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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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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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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17:39 |只看該作者
劍來 第三十章 暗室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兒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後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後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夥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莊稼地裡刨食吃,最後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幾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她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體,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隻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後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裡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裡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裡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裡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裡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著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後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裡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後一次上岸後,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後,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乾抹淨後,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成一團青色的漿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少女,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髮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紮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準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少年正有點懵,突然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幾條乾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塗抹上草藥後,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圍繞手背兩圈後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紮完畢後,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汗水,兩條胳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少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著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陳平安的身體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為悠長綿綿。

    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少年自己根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成,水到渠成。

    陳平安知道一身濕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緊回到小鎮換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對於四季節氣變換和自身身體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繫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衣少女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萬小心彆腳底打滑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著水田這邊一側,哪怕摔倒了,一身泥總好過掉溪裡去……」

    陳平安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著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粲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賬話,陳平安很快就閉上嘴巴,不再嘮叨了,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後,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

    能買得起帶著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雞……

    青衣少女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她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身體僵硬,意識到大事不妙後,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嘴巴,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後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斃。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身材不高,但給一種惇厚結實的感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個村夫莊稼漢,因為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著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捨不得,默默看著自家閨女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強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塗,好像自家才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女你餓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

    可是話到了嘴邊,生性內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彷彿一字千鈞,死死壓住了舌頭,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兒。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兒不用那麼緊張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頭,問道:「爹,當時為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女主動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著臉,但已經一屁股坐在女兒身邊,解釋道:「那娃兒後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差距變大,萬一到時候又要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

    青衣少女臉色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誤入歧途或是壞了聖人謀劃,「再者,這個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兒,你大概不不知道,這娃兒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色,不受祖蔭的蔭庇,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差不多。」

    然後他笑道:「若我們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物、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身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處。」

    青衣少女有些悶悶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兒,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

    青衣少女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遠處如黑龍橫溪水之上的廊橋,「那座廊橋的建造,是大驪王朝耗費無數心血的大手筆,為只為鎮住那柄不起眼的鐵劍。試想一下,三千年後,一柄元神殘破、流逝殆盡的無主之劍,在整整三千餘年後,為了壓制它僅剩的那點威勢,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麼巨大的代價,所求之事,仍然不過是讓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眼睛餘光一直瞥那座山腳,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厲害的厲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著額頭。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啊,那麼這閨女到底是隨誰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兒的肩頭,柔聲道:「爹去見個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少女猛然抬起頭,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隻赤紅手鐲,熠熠生輝,呈現出頭尾銜接的蛟龍之姿。

    如一條鮮活的火焰小蛟纏繞於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總算還有點良心,行了,別擔心,爹是去見齊先生。」

    少女鬆開手,立即抓起糕點,狼吞虎嚥。

    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千辛萬苦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劉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還真沒有說錯話,遲早有天要吃成一個肥嘟嘟的胖妞!到時候誰敢娶你當媳婦!難道爹還要搶個上門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東西,雙手捧著糕點,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對自己閨女的他不忘給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這樣,功虧一簣。

    ————

    大半夜的,陳平安一路跑回到劉羨陽家的宅子,開鎖的時候,就能聽到那傢伙打雷一般的鼾聲。

    心真大。

    換成是他陳平安的話,今夜絕對睡不安穩。

    先將籮筐和魚簍都放到搭建在院裡的灶房,去到劉羨陽倒騰出來給他的右邊偏屋,陳平安趕緊換上一身衣服後,這才回到院子灶房,開始對付那些石板魚,開膛剖肚,洗乾淨後放在一隻乾淨瓷碟裡,再用另外一隻碟子覆上,以免勾引來蛇鼠蟲。

    陳平安又從籮筐裡,挑出五六顆最有眼緣的蛇膽石,搬到自己睡覺的偏屋裡。

    之前順便看了眼寧姑娘放在櫃子上的那把長劍,還在那兒安安靜靜橫躺著。

    做完這一切後,陳平安終於能夠躺在被窩裡,身體漸漸溫暖起來,但是少年兩眼發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沒有睏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比劉羨陽,更知道那些外鄉人的「不講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過去。

    於是陳平安一宿沒睡,始終留心院門和屋門兩個地方的動靜。

    到了拂曉時分,陳平安起床來到灶房,挑起擔子,準備去杏花巷的鐵鎖井那邊挑兩桶水回來。

    睡眼惺忪的劉羨陽躲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顆腦袋,聽到輕微聲響後,迷迷糊糊喊道:「陳平安,起這麼早?你幹啥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挑水!」

    劉羨陽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問一聲好。」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傢伙。

    正要走出小院,陳平安突然聽到劉羨陽說道:「陳平安,你只要肯幫忙,回頭我就幫你去水坑摸石頭!」

    陳平安燦爛一笑,「好勒!」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連腦袋都縮進被子,嘀咕道:「沒義氣的傢伙,就知道這招才管用。」

    ————

    廊橋石階上,獨自坐著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當天開青白出現第一縷曙光,他抬頭望去,輕聲笑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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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18:05 |只看該作者
劍來 第三十一章 敲山

    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幾家早點鋪子,肚子也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少年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後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

    雖不至於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兒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幾口龍窯裡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都處不好,兒子兒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陳平安劉陽羨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簷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罵幾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座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粲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即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就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併攏了,這是大喜事,終於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幫劉羨陽兩桶水裝滿後,趕緊給她也拎上來一桶水,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便無處落腳。

    老嫗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老嫗每次事後覺得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少女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老嫗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老嫗恨得牙癢癢,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幾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後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後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少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舔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乾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兒,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

    婢女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老嫗,少女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嫗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老嫗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盡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彎曲手指在老嫗額頭往死裡一敲,「以後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

    老嫗嚇得不輕,竟然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少女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少年已經幫她提著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陳平安說話,少女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係。」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草鞋少年手裡拿回水桶。

    鐵鎖井軲轆車旁邊,老嫗坐在地上乾嚎,「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很古怪的手勢。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時已是雲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縟,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震。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井水,估計到家後,不會剩下半桶水。

    約莫是老嫗心知肚明,老天爺若是真了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後,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於雲霄,辭舊迎新,震懾萬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少女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後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罵賊老天不開眼之類的。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還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她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幾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裡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後,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體,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蕩。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誌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後,「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乾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裡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樑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裡,這位生長於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莊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劃分出來,然後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點點頭,眼神無辜。

    少年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學塾書屋內,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少年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錘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

    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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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1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桃葉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裡,然後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體,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後,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句話。等會兒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坐著,看著灶房裡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魚湯去,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隻百餘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捨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幾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準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萬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痴人做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麼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麼寫之後,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傢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粲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姨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傢伙,本來就算不得什麼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傢伙竟敢還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麼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幾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後陳平安捧出一隻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傢伙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怕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後,聞著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緻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後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後,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後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遊走於山霧雲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後,草鞋少年倒是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裡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閒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最後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後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事後進了衙署大門後,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麼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嚥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鬨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後,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麼,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佔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後,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眼力勁兒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幾乎壓到屋簷的低垂雲層,已經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後,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裡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麼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台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於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麼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髮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裡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裡。」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鬱鬱,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台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後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裡,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乾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枴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塗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後立即惱羞成怒,一枴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

    枴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後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後,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枴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曾想到最後,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鏽,大雲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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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18: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白龍魚服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後,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

    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後,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傢伙?」

    男人後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後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要笑,猛然轉身背對著陳平安,少女手忙腳亂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兒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麼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兒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裡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少年,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後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湮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隻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體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兒再去也沒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兒就去,別耽誤我幹正事。」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所有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說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官窯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裡疑神疑鬼做什麼?」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萬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也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桿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

    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雖然身體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粲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黑衣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粲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少女問道:「怎麼琢磨出來的?」

    少年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後,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黑衣少女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看到什麼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裡,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麼,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麼。」

    她冷哼道:「呦,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草鞋少年。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煉體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強健體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兒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雲彩。

    ————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託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

    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傢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係,關係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它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幾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後,很快就會帶他們主僕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於接下來離開家鄉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們,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沉沉的。

    男人漫不經心瞥了眼少年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裡之前,我已經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裡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虧盈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幾個頭,之後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麼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並不晦澀。」

    少年譏笑道:「只不過憑什麼?」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麼?」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幾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麼?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心巨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於人後,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後,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他心心唸唸。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隻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書聲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屍,因為屍者神像,坐姿如屍,則其莊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雲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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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20: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四章 齊聚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牆頭,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繫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牆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體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牆頭,心虛乾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幾樣活計。 」

  男子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後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珮。

  這位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份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雲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高大少年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裡,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萬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痴痴點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隻腳如釘子一般紮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於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於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穴,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男人,沒有惱火少年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放緩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於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牆頭上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男人說話。

  走在泥瓶巷裡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男人收穫了一點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少年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後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

  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牆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係?」

  稚圭用憐憫眼神看著高大少年。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視線,「幹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餵養老母雞和那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牆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少女背對著一牆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湧,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牆邊,一拳重重砸在牆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婢女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瞇瞇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豔動人的少女,說不出話來,心裡空落落的,就像心裡一隻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後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小巷裡,高大少年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裡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係沒那麼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後自己打拚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啊!」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裡,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水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它喝過水後,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遊魚。

  在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於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陳平安。

  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

  因為當年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那位寧姑娘,在他家裡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少年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具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少年的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

  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幾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吹波助瀾,之後又跟心有餘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強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兒,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倆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麼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 「怎麼,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麼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麼,他們都會儘量滿足你 ,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啊?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去,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的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與人,要懂得鬥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孩子疑惑道: 「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複雜,人心陰暗,並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孩子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舖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孩子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裡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白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願意賣東西,我們怎麼辦啊?」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於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託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它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聖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算是往水裡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

  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最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

  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源於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後,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著盧正淳說著什麼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美女如雲,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櫃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係!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後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盧家大少一頭撞死在這裡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屍體,「正淳啊,爺爺沒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位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撲通一聲。

  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

  年輕人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牆腳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後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啊?」

  婦人神色複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後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

  高大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麼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

  劉羨陽於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經有心軟的跡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爛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可是現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後被殺,或是雲霞山的人,或是老龍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麼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麼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兒!只要你肯鬆口就好,劉羨陽,以後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係,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後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回頭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麼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麼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麼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後跟你混準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後,稍稍偏向小巷牆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

  白袍男子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匣,趕往督造官衙署後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後,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老人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

  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苟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萬八千蟲。」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於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

  一條傾斜向上、彷彿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雲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

  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鹿,緩緩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雲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鬚大魚,在他四周縈繞遊曳。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於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胚,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劍條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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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後,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豔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氣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髮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幾分大將風度,草鞋少年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後,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導:「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髮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於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名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兒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闢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湧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黃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幾年?能夠進來小鎮的各方煉氣士,就算比我們後來的那幾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於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起正陽山幾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麼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於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幾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後再順勢結成道侶,對於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衝衝,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複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咧?」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後的那個傢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傢伙,有些奇怪,他跟什麼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麼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兒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裡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後的下場,你心裡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點了點頭,下意識重複說了初見草鞋少年時的兩個字,「螻蟻!」

  ————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頭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

  說到最後,高大少年被自己逗樂。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四字匾額,字極大,「風生水起。」

  兩個少年走上台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幾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台階底下有古怪,說在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兒,有天深夜裡,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裡挖了個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好怕的。」

  兩人走入蔭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好過幾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

  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條新建沒多久的木製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樑柱的木頭,全是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裡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並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是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託了齊先生的福,這才萬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台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係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 「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櫃,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麼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萬別吊兒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後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後倒去,後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台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就 放在嘴裡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後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雲霧了,最後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麼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啊!」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幾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願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其實都沒幾句話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後,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到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後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後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其實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麼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雲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後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給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也沒想著追殺高大少年,起身後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應該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於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已經搭建黃泥屋和茅捨在內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還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後,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幹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幾個入室弟子,其餘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捶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軲轆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鑽出來。

  看著那些打井的忙碌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

  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並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於火性土的最後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強,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

  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麼點大的地方,鑿出這麼多口水井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現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裡,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了。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後,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粲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隻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粲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裡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後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後,自己身後也多出一個小跟班了。

  對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

  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

  所以這麼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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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六章 古書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隻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草鞋少年差點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高大少年後,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後,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草鞋少年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說在這,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具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高大少年連忙鬆手,使勁揉了幾下才緩過氣,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裡砍柴燒炭幾個月,就能往死裡漲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捲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裡,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後,就要再墊些草。把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後籮筐甩給陳平安,後者不答應,說換成自己背籮筐的話,按照劉羨陽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他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麼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後,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甚至是層層疊疊的石堆裡,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

  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後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後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後,宅子怎麼辦,也沒人幫著收拾,萬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的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麼總想這麼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麼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台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裡頭當作牛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就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幾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了?後來又分成好幾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於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後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於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幾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儘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可要矮很多。

  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草鞋少年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後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後願意說「對不起」三個字的脾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再說,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簷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

  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後,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後,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後,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高大少年搶過草鞋少年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裡,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後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裡等死。」

  春風裡,高大少年憧憬著未來,草鞋少年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眼緣的幾塊石頭,拿到偏屋,其餘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後,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後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麼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裡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裡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髒累活和體力活,醃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燒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端去藥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續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藥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牆旁,踮腳望去,發現稚圭正拎著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製成的胚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佈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轉頭,發現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污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強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著,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願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的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經站在院牆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著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現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顏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黑衣少女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她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捻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瞇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著石頭。

  少年看著她。

  ————

  深夜裡,一個少年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擺在院子角落裡的大水缸,蹲下後,發現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陳平安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粲是小鎮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裡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乾涸的蛇膽石後,看到水缸底部並無挖掘痕跡,這才鬆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後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速度。

  最後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後,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裡新撿起的石頭,無論是顏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沉沉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兒,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黑衣少女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後,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懷裡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她搖頭晃腦,嘴裡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裡,蹦蹦跳跳。

  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裡,顯得格外冰冷和神聖。

  讓纖細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條遊走在狹窄石縫裡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胳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後,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粲家拿東西,結果她就剛好就要出門,我只好來這裡躲一躲,寧姑娘你千萬別多想。」

  她問道:「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在也不知道。」

  她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她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後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兩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調轉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麼?」

  少女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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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2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拳譜

    撼山?

    黑衣少女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

    不曾想陳平安向後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這一刻,身體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無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樓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胚子,哪怕離家出走這麼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鬥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佔有?

    寧姚握緊刀柄,眯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顏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少女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粲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後還是要還給顧粲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麼,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後,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麼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頭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佔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粲明擺著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傢伙,就連天然劍胚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千年以來,也沒幾個人能夠媲美,那麼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裡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佔了這份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微微燈火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草鞋少年微微笑著,也不解釋什麼。

    少女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少女氣笑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裡的時候,少女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佔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少女身邊,有些忐忑,也有緊張。

    少女寧姚還沉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裡,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範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後,如果敗於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感覺不錯唉,遇見一條洪荒凶獸、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於三萬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著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貧窮少年,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裡展現出來的重量和力氣。

    尤其是當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時。

    越往後越是如此。

    寧姚終於回過神,咳嗽一聲,坐直腰桿,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幾頁,然後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後呢?」

    黑衣少女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儘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於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勢,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後,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賊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譜。

    把寧姚給看得一直想笑,這麼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後圖文並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雲裡霧裡。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少年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大財了?以後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少年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係,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於『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顯然早就心裡有數,只是跟少女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餘,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佩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讚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著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於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但是無論如何,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裡,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幅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麼我第一眼,就知判定這部拳譜不如何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乾脆在長凳上面向少年,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煉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少女繼續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中,就出現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夠盡得真傳,真傳真傳,便在於此。」

    寧姚嘆了口氣,「至於最後一種,是只可意會了,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的兩股勢力,雲霞山的蔡金簡,她的雲霞山,有『觀雲海』一事,雲海滔滔,雲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煉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於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後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劃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產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後,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少女氣不打一處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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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於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後,滾走於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著那幾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擺兵佈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少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後,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幾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幾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幾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麼說?」

    昏黃燈火中,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少年無奈道:「哪有你這麼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像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麼美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為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後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佔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後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洩,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嚥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麼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少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少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幾輩子的路。

    那會兒,少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少年轉頭望去,給婦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嘴,然後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孩子在院子裡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後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麼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後,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麼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為你注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麼,少女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裡,少女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眯眯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麼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少女臉上光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於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後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於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繡虎』的傢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裡就有棋盤和棋子。」

    少女滿是失落,「這樣啊。」

    少女繞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後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少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體、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體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幾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總之,這一層的精髓在於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體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體篆刻符籙,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裡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裡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衣少女高高舉起那顆少年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體最後一境界,名為『水銀鏡』,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後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痴痴望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少女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裡就差不多了,煉體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餘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麼練?」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少女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後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少女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幾遍才放心?!」

    少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少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麼比我爹還話多啊。」

    少年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後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怎麼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體,哪裡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

    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體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她板起臉,不說話。

    少年嚥了嚥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後再去小溪那邊。」

    少女大手一揮。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少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後,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少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

    齊靜春身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後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願,繼續為萬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覆,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小鎮之外的風雲變幻,然後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顏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於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樸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萬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後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少年和少女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萬卷,對於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浮現出一些笑意。

    於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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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1 21:2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罵槐

    陳平安想著以後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台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珮,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珮,被那個男人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裡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後,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後,他臉色凝重,極為複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後,宋集薪問道:「在這裡上香,沒有關係?」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後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鬆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裡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後,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後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黴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乾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鏽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於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籙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後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後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後,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於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徵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台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裡,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台階最高一層後,轉身面向小鎮,「以後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台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後,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裡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後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裡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乾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誌,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覆。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後,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裡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麼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餘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裡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麼噁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後,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裡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麼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傢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後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後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後,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並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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