麼,那個陳對嚇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經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陳氏,跟陳平安祖上留在小鎮這一支,沒有半點淵源,所以放寬心吧,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勉強扯得上親戚關係的,是那個陳松風所在的龍尾郡陳氏,但是你想一想,幾百年沒聯繫的親戚,還算親戚嗎?再者,小鎮陳氏這一支,已經落魄到只剩下一個人不是奴僕丫鬟,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好歹讀了些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沒有出現過一個驚才絕豔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宋長鏡笑道:「原來你是希望陳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如果他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心裡也會好受一些。」

 宋長鏡愈發好奇,打趣道:「那傢伙到底怎麼欺負你了,讓你如此執念?可是按照我對那少年的瞭解,不像是個……」

 宋集薪冷笑著打斷大驪藩王的言語,「小地方的人,眼界興許不高,眼窩子會淺,但是絕對不能覺得他們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樸善良,壞也會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還有些人,則真的會蠢得無藥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壞。」

 宋長鏡更加疑惑不解,「那陳平安屬於哪一種?」

 宋集薪嘆了口氣,懊惱道:「他哪一種都不算,真是個傻子,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憋屈啊。」

 ————

 寧姚蹲在長凳前,仔細端詳陳平安的熟睡臉龐,內心充滿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陳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從頭到腳,流露著一股返璞歸真的意味。

 寧姚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對於一門神通術法的好壞,少女天生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

 寧姚轉頭好奇問道:「你才是陳平安修行的領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著旱菸,翹著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這就算修行了?怎麼,如今外邊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資格立教稱祖的傢伙了?才害得世風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於吧,那幾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經當了饕餮,就只能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決不允許外人來分一杯羹。」

 寧姚一頭霧水,「楊老前輩,你在說什麼?」

 老人愣了愣,「你家長輩沒跟你說過那些老古董的陳年舊賬?」

 寧姚搖搖頭,「我祖父那一輩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愛說其它幾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離家出走。」

 楊老頭扭頭望去,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後冒出一句話來,「那道城牆上,如今刻下多少個字了?」

 寧姚老實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輩,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內,就新刻了兩個字,如今總計十八字。」

 老人唏噓道:「都已經十八個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後,還多了哪些?」

 寧姚沉聲道:「雷池重地四個字,劍氣長存又是四個字,齊,陳,董。」

 楊老頭皺眉問道:「小姑娘,還剩下個字,被你吃啦?」

 寧姚沒好氣道:「忘了!」

 老人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了個問題:「還是老規矩,每斬殺一位飛昇境妖族,才有資格在長城上刻下一字?」

 寧姚皺眉道:「你為何如此瞭解我家鄉那邊的情況?」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來劍修,有寫遊記的習慣,一路風土人情,都被他寫了下來,最後死在咱們小鎮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遊記拿回來,沒事情的時候翻一翻。」

 寧姚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老人好像後背長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寧姚觀察陳平安的狀態,有點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門的禪定,問道:「他怎麼了?」

 楊老頭緩緩道:「小死。」

 人睡為小死。

 寧姚有些無奈,楊家鋪子這個老人,說話要麼刺耳難聽,要麼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語道:「小姑娘,我問你,當一個人在心中默念的時候,所謂心聲,到底是何人之聲。」

 寧姚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閉目凝神,之後昏昏欲睡,最後她竟是猛然一點頭,酣睡過去。

 楊老頭站起身,繞過少女,來到少年身前,用煙桿指著寧姚,對少年說道:「瞧瞧人家,一個點撥,幾句話的事情,就能一舉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還沒有,就喜歡強,你跟誰強呢,老天爺打盹多少年了,樂意搭理你這麼個傢伙?」

 楊老頭回到原位坐著,望向屋外漸漸壯大的雨幕,急驟雨點敲在院落地面上,劈里啪啦作響,老人神色有些傷感,「這麼多年過去了,挑來選去,找了那麼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個,命最硬。」

  ————

 一個乾瘦乾瘦的孩子,背著一大背簍的野菜,手裡用狗尾巴草串著七八條小魚,走在巷弄裡,孩子打開自家院門後,剛走入院子,隔壁那邊,馬上就有個身穿綢緞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嫻熟爬上不高的院牆,蹲在那裡,全然不顧髒了昂貴衣衫,笑道:「喂,姓陳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後能帶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賞給你銅錢哦?」

 乾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給錢。」

 滿身富貴氣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還不樂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魚從狗尾巴草上一條條摘下,大的有巴掌那麼長,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孩子踮起腳跟放在自家窗檯上曝曬,曬乾就能吃,不用撒鹽。也不用開膛破肚,擠掉內臟,並非孩子怕麻煩,因為若是這麼做了,就剩不下幾兩肉了,反正吃起來嘎嘣脆,很香。

 院牆上那小公子說完話後,其實有些後悔,事實上他一直很羨慕同齡人的鄰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鰍啊,溪魚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動,不是嘴饞,只是眼饞而已,但是要強的他也不願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陳的動作輕快,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說你陳平安,每天窮得揭不開鍋,睡著一間八面漏風的破房子,一年到頭連一串糖葫蘆也吃不著,你還樂呵個啥?

 牆頭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

 有一天,衣食無憂卻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滿身泥土。

 那個剛剛做了他貼身婢女的女孩,問他怎麼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說,回到自己屋子後,關上門,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還打架了。有一些惡毒言語,到現在還縈繞耳畔,讓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心如刀割,臉色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你不就有點臭錢嗎?得意個什麼勁兒,你連陳平安也不如,人家雖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誰,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嗎?」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第二天,這個孩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牆頭上跟鄰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門串戶,走到了陳平安屋子裡。

 他跟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後,沒過多久,陳平安就離開了小鎮,違背他娘親去世時答應的誓言,小小年紀就去龍窯當起了學徒。

 ————

 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鋪子正堂後門那邊,楊老頭瞥見後,也沒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嫌棄礙眼。

 那個身影看到老人的動作後,格外受傷。

 更讓他受傷的是一個自己應該稱呼為嫂子的婦人,一手撐傘,一手狠狠推開他的腦袋,大踏步走向後院正屋那邊,看到老人後,立即就要扯開嗓門喊話。

 楊老頭嘆了口氣,趕緊起身走出屋子,關上門,站在台階上,看著那位擺出興師問罪架勢的婦人,老人連抽旱菸的興致也沒了。

 婦人停下腳步,單手叉腰罵道:「幹啥咧,你防賊呢?!楊老頭,你好歹是我家漢子的師傅,怎麼盡做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鋪子夥計,你憑啥讓他捲鋪蓋滾蛋?楊家鋪子是你開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師娘啊,還是睡了他師父的閨女啊?!」

 被從街上堵回來的男人,縮著脖子,躲在後門那邊,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師父是什麼性子,李二他媳婦又是什麼德行,他怎麼會不清楚,所以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死也得掉層皮。

 楊老頭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叫春去,聽說小鎮最西邊的貓叫聲,一年到頭就沒斷過,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給吵得搬了家……」

 婦人好像被說中傷心處,嗓音又往上高漲,「老不死的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回家!你徒弟沒了營生活計,成天就知道瞎逛蕩,前兩天咱家屋頂塌了,連縫縫補補的錢也拿不出來,害得我只好帶著金山銀山回娘家去,受盡了欺負!要不是李二給你趕出鋪子,我們一家四口人會這麼慘?楊老頭,趕緊掏出棺材本來,給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老人視線冷冷望向那個躲躲藏藏的漢子,鄭大風。

 鄭大風哭喪著臉道:「師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辦那件事情了啊,一時半會肯定回不來。」

 老人臉色陰沉。

 鄭大風連下跪磕頭的心都有了。

 婦人丟了油紙傘,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東西,喜歡扒灰啊,連自己徒弟的媳婦也不放過啊。」

 老人搬來屋簷下一條小板凳,慢悠悠坐下,從腰間袋子裡拈出菸絲,碾成一團放入煙斗當中,抽起了旱煙,仰頭看著天空,根本不理睬婦人。

 鄭大風看著婦人在院子裡撒潑打滾,下這麼大雨,婦人又是好生養的豐滿身段,衣衫又單薄,以至於楊家鋪子好多活計都趕來湊熱鬧,一個個偷著樂,大飽眼福。

 婦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驟然停歇,像是給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後,趕緊起身,拿起油紙傘就跑了。

 婦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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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3 00:52:59
第六十一章 過河卒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洩的風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鄭大風縮頭縮腦跑到正屋簷下,蹲在遠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

 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雲泥之別。

 鄭大風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命不行。

 鄭大風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老人一言不發,抽著旱煙,一頭黑貓不知何時何處到來,蹲在老人腳邊不遠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廝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在有無數人盯著這邊呢。」

 老人依然不說話。

 習慣了自己師父的沉默寡言,鄭大風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著,又想起了齊靜春,咒罵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功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老人終於說話:「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

 鄭大風不以為恥,轉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沒什麼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大風赧顏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裡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

 老人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

 鄭大風整張臉都黑了,耷拉著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

 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起來,才發現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麼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

 鄭大風心情愉悅幾分,隨口問道:「師兄攔得住那傢伙?」

 這次不等老人拿話刺他,鄭大風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攔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後就真要喝西北風了。」

 老人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愣在當場。

 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經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醜。」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裡的雨水四濺,這麼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麼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下去,隨便找個由頭離開屋子。

 陳松風繼續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較陳對在場時的戰戰兢兢,總算恢復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裡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著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於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後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呦呵,還有心情調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

 陳松風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並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不用感恩戴德。」

 陳松風後背向後仰去,輕輕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僅憑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給長輩一經發現,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

 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

 可規矩就是規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

 當然,也有盛產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於禮儀,著稱於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麼關係,至於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我沒問。」

 陳松風站起身,去關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波折,最後輾轉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

 恐怕搬山猿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聞風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面容疲憊,應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鬱結,多思者心必累,終於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雷園關係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堅守這麼多年,難道一本對於陳氏子弟十分雞肋的劍經,就能夠讓我們為此破例?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趟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搖頭道:「並非如此。先前你也聽薛管事提及,小鎮陳氏分兩支,陳對就是屬於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乾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幕。」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我劉灞橋沒學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不服氣問道:「那學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的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

 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

 陳松風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著說正題。」

 陳松風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

 劉灞橋靈光一現,「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

 陳松風點頭道:「孺子可教。」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傳的劍經,不是出自於正陽山那位叛徒嗎?當然了,也算是我們風雷園的祖師之一,不管如何,時間對不上,怎麼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於後來躲去你們風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後又為何來到小鎮,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估計有一些隱晦內幕吧。所以最後傳家寶成了兩樣東西,劍經加上瘊子甲。至於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在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後人,無論資質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麼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後搞得差點被那位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假冒貨!」

 陳松風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後,是何等……客氣。」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她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宴上讓她來坐主位。

 這一切對陳松風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頭老猿一拳打死了嗎?」

 陳松風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

 陳松風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細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位長輩是舊識,曾經一起行走天下,屬於莫逆之交。」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氣的?」

 陳松風淡然道:「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這個娘們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

 遠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聖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看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壯丁,才粗略聽說一些,好像現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座小鎮走出去的?」

 陳松風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洩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大概有三十餘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麼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隻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排名墊底的龍窯,就意味著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

 「所以小鎮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頭無二的曹曦謝實兩人,一位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這座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一旦成功躋身中五境後,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於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當祖宗供奉起來,哪裡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願為我的家族作戰,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夥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崛起迅猛,已經形成了吞併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氣勢,劉灞橋聽得入神,乾脆就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

 「我知道小鎮女孩六歲,和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麼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場敲碎丟棄,小鎮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於此。」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裡去。」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

 這一樁由各方聖人親自敲定規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

 可年輕人就是覺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沉默,最後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裡走出去的傢伙,人人都是過河卒。」

 陳松風跟著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

 ————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身輕輕關上木門。

 也學著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台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麼大一場暴雨,打入屋簷下的雨點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氣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望向院子裡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瀰漫四周,只是簷下煙霧與簷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

 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老人不討厭這個孩子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麼情況,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

 孩子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

 鄭大風就差太遠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麼多年,謝謝你。」

 老人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

 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年答應自己給楊家鋪子上山採藥,然後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裡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看似公平,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

 再還有,一支自制的竹煙桿子,值得了幾個錢?

 但是陳平安能夠這麼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捨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當做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裡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賬王八蛋,當初就不該從他們娘胎裡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老人收回視線後,漠然道:「不是說你。」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於是有些發愣。

 正堂後門有迴廊屋簷,一位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著長凳,穿過側門後,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後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後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後笑望向後院正屋簷下的老人和少年,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

 儒士腳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襬也是如此。

 老人意態閒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聖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麼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騷,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乾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懵,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騷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

 老人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問更大。」

 老人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問就算已經大過了至聖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會意的老人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隻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後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

 楊老頭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趙家一個孩子。」

 老人笑道:「你齊靜春是善財童子啊?」

 齊靜春對於老人的調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頭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著蹦蹦跳跳回家鑽被子裡偷著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少年趕緊跑向正堂後門,老人笑罵道:「帶上傘!你現在這身子骨,經得起這風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舖夥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終坐在簷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

 方寸之間,大是壯觀。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後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裡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著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麼?」

 老人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聖賢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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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後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發呆片刻後,起身去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著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後,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老人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著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著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水已經很小,老人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麼藥材,這麼貴?!」

 老人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裡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老人抽旱煙很兇,以至於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然後從「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嚥下那口惡氣。

 那些這座小洞天出產的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顆金精銅錢。

 老人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著寧姚的手臂走下台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麼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

 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麼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少年,「這句話,你要是能夠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

 她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得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在走出小鎮後他便捲起袖管,摘下那柄壓衣刀,還給少女。

 她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寧姚這邊,她將其懸掛腰間,於是那柄飛劍總算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看到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

 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散後,說道:「放心,事成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於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

 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蘆?」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獨自下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後,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她發著呆。

 宋集薪笑著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麼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裡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隻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裡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麼,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氣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著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給我找到後,箱子底下好幾隻胭脂盒都髒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雞,好不好?最少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也夠吃了啊,為什麼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隻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隻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後分別系在那隻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著自家婢女的惺惺唸唸,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屍……哦不對,是五雞分屍。」

 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麼重,我們兩個怎麼搬啊,而且還有些好些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回應。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色陰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在小巷,或是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

 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著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裡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

 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後,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

 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在鎖上正屋門灶房門和院門後,主僕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著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子。」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作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著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水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

 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

 宋集薪走在她身後,腳步緩慢,當他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高牆,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看著並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少年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後,少年應了一聲婢女的招呼,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監造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密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麼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等,事無鉅細,全部記錄在檔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入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後匯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在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發現其中一本《七》,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著在宋集薪十二歲的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在來到小鎮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裡偷閒的大驪頭號藩王,去仔細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掀起車窗簾子,先看到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身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衝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麼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屍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屍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繡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尤其是需要盯著京城的風吹草動。最後一個專門負責對付山上修士,直轄於……某人,這座小鎮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出現半點差錯。」

 宋集薪沉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宋長鏡笑道:「這裡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於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餘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如今外人把你當做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冑,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藉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屍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少年,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嚥回到了嘴邊的話語,沉默轉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少年下車後,一笑置之,「就這麼點道行,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

 車廂內,反倒是那個死人最佔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他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她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裡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麼,再說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裡了。」

 ————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最後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過小鎮東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雙手攏袖蹲在門口,看著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後,宋長鏡沉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後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望向宋長鏡這邊。

 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著稚圭縮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惇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邊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還藏著你這麼一號人物。看來我們大驪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倖免。

 宋長鏡最後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也給搬山猿踩踏的小鎮漢子,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裡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沉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後,你還能活下來,自然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那漢子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著點頭,沒有轉身,始終盯住那漢子,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那漢子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

 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於視野,這才望向那個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過兩人差距有限。

 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口。

 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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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3 00:53:44
第六十三章 原來如此

 當時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著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心不喜歡楊老頭的,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寧姚停頓片刻,轉頭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後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少女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回頭再來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樣。

 當她聽到腳步後,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並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綠袍少女,紮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侷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當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然,少女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凌人的寧姚,她沒敢打招呼。

 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少女,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台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櫃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過劉羨陽一馬,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櫃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著急,就想著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少女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後,她第一時間就衝出門,來到廊橋後,光顧著告訴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台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父親拎住耳朵扯回去,少女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她坐在南端台階等人。

 這並非情竇初開,或是什麼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伙,沒有讓少女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對陳平安的認同。

 這一切,是兩人青牛背初見,少年願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後悔,到之後劉羨陽遭遇變故,少年又願意挺身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情,陳平安自身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往的堅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當然更多,比如魚簍裡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粲的那條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裡。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簷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杆上,或是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裡,不一而同。

 最後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眾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著一位渾身煙氣瀰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菸,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鍾情於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老人緩緩說道:「你既然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

 老人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著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愈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

 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沒那麼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的清淨,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著旱煙的老人如雲海滔滔裡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看你們怎麼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嶽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最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誌。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做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剷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命,又能做什麼?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麼的,還有那地方縣誌……」

 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裡,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

 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位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老嫗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老嫗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不意味著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麼,但是以後我就算將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所以別得寸進尺。」

 老嫗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覆少年?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

 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

 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裡,只當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裡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歸。

 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條真龍,何物最珍?

 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

 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鉤,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成。

 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所以並無絕對。

 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粲,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

 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他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動靜。」

 老嫗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裡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領命離去。

 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老嫗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

 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後的惇厚漢子,後者點了點頭。

 但是那漢子欲言又止,滿肚子的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如何問起。

 到最後,漢子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中年漢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要有骨氣太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也不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此人。

 楊老頭氣笑道:「結果呢?那隻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漢子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

 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位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後,拍了拍膝蓋,苦笑著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台階,走向鋪子後門。

 背後傳來老人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洩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後,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磕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

 從頭到尾,老人一言不發。

 鄭大風黯然離開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的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漢子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老人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裡不是死。」

 漢子嘆了口氣道:「師弟這趟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裡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樑,鎮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裡子。一個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麼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麼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麼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漢子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漢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漢子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著旱菸,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漢子說道:「宋長鏡答應……」

 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漢子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漢子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老人默不作聲。

 漢子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漢子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就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漢子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麼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裡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麼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麼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漢子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

 漢子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事情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

 老人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像,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盡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漢子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著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漢子也只好跟著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鬚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裡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著境界,你不嫌噁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噁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捨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餽贈。」

 漢子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漢子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漢子走下台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旱菸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後,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漢子走到那邊簷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老人神色灰暗,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

 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

 雖然怨氣滔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

    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離去。

 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

 原來是那頭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肩頭,老猿抬起頭,瞇眼望去。

 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面,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彷彿成了別人的腳底螻蟻。

 又一腳,將試圖掙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腳。

 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著那頭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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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三陳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

 於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草鞋少年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裡逃生後,猶然心有餘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愣愣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癒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的很,笑著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麼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裡摸石頭,結果到最後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作一方硯台,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

 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裡的,然後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麼,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願意讓外人進入他家的地盤。

 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宋集薪。

 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婢女稚圭花錢,兜裡有十顆銅錢就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佔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願意施捨,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麼,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麼,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願意對誰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

 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於是寧姚瞇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凌人。她就這麼死死盯著陳平安。

 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愣愣看著這一幕,偷偷吃著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買來的碎嘴吃食。

 最後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她沒讓陳平安煎藥,捧著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後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給煙燻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津津有味。

 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著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少女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麼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

 寧姚嘴唇微動,仍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少年蹲在藥罐旁,仔細盯著火候,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著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麼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麼會落在咱們院子,也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爛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人加上讀書人。

 陳平安發現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麼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複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著一絲嫌棄。

 那位年輕人最終選擇沉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衝著你來的,怎麼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人打岔後,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麼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雲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位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位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於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係。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這邊,從監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她們家的祖墳到底在哪裡,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準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

 說到這裡的時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併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

 阮秀明擺著是要提醒陳平安,儘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後,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於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

 阮秀有些著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易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陳平安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趕路,一袋錢,不夠。」

 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少女,俱是眼前一亮,

 見之忘俗。

 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著眼前少女,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沉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醜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沉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彷彿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

 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藥,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後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後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後,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

 寧姚更是雙手環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著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傢伙後果自負。」

 阮秀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陳對和陳松風聯袂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在給寧姚煎完藥後,去找劉羨陽。

 藥味濃重的屋子裡,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後,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一次劉羨陽,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興致並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麼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他理了理被縟,笑道:「你以為我知道啊?」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

 劉羨陽轉頭重新望著屋頂,「在這裡,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後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後,一路上拉屎撒尿怎麼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罵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她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並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

 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餘三人,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小鎮泥瓶巷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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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珠子

 風雷園年輕劍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所說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

 這恐怕就是年輕劍修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麼,會說小鎮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位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護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著細胳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出如此驚人的爆發力?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並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著一些個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頭護山猿兇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在正陽山的開山老祖死後,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裡,幾乎都是靠著這頭老猿護著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併。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後,正陽山就算玩完了。」

 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麼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麼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著一根生鏽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著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有所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呆滯,這傢伙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著,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那邊的趣聞趣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紅的機緣,竟然把鎖龍井的整條鐵鏈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著機緣,

 結果最後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麼隨意抬頭一看,結果發現大門頂上的牆壁,鑲嵌著一把青銅小鏡,那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裡的老祖宗,雲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後,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

 一行人沿著那條無名小溪往上遊走,陳平安背著一隻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著一隻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裡到底裝了什麼,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著一邊在背簍裡翻來翻去,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少,三盞疊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摺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後合攏的竹筒,約莫有七八截,一隻裝有魚鉤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裡放了四個白米飯糰,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醃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醃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醃菜有這麼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醃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醃菜嗎?醃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著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醃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劉灞橋愣了愣,低聲笑道:「別這麼見外啊,我跟你們吃一個竹筒。」

 寧姚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劉灞橋憤懣道:「憑啥?!」

 寧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陳平安那邊,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劉灞橋多說話。

 劉灞橋轉移視線,眼神有些幽怨,幽怨裡又透著股期待。

 陳平安笑著搖了搖頭。

 劉灞橋無奈嘆息,「重色輕友,我能理解。」

 寧姚譏諷道:「這麼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

 劉灞橋瞪眼道:「怎麼可能!」

 寧姚一挑眉頭,替他加了三個字,「怎麼可能這麼少?」

 劉灞橋嘖嘖道:「寧姑娘你這性子,就不如我家蘇仙子了。」

 寧姚皺眉道:「是正陽山的蘇稼?」

 劉灞橋愈發得意,「對!蘇稼,禾之秀實為稼,那位聖人所謂『好稼者眾矣』的稼!怎麼樣,我家蘇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動人心魄?」

 寧姚問了一個陳平安絕對聽不懂的問題,「你如果真的這麼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麼辦?」

 劉灞橋頓時吃癟,嚅嚅喏喏,最後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呢。」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

 看到劉灞橋跟草鞋少年聊得那麼投緣,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彷彿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後,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冑,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陳對比起進入小鎮之前的她,明顯如今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守墓人,那麼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冑這麼簡單了,但是既然他們事先並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於如此霸道。」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衝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

 陳對恢復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苟,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麼。」

 陳松風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

 陳對轉頭瞥了眼這位龍尾郡陳氏子弟,對於陳松風的「無心之語」,陳對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

 因為草鞋少年與搬山猿的小鎮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了大半場,回去之後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後,陳松風淪為拖後腿的那個人。這位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煉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尊肉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

 山路難行。

 尤其是春雨過後,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乾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後,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白。

 陳平安期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覆是搖頭。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

 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臉色陰沉。

 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意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陳平安乾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沉聲道:「繼續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等到他逐漸適應後,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

 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裡的行家。

 不曾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便是。」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著不容置疑的年輕女子,他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後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裡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後者拿著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肉!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前行。

 陳平安背起背簍後,有些不放心,看著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乾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麼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糰,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麼。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醃菜的。」

 他抓起一隻飯糰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麼?」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

 ————

 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

 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似湖上水煙,白濛濛,它們並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

 最終少年臉龐之上,如盤踞有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

 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讚嘆道:「原來走得是破而後立的極端路子,竅穴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

 「既能鑄劍,也可練劍,難怪這部劍經如此搶手。睡也修行,夢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該答應把你借給潁陰陳氏二十年。」

 ————

 三輛馬車,沿著彷彿沒有盡頭的山路一直向上。

 總算登頂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馬車,面面相覷,山頂是一塊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帶樹立起兩個石柱,但是石柱之間如水流轉,看不清「水面」之後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著一道天門。

 少女死死盯住那道大門。

 宋集薪則轉身走到山頂邊緣,舉目遠眺,大好河山,只覺得心曠神怡。

 大驪藩王宋長鏡裹了一件狐裘,臉色蒼白,但是精神極好,來到宋集薪身邊,笑道:「這座位於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佔地廣袤見長,版圖不過方圓千里而已。」

 宋長鏡沒有轉頭,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後那道大門,「過了那道門,再沿著雲梯一直向下,約莫三十里路後,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時候你可能回頭也看不清楚什麼,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座驪珠洞天,其實是高懸於天空的……」

 宋長鏡略作停頓,「一粒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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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4 00:45:33
第六十六章 抬頭

 宋集薪站在山頂,視野開闊,這麼多年待在泥瓶巷,看來望去皆是泥牆,少年喜歡當下這種感覺,登高望遠,千里山河,全在自己的腳底下。

 宋長鏡攏了攏名貴卻老舊的狐裘,這位藩王今天出奇的談興頗高,伸手指向西邊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雲山,以後有可能被大驪敕封為五嶽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輩留下的老規矩,會出現一位載入譜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間香火,為大驪鎮壓一地氣運,不至於流散別處,以免為鄰國作嫁衣裳。小鎮百姓只有站在披雲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腳下這座龍頭山,因為龍頭山受大陣護持,尋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這也算是一樁機緣,根據衙署密檔記錄,歷史上就有幾人因此登上龍頭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問道:「那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頭地了?在咱們大驪或是東寶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長鏡笑道:「有兩個在大驪混得不錯,相隔不過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後世譽為大驪雙璧,文的那個,死後謚文正,武的那個,則給子孫贏得了世襲上柱國的不小祖蔭,雖說本王對兩人的子孫觀感極差,但是兩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認,畢竟當年要不是他們聯手力挽狂瀾,大驪宋氏熬不過那次難關。」

 宋集薪感受著山頂的清風吹拂,有一種羽化飛昇之感,問道:「那其他人?」

 宋長鏡輕輕呼出一口氣,愈發神清氣爽,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氣海昇騰,如同用一隻手強行按下一輪冉冉升起的大日,宋長鏡此刻無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門,就會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譽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練氣士,對陣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大宗師,幾乎毫無勝算,只有被碾壓轟殺的結果。

 宋長鏡平緩了一下心境,給了少年一個不太溫馨的真相:「死絕了。本王就曾親手宰掉一個,當時本王還只是七境武夫,那人還是一位相對棘手的劍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與他相互追殺,輾轉了七八百里路,最後在大驪南部邊境一個叫白狐關的小地方,終於被本王追上,打爛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飛劍之後,本王擰斷了他的脖子。沒辦法,不肯為大驪所用,就只有這個下場。宋家一向厚待練氣士不假,可前提是這些練氣士,必須要為宋家賣命,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那一次捉對廝殺的後半程,宋長鏡進入第八境。

 宋集薪對這位藩王叔叔的傳奇經歷,並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問道:「是其它王朝出了更高的價格?才使得他們不惜叛離大驪?」

 宋長鏡笑道:「那名劍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處偏遠,民風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國,武道天才輩出,一點也不值錢,倒是文縐縐軟趴趴的練氣士,鳳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幾個,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當菩薩供奉起來,當今天子,嗯,也就是那位皇兄,當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名劍修入宮覲見皇兄,負劍而行,鼻孔朝天的樣子,很欠揍啊,他當時剛好碰運氣得到一件趁手的護身寶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見到本王之後,連招呼也不打,就是這樣。」

 宋集薪問道:「然後呢?」

 宋長鏡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斜瞥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後不就死了?」

 宋集薪滿臉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為人家沒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殺手,斬殺一名足可稱之為國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長鏡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慣著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這麼一個桀驁不馴、不顧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宋長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東寶瓶洲,只有一個王朝的練氣士,無論什麼出身什麼靠山,都必須為皇帝去往邊境沙場效勞賣命,實打實廝殺三年,若是戰功不足,就繼續留在邊境喝西北風,直到攢夠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說大驪最推崇練氣士嗎?怎麼就有這麼個規矩了?退一步說,大驪就不怕這些人夭折在沙場?」

 宋長鏡哈哈笑道:「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權之後訂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名劍修不願去沙場,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練氣士上行下效,無形中壞了大驪的軍心民心?所以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長鏡搖頭道:「那名劍修年輕時候投軍邊境,短短一年就攢夠了戰功,在大驪口碑相當不錯。」

 宋集薪惱羞成怒道:「那到底是為何?!難道是與你爭風吃醋,還是犯了宋氏的忌諱,或是暗中通敵叛國?」

 宋長鏡的答案很簡單,「雖說修士和武夫是兩條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實更加……嗯,用那頭繡虎的話說,就是更加金枝玉葉。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盡頭,但是練氣士卻還有上五境可以攀爬,兩者之差,確實不小,如果拎出兩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練氣士,就像站在這裡的山頂,本王這樣的武道中人,卻只能是站在那座披雲山的山頂,當然了,武道止境宗師,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沒得打,不過說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頭的,所以那次宮中相見,他雖然沒跟本王打招呼,但是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翹起,很挑釁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雞。

 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條活路啊,就非要擰斷人家的脖子?

 宋長鏡卻不想再聊那個已死之人的話題,「是不是很想知道,那個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識嚥了嚥唾沫,沒有說話。

 雖然三輛馬車先行,可後邊兩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其中一次宋長鏡整個人從天而降,在馬車十幾丈外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之後又有一次,宋長鏡還以顏色,當時少年已經爬到車頂上,親眼看到那個氣勢如陸地蛟龍一般的壯實漢子,被宋長鏡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頭之中,濺射而起的塵土,極其壯觀。

 非人。

 這是少年當時唯一的觀感。

 其實宋長鏡跟那個橫空出世的漢子,打得一點都不神仙縹緲,彷彿拳拳到肉,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比的就是誰更蠻不講理。

 宋長鏡突然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嗓音語氣破天荒有些溫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還只盯著大驪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國軍權的藩王,在軍中和民間威信之高,無人能比,卻還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願意說就說唄。」

 宋長鏡收回手,沉聲道:「因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風光,只有走到了那裡,我宋長鏡才不枉此生。」

 這一刻少年心胸間好似有洪流激盪,顫聲問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夠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嗎?」

 宋長鏡搖頭笑道:「你啊,若是習武,撐死了第八境,沒前途,還是乖乖當個練氣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氣,「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長鏡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臉紅。

 宋長鏡也不計較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瞇眼望向遠方,緩緩道:「練氣士嘛,是個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這裡撞見個機緣,明天再那裡撿到個法寶,後天不小心遇到個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後天看個風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麼都能增長修為。至於我們武道中人,大不一樣,沒什麼捷徑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無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複雜,有些失落。

 宋長鏡不再理會這個侄子,轉身走向馬車,眼角餘光看到少女的背影後,猶豫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抬頭望向那道大門。

 宋長鏡自言自語道:「真龍之氣,凝結成珠。世間蛟龍之屬,皆以珠為貴,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

 婢女稚圭沒有轉頭,但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宋長鏡笑道:「為了廊橋匾額所寫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我大驪付出的代價之大,外人無法想像。風生水起,水起,為何要水起?還不是希望蛟龍走江的時候,能夠暢通無阻。本王呢,其實對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爺他那個狠心老爹的意願,你出了這座小洞天之後,也估計除了京城那頭繡虎,不會再有誰能對你指手畫腳。」

 宋長鏡轉頭,望著少女的側臉,「雖說你和本王那個侄子的命數掛鉤,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你也別太過恃寵而驕,不要讓本王有出手的念頭,嗯,看在大驪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給你兩次找死的機會,剛好應了事不過三這句老話。」

 少女驀然發怒,先轉身,再後退兩步,狠狠盯著這位讓她心生恐怖的大驪藩王,「我本來就不是人,你們卻要以世人的規矩來約束我,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們人的金科玉律,規矩方圓,關我何事?!」

 宋長鏡快意笑道:「別誤會,本王絕不會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護身符。」

 宋長鏡凝視著少女,她有一雙泛起黃金色彩的詭譎眼眸,他最後說道:「打了那一架後,本王與你,其實已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了。記住這句話,尤其是將來,在你有資格做出重大抉擇的時候,好好想起這句話。」

 宋長鏡轉身離去。

 馬車旁,一名滿身沙場粗糲氣息的中年車伕,看著大驪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實在忍不住,開口笑道:「王爺,啥時候換一件新狐裘啊,這都多少年了,王爺穿著不煩,咱們可是看著都煩了。」

 宋長鏡登上馬車,彎腰掀起簾子,沒好氣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說。」

 驅車的馬伕爽朗大笑,面對這位大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藩王,竟是一點也不拘謹。

 宋長鏡戎馬生涯二十年,雖說為將做帥,不可能次次大戰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帳運籌帷幄,但大驪邊境硝煙四起,每逢死戰,宋長鏡必然親身陷陣。堂堂藩王,平時的生活起居,從無醇酒美婦,幾乎可以用「身無外物」來形容。

 宋長鏡坐入車廂後,盤腿而坐,眉頭緊皺:「那人要本王離開驪珠洞天之後,不用著急趕赴京城,『不妨在山腳等一等,抬頭看一看』,等什麼?看什麼?」

 ————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進了車廂,馬車已經準備動身穿過那道大門。

 宋集薪發現稚圭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擔憂道:「怎麼了?」

 稚圭顫聲道:「我感覺得到,門那邊,有無數可怕的東西。」

 宋集薪笑著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麼?別怕,天塌下他也能頂著。」

 不料稚圭愈發恐慌,使勁縮在角落,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來的!」

 ————

 小鎮最大的酒樓,來了一位稀客。

 一位雙鬢霜白的教書先生,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下酒小菜,自飲自酌,快哉快哉。

 原來今天這位學塾先生,沒有教書授課。

 學塾蒙童一個個歡天喜地回家。

 當他喝完最後一杯酒,吃完最後一口菜,便輕輕放下了筷子。

 啪一聲過後。

 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靜無聲,一切靜止。

 此方天地瞬間崩碎。

 這一刻,整座東寶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但是下一刻,彷彿有猶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換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驪珠洞天的景象。

 東寶瓶洲北部的高空,萬里雲海翻滾,緩緩下垂。

 有一人通體雪白,大袖飄搖,身高彷彿不知幾千幾萬丈,正襟危坐,身前懸浮有一粒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

 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將一座東寶瓶洲當作了私塾學堂。

 無邊無際的雲海之上,有一道道威嚴聲音如天雷紛紛炸響。

 「齊靜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頭是岸!」

 那個讀書人低頭凝視著那粒珠子,緩緩收起視線,最後抬頭朗聲道:「小鎮三千年積累而成的天道反撲,我齊靜春一肩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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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4 00:45:58
第六十七章 遠行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幹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矩,還有小鎮外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一帶,去年冬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在那大幅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

    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於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著原路返回,在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乾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沉入溪水當中,最後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

    陳松風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曾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劉灞橋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後我罩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凌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隻手掌,「打住!」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行,並不刻意淬煉,當然,練氣士在養氣、煉氣的同時,對於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煉體魄之事,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麼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對於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倖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鑽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密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衝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這位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化,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於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淨」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裡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麼難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裡的最後一層樓,第十樓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後去,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位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後,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爭著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麼?」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兩人一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對外開放,准許數十人進入,你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裡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台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裡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於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裡給『當地人』欺負,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後,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的話,不乏驚才絕豔之輩。」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麼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這些成功來到我們這裡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流長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於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於個人,我對少年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之內,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餘全部成了別家奴婢,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乾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一場大笑過後,很難多年持續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終究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道理的。」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愈發尷尬,到最後,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或是某個附庸家族的傢伙,殺之邀功了。」

    陳松風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後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游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

    「就說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可是有用嗎?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

    劉灞橋嘆了口氣,鬆開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裡,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

    陳松風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大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麼可能。」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於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話嚥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傢伙,雖然沒那麼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

    話癆劉灞橋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

    夜幕深沉,陳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後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後,後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

    遊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符,寫完之後,嘴唇微動。最後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後,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幹古怪,極其之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裡了。」

    陳對沉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後女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後陳對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一人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後一推,刀鞘頂端在少年後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少年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台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去了,然後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麼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隻手,去揉腰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裡了,她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裡那麼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裡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裡窮,可不是逮著什麼就吃什麼,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裡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少年最後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後,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餘並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

    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乾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幹什麼,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裡,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後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幹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少年後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隻大背簍。

    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

    什麼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麼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

    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於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裡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嚎叫,結果被驚醒後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一個使用雞毛撢子,一個使用掃帚。

    其餘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在下課後,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

    那是一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後,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一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一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後,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於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牆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小小城鎮,不過五六千人,就捨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麼眾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覆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託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色複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著兩隻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隻袋子,裝著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隻,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少年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麼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傢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動身嗎?

    那一刻,少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少年就開始轉身狂奔。

    跑出小鎮,少年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後沿著一道斜坡,精疲力盡的少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一個佩劍懸刀的少女悄無聲息坐在他身邊,氣喘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裡的財迷嗎,怎麼這麼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麼大手大腳的啊。」

    少年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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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4 00:46:15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齊靜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於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雲海滾滾湧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抬頭望去,笑意灑脫。

    雲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需知天道無私!你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餘地。」

    伴隨著這位天上仙人的話語,彷彿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於雲海之中,那些一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雲海底端滲透而出。

    言出法隨。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與這書呆子廢話什麼!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與之同時,雲海被一隻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撈,撥開厚重雲霧,露出一個窟窿後,一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之前。

    西方響起佛唱一聲,悲憫開口:「齊施主,一念靜心,頓超佛地。」

    齊靜春沉聲道:「斬龍一役之後,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後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聖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紮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一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一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雲海攪出一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你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一隻手,將那顆蘊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變拳,虛握於手心之中。

    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隻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彷彿遭受到一股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呲呲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雲散。

    高坐於雲海窟窿附近的雲上仙人,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並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一幕,破開雲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一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後是一截劍尖,最後終於顯露出全貌,是一柄與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一柄剛剛現世,第二柄又尾隨其後,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從天上雲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

    一線排開,懸停於高空。

    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韁繩,只等一聲令下,便可衝鋒鑿陣。

    雲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彈。

    一柄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的拳頭虛握的那條胳膊。

    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一條連綿不絕的雲尾。

    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一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一柄飛劍轟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

    兩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覆。

    齊靜春那條胳膊被飛劍一陣陣密集攢射後,變得傷痕纍纍,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著又要再來一撥飛劍穿刺,展開新一輪衝殺。

    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雲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

    一柄飛劍依然是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一次不等它釘入手臂,就像是松針被一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一把飛劍,之後十一把飛劍無一例外,就是無功而返,圍繞在齊靜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

    不但如此,一陣陣瀰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跡地托住了下墜雲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著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並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隻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一說,驪珠洞天這粒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了, 本該在六十年後,在下一任聖人阮邛的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一個可怕的後果,小鎮這六千餘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

    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位坐鎮四方的聖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一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你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一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

    巨人每說一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一次。

    三次過後,雲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湧動。

    雲海底部,那陣原本肉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風,本座則有一場飛劍法雨,要給你這傢伙潑潑冷水!」

    言語過後,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雲海,又滲透清風。

    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繡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匯聚之後,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著拳頭,聞聲後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

    然後這些不斷湧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掛。

    只因儒家聖人齊靜春默念的那一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一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

    閃電顏色分為三種,猩紅,青紫,雪白,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

    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

    三色閃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徵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餘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矩而行,這就使得一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一條雪白閃電,一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竟是變得混淆無序。

    雲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後,原本趨於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一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

    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一拳!」

    一隻金色拳頭從雲海窟窿之中落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閒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一拳。

    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雲海也被一股激盪清風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勢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嶽雄山,也經不起他這一拳。

    一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個大坑,然後整隻手掌砰然而碎,緊接著手臂一節一節被金色拳頭打爛。

    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於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符籙,每個字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你若是願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著那條千瘡百孔的手臂,已經佈滿道家一脈掌教聖人寫就的無上讖籙,好一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一口氣,沉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齊靜春,你大膽!」

    一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後的兩個字。

    高空有併攏雙指作劍,輕而易舉破開雲海,一斬而下!

    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

    儒家聖人不踰矩。

    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後,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雲海,並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

    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一摟,護在自己身前。

    仙人雙指一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胳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

    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一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沉。

    一拳緊接著一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粒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面了會喊他一聲「齊先生」的百姓。

    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

    鄉塾之中,沒有一名蒙童在場。

    有一位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髮也已雪白。

    讀書人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徹底。

    讀書人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一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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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4 00:46:34
第六十九章夜幕

    小鎮好似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見五指。

    加上小鎮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聲響愈來愈頻繁,當小鎮因為天黑而寂靜之時,就顯得格外刺耳,這無疑又加深了小鎮普通百姓的猜測,聯想到之前那些載著大戶子弟的牛車馬車,市井巷弄裡的老百姓一個個惶恐不安。

    四姓十族的高大門牆內,無一例外,每當有奴僕丫鬟想要自作主張,高高掛起燈籠,很快就會遭受大聲呵斥,一些個脾氣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當場就拍掉那些燈籠,將其一腳踩爛,臉色猙獰,以視若仇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於好心的府上下人。

    鐵匠鋪子這邊,陳平安正在和寧姚坐在井口吃午飯,天黑之後,陳平安雖然奇怪,但是不耽誤他低頭扒飯,鐵匠鋪的伙食相當不錯,長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塊食指長寬的肥膩紅燒肉,外加一勺油水,飯管夠,但是肉就只有一塊,陳平安大概是兩大碗米飯的飯量,所以每次從掌廚師傅那邊分到一塊肉後,因為有湯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飯不動肉,吃到最後,那塊紅燒肉就會從碗頂一點點滑落到碗底,然後跑去盛第二碗米飯,這才乾淨利落解決掉那塊肉。

    寧姚每次看到陳平安吃那飯,都有些想笑。

    阮秀倒是不會像寧姚這樣,青衣少女望向陳平安的視線裡,彷彿寫著四個大字,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一手端著空蕩蕩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盡目力環顧四周,只能依稀看到兩三丈距離以內的景象。

    最近這兩天,除了給阮師傅的鐵匠鋪子做牛做馬,陳平安要抽出三個時辰去練習走樁,白天一個,午時到未時,晚上兩個,亥時到醜時。到後來陳平安嘗試著走樁的同時,十指結劍爐樁,但是陳平安發現如此一來,會讓自己呼吸不暢,步伐更加不穩,果斷放棄,陳平安只在勞作間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鍛鍊劍爐來滋養身軀,其實對陳平安而言,只不過是把以往的燒瓷拉坯,換成了撼山譜裡的立樁劍爐。

    午時到未時的那個時辰走樁,一開始寧姚偶爾還會尾隨其後,裝模作樣指點過幾次後,就不再出現。陳平安不想惹來流言蜚語,白天這一個時辰的拳樁,會沿著小溪下遊方向,跑出鐵匠鋪子一里地後,才開始練習,然後來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

    對於陳平安來說,這就算屬於一條雷打不動的新家規了。

    此時坐在井口,寧姚望著覆蓋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狹長雙眉,微微皺起。

    陳平安小聲問道:「是不是跟齊先生有關?」

    寧姚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只給出一個模糊答案,「齊先生既然是這座洞天的主人,應該跟他有關係吧。」

    陳平安又問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說法,齊先生原本打算跟學塾書僮趙繇一起離開小鎮,為什麼最後不走了?」

    寧姚搖頭笑道:「聖人的心思,就像一條龍脈,能夠綿延千萬里,我可猜不到,也懶得猜。」

    說完這句話,她把碗筷往陳平安手裡一丟,自己起身去往一棟獨屬於她的黃泥牆茅草屋,寧姚自己也很奇怪為何阮師對此自己如此客氣,難道阮師看出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極小才對,畢竟倒懸山並不位於東寶瓶洲,況且倒懸山與外界幾乎沒有牽連,名聲很大,客人極少,再者倒懸山那邊,對自己的身份也吃不準。只不過寧姚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劍劈出一條直路的性情,堂堂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大家阮師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納了。

    陳平安拿著碗筷,剛想要去灶房那邊,發現不遠處有人從這邊走過,是一位袖子寬大的年輕男人,比讀書人陳松風更像讀書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像齊先生,又有點像當時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

    男人看到獨自坐在井口發呆的草鞋少年後,而且還與自己對視後,他微微驚訝,來到少年身邊,笑容溫醇道:「我找阮師傅有點事情,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

    陳平安這次沒有像當初在泥瓶巷,故意瞞著蔡金簡苻南華,而是直截了當給那人指明了方向。

    一來寧姑娘跟自己說過阮師傅的厲害,二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給陳平安一種陰沉城府的感覺。

    陳平安客氣問道:「需要我帶路嗎?」

    年輕男人沒有著急趕路,望著陳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幾步路的事情,不麻煩了。謝謝你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走向灶房,那男人則走向遠處一間鑄劍室。

    陳平安還了碗筷後,發現短工學徒們都聚在幾棟屋內,點上油燈,在那裡聊著為何會晝夜顛倒,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某座大山的山神過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惱了管轄溪澗的河神老爺,一場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輩人的說法來反駁,說咱們這兒,大山都給朝廷封禁了,哪裡來的山神,再說了,那麼點大的小溪,絕對出不了河神。

    陳平安沒去摻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藉著自己超乎尋常的眼力,獨自去往最後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簍一背簍搬土出井。

    一次沿著木梯爬出井口後,恰好看到那名男子從鑄劍室返回,他也發現了少年的身影,並未走近,也沒有停步,只是與陳平安遙遙揮手告別。

    陳平安有些感慨,不論此人是好是壞,最少他跟正陽山雲霞山兩座山,還有清風城老龍城兩座城的外鄉人,確實不同。

    陳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運土壤,最後一趟出井後,發現阮秀站在井口軲轆附近,手心攤放著一塊帕巾,堆滿了小巧糕點,等到陳平安出現後,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滿身泥土、雙手髒兮兮的陳平安笑著搖頭,隨後阮秀坐在井口上,低頭吃著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精緻糕點,青衣少女迅速沉浸其中,整個人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歡喜。

    陳平安繼續來來回回搬運積土,十數次後,馬尾辮少女已經不見蹤跡,不過井口上留著帕巾和一塊糕點,是壓歲鋪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釀糕,陳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簍,放在腳邊,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雙指捻起糕點,放入嘴中。

    陳平安使勁點頭,果然很好吃。

    畢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錢啊,一想到這點,陳平安立即覺得更好吃了。

    之後幾個時辰,天色依舊昏暗,天空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響,除此之外,其實小鎮並無異樣,阮師傅也破例讓自家鐵匠鋪的短工休息兩天,讓他們各回各家,不用待在這邊等著「天亮」繼續幹活。

    陳平安也在此列,乾脆就返回小鎮,去了趟劉羨陽家,沒發現少東西后,就趕緊熄燈,再鎖好屋門,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為何,陳平安覺得如今的小鎮,死氣沉沉,沒了生氣。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跑過廊橋廊道的時候。

    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位衣袂飄搖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頭髮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腳亦是肌膚如羊脂美玉一般。

    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挽髮一手梳理,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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