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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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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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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0 01:42:43
第五十章 天行健

  夜色里,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后,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復數次后終于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借著過人的眼力和出眾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橋,最后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盡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復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愣了愣,然后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著。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后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于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只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麼。”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麼强啊。

    ————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儿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先生閑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后,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于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后,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几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里,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松,哪怕能夠强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后利用强橫体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千到時候年道行毀于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于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后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准。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后怕歸后怕,不過對于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后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后,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嚎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瘆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啊?!老娘也是親手沒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褲襠里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里,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對著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后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伙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干點正經事……”

    說到這里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于重新將矛頭對准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里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后,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于怎麼個遠法,陳松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后,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儿子女儿去客棧酒樓住几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當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后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后,邋遢漢子輕輕往后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家伙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里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后,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后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后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只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里,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后,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只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后,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于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几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獲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术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几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干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后,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家伙可謂惡名昭彰,筑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儿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著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終于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所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后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那只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后,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

    劉灞橋干笑道:“雖熱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眯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礡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只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后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几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著?”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后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于復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松風如墜云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里“拔出來”,落地后,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后,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艷。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于陳平安一事,這個家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志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系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仿佛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松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后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后毫發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別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后,直奔自家鋪子后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里三位長工伙計居住。

    掌櫃推開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杆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后,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杆,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著這個敲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儿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里不得勁儿,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儿,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后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還見過几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煙杆,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台階后,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后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儿,就傳下來了。以后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后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著旱煙,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儿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只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后緊緊挨著。

    男人松手后,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伙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伙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几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里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只干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伙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后,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里,與他對視。

    年輕店伙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于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几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后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家伙,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台上,才能看著那個几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伙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后,教過孩子一回,后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親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后,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松了口氣,孩子然后悄悄把娘親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几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背著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松。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后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籮筐里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里只有娘親一個人,怕他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后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杆,我教你一門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后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后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后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

    那個過程里,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儿,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于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儿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儿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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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后,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飛奔出鎮,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

    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于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頭正陽山護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其中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后先是雜草叢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于最為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杆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人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人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后,低頭俯瞰四周,終于被老猿發現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后,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棵棵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棵竹子,來到溪畔后,對于草鞋少年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岳,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無法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体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术,這才有了異于常人的体魄,身輕骨硬,氣血强壯,以至于能夠跟老猿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游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借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后,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后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過是耗時,后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

    說完這句話后,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破敗白牆黑瓦的小廟,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儿,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

    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便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涂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麼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万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后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要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麼近的距離,但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雕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于怎麼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少女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后邊少年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台階之前,趕上寧姚。

    之后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少女,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锏怎麼行。

    陳平安沒有答應。

    這才有了之后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沒有妨礙凝滯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麼有用?”

    陳平安出現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划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里,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延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這里?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强,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强?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兩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緊后,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麼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麼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麼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后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數。”

    少年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我之后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結果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少女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涌動。少年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流長。

    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涂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少年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頭老猿應該也有。”

    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時氣力爆發腳掌蹬地,高高起身,躍向對岸。

    少女落地后握住劍鞘,放緩腳步,少年則是衝刺起跳、大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少女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少女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少年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

    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少女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

    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少女身前二十余步,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少年的隱匿氣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間白鞘長劍,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

    少女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小姑娘,之前在來小鎮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說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說,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

    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

    少女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少女先手兩招未能得逞,並沒有近身糾纏,與老猿拉開一段距離,緩緩行走。

    老猿以强橫無匹的肉身,鑒定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后,根本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著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著少女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沉聲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后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

    寧姚對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頭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頭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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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老猿一步掠至少女跟前,抬臂握拳對著少女頭顱,掄圓砸下。

    少女以綠鞘狹刀舉起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髒某一點。

    不料老猿長臂一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緊劍尖。

    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少女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這把劍的不同尋常。

    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一口氣機。

    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髒。

    寧姚見機不妙,仍是果斷松開劍柄,一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后,少女身体后仰,腳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后一甩,長劍被丟擲出去數十丈外。

    一腳踹向少女。

    少女原本握劍右手抬起,被老猿一腳踹中,砰然一聲巨響,少女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距離,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個几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一尺之深,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少女后背這才沒有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少女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

    少女這一次連拔出狹刀的多余動作也沒有,一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少女,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腳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等到少女單膝跪地抬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地道,一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面,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一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沉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諷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少女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你一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廝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一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灑灑,與印象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徑庭。

    所以當老猿后脖子發涼的一瞬間,猛然測過腦袋。

    一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一條不深的傷口。

    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一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實打實的陰溝里翻船,一步錯步步錯,一想到自己一旦為此而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道義上的制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余地也沒有,說不得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頭正陽山老猿終于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少女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

    老猿看到這一幕后,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曉得你這几斤皮肉,經得起几下重捶?!”

    少女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术法,分明還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一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一頭搬山猿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麼致命。

    少女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笑了笑,“難怪我爹說你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一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須發皆張,怒喝一聲,“找死!”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扑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往北方奔去。

    一路上險象環生,若非那柄飛劍得了“氣衝斗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且與少女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長劍本身就像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主人在毫厘之間僥幸逃生。

    若是一名劍修千辛万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

    她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對于一心淬煉体魄的武道宗師而言,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一種。

    一路廝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少女,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少女所學很雜,劍修、武夫、煉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麼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愈發小心試探,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不會有任何后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少女臉色愈發蒼白。

    “强弩之末!”

    老猿獰笑道:“且不說你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幸成功,有人接應,可你當真以為老夫殺你不得?”

    老猿一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少女頭頂,落在她去路上,轉身攔阻少女向北的去路,一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呼一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它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少女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

    老猿跟著橫移,始終對少女造成震懾。

    老猿一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拍蒼蠅似的,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地里給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你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麼關系?!”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額頭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一掌范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胳膊,往后滑去。

    被飛劍拉出一段距離后,少女不知為何並未借此機會,一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少女身側,嗡嗡作響,是一位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少女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你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是只是飛劍,再通玄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來指揮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一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于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御招式,則不得不由你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少女終于再次開口說話,“你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一襲墨綠色長袍。

    大半夜的,少女像是一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一把好劍,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憐!你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現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一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場海水倒灌?”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后一躍,高不過一丈,遠不過半丈。

    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然后身体騰空的少女又腳尖一點,這一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

    原來不等少女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少女位于空中最高處的腳下,于是少女每次都精准借力,繼續向后且向高躲去。

    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愣,眼前那一幕,古怪而滑稽。

    少女仿佛一頭跳著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

    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少女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復雜道:“好一個羚羊掛角。”

    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少女遠遁而去,腳尖一挑,隨意挑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一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

    雖然大部分石頭都落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頭對少女造成極大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

    夜空中一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沉。

    那少女要麼是失心瘋,要麼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

    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一個高度上,如同輕騎游曳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殘余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一手一顆,一腳前踏,一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一長串火星,異于往常,如一條纖細火龍衝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一陣絢爛的電光,之后才是春雷炸響。

    少女悶哼一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

    歪歪扭扭像醉漢一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飛劍,反而眯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一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腳,手中僅剩一顆石頭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少女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少女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一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復,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那個少年。

    少年穿著草鞋,背著籮筐,系著魚簍,如風一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著賺錢忙著熬藥。

    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少女搖搖晃晃落地后,雙指並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有一條細微金線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

    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

    有一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鏽老劍條,如從沉睡中醒來的人,打了一個哈欠。

    鏽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一晃。

    于是廊橋晃了一晃。

    整條溪水也晃了一晃。

    整座小天地也跟著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當中,風塵仆仆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一腳抬起后,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后院的老楊頭,坐在油燈旁打著盹,驚醒后,用老煙杆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在官署跳腳罵娘。

    鐵匠鋪一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錘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著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著干嘛?!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

    少女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云駕霧一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里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体跟著某位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懵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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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贈送

  陳平安扛著少女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還要快,像是個搶了黃花大閨女的采花賊。寧姚受了不輕的內傷,給顛簸得難受,但也顧不得什麼顏面,若是這時候給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著她和陳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寧姚額頭滿是汗水,問道:“你怎麼活下來的?沒有石子被打中?你怎麼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針對你而不是我?”

    問了一大串問題后,寧姚猛然驚醒,“先別說這些,趁著老猿需要換氣的功夫,能跑多遠是多遠!我已經讓那把劍盡量多糾纏老猿,但是估計它撐不了太久。”

    草鞋少年輕輕點頭,健步如飛,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魚游走于溪底。

    遠離小鎮西邊那條小街后,陳平安依舊腳步不停,抽空小聲解釋道:“先前在泥瓶巷那邊,老猿被我騙去一棟破房子的屋頂,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丟了一塊小破瓦在窟窿旁邊的屋上,果然老猿以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腳步聲,他突然砸出一塊瓦片來,連牆壁帶隔壁屋頂一起給打穿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我其實就貓在那邊屋頂,沒敢露頭,是怕你分心,也想著能不能給老猿來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來的那塊石頭,跟一條火蛇似的掛在天空里,估摸著只要抬頭,咱們小鎮誰都瞧得見,我哪敢掉以輕心。當時我腦子里多轉了一個彎,想著如果換成是我的話,肯定用你當誘餌,先打躲在暗處的,再回頭收拾明處的,一個魚餌串上兩條魚,多好,對吧?所以我就先脫了劉羨陽那件衣服,拋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寧姚眼睛一亮,嘖嘖稱奇,然后莫名其妙開始秋后算賬了:“陳平安,這些彎彎腸子,你跟誰學的?!道貌岸然,肯定沒表面那麼老實。說!陸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沒有趁機占我便宜?”

    陳平安一陣茫然,就像小時候被牛尾巴甩在臉上差不多,“啥?”

    少女倒是沒有繼續興師問罪,反而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是財迷,絕對不是色胚。

    寧姚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終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大劍仙,不是什麼鳳毛麟角、屈指可數,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種。

    寧姚低聲道:“放我下來!”

    陳平安問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寧姚無奈道:“暫時還不能走,可你要是再這麼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顛出來了。到時候沒被老猿用拳頭砸死,結果掛豬肉一樣死在你肩頭,老猿還不得被咱們活活笑死。”

    陳平安放緩腳步,頭疼道:“那咋辦?就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本來是想離開小鎮的,那個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寧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問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麼沒穿在身上了?”

    陳平安苦笑道:“對付老猿,意義不大,反而會影響到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脫掉了。也虧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帶你離開那邊,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頭疼。”

    寧姚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陳平安,先放我下來,然后背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陳平安自然沒有異議,毫不拖泥帶水就照做了,背起少女繼續奔跑,問道:“寧姑娘,你的刀呢?怎麼只有刀鞘?”

    抱住少年脖子的少女沒好氣道:“埋土里了。”

    陳平安也就不再多問,跑向小鎮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座座早已沒有后人祭拜的墳塋,墳頭雜草叢生,茂盛得像是個菜園子,時不時響起几聲夜鸮的叫聲,此起彼伏,實在是瘆人。好在陳平安對此地,懷有一種同齡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沒覺得如何不適,約莫一炷香后,陳平安背著少女,穿過無數殘肢斷骸的倒塌神像,繞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泥塑神像傾倒在地,不知為何,已經不見頭顱,身長兩丈有余,可想而知,這尊塑像曾經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廟當中,是何等威嚴凜凜。

    陳平安蹲下身,試圖先把寧姚放下來。結果等了片刻她竟然沒動靜,嚇得陳平安以為寧姑娘已經死在半路上了,正當陳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滯當場,一個字也說不來的時候,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過去的少女,終于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問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少年在這一刻,連自己也想不通,反正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

    少年趕緊深呼吸一口氣,收斂起異樣情緒,雙手輕輕松開少女的腿窩,轉頭笑道:“這是我去年秋天臨時搭的一個小屋,以前經常帶著顧粲來這里玩,他嚷嚷著要折騰,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搭了個架子,再用樹葉草葉蓋上去,還挺牢,去年冬天那麼大的兩場雪,也沒壓塌。”

    寧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飛劍並未狼狽返回,這是好兆頭,最少說明老猿沒有找准兩人躲藏地點的方向。

    陳平安讓寧姚稍等,率先彎腰進入木草搭建的臨時小窩,略作收拾,這才開門迎客。

    寧姚坐進並不顯狹窄逼仄的小窩,如釋重負。

    陳平安沒有關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門,而是就坐在門口,背對著少女。

    寧姚問道:“怎麼不關上門?”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老猿找到這里,就沒差別了。”

    盤腿而坐的寧姚點頭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寧姚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陳平安果真問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氣?”

    寧姚嗯了一聲,“但是告訴你一個不好的小溪,老猿最少還能再壞一次規矩。對付咱倆兩個傷患,多半是綽綽有余。”

    陳平安又問道:“寧姑娘,你覺得老猿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小窩內滿是四周滲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雖然地面有些許濕氣,但是少女覺得已經不能要求更多。

    寧姚仔細想了想,“老猿總計出手三次,從你家泥瓶巷到小鎮最西邊的第一次,老猿比較含蓄,主要是為了試探你有無靠山,畢竟他當時忌憚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針對他護送到此的正陽山小主子,所以折壽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間,之后在溪畔與我對峙,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著最少五十年,接下來第四次的話,怎麼都要一百年起步。”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后,嚼在嘴里,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麼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給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里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后與他顯擺几句既豪邁氣概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儿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著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少年的后背。

    草鞋少年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麼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

    少女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少女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后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折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頭正陽山的護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少女望向遠處天空的少年,只是搖搖頭。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少年如何能夠知道,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答案。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凶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善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少女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慰一下那家伙。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干干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体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麼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坐下后,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念的經,“我的乖孫儿呦,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里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后悔,便趕緊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是舍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后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干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少年眼神中終于帶著點情感,她欣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后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里欺負回來,千万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几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万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說法,少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几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少年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自己奶奶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干啥?”

    少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里也不肯說實話?”

    少年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少年笑道:“那會儿家里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后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擺闊,他們什麼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

    每次說到儿子儿媳,老婦真是恨得牙癢癢,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里爛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几個錢?孫子,你以后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

    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麼虧都能吃,什麼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事情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聽。

    老嫗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栓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麼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們,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少年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馬苦玄並無興趣。

    老婦人猶然訴說早年各種更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洋洋。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婦人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

    少年笑著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后老婦人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致,病懨懨的,心思沉重,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麼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老嫗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

    少年馬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

    不見少年身影蹤跡。

    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她跳到那尊側臥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草鞋少年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墨綠色的少女后,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

    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

    說完之后,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她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麼。

    之后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整個人就變了一個人,咳嗽几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頭帶路,少女默默跟在后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懸一線啊。

    少女天人交戰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少年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少女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

    只不過陳平安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干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麼辦?”

    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少年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做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少年疑惑轉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锏,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凄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穴內,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里,少女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別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术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术?”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术,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后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把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

    少女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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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敵當前

  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的握拳一臂,高高舉起,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丑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人籬下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土神仙泥菩薩們,估計什麼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里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几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后,哪里顧得了什麼。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的,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几個木雕的神像,后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儿,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禾燒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給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麼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禾,這種缺德事情,怎麼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

    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于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教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且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云里霧里,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粲的,我是代為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里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云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眯眯道:“怎麼,想挖了賣錢啊?”

    被揭穿真相的陳平安微微赧顏,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里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那個掉錢眼里的家伙,沒好氣道:“以后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麼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享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麼遠,至于什麼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里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后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后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座竅穴,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里,右手則是指向此處。”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麼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系?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讓寧姚具体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于寧姚自己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于是少女板起臉教訓少年道:“境界不到,說了白說!你問這麼多干什麼,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麼,吃不住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麼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象,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粲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几天不吃五谷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淫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麼,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于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跟的行徑,因為會縮短國祚的年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至于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頭老猿,也算半個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煉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麼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里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

    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只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下來。

    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著寧姚的視線,他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里碰到他,馬苦玄還主動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頭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麼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麼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了,掏出一只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家伙,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頭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的,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這麼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家伙,怎麼會有人覺得此人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沉,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卷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

    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發現,原來陳平安褲管里邊,小腿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家伙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的,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体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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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春風得意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后不易察覺地擰了擰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

    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上,兩名大將于陣前捉對廝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著那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而且眼睛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涂扑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作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 筆直前衝,勢若奔馬。

    真快!

    看著陳平安疾奔遠去的背影,几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他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自然不是如此,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里,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

    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

    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后,轉為惶恐,迅速恢復鎮定,然后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陳平安,不再直線前衝,剎那之間就就折向右邊。

    馬苦玄那條胳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並未停步,腰杆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草鞋少年額前的發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蕩。

    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並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草鞋少年一個毫無征兆地驟然彎腰,雙手几乎能夠觸及到地面,那顆石子從后背上迅速划過,擦破陳平安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衝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愈發靠近,草鞋少年那堅毅明亮的眼神,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頭上分出勝負?

    馬苦玄猶豫不決,對比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草鞋少年,哪里有半點泥瓶巷爛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后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

    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陳平安或是顧粲,更像是一頭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的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后,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時常也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游魚。不管能否擊中游魚,反正少年丟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沒有水花。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著几只鳥雀的屍体,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于敏捷輕靈,並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壯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子,但是陳平安和馬苦玄即將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錘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

    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開,丟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划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給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這個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于是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几乎同時,兩個少年就分別向對方一腿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兩人又隔開二十余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少年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云霞山蔡金簡,手心被碎瓷划破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少年体魄再堅韌,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腿,陳平安更加吃虧。

    陳平安包扎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氣,于是清晰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彙沾邊,少年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

    陳平安跟著起身。

    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

    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

    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那記膝撞下墜,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体后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陳平安就像被大錘當頭一錘、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后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后繼續獰笑著前衝,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馬苦玄就是一腳。

    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只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並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

    一路打滾。

    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衝。

    當陳平安停下后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

    馬苦玄神情一滯。

    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枝由强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

    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在胸口,馬苦玄踉蹌后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占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

    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凄慘。

    可是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

    他兩只腳先后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后瞬間彎曲和瞬間繃直,整個人借著巨大的反彈力道,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

    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

    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握有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衝來的馬苦玄。

    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体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雖然驚懼異常,卻沒有絲毫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

    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

    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然后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后,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后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后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里傷得最重?陸道長那副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少年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里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

    少女也干脆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麼!”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后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草鞋少年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云淡風輕一點。

    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

    春風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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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2 00:46:29
第五十六章 點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塚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术,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麼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于整個俗世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于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家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后來突然就暴斃了,屍体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里,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后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儿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几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万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著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女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壇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后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后,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于驚才絕艷,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麼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后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于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后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后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于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后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几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

    陳平安除了后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愈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扎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强!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錘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几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里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里,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后,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儿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舍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儿,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后陳平安跟著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麼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少女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

    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來是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后,終于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里一條腿、那里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粉碎。

    從土里來,往土里去。

    仿佛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于靈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最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著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少年並肩而立,看著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后轉頭看著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最后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著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覆蓋以土。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著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后,心里很舒服嗎?”

    寧姚也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著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就只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也不是沒有。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少女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少年滿臉震驚,然后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麼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儿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少年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麼,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這麼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要想著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爛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著以后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劈里啪啦的,厲害啊!”

    少年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麼話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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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2 00:46:50
第五十七章 養劍葫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松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强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后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体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后,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 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几乎就沒有這麼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瘆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强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並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强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說完這些之后,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發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痴痴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游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

    窯務監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里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本,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几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歷,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仆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說,見著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麼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著什麼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系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后,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于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里外外折騰了几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几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儿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所有小鎮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后人總体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仆,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贊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小鎮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麼,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繃直腰杆后背,再無半點忙里偷閑的輕松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麼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麼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后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几個窮親戚,怎麼,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放下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岳,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体寫就。

    后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于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后台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說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仿佛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只不過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專注于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朴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里,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著一只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致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朴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于他最后請求叔叔宋長鏡强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小女孩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種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里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麼久,肚子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小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麼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復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小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小女孩爭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只養劍葫蘆,我爺爺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只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几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蘆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麼一只,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只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並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后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几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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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著了自家製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位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位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

  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烈,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

  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麼,既想著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麼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斗牛』四字匾額,蘊含著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位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裡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劃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裡肯輕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位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麼,我便可以信他什麼。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

  說到這裡,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瞇起眼,雙拳緊握,關節吱吱作響。

  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頭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佔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當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著,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著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是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裡是什麼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頭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曾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

  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齊靜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小鎮那邊一個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準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祇,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後,與此同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

  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

  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綠色的外鄉少女,他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少女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那少女有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

  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

  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草鞋少年後,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少年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這麼一鬆,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

  寧姚趕緊抱住少年。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瀉,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就是一旬吧。」

  這意味著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少年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

  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

  少女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後,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

  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著草鞋少年,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心情愈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櫃,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著滿臉認真的少女,問了一個奇怪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後,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著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後,少女背著少年。

  寧姚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台,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著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僮。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裡,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這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

  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後,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齊靜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唸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

  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齊靜春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

  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裡。

  齊靜春做完這一切,陷入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之後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齊靜春也未回過神來。

  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著自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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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睡去

   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台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冑,寶相莊嚴,只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嘆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與身軀一般,如同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別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著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少年的時候,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

   說完這句話後,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作捧香狀,對著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髮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

   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

   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條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後,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老嫗的乾枯手掌,死死盯著她那張臉龐,少年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沒有走到少年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著少年,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最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堅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麼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會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著他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少年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麼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卵用?我為何不乾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麼什麼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是絕對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頭看了眼老嫗的面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頭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竄出,馬苦玄跟隨著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國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百年亂戰,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最後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

   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裡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凶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

   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位兵家劍修遠遠跟在少年身後。

   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

   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少年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位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泥瓶巷少年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少年身後,發現馬苦玄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後,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只是當那頭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少年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少年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少年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簷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只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後五十餘步距離外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就是馬苦玄毫無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

   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後,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紮起身的跡象。

   一拳之後,雙腳落地的少年,剛好與年輕女子並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少年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

   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面上。

   馬苦玄伸出一隻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著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查。」

   容顏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滿是血絲,鼻子耳朵都滲出血絲,滿臉驚恐望向居高臨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後報復,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願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麼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裡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凶神惡煞的少年說了什麼也記不清,只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那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麼嗎?是造孽之後,還能這麼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

   少年言語帶著哭腔,眼神帶著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神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這麼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少年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後鞋底板在女子精緻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

   少年收起腳,分別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

   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傢伙,其實就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被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動彈之後,少年鬆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著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傢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係也不會這麼好。」

   馬苦玄最後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也是來取回壓勝之物,城府很深,以後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

   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後,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座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那個撐傘男子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並肩而行,少年腳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別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後修行。」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麼?」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歷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

   ————

   楊家鋪子,有位英氣少女背著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位中年店夥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少女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後院剛收拾完藥材呢,你們有事?」

   少女點頭沉聲道:「我們跟楊老頭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藥。」

   夥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著他們來到後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煙桿子輕輕磕著桌面,屋子角落遠遠站著一位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著店夥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著少女背後的熟悉少年,陳平安。

   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拚死環住少女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後,一手持煙桿,來到少女身前,與少年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麼,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麼當初不跟著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裡去。」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誰曾想是這麼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老人譏諷道:「是不是很疼?」

   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當時在少女後背醒來後,大概是藥效褪去,其實當時就已經開始發作,只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著他到廊橋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趕緊背著他趕往楊家鋪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著。」

   然後老人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

   老人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著,也不嫌磕磣。」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只是她剛一放手,少年就搖搖欲墜。

   寧姚剛要伸手攙扶,少年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菸,看著少年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

   老人根本對少年的刺骨疼痛無動於衷,「劉羨陽是什麼好命,你是什麼賤命,這麼多年心裡也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這老頭子陰陽怪氣的言語,沉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著少女,雲淡風輕問道:「你男人啊?」

   寧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轉回頭,看著少年。

   老人自顧自陷入沉思。

   最後老人撇撇嘴,嘆了口氣,用老煙桿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

   剎那之間。

   少年以側臥之姿,手肘抵住腦袋,臥在長凳之上。

   老人輕喝道:「睡去!」

   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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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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