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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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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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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0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食牛之氣

    蔡金簡當時後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後,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雲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雲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雲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製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於世,獨樹一幟。所以雲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後,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佔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後,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雲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牆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隻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靈蓋上,在身後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後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彷彿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暱動作後,她彎下腰,凝視著少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裡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傢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鬆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雲霞山淪為天大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雅言官話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後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麼衝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少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後絕對不會發生類似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雲霞山源於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願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淨土心境,聞言之後,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迴蕩,只得洩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額頭,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後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幹什麼,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乾瘦少年,她轉身就走。

    突然身後少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

    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術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後,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並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於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裡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裡,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後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道的雲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雲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並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於是她再次抬起一隻手掌,覆蓋在少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雲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識向後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雲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裡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隻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噁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後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聖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囊中空的雲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份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洩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雲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後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傢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牆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傢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裡發呆,天子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感覺,有個傢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裡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髒。

    以至於苻南華在他身後的言語,少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主,只得重複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於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嚥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鎮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

    宋集薪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麼,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麼對待隔壁那傢伙,為何你願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誇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少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少年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牆,低聲道:「去屋裡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麼關係?」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夥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後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後,臉上並未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少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於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誇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後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麼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少年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僕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彷彿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屍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

    顧粲家的院子裡,孩子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麼,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裡,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於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後某些聖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後算賬的後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裡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雲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術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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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01: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星霜的儒士帶著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先生書僮,順著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於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後,少年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中年儒士看著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押著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裡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儒士神色舒展,不知為何,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於此時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著,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後儒士帶著少年再繞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幾個大家族停辦,或者乾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燒香,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裡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術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於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氣勢了吧……」

    到後邊,先生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先生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洩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於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掛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穀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斷少年,「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裡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後,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後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

    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自稱齊靜春的儒士小聲道:「趙繇,以後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於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裡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後,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隻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裡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

    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雲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儒士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幾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後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名叫齊靜春的讀書人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少年讀書郎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後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穫的裨益,未必比抱著一部《地方縣誌》要差。」

    少年發現有一隻黃鳥停在石樑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著。

    儒士雙手負後,仰頭望著著黃鳥,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儒士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儒士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託大了?當真以為靠著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裡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儒士擺擺手,示意此事與少年無關,只是帶著他來到最後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見不遠處,有一位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綠鞘狹刀,站在「氣沖鬥牛」匾額下,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儒士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儒士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沖鬥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餘三塊正楷匾額的端莊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

    她喜歡!

    少年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少年漲紅了臉,低著頭,跟著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鬆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儒士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驚道:「先生?」

    儒士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後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論,「她鋒銳無匹,注定是一把無鞘劍。」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少年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竅,大聲脫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話一說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

    少年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隻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

    然後她開始小步助跑,約莫四五步後,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術法。

    純粹是一個快字!

    儒士神色閒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輕輕一跺腳。

    一陣漣漪激盪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體緊繃,殺意更重。

    原來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麼『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衝。

    她前後腳所踩的地面,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儒士一手負後,一手虛握拳頭,放於身前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儒士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儒士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裡,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握住刀尖。

    他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術?」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儒士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輕喝道:「退!」

    地面上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後,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雙腳一前一後站定,她腳下,到儒士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制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於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他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著劍尖,一手橫拿著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著點了點頭,並非是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著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於老鳳聲。

    儒士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只能承載兩個字的份量,都有些勉強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餘……」

    他嘆息的時候,隨手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沖鬥牛」匾額上飛掠而出。

    被儒士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當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

    「沖」「斗」二字,彷彿是一位病榻上的遲暮老人,迴光返照之後,終於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儒士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遊走如蛟龍。

    接下來一幕,讓歷經滄桑的齊靜春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傾斜著釘入黃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紗後,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捨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裡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幾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裡出去後,要麼身懷異寶,要麼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麼?」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著遠處的少女。

    儒士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強塞給少女,最後只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了。

    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強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這位學塾先生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趙繇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趙家大宅,中年儒士緩緩而行,每當他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森森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齊靜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裡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後,坐在案前,擺放著一枚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餘字。

    依循儒教禮制,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

    足可見這座小鎮的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兩個字。

    字跡法度嚴謹,又丰神獨絕。

    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齊靜春愧對恩師,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

    當宋集薪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苻南華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宋集薪雙手疊放在桌面上,身體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老龍城少城主,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宋集薪問道:「幾萬人?」

    苻南華伸出三根手指頭。

    宋集薪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萬。」

    苻南華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宋集薪會說三萬人。

    ————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著那根綁死在軲轆車底座上的鐵鏈。

    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只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只是布條潦草包紮而已。

    當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後在少女身後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眼,「滾!」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

    乖巧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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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巷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著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
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實也早早發現了奇怪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著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得手,收穫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著老奴就此離去,對於這位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萬里以外的那個家裡,身上穿著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位選定之人,可攜帶三枚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繡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隻袋子,屬於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餘兩隻錦囊繡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裡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裡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樑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掛于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於“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於三種不見於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僕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體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於咱家的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兒紕漏,回去之後,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後,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裡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幾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只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裡透著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歎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帳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後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紮的受傷雙手,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人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人後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少年推在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
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的頭顱側面。
聲勢驚人,力道幾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強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
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高大老人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
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疊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禦姿態,擋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數步。
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著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位對於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僕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著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卻極其粗壯,UU看書 www.uukanshu.com隆起肌肉如鐵球。
他腰間懸掛兩隻袋子,裝著滿滿當當的圓狀物體。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頭,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
“回來!”
話音剛落。
一劍過頭顱。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
飛劍一閃而逝。
主僕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于這一手飛劍術的本身。
而是對於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而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著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于宮牆下的前輩。
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後,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髮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人仍是覺得此舉不妥,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間,老人百感交集。
原來少年的後背並無半點泥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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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相逢

    帷帽少女沒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錦衣少年,視線越過少年肩頭,望向那個亦步亦趨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鬱鬱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雖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離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誠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陽郡人氏。吳爺爺若有得罪之處,我願意向姑娘道歉和補償。」

    高大老人站在錦衣少年身後,心情複雜。所謂的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其實不過是個含蓄說法罷了。大隋國祚一千二百年,坐龍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龍興於弋陽郡。

    少女對此無動於衷,抬起雙手繫緊繃帶,對老人說道:「若是在外邊,面對一位極有可能已經『御風遠遊』的武道大宗師,我絕非對手。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要假借飛劍,你必死無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曉你的殺手鐧,以他那副小宗師巔峰的體魄,只要護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劍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我比他高出兩個境界,其中一道門檻還被視為武道天塹。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底氣,才說得出來『必死無疑』四個字。」

    少女皺了皺眉頭,一隻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煩的人,更討厭跟人吵架,不然我們出手試試看真假?誰贏了誰有道理,如何?」

    極少有機會被人威脅的老人有些惱火。如果不是身處於這個神憎鬼厭的詭譎地方,就少女這般修為的修為,任她再天賦異稟,老人一隻手也能碾壓虐殺十個。退一步說,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顧被大隋舉國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著被此處自行循環的大道鎮壓重傷,也要好好教訓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可嘉,僅此而已,可不意味著猛虎就不會把牛犢吃得一乾二淨。

    自稱高稹的錦衣少年趕緊打圓場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願意拿出此物作為彌補。」

    高稹低頭打開腰間那隻布囊,掏出那方玉璽,單手托著,遞向遠處的帷帽少女,「以表誠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吳爺爺的無心冒犯,他畢竟是出於忠義,並無害人之心。」

    眉發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頓時悚然,單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臢,此方玉璽卻是殿下機緣所在,是世間罕有的純粹寶物,甚至能夠承載民間香火,兩者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殿下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貴胄的高姓少年臉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煩,譏諷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歡敝帚自珍。將那方玉璽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少女行事乾脆利落,轉身就走。

    錦衣少年如釋重負,「起來吧,吳爺爺,跪著多不像話。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來只跪帝王,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禮部的人瞧見,拿出來說事,咱們倆都要倒霉。行了,這趟小鎮之行,我承蒙祖宗庇護,圓滿完成,我們就不要橫生枝節了,速速離開此地,而且在外頭跟自己人接應後,也不可掉以輕心,要知道大驪王朝內的六大柱國,其中袁、曹兩家雖是對立陣營,但是很不湊巧,這兩根大驪砥柱,與我們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吳爺爺你在此有了意外,戰力受損,我很難安然無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點點頭,緩緩起身,「老奴知曉事情的輕重,緩急。」

    當老人說到「急」這個字眼的時候,帷帽少女已經走出去二十餘步。

    錦衣少年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鬢角髮絲和錦衣袍袖都被吹得飄蕩起來。

    原來身邊這位在大隋權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放過少女的心思,此時已經一沖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聲響沉悶,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餘,第四步的時候,老人已經高高躍起,一拳砸向少女後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擰轉,以左腳腳尖為支撐點,右手拔刀出鞘,小巷當中出現一抹比陽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輝。

    高大老人以壓頂之勢撲殺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鋒上,手背竟然只被鋒芒氣盛的刃口割出一條血痕,老宦官雙腳轟然落地後,繼續前衝,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後倒退,老人隨即輕描淡寫伸出一掌,看似緩慢從容,實則閃電一般推在了少女額頭,老人剛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這顆隱藏在帷帽下的腦袋,連忙腳步挪動,身形橫移一尺,撲哧一聲,低頭一看,有利器從後背穿透自己右邊胸口,是劍尖。

    老人臉色不變,雙指併攏夾住劍尖,向後一推。

    將那柄循著少女心意來此的凌厲飛劍,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為受到飛劍的阻滯,老宦官非但沒能一掌拍碎少女頭顱,那個身體倒飛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機會,起身後身形矯健如狸貓,很快從一條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臉色陰沉得可怕,雙拳緊握,氣勢勃發,滿臉怒容道:「御馬監掌印太監,吳鉞吳貂寺!你為何不肯聽從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執行事,當真以為這座小鎮就數你吳貂寺最天下無敵?明明是我們做錯在先,事後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經願意息事寧人,為何你還要如此毒辣,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從少女逃離小巷的方向,收回視線,轉身走回,腰桿挺直,愈發顯得氣勢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緩緩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被一個奴才壓迫,更是滿腔怒火,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御馬監吳貂寺,你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親自定奪。在咱家看來,殿下的安危,是山嶽之重,是擺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鎮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來,已經成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萬事大吉,只有對她痛下殺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幾乎壓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嘆了口氣,輕聲道:「在皇宮大內任職六十餘年,咱家見過太多太多的勾心鬥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計其數,對於人心,咱家實在是沒有絲毫信心了。僅是護駕途中的刺殺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親手解決不下三十餘起。殿下,那些刺客殺手的陰險狡詐,絕對出乎想像,尤其是一些喪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剛才的蒙面殺手和帷帽少女來說……」

    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臉色冷漠的老宦官,憤怒指責道:「閉嘴!你這個老閹人!我不想聽你的胡說八道!我只確定你毀了我的精心拉攏,就是個瞎子,也知道那個能夠駕馭飛劍的少女,是如何天賦異稟、驚才絕豔!哪怕放於山上的修行之人當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這樣的角色,莫說是大隋或是大驪,便是整個東寶瓶洲,她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養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夠成為我身後影子裡,最厲害的刺客!任你是陸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師,算得了什麼?!結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來太子!是你這個吳老閹人的主子!」

    很奇怪,飽經滄桑的年邁宦官,非但沒有被一口一個「老閹人」惹惱,反而眼神愈發欣慰,等到少年發洩完畢,終於停下罵街行為,老人看著氣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雖然你可能因為有些事情,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知世道詭譎和人心險惡,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氣氛尷尬。

    高稹冷靜之後,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在尚未被欽定成為太子之前,就對一位御馬監掌印太監、兼大隋皇宮三位看門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關鍵此人還深得父皇母后兩人的信賴,於是皇子高稹張了張嘴吧,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罵做老閹的權勢宦官,笑道:「殿下,記住一點,不要跟下人隨隨便便說對不起,沒有必要,還白白作踐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領情。哪怕心懷愧疚,也應該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譽為人間真龍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吳爺爺,以我如今的身份,說這個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體緊繃,如臨大敵,一把將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後,老人望向蒙面殺手的屍體那邊。

    有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現小巷盡頭處,緩緩走入,來到殺手屍體附近,蹲下後,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龐,無眉毛,被削鼻,臉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經是刑徒,這一點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預謀,恐怕這場謀劃,要從那座文廟開始算起。

    高稹眼神熾熱,從老宦官身後走出來,彎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禮再說,然後才抬頭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儒士站起身,對高稹說道:「若非你率先佔據了一份大機緣,你們兩人今日無法如此輕鬆離開。」

    外來人氏在小鎮上相互廝殺,按照最早四位聖人訂立的規矩,懲罰並不重,但也不能算輕,相較於濫殺小鎮凡夫俗子必然會被驅逐,外人之間的爭鬥,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讓人可以亡羊補牢,高稹在內三撥人,之所以都攜帶一位「扈從」,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壞的準備,以便在關鍵時刻推出來做替罪羊,要不然僅僅是一個名額,就要耗費大隋高氏皇帝內庫的一半積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國、皇帝陛下的私房錢,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額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誰肯無緣無故當這麼個冤大頭?

    其實說的通俗一點,就是花錢消災罷了。

    只不過在這裡的開銷,用搬空一座金山銀山來形容也不為過,世俗市井所謂的一擲千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繼續自顧自說道:「齊先生,以後有機會的話,能否去我大隋書院講學?我大隋願意專門為先生,將『國師』虛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論。

    如果真的能夠說服這位讀書人,日後為大隋高氏出謀劃策,大隋皇帝肯定龍顏大悅。

    儒士笑了笑,對此不曾答話。

    老宦官對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殺伐果決,心狠手辣,此時面對這位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就呈現出另一種極端姿態,低頭抱拳道:「齊先生,多有叨擾,還望海涵。方才對一個晚輩出手,實在是無奈之舉,希望先生體諒咱家作為高家奴僕的苦心。」

    齊靜春一揮袖,「速速離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辭離去,剛好走了一條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線。

    少年低聲問道:「她死了?」

    老宦官搖頭道:「肯定命不久矣。飛劍無非是讓她多活片刻,於事無補。」

    少年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吳爺爺是什麼時候看出她駕馭飛劍,其實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鬆愜意?」

    老人說道:「過猶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馬腳。」

    少年訝異不解。

    老宦官帶著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輕聲道:「咱家問殿下一個問題,殿下見多了世間富貴豪奢的珍奇物件,還會對小鎮尋常瓷器感興趣嗎?」

    少年拍了拍腰間口袋,笑道:「當然不會,只有這方玉璽,或者跟它差不多水準的玩意兒,才能讓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點頭道:「正是此理。那個少女在御劍殺人的時候,心如止水,極其鎮定從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後察覺到我的真實武道修為後,便果斷放棄爭鬥的念頭,尤其是害怕我反過來看穿她的色厲內荏,故意主動挑釁我們,她的真實意圖,是好給雙方各自找一個台階下,是怕咱家心存殺心,寧肯錯殺也不願錯放,對她斬草除根,所以她必須要破局,當然,事實證明她做得並不好。不過說到底,小小年紀,有此心思,已經很不簡單。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歸山,任其茁壯成長,將來以後對殿下的威脅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氣風發,若是熱血殺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實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緩緩思量之後的從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點心湖漣漪的殺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說,這只能被閱歷磨礪出來的性情,跟一個人的天賦高低,資質好壞,都沒有太大關係。無論修士還是武夫,許多天才早夭,就在於性情短板太過明顯,一遇坎坷就容易壞事。」

    高稹哀嘆道:「不管怎麼說,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這樣一個人物的生死,就要嘆氣一次,那麼等到殿下以後真正站在山頂,應該會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說道:「不知是否錯覺,咱家感覺到那位齊先生,一身通天修為,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

    這位大隋皇子滿臉無所謂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夠拿到這方『龍門』璽,就算大功告成,哪裡想到這方價值連城的寶璽,竟然『淪為』了大買賣的小添頭,所以是該咱們見好就收了。一說起那條金色鯉魚,我就忍不住想到那個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著以後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這位少年?」

    少年搖頭道:「哪裡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銅錢呢。」

    老人啞然失笑。

    以後隋朝說不定會有一位勤儉皇帝?

    ————

    一條南北向的僻靜小巷,唯有車軲轆聲。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車前行,想著回到住處後,收拾收拾,趕緊打道回府,這個爛攤子,誰摻和誰倒灶。

    有個身材苗條的黑衣人,突然從東西向的小巷岔口處,踉踉蹌蹌走出來,最後背靠著牆壁,緩緩移動,一手越過帷帽淺露薄紗,使勁摀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輕道人。

    年輕道人趕緊低頭,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還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一個道士事到臨頭,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薩,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果然,佛祖菩薩好像是不樂意搭理別教門下的徒子徒孫,那帷帽少女不知哪裡冒出的最後一點氣力,搖搖晃晃衝向道人,撲通一聲重重摔倒,但是最後一隻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腳踝。

    年輕道人雙手捧住腦袋,一臉崩潰的淒慘模樣,好像是在仰頭問天:「這麼大一個因果砸過來,不等於讓貧道在額頭刻上『一心求死』四個字嗎?貧道這些年雲遊四方,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經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幹你娘的大隋高氏,還有姓吳的老狗,你們給貧道等著,這筆賬沒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貧道的道行修為這麼淺,真的挑不起什麼重擔子啊……」

    已經語無倫次的年輕道人低下頭,只差沒有淚流滿面了,「小姑娘,你發發慈悲心,放過貧道好不好,回頭貧道就幫你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風水極好,肯定能夠福澤子嗣……哦不對,姑娘還是黃花大閨女,那就……」

    少女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年輕道人眼見四下無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開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飛劍凌空懸停,劍尖距離年輕道人的眉心,不過三寸。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鬆開手,滿臉憐憫,大義凜然道:「人非草木,豈能沒有惻隱之心?貧道這一生風光霽月,豈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年輕道人盤膝而坐,整張英俊的臉龐都快要皺成一團,「接下來送往何處,也是麻煩啊。」

    一直距離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飛劍,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釋道:「想要讓你主人活下來,貧道還需要一個幫手,對了,你去老槐樹那邊戳一枚槐葉過來,貧道先替她吊住這一口元氣,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貧道不想為了救人而胡亂救人,到時候不小心耽誤了她的修行前程,這一樁新因果……又他娘的讓貧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飛劍好似在猶豫,劍尖微微顫抖。

    道人沒好氣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從鬼門關早走回來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飛劍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道人低聲氣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齊靜春齊大先生倒好,亂點鴛鴦譜,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輕道人一手托腮幫,一手掐指算卦,「容貧道來算算,將你送到小鎮哪戶人家,你既能活下來,對方也不至於家破人亡。先從盧家……盧家不行,跟趙家差不多,已經機緣在身,那就宋家?」

    這邊小巷裡的道人話音未落。

    福祿街上的宋家門庭,張貼在大小門扉上的所有門神,瞬間失去神采,黯淡無光,還有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縷縷青煙升起。

    庭院深深處,有一位赤腳老人滄桑老人推門而出,站在院子裡跳腳怒罵道:「是哪個王八蛋在謀害我宋氏基業?!站出來一戰!」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自言自語:「福祿街的劉家,瞧著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兒,試試看?」

    劉家那塊傳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額,砰然碎裂,出現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有老嫗嗓音渾厚,以龍頭枴杖重重敲擊地面,「何方神聖,能否出來一見?!」

    年輕道人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就桃葉巷的魏家?一看你們家就是積善積德的,肯定承受得起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術傳音,向學塾那邊怒吼道:「齊靜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趕緊滾蛋,把位置讓給阮邛!讓他來收拾這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還是說這一切,就是你齊靜春本人在發洩私怨?」

    有個男人在小鎮廊橋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領著人挖井,站直身後,他向北方嘴唇微動。

    彷彿一聲聲春雷,在福祿街和桃葉巷上空滾滾響動,「夠了!不許對齊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絕不會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鎮事務!」

    一時間,天地寂寥,萬籟寂靜。

    而那個小巷推車旁邊坐著的罪魁禍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隻手,然後將那片飛劍帶來的翠綠槐葉,丟在她鮮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葉觸及少女手心傷口後,如冰雪消融,轉瞬消散。

    年輕道人感慨道:「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要為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醞釀了半天,道人也沒能想出自己滿意的言語。

    年輕道人最後低頭,看著微微有些氣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難,「既然你牽扯到的氣數,比貧道想像還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鎮之上,六百戶人家,盤根交錯,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氣息,你要說讓貧道找個有氣數縈繞的傢伙,輕而易舉,可是找個窮光蛋,比登天還難啊。這就像是在朝會大殿上,找個當大官的,容易,找個乞丐,你讓貧道怎麼找?」

    年輕道人咦了一聲。

    還真找到這麼一個可憐蟲。

    他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悚然,閉上眼睛,捫心自問。

    年輕道人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先看你會如何選擇,貧道決不強求,你若是不願,貧道便自己擔起這份因果好了。」

    最後他學僧人雙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定要讓貧道渡過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輕道人彎腰推著一輛雙輪車,來到一處院門外停下,敲門後,問道:「陳平安在嗎?」

    推車上,角落縫隙裡,放著一把雪白鞘的長劍,鞘內飛劍,病懨懨的,像是在嫌棄年輕道人找了這麼個破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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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年輕道人已經想好一大堆措辭,來應對草鞋少年那個「是誰」的問題,只是出人意料,院門很快打開,顯而易見,陋巷少年直接跳過了那個環節。

    泥瓶巷是小鎮最為狹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雙輪木推車不可能放在外頭攔路,好在陳平安看著骨瘦如柴,沒幾斤氣力,事實上膂力不小,幫著年輕道人將頗為沉重的推車,一起弄進了院子,並不如何費勁。從頭到尾,少年都沒有說什麼,這就讓關上門後的年輕道人有些尷尬,這就像一個人厚著臉皮去登門借錢,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慇勤招待著,客人但凡剩下點良心,就會愈發難以啟齒了。

    年輕道人想著橫豎是難堪,不如來個痛快,就掀開覆在推車上的一張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體側臥蜷縮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卻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強遮擋著主人的容顏,不知為何,當掀開那層單薄被縟後,頓時有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陳平安這時候才發現她一身黑衣,隱約有鮮血滲透出來。陳平安倒是沒有想到一塊小小被縟,為何就能完全掩飾住這股濃重氣味,少年只是後退數步,問道:「道長,你要做什麼?」

    年輕道人說道:「救人!她受了重傷,小鎮上無人願意救她,也怪不得他們各掃門前雪,所以貧道思來想去,覺得你有可能會是例外。」

    陳平安一語命中要害,問道:「她怎麼受的傷?」

    道人臉不紅心不跳道:「貧道方才推車經過牌坊樓的時候,見這位外鄉年輕女子,竟然說是去對『氣沖鬥牛』這幅匾額進行搨碑,帶著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於搨碑啊,怎麼說呢,就是這麼個臨摹勾當,大體是讀書人吃飽了撐著,一時半會貧道也說不明白,反正這位小姑娘爬上去後,低頭彎腰坐在橫樑上,看得貧道心驚膽顫,只得停下來,時不時提醒她一聲小心,哪裡想到她最後仍是太過入神,冷不丁,啪嘰一下,就結結實實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邊地面,不比你們泥瓶巷,硬得跟福祿街青石板差不多,這下可好,摔得估計五臟六腑腸子都傷到了,貧道是出家人,必須要慈悲為懷啊,不能不管對不對?這一路過來,家家戶戶都嫌棄她一身鮮血,剛過完年沒多久,太晦氣,哪裡願意抬著她進家門,貧道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不實在沒法子,才找到你這裡來,說句難聽的,要是連你也不願收留她,貧道也不是什麼能夠從鬼門關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著那位姑娘嚥下最後一口氣,再盡力找處地方,挖個坑,立塊碑,就當了事。

    道人故意講得語速極快,咬字也不清晰,顯然是想著把少年給兜圈子兜迷糊了,先矇混過關再說。萬事開頭難,只要起個開頭,之後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陳平安眼神複雜,看了眼滿臉希冀的年輕道人,又瞥了眼死氣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戰後,點頭道:「怎麼救?」

    年輕道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得嘞!有你陳平安這句話,就算成了一半,別看她看著傷勢可怕,感覺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當然了,方才貧道所說也句句是真,這其中涉及到種種玄機,譬如這位姑娘的求生慾望極其強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傳門道,能夠護住她至關重要的心竅和丹室等,還有就是咱們小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輕道人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洩露了很多天機,乾笑道:「反正你也聽不懂,對吧?」

    少年認真道:「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

    年輕道人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在屋子裡一聽敲門嗓音,就知道是貧道這位擺攤的算命先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對。」

    年輕道人又好奇問道:「你記性很好?有多好?」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輕道人笑著解釋道:「她現在處於一種比較玄之又玄的狀態,不能隨意挪動身體,最好稍等片刻。」

    陳平安將信將疑,「我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得住。」

    年輕道人追問道:「打個比方?」

    陳平安想了想,「比如我們那座龍窯的窯頭,姚師傅,他的『跳-刀』技術,是小鎮所有老師傅裡最厲害的,我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但是……」

    年輕道人笑著接過話題,「但是你的手腳始終跟不上,對不對?」

    陳平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年輕道人會心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姚老頭的那手絕活,真正厲害在什麼地方?」

    陳平安臉色晦暗,「以前怎麼都想不通,後來劉羨陽跟我說,姚老頭說跳-刀這門手藝,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穩,而不僅僅是手穩。我聽到這些話後,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著急,越心急,手越亂,越亂就越容易出錯,一出錯,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像姚老頭,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龍窯那邊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輕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話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人家當師傅的,根本就沒想著把你領進門,你又如何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我手腳笨,不說跟劉羨陽比,就是一般的學徒,我也比不上。姚老頭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穩』兩個字,有多難悟?很難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陳平安仍是搖頭道:「就像小溪裡抓魚,我站在水深不到膝蓋的地方,彎個腰抓到魚,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裡一個猛子紮下去,憋氣很久抓到魚,那也是抓,同樣是抓到了魚,道長,但是這兩者不一樣的,對吧?」

    年輕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說道:「咱們可以救人了。」

    陳平安愣在原地,年輕道人也愣了愣,「發什麼呆,將那位姑娘抱到屋裡床上啊!」

    陳平安紋絲不動,「然後呢?」

    道人天經地義道:「當然是先幫姑娘換上一身潔淨的衣裳,然後再去藥鋪抓幾味補氣養元的藥材,到那個時候,就需要貧道親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陳平安黑著臉問道:「姑娘醒過來後,我會不會被她打死?」

    年輕道人斬釘截鐵道:「不會!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間豈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道人咳嗽一聲,氣勢驟降,「大概不會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隔壁家有個姑娘叫稚圭,讓她來做這些事情?」

    年輕道人無奈道:「不可以,問題癥結就在這裡。」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蹲在地上,雙手撓著腦袋。

    年輕道人突然問道:「你就有沒有想問的?你問出口的話,貧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儘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陳平安嘆了口氣,起身道:「先救人。」

    年輕道人笑逐顏開,「善!」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動的飛劍,死死壓制在鞘內。

    陳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輕輕放在墊有被縟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劉羨陽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剛剛修好沒多久,床底下墊了根板凳。

    年輕道人跟在身後跨入門檻,環顧四周,家徒四壁,不過如此。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出門去拿紙筆,準備開個方子讓少年去抓藥。

    回到屋子後,年輕道人搖了搖頭,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邊,心想著這貧寒少年,板上釘釘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原來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經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淺露,露出一張滿臉血污的蒼白臉龐。

    所謂的七竅流血,大概就是說少年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

    少年連忙起身,先從桌邊拿了條凳子放在床邊,然後快步跑去一處牆角落,那邊搭了一個小木架,整齊放著鍋碗瓢盆,木架旁邊,有一隻覆以木板遮擋蚊蠅的小水缸,水缸裝滿從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打來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蘆瓢,蹲在水缸旁,從陶缸裡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後將一塊乾淨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邊放在凳子上,開始幫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輕道士轉過頭,揚起手裡一張紙,「福祿街那邊有家小藥鋪,你拿這個方子去抓藥。」

    少年疑惑道:「道長先前不是說?」

    年輕道人一臉懵懂,眨眨眼道:「對啊,貧道是說讓你抓藥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過於高調張揚,以免弄得滿城風雨,壞了姑娘的名聲。」

    陳平安哦了一聲,一邊清洗棉布一邊問道:「道長有沒有抓藥的錢?」

    年輕道人頓時緊張起來,「你沒有?」

    陳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金色銅錢,輕輕按在桌面上,「道長,我拿著個跟你換普通銅錢,至於怎麼個換法,道長你說了算。」

    年輕道人思量片刻,「桌上這顆銅錢,就夠買藥方上的東西了。貧道這就去給你取錢。」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銅錢,還有幾粒碎銀子,一股腦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叮囑道:「這盆水,回頭我來倒,道長不用幫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較喜歡新鮮事情,讓他瞧見了,不好。」

    年輕道人鄭重其事道:「陳平安,你難道就沒有想問的問題?」

    陳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過銅錢和碎銀子,做到心中有數後,小心翼翼收起來,眼神示意出去說話,兩人走出門檻後,草鞋少年抬起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常人,姚老頭很早喝醉酒就說過,我們小鎮不同尋常,哪裡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麼地方奇怪,姚老頭也說不出個什麼來,我當然就更不懂了。這次顧粲說那個說書先生,一隻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顧粲雖然挺惹人煩,可這件事情,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就像……」

    少年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有個子很高的女人,在門外這條巷子裡,她用手指彈了我額頭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後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的。」

    年輕道長臉色沉重。

    陳平安最後說道:「道長說你寫的符紙,燒了後,能夠給我爹娘帶去好運,我其實是相信道長的。所以道長找上門來,說讓我救人,我剛才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希望道長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答應,接下來道長不管要我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如果道長不答應,這趟抓了藥方,再幫道長煎完了藥,我就會趕人了。」

    道人問道:「什麼條件,你說說看。」

    給人印象一直很平穩老練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當時我很小,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記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後來吃了一段時間的百家飯,是靠著街坊鄰居才活下來的,有一次我無意見聽人說起,說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聽他們口氣,應該不是一個怎麼吉利的日子,隔壁有個人說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繞彎,停了停,終於直奔主題,低下頭,語氣沉悶,「幫道長救了人之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長能不能幫我下輩子投胎,還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輕道人沉默不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不行就算了。確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是我為難道長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辦?」

    陳平安猛然轉過身,背對著道人,揚起拳頭揮了揮,破天荒開起了玩笑:「她長那麼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輕道人望著故作輕鬆、推門離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裡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誰,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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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壓勝

    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時候,剛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顧粲家後,沒有急於回家,而是穿過巷弄那頭,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小鋪子,雖然沒有購買什麼物件,心情仍是不錯,一路蹦蹦跳跳,歡快輕盈。

    生長於鄉間野水,好似帶著一股青草香的少女,與那些高簷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在見到草鞋少年後,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微微加快步伐側身而過,反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不經常打交道的鄰居,欲言又止。

    陳平安對她笑了笑,小跑著擦肩而過,然後跑得越來越快。

    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轉頭望去,陽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隻生命力頑強的野貓,四處流竄,長得不咋樣,但好像也餓不死。

    少女在小鎮上並不討喜,受累於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還是趕集買東西,或是給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少女總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也沒有什麼同齡人的玩伴,遇上熟人從來不愛多說話,對於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這樣的少女,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

    在這方面,陳平安的境況和婢女稚圭,其實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少年雖然也不愛說話,但其實本身性格,絕對不惹人厭,相反,少年生性溫和友善,從來沒有什麼刺人的鋒芒,只是家境敗落的關係,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係沒有那麼熟絡。當然,泥瓶巷的街坊們,對於少年的生日,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五月初五,在小鎮鄉俗裡,屬於五毒並出的「惡日」,少年在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紛紛去世,陳平安早早成了家裡最後一根獨苗,自然而然會讓人心裡頭犯嘀咕,尤其是上了歲數、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對於這位泥瓶巷的少年,尤為疏遠,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情願,刨根問底問為什麼的時候,老人們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此時一個修長身形從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邊,婢女稚圭轉過頭,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轉身與她並肩走在泥瓶巷裡,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小鎮唯一的讀書人,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

    少女腳步不停,臉色冷漠,「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實是你佔據天時地利人和,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當然只能忍氣吞聲,但是從最近開始,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幾千萬里外的法脈道場,好像出了點問題,對吧?所以現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齊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罷了,暫且入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沒有想過,你雖是天地眷顧,應運而生,可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壓勝的手段?還是說你覺得幾千年前,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人,聯袂蒞臨此地,親自訂立規矩,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留下半點後手?說到底,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蒼穹之高,大地廣袤,遠遠不是井口那點光景模樣啊。」

    少女皺了皺眉頭,「齊先生,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爺宋集薪,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感興趣,也從來不信。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罷,我都接著。」

    中年儒士緩緩道:「勸你脫離此處樊籠後,以後不要得寸進尺,涸澤而漁,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後,不管是否結為道侶,都應當收斂銳氣,不可跋扈恣睢。這並非是什麼威脅,而是離別之際,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說兩人身份天壤之別,婢女稚圭卻極為不卑不亢,甚至當下氣勢還要隱約壓過儒士半頭,譏笑道:「善意?數千年來,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畫地為牢,拿此地作為一塊莊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復一年,千年不變,怎麼到了現在,才開始想起要與我這孽障『與人為善』了,哈哈,我聽少爺說過一句話,被你們很多人奉為圭臬,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吧?所以說也怪不得齊先生,畢竟……」

    齊先生繼續前行,輕輕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後。

    婢女稚圭臉色微變。

    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處地方,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有無數孕育著神聖氣息的光線灑落而下。

    他們如同置身於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黃色的陽光從井口緩緩落下。

    中年儒士一襲青衫,衣衫上有陣陣流光溢彩,流轉不息。

    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猙獰,只是很快就恢復臉色淡漠的麻木模樣,呢喃道:「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籙,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無處不被濺射。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輪迴,整整三千年了,永無寧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根祗,到底在哪裡,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時的微言大義,我看得到聽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貂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的讀書人。

    少女突然笑了,問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勸我向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過『有教無類』?」

    男人搖頭道:「跟你講一萬句聖人教誨,也沒用。」

    少女看似在和這位儒士雲淡風輕地閒聊,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緊繃的弓,眼角餘光不斷打量四周,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儒士對此視而不見,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怨恨,殺意。我並非容不得異類,只是你要知道,隨意起惻隱之心,氾濫施行慈悲之舉,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

    「我們家少爺經常念叨,跟讀書人掰扯道理,最沒意思了。」少女扯了扯嘴角,眯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原來齊先生是真的迴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他一笑置之,「道理講不通無妨,但是只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就別想張牙舞爪!」

    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忘恩負義?」

    中年儒士怒色道:「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不得不低頭俯首,主動與人締結契約,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誰這麼多年來,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

    少女笑道:「餓了,就要找東西吃,把肚子填飽,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再說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的機緣,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根浮萍留在小鎮,嘿,那可就真是……」

    儒士一揮大袖,輕聲喝道:「住嘴!」

    讀書人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人生各有命數緣法,你有什麼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

    少女頭頂,憑空出現一隻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氣勢威嚴,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鎮壓邪祟,迅猛按在少女腦袋上,迫使她瞬間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面。

    磕頭聲,怦然作響。

    低頭的少女,雙手撐在地上,掙紮著起身,不見容顏的她,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你們可以壓我低頭,但我絕對不認錯!」

    那隻威勢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少女腦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頭。

    此次聲響重如春雷。

    儒士沉聲道:「別忘了!這一線生機,是聖人們給你的,並非你爭取而來!否則別說鎮壓你三千年,三萬年又有何難?!」

    始終被按住腦袋的少女嗓音沙啞,「你們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儒士高高抬起手臂,對著身前虛空猛然拍下,「放肆!給我鎮!」

    從井口投下的金黃光線中央,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丈餘長寬,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有些極其鮮紅刺眼的沁色,無數紫色雷電縈繞印章,呲呲作響。

    隨著齊靜春一聲令下,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巨大印章從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

    這一枚蘊含天道威壓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實物,沒有將少女壓得整個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入地面,再無蹤跡,好似雨點大雷聲小。

    但是一瞬間過後,少女整個人像是被重物砸斷了渾身骨肉,一灘爛泥般癱在地上,無比淒慘。

    即便如此,少女有一隻手五指如鉤,使盡全力,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

    齊靜春面無表情,冷聲道:「三次磕頭,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蒼生!大道!」

    少女眼神呆滯,沒有回應。

    齊靜春輕輕揮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嚴,「我齊靜春不過是聖人門下一介腐儒,就能壓得你三磕頭,你出去之後,一旦為所欲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將你碾碎?」

    齊靜春嘆了口氣,「你在此地,確是被鎮壓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哪裡有絕對的自由,我儒家至聖制定種種禮儀,何嘗不是在為萬物蒼生,謀取另一種自由?只要你不踰矩,不違制,只需恪守禮節,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少女抬起頭,死死盯住中年儒士。

    齊靜春走出一步。

    天地恢復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陽光溫暖,春風和煦。

    少女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容慘白,微微露出森嚴的牙齒,「先生今日教誨,奴婢記下了。」

    齊靜春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她突然問道:「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但是先生身為出類拔萃的聖人門生,為何會袖手旁觀?為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少爺,青眼相加,對於身世平常的陳平安,不過爾爾?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若是奇貨可居,便精心栽培,對待粗劣貨物,便敷衍應付,能否賣出好價格,根本不在乎?」

    齊靜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少女茫然。

    當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少女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狠狠呸了一聲。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皺了皺鼻子,擰了擰眉頭,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於那個該死讀書人的道行崩壞,當下小鎮已是處處天機洩露,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顧不暇,更要為將來仔細謀劃一番,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

    當她推開院門後,一條粗看不起眼的四腳蛇,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竄出,飛快爬到她腳邊,給她氣呼呼地一腳踢飛。

    ————

    陳平安屋子裡,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觀鼻鼻觀心。

    前不久還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床上,盤腿而坐,也沒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臉龐。

    倒不是說少女如何傾國傾城,只是過於英氣勃發,很大程度上讓人忘記她的容貌出彩。

    少女雙眉,不似柳葉似狹刀。

    當她以一種充滿審視的意味,凝視年輕道人的時候,後者有些難得的侷促,分明沒做任何壞事,卻有些心虛。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趕緊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說好,人是貧道救下的,但背你進屋子,幫你摘去帷帽,再給你洗臉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陳平安,這棟破敗宅子的主人,是個黑炭似的窮苦少年,父母雙亡,當過燒瓷的窯匠,還跟貧道求過一張符紙來著,大體上就是這麼多,姑娘你如果還有什麼想問的,貧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草鞋少年,這就給賣得一乾二淨了。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誠心誠意說了句:「感謝道長救命之恩。」

    更加心裡打鼓的年輕道人幹笑道:「無妨無妨,舉手之勞,姑娘無恙就好。」

    黑衣少女問道:「道長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年輕道人反問道:「姑娘也不是,對吧?」

    她嗯了一聲。

    道人也跟著嗯了一聲。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笑道:「貧道姓陸名沉,並無道號。平時稱呼陸道人即可。」

    少女輕輕點頭,瞥了眼年輕道人的道冠。

    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那少年雖然有些事情,不合禮節,但是事急從權,加上貧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癒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陸道長,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年輕道人打哈哈道:「這就好,這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年輕道人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來。

    她環視四周,眼神平淡。

    她隨口說道:「我聽說此洲鑄劍第一的『阮師』,打算在這裡開爐鑄劍,我就一路跟到這裡,希望他能夠幫我打造一把劍。」

    年輕道人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話,讓他親自鑄劍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顯也有些煩惱,「是很難。」

    這個時候,少年左手拎著一兜兜草藥包,右手拎著個小包裹,先象徵性敲了敲房門,這才快步跨過門檻,將藥材放在桌上,輕聲道:「道長,你看看有沒有抓錯,如果有,我馬上去換。」

    少年始終拎著包裹,轉身望向少女,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與草鞋少年對視。

    黑衣少女平靜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草鞋少年下意識道:「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

    少年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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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休想

    少女倒是沒什麼。

    年輕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輕道人突然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轉移話題:「綠水潭龍鱗檉的嫩葉,哦,在咱們這兒就叫三春柳,它的葉子採摘時候不對,晚了七八天。還有這包龍飛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時候也太馬虎了,還有這紙堆花,楊家鋪子更是不像話,說好了三兩,怎麼少了一錢的份量?」

    年輕道人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幾乎就沒一樣是滿意的,感覺像是跟楊家藥鋪有什麼私人恩怨,最後來了一個大轉折,蓋棺定論道:「這鋪子掌櫃的良心給狗吃了,不過桌上這些藥材,煎藥救人倒是夠。當然了,這主要歸功於這位寧姚姑娘的身體底子好,跟楊家鋪子至多有個半顆銅錢關係。」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攤開一張素白紙張,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叮囑道:「差點忘了,貧道這就再給你寫一份煎藥的方子,這是件實打實的細緻活,陳平安你可馬虎不得,貧道這藥方既是療傷,同時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上,以戰養戰的上乘路數,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溫,不傷人,頂多就是所耗時日多一些,多買些藥材,無非是開銷銀子的事情。何時武火急煎,何時文火慢煎,貧道都已詳細寫在紙上,甚至什麼時辰煎藥,也有講究,總之,接下來一旬,陳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擔子的人,要不然怎麼會有頂天立地大丈夫一說?切不可推脫責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說到「頂天立地」四字的時候,年輕道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一副藥方不過半張紙,如何煎藥倒是用了兩張紙,字體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陳平安有些著急,問道:「道長難道之後就不管事情了?這種生死大事,道長是不是親自盯著更穩妥些?」

    年輕道人無奈道:「貧道這就要離開小鎮了,南澗國境內有貧道這一脈的宗門,有個典禮要召開,貧道想去親眼看看。」

    陳平安更加無奈,「道長,可是我不識字啊!」

    年輕道人愣了愣,笑道:「沒關係,寧姑娘認得字,煎藥之前,你多問她相關事宜便是。」

    少女點頭。

    陳平安還想要說話,年輕道人猛然記起一事,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瓏,對著印面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對著書寫藥方的那張紙,重重按下,從紙面提起印章後,頗為滿意,收入袖子後,年輕道人連同其餘兩張紙一起遞給陳平安,「好好收著,小鎮上書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購買不易,如果真想學字,可以從貧道這副藥方學起。」

    年輕道人向少女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寧姑娘,那咱們後會有期?」

    黑衣少女正色道:「陸道長,後會有期!大恩不言謝,將來只要需要在下幫忙,可以飛劍傳書至倒懸山,只是道長記得,千萬別忘了署名『陸沉』二字,否則倒懸山未必會允許飛劍進入山門。」

    聽到倒懸山這個稱呼後,年輕道人顯然有些驚訝,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搖頭,他很快領會心意,也不再刨根問底。有些事情,對屋內少年而言,不知道更好。

    年輕道人率先離開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陳平安,貧道最後與你說些話。」

    陳平安先將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說是新買的衣裳。

    之後兩人來到院子後,年輕道人直接低聲問道:「以你的記性,想必早已認得第一副藥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著個讀書種子,『不識字』這個說法,不是你攔著貧道離開的真正理由。」

    陳平安回答道:「以道長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年輕道人啞然失笑,「你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怕無人照顧那位小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當時我既然開門了,就要負責到底。」

    年輕道人站在推車旁邊,雙指併攏,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齊靜春按入兩字劍氣的白鞘長劍,悄悄飛進屋內,應該是黑衣少女不願嚇到陳平安,便默認了這把飛劍的僭越之舉。年輕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敲擊頭頂的蓮花冠,最後說道:「來此之前,聽一位師兄說過,做事情要講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貧道也不好太過死板苛刻,雖說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可既然貧道所在宗門的根本教義,本就與一般道統宗門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緣,勉強還算是一段善緣,貧道不妨順勢而為,那籤筒和一百零八支籤,無法贈送給你,因果太亂,一旦理不清,又斬不斷,很是麻煩。至於那方私印,有點重啊,送給你,小鎮一旦沒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貧道不是害你是什麼,唉,難不成要送點金銀銅錢?這未免也太不講究,太俗氣了些,貧道哪裡好意思……」

    不料陳平安斬釘截鐵道:「陸道長,送錢的話,很講究,不俗氣!」

    年輕道人玩味笑道:「之前兩樣東西,你聽不懂,但是肯定曉得意義不小,為何不開口討要?」

    少年緩緩道:「能夠最少裝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燒符紙給陰間長輩的道長,受了重傷、奇奇怪怪的姑娘,還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銅錢,以前是姚老頭嘴上說我們這裡很奇怪,但是現在是我親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兩個外鄉男女之前,我肯定會躲著你們所有人,今天門也不會打開。」

    年輕道人斜靠在推車上,沉聲道:「那名外鄉女子,用手指點了你的眉心,是一門強行開人竅穴的下作勾當,在武學上被稱呼為『指點』,手法有高低之別,用意也有好壞之分,打個比方,你家院門並不牢固,對不對,她便故意用鐵錘敲打,門當然可以進,但其實壞了根基,試想一下,在以後風雨霜雪的天氣裡,那個開門之人,早就腳底抹油,但是你這個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麼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還算能夠吃苦。」

    看著一點不像是說笑話的草鞋少年,年輕道人氣笑道:「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強健、氣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歲不難,之後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舉,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壞了你身軀本元不說,還斷了你的長生之路……準確說來,你本來剩下一線機緣,藉著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轉的大運勢,你未必沒有可能續上大道修行,這就像滾滾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龍魚蝦無數,運氣好的人,當然收穫大,但是哪怕運氣最不好的,別人撈起蛟龍蛇黿,他說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條小魚小蝦之類的。」

    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裡,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年輕道人即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嘆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麼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著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

    陳平安沒有否認。

    年輕道人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倖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年輕道人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勁戳著少年的腦袋,像是要把這棵榆木腦袋給戳得開竅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裡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兒子,你也來了啊?』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幾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

    說到最後,年輕道人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少年茫然失措。

    這是少年在懂事後,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手腳冰涼。

    少年蹲下身,雙手抱著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年輕道人低頭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著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後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體好些,帶著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著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後,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後,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於收穫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也就認命吧。」

    年輕道人說完兩件事後,開始推車,看到那個少年仍然蹲著不動,只不過面朝自己,「起來幫忙!」

    少年起身後,去幫著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年輕道人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後道人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那些銅錢挺精貴,好好留著。」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

    「多笑笑,總板著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絮絮叨叨。

    年輕道人倒像是個長輩了。

    將車子弄出院子,少年說他來推出泥瓶巷,年輕道人也沒有拒絕。

    一前一後走在小巷裡,道人最後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並非你的過錯。」

    年輕道人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於你爹娘。」

    少年默不作聲。

    最後年輕道人堅持不讓少年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

    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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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不平則鳴

    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此時端坐在宋姓少年對面,雙手小心握住那隻底款山魈的小壺,正在仔細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賞一位傾城佳人的曼妙身軀,百看不厭,端詳、摩挲、呵氣,苻南華已經翻來覆去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愛不釋手。總有些人或物,會讓人一見鍾情,心生歡喜。對於眼光挑剔的苻南華而言,這把養心壺,正是此類。雖說撿漏和打眼,只有一線之隔,可苻南華堅信自己這次是前者,而且撿的漏還不小。他所在的老龍城,在東寶瓶洲南方眾多宗門當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華是真正見識過大富貴的仙家子弟,這也是先前蔡金簡處處示弱的緣由。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縮在椅子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問道:「苻兄,既然東西真假已經確認無誤,那我們是不是該談談價錢了?」

    很少被人稱兄道弟的苻南華,壓下心頭淡淡的不適感,戀戀不捨地放下山魈壺,笑道:「在下誠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裡有數,要不然我絕對不會開誠布公,一見面就直接說破此壺的真實價值,更不會如此磨磨蹭蹭,直白顯露我對此壺的志在必得,為的就是以免雙方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空耗光陰,還傷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華已經將你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買賣,以後能否福禍相依,甚至是託付生死,就看咱們今天這第一步,走得踏實不踏實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這位神情真摯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這人特俗氣,渾身銅臭,當然了,朋友也會認。只是到了大家坐下來談生意的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講兄弟情,我難免就會在心裡問自己,這麼一號人,會不會以後需要他講兄弟情的時候,他其實在心裡打小算盤做買賣?」

    苻南華臉色冷了下來,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動作輕柔,悄然無聲。

    對於苻南華的態度變化,宋集薪好像渾然不覺,「喊你一聲苻兄,拿出這把壺給你過眼,就是我的誠意了,既然大家都想著做成買賣,那就乾脆利落點,苻兄你給出價錢,我點頭或者搖頭,我給你兩次出價的機會,兩次過後,等於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任你許諾給我金山銀海,對不住兄弟,我不賣了。」

    「先前那塊玉珮,算是我的見面禮,名為『老龍布雨』,算不得什麼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寶,只是能夠避暑、清心和避穢,尤其對冥想坐忘大為裨益,如果有一門道家上宗秘傳的口訣作為輔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華笑容真誠,臉上並無半點倨傲施捨的神色,將一隻繡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邊,鄭重其事道:「我這袋子銅錢,叫供養錢,是世間諸多香火錢之一,一般供奉於城隍廟或是文昌閣的神像上,含在嘴裡,藏在肚子裡,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講究和功用。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關鍵的地方,在於這些瞧著像是黃金的錢幣,是遠遠比黃金貴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採,金精秘莫論』,便是說此物。這一袋子金精供養錢,作為買壺錢,不好說綽綽有餘,終歸是個公道價格,若是再加上那塊老龍佩,我苻南華敢說宋老弟你絕對是賺的。」

    說完這些「肺腑之言」,苻南華靜等回覆。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問道:「完啦?」

    苻南華苦笑道:「說完了。」

    少年驟然翻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滾你大爺!當小爺是好糊弄的三歲稚童?!你們進入小鎮之前,會有三袋銅錢,除去一袋子買路錢,之後每得手一份寶貝,無論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銅錢,多則三十枚,少則二十枚,可你這只乾癟癟的錢袋子,裡頭有沒有十二枚?!做買賣,連這點誠信也不講,也敢從小爺手裡換機緣?」

    苻南華,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輕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顫,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難起來,滿臉漲紅,眼眶泛出血絲,少年趕緊伸出一手,按住心口處,心跳劇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簡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華逐漸放緩手指敲擊的速度,少年臉色好轉,苻南華笑眯眯問道:「既然第一次開價,沒談攏,那我就再開一次價格,二十四枚金精供養錢,你這把山魈壺,賣不賣?」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猶豫不決,眼見著對方有所動作,少年正要說法緩和形勢,那位習慣了被眾星捧月的老龍城少城主,已經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夏日驟雨。

    宋集薪雙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臉龐早已扭曲,猙獰中帶著一絲狠辣笑意。

    苻南華差點就要忍不住將這頭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後關頭,步步登天、證道長生的大誘惑,仍是壓過了個人好惡,於是他停下手指動作,放過了少年一馬。

    宋集薪大口喘氣,眼神炙熱,沙啞笑著。

    苻南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沒有什麼恨意,苻南華倒是沒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驚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陸離,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問道:「你在笑什麼?」

    宋集薪呼吸越來越平穩,癱靠在椅背上,抹去額頭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本事,彈指殺人,就無比的開心。」

    苻南華一笑置之,不愧是讓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這種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頭頂上去。

    不過老龍城的少城主,可不覺得自己在此成功截獲機緣後,會比不上一個九歲之前,始終沒能被人帶離小鎮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壺,半袋銅錢,抬頭後,道:「苻南華,我有兩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除了賣給你一把山魈壺,再拿出一件不輸給它的老物件。」

    苻南華壓下心中喜悅,儘量語氣平淡道:「說說看。」

    宋集薪也不賣關子兜圈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給我三袋子金精錢幣,而不是兩袋!」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

    苻南華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時,我今天在出門之前,你必須拿出那件值兩袋金精的東西,讓我親自掌眼過目。」

    宋集薪也點頭道:「當然!」

    苻南華問道:「那麼第二個條件是?」

    宋集薪緩緩道:「替我殺一個人。」

    苻南華搖頭道:「你既然連一袋子有多少顆銅錢都曉得,也就應該知道我們這些『外鄉人』,是不可以在此隨意殺人的,否則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鎮,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聖人再以仙家手段剝掉相關機緣,慘不忍睹,更連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機緣。」

    宋集薪嘴角翹起,「你先別急著拒絕,可以靜觀其變,如何?」

    苻南華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想殺誰?」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華重新拿起那把小壺,感受著壺身的細膩肌理,隨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對面,少年下意識揉了揉自己脖子,臉色奇差無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簡到了顧家院門外,當時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顧自逛街去了,蔡金簡推門而入後,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望著那個坐在長凳上的老人,顫聲問道:「前輩可是在書簡湖潛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問道:「你是如何認得老夫?」

    蔡金簡恭敬道:「晚輩雲霞山蔡金簡,十年前曾經跟隨家父去往書簡湖,觀看老黿馱碑出水的奇景,有幸遠遠看到前輩的風采,記憶猶新,至今難忘。」

    老人點頭道:「知道了。」

    蔡金簡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輩是想……」

    被稱為「截江真君」的「說書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計較你的不請自來,下不為例。出了院子,記得關門。」

    蔡金簡只是沉默片刻,便點頭道:「晚輩先行告退。」

    她還真就這麼走了,而且沒有忘記乖乖關上門,動作輕緩,滴水不漏。

    院內,婦人望向院門那邊,擔憂問道:「仙長,她不像會善罷甘休,有沒有麻煩?」

    擁有「真君」尊號的老人嗤笑道:「進了小鎮,呼口氣放個屁,可能都會有麻煩,難道為此就不要機緣了?」

    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願意讓顧粲去往雲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

    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於表態,緩緩道:「雲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雲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雲霞山出產的雲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雲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願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雲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係。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佔據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奴僕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雲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麼可能讓顧粲放著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隨那女子去田地裡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萬一。」

    婦人愣了愣,捋了捋鬢角髮絲,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叫陳平安,爹娘都是鎮上長大的人,他娘親跟我關係還很好,模樣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她和誰紅過臉,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檯面,還真有點配不上她,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於是怎麼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入朝廷封禁的山頭,給野獸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屍體都沒找著。那男人,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上都要捎帶些小禮物,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體上來說,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

    「陳平安他爹死了後,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實的身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見了都發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女子了。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她,那麼點大的孩子,買藥熬藥、燒飯炒菜,什麼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為了省錢給她娘親買藥,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摸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背著背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為這一家三口,就這麼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陰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後來,孩子不知怎麼,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髒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後,家裡已經找不出一顆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物件,幾乎都去小鎮別處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婦人說到這裡,老人終於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婦人發呆,老人笑道:「你繼續說便是。」

    婦人哦了一聲,「念在那麼多年鄰居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裡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幾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情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要不然沒誰不打心眼心疼這個懂事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裡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傢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後只好去當了窯工學徒,要知道他娘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她,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麼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問道:「少年的爹娘,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婦人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老人說不礙事,片刻之後,冷笑道:「彫蟲小技,鬼蜮伎倆!」

    婦人一頭霧水。

    老人解釋道:「那男子死於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秘密,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後男人為了他兒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隻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入,一個小窯工,哪裡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餘精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術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婦人臉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婦人心思,笑問道:「怎麼,愧疚反悔了?」

    婦人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老人點頭道:「看出來了。」

    婦人自言自語道:「如果換成陳平安他娘,處於我現在的位置,相信她也會這麼做的。」

    老人搖頭道:「那倒未必。」

    婦人沒來由大聲道:「她肯定會!」

    老人也未生氣她的無禮,只是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牆壁,盤腿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到機密和隱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裡,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少女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交待在這裡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於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麼都該在小鎮上待個幾天,那個戴高冠掛玉珮的公子哥,估摸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一門心思對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不大的那個女人。」

    「你喜歡她?」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沒有當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色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她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的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麼兩樣,不光是人家眼高於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後,不說那個雲霞山的女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嘔血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撓撓癢,但最多就是讓他感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臟腑。至於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望向門口,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少女醞釀了半天,才開口道:「她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麼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陽關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餓了從江河裡抓幾條魚,道法有所小成,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後少年有些沉悶,重新望向院門口。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可以如此無所謂別人的性命。

    很久之後,陳平安轉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裡好了。需要什麼,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叫劉羨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少年咧嘴一笑,撓撓頭,沒說什麼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再次轉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銅錢交給劉羨陽,讓他以後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係。」

    少女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少年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後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當那個了無牽掛、也無心結的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身的時候。

    擱置在屋內桌面上的鞘內飛劍,驟然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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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現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手裡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後,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後,發現蔡金簡竟然在等在小巷,興致不高,他轉身關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抬起頭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現這個丫鬟,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色。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肥燕瘦,風姿綽約,對於老龍城少主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並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麼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後,洗髓伐骨,僅就身體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淨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雲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於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志茂。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見面就搬出我雲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只說了幾句話,就給他趕出那個顧粲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術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小鎮的規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壓的力度越大,聖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聖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拼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後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聖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膽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是來此是找善緣,不是來結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係,終歸不美。」

    蔡金簡並非鑽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送給你十塊雲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待?」

    走出泥瓶巷後,苻南華和蔡金簡幾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麼簡單,兩人面面相覷,然後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聖人,豈會有插手的閒情逸致?那麼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術,對自己進行了監視。她一陣後怕,幸虧只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麼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於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瞭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麼真君,旁門裡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蔔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裡,就只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制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幾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只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只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

    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於大戶門庭,除了懸掛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並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麼大家手筆。

    主僕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櫃,丫鬟站在門口,她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後腦勺,翹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冤大頭,只不過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後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並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萬八千里。」

    婢女稚圭說道:「十萬八千里,公子,你這個說法太誇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少年丟給自家婢女一隻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麼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兩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傢伙,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最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珮,說是什麼『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珮,已經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少年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開那隻精美繡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捻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幾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別是放在橫樑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裡或者手上的供養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她笑眯起眼,像兩條月牙兒,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婢女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繫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摀住脖子,擰了擰,雲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呆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才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落,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曬著太陽,經常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

    一陣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

    可憐小傢伙悲鳴不已。

    她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牆。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粲養在水缸裡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少女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

    孩子顧粲家的院子裡,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鬆。

    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

    婦人搖頭道:「應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仍是洩露些天機給她,「女孩的六歲、十二歲,男童的九歲和十八歲,分別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後者尚且能夠憑藉外力推一把,之後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只能看機緣命數,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婦人眼眸裡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粲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鎮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其實並不出眾,你家顧粲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婦人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老人抬起腳,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並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凌雲。此次小鎮破例允許這麼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莊稼地,水土再好,經過持續數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穫後,加上期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於迎來了最後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迴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粲,正是受惠於此,機緣之大,遠超想像,以至於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孩子。」

    婦人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幾分誘人韻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別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兒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佔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婦人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老人想起那個雲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隨即老人笑了笑,「也對,雲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於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面的地步。」

    屋內,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孩子,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你的聽話!」

    婦人看了眼老仙長,後者點點頭。

    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裡,板著臉輕聲道:「小粲,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顧粲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老人,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孩子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裡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老人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後,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見白碗的水面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四處飛快游曳,時不時撞擊碗壁,老人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費盡心思,拼著折損數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

    一次是讓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後一次是以秘術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之上,蔡金簡無異於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趁之機。

    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老人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女子誤以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復。老人當時讓少年的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女子捕捉到這個細節。

    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有懸起來,生怕老仙長說出什麼壞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餘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後撒腿就跑向院門。

    婦人尖叫出聲。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師徒二人的千秋大業!」

    婦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揮袖。

    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栓的孩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現不對勁後,茫然四顧,最後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兒?」

    老人雙手負後,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發茫然,突然聽到老人暴喝一聲,「起來!」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顧粲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雲海滔滔。

    然後,孩子駭然瞪大眼睛,只見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幹破開雲霧,緩緩移動。

    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嚇得就要後退一步,卻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後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了!」

    顧粲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這個從來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雙腿打顫,嘴唇抖動。

    遠處雲海,沸騰起來。

    霧濛濛的白雲,似乎在逐漸淡去。

    於是天空中顯現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養著的那條小泥鰍,暴漲長大之後?

    孩子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麼個想法。

    顧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雲海中緩緩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發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水缸裡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站在顧粲身後的書簡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兒,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老人親眼看到那顆頭顱的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

    陳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說要進屋一趟,最後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他出門後,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裡缺這個。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離去後,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隻老舊罐子。

    而且其實少女的聽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極其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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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道

    在陳平安即將跑出院子的時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陳平安假裝沒聽到,正要打開院門的時候,少女提高嗓門,「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轉身跑回門檻那邊,她臉色已經比之前紅潤幾分,只是嗓音依舊有些沙啞,道:「第一,我們這些外人來到小鎮之後,雖然如之前跟你所說,體魄強健勝過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們沒什麼兩樣。第二,外人不可以在這裡殺人,一旦違反,無論什麼原因理由,都會被驅逐出去,注定一無所獲,這個代價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像。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到了危急時刻,哪怕拼著兩手空空,也一定會出手,畢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說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飛揚的臉色,熠熠生輝的眼神,彷彿使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綠色刀鞘,點頭道:「對!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劍,我就要做到無論是拔刀,還是出劍,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從一個慷慨激昂的遠方女俠,變成了一個想要顯擺的鄰家少女,眯眼笑問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幾座?」

    陳平安一臉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興趣,頓時索然無味,揮揮手趕人:「最好把罐子買回來,我等著喝藥呢。」

    陳平安這次離開院子的腳步,慢了些,也平穩很多。

    在他離開泥瓶巷沒多久,不曾上鎖的院門便被人輕輕推開,屋內黑衣少女睜開眼睛,她剛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呼吸吐納,望向門口那邊,如臨大敵。

    桌上雪白劍鞘內的飛劍,驀然寂靜無聲,無形中卻多出一股肅殺之氣,彷彿當下的倒春寒,能夠凍骨殺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門口,就像尋常走門竄戶的街坊鄰居,她沒有跨過門檻,向屋內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對於小床板上膝上橫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視而不見。

    稚圭打量許久,才終於看到那個大活人,滿臉天真無邪道:「這位姐姐,你是誰呀?怎麼坐在陳平安床上,我可沒聽說他有遠房親戚。」

    寧姚看了不請自來的少女一眼,便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稚圭見她裝聾作啞,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撇撇嘴,一臉嫌棄。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劍鞘雪白的長劍,她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極深的恨意和懼意,隱約有金色絲線在瞳孔中瘋狂遊走。這位婢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隻腳,準備跨過門檻,突然收回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我進來了哦。不說話就是不反對,對吧?也是,這本來就是陳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你該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吧?沒關係,反正我們也沒啥好聊的,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給陳平安,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唸唸,讓她和陳平安,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後,風平浪靜,她徑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餘光一直在那柄劍上打轉。

    與此同時,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輕道人留給陳平安的三張紙,細細觀摩,試圖琢磨出一點門道來,只可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兩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這些字,寫得真是沒有……味道。」

    她清楚記得,家鄉的那堵長牆之上,斷斷續續有十八個字,皆是有人以劍刻就,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鎮壓萬妖的磅礴氣勢。

    在她還是稚童的歲月裡,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筆畫當中,舉目眺望。

    故而對於小鎮四字匾額「氣沖鬥牛」,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轉過身,悄悄挺直纖細的腰肢,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約莫是儘量讓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閨秀,面對著黑衣少女,笑眯眯柔聲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寧姚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稚圭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驚訝,「姑娘你會說咱們這邊的方言啊。」

    寧姚又問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長劍,「你的?」

    寧姚皺眉不言語。

    黑衣少女不說話,稚圭也無所謂,站起身走到牆角落,看著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錢的家當,這位婢女看得很仔細。

    在當窯工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光腳走遍了小鎮周圍所有的山山水水,一個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別人肯教他東西,不管是粗淺入門的,還是晦澀難學的,陳平安都會花十二分力氣去做,至於最後能夠做到什麼程度,陳平安都不管,當然想管也管不著。就像姚老頭教他燒瓷手藝,總是摳摳搜搜,從不願意拿出真正的壓箱底絕活,但只要是姚老頭開口說過、出手做過,陳平安就會做得異常認真。後來劉羨陽教他製作木弓、魚竿等,陳平安也同樣學得一絲不苟。隔壁宋集薪說話向來刻薄,說陳平安的這種習性,按照書上說,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只可惜啊,陳平安根本沒有什麼好命,既然如此,還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揮揮手,笑容燦爛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養傷。有需要就喊一聲,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寧姚面無表情。

    婢女離開屋子,走到院子後,以屋內黑衣少女剛好能聽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沒有多少好看嘛。」

    寧姚也有意無意輕輕說了一句,「這名字真俗氣。」

    稚圭關上院門的時候,有些用力,砰然作響。

    寧姚重新閉上養神。

    奇怪少女的造訪,寧姚心無波瀾。

    不過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座小鎮,尤其不喜歡來此尋求機緣的修行中人,勾心鬥角,蠅營狗苟,說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緣故,並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寧姚心中,大道不該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後,陽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額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然後他開始慢跑,腳步輕快,哪怕已經多次穿街過巷,仍是毫無疲憊,畢竟對於習慣了上山下水的少年來說,這點路程實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稱得上艱辛的事情,是上山燒炭,一座龍窯每年需要用掉木炭兩三萬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砍柴燒炭,那真是一種遭罪,少年曾經差點就死於一座建造時坍塌的炭窯裡。少年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幾乎都是體力活,也講些技巧,但是入門之後,就純粹是靠力氣吃飯了,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擁有一種內在經受過千錘百煉後的精悍。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腳步,背靠牆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繫緊草鞋。

    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鎮上唯一的朋友。

    那個傢伙曾經神神秘秘跟陳平安炫耀,說他爺爺講過一個故事,在他爺爺小時候,親眼看到過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幾步,就一步躍過了整條小溪。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去自己嘗試,挑了一處溪面最窄的地段,兩人同時後退助跑,同時起跳,結果比陳平安還大幾歲的劉羨陽一躍之後,很快力竭落水,然後發現到頭頂有個黑影,嗖一下,繼續向前,最終落在很遠處。

    在那之後,劉羨陽就再也沒提過什麼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後的之後,劉羨陽知道陳平安會經常自己去溪邊,助跑,起跳,騰空,飛躍,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對岸,樂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遠觀,當劉羨陽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後,覺得那時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樣。

    少年飛躍溪水的時候,就像一頭經常盤旋在小鎮天空的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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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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