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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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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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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05: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橫生枝節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致低落,便帶著她隨便四處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權且當做散心,期間夾雜一些關於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強顏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後的煩躁,心情確實要好了許多。

    她對於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雲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雲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後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雲根石雖是我們雲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賬,哪怕傾家蕩產,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粲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強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沒了聖人坐鎮和規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麼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雲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雲霞山。」

    蔡金簡轉頭朝他嫣然一笑,翦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慣性想要撫摸那塊玉珮,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送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鬆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於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是做了一次計畫外的押注,屬於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衡,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雲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產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產生了賭徒心性,十塊雲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缽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雲霞山的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在蔡金簡心情好轉的同時,感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閒情逸致,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內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雲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雲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雲霞山實在沒什麼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雲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萬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麼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雲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僕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注於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就意味著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不太值錢,往後歲數越大,更加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來重金培養幾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儘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裡曉得你雲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一頓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就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將她當做秋蟬,其實是她才是黃雀。老龍城歷經千辛萬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雲霞山更加誇張的價格,才只得到一些隻言片語的零碎秘聞,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迴腸、千古絕唱的慘烈戰事之後,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噁心。」

    她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戾氣,只不過不願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諸於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之外遇上那少年賤種,她一定要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苟活十幾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念。

    那種乾乾淨淨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雲霞山,修行這麼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幾次,生長於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麼資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臉,得意洋洋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愣了愣,看著小女兒嬌憨作態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他突然有些猶豫,對她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於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劃?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後,地位勢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雲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雲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於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使得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的尷尬局面,數百年來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幾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和心境,便恢復之前的灑脫了,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目,如今能多看幾眼就幾眼,畢竟她在離開小鎮後,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雲隕。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

    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麼了,這麼開心?」

    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暱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彷彿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雲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女子不得不彎腰低頭。

    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遠超同齡人,但少年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鮮血噴湧。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紮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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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05:44 |只看該作者
劍來 第二十一章 捕蛇鷹

    苻南華回過神,環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後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傳玉珮,落空後,趕緊默念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術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麼此訣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身背向一堵牆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身體肌肉緊繃,做出防禦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少年身體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同樣死死盯住他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該只有蔡金簡,對於苻南華的出現,陋巷少年憑藉本能展現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於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後,既覺得荒誕不經,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後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這種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湧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過氣機反覆淬煉的強健體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會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裡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麼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麼時這麼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他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裡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雲霞山,此處是術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於陽關大道,或是死於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

    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險,那麼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

    所以苻南華對於小鎮此行,甚至做過了一番搏命廝殺的最壞準備,但是要說在小鎮裡,在一方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並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麼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了,老龍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麼給一個最低賤的鄉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餘,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雲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沉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兇,不做點什麼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教訓教你,至於之後雲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聖人聽的,屬於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後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聖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雲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苻南華,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拚,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體,二三十年後,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後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有一種氣質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麼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隻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麼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

    進入小鎮之後,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期。

    然後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於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乾淨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雲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裡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幾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寶物。

    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屍,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屍體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於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餘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況身後尚且溫熱的美人屍體,就是前車之鑑。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整自己的身體節奏,畢竟在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後,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兒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裡,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愣了愣,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雲淡風輕,其實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滴血。

    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鬆懈,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後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裡長大的孩子,怎麼就那麼快跨過了自己心裡那個坎,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後,等到那股興奮盡頭褪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眼神和恐慌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後方向,彷彿是那個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頭,脖子轉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

    等到轉回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髮之際。

    原來。

    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後,剎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衝刺,三步之後,左腳驟然發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後,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頭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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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07: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止境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並非什麼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復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根處,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後,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餘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於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幾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沒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遊,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後,他終於來到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體有些後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複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少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撲殺的凌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身體騰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於陋巷小宅、成長於山野的無知少年。大概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於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乾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少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瞭然。

    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於小鎮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豔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雲變幻之後,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於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幾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別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彷彿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復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後,六十餘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裡有太多的污穢,陋巷小戶裡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後,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少年,對於這次撲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後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後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少年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後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櫃的迂腐酸儒。他對於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少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少年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儘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後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百幾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麼?!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終於」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後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後的少年,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少年肘擊打得他幾乎吐出苦水來,身體本能彎曲起來。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像,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強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後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體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術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內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沖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紫,其實少年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紮了一下。

    但是少年幾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儘量和顏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於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後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體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內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係。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裡?

    那麼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他腰間所繫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餘精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於苻南華而言等於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後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復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鬆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彷彿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污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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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三章 槐蔭

  說完這句話後,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齊靜春的弟子,有什麼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修,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臘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願鬆手的少年,問道:「你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乾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鬆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鬆開右手五指後,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髮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後,小鎮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儘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後,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裡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於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並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豔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倖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後,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後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裡的少年,終於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沉思,「既然那遠遊道人,已經對你洩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裡,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後,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後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後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於你的那隻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隻瓷鎮紙。」

  齊靜春沉聲道:「你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術,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於日後燒製的那隻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後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於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裡,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鬱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裡後,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污,又實在捨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於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裡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後留下的殘餘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體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餘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裡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麼,更不是我對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後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於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牴觸,雙方明爭暗鬥了無數年,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在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後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裡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後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籙,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於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麼,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鬱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後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麼,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後,臉色凝重,作揖後,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少年日後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你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迴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捨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

  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體,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後,沉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萬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齊靜春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後,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粲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共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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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四章 相贈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裡,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著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搧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幾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於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軲轆車。但是眼角餘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隻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後,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嚥了嚥口水,趕緊扭轉身體,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後,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

  泥瓶巷內,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體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後,幾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暱稱為《牆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蹟,筆墨吝嗇,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於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閒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作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和他們身後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裡,無論風吹雨打,只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

  這棟宅子裡,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後,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內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後翻了幾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後,才開心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將書頁翻回去,以免洩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於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歷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常要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偽混賬,比如「捨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復「真身」了,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體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內,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兒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後,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暱,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並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湧入她體內,她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於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構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鎚正在打鐵,一鎚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裡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紮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後,千萬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鎚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髮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裡的星火,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內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於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後,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並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後,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萬。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幹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麼藉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藉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剎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後,竭盡全力一鎚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

  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兒子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麼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兒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裡,雲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於一旦。」

  婦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粲兒已經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念頭。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婦人被罵得滿臉慘白,嚅嚅喏喏不敢說半個字。

  老人猶不解氣,伸手指著婦人大罵︰「鄉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後顧粲隨我返回書簡湖後,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婦人趕緊擺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陰森。

  婦人愣了愣,很快回過神,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老人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婦人還算有些別緻風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老人突然如臨大敵,環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闢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術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後,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劉志茂毫無徵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

  另外一隻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出那隻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老人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在手背,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聖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後。

  「速速離去!」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位真君的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老人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莊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在這之後,齊靜春的聲音並未出現,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粲隨他離開小鎮,顧氏正要說話,就被劉志茂一個凶狠至極的眼神瞪過去,嚇得婦人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隻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捨,但是這位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餃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的時候,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麼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閣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婦人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聖人認可了顧粲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於他自己的機緣。

  至於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於無人看管的顧粲等到兩人進屋後,一手一把抓起兩隻袋子,輕輕拔出門栓,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沉,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吁吁。

  結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老人調笑道︰「顧氏,你虧在後天保養上,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有些勉強,不過當三等丫鬟,綽綽有餘。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幾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婦人身體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體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於之後雲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需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後……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裡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後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遊學,不過是乘車郊遊罷了。」

  少年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幾個同齡人,跟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髮髻上的一根碧玉髮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後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託,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麼多年來,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裡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齊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於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鑑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裡,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於情於理於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後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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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裡,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後,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後,孩子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草鞋少年臉色不太好看,顧粲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繡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裡,孩子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後,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後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裡,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摀住孩子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粲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係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麼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粲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陳平安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癢癢,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裡大致有數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後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粲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裡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後轉身就跑。

    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後領口,扯回原地。

    顧粲雙手抱頭,可憐兮兮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把孩子強行拽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陳平安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粲和他娘親被連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粲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裡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後的孩子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角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粲的腦袋上,對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樣!」

    顧粲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黑衣少女沒搭理這孩子,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粲愛聽,對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頭,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粲!」

    孩子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孩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

    可能在潛意識裡,顧粲早已把陳平安當做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粲,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粲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孩子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粲,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粲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孩子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裡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裡砸石頭……」

    孩子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這孩子的舉動,無比神情凝重道:「顧粲,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粲突然身體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著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粲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陳平安愣在當場。

    孩子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也有些傷感。

    畢竟顧粲這個傢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粲。

    草鞋少年望著那個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裡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裡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粲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粲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粲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她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後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痴,她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於看到遠處顧粲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著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

    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後,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

    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粲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裡待了很多年的夥計。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隻瓶肚裡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後,桌面上擺著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顏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少女一手托著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著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後,「合適說嗎?」

    少女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淒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後,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爛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術的強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草鞋少年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少女說了一遍,之後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少女聽完之後,雲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雲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少女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著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少女欲言又止,最後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少年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少女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黑衣少女,叫寧姚的外鄉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覺得極為動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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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好說話

    煎藥是一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緻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少年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黑衣少女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少女對什麼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遊歷四方,很粗糙地活著,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多了去,風裡來雨裡去,原本再精緻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少女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藥,在少女接手後,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的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著,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著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少女喝藥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藥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後,嘀咕道:「爛好人,難怪窮得叮噹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後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藥湯殘漬,然後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後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後管不著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湧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湧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少女的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少女死死盯著陳平安,試圖從少年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後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後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一場萍水相逢,可沒那麼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它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少女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裡,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體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裡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少女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痴呆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傷心處。

    看到少女陰沉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癒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裡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我離開小鎮之後,我會盡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後顧之憂,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拚命……換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她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隻金黃繡袋。

    陳平安從裡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後,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後,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過。」

    少女驀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少女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後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體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餘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所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過她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命裡無時莫強求,不強求,並不意味著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少女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於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少女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兒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少女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麼看著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著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後,我更加確定這點。」

    少女決定一件事情後,就再不會更改了,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報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後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少年,第一次主動打斷少女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否則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著重複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

    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後,正要扯開嗓子,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裡。」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慇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著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伙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霉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我見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眼,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後,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後,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瞭解瞭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著稚圭,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黑衣少女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胚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裡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記住,最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於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

    劉羨陽笑著使勁點頭,嘴上說著好的好的,然後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裡少女,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沉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裡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後在夢裡夢著我爺爺,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後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少年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黑衣少女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兒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了。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於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兒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兒,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於是就稍稍玩笑了幾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錘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裡想得到她這麼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準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著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著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著臉。

    個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著頭,不敢正視少年。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事情,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都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黑衣少女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幾件事,我收幾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後,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裡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少年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著?」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沉思。

    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閉嘴不言。

    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沉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後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爛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高大少年最後把話藏在肚子裡,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傢伙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陳平安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

    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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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點睛

    在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幾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游手好閒的紈褲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少年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於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著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理由,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夥兒興致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幾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裡住著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於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門了,源於門口張貼的那幅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幾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萬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幾乎忘了敲門,身體前傾,痴痴望著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眾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裡的氣力之大、份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隻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準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繡袋,笑嘻嘻道:「呦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需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少女接過錢袋子後,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雙眼,很開心,稍稍側身施了一個萬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餘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裡預祝趙公子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著後腦勺,打著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了一萬次萬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法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院子。

    在她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悄然踮起腳跟,斜瞥了幾眼,看到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後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

    小鎮有酒樓,只是真的不大,開銷卻不小,只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鐵公雞的酒樓掌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來小店賞臉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就討要銀子來著,掌櫃的悻悻然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欠著欠著,明兒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幾罈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掌櫃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最後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麼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為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眾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為悖理出禮則入刑,於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後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為何不乾脆傳授最後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於齊先生怎麼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生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於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著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著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顯沒怎麼當真,擺手道:「走啦走啦,醉話連篇,有辱斯文。」

    趙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樓後,就分道揚鑣,趙繇在離開之前,約莫是酒壯慫人膽,問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說服門房的……」

    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著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北面,泥瓶巷在貧戶扎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並肩走過牌坊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氣沖鬥牛」匾額,如同遲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齒。

    趙繇回到福祿街的祖宅後,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書房等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青衫讀書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書房。

    趙家在小鎮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喜歡自詡為書香門第,書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枴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書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後,也不生氣,笑著招手道:「繇兒,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兒喝點酒算什麼,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著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讀書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鬼打牆,膩歪得很,就說你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嘖嘖,尤為欠打,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枴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自己被自己逗樂,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兒我可用不著枴杖。」

    她笑問道:「怎麼,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什麼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兒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後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卻倒是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後,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後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少年只得收回話,笑著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乾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強,讀書不知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少年笑道:「爺爺是真有學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著趙繇來到書案後的椅子旁,少年發現書案上,擺放著一座臥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後,就發現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拿起一支早已蘸滿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製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在趙繇不明就裡地接過毛筆,肩頭一沉,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後退出一步,無比莊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

    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豎歪斜,無人問津。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會不斷有泥像淪落此地,小鎮百姓不止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幾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孩子們仍是喜歡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麼過來了,也無風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裡,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幹,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強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顏面了。

    一個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裡,他手心攥緊著三枚供養錢,當他來到這裡後,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唸著,然後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顧四周,並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去。

    起身後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少年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鬱鬱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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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財迷

    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裡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腳步驚擾,漢子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少年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後,掃興至極,沒好氣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後,高高抬起一隻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

    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著五文錢的香火情。

    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也不是啥好鳥!」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淨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漢子揉著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麼來著,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著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車伕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兒,你先別忙著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裡了,只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裡抱著一隻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兒,學問頂呱呱,以後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愣了愣,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漢子一高興,從袖子裡掏出只繡袋,一抖腕,高高拋給青衫讀書郎,咧嘴笑道:「這麼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麼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兒,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後會有期!」

    漢子笑著點頭,朝少年的牛車擺擺手,只是卻呢喃道:「難嘍。」

    草鞋少年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漢子掰著手指頭數著,「拎著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兒,這就已經是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只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兒亮、條兒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位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著天空,獨樂樂偷著樂呵。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後,便一下子沒了憂愁,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黑衣少女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淨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裡。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

    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醜陋嚇人,巨大甲冑上,佈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於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像不出,到底得是多麼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夠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後來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幾乎從不踰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這裡。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丑歸丑,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將它當做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麼多年來也只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來。

    不過眼見著劉羨陽時不時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的人,見著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只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裡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著秧苗或是牽著黃牛的同齡少女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地爬上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後大聲咳嗽——宋集薪對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後再一個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看得清楚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罵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就是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後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後,高大少年好像眼裡頭就再沒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黑衣少女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別以為挎著刀提著劍,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陳平安後,環顧四周,最後將長劍橫放在一隻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櫃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少女轉頭說道:「劍放在這裡,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後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著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呵口氣,直接用手臂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少女對劉羨陽說道:「這只櫃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別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兒,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黑衣少女當然作此焚琴煮鶴之舉,她只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麼?」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幾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裡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顏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只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黑衣少女問道:「石子?溪裡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粲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

    黑衣少女嘆了口氣,深深望著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她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裡,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後,一旦風吹日曬,顏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後,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萬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著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著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後是帶走顧粲的劉志茂,那個笑裡藏刀的婦人也別小覷。所以你們只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傢伙後,儘量別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只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倖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嚥了嚥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後,抓耳撓腮道:「這我哪裡記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麼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只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籤文,我怎麼給他解籤?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少女大步離開宅子。

    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佩刀少女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幾本書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後行走四方,乾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後,再來幾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她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

    正當少女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幾乎已經在小巷盡頭了。

    草鞋少年,背著籮筐,健步如飛。

    少女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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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9 23:10: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著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裡,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陳平安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溪水要遠遠高出其它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他摘下背後那隻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裡頭的一隻小竹簍,緊緊繫掛在腰間,脫掉草鞋,捲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裡翻翻撿撿,其實幹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所說的那樣,顏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黑衣少女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著一座山頭,到了嘴裡,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說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裡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裡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顏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麼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裡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著,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干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麼。

    彎腰蹚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一不小,顏色各異,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白皙細嫩得像是嬰兒的肌膚,還有一團漆黑,而且黑的發亮,還有鮮豔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顏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裡滑膩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大概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幾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著草鞋,繫著魚簍,背著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了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後,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著星空,希冀著能夠看到流星劃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後,繼續憑藉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撿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悅。對少年來說,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積攢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約莫八十餘顆,其中最大一顆比他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且色豔而正,絲毫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這麼大石頭幾乎沒有瑕疵裂紋。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裡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裡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麼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於廊橋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裡比拚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裡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的水性出眾,甚至故意腋下夾著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粲的腦袋那麼大,石頭微微白色透明,裡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麼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後,也不說話,一直死死盯著他懷裡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又只好幹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裡去,至於之後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後桃花,霽色蘢蔥。

    哪怕到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著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裡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裡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應該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麼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裡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豔。

    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麼好,但也不算差。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閒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漲的時候。陳平安背著大半籮筐沉甸甸的石頭,想著等下下水摸石也是體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結果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豎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說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著。

    少女表情有些呆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後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了。

    胸前衣衫緊繃得厲害。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可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著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著草鞋的少年,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麼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許多了,最少腮幫沒那麼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少女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少年,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裡,我要在你那邊去溪裡。」

    她看著那個清瘦少年,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裡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裡撿這些石頭。」

    少女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說話,然後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著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著一隻打開的包裹,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著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著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說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要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扎猛子,衝進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後,終於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籮筐,然後繼續扎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著這邊,忙著吃東西呢。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顏色偏暗,其餘石頭皆是大且鮮豔。

    最後一次扎猛子下去,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肉味極美,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麼大的石板魚。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偷縫隙,摸到過幾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後,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著只躺著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也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

    赤著腳的少年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著少年撲通一聲後,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著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鎖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那座長著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裡,橫七豎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著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於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著石板魚上岸後,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隻手還在偷偷擦拭著衣角,她仰頭看著赤腳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給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後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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