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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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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6 00:50:36
第八十章 出山

  陳平安出山之后,先去往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少年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庄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万別打人啊。如果有什麼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橋那一頭,陳平安安然無恙,少年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

    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到滿身塵土的草鞋少年,小心翼翼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的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河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有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但是曬干之后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品相几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張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願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

    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阮師傅后,整個人終于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那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麼久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少年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張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后攤開那兩張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低頭看一下地圖。

    大半個月來,陳平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那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阮邛還不至于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象那副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

    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不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少年,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万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哪怕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麼死板不開竅。

    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划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

    其實說到底,阮邛並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麼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里,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座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麼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說正事,你最后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麼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后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舍棄橫槊峰選擇寶箓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誰占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一位,根腳和品相應該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于彩云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于修行一事,並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云霞山弄來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座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麼?”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座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並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條小玩意儿,便是驪小珠洞天,三千年后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澱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于那些養劍葫蘆、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顆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于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就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願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只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干淨,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麼,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

    所以陳平安就當做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麼說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產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並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推薦你賣出這几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麼樣的高價,最后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聖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到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少年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麼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小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后小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后,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麼都重要,說不得以后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在少年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在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麼錯,安土重遷,擱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麼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聖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馬尾辮少女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麼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給一名店伙計手里,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伙計根本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采摘采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在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后,几乎次次賣藥給楊家鋪子的店伙計,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余數十次,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里伙計或是坐館郎中,那麼不管什麼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便會不聞不問。

    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小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后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就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麼。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麼巧啊,你也看惹惱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麼,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的小鎮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衝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經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于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里願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麼多老狐狸,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這麼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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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國師

  看著笑眯眯的少年,陳平安感到緊張,身体緊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心如止水。哪怕后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后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后想起會有后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陳平安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其實當時手心滿是汗水。

    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仿佛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

    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于讓躋身十一樓的兵家聖人阮邛心生忌憚。

    他對草鞋少年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故事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衝斗牛,四塊匾額,十二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礡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里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聖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來,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來越遠,價值當然就越來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强撐住六次,其余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衝斗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后就可以收工。”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里頭還有這麼多門道,字不僅僅是排列在書籍里,或是寫春聯掛在牆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舍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里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在小鎮以后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里,就當得殊為不易啊。”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

    雖然身邊少年的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朱砂的少年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偽,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游學時,在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家伙。可陳平安現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自稱綽號繡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就是在罵人,但是每次姚老頭進山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体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系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系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麼。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

    這個綽號繡虎的崔瀺,也是如此。

    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一樣是這麼漫不經心。

    當然,少年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少年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那少年笑眯起眼的時候,像一位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少年打了個響指,贊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麼快就找出漏洞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家伙的思路。

    少年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他跟那個素未蒙面的哥哥宋集薪,因為父母的緣故,使得兄弟還沒見面就關系很差了,富貴門庭里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体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少年一臉疑惑,然后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凶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少年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麼聽著不想好話啊。”

    他雙手環胸,冷哼道:“你不願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麼?”

    少年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

    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粲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牆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干嘛去了?!”

    少年轉身大踏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狽的少年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后,少年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里了。”

    少年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少年時不時會蹦跳几下,觀望一些矮牆后頭的院子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院門口,“就是這里。”

    少年站在巷子里,很快看到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位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

    說著說著少年就走上前,踮起腳跟后,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少年,“你要做什麼?”

    少年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里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到了年關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貼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少年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少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麼點大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麼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少年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

    陳平安目送奇怪少年離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牆腳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子里,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偷了。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牆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麼人啊,太不厚道了。”

    ————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老人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麼,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如此。”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

    老人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麼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老人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系。”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吶。”

    老人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老人打斷少年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老人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老頭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麼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

    老人聽到“姚老頭”之后,白茫茫煙霧之后的眼神有些復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强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麼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老人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的運氣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繡虎,還說是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

    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老人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還是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后,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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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里拿著那副從泥瓶巷牆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儿呢,威風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儿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並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几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聖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麼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願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麼。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几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划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麼?”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麼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万,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麼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体,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麼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几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願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于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聖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聖賢之列,然后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后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聖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后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衝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麼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麼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后,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麼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几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並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意味著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苟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于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余,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著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贊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並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后,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叫陳平安的孤儿,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著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意思?

    崔瀺開始繞著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后,低著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扎一番,那麼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系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托希望。”

    “想著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著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后,我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開始長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並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著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著吳鳶。

    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麼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聖、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復,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云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麼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于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系,回到小鎮后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他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麼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留余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緊拳頭后,臉色反而輕松几分,多了几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位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怎麼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云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邊的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于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于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願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這麼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后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里還攥著几粒種子,或者是還捧著几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寫的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儿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著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吳鳶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后,只覺得自己遍体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于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了,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麼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樓那麼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麼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著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只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密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后,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家伙,無人膽敢對此痛下殺手,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聖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绔子弟,千金散盡還復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麼始終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后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們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麼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强,驚世駭俗,最后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后立即被聖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盡,然后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覺得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樓,或是武道第七境,他們願意都舍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復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著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麼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儿,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于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后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几乎已經沒有什麼追求了?”

    “但是。”

    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后那位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了,告訴這位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著那……六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視,最后那個車夫就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著,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强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几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愈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游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家伙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里,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眾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麼小一件事。這麼小。”

    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

    最后崔瀺所說的那几個字,細微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門檻上。

    吳鳶和崔明皇望著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瀺雙手攏在袖中,彎著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著張貼的丑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后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于衷,依然直直望著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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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7 00:43:45
第八十三章

當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有點懵。

    井口外邊站著一群高冠博帶的讀書人,為首一人,正是當時站在牌坊匾額下一架梯子上,對督造官大人大聲訓斥的禮部老先生,身邊站著離任前建造了廊橋的前任督造官,相傳是宋集薪父親的那位宋大人,皮膚比起在小鎮那會儿要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歲的樣子,人人氣度不凡,看著比宋大人都要更像是當大官的。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一臉呆滯,這群在大驪六部衙門之中,身份最清貴的禮部官員,看到小鎮唯一一位擁有三袋金精銅錢的大財主,也很震驚,就是眼前這麼個滿身灰土的窮酸少年,手里卻握著等同于大驪皇帝半座錢庫的財富?然后一擲千金,一口氣買下落魄山在內的整整五座山頭?

    阮邛沒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與龍泉縣令吳鳶並肩而立,后者眼觀鼻鼻觀心,臉色漠然,視線微微低斂。讓人覺得靠山大到嚇人的小吳大人,是在跟那幫禮部老爺慪氣,畢竟在自己地盤上,給一幫外人剮去那麼一塊肥肉,誰心里都不會痛快。

    那場發生在牌坊樓下的風波,最后是吳鳶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讓禮部右侍郎董湖將十六個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位擔任秘密扈從的七樓練氣士,確定那些匾額上的字已經全無精神,無需再拿出珍貴的風雷箋,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額都拆掉搬走的蠻橫架勢,堅持己見,將帶來的全部風雷箋全部拓碑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禮部下屬,下榻于桃葉巷一棟大戶人家的宅院。

    吳鳶好不容易利用小鎮大興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當中贏得的口碑聲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祿街和桃葉巷對此樂見其成,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多幸災樂禍,覺得吳鳶就是個繡花枕頭,不頂事儿。有人就說他吳鳶要是敢硬著脖子,跟禮部那幫人強到底,還會佩服這小子的骨氣,現在嘛,就怕在禮部那邊當縮頭烏龜,以后正式穿上那身縣令官服后,就要窩里橫了。

    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輕輕跳下井口,站在這些大驪官員身前,侍郎董湖滿臉笑意,撫須笑道:“你是叫陳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們大驪禮部任職,這次找你,並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時興起,想要看看五座山頭的主人長什麼樣子,現在得償所願,不虛此行啊。”

    說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時爽朗笑著。

    除了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沒有動靜,其余禮部官員都跟著大笑起來,好像董侍郎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陳平安有些尷尬,老先生你說的大驪雅言官話,我根本聽不懂啊。

    吳鳶嘴角扯起一個微妙弧度。

    精通小鎮方言的宋大人,則完全沒有要幫這位衙門上官解圍的意思。

    因為兩人分屬于不同的山頭,而且前不久雙方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欽點他宋煜章必須隨行南下,這趟美差絕對沒有他的份。禮部衙門嘛,都是讀書人,還是千軍万馬獨木橋廝殺出來的讀書種子,所以這座衙門里頭的唇槍舌戰,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紛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個在小鎮都能待習慣的怪人,回到京城后,悶不吭聲做事便是,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憋屈憤懣。

    董侍郎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几乎全在禮部衙門攀爬,而禮部作為大驪朝廷唯一一個能夠與兵部抗衡的衙門,董湖做到了三把手,顯然是心思敏銳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想著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便轉頭笑望向那位阮師的獨女,希望她能夠幫自己傳話。

    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間就打消了念頭,一位連皇帝陛下都要奉為座上賓的風雪廟兵家聖人,自己一個禮部侍郎,就敢勞駕阮師的女儿做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個不懂禮數的難纏角色,覺得自己怠慢了她,回頭去她爹那邊告自己一個刁狀,然后聖人阮師只需要輕飄飄往京城遞個一句半句話,估摸著自己這個從三品官,當還能當,但絕對會當得不舒坦。老人心思急轉不定,但其實就是一瞬的事情,侍郎大人決定改變初衷,微笑著望向少女,剛要問一句阮小姐在這邊住著適應不適應,需不需要禮部幫著在小鎮福祿街或是桃葉巷那邊,弄一棟素雅潔淨的宅子。

    但是下一刻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禮部官員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師之女,趕緊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邊,估計是把董侍郎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而那少年滿臉平常神色聽著少女的話語,真是讓這些禮部官員給震撼得不行。

    陳平安哪里知道這麼點小事,就能夠讓這些身份尊貴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轉到了千万里之外。認真聽完阮秀的傳話后,陳平安笑著跟她說道:“秀秀,麻煩你跟這位老先生說,我就是個龍窯窯工,如今在鐵匠鋪子打雜,之所以能夠買下那些山頭,要感謝阮師傅。”

    青衣少女一聽到“秀秀”這個稱呼后,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了一雙月牙儿,最后她語氣歡快地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跟那位大驪老侍郎說了一遍。董湖在內所有禮部官員,當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豈不是坐實了大驪王朝就是北方蠻夷的謬論?甚至在大驪京城,能否流利嫻熟地說上一口大雅言,成為區分高門寒庶的一個重要標准。

    董湖神色愈發和藹可親,笑眯眯地輕輕點著頭,聽完阮小姐的解釋后,就說不打擾陳平安做事了,勞煩阮小姐幫忙他們跟阮師告辭一聲,既然阮師忙于鑄劍,更是叨擾不得,否則對阮師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會問罪的。

    阮秀對于這些客套話沒什麼興致,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滿,與阮小姐介紹了大驪京城的几處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帶隊離去。

    宋煜章走在隊伍最后,吳鳶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著陳平安去倒掉籮筐里的泥土,她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爹說買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論了,除了這撥大驪禮部官員,還需要欽天監的地師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畫押簽字,才算一錘定音,只是那些由兩位青烏先生領頭的地師,暫時還在仔細勘察所有山頭的地勢風水,估計還有几天才能出山。”

    陳平安想了想,放下籮筐,看著四周忙碌的身影,問道:“咱們去小溪那邊,邊走邊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思地放低嗓音,輕聲說道:“欽天監這次除了出動青烏先生和普通地師,還有許多百家、旁門的練氣士,也來了,其中帶了兩頭年幼的搬山猿,一頭是銀背猿,一頭通臂猿,平時放養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驅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動山丘。”

    “還有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很神奇的東西,一張薄薄的符紙,被練氣士灌輸真氣之后,就能夠變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無窮,雖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聽話,絕對不會出現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搬山猿,尤其難以馴服,一旦失控,肯定會死亡慘重,哪怕鎮壓打殺了,也是一筆很大的損失。聽說還有墨家巨子親手打造的開衫傀儡,連我以前也沒見過,有機會的話,以后我一定要去親眼瞧瞧。”

    “我爹幫你挑了兩間鋪子,一間壓歲鋪子,一間草頭鋪子,剛好緊挨著,你也很熟悉。要是沒有意見的話,我爹馬上就可以就幫你去敲定買賣,因為這種小交易,不涉及一個王朝的風水盈虧和山河氣運,不用像買山那麼麻煩。”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然沒問題。”

    阮秀猛然記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說過一個消息,那個大驪皇帝親自發話了,既然如今小鎮已經歸屬大驪疆土,那麼那些遺留在市井民間的法寶器物,一律高價收回國庫。最后在小鎮收繳了大概二十來件不錯的老物件,福祿街桃葉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東西,一半一半吧,只是賣出去的價格,可一點都不高。最后大驪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湊足了三十件,作為其中三十座山頭的彩頭,等于是白送給買家了。一般人當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頭有彩頭,哪些沒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會有,而且品相極好,是數一數二的。除此之外,我家點燈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驪朝廷都有可能分別敕封一位山神坐鎮其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蹲在溪邊,眉頭緊皺。

    好像有些不真實。

    泥瓶巷少年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一天。

    草鞋少年的夢想,最多只跟喜慶的春聯、威風凜凜的門神、香噴噴的肉包子和滿滿一袋子嘩啦啦作響的銅錢有關。

    阮秀跟著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搖搖頭,隨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門熟路地嚼在嘴里。

    沉默片刻后,陳平安轉頭笑道:“阮姑娘,剛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別生氣啊,我看到那麼多當大官的,緊張得很,就想著跟你假裝很熟的樣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問了一個不沾邊的問題,“嗯,你那個朋友最近有沒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劍的那位。”

    陳平安一頭霧水道:“你說寧姑娘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陳平安突然抬起頭轉向石拱橋那邊,一抹熟悉的大紅色飛奔而來,兩條腿跟車轱轆似的。

    陳平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趕緊站起身,那個身穿又髒又皺大紅棉襖的小女孩,來到他身前后,仰著小腦袋望向他,她竟然滿臉淚水,傷心欲絕地皺著那張被曬黑許多的小臉,哽咽道:“學塾馬先生死了,他死前讓我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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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17 00:44:19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劍

  陳平安第一時間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異樣,這才牽起小姑娘的手,輕聲道:“我們去別處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溪邊安靜,容易躲藏起來避人耳目,但是自從那次察覺到溪水里有髒東西之后,就不再輕易下水。

    紅棉襖小姑娘心急之下說出這句話后,立即有些后悔,因為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外人,青衣馬尾辮的阮姐姐,雖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寶瓶其實已經跟阮秀見過一面,當時還有道家的那雙金童玉女在場,一位豢養青紅兩尾大魚,一位牽著雪白麋鹿,與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淵源。此時此刻的阮秀,當然看著不像是壞人,但是小姑娘現在最怕的,恰恰就是這類人,半生不熟的關系,瞧著很善良,最后不見遞出刀子,身邊親近的人就已經被捅死了。

    一開始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兩人一路同行,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詩詞唱和對酒當歌,用李槐的話說,這姓崔的要麼是馬老頭的私生子,要麼就是嫡孫,否則關系不至于這麼好。誰都沒有想到意氣風發的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動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馬老先生最早的說法,東寶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賢人當中,有兩人格外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觀湖小君”。而在變故橫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對崔明皇的印象都極好,溫文爾雅,而且學問極大,好像無所不知,問他什麼都能回答上來。唯獨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歡崔明皇,不過出身桃葉巷大門大戶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兩銀子的冷峻表情,因為他跟其余四位蒙童的關系疏離,所以最早林守一對崔君子有過多次冷嘲熱諷,沒有人心領神會,只當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阮秀雖然不明白為何小姑娘對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議道:“不然去我們那間剛剛打造好的新鑄劍室?”

    已是風聲鶴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緊陳平安的手,使勁搖頭,眼神充滿乞求:“陳平安,我們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陳平安輕輕握了握李寶瓶的小手,柔聲道:“相信我,鐵匠鋪子的鑄劍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抬頭看著陳平安那雙眼睛,像是她年幼時,第一次獨自走到水邊時見到的溪水,清澈見底,流水流動得那麼慢,當時就讓孩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永遠也長不大了。此時遭逢生死險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頭,又哭了,抽泣道:“陳平安你不許騙我!”

    陳平安眼神堅定道:“不騙你!”

    阮秀帶著一大一小到了鑄劍室,掏出鑰匙打開門,她站在原地,柔聲笑道:“我就不進去了,給你們在外邊望風,哪怕我爹來了,也不許他進。”

    陳平安有些尷尬,小聲解釋道:“能不能給她帶點吃的喝的,我估計等下她下沒那麼緊張后,精神氣會一下子垮掉的,到時候填飽肚子比什麼都强,我小的時候就經常這樣。”

    阮秀使勁點頭,微微側身,只見她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只小綢袋,遞給陳平安,“壓歲鋪子新制的五塊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壺水過來,讓她別吃太快,別噎著。”

    陳平安和李寶瓶相對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雖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沒有要吃的跡象。

    陳平安輕聲道:“到底怎麼回事,說說看。”

    李寶瓶說話極慢,跟她平時做什麼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過小姑娘說話慢,剛好能夠讓陳平安捋一捋思路,設身處地去換位思考問題。在學塾那位年邁的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遠游求學的離鄉之路,走得很順風順水,牛車和兩輛馬車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馬先生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相談甚歡,成為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馬先生在檢查他們功課的時候,突然說要去跟崔先生談談行程,有可能雙方會分道揚鑣,從此別過,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們等了很久,也沒見到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寶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結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里的馬先生,別說是手腳,老人傷勢重到連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覺老人的身軀,就像一只從溪水里提起的竹簍,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馬先生讓李槐只許把李寶瓶一個人帶到身邊,李寶瓶到了他身邊之后,老人只是抓著她的手,不知為何原本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盡力氣竭力一搏,終于斷斷續續跟李寶瓶簡單交代了后事。

    說到這里的時候,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泣不成聲,哭成一個淚人儿。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幫她擦眼淚,重復念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勁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單獨找到你,要你小心觀湖書院和大驪京城這兩個地方的人,誰都不要相信!”

    陳平安臉色凝重,問道:“石春嘉他們人呢?”

    滿臉淚痕的李寶瓶驀然咧嘴一笑,說道:“他們四個正帶著那個外鄉人車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覺得那個車夫不是好人,說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馬先生。我們把馬先生找了個地方下葬后,車夫就說山崖書院去不得了,因為馬先生和崔先生剛剛得到消息,齊先生擔任山主的書院,已經從大驪搬去了敵國大隋,如今沒有馬先生帶路,不等到了大隋,我們所有人到了大驪邊境,就會被邊軍用通敵叛國的名頭殺掉。我們當時也沒什麼主意,馬先生到最后也沒告訴我們該怎麼辦,是回小鎮學塾等待下一位先生,還是去大隋繼續去山崖書院求學,馬先生也跟我們說。所以只好跟著那個車夫回到這里,但是車夫又說我們所有人的長輩家族都搬遷去了大驪京城,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到了小鎮家里問人,一問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大驪官府讓每個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鎮。”

    阮秀拿了一壺水敲門后走進鑄劍室,李寶瓶立即閉口不言。

    阮秀走后不忘關上門。

    小女孩等到房門關閉,這才繼續說道:“那個車夫很奇怪,故意問了一句我們,誰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少年,住在一個叫泥瓶巷的地方。說他要幫馬先生捎話給你。我當時沒說話。”

    陳平安點了點頭:“做得對。先填一下肚子。”

    李寶瓶狼吞虎咽接連吃掉三塊糕點,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亂擦了一把臉,快速說道:“后來我們五個找機會一合計,總覺得束手待斃絕對不行,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在快回到小鎮前一天,石春嘉開始裝病,我就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然后我私下告訴李槐泥瓶巷那一帶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認自己其實早就認識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楊家鋪子當過伙計,曾經有個泥瓶巷的少年姓陳,經常去鋪子賣草藥,只是車夫一開始問起的時候,他根本沒想起這茬。”

    陳平安有些疑惑。

    李寶瓶赧顏解釋道:“我經常在小鎮溪水那邊看到你一個人上山采藥,或是下山的時候,背著一大背簍草藥。”

    陳平安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陳平安同時有些后怕,沉聲道:“你們這麼做,其實很危險。”

    小姑娘點頭道:“知道。所以我們五個商量這個事情之前,我就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了,林守一說李寶瓶的命最值錢,都不怕死,他不過是個惹人厭的私生子,就更無所謂了。石春嘉比較笨,說反正都聽我的。李槐說怕什麼,人死卵朝天,再說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雖然很孬,屁本事沒有,但是他娘親一定會幫他報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說他力氣大,如果事情敗露,讓我們四個先跑,他來跟那車夫拼命。”

    “不過我覺得其實沒那麼危險,如果車夫真要殺我們,不用拖延到小鎮,他肯定是有所圖謀,猜測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關。”

    李寶瓶吃掉最后兩塊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氣,“后來我們終于到了小鎮杏花巷那邊,我就讓董水井和李槐帶著車夫下車,說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實李槐要帶著他繞很大一個圈子,我等他們一走,就立即跑下車,去泥瓶巷找你,結果你家院門房門都鎖著,虧得當時有個街坊鄰居經過,我一問,才知道你在鐵匠鋪子當學徒,當時真是急死我了。”

    陳平安這次是有些震驚,問道:“這一連串謀划,都是你想出來的?”

    李寶瓶搖頭道:“林守一也出過主意,比如一開始不能隨便找個距離泥瓶巷很遠的地方,隨口說這就是泥瓶巷,這樣很容易露餡,我反而跑不遠。最好是讓車停在董水井家的杏花巷,離著泥瓶巷不遠也不近,有繞路的余地,況且那車夫到了杏花巷,一定會找先人詢問,確定是真的之后,我們再騙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寶瓶沉聲道:“最后證明,確實如此。”

    陳平安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贊賞道:“很厲害。”

    李寶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話,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沒事了,不用擔心被逼著當面對質,揭穿真相。”

    李寶瓶好奇問道:“為什麼學塾馬先生,和那個小鎮方言都說不太清楚的車夫,都想要找你?”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暫時只知道可能跟齊先生送給我的几樣東西,有關系。”

    齊先生曾經帶著自己去求槐葉,只是最后那張有姚字的槐葉,已經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齊先生自己和寧姚都說過這支簪子,材質普通,只是用來別發的平常簪子。

    印章?

    陳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齊先生送過自己兩次印章,總計四方。

    楊老頭之前多多久,才說過讓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帶“靜”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為“靜心得意”四字。

    除此之外,齊先生也曾隨口說過,如果將來見到覺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勢圖,可以用那對山水印往畫上一押。

    聯系如今驪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當真會有山河神靈坐鎮,其中自己即將買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寶瓶突然掏出三張枯黃的槐葉,捧在手心給陳平安看,心疼道:“翠綠葉子變黃了。”

    陳平安恍然大悟,當時肯定是這三張祖蔭槐葉,幫助那位學塾馬先生續了命,才能多說几句話。

    事實上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寶瓶福至心靈,始終貼身收藏著這三張祖蔭槐葉,恐怕老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就那麼不甘心地死去。

    陳平安如今已經值錢家當全部寄存在鐵匠鋪子這邊,阮師傅把之前寧姚居住的那棟黃泥茅屋讓給了他,不說那八顆猶然色澤如常的蛇膽石,其余一百來顆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膽石,也分別從泥瓶巷祖宅和劉羨陽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積在這邊屋子的牆腳根。

    但是那方靜字印和撼山譜,這兩樣東西,陳平安始終隨身攜帶。

    陳平安深思之后,緩緩道:“現在那車夫應該在趕來鐵匠鋪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這里,我去把留在牛車馬車那邊的石春嘉,還有林守一偷偷帶過來?如果車夫問起,我可以讓這邊的人告訴他,就說我有外出散步的習慣。還有,就是你們繞遠路這件事情,等車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時候,他應該就會有所察覺,當然他表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是在這之后,你們就真的危險了。”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還有些猶豫,沉聲道:“相信我,如果你們的家人都已經搬走,那麼小鎮只剩下這里安全。”

    李寶瓶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在這里打鐵的阮師傅?”

    陳平安搖頭道:“我更相信齊先生曾經說過的‘規矩’。”

    李寶瓶燦爛一笑,“我懂了!”

    李寶瓶一旦下定決心,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決斷力,“既然你相信那個阮姐姐,那我就讓她帶著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帶過來,然后找地方藏起來,你就安心跟那壞蛋車夫應付著聊,先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再說。”

    陳平安笑道:“可以。”

    陳平安帶著李寶瓶走出鑄劍室,大概是為了避嫌,阮秀坐在門外稍遠的地方,坐在一張顏色碧綠的小竹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左右搖晃身体。

    等到陳平安把請求說完之后,阮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

    然后阮秀蹲下身,轉頭望向紅棉襖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

    李寶瓶一臉不情願,“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惱火地轉頭望向陳平安,顯然是希望他能夠證明自己的確跑得飛快。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對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來回好几趟,你和陳平安都還沒有跑到小鎮上。”

    李寶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為神仙那麼好當啊。”

    陳平安一錘定音,“聽阮姐姐的話,快!”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后背上,軟綿綿舒服得讓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陳平安點了點頭。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襖小姑娘,突然嚇得整個人汗毛倒豎,感覺到耳邊有大風呼嘯而過。

    她扭頭往下一看,怎麼屋子變得跟福祿街上的青石板一樣小?那條溪水則跟繩子一樣細了?

    地面上,陳平安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阮姑娘背著李寶瓶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少年心想原來阮姑娘和寧姑娘一樣,都是神仙啊。

    ————

    二郎巷一棟幽靜安詳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訥少年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輕聲吩咐道:“去拿一杯水來。”

    少年立即站起身,雙手端來一杯涼水。

    崔瀺拿過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隨意灑向水池,變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頭微動,水幕當中,隨之出現那輛牛車和馬車先后進入小鎮的畫面,人與物,纖毫畢露。

    崔瀺雙手攏袖,整個人顯得很閑情逸致,腳尖和腳后跟分別發力,整個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蕩。

    全無半點證道契機來臨之際,一位練氣士該有的緊張焦躁。

    當崔瀺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與兩坨腮紅的同齡人告別,跳下馬車,在街道上飛奔,然后那個車夫被兩個少年騙去了杏花巷。

    這位大驪國師嘖嘖道:“之前我還嘲諷宋長鏡豢養的諜子是吃屎長大的,沒想到我調教出來的諜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長大的。”

    不過崔瀺很快就釋然,水幕一直出現李寶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語道:“這里的孩子,本來就聰明,尤其是宋集薪趙繇這撥人,年紀稍大,再就是這個小丫頭在內的第二撥,地靈人杰嘛,早慧得很,開竅也快,真是不容小覷。”

    當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跑向石拱橋的時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陣陣激蕩漣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轉移視線,不再盯著水幕,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到睜眼后,小女孩已經跑過了石拱橋。

    崔瀺眉頭微皺,“是因為大驪皇室的手段過于血腥殘忍,所以惹來那根老劍條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對我這位大驪扶龍之人,也順帶產生了一些憎惡情緒?可是照理說,這根劍條的真實歷史,雖然已經無據可查,只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小道傳聞,但既然是古劍,那麼什麼樣的廝殺場景沒經歷過,不至于如此小氣吧?”

    水幕景象越來越臨近那座鐵匠鋪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無征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去的無數水珠,撞擊在屋內的牆壁窗戶、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無數孔洞窟窿。

    不過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之上,瞬間炸裂成更加細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從天井處落下,“你不要得寸進尺!”

    崔瀺仰起頭嬉笑道:“聖人就是小氣,不看就不看,有話好好說嘛,這里畢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賬,怎麼辦?”

    崔瀺自言自語道:“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也該到了吧。”

    崔瀺低頭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視線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輕輕敲擊,輕聲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

    李槐和董水井帶著車夫找到陳平安的時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

    董水井臉色如常,很有大將風度。

    一身灰塵的陳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們找我?”

    那車夫貌不驚人,瞧著像是憨厚老實的庄稼漢,搓著手來到陳平安身前,小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說?”

    陳平安搖頭沉聲道:“就在這里說!”

    車夫雖然臉上流露出不悅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該有的心性。

    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認識小鎮學塾齊先生?”

    草鞋少年沒好氣道:“小鎮誰不認識齊先生,但是齊先生認不認我們,就不好說了。”

    李槐在一旁憋著壞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陳平安。

    屋子那邊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陳的別偷懶啊,趕緊說完,滾回來做事!”

    少年嘆了口氣,對車夫說道:“有話直說,行不行?”

    漢子雙手揉了揉臉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是一名大驪朝廷的死士,負責保護這些孩子去往山崖書院求學,當然,我不否認也有監督他們不被外人拐跑的職責,比如大隋,又比如觀湖書院,這些你聽不懂也沒有關系,你信不信也沒有關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齊先生關系如何,也不管你認不認識馬瞻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為馬先生在送我們去山崖書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馬先生在這之前,偶爾跟我閑聊,無意間說起過你兩次,一次說他記得很早以前,掃地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個喜歡蹲在學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說齊先生在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之前,說你也是讀書種子,只可惜他沒辦法帶你去山崖書院。”

    漢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這几個孩子,現在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書院不敢去,小鎮的家也沒了。要知道齊先生創辦的山崖書院,可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讀書的,我們那座大驪京城百万人,據說這麼多年累積下來,也才十几個山崖書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個個都當了大官。”

    李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遠處阮秀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轉過頭去,青衣少女笑著點點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先問你們。”

    李槐哦了一聲,拉著董水井往前走。

    當漢子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陳平安猛然將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則一步向前,沉聲道:“謝謝你跟我打招呼,以后這些學塾孩子,我會替馬老先生照顧他們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們父母,還是做什麼,我得問過他們的意見。”

    漢子干笑道:“陳平安,這不妥吧,我畢竟比你更能看護他們的安危。”

    陳平安笑道:“沒事,我如今有錢,而且認識了縣令大人吳鳶,還有禮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會找他們的。當然,是先請我們阮師傅幫忙傳話。”

    這名車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發現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殺心已起的車夫頓時汗流浹背,對陳平安笑臉道:“行,既然馬老先生都願意相信你,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讀了,陳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幫忙,就去小鎮北邊的三女塚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邊頭上那棟小宅子。”

    陳平安和和氣氣笑道:“一言為定。”

    車夫轉身離去。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等到那人徹底消失在視野,才對兩人說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見李寶瓶。”李槐問道:“李寶瓶已經跟你全說了?”

    陳平安點頭。

    董水井則問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已經被接過來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仍然是那間暫時空蕩蕩的鑄劍室內,陳平安站著,面對著排排坐在兩條長凳上的五個學塾蒙童,按照年紀來分,依次是騎龍巷石春嘉,桃葉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祿街的李寶瓶,小鎮最西邊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紀最小,跟他們懸殊比較大,其實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過几個月。

    陳平安問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經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你們覺得那個自稱大驪死士的外鄉人,到底想做什麼?”

    名貴狐裘早已不見的林守一冷漠道:“連那姓崔的為何要殺馬先生,我們都不知道答案,何談其它?”

    石春嘉緊緊依偎著李寶瓶的肩膀,臉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鎮后,尤其是見到相對比較熟悉的陳平安,這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心定了許多,最少不用擔心突然就變成馬先生死后的那麼個凄慘樣子,他們幫著挖坑下葬的時候,石春嘉嚇得躲在遠處,抱頭痛哭,從頭到尾也沒能幫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遠的地方,牙齒打架。

    這會儿李槐抱著肚子,哭喪著臉,嘀咕道:“又餓又渴,所謂飢寒交迫,不過如此了。爹娘啊,你們的儿子如今過得好苦啊。”

    李寶瓶扭頭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著腦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邊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餓不餓?”

    董水井平靜道:“我可以裝著不餓。”

    李槐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灰心喪氣,下意識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辮,使勁搖晃了一下,“其實現在什麼事情都云里霧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說得對,對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們太嫩了,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確認安全無虞之后,再來談其它,比如趕緊跟遷去大驪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報聲平安。”

    李寶瓶順嘴講出“報聲平安”這個說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識望向對面那個穿草鞋的家伙。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既然想不出別人怎麼想,那我們就搞清楚自己怎麼想的。”

    看到對面五人沒有異議后,陳平安問道:“你們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驪京城,去找你們爹娘長輩?還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帶著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個屁的京城,就我舅他們家那脾氣,真有錢了,只會更欺負我啊,以前是當賊看,以后還不得當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沒有我李槐的容身之處啊?”

    李寶瓶繞過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頓時沒了脾氣。

    董水井想了想,悶悶道:“我想念書,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鎮,不讀書就不讀書,幫他們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連他們大驪的官話也不會說,我又不是李寶瓶,學什麼都快的人。再說了我爺爺死的時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學塾里,說以后當不成讀書人,就別去給他上墳,他不認我這個孫子了。要是小鎮這邊學塾繼續辦下去,我就留在鎮上。”

    石春嘉紅著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長凳最左邊的林守一皺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寶瓶雙臂環胸,眼神熠熠,神采飛揚,大聲道:“我要去山崖書院!去齊先生讀書的地方!”

    李寶瓶站起身,站在陳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間,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別說大驪,整個東寶瓶洲,就屬齊先生的山崖書院最有名氣,你爺爺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鎮讀書,而不去山崖書院,我估計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當然,怕死你別去,在這里讀書,熬個十來年,也能算個半吊子讀書人,總比死在去求學的路上好。”

    董水井給李寶瓶這番話憋得滿臉漲紅。

    李寶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嗎?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這種出生在福祿街的有錢人孩子嗎?你到了山崖書院之后,誰敢看不起你?當然,齊先生說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你林守一願意留在這里,我才懶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寶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來。

    李寶瓶一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納悶道:“李寶瓶,你咋不說我呢?”

    李寶瓶答道:“不想跟你說話。”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頭,滿臉悲憤。

    陳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紅棉襖小姑娘一人,問道:“確定要去山崖書院?”

    李寶瓶點頭道:“齊先生說過,我們山崖書院的藏書之精,冠絕一洲!齊先生還說了,我所有的問題,哪怕他無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從那里的書本上,找到答案!”

    我們山崖書院。

    顯而易見,小姑娘早就把自己當做那座書院的學生弟子了。

    陳平安最后問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氣勢微微下降些許,“一個人,就有點怕。”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好的。”

    李寶瓶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書院。”

    李寶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紅棉襖小姑娘,如果不是因為身邊坐著四個膽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聲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實在家門外她已經偷偷哭過了,所以飛奔進家門后才能那麼驕傲。

    陳平安對李寶瓶招招手,在李寶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對長凳上其余四人說道:“你們四個在這里等會儿,我和李寶瓶去找人,說點事情,跟你們也會有關系。所以別急著走。”

    然后陳平安牽著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鑄劍室外邊。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我說過,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寶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可是那會儿你也說過啊,万一做不到的話,可以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打招呼,他聽不到。”

    ————

    大約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經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遠,兵家聖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沒回過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著空落落的那張竹椅,心亂如麻。

    少年讓阮邛幫忙買下五座山頭,但是他很快就要離開小鎮,如果回不來了,就把五座山頭里的四座,落魄山,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別送給劉羨陽,顧粲,寧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給自己三百年。

    小鎮上壓歲和草頭兩間相鄰的鋪子,可以請阮師傅雇人幫忙看管,如果經營不善,有天店門關閉也無所謂。不過他會留下那百來顆普通蛇膽石,讓阮師傅在那邊幫著賣,賺來的銀子,用來維持店鋪的運轉。兩間鋪子雖然不用考慮盈利掙錢,但是少年希望鋪子里每個伙計,都能被告知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戶姓陳的人家,是他們家開的。

    再就是阮師傅必須將四個學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驪京城。

    作為報酬,少年把半塊斬龍台,以及買山買鋪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銅錢,交給阮師傅。

    阮邛沒有拒絕。

    不過阮邛說只能保證把他和李寶瓶送到大驪南端邊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貴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

    暮色里,陳平安安置好五個孩子后,獨自走向小鎮。

    走過石拱橋,走入小鎮,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臨,少年神色平靜,點燃一盞燈火。

    少年對著燈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節的守歲一般。

    燈火搖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堅忍的眼神。

    ————

    石拱橋上,有人笑問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前輩,如何?”

    有人回答:“可。”

    ————

    當陳平安“醒來”,發現自己第四次見到了那人,懸停于空中,雪白衣袖無風飄曳。

    那人腳尖輕輕落地,走向陳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卻絲毫不給人臃腫感覺。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對于少年而言,只能說她生得極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點點。

    她站在少年身前,終于停下腳步,她低頭彎腰,凝視著少年的那雙干淨眼眸,嗓音輕柔開口道:“我已經等了八千年了。陳平安,雖然你的修行天賦,遠遠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沒有關系。”

    她又低頭湊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額頭碰到陳平安的額頭,“陳平安,我想請你幫我跟外邊的四座天下,說一句話,可以嗎?”

    陳平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高大女子驀然一笑。

    她突然單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頭,就能與身材消瘦的陳平安對視。

    “好,從今天起,陳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陳平安一臉呆滯。

    滿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極長的眼眸,嘴角帶著笑意,她單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飛揚,那雙眼眸里仿佛放著万里山河風光,她沉聲道:“陳平安,請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嗎?”

    她伸出一只手掌,輕輕豎起在少年身前。

    陳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輕輕合掌在一起。

    她閉上眼睛,緩緩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少年跟著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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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記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麼多秘聞內幕,你夢醒之后,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為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艷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于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閑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于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塚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觸一物,只需心意一動,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升境修士以强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里點燈熬到天明,為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斗。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身体已經八面漏風,就像風雨飄搖里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注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体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强行為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麼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認准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麼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麼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麼。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少年其實內心深處,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后,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簍里,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只小布袋子,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軟刀子割肉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平安背著小背簍,鎖好屋門后,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后,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陳平安身上揣著上次進山采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草鞋少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板打著哈欠開門后,少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后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娘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伙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櫃他們去了京城享福。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少年這才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庄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身,摘下背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后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后輕輕下壓。

    這次是因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后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少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娘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于是陳平安這麼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著,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后,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墳頭之前,這才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

    最后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娘他們說著心里話。

    比如這次帶著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游,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几千几万里。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抬頭望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里的璀璨銀河。

    位于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术法禁制,對于御風凌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后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于其余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才多少人?

    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于之后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麼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蕩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麼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后連一身通天修為都拼著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几位大佬,那麼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麼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后算賬。

    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閑適,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顏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后,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家伙一直這麼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干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蕩,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游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老人坐在廟里的干枯長椅上抽著旱煙。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嘆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麼挑釁卻忍著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楊老頭對面,靠著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儿也還清了,唯獨欠著那丫頭她娘親,人都沒了,怎麼還?就只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系,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只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只當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樓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后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就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著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于舍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只是在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煙杆指了指小廟門口地面,有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家伙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了。或是后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于說道:“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勾心斗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閑手,但是到最后才發現,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確說來,不止是為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只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后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遠。”

    老人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兵家聖人,說道:“我在你提早進入驪珠洞天的時候,懷疑過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員,要麼是風雪廟和潁陰陳氏達成了一筆交易,你不得不為師門出力,要麼是你自己從‘世間醇儒’的潁陰陳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處,所以在此開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楊老前輩想復雜了。”

    老人嗤笑道:“想復雜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夠問心無愧,不過是你們兵家擅長化繁為簡罷了。說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不過是淪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舊堅定,穩如磐石,大笑道:“無妨,若真是潁陰陳氏或是哪方勢力,敢將我作為棋子肆意擺弄在棋盤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閨女的退路,總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殺過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夠鑄造出那把劍。何處去不得,何人殺不得?”

    阮邛收回思緒,好奇問道:“難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齊靜春的香火繼承人?”

    楊老頭提起老煙杆輕輕敲了敲木椅,從腰間布袋換上煙葉,沒好氣道:“天曉得。”

    阮邛知道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長歲月里,肚子里積攢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問道:“想要進入小鎮,每人需要先交納一袋子金精銅錢,交給小鎮看門人,這一代是那個叫鄭大風的男人,我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銅錢,可不是落入大驪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輩你落袋為安了?前輩用這些錢做什麼?”

    老人反問道:“我問你阮邛,到底如何鑄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劍,你會回答嗎?”

    阮邛爽朗大笑。

    楊老頭淡然說道:“這座廟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邊,我沒意見。”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看在你這麼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阮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老人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消散之后絲絲縷縷纏繞住整座小廟,其實在這之前,小廟早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顯然老人是為了小心起見,又加重了對小廟的遮掩,老人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知道齊靜春最厲害的地方在哪里嗎?”

    阮邛笑道:“自然是資質好,悟性高,修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尊大人物,豈會舍得臉皮一起對付齊靜春?”

    老人搖搖頭,“假設陳平安真是齊靜春選中的人,那麼外邊,就是有人以陳平安作為一招絕妙手,表面上閑置了整整十年,其實暗中小心經營,甚至這期間連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盤之外下棋,行棋離手,那顆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會逐漸自己生出氣來,于是會越來越不像棋子,殺招就越來越隱蔽。更何況,這枚棋子旁邊,還有一枚看似力氣極大的關鍵手棋子,正是那大驪皇帝寄托整個宋氏希望所在的宋集薪,幫忙吸引各路視線,最終營造出燈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臉色沉重,問道:“齊靜春號稱是有望立教稱祖的人,雖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殺齊靜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說八道,豈會看不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這些彎彎曲曲,我也是現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觀者尚且如此,當局者呢?”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著大腿,嘖嘖道:“可是當局者卻很早就看出來了,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是一點也不老實,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麼嗎,故意跑到我那邊,除了送給陳平安兩方大有學問的山水印后,最后齊靜春與陳平安結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說了一句話,最后留給陳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徹底被勾起興趣,不過嘴上說道:“齊靜春的心思,我可猜不著。”

    楊老頭嘆息道:“齊靜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片刻之后,臉色微變,到最后竟是雙拳緊握,滿臉漲紅,搖頭無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氣。”

    老人點點頭,眼神飄忽,“第一層意思,是讓陳平安告訴我,或者說所有人,在規矩之內,如何對付他齊靜春,其實都無所謂,勝負也好,生死也罷,他齊靜春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聲道:“第二層意思,是說給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陳平安,告訴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齊靜春的那枚棋子,也無需自責,因為他齊靜春早就知道一切了。”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離去,“真他娘的沒勁,堂堂齊靜春,死得這麼窩囊。換成是我,有他那修為本事,早就一腳塌穿東寶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負后走出小廟,背后那只手輕輕一抖,小廟憑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輕輕握住。

    “大驪國師崔瀺,曾經的儒教文聖首徒,我覺得你的道行,一樣不止于此,對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極少走出小鎮的楊老頭,在走上石拱橋后,身形愈發傴僂駝背,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來回兩趟走過石橋,皆云淡風輕,老人走下石橋后,走向小鎮,臉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難道當真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連奉運而生的馬苦玄,也沒有見到你的資格?哪怕他只是成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麼樣的人,才願意點一下頭?不說之前那五千年沉積歲月,光是驪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經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這麼長的時間當中,出現了多少日后在東寶瓶洲光彩奪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幫助,他們豈會沒有可能更上數層樓?十一十二樓之上,哪怕只加兩層樓,那是什麼境界了?”

    石橋無聲。

    橋底所懸鐵劍,紋絲不動。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滅吧,也省得我擔心福禍相依,因為你而壞了我們僅剩的那點香火。如此一來,也是好事,小賭怡情,不用擔心滿盤皆輸。”

    ————

    陳平安背著不大不小的背簍,從小山嶺返回,路上發現那座廟竟然不見了,少年茫然四顧,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廟,的的確確就像是被人搬石頭一樣搬走了。只不過如今陳平安已經見怪不怪了,習慣就好。

    陳平安來到鐵匠鋪子,先去了趟那棟自己之前堆放家當的黃泥屋,拿上該拿上的,留下該留下的,這才出門找到了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

    李寶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腦袋,滿臉雀躍。

    小姑娘早就身上滿滿當當掛著亂七八糟的繡袋、香囊,不下七八樣之多,還背著一只小小的籮筐,上邊蓋著一只能夠遮風擋雨的斗笠,剛好用來遮掩籮筐里的東西。估計這些都是小姑娘提議,然后阮秀幫忙收拾出來的。

    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紅棉襖小姑娘身邊,格外喜慶。

    陳平安看著小姑娘,笑問道:“帶吃的沒?”

    李寶瓶點頭邀功道:“籮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給我吃的東西!其余都是書,不重……不那麼重!”

    陳平安說道:“什麼時候背累了,就跟我說一聲。”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邁道:“怎麼可能會累!”

    阮秀柔聲道:“東寶瓶洲北部形勢圖,還有大驪大隋各自的州郡圖,還有几張更小的地圖,都在李寶瓶背簍里放好了。不過等到你走出大驪邊境之后,需要經常問路才行,好在李寶瓶懂得你們大驪官話和整個東寶瓶洲流通的大雅言,應該問題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銀子和銅錢在里邊,比起你送給我爹的金精銅錢,它們真不算什麼,所以陳平安你千万別拒絕啊。”

    陳平安會心笑道:“我又不傻,給錢還不要?”

    阮秀有些氣惱道:“你還不傻?!為了沒半點關系的他們……”

    只是傷人的話剛說出口,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說。

    因為不遠處,站著四位不再同行遠游的學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陳平安松了口氣,輕聲道:“昨天說的那些事情,就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點頭道:“放心吧,那些鑰匙我會好好收起來的,隔三岔五就會去收拾屋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對李寶瓶說道:“走了。”

    李寶瓶開心道:“走嘍!”

    一大一小,就連背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說過了小鎮趣聞趣事,終于說到了游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游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身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來。

    好像這個真相讓她很灰心喪氣。

    ————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最后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入,關上門后,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縷殘余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為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身,面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張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麼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面對面,問道:“你為何會從練氣士十二樓修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樓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根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麼久,反而一直沒能脫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望的事情,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望憑借自己的學問,壓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問題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几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為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動作。

    齊靜春嘆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壓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里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万倍。最后,則是以某人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成為你重新由十樓登高進入十一樓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麼都是穩賺不賠的?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后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后手,比如盡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面粗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麼陳平安一旦是我選中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入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色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成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麼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色如常,“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色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色傷感,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

    與之前崔瀺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

    舉手抬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背著背簍的少年和小姑娘。

    紅棉襖小姑娘側著身走路,正在揚起腦袋跟少年問這問那,問東問西。

    草鞋少年笑著耐心回答小姑娘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少年就會說不知道。

    少年不覺得丟人,小姑娘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畫面,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最后他抬起頭,眉心有痣的少年國師,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女人作為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望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少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嘴角翹起,“可是少年心性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只是贏得少一些而已。怎麼,齊靜春,難道你為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頭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色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少年,可是榮辱與共、戚戚相關的關系,齊靜春,你怎麼跟我斗?!”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樓跌到六樓,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色陰沉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嘆了口氣,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晃。

    畫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少年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發髻當中。

    崔瀺滿臉呆滯、震驚和恐懼,伸出手,顫顫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后一個春字。

    剎那之間。

    道心失守几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抬起頭,望向天井,沒有看著慘不忍睹的崔瀺,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內,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五樓跌落成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沒有關系,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洞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后齊靜春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

    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身邊,與他們並肩前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終于停下腳步,望著兩個孩子的南下背影,這位讀書人有擔憂,有遺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驕傲。

    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

    挺好。

    ————

    “咦?你怎麼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麼時候的事情?陳平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最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光景,就那麼几天。”

    “好吧。那你籮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山少年郎,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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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0 13:17:32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渾身浴血坐在椅子上,雙手結寶瓶印,艱難護住這副皮囊不至于崩潰,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副皮囊極難尋覓而得,更在于這具身軀就像一座牢籠,鎖住了他的魂魄,短時間內,別說像之前那般大驪京城和龍泉山河之間,神魂遠游,一旦身軀毀掉,他就徹底成為魂魄分離、殘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輩子淪為中五境墊底的泥塘魚蝦,以前戰戰兢兢匍匐在他腳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殺他已是輕而易舉。

    雖然身心皆遭受重創,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著椅把手,手腳顫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氣越是墜不得,崔瀺抬起頭望向天井,那里曾經有兵家聖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時他已經連與阮邛竊竊私語的术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啞道:“出來。”

    一位相貌精致無暇的少年從偏屋開門走出,滿臉惶恐,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蟄伏在小鎮上的麾下諜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們對自己這位大驪國師的忠心耿耿,但是崔瀺對他們的實力一點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安然護送自己返回京城,說不定小鎮還未走出,宋長鏡或是那個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顆棋子,就會伺機而動。

    所以崔瀺對少年下令道:“去鐵匠鋪子找到阮師,請他來這里一趟,就直接說我崔瀺有求于他,願意跟他做一筆大買賣,是有關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別忘了,是請。阮邛如果不肯來,你以后就不用回到這棟宅子了,你体內暫時被我收攏安放起來的那點陰魂,經不起几天陽氣罡風的衝刷。”

    少年臉色雪白,使勁點頭。

    崔瀺頹然坐回椅子,叮囑道:“出門之后,神色自然一點,別一臉死了爹娘的喪氣樣,否則白痴也知道我出了問題。”

    少年怯生生點頭,快步離去。

    但是崔瀺剛剛閉上眼睛,真是滑稽,淪落到畫地為牢的境地,鎖死了魂魄出口,現在自己竟然還要幫著縫縫補補,做這座牢籠的縫補匠。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崔瀺猛然睜眼,正要大聲呵斥這個辦事不利的傀儡。

    只是當看到瓷器少年身邊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換上一副臉孔,對少年笑道:“去給楊老前輩搬條椅子,再端杯茶水來。”

    老人抽著旱煙,一手負后,環顧四周,不去看下場凄慘的少年國師,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親手布置,如今我相當有人破門而入,主人竟然還在呼呼大睡。國師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需要我搭把手嗎?”

    崔瀺臉色如常,搖頭道:“不必了。”

    老人坐在少年搬來的椅子上,他在東邊,崔瀺則坐在坐南朝北,正對著袁家的大堂匾額。老人看了眼神色拘謹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對于神魂一事,你的造詣真是不錯。”

    崔瀺問道:“現在我們說話,阮邛聽不聽得到?”

    楊老頭笑道:“阮邛什麼脾性,吃飽了撐著才來偷窺你的動靜,如果不是你三番兩次挑釁,你以為他願意搭理你?”

    崔瀺沉聲道:“小心駛得万年船!”

    這句話,是崔瀺第二次對這位楊老前輩說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老人抽著旱煙,“有道理。”

    崔瀺靜待片刻后,“可以了?”

    老人輕輕點頭,“崔國師暢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問道:“我該稱呼大先生為青童天君?還是名氣更大的那個……”

    老人面無表情地打斷崔瀺話語,“夠了。”

    崔瀺果真沒有繼續說下去,唏噓感慨道:“實不相瞞,那場戰事,晚輩心神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聲,“不恨未見諸神君,唯恨神君未見我。這是我在先生門下求學之時,第一次接觸到內幕后的由衷感慨,當時先生就批評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如今想來,先生是對的,我是錯的。”

    老人擺擺手道:“你們師門內師徒反目也好,師兄弟手足相殘也罷,我可不感興趣。”

    崔瀺譏笑道:“那你來這里,只是看我的笑話嗎?”

    楊老頭問道:“我有些好奇,大驪藩王宋長鏡,一個志在武道十一境的武人,你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搖頭道:“不是我跟宋長鏡要拼個你死我亡,而是咱們大驪有個厲害娘們,容不得他,當初打破陳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親自在幕后策划的手筆,沒有貪圖富貴的杏花巷馬家願意出手,也有劉家宋家之類的。為的就是讓她的儿子更容易抓住機緣,當然,我也不否認,之后我用陳平安來針對齊靜春,是順勢而為。的確是我崔瀺這輩子寥寥無几的神來之筆之一,齊靜春棋高一著,我認輸,但我依然不覺得這一手棋就差了。”

    楊老頭吐著煙霧,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個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盞燭火,尤為矚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飛蛾扑火的情況,你說的那個女子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那條真龍殘余神意精氣凝聚而成的少女,一開始是憑借本能奔著陳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鎖龍井,到了泥瓶巷,搖搖晃晃走到兩家院子門口,她才察覺到原來宋集薪屋子里,有著濃郁龍氣,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想要去敲他的院門,只可惜力所未逮,跌倒在了陳平安房門口的雪堆里。后來,無非是陳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來后,當然不願意與這麼個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簽訂契約,畢竟那無異于自殺,俗人短暫一生,對于她的漫長生命而言,實在不值一提,只獲得片刻自由,她當然不願意。于是她就自稱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陳平安就傻乎乎將這份驪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機緣,雙手奉送出去了。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陳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國之逆臣,確實是被天道無形壓制,留不住任何福緣。”

    老人說到這里,搖搖頭,“看得見,摸不著,拿不住。”

    崔瀺安靜聽完老人的講述后,重回正題,“就連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長鏡,從來對龍椅不感興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請教圍棋,那女子也在旁觀戰,給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結束。”

    “陛下突然問我,他這個功無可封的沙場藩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帶兵殺向大驪京城,用手里的刀子問他要那張椅子。”

    “我當然老老實實回答,說王爺不會這麼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爺麾下那一大幫子戰功彪炳的大將武人,起了要做扶龍之臣的念頭,到時候王爺又已經到了第十境,甚至是傳說在的十一境,覺得人生很無趣,加上身邊所有人都在蠱惑慫恿,不如穿穿龍袍坐坐龍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眾將士的心。”

    “我這句話說完之后,那位大驪皇帝就笑了起來。最后皇帝陛下轉頭問身邊的女子,‘你覺得呢?’那女子就告訴她,‘皇帝陛下野心不夠大,半座東寶瓶洲就能填飽肚子,宋長鏡不一樣,他將來武道成就越高,就會越想著往高處走。’聽完女子這番話后,陛下就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無稽之談,誅心之語,毀我大驪砥柱,應該拖下去砍頭,不過今天良辰吉日,宜手談不宜手刃,暫且留下你們兩顆項上人頭。”

    楊老頭笑道:“宋長鏡碰到你們這兩個對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一個女子吹枕頭風,一個心腹潑髒水。”

    崔瀺直截了當問道:“你找我,到底圖什麼?”

    楊老頭說了個沒頭沒尾的奇怪話,“我們相信將相有種,富貴有根,生死有命。你們不信。”

    涉及到這件事,崔瀺毫不退讓,完全沒有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雖然我沒覺得現在這撥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覺得你們就是什麼好東西了。”

    楊老頭望向崔瀺,“說吧,齊靜春到底選中陳平安做什麼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顯而易見,崔瀺絕不會說出答案。

    因為這涉及到他的道心一事。

    楊老頭問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崔瀺點頭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養的一條狗,這個時候為了富貴前程,可能都敢殺我,但是唯獨你不敢。”

    楊老頭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輸給齊靜春?”

    崔瀺癱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齊靜春有句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

    楊老頭搖頭道:“看吧,這就是你們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虛無縹緲,云遮霧繞,無根無腳。”

    崔瀺哈哈大笑,“怎麼,前輩想要我走你們那條道?”

    楊老頭反問道:“不想著破鏡重圓,重返巔峰?何況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與我們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楊老頭,差點笑出眼淚,大肆譏諷道:“我崔瀺雖說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過齊靜春,可要說為了所謂的一副不朽金身,結果給人當一條看家護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老前輩,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與我一般境地,突逢變故,壞了某件蓄謀長久的謀划?”

    楊老頭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你覺得誰能對我呼來喝去?”

    崔瀺驟然眯起眼,臉色肅穆,默不作聲。

    楊老頭盤腿而坐,望著那口天井,神色安詳。

    世人皆言舉頭三尺有神明。

    其實早沒了啊。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勸你一句話,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動過手腳,趁早斷了吧。”

    楊老頭搖頭,緩緩道:“沒有。”

    崔瀺笑道:“估計齊靜春在死前也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干干淨淨,那就是除了大驪京城那個娘們,可能還會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什麼‘高高在上’的后顧之憂了。”

    楊老頭突然說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無妨,我們可以做一筆公平買賣。”

    崔瀺問也不問,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

    先是走了五里路,陳平安就讓紅棉襖小姑娘休息一會儿,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兩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頭上,兩人南下暫時需要繞路,因為大体上沿著溪流的走向,否則山路難行,李寶瓶會完全跟不上。小姑娘雖然体力出眾,遠超同齡人,可到底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終究比不得成人,陳平安決不能以自己的腳力帶著小姑娘走。

    李寶瓶滿頭汗水坐在那里,看到陳平安突然脫掉草鞋,卷起褲管就下水去了,約莫是溪水水面寬了許多的緣故,溪水高不過膝蓋,能夠看到許多青色小魚四處游曳,靈活異常,多是手掌長短。

    李寶瓶從人生第一次走進小溪,就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魚,可是游魚比起螃蟹或是青蝦,要狡猾太多,李寶瓶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以前也曾經有樣學樣,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魚竿,可同樣是魚竿、魚鉤魚線和蚯蚓,她就從來釣不起溪里的魚,小姑娘往往躲在河畔樹蔭下,雖然她能夠蹲著釣魚熬一個下午,卻沒有半點收成,別人都用好几根狗尾巴草串滿魚了,或是小魚簍擠滿了成果,一個個歡歡喜喜回家讓爹娘,唯獨小姑娘還是顆粒無收。

    所以在小姑娘心目中,進山下水、燒炭采藥、釣魚捕蛇,好像無所不能的陳平安,其實形象極其高大。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說過。

    小姑娘這個時候看到陳平安先是找了一處臨岸地方,好像游魚多聚集躲藏在這邊大青石之下,然后他開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壩”,差不多跟李寶瓶個子那麼長,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頭堆砌而成,依然會有流水穿過石子縫隙往下流淌,陳平安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縫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橫一豎兩條堤壩,最終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寶瓶來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著,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開始縫補漏洞,動作飛快,充滿美感。李寶瓶同時也發現陳平安低頭做事的時候,臉色平靜,神情專注,心神沉浸其中,心無旁騖。

    就像小姑娘在鄉塾求學,第一次看到齊先生提筆寫字,心頭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

    隨著上方那條堤壩近乎嚴密無縫,無水進入,側面堤壩也是一樣,下游的那道堤壩僅是用來防止游魚逃竄,所以並沒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來遮掩門戶,所以這座“養魚的池塘”的水位漸漸下降。

    李寶瓶那張小臉蛋洋溢著幸福神采,雙手緊握拳頭,碎碎念念,比坐在石頭休息一會儿的陳平安還要緊張。

    陳平安開始走入池塘,用雙手往外勺水。

    李寶瓶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叫涸澤而漁,哦不對,這是貶義詞,應該是釜底抽薪!”

    陳平安笑著隨口問道:“以前總見你在溪邊待著釣魚,最大釣過多長的魚?”

    李寶瓶嘆了口氣,“魚儿太聰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巴草把螃蟹從窩里騙出來,釣魚好難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魚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我爹他們嚴防死守得很,我一開口說要做魚竿就被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點一點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來越渾濁,已經有魚開始逃竄,濺射出水花,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抬頭笑道:“那根竹子本來就不算太細,你還去頭去尾了?”

    李寶瓶茫然道:“對啊。我怕魚竿太細,釣起來的魚太大的話,一下子斷了怎麼辦。再去紫竹林找魚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對付那些竹子了。”

    陳平安無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釣魚的人?咱們這條溪里的魚其實都不大,魚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覺不到它到底是上鉤了,還是在蹭魚餌,它們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會咬住魚鉤的,魚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魚竿,肯定釣不到的。釣魚要做好粗細適中的魚竿,還分季節時候和晴雨天氣,你還得找魚窩和養魚窩,魚鉤和魚餌都有講究。”

    紅棉襖小姑娘聽天書一般,張大嘴巴。她有些難為情,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有跟陳平安說,掛在竹棍子上那根魚線尾端的那個魚鉤,是她用家里的繡花針掰彎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點,那些魚想吞下魚鉤都很困難。

    李寶瓶在心里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年少無知,情有可原的。

    陳平安看到小姑娘有些悶悶不樂,只好安慰道:“但是這麼多年,你竟然一條魚都沒釣上來,我覺得更厲害。”

    李寶瓶眼睛一亮,小姑娘好像打開了多年心結,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

    她好奇問道:“為什麼要抓魚,我們還有那麼多吃的。”

    陳平安解釋道:“你想啊,有個說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況是我們兩個小背簍。所以要省著點,以后路長著呢。”

    李寶瓶深以為然,躍躍欲試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像這種事情,還有砍竹子做魚竿和釣魚撈魚,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著。”陳平安輕輕松松抓住一條青紅相間的石板魚,笑著輕輕拋給小姑娘,看著手忙腳亂的李寶瓶,說道:“你年紀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麼都跟我比。我本來就是照顧你去山崖書院求學的。”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雙手抓住那條魚,義正言辭道:“錯了錯了,齊先生說過我們要讀万卷書,也要行万里路。我背簍里只有五本書,所以剩下的需要去書院藏書樓,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負笈游學,就是說背著書箱,一邊游歷大好河山,一邊砥礪道德學問,兩者不可缺一,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邊有很多狗尾草,穿過魚鰓就能串在一起了,怕斷掉的話,可以兩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陳平安一邊教她如何處置戰利品,一邊問道:“負笈游學,是說背著書箱嗎?那是不是龍尾郡陳松風背著的那種?竹子編的,是很好看。以后路過竹林的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剛好也要做一根魚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不能用今天這種法子抓魚。”

    小姑娘蹲在岸邊,將那條被拋上岸的石板魚一一串起來,聽到這些話后,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真的?!”

    陳平安笑道:“我騙你做什麼?唉,小心小心,別跳了,小心連人帶魚一起掉小溪里。魚跑不掉,人著涼了咋辦。”

    紅棉襖小姑娘蹲下身,笑臉燦爛道:“開心開心,我終于要有自己的小書箱了!”

    陳平安蹲在几乎干涸見底的溪水里,頭緊貼著石頭,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撈魚,“這種魚曬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髒,我就把內髒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寶瓶一番天人交戰后,怯生生道:“不然還是去掉內髒吧?”

    陳平安又掏出一條石板魚,輕輕丟到岸上的草叢里,“都隨你,等下我來做就行了。”

    手里提著三串魚的李寶瓶趕緊說道:“我來我來。”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在石底下摸魚。

    片刻之后,扑通一聲,不遠處的小姑娘站在溪水里,嚎啕大哭。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跑過去,緊張問道:“怎麼了?”

    小姑娘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有條魚,我剛從狗尾巴草上拿下來,看著快死了,沒想到一放在水里,它尾巴一搖,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陳平安笑得不行,先彎腰幫她卷起已經濕透的褲管,把她輕輕抱到岸上,讓她自己脫掉鞋子,說這些魚交給他來對付。

    小姑娘乖乖脫著鞋子,可哭得還是很傷心,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他的事情。

    只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陳平安在一旁動作嫻熟地給魚開膛破肚,擠掉內髒,很辛苦地忍住笑,想著還是不要在小姑娘傷口上撒鹽比較好。

    陳平安最后轉頭向小姑娘,輕輕提起那三串處理干淨的魚。

    大豐收。

    小姑娘破涕為笑,滿臉淚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條,還有這麼多啊。”

    陳平安走到她身邊坐下,把三串魚遞給她,揉了揉她腦袋,“對啊,所以以后再碰到這種事情,不用這麼傷心。”

    小姑娘把三串魚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開心道:“好的!”

    陳平安柔聲道:“以后給你編几雙合腳的草鞋,保證不磨腳。”

    小姑娘兩眼放光,“可以嗎?”

    陳平安低頭幫她擰了擰褲管的水,“很簡單的。”

    小姑娘嘆了口氣,“你什麼都懂,我什麼都不懂。”

    陳平安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讀書寫字,我現在認識的字不多,大概五百個左右。”

    李寶瓶一聽到這個,立即小雞啄米點頭道:“一言為定!”

    兩人肩並肩坐著,看著緩緩流淌的溪水,李寶瓶隨口問道:“你知道這條小溪叫什麼嗎?”

    “龍須溪。”

    “你怎麼知道這條小溪叫龍須溪?”

    “我上次進山的時候,帶了兩幅地圖,阮師傅說是我們龍泉縣的形勢圖,圖上標注為龍須溪,不過從東南流向折為正南方向后,圖上的紅線逐漸變粗,然后就改名為鐵符河了。”

    “這樣啊,那我告訴你哦,我們大驪朝廷有六部,其中禮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負責繪制這些地圖,不過也會有欽天監的地師幫忙領路,一起行走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個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然后一寸一尺畫在圖紙上,陳平安,你說那些地官和地師厲害不厲害?”

    “怎麼,你長大后要當禮部的地官,或者是欽天監的地師?”

    “陳平安,你不知道嗎?女人是不可以當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們大驪這樣,好像全天下都這樣的。像我和石春嘉這樣,讀書倒是可以,但是也沒聽說有女子成為教書先生,或是被人稱為夫子。”

    “這樣啊。”

    “對了,陳平安,你說你頭上那根玉簪子,是齊先生的先生送給齊先生的,然后齊先生送給你的。”

    “對啊。”

    “陳平安,那麼從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師叔好了!”

    “為啥?”

    “你當了我的小師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興了,你打算丟下我不管的話,肯定就會捫心自問——我陳平安可是李寶瓶無比敬愛的小師叔,當然是要跟這麼好的小姑娘患難與共啊。”

    “能不能不當什麼小師叔?放心,我一樣不會丟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給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沒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師叔!”

    “嗯?”

    “世上哪有不給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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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0 13:17:51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要知道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援壁,所以陳平安這次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得很輕松,以至于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就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別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余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小姑娘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里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麼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几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麼關系,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草鞋少年,覺得自己這輩子注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寶藏,找到之后,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了。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她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干休息,小姑娘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她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這位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誤入歧途,万一真練壞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色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又是悶葫蘆的人,只喜歡跟我說些心里話,所以我可知道練武是怎麼回事。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麼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給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里泡藥水桶子里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儿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小姑娘嘴里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只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小女孩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于這位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師叔的家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了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他們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几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麼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凶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為他們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紅棉襖小姑娘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干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万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最少兩座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万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强身健体,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体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游走于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后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

    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麼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少年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感覺,陳平安對于身体五髒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于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云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的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

    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座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煉氣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后,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換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一員大將如臂指使千軍万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麼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麼,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游,再往后,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于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麼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麼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麼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像我每天做夢都想能夠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小姑娘略作思量后,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后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就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于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麼好東西,憑什麼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亂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占據著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洋洋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后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小姑娘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說法,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雖然沒有什麼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確定能夠滋養体魄,不會傷身。要怎麼練出名堂來,估計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麼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麼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在自己的想法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万里,于是小姑娘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哭的跡象了,“武人習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是師父很重要的,領進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師父領進了第一扇大門后,是因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了后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

    小姑娘抽著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武天才,如果因為我耽誤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麼辦啊?”

    陳平安已經顧不上她怎麼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論了,當務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小姑娘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傷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嬌打鬧的那種,陳平安靈機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小姑娘身前,輕輕握拳后,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麼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

    為了安慰小姑娘,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小姑娘立即破涕為笑。

    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撐在老柳樹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小姑娘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著一大一小兩只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常告訴朱鹿姐姐,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習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經有兩次差點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后,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后,就搬了一根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后是家里請了楊家鋪子的掌櫃送藥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下來。但是老祖宗當時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院子,搖搖頭就轉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我事后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后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入第七境,運氣不好,第六境都懸。”

    李寶瓶轉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万別這麼生病啊,我什麼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然是說万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后望向兩人來時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麼時候嗎?”

    小姑娘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干上,小腿交錯,跟小姑娘一樣優哉游哉輕輕搖晃著,少年眯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采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著要采最多最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大籮筐,然后沒等到走出小鎮,就累死了,走出小鎮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疼,后背更是。其實那會儿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當時離著第一次進山出山沒多久,所以腳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麼大,山路那麼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后放棄了沒有?”

    草鞋少年笑著搖頭道:“沒呢,當時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麼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里再回頭。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后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贊嘆道:“小師叔,你一定摘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

    小姑娘說到這里,滿臉的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呢,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麼好找,很難的,個子那麼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采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儿當然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麼?”

    “沒什麼。”

    草鞋少年搖了搖頭,柔聲道:“后來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多厲害,其實小鎮的苦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后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后,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先生夫子呢。”

    紅棉襖小姑娘聽到小師叔這麼說之后,驟然煥發出昂揚的斗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只是接下來小姑娘說了句讓少年頭大的言語,“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

    少年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少年和小姑娘並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願望。

    ————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位少女盤腿而坐,吃著干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麼個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常打仗呢,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侃道:“難道忘了是誰把你教訓了一頓?習武之后生平第一戰,輸了不說,還輸得這麼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上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 “習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麼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並不輕松,“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現遇到了一個人出現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后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說在小鎮東邊,遇到什麼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

    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

    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掛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並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后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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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場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麼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麼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麼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後,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繮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幹一直走出溪岸,最後坐在樹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後,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傢伙,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斗笠漢子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麼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礡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只酒壺後,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駡駡咧咧道:「你管得著?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斗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鍾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麼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麼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後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後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後,一臉不情願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麼回事?」

  李槐破口大駡道:「你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裡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鬥?」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後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麼會鎮方言?」

  漢子笑眯眯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後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並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願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斗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捨得騎,你憑什麼?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後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髮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後者便是婢女朱鹿嘴裡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麼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面,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只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台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後,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麼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後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瞭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裡也不遠了。剛好關於龍脊山瓜分斬龍台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於獨善其身,來往於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遊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傢伙,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心家醜外揚。

  關於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顔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後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面白無鬚,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眯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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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九章 兩顆人頭

  個子矮小卻體態妖嬈的豐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緻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

  婦人瞥了眼牆腳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簌撲簌的家禽振翅聲,她楞了楞,「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麼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緣由,轉頭望向隔壁,發現自己個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牆邊,踮起腳跟,發現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很快收回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後,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自主張在自家閨女臉上塗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爹做媽的當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中,閉目養神。

  面白無鬚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

  唯獨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該是主人不願隨身攜帶,便乾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現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並無出奇,只是尋常學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經典,婦人發現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泥垢污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是儒家聖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經典疊放於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她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說家幫著推波助瀾,千百年來不遺餘力地行走於大城雄鎮、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願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肯定坐不穩。」

  院內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後跟上邊達成協議,所以這裡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視?」

  老人仍是堅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騷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你真得學學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點也沒冤枉你。至於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麼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麼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櫃。」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麼安慰人的。

  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時宋長鏡雖然看著疲態,像是一場生死大戰之後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簾子,那麼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後,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麼對於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是相當於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位面白無鬚的老人,享譽大驪朝野,被譽為大驪第一劍師,師字這個後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後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於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劍,劍名為白雀。寸餘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餘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淩厲,鬼神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僞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

  她走到牆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神通,歷史久遠,已經不可考據,跟當今道教幾大符籙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咒語是什麼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年輕女子,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婦人手中並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然後便閒庭信步,穿牆而過,身後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麼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傢伙,以後知道真相,在找我報仇之前,你最少要跟雲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牛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

  她轉頭看了眼牆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麼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麼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依舊管用?」

  她暫時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臺,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後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後,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麼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

  老劍師和捧劍女子顯然對此習以為常。

  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後,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捧劍女子領命前行,六十三步後停下身形。

  她身後的婦人側過身,面對高牆,「應該就是這裡了。」

  婦人看著並無半點奇怪的泥土牆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

  她很快恢復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什麼?」

  年輕女子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有兩個,第一個,當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裡,掐住脖子,按在牆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尚小,除了丟盡了顔面,睦兒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

  婦人眼神驟然淩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牆上,「第二個心結呢,就很有意思了。以至於有意思到了事後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後,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殺之人,從劉羨陽換成那個少年。」

  年輕女子終於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夫人,無異於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捧劍女子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雖說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於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後,因為居住在祖宅,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裡,要趕緊搬出去。」

  婦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麼?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為自己愚蠢而壞了不可去龍窯燒瓷的破爛誓言,怎麼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麼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臉色平靜。

  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

  唯有那名走在最後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候,猛然轉身。

  幾乎同時,年輕女子和老劍師就分別向左右兩側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已經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麼,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男人沉聲道:「雖然不知更多的內幕,但是我確實覺得這樣不對。」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老劍師,幾乎已經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於狹窄小巷。

  不斷有泥牆碎屑摔落地面。

  捧劍女子悄然後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場空間。

  她望著不遠處的魁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

  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於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軍打仗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陰神隨同作戰,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於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隻袖管內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捨了性命和尊嚴也要護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雲淡風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後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後我可能用得著。」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名要求來這裡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都有靠山,為何要殺他?」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這個娘娘做什麼?」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命。」

  四人先後走出泥瓶巷後,王毅甫與其餘三人分道揚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一並沒了。」

  婦人並未往人多處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老劍師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覆,乾脆就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現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鬱鬱,經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當婦人沉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後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大題小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

  捧劍女子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

  老劍師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

  不同於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有一隻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這邊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麼喝什麼,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他看到院中憑空出現一位魁梧男子,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抬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

  那位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點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後他應該會被稱為宋睦了。」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傢伙,這麼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

  魁梧男人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後,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喜讀遊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擰斷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後,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後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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