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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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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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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4:4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八章 幹架

  蠻荒三月,玉鈎已落人間。

  蟾宮舊主賒月已經遠在浩然,此輪明月淪為一處無主之地。

  而曾經居中而懸的那輪「皓彩」明月,有一處死氣沉沉的遠古仙宮遺址,似乎曾經經歷過一場術法通天的大戰,占地廣袤的府邸,昔年綿延不絕的數百座建築,好像被一氣呵成夷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齊廷濟在內的幾位劍修出手拖月,廢墟依舊沒有絲毫異樣,直到白澤在曳落河現身之後,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動靜。

  一隻占據明月將近三分之一疆域的龐然蜘蛛,破土而出後,它瞬間化作人形,身形佝僂的老者容貌,再張嘴一吸,似乎將月色悉數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長劍。

  正是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先前突兀一劍將負責開路的寧姚劈落人間。

  之後便是寧姚仗劍重返戰場,一劍將它重新劈入明月深處的老巢當中。

  它抬頭瞥了眼那個凶悍無比的小婆娘,運轉一門本命神通,查探虛實,有點不敢置信,不到一百歲的人族劍修?

  這頭遠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語,駡駡咧咧,破口大駡白澤做事情不地道。

  心中惴惴,難不成萬年之後的劍修,修行資質、劍道境界都這麼可怕嗎?

  那自己醒來,又能如何?根本不頂事吧?

  它再迅速散開心神,看了其餘幾個劍修,還好還好,雖然境界都高,不過相比那個殺氣騰騰的小姑娘,年紀都算不小了。

  豈不是要被圍毆,它二話不說,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術,直接從老巢穿過整個明月,然後舉目遠眺,大吃一驚,咦,蠻荒怎麼少了一輪明月?

  那就選擇那個蟾宮好了。

  一道白光瞬間牽連皓彩與蟾宮。

  結果那位女子竟然不依不饒,幾次劍光散開複聚攏,就直接御劍繞過半輪明月,劍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攔住去路,問道:「要去哪裡?」

  既然雙方都是劍修,只問一劍自然不夠。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氣這麼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侶。」

  老者言語,與如今的蠻荒大雅言,差異不小,寧姚勉强聽了個大概意思。

  寧姚懶得廢話,剛要遞劍,她突然視線偏移,望向老者身後極遠處。

  是一個御風遠遊而來的傢伙。

  寧姚鬆了口氣。

  原來陳平安並未直接返回劍氣長城,而是手持一張奔月符,先到了氣象相對平穩的蟾宮明月,然後沿著那條好似在兩月之間架起一座橋梁的蛛線,同時再次祭出一張奔月符,最終趕來這邊。

  陳平安當下臉色慘白,雙手籠袖,就像一個大病尚未痊癒的病秧子,此刻站在在那條蛛線上,身形微微晃悠,微笑道:「就在這裡,不用找。」

  他望向那頭飛升境巔峰的遠古大妖,將一輪明月深處作為藏身之所,棲息養傷之地。

  陳平安朝寧姚笑了笑,以心聲說道:「不用擔心我,你們只管繼續拖月。」

  寧姚點點頭,毫不猶豫就返回先前道路那邊,繼續出劍不停,穩固那條開天道路。

  先前她忍不住轉頭回望一眼。

  寧姚發現陳平安就在看她。

  可能是他心有靈犀。可能是一直在看她。

  寧姚負責出劍開路,硬生生以劍氣和劍意,維持那道連接蠻荒與青冥天下的大門。

  此舉類似當年老大劍仙的舉城飛升。

  齊廷濟現出法相,將一身劍氣籠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條繩索,在明月前方拖拽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於一輪明月中,祭出本命飛劍「嬋娟」,銀霜萬里,與月色相融,同時遞劍,一攻一守,共同阻斷這輪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位於最後方,祭出一把本命飛劍「抱朴」,外加陸掌教免費贈送的木盒八劍,就只管出劍劈砍明月,將其推動向前。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職。

  豪素距離齊廷濟相對最近,雙方勉强能夠以心聲交流,問道:「要不要順手宰掉這頭遠古大妖?」

  齊廷濟搖頭笑道:「既然隱官都沒發話,就不節外生枝了。」

  那頭大妖手腕一擰,再繞到身後如背劍,嘿嘿笑道:「真要打起來,勝算嘛,自然是你們人多勢衆,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謀劃落空了。」

  幾位劍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它是沒什麼想法的,白澤都不管,它還管個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萬年,一朝醒來,先被個小姑娘嚇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場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打情駡俏?

  先前在托月山那邊,白玉京三掌教還提心吊膽呢,這會兒就又心聲道:「詐他一詐!看誰虛張聲勢的本事更勝一籌!」

  就在此時。

  陸沉驀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澤!」

  早知道就不該來這邊湊熱鬧。

  只是陸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

  虧得湊熱鬧來了,貧道頗有先見之明啊。

  ————

  城頭之上,魏晉正在煉化那數縷古老劍意。

  曹峻美其名曰護道,實則是無心修行。

  因為這位風雪廟神仙台的大劍仙,竟然躋身了一種境地。

  以至於獨獨兩位劍修附近,下起了一場沒頭沒腦的鵝毛大雪。曹峻閒來無事,就蹲在城頭,堆了個高高的雪人,模樣英俊極了,再堆了幾頭巴掌大小的舊王座大妖,從方寸物裡邊取出兩雙青竹筷子,幫著那位百年之內必定劍術卓絕的英俊劍客,腰間各自懸佩一劍,然後雪人雙手持劍,分別抵住一頭王座的腦袋,大概是在問它們怕不怕。

  曹峻轉頭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晉。

  一個四十歲的玉璞境劍仙。

  之後在劍氣長城以殺妖一事砥礪劍道,返鄉之後,在甲子歲數,躋身的仙人境。

  聽說阿良曾經幫他點破元嬰境瓶頸,左右在這邊指點過劍術,老大劍仙丟了本劍譜,最終重返劍氣長城,又得到了宗垣的數縷粹然劍意。

  羨慕不羨慕?

  自己都不認識阿良,左右曾經幾劍碎過自己的道心,老大劍仙稱贊了一句後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劍意不稀罕搭理自己。

  無奈不無奈?

  魏晉突然睜開眼睛,仰頭望向天幕。

  曹峻順著魏晉的視線,抬頭遠眺,揉了揉眼睛。

  視野中,一輪大月逐漸現出巨大輪廓,正在「緩緩」移動。

  南邊的整座蠻荒天下,估計又得再次共看一輪月了。

  桐葉宗五位劍修,於心,王師子,李完用,杜儼,秦睡虎。他們先前離開劍氣長城遺址後,就聯袂遠遊,直奔日墜,拜訪大驪宋長鏡,以及玉圭宗韋瀅。

  所以錯過了近距離目睹老大劍仙出劍的機會。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頭那邊的劍氣如虹。

  秦睡虎笑駡道:「先前是誰著急趕路的,站出來。」

  哪怕隔得遠,一行劍修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股氣沖鬥牛的浩大劍氣。

  李完用目眩神搖,長呼出一口氣,使勁搓臉,「大概唯有這一劍,才當得起『最純粹』三字。」

  杜儼眼神恍惚,喃喃道:「我們這輩子,練劍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後能夠遞出這麼一劍嗎?」

  哪怕此生只有一劍都好啊。

  王師子說道:「其實左先生的劍術,最接近老大劍仙。」

  一提起左右,幾個大老爺們,就不約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於心置若罔聞。

  其實在劍氣長城那邊,未能見到左先生,也不錯。

  於心不忍左右為難。

  她繼而自嘲,左先生豈會因為自己單相思的那點兒女情長,為難半點?

  左先生,只會讓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共為難吧。

  陳三秋和疊嶂,跟隨邵雲岩和酡顔夫人,連同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一起御劍去往南邊的渡口。

  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遠遊蠻荒之時,曾經故意放慢身形,低頭望去,與陳三秋和疊嶂點頭致意。

  兩個年輕晚輩……被迫抬頭,然後只是驚鴻一瞥,就再不見老大劍仙的蹤跡。

  馬苦玄揍完人之後,拍拍手,神清氣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憤欲絕的老元嬰,仰頭望天,大聲喊道:「賀夫子,難道就由著這廝肆意傷人嗎?」

  坐鎮天幕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都沒有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說道:「我不在。」

  馬苦玄聞言大笑,不曾想這個有資格吃冷豬頭肉的賀夫子,還挺風趣。

  不再理睬那撥可憐兮兮的譜牒仙師,馬苦玄去余時務那邊坐著。

  高明問道:「老馬,與你說個事兒。」

  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問道:「我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給陳平安當弟子啊?我覺得去那邊,跟隱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婢女數典,還有少年的師兄,面面相覷。

  他們都知道這個少年要麼閉嘴不說話,只要一說話就不著調,只是沒想到會這麼膽大包天,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高明低頭摸著那把心愛柴刀,自顧自說道:「至少出門有面兒。不像跟著老馬你走南闖北,遇到的山上仙師,無論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師伯祖,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余時務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勁點頭,「對!」

  「選不了在哪裡投胎,拜師也差不多,就乖乖認命吧。」

  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笑得還很開懷,不似作僞,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再說了,師父也沒太虧待你,說了帶你上山修行當神仙,跟著我吃香喝辣,兩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點頭道:「倒也是。」

  少年當初在小鎮酒樓那邊,跑路之前,還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那具屍體身上擦拭了一下血跡。

  其實當初那撥同鄉沒有趕他走,也沒有埋怨他亂砍人,闖下大禍。

  大概是因為這個一起長大的楞子,打架下手最重,還喜歡沖在最前頭。

  但是當少年看到了他們眼中的心虛,害怕和膽怯,就覺得挺沒勁的。

  要是馬苦玄一行人沒出現,他也就繼續跟著同鄉們廝混了,畢竟他也沒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馬苦玄當時說了,可以跟他上山當神仙,柴刀少年就想知道什麼叫神仙。

  高明好奇問道:「老馬,你跟陳平安不是同鄉嗎,怎麼就較上勁了?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要惹他。」

  馬苦玄抬起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笑道:「同齡人當中,好像就我勝過他兩場?」

  少年抬頭贊嘆道:「那老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經風光過了。」

  馬苦玄指了指余時務,「不過如今真正讓陳平安忌憚的人,是你們的余師伯祖。」

  獨自一人,三份武運。

  真正意義上的神靈庇護。

  余時務看著那幾個晚輩,搖頭笑道:「你們還真信啊?」

  婢女數典和弟子忘祖將信將疑。

  唯有柴刀少年點頭道:「信,咋個不信。」

  余時務一笑置之,轉頭望向南邊。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靈衆生,生死皆如螻蟻,卻美如神。

  中土文廟,功德林一處山水秘境內,劍修劉叉,從一個橫行蠻荒天下的大髯豪俠,變成了一個痴迷垂釣的釣魚人。

  釣魚這種事,確實容易上頭。

  劉叉垂釣的講究越來越多,魚竿魚簍就不提了,此外選擇釣位,魚鈎魚線,釣底釣浮,餅餌養窩,原來都是有學問的,如今劉叉「道法」精進無數,門兒清。

  當然前提是劉叉刻意壓制修為,以凡俗夫子的眼力、氣力在此垂釣,不如此,釣魚就沒有半點樂趣可言了。

  今天漁獲頗豐,劉叉給自己煮了一鍋魚湯,先前跟文廟那邊討要了一些柴米油鹽,打算再買些魚苗,投放入湖,文廟要是這都扣扣搜搜,那劉叉就花錢買,魚苗錢和路費一並出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煙罕至的火山群,相傳曾是道祖一處煉丹爐。

  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突然在臨水靠山的僻靜地方,開了一座酒鋪,平時連個鬼的客人都沒有,她也無所謂。

  禮聖與她只約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傷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來去自由。

  今天來這邊喝酒的,破天荒湊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爺,還有個少女模樣的河婆,此外兩位都是煉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過這四位酒客,都不知曉仰止的底細,只是將那酒鋪老闆娘,當成了一個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單獨坐一張酒桌,隨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絕的《新書》,書上有個關於斬殺兩頭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頗為唏噓。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爺,還在那邊吹噓如今大妖仰止那個臭婆娘,如今算是歸自己管轄呢,自個兒每天巡視兩遍某處火山口,那老婆姨嚇得膽兒顫,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那個河婆少女雙手托腮幫,眼神哀怨望向外邊的黃沙大地,說女子嫁人就是菜籽命落地,撒到哪裡是哪裡,苦哩。

  北俱蘆洲一個做好事從不留名的江湖遊俠,在一處仙家渡口,花錢買了本皕劍仙印譜,本來是覺得價格便宜,拿來打發光陰,不曾想還有意外之喜,因為翻到其中一頁,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讓三招」。

  看得杜俞眼前一亮,這位隱官大人也是個妙人啊。

  若是好人前輩遠遊劍氣長城,他們一定聊得來。

  她還是醉醺醺坐花棚臺階上,打著酒嗝。

  老車夫悶悶道:「到底怎麼回事?」

  先前大驪京城,莫名其妙就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飛升境起步,要是一個不小心,可就是傳說中的十四境了。

  雖然那份驚人氣象,稍縱即逝,可對他們這些歲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終於曉得怕了?」

  老車夫雙臂環胸,嗤笑一聲,「老子當然怕!」

  擱誰誰怕的事兒,有啥好强的。

  再說這邊也沒什麼外人。

  封姨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搖晃酒壺,調侃道:「外人霧裡看花就算了,我們都是親眼看著驪珠洞天年輕人,一步步成長起來的老人,怎麼還這麼不小心。」

  「那勞煩你捎句話給那小子,就說我慫了,保證以後見著他就繞路走。」

  「自己不會說去啊?」

  「見著那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是不見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給什麼一言不合的機會,之前雙方就只是打了個照面,對了個眼神,就結下梁子。

  老車夫越說越憋屈,伸出一手,「閒著也是閒著,來壺百花釀。」

  有些意外,封姨還真就給了一壺,「今兒大氣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

  蠻荒大地與一輪明月之間的路途中,一點光亮驟然綻放。

  原來是白澤虛蹈光陰長河,從曳落河那邊動身趕路,終於出手阻攔四位劍修的拖月之舉。

  白澤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飄搖,僅是法相一隻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輪明月。

  只是一瞬間,就從劍氣長城那邊,同時有人悄然動身,一步登天,現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是一襲儒衫。

  一手按住白澤法相的頭顱,猛然下按,將其推回人間。

  白澤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憑空出現在天幕更好處,朝那儒衫法相的腦袋掄起一拳,就是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轟然炸開。

  下一刻,就出現在白澤法相身後,擰斷後者的脖頸。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蠻荒天下。

  天時皆震。

  一場看似樸素至極、半點不山上的「鬥法」,實則雙方道法餘韻,早已氣勢洶洶湧入了青冥天下。

  那頭遠古大妖心神震動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這邊等死啊。

  它都沒敢去往那座蟾宮,而是隱匿身形,筆直一線墜落人間。

  他媽的,竟然是那個脾氣最差、最會幹架的小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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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開

  當初陳平安從欽天監借了幾本書,沒有回人雲亦雲樓或是客棧,而是直接一步來到京城的外城牆頭上,看到了一條懸在京畿之地邊境上空的渡船,上邊兩股龍氣異常濃郁,真龍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裡晃著兩盞大燈籠,想要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這艘戒備森嚴的渡船,與此同時,掏出了那塊三等供奉無事牌,高高舉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將,與幾位渡船隨軍修士,已經形成了一個半月形包圍圈,顯然以驅逐訪客為首要,等到他們瞧見了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這才沒有立即動手。

  武將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長褂,氣定神閒。

  總覺得哪裡見過,偏偏記不起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還請勞煩仙師報上名號,渡船需要記錄在案。」

  一手縮於袖中,悄然拈住了一張金色符,「至於供奉仙師能否留在渡船,依舊不敢保證什麼。」

  藩王宋睦,皇子宋續,禮部侍郎趙繇,如今幾個都身在渡船,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自報名號︰「落魄山陳平安。」

  那武將楞了一下,然後立即恍然,問道︰「是差點搞死正陽山那幫龜孫的陳山主?」

  陳平安也楞了一下,笑著點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了。」

  正陽山這個烏煙瘴氣的仙家山頭,只出錢,幾乎就沒沒怎麼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劍修,去了老龍城戰場冒頭,其餘那些個所謂的劍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遊山玩水的,反正哪裡安穩去哪邊,大驪軍方這邊,但凡是領兵打仗的武將,都看得真切,自然對正陽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大快人心。

  那武將滿臉笑意,揮了揮手,撤掉渡船包圍圈,然後抱拳道︰「陳山主今天沒有背劍,方才沒認出。護衛渡船,職責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將這就讓屬下去與洛王稟報。」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後來那條中部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這位武將其實平時是個悶葫蘆,不曾想今兒倒是沒少笑臉,主動介紹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蘇將軍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說也罷。跟關翳然是朋友,可惜當年在書簡湖那邊,與陳山主錯過了,未能見上一面。經常聽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陳山主,酒量無敵,一頓酒喝下來,最後但凡有一個能坐著的,都算陳山主沒喝盡興。」

  其實是一樁怪事,照理說陳平安方才登船時,並未刻意施展障眼法,這廖俊既然見過那場鏡花水月,絕對不該認不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

  這就是陸沉那一身道法帶來的結果,陳平安當下並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韻、道氣,使得他如今在這人間行走,宛如一條不系虛舟,人身與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讓外人自然而然霧裡看花。等到陳平安報上山門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變得像是剎那之間記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雲開見月明瞭。更早之前,道祖騎牛造訪小鎮,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蹤,便會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還行。不像某些人,虛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離酒桌,腳邊都能養魚。」

  那廖俊聽得十分解氣,爽朗大笑,自己在關翳然那個傢伙手上沒少吃虧,聚音成線,與這位言語風趣的年輕劍仙密語道︰「估摸著咱們關郎中是意遲巷出身的緣故,自然嫌棄書簡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慣了的馬尿好喝。」

  一襲雪白長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頂樓那邊,眯眼望向那個先前大瀆祠廟一別的青衫男子。

  她很煩陳平安的那種平易近人,處處與人為善。

  好像與誰都能聊幾句,這類人的眼睛裡,好像總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僞裝,也就罷了。偏不是。

  陳平安抬頭以心聲笑問道︰「作為新晉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鏢是職責所在,你就不怕文廟那邊問責?如果我沒有記錯,如今大驪金玉譜牒上邊的神靈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動的鐵飯碗。」

  那場文廟議事過後,不斷有各類措施,通過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

  只說山水神靈的評定、升遷、貶謫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靈封正之權,上繳文廟,更像一個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驪這邊,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屬於平調,神位還是三品,有點類似山水官場的京官外調。但能夠外出執掌一方,擔任封疆大吏,屬於重用。

  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剛剛補缺了齊瀆三位公侯中的淋灕伯,當然更是升遷。真名程龍舟的黃庭國老蛟,轉任儒家書院山長,去桐葉洲大伏書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山主並未在大驪禮部任職,難道是那場議事,文廟論功行賞,得了個與文脈身份匹配的實權高位?所以可以管得這麼寬了?」

  陳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鄰居,提醒一句不過分。聽不得別人好勸的習慣,以後改改。」

  「不過是讀了幾本書,好為人師的這個習慣,你也要改改。要我說,你還是以前沒念過書那會兒,更討喜。」

  稚圭微笑道︰「還是當年好啊,在鐵鎖井那邊挨頓罵,就能讓人氣憤好幾天。」

  雙方都是民風淳樸的驪珠洞天「年輕一輩」出身,只說言語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師堂。

  稚圭眯起那雙金色眼眸,心聲問道︰「十四境?哪來的?」

  她已是飛升境。

  作為世間唯一真龍的存在,還是一位身負蛟龍氣運的飛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巔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陳平安說道︰「跟人借來的,那個人你剛好也認識。」

  稚圭嗤笑一聲,顯然不信陳平安的這個說法。

  她突然眯起一雙狹長眼眸,「陸……道長?!」

  差點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輕敲欄桿,「嘖嘖嘖,都曉得與仇家化敵為友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只是變個模樣,倒是陳山主,變化更大,不愧是經常遠遊的陳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錢就了不起。」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顯而易見,她對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齒,又怕到了骨子裡。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這條真龍所餃「驪珠」所在,而那條被當地百姓俗稱龍鬚溪、後來才抬升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實的「龍鬚」之一,與小鎮主街,兩條龍鬚一隱一現。此外福祿街和桃葉巷又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整條福祿街,每一處府邸就是一張壓勝符,而桃葉巷那邊的每一棵桃樹,就像是一顆困龍釘,合力將一條筋骨裸露的真龍困在原地,不得動彈絲毫。

  小鎮數十座高人精心尋龍點穴的龍窯所在,號稱千年窯火不斷,對於稚圭而言,無異於一場不停歇的大火烹煉,每次燒窯,就是一口口油鍋傾倒沸水湯汁,業火澆灌在神魂中。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當年你能夠逃離鐵鎖井,之後還能以人族皮囊體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間,是因為誰。」

  如果按照驪珠洞天三教一家聖人最早制定的規矩,這屬於法外開恩,同時還有僭越之舉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當然是因為齊靜春看守不利啊,不然還能如何?」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轉頭,竪耳傾聽狀,微笑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稚圭趴在欄桿那邊,笑嘻嘻道︰「你算老幾,讓我再說一遍就一定要說啊。」

  當了那麼多年的鄰居,陳平安什麼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這個爛好人這邊,誰都可以言行無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慣了的可憐蟲,都不用擔心他會記仇,更不會遭報復,一般人連好人有好報都不信,他偏信那惡有惡報,打小就不怕鬼,偏是個半點壞事都不敢做、半點壞心都不敢有的膽小鬼,只是唯獨在某些事情上,別過界。

  當年稚圭看到劉羨陽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世間真龍,天生逆鱗,因為劉羨陽祖上精通擾龍、豢龍和斬龍之術,所以對於身為養龍士後裔的劉羨陽,稚圭擁有一種發乎大道本心的憎惡。

  那會兒的劉羨陽就是個實打實的凡俗夫子,對此懵懂無知,又被田婉牽了紅線,只當做是稚圭嫌棄自己沒錢。

  宋集薪走出船艙,身邊跟著大驪皇子宋續,禮部趙侍郎,還有那個翻箱倒櫃收獲頗豐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見那位喜歡笑吟吟、殺人不眨眼的青衫劍仙,立即就苦瓜臉了。

  雖說眼前這個他不是那個他,可那個他終究還是他啊。

  那幾場架,曾將她一拽,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打得她鮮血狂噴……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門,將她的所有魂魄隨手扯出。

  何況大驪地支修士當中,她都算下場好的,有幾個更慘。

  一想到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餘瑜就覺得渡船上邊的酒水,還是少了。

  宋集薪笑問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點點頭,「那就去裡邊坐著聊。」

  趙繇三人都識趣留下,讓這兩個泥瓶巷鄰居單獨敘舊。

  一間屋子,陳平安和宋集薪相對而坐,稚圭跨過門檻,沒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後,她是婢女嘛,在家鄉小鎮那邊,按照風俗,一般女子吃飯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墳一樣沒份兒。

  宋集薪開門見山道︰「不要殺人,這是我的底線,不然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陳平安說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為難她,是她在為難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慮了,一個好人怎麼會殺人呢,至多是說幾句道理,稍稍教訓一番,就可以揚長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著那個陳平安,搖頭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怨報德是真小人,以德報怨是偽君子。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聖先師的教誨。」

  陳平安轉頭對稚圭說道︰「外人就別待在這邊了。」

  稚圭搖頭如撥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說道︰「稚圭,你先離開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憑空消散。

  陳平安驀然抬起一手,雙指並攏作劍訣。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離開屋子,重回頂樓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臉頰,有一絲被劍氣傷及的淺淡血痕。

  果真是那傳說中的十四境!宋集薪倒了兩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隻白瓷茶碗,輕輕推給陳平安。

  桌上這套茶具,來自龍州窯務督造署。

  不到一刻鐘。

  陳平安就回到了船頭那邊。

  只留下一個神色落寞的大驪藩王,呆呆看著眼前的茶碗。

  趙繇一直等著陳平安返回,以心聲問道︰「其餘兩位劍修?」

  其實趙繇第一次去見陳平安的時候,不是沒有擔心,難免擔心陳平安會想著補全仙劍太白一事。

  陳平安說道︰「劍修劉材,蠻荒斐然。」

  趙繇皺眉道︰「怎麼會是斐然?」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以後你可以自己去問,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觀修行,已經是劍修了。」

  趙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讓我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馬月的事情,還不如等著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實在點。」

  陳平安笑道︰「既然能從五彩天下破例返鄉,說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遊歷。」

  趙繇一時語噎。

  跟這個喜歡記仇的傢伙聊天,真不舒心。

  趙繇客氣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陳平安搖頭道︰「南下重遊幾處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居高臨下望向陳平安,心聲道︰「現在的你,會讓人失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望向那個女子,沒有解釋什麼,跟她本來就沒什麼好多聊的。

  但是聽到稚圭的這句話,陳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這些年離鄉,跟隨宋集薪四處漂泊,她終究還是沒有讓齊先生失望。

  大戰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蠻荒天下,反而主動離開陸地,與那舊王座緋妃大打出手一場,攔下對方那記試圖水淹老龍城的水法神通,以至於挨了搬山老祖朱厭的當頭幾棍。

  大戰落幕後,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歸墟,試圖在無人約束的蠻荒天下那邊自立門戶。

  沒有為了水運之主的身份頭銜,去與淥水坑淡淡夫人爭什麼,不管怎麼想的,到底沒有大鬧一通,跟文廟撕破臉皮。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從宋集薪身上竊食龍氣,那麼如今她一樣可以反哺龍氣給藩王宋睦。

  一旦她這麼做了,就會牽動一洲氣運形勢,極有可能,就會導致大驪宋氏一國兩分、最終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陳平安轉身,伸手出袖,與那披甲武將抱拳作別。

  稚圭等到那個傢伙離去,回到屋子那邊,發現宋集薪有點魂不守舍,隨便落座,問道︰「沒談攏?」

  宋集薪一言不發,沉默許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蠻荒天下。」

  大隋山崖書院。

  茅師兄已經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廟議事過後,再不是大隋禮部尚書兼任書院山主,來了一位來自別洲的新任山主。

  陳平安在書院那座名為東山的山頂現身,站在一棵大樹枝頭,遠眺那座皇宮,昔年的皇子高 ,已經是大隋新帝了。

  當年小鎮魚龍混雜,陳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銅錢,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從高 手中得到的那袋錢,加上顧璨留給他的兩袋,剛好湊齊了三種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而這三袋子金精銅錢,其實都屬於陳平安錯過的機緣,最早是送給顧璨的那條泥鰍,後來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談價格的時候,被高 後到先得,硬生生搶在陳平安之前,買下了那尾金色鯉魚,外加一隻白送的龍王簍。

  之後這位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以兩國結盟的質子身份,來到大驪王朝,曾經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

  在山崖書院,高 經常跟於祿一起釣魚。其實跟寶瓶、李槐他們都很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大隋皇宮找高 ,當下這位登基沒多久的新帝,正在御書房忙著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場暗地裡稱作兩朝「內相」的年邁宦官,就守在門口,然後有位供奉修士覲見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陳平安跟他不熟,崔東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後只是去了書院那座湖邊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繼續遠遊。

  一座規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於南澗國與古榆國接壤的邊境上,渡船停泊處是一座大湖,名為報春湖。

  當年按照張山峰的說法,上古時代,有神女司職報春,管著天下花草樹木,結果古榆國境內的一棵大樹,枯榮總是不守時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諭敕令,讓此樹不得開竅,故而極難成精煉形,於是就有了後世榆木疙瘩不開竅的說法。

  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南邊那位楚姓書生,當年的確只有五境修為。這與它的存世年月,確實極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虛歲和周歲的說法,跟山下年齡是不太一樣的算法,那麼這頭古榆樹精,真是典型的虛長幾千歲、周歲很不足了。

  那會兒陳平安讀書少,眼界淺,起先還誤以為對方是古榆國的皇室子弟,不然單憑一個楚姓,加上張山峰所說的典故,以及對方自稱來自古榆國,就該有所猜測的。

  天下精怪,只要煉形成功,真名一事,至關重要。

  以召陵許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匹,匹作「足」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那位古榆國國師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陳平安抬頭看著渡口上空。

  古榆國,大茂府。

  古榆國的國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樹精,擔任古榆國的國師已經有些歲月了。

  這會兒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壺從皇宮那邊拿來的貢品美酒,還有兩位妙齡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過神仙日子。

  看他在飲食一事上花費的心思,就知道是個講究人。

  當然了,這位國師大人當年還很客氣,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冑,使勁拍打身前護心鏡,求著陳平安往這邊出拳。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見到兵家甲丸,好像還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

  與後來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遇到的鬼斧宮杜俞,是一個路數的英雄好漢,一個求你打,一個讓三招。

  陳平安站在門口這邊,稍稍解禁一絲修士氣象。

  楚茂繃著臉,冷笑道︰「來者是客,何必鬼祟。」

  沒有轉頭,繼續拿筷子夾菜。

  一個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膽子不小。

  門口那邊,出現了一個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國師,別來無恙。」

  楚茂微微皺眉,緩緩轉頭,只是當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後,國師大人頓時汗如雨下。

  倒是那兩個伺候國師大人用餐的婢女,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只覺得那個翻牆入內的青衫男子,膽子真大,嗯,瞧著模樣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後退幾步,先正衣襟,再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懸在腰邊,最後作揖到底,道︰「古榆國練氣士楚茂,見過陳宗主。」

  老子有沒眼瞎,先前那場正陽山的鏡花水月,看得很歡快的,沒少喝酒。

  至於楚茂那塊由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當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腦袋都猜不到,這麼一位高不可攀的劍仙,來小小古榆國作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這麼巧,我也有一塊。」

  不曾想這麼一塊供奉牌,用處頗多。

  楚茂立即見風轉舵道︰「真是不敢想像的事情,竟然有幸與陳劍仙同是大驪供奉修士,在這之前,還痴心妄想著能夠換成一塊二等供奉頭餃,便好了,可如今大驪便是賞我一塊頭等無事牌,都要拒絕了。」

  陳平安抬腳跨過門檻,手腕一擰,多出那只朱紅色酒壺模樣的養劍葫,笑道︰「是你自己說的,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就一定要來你這邊做客,就算是去皇宮飲酒都無妨,還建議我最好是挑個風雪夜,咱倆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飲酒賞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會趕人。」

  當初楚茂自稱與楚氏皇帝,是相互幫襯又相互提防的關係。其實回頭來看,是一番極有良心的實誠話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無言,天打五雷轟一般。

  眼前這位青衫劍仙,怎麼可能會是當年的那個少年郎?!

  這才幾十年功夫?那會兒,自己跟少年劍修一場狹路相逢,雙方怎麼都算……打得有來有回吧?

  再說了,你一個上五境的劍仙老爺,把我一個小小的觀海境精怪,當做個屁放了不行嗎?

  何必刨根問底翻舊賬,白白折損了仙家氣度。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下,與一位侍女笑道︰「勞駕姑娘,幫忙添一雙碗筷。」

  楚茂剛要訓斥那只沒半點眼力勁的呆頭鵝幾句,結果發現那位劍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與那婢女和顔悅色道︰「記得再拿幾壇好酒來。」

  陳平安落座後,隨口問道︰「你與那個白鹿道人還沒有往來?」

  對那個作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難不記憶猶新。

  來得很快,跑得更快。

  當時楚茂見勢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趕來助陣,不曾想那個剛剛在遊廊飄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觸地,就腳尖一點,以手中拂塵變幻出一頭白鹿坐騎,來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劍修!」

  其實那會兒的陳平安哪裡能算劍修。

  一把飛劍,有無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為與陳平安相伴最久的兩把飛劍,直到現在,陳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發提心吊膽,嘆了口氣,「白鹿道長,在先前那場戰事中受了點傷,如今雲遊別洲,散心去了,說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還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看看,開開眼界,就當是厚著臉皮了,要給那些戰死劍仙們敬個酒,道長還說以前不曉得劍氣長城的好,等到那麼一場山上譜牒仙師說死就死、而且還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來,才知道本以為八竿子打不著半點關係的劍氣長城,原來幫著浩然天下守住了萬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氣魄,何等不易。」

  其實當年回到古榆國京城,楚茂曾經派遣出了一撥刺客,兩位純粹武夫,兩位山澤野修,去刺殺那個少年劍仙,結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個個有去無回。

  所以這麼多年來,楚茂就一直沒去彩衣國胭脂郡那邊報仇,算是認栽了,惹誰都別惹劍修。

  陳平安笑問道︰「以楚國師的大道根腳,當年為何沒有投靠蠻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陳平安提起酒碗,「走一個。」

  楚茂連忙雙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劍仙先喝,這才一個猛然抬頭,飲盡杯中酒。

  楚茂又倒滿酒,趕緊說些惠而不費的好聽話,「陳劍仙要不是有個自家山頭,實在脫不開身,不如風雪廟魏大劍仙那麼瀟灑,不然去了劍氣長城,以陳劍仙的資質,一定半點不比魏大劍仙差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身前前傾,與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該恩怨各算,今天喝過了酒,就當都過去了。不過有一事,得謝你。」

  是說當那包袱齋,撿錢一事,開門大吉。

  年輕劍仙沒說什麼事,楚茂當然也不敢多問。

  最後等到那位年輕劍仙笑著告辭離去,楚茂還是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靜山頭,視野開闊,適宜賞景,三位女子,鋪了張彩衣國地衣,擺滿了酒水和各色糕點瓜果。

  江湖老話,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當然,還有落魄書生最為嚮往的神女。

  那個少女開心得在毯子上邊歡快打滾。

  哈哈,真是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萬事不難。

  發了發了,終於發達了,老娘終於闊氣了,終於不用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韋蔚,帶著兩位祠廟侍女來這邊喝酒。

  剛剛晉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廟上邊,怎麼瞧著富貴氣派怎麼砸錢,一開始沒經驗啊,當慣了剪徑劫財的梳水國四煞,哪裡曉得如何當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黃花閨女坐花轎,頭一回的事兒,所以就根本沒想著省著點花。

  那真是低三下氣得令人發指,只得與城隍暫借香火,維持山水氣數,因為香火欠債太多,縣城隍見著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慘,說自個兒已經拴緊褲腰帶過日子,倒不是裝的,確實被她連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夠厚道了,閉門羹,到了一州陰冥治所的督城隍廟,那更是衙門裡邊隨便一個當差的,都可以對她甩臉子。

  山水官場,真真難混。

  韋蔚還是女鬼的時候,就曾經埋怨過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當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還是處處捉襟見肘。

  事情的轉機,在那個青衫劍仙的拜訪過後,山神廟就開始時來運轉了。

  以至於韋蔚專門給鄰近祠廟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個名字,就叫「分水嶺。」

  陳平安趁著韋蔚不在山神廟內,就坐在了祠廟外的長條青石板上。

  遙遙聽著山神娘娘與兩位神女說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節曲折,就當是聽人說書了。

  原來她們仨「精心」挑選了一位進京趕考的讀書人,確實是大費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陳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們如果只是盯著自家山界裡邊的讀書種子,估計這會兒山神廟都要拮據得揭不開鍋了。

  一開始那個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會繞過山神祠,咋辦,就按照陳平安的法子辦嘛,下山托夢!

  按照韋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舉制藝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運,屬於撈個同進士出身,只要考場上別犯渾,板上釘釘,可要說考個正兒八經的二甲進士,稍微有點懸乎,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韋蔚一鼓作氣贈予的文運,在士子身後點燃一盞大紅山水燈籠,確實有望躋身二甲。

  可就是那個書生,長相委實是磕磣了點,歪瓜裂棗。

  一開始韋蔚的侍女還不太情願,嫌棄那個讀書人太醜,說她真的……下不去嘴。

  氣得韋蔚揪著她的耳朵,駡她不開竅,只是入夢,還下嘴,下什麼嘴,又不是讓你直接跟他來一場**春夢。

  一場蹩腳托夢之後,虧得那個士子這輩子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情,不然破綻百出,韋蔚自個兒都覺得慘不忍睹,後來她就一咬牙,求來一份山水譜牒,山神下山,盡量偏離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個陳平安所謂的「某位廟堂重臣」,沒有明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韋蔚跟這位早已權傾朝野的傢伙熟得很,只不過等到韋蔚當了山神娘娘,雙方就極有默契地相互劃清界線了。

  那傢伙不是省油的燈,更不念舊情,彎來繞去打官腔,什麼科舉一道,是是國之大事,不宜插手,壞了規矩。

  原本其實不太願意提起陳平安的韋蔚,實在是沒法子了,只得搬出了這位劍仙的名號。

  好嘛。

  陳平安三個字,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靈丹妙藥。

  雖然那傢伙當時只說了句「不要抱過大希望」。但是韋蔚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有的,那個書生的一個進士出身,十拿九穩了。至於什麼一甲三名,韋蔚還真不敢奢望,只要別在進士裡邊墊底就成。

  結果那個士子直接得了個二甲頭名,書生當然是做夢一般。

  韋蔚和兩位侍女,聽聞這個天大喜訊之後,其實也差不多。

  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得閒,二話不說,快馬加鞭,直奔山神廟,敬香磕頭,熱淚盈眶,無比虔誠。

  正是在那一刻,親眼看著祠廟內那一縷精粹香火的裊裊升起,韋蔚驀然間,心有一絲明悟。

  好像瞬間明白了一連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擔任一方山水神靈。

  陳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長凳上,拿著養劍葫,慢慢喝酒。

  韋蔚那邊,大笑一句,咱們這位憐香惜玉的陳公子,說那些黑話比咱們還順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隨口說了些那本山水遊記的事跡,韋蔚捧腹大笑不已。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不跟她一般見識。

  在祠廟周邊的山水地界,果然懸起了許多拳頭大小的紅燈籠,這些都是山神庇護的象徵,小巧玲瓏。

  既有大門大戶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夠真的開花結果,是有可能花開一片的。

  一事順百事順。

  兩國邊境,再沒什麼作祟害人的梳水國四煞了,本就是一處山水形勝之地,既有適宜探幽的崇山峻嶺,也有便於賞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韋蔚也不會挑選此地,作為祠廟選址,加上這邊的志怪奇聞、山水故事又多,祠廟地界內還有一條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來,踏青郊遊、遊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遊學士子,商賈走鏢的,三教九流,山神廟的香火越來越多。

  祠廟來了個虔誠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筆可觀的香油錢,於是韋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廟,規模不大,但是還專門請了廟祝,將那些早早就歸攏起來的破敗佛像,重新修繕,或貼金,或彩繪,總之那個大香客捐的錢,一兩銀子都沒貪墨。

  而那個州城的大香客,一次專程挑選正月十五燒頭香,十四這天就在這邊等著了,看過了寺廟,很滿意。有錢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塗,可在掙錢和花錢兩件事上,最難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這邊的做事講究,十分豪爽,乾脆又拿出一大筆銀子,捐給了山神祠。算是禮尚往來了。

  韋蔚曾是鬼物,不是沒見過錢,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錢,但是香火一事,還真不是能用神仙錢折算的。

  那個相貌其實半點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個實打實掙著了山下錢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當時說了一個誠心的道理,卻讓韋蔚記憶深刻。

  「其實不是我在行善事,施捨錢財給他人,而是他人施捨善緣與我。」

  大驪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還不曾駕臨陪都。

  陪都的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垂垂老矣,臥病不起,已經不去衙門很久了。

  其實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兩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這邊的衙門,不單是禮部,就連其它衙門,都有官員建言,南北兩京並為帝都,兩者不分主次。

  暗流湧動啊。

  兩種心思,一種說法罷了。

  今天老人聽見一聲「柳先生」的久違稱呼,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定楮瞧了瞧那個憑空出現的不速之客,略顯費勁,點頭笑道︰「比起當年拘謹,如今隨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隨便坐。」

  柳清風坐起身,自己拿了個枕頭靠著。

  暖閣那邊,其實有個侍女。

  陳平安找了條椅子,輕拿輕放,坐在床邊不遠處,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柳先生躺著說話就是了。」

  柳清風笑道︰「以後有得躺了,這會兒不著急。」

  陳平安啞然失笑。

  柳清風指了指書案那邊,「一個朝廷,如何治理貪官,不用多說了,一國兵戎兩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們大驪在這方面,做得頂好了。不過呢,某些清官的為官之道,弊端相對不顯,我提筆寫字,難嘍,只好趁著還沒死,猶有餘力口述,讓人代筆,趕緊折騰出一份摺子,自以為為官不求財,便剛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聖賢教誨的中庸之道。」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一本小集子遊記上邊,見過一個類似說法,說貪官禍國只占三成,這類清官惹來的禍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於,言過其實了,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說幾句怪話重話,誰聽誰看呢。」

  「對了,那本冊子我讀過,幫個女子改了名字,『翠環』不如『環翠』雅致嘛。」

  陳平安會心一笑,輕輕點頭道︰「原來柳先生還真讀過。」

  那本遊記,在寶瓶洲銷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見這位柳老尚書的讀書之雜、記憶之好。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博聞强識了,何況老人還不是一位練氣士。

  「最快目處,可是書中人幫這娼家女脫離苦海,公了私了兼備,層層遞進,滴水不漏?」

  陳平安還是點頭,「正如柳先生所說,確實如此。」

  柳清風笑道︰「把一件好事辦得滴水不漏,讓受惠者沒有半點後患之憂。哪怕只是些書上事,你我這般看客,翻書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幾分的。」

  陳平安就只有繼續乖乖點頭的份兒。

  柳清風沉默片刻,說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後就有勞陳先生多多照拂了。」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風笑道︰「萬一有些意外,照顧不來,也無需愧疚,要是做不到這點,此事就還是算了吧。相互不為難,你不用擔這個心,我也乾脆不放這個心。」

  陳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風看了眼陳平安,玩笑道︰「果然還是上山修行當神仙好啊。」

  陳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風擺擺手,知道這位年輕劍仙想要說什麼,「我這種文弱書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萬萬吃不住疼的。嘖嘖,什麼血肉剝落,形銷骨立,只是想一想,就頭皮發麻。何況,我也沒那想法,即便有成為山水神靈的捷徑可行,我都不會走的。別人不理解,你該理解。」

  陳平安便不再勸什麼。

  老人咳嗽幾聲過後,突然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

  老人看著那個瞧著還很年輕的山上劍仙,如此生翻書得見最會心處一頁,閉眼喃喃道︰「世態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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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5:43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章 惜哉

  正陽山,過雲樓。

  雨過天晴,氣象清新。

  山外的白鷺渡,一叢叢的蘆葦已經開花,梯田那邊的稻穀金黃一片。

  更遠處的正陽山幾座山頭,好像就比較忙碌了,土木營造,縫縫補補。

  那間再熟悉不過的甲字房,沒有客人,陳平安就去屋子裡邊,搬了條藤椅到觀景台坐著,遠眺那座距離最近的青霧峰,輕輕搖晃手中的養劍葫。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就很難戒掉了,比如喜歡誰,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陳平安看到過很多的人情世態。喝酒可以讓寡言者變得健談,可以讓平時喜歡高聲言語者喃喃低語,可以讓人笑顔卻淚眼朦朧而不自知,可以讓一個老人變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蠻荒天下,會是怎麼個光景,又會鬧出多大的動靜。

  一片柳葉斬仙人。

  至於姜尚真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陳平安一直沒問。

  崔東山倒是隨便提了一嘴,說周首席飛劍品秩高得很,鋒芒無匹,在避暑行宮那邊都完全可以評為甲等,翻山越嶺,渡水過河,遇甲破甲。

  比較意外的,是本該去往大驪中岳地界的倪月蓉,當下竟然就在客棧裡邊,好像正在查帳。

  倪月蓉察覺到此地的氣機異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帳簿,迅速趕來查探虛實,她動身前還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個人,千千萬萬莫要是那個人……

  大概是平日裡入廟燒香還是少了,怕什麼來什麼,倪月蓉微微側身,與那位不速之客施了個萬福,她猶豫了一下,仔細思量一番,還是故意用了個比較見外的稱呼,「見過曹仙師。」

  陳平安轉頭,提了提手中養劍葫,說道:「首先得祝賀倪仙師,衆望所歸,擔任正陽山下宗的財神爺。」

  倪月蓉趕緊再次斂衽施了個福。

  真要計較起來,她能夠榮升未來下宗的三把手,還真得感謝這位落魄山劍仙的大鬧一場。

  不然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才能輪到她一個都不是劍修的青霧峰龍門境,在下宗占據要職?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這位過雲樓前任掌櫃,與師兄韋月山一樣不是劍修,以前貌合心離的兩位師兄妹,如今關係親近太多,一場差點宗門覆滅的患難與共,讓這對師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門情深,在倪月蓉離開宗門之前,雙方私底下有過一場從未有過的坦誠談心,打定主意,以後相處扶持,韋月山坐鎮青霧峰,她如今在下宗那邊管錢,將來會盡可能照顧自家峰頭。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論。」

  陳平安笑道:「你們正陽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倪月蓉倒是不顯得如何尷尬,年復一年的待人接物迎來送往,臉皮早就跟重疊帳簿一樣厚了。

  陳平安疑惑道:「倪仙師怎麼還在過雲樓這邊?」

  照理說,下宗籌建事宜千頭萬緒,倪月蓉作為算帳管錢的那個人,又屬￿新官上任,本該最脫不開身才對。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是客客氣氣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這裡,陳平安約見宗主竹皇,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當時對坐雙方,兩位宗主,反正她誰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聽到問話,立即收斂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師話,月蓉這次是臨時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師堂,關於雲霞香商貿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夠拿個主意,因為那雲霞山那邊給出的價格……」

  「具體什麼事,就別說了,我一個外人,別壞了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攔下倪月蓉的話頭,隨口說道:「好像客棧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輕柔嗯了一聲,都沒敢腹誹半句。

  為何生意不景氣,客人寥寥?怪誰?當然是怪她這個掌櫃不懂生財之道。

  不然還怪這位禮數周到的陳山主啊。太沒道理的事情。

  正陽山未來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因為曾經與風雷園黃河有過一場問劍,元白傷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舊朱熒的雙璧之一的天才劍修,此生劍道會止步於元嬰境。

  竹皇也確實算是個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觀禮途中,衆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稱自己退出正陽山,擺明了你們一線峰祖師堂譜牒不除名,元白就當自己動手一筆勾銷了。

  當然目前還只是個所謂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說的,還不敢說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經過那麼一場觀禮風波後,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當中,宋長鏡額外跟文廟討要了最少三個宗門的名額,寶瓶洲的宗門候補當中,除了這座正陽山,還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雲霞山,位於雁蕩山大小龍湫附近的一座佛門古寺,陸沉嫡傳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觀,以及神誥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驪本土仙府長春宮,總之各方勢力,如今都在爭奪這三個名額。

  本來正陽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頭下宗仙府,別看大驪藩王宋睦下絆子,故意從中作梗,阻攔此事,還擺出了一副半點沒商量的架勢,其實就是在跟大驪皇帝陛下唱雙簧,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讓正陽山修士不至於太過目中無人,免得尾大不掉,未來難以約束,又能讓正陽山多往外吐出些貨真價實的宗門底蘊,同時能夠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頭,對大驪宋氏傾力扶植正陽山的那份怨氣。

  一舉三得之餘,大驪朝廷還藏著一記後手。

  不是大驪朝廷如何青睞正陽山,而是大驪宋氏和寶瓶洲,需要聚攏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劍道氣運。

  所以正陽山創建下宗,其實懸念不大。

  在陳平安看來,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聲最高的雲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躋身宗門行列了,不單單是缺少一位坐鎮山頭的玉璞境,而是大驪有更深遠的謀劃。

  山崖書院,林鹿書院,都已躋身文廟七十二書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廟一道觀躋身宗門,那麼儒釋道三教,就算在寶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氣運,就可以逐漸穩固下來,天時步入正軌。

  最關鍵的,還是三教祖師那場散道,寶瓶洲就可以獲得更大的氣運饋贈,相信這些早就都在師兄崔瀺的既定謀劃之內了。

  陳平安自認就像一個棋手,只是死記硬背了些所謂的妙手、定式,在棋盤上東拼西湊,長於拆解和切割,短於縫補和粘合。

  這也是一場觀禮正陽山,陳平安必須處心積慮、謀而後動的根源所在,因為務必讓自己占儘先手優勢,得率先落子棋盤。

  所以比起師兄崔瀺,鄭居中,吳霜降,差得遠了。

  人情達練得不知不覺,老謀深算得不露痕跡。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實也在成長。

  據說如今中土神洲有幾封山水邸報,都開始專門研究驪珠洞天的年輕人了。

  雨後春筍,茁壯成長,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誤以為陳平安說創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陽山,往傷口處撒鹽。

  其實那還真就是一件小事。當然前提是正陽山自己別再作妖了,老老實實低頭求人,出錢又出人,劍修乖乖投軍入伍,擔任隨軍修士,跟隨大驪鐵騎去往蠻荒參戰,那麼下宗一事,自然就會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夠聰明,而是過雲樓和青霧峰都不夠高的緣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頂,也看不遠。

  真正的意外,其實是陳平安鐵了心要讓正陽山在數百年之內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選址,就放在寶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葉洲,處處與正陽山針鋒相對,那麼後者很快就會成為無源之水,坐吃山空。

  陳平安暫時是沒辦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聰明的人較勁,可要說對付竹皇、晏礎這些個喜歡坐井觀天的老劍仙,綽綽有餘。

  倪月蓉問道:「曹仙師,容我備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師堂賜下的一件方寸物,名為「數峰青」,裡邊擱放有那支白玉軸頭的畫軸,自家青霧峰其實本來就有一件,不過師兄才是峰主,輪不到她。

  按照一線峰的祖例,一切被記錄在冊的山門重寶,只是給嫡傳使用,仍然歸屬祖師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蘇稼,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當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歸還那枚價值連城的養劍葫。

  陳平安婉拒道:「不用這麼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風來了,只是路過。」

  視野中,正陽山雨後諸峰,風景各異,水運相對濃郁的水龍峰和雨腳峰之間,甚至掛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氣縹緲的畫卷。

  一線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劍峰,滿月峰,秋令山,水龍峰,撥雲峰,翩躚峰,瓊枝峰,雨腳峰,茱萸峰,青霧峰……

  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敵對宗門了。

  夏遠翠的滿月峰,和被竹皇嚴令封山的秋令山,夏遠翠和陶煙波,一玉璞一元嬰兩位老劍仙,果然結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氣大傷,陶煙波自己辭去了宗門財神爺身份,對外宣稱閉門思過一甲子,水龍峰晏礎卸任祖師堂掌律,轉任執掌一宗財權,算是拿虛名換來了實惠,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就頂替了晏礎的那個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處。

  瓊枝峰女子祖師冷綺,已經閉關謝客,如今一峰也等於接近封山了,冷綺「閉關」之前,將不少事務都交給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個與劉羨陽第一場問劍的女子劍修。

  至於雨腳峰峰主庾檁,這位年輕有為的金丹劍仙,估計這輩子都再沒心氣與龍泉劍宗問劍了。

  出身滿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淪為鬼物,還是就那麼走了,生前死後,一直痴情於風雷園李摶景,可她卻不知李摶景兵解轉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其實就是那個被茱萸峰田婉帶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訂立了一條規矩,在他擔任正陽山宗主期間,一線峰從今往後,不再設立護山供奉一職。

  陳平安晃了晃朱紅酒葫蘆,笑道:「得說話不作數了,勞煩倪仙師去酒窖拿兩壺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辭離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來兩壺過雲樓珍藏多年的長春酒釀,一直坐在藤椅那邊的陳平安,卻只接過一壺酒水,揮了揮袖子,將屋內一條椅子移到觀景台這邊。

  倪月蓉道了一聲謝,落座後她揭開一壺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放在耳邊,聽了聽酒花,然後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舊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變成積攢多年的舊恨後,一樣會跑酒,年年分量清減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懟,就像周首席說的,就像是那那張老鱉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塊立在邊境的石碑,正陽山這邊,有沒有人偷偷跑去破壞?」

  倪月蓉頓時心弦緊綳起來,果然這趟重返正陽山,陳劍仙是興師問罪來了?

  自個兒喝的是罰酒?

  只是接下來這半個立碑人,說了句讓倪月蓉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話,「碑得長長久久立在那邊,這是落魄山跟正陽山訂好的規矩。在這之外發生任何事情,你們可以不用太緊張,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線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錢,只是時間別拖太久,給人丟遠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處,字跡被人以劍氣抹掉,就記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聲應承下來。

  陳平安喝過了頭回嘗到的長春酒釀,笑道:「要是你們正陽山擔心我會找個由頭,借機生事,所以故意重罰誰,尤其是下狠手,什麼打斷弟子的長生橋,剔除山水譜牒名字、驅逐下山之類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轉,不敢立即應承下來,她當然是擔心這位青衫劍仙在說反話。

  陳平安也無所謂倪月蓉是怎麼個胡思亂想,「回頭倪仙師幫我捎句話給竹皇,就說這些意氣用事的年輕人,大概才是你們正陽山的未來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個年輕劍仙的側臉,神色不似作僞,她很快就低頭喝酒,有些摸不著頭腦,倍感荒誕,不知為何,怎麼覺得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陽山的宗主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當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輕氣盛,一直把犯錯捅婁子當能耐,比如哪天正陽山嫡傳當中,誰一個熱血上頭,就偷摸到落魄山那邊下狠手,出陰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這種事情,你們這些當山上長輩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攔阻就攔住。」

  「不然真發生了類似事情,就有勞新任掌律夏遠翠親自去我們落魄山那邊收屍,再與落魄山某位劍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禮。」

  「至於正陽山劍修,趕赴大驪龍州,堂堂正正,登山問劍落魄山,另說。」

  倪月蓉一邊默默記下這些緊要事,然後她自作主張,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支卷軸,打算找個由頭,忍痛割愛,與落魄山,或者說就是與眼前這個年輕劍仙,賣個乖討個好,結下一份私誼,些許香火情。哪怕對方收了寶物,卻根本不領情,無妨,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臉人。

  陳平安目不斜視,卻好像洞悉人心,知曉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誰兜裡的錢,也都不是刮大風、發大水得來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軸,壯起膽子,問了一個她這段日子以來,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陳宗主,為什麼獨獨對青霧峰,還有我們過雲樓,都還算……客氣?」

  同樣是女子修士,瓊枝峰的冷綺,可謂境地凄涼,比陶煙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裡去,如今的瓊枝峰,不是封山勝似封山,而峰主祖師冷綺,不是閉關勝似閉關。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雙手籠袖,「方才說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陽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後坐起身,陳平安眺望渡口那邊的靜謐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覺得你做得對了,不會看不起你,卻不可憐什麼。」

  倪月蓉既沒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沒有說什麼。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溫柔,雙手十指交錯,安安靜靜,望向遠處的青山白雲。

  陳平安準備喝完了手中這壺長春酒釀,就離開正陽山,繼續趕路,遠遊下一處,笑道:「本來沒打算說這麼多的,如果倪仙師不在這邊的話,至多就是去拜會一下水龍峰,與人道聲謝。」

  是說那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管著正陽山情報的水龍峰某位奇才兄。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沒有?」

  倪月蓉不覺得這種事情有什麼好隱瞞的,毫不猶豫道:「祖師堂那邊的意思,是命名為『篁山劍宗』,不過還沒有正式敲定,暫定如此。」

  先前一線峰祖師堂那邊議事,關於此事都沒怎麼過多商議,畢竟能不能有個下宗,都還兩說呢。

  何況哪怕創建下宗,獲得了許可,可是宗門名字一事,還要先看過大驪朝廷那邊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廟最終不拍板不點頭,就又得重新改名了。傳聞歷史上,有很多宗門名字在文廟那邊不通過的前例,比如北俱蘆洲曾經有個劍道宗門,起先準備給自己取名「第一劍宗」,被文廟那邊直接拒絕了,好,那老子改個不那麼高調的名字總行了吧,於是就給了文廟一個「第二劍宗」……

  結果一位坐鎮北俱蘆洲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問那個打算開宗立派的玉璞境劍修,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陳平安笑道:「由此可見,你們宗主對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為「篁山」,滿山的竹子嘛,寓意當然是不錯的。

  宗主竹皇,當然也是有兩個私心的,一個是希望借此告訴後世所有的山下兩宗子弟,這座下宗,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時翠竹滿「山」,就能夠聚攏舊朱熒地界那些如水流轉的劍道氣運,竹皇顯然是想要憑藉整座下宗的劍道氣運,在將來幫助自己破開玉璞境瓶頸,躋身仙人,一躍成為繼風雪廟魏大劍仙之後的第二位仙人境劍修。

  像齊廷濟建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阮師傅的龍泉劍宗,以及北俱蘆洲那邊,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這些劍道宗門,大多帶個劍字前綴,並非彰顯身份那麼簡單,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氣運一事。類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靈獲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個「名正」。

  關於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終懸而未決,就在於崔東山,是希望下宗名字裡邊帶個劍字。

  那麼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順成為南邊桐葉洲一洲山河的首個劍道宗門,就像阮邛創立的龍泉劍宗,成為一洲劍道:「首座」。

  時來天地皆同力,氣吞萬里如虎,可不是什麼虛頭巴腦的小事,龍泉劍宗創建時日不久,就已經有了劉羨陽,謝靈,徐小橋,如果加上半路轉投正陽山的庾檁、柳玉,再通過大驪朝廷的扶持,幫著精心挑選劍仙胚子,原本至多兩三百年,龍泉劍宗就會以極少的劍修數量,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劍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給孩子取名過大,因為擔心承載不住,可真要取了個「大名」,那麼多半也會給孩子再取個聽上去極為「土賤」的小名,家裡長輩們經常喊上一喊,作為一種過渡。

  比如桐葉洲的桐葉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門。

  浩然九洲,大幾千年以來,歷史上多個如此取名的大宗門,先後都沒了,最終只剩下個桐葉宗。

  然後就是蠻荒攻伐浩然,事後來看,桐葉宗的率先分崩離析,就像是桐葉洲一洲陸沉的某種徵兆。

  反觀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當年遠遊寶瓶洲,不惜與文聖一脈結怨,也要將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不得不說極有先見之明。

  而姜尚真與文聖一脈嫡傳陳平安的交好,使得雙方又不至於成為死仇,大概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並不清楚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就可以讓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麼多。

  陳平安默默喝著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壯膽之後,才換了個「陳山主」的稱呼作為開頭,小聲說道:「我們青霧峰那邊,前不久新收了兩位年少劍修,其中有個資質極好的劍仙胚子,對陳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絕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個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陳山主的劍仙風采,她是咱們宗門剛收的一撥劍修,所以錯過了那場觀禮,她又心思單純,不會想太多。師兄其實提醒過她此事,那孩子也不聽,只當耳邊風,以至於每次練劍之餘,還要學些江湖把式的拳腳功夫,如何勸都不聽。師兄對她又當半個親生閨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別峰偷幾部上乘劍譜了,只希望她能夠好好練劍,爭取在甲子之內結金丹,才好保住青霧峰。」

  早年的青霧峰,是靠著倪月蓉的師父紀艶,與山主竹皇的那點香火情,才時不時丟給青霧峰一兩位劍修,只是青霧峰自己留不住,以至於兩百四十年來,青霧峰都沒有一位地仙劍修坐鎮山頭了,加上倪月蓉和師兄,一來注定無望結金丹,再者他們倆還不是劍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場觀禮變故,按照一線峰祖例,三百年都沒有一位金丹劍修的峰頭,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師兄就會是親手葬送青霧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言語,有失分寸了。

  資質極好?劍仙胚子?

  只是想對她而言,可是身邊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聽了這些,會不會覺得可笑至極?

  陳平安無奈道:「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為了保住青霧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額頭汗水,算是不管不顧了,硬著頭皮試探性說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將來如果再路過青霧峰,陳山主可以為她指點劍術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幾句話都好。」

  陳平安擺擺手,站起身,「這種事情就別想了。」

  上次問劍正陽山,都沒覺得如此山水險惡。

  倪月蓉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陳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沒來由問道:「打過稻穀嗎?」

  倪月蓉搖頭道:「只是遠遠見過。」

  陳平安玩笑道:「可以讓青霧峰弟子在閒暇時,下山試試看此事。」

  倪月蓉卻像是領了一道聖旨,「回頭就與師兄商議此事,列入青霧峰祖訓條例。」

  陳劍仙這番言語,看似輕描淡寫,隨口道出,實則一定大有深意!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我就是開個玩笑,你們還真不怕被別峰看笑話啊。」

  倪月蓉卻嫣然笑道:「我們青霧峰被人看笑話還少嗎?不在乎多這一件了。」

  呵,說不定以後青霧峰開了先河,別峰還要有樣學樣呢。

  陳平安離去之前,將空酒壺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沒白喝過雲樓倪掌櫃的一壺酒。」

  倪月蓉只當是句玩笑話,就沒有在意。

  剎那之間,觀景台這邊就再無那一襲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釋重負。

  片刻之後,就有一道青色劍光從一線峰直奔過雲樓。

  竹皇飄然落地,收劍入鞘。

  倪月蓉立即彎腰致禮,「見過宗主。」

  「你瘋了?」

  竹皇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膽敢在陳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飛劍傳信祖師堂?」

  原來倪月蓉在去幫陳山主去拿那兩壺長春酒釀期間,一番天人交戰過後,還是以身涉險,偷偷飛劍傳信一線峰,給宗主竹皇通風報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該不會被竹皇遷怒,自己就這樣丟掉未來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說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陳山主手持飛劍,親自幫你送信到一線峰了?」

  倪月蓉瞠目結舌,心驚膽戰。行了,別說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恐怕青霧峰都要被牽連了。

  只是為何陳劍仙明知此事,還是接下了那壺酒水?等著看她的笑話?

  難道陳劍仙主動討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著自己飛劍傳信?

  又為何宗主竹皇似乎並未動怒,反而像是一身輕鬆?

  竹皇看著這個尚未理解其中關竅的女子,搖搖頭,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聲問道:「陳山主方才與我說了什麼,我與宗主原原本本重複一遍?」

  竹皇搖搖頭,來到欄桿那邊,雙手負後,望向那座青霧峰,「不用,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尷尬,說道:「可是陳山主有些話,讓我捎給宗主。」

  竹皇轉過頭。

  倪月蓉等著宗主大人的發話。

  竹皇氣笑道:「怎麼,等我跪下來求你開金口啊?」

  ————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

  寶瓶洲中部十數國地界,作為最後那場落幕戰役所在,毀壞程度,其實比陳平安想像中要小很多。事實上,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滿目瘡痍的桐葉洲好太多,蠻荒大軍早前在扶搖、桐葉兩洲的登岸沿線,大軍過境如剃頭,最為慘烈,可謂寸草不生,之後在桐葉洲兵力散開,過境如蓖,仔細搜刮各地,處處廢墟,屍橫遍野,還是慘不忍睹,尤其是那些靈氣充沛的山上門派,和國庫充盈的山下王朝,幾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龍城失守後,北上寶瓶洲如梳。

  由此可見,蠻荒軍帳那邊,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個南方疆域,放棄了速戰速決的打算,來跟大驪來一場相互「剝削」的苦戰,各自往戰場添油,就看誰耗得過誰,看看那支曾經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驪鐵騎,到底是殺敵更多,還是戰死更多。

  青蚨坊還是老樣子,樓高五層,不過木料嶄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額和楹聯是舊的。

  想必是當初北遷避難,帶不走太多,蠻荒妖族對這類極為珍貴的仙家渡口,當然不會放過。

  陳平安看著楹聯內容,有些笑意。

  「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在劍氣長城的自家小酒鋪,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經。

  大堂裡邊有五位女子候著生意,一個衣裙素雅的妙齡少女立即上前問道:「公子是要請人鑒寶,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陳平安望向一位剛好視線投來這邊的婦人,先轉頭與那少女道了聲歉,再笑道:「這次來貴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讓翠瑩帶路好了。」

  因為按照坊內規矩,堂內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們各自的熟客登門,誰露面開口,是有先後次序的。

  那婦人肩頭懸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飛蟲,她腳步匆匆走到那位點名自己帶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嫵媚,眼神裡邊略帶幾分歉意,柔聲問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陳。」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二十多年前,曾經跟兩個朋友一起來青蚨坊,就是你幫忙帶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婦人卻死活都想不起來了,不過卻是一臉恍然狀,嫣然笑道:「陳公子風采依舊。」

  事實上,那次見面,眼前男子還是個背劍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來人往無數,她記性再好,又如何認得出。

  陳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話,跟著她一路到了二樓,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國特産錦綉地衣,綉工極好,不過是新物。

  陳平安問道:「這塊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錢?」

  翠瑩笑道:「價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國就靠這個與鬥雞杯,幫著充盈國庫了,真沒少掙。」

  陳平安卻知道這是董水井的衆多財路之一,這個同鄉,就一條生意宗旨,掙有錢人的錢。

  翠瑩輕輕推開門,輕聲道:「洪先生,客人登門。」

  陳平安在門檻那邊,笑著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

  洪揚波楞了楞,連忙起身,「陳……公子?」

  本來是想敬稱對方一聲陳劍仙或是陳山主的,只是翠瑩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諱。

  第一次見面,還是個充滿好奇、略顯拘謹的少年。會小心翼翼打量四周,當然不是那種賊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會兒的遠遊少年,在洪揚波看來,至多是個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學路上,剛剛登堂入室。

  第二次見面,就變成了一個頭戴斗笠、青衫背劍的年輕人,就像個江湖上的遊俠。

  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門山主了。

  果真還是東家的眼光好啊。

  只見過一面,就篤定此人就是那個在梳水國境內打退蘇琅的年輕劍仙。

  當年洪揚波還將信將疑,現在看來,確實是東家慧眼獨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爐,還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綠衣童子們坐在枝幹上,搖晃腳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無奈道:「小傢伙們正跟我鬧脾氣呢。」

  陳平安神色柔和,笑著揮手,與那些綠衣小人兒主動打招呼,「好久不見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傢伙今天要是不跟我報喜,我今兒就不跨過門檻了。

  所幸小傢伙們很給面子,嘰嘰喳喳,笑聲一片,紛紛起身,作揖行禮,稚聲稚氣,童真童趣,說著讓陳平安百聽不厭的喜慶言語,「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陳平安這才笑著跨過門檻,轉頭與年輕婦人說道:「不用在這邊忙碌,我與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點買賣,事後抽成分紅,總歸照規矩走,信不過我,總得信得過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帶了酒水,請洪老先生喝酒。」

  洪揚波對她點點頭,她嫣然一笑,施了個萬福,說了句預祝陳公子心想事成、財源廣進,這才姍姍離去。

  陳平安沒有關上門,徑直走向桌案那邊,攔著那個剛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也不會把自己當外人,老先生太客氣,難道是把我當外人?」

  陳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還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

  老人,年輕人,都念舊。

  洪揚波笑著點頭,這才沒有繞過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開的門,老人感慨不已,當年自己不過是隨便提了一嘴,這麼多年過去,真是好記性,不是一般的好。

  陳平安忍住笑,開門見山道:「洪老先生,真不願意去我那邊幫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齋生意,攤子越鋪越大,一直缺個真正的管事人物。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代掌櫃,石柔和賈晟,都不太合適。

  石柔更喜歡安穩生活。至於賈老神仙,其實更適宜當個二把手。

  洪揚波擺擺手,愧疚道:「真不成。絕非我這老兒故意拿喬,自抬身價,只不過生意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老東家早年於我有一份大恩情,少東家接手青蚨坊後,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隨即自嘲道:「與陳山主說這些大道理,有點不識抬舉了。」

  老人在青蚨坊內,一晃眼,感覺就是幾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將近八十年光陰了。

  陳平安取出兩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遞給老人一壺,再手腕翻轉,多出了兩隻酒杯,是百花福地的兩隻花神杯,與老人玩笑道:「那位東家可在坊內?我直接與她商量此事,實在不行就搶人了。」

  如果掙慣了橫財、偏門財和不義之財,就是一場飲鴆止渴。錢財越多,災殃越大。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會那麼在意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陳平安就會親自走趟騎龍巷,按時認真查帳,甚至都不是讓兩個鋪子將賬本交給落魄山。因為只有他這個當山主的,的的確確在意此事,石柔和賈晟他們兩個掌櫃,才會跟著認真起來,而不會因為幾兩銀子、幾顆雪花錢的入帳,就全然不當回事。

  洪揚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這可是與早年那雙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屬￿有價無市的好物件啊。

  陳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證,反正是撿漏來的,要是洪老先生這會兒願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當見面禮。」

  洪揚波瞪眼道:「煩也不煩,說了不去,又不是與你說笑的事情,陳劍仙再這麼糾纏不休,我可真要趕人了,嗯,這只酒杯得留下。」

  陳平安環顧四周,問道:「鋪子這邊,有沒有新的壓堂貨?至於那塊御制松煙墨,還有,兩物可都還在?」

  人間萬事一線牽,很多時候不信也得信,還是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塊松煙墨,與神水國大有淵源,那就是與披雲山魏大山君有關係了。當年陳平安之所以不買下,不是心疼神仙錢,而是擔心魏檗睹物感傷,時過境遷,如今就沒有這樣的擔憂了。

  洪揚波先搖頭再點頭:「好物件不少,可是稱得上尖貨的,還真沒有,就不拿出來跟陳劍仙丟人現眼了,所幸你說的那兩件,湊巧還在。」

  愈發佩服東家了。

  這兩物,不是賣不出,而是東家當年有意讓他留下的,說萬一將來哪天那位青衫劍仙再來登門,可以拿來送人情。

  當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錢白送兩物,天底下沒有這樣做買賣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劍仙之手的珍稀字帖,雖說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蟬遺蛻,因為幾乎不輸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跡」的美譽,洪揚波當年開價五顆小暑錢,年輕人明明頗為心動,卻直接給了三個字,「買不起。」

  結果到最後,卻用五顆穀雨錢買下了那件壓堂貨,一整套的四枚天師斬鬼錢。

  洪揚波取出禦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價格算。」

  陳平安毫不猶豫掏出神仙錢,清清爽爽,錢貨兩訖。

  雙方異口同聲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老人放聲大笑,陳平安也不覺得尷尬。

  洪揚波搖頭道:「還是老規矩,沒啥添頭。」

  之後兩人就喝酒閒聊。

  遠遊再返鄉,人的眼界一大,家鄉就小,人一老,故鄉就跟著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長。人心險隘,酒杯最寬。

  人間聚散知多少,且飲慢行一杯。

  最後陳平安喝了個臉微紅。

  離開青蚨坊後,上次在渡口這邊是牽馬而行,還遇到了兩個面黃肌瘦、個兒矮矮的孩子,最後花了陳平安十二顆雪花錢,從他們手上買下三樣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硯,一對老坑黃凍老印章,和一隻紅料淺碗。如果按照市價,當然用不了這麼多雪花錢。

  估計被那兩個孩子當成了冤大頭,一拿到錢,就跑得飛快。

  兩個腳步輕盈的孩子,跑遠了之後,就開始竊竊私語,兩張稚嫩臉龐上,都是笑意。

  陳平安沒覺得自己花了冤枉錢。

  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會撒腿飛奔向下一處。

  陳平安曾將那些悲觀情緒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頭,此外還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麼呢。

  舊的餘著不去,新的卻能又來。

  希望恰如離離原上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哪怕失望會堆積成山,可是希望也會次第花開。

  陳平安轉頭望去青蚨坊三樓那邊,有個女子憑欄而立,是當年那位僞裝成坊內侍女的青蚨坊東家,一位故意隱藏自身氣象的女子劍修。

  她看到陳平安轉頭後,就立即轉身走入屋子。

  上次與那位年輕劍仙相逢後,返回青蚨坊內,曾與洪揚波說過一句話。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

  陳平安收回視線,瞬間遠遊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雲海之上,緩緩而行,從袖中取出那幅剛剛買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為蠻荒天下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隱官,剛剛下定決心,要問劍托月山。

  而這幅的開篇之語,就是當下浩然、蠻荒兩個陳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劍術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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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6:1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一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

  陳平安在年少時曾經感嘆,寶瓶洲實在太大了,可它竟然還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

  但是對於一位十四境修士來說,原來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風遠遊,鳥瞰人間,千奇百怪盡收眼底。

  曾親眼看到一位僧人,盤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雙手合十,陽光照耀之下,彷彿一尊金身羅漢。

  一隻鳥雀傾斜低掠,翅尖劃破池塘水面,漣漪陣陣。

  豪門庭院內,一大樹玉蘭花,有女子憑欄賞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著某位心上人,一處翹檐與花枝,偷偷牽著手。

  大驪藩屬小國的山岳,山路險峻,抬滑竿的轎夫,健步如飛,乘轎登山的客人女眷,卻是蒙了眼睛,錯過沿途大好風景。

  一處水鄉,路邊有荷花裙少女,光著腳,拎著綉花鞋,踮起腳尖走路。

  有位豪門公子,帶著數百奴僕,在一處沿途山水神靈皆已淪落、又無補缺的僻靜地界,鑿山浚湖。

  有高士醉臥山中涼亭,山崖亭外忽來白雲,他高高舉起酒杯,隨手丟出亭外,高士醉眼朦朧,高聲言語,說此山有九水頑石橫臥,不知幾千幾萬年,此亭下白雲提供皴法最多矣,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有數位仙師騎乘仙鶴雲遊,其中有清秀少年隨手揮動拂塵,使得身邊白雲飛若亂雪,一旁少女笑臉如花。

  在一處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兩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艶麗,她行走在廊道,裙擺曳地,身後跟著兩排夭折後被她收攏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脈絡不顯的高峰,山勢險峻,纖細若鯽魚背,整個山勢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條山巔羊腸小道盡頭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牆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歸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與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廢墟,大戰落幕已經多年,卻依舊未能恢復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兩非,唯有山上老舊的崖刻榜書,山下無數嶄新的墓志銘,兩兩無言。

  之前在大驪京城,那個曹晴朗的科舉同年,名叫荀趣,在南熏坊那邊的鴻臚寺任職,幫陳平安拿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報。

  陳平安就按圖索驥一般,去了邸報記載的幾處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滿山參天大木的豫章郡,無論是拿來建造府邸,還是作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師貴戚與各地豪紳,還有山上仙師,對山中巨木索需無度,陳平安就親眼看到一伙盜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鬥毆。

  還有在那號稱繭簿山立的婺州,織機無數。一座織羅院已經建成,官衙匾額都掛上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足可見大驪各個衙門政令下達的運轉速度。

  黃庭國鄆州地界,見著了那條溪澗,果不其然,真是一處古蜀國的龍宮遺址的入口所在,溪澗水質極佳,若清冽清冽,陳平安就選了一口泉眼,汲水數十斤。再走了一趟龍宮遺址,無視那些古老禁制,如入無人之境,比大驪堪輿地師更早進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過陳平安並未取走那幾件仙家材寶,只當是一趟山水遊覽了。

  最早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後來的北俱蘆洲的仙府遺址,先後遇到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以及大玄都觀的孫道長,讓陳平安如今對於這類探幽訪仙,實在是有點犯怵。

  邸報上還有大驪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繪製出一幅導瀆圖,涉及到十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驪朝廷已經派遣精通堪輿的欽天監練氣士,勘驗此事是否可行。

  對於山水神靈來說,也有天災人禍一說。

  一場大戰,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山水神靈隕落無數,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國的文武英烈陰靈,大量補缺各級城隍爺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對於沿途山水神靈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災難了,能夠讓山神遭遇水災,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災,大日曝曬。

  金身與祠廟,一般情況之下,走又走不得,遷徙一事難如登天,空有祠廟,沒了人間香火,又會被朝廷按律從金玉譜牒上邊勾銷除名,只能淪為淫祠,那麼就只能苦熬,至多是與鄰近城隍暫借香火,何況那也得借的來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場,一向寧願當那職權極為有限的縣城隍爺,也不當那明明約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莊稼漢模樣的老人,身材精壯,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就像個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村翁,這會兒蹲在河邊長堤上,正在長吁短嘆,愁得不行。

  還有個年輕人坐在一旁,墊了一張湘紋簟竹席,輕搖摺扇,竹扇與竹席紋路相似,年輕男子的肌膚有幾分病態的白晰,像是那種常年躲在書齋不曬日頭的讀書人。

  兩人待在一起,年齡懸殊,相貌反差鮮明,就像一塊白豆腐,跟一塊木炭擺在一起。

  老人說道:「回頭我跟大驪陪都儀制司的劉主事說一聲,看能不能求個情,幫忙遞份摺子。」

  年輕人搖搖頭,說話耿直得像個拎不清半點好壞的楞頭青,「只是個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說不上話的。」

  老人惱火道:「那幾位郎官老爺,高攀得上?就咱倆這種小神,管著點小山嶺、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劉主事,就已經是我認識最大的官了。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在這邊等死。」

  所謂郎官,是指作為禮部一司主官輔官的郎中、員外郎。對於他們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衙門裡邊的天官大老爺了。

  年輕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麼法子,只能認命了。改道一事,撇開自身利益不談,確實有利民生。」

  老人丟了塊石子到河裡,悶悶道:「皇帝不急太監急。」

  年輕人依舊是淡定從容的神色口氣,「誰讓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轉頭瞥了眼,輕聲道:「來了個練氣士,面生,看不出真實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個觀海境。」

  年輕人看了眼那個漸行漸近的外鄉人,青衫長褂布鞋,行走間呼吸綿長,一看就不是什麼凡俗夫子,世間山水神靈都擅長望氣,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斷定誰是不是練氣士,至於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淺,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輕人合攏摺扇,笑道:「勸你別病急亂投醫。再說了,此地河流改道,總計廢棄六條江河支流,對你這位山神老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就別瞎折騰了,被你兼並了我那些轄下舊水域,就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餘幾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著禮部工部著手大瀆改道一事,至於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則是聽天由命了,雖然陪都那邊的禮、工兩部官員,承諾大驪朝廷會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場面話,一旦翻臉不認帳了,找誰訴苦?

  老人氣呼呼道:「好個屁的好事,地盤大了,是非就多,何況原本都是屬￿你這條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個,算怎麼回事,幫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個生前封侯、死後美謚的,怎麼都輪不到老子來給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老爺啊。」

  年輕人勸說道:「就算就此斷了人間香火,靠我積攢下來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後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疊雲嶺就當養了個光吃飯不幹活的廢物客卿,估計再熬個一甲子終究不難,你得這麼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輩子的歲數了,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個青衫客停下腳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見過疊雲嶺竇山神。」

  自稱是山澤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轉頭望向那位年輕男子,「這位想必就是這條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疊雲嶺山神竇淹,生前被封為侯,歷任縣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疊雲嶺有那仙人駕螭飛升的神仙典故流傳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經擔任過轉運使,住持一國漕運疏浚、糧倉營建兩事,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被追贈太子太保,謚號文端。

  老人笑著點頭,高高舉起雙臂,與這位曹姓仙師抱拳還禮,「幸會幸會。」

  呦,小娃兒看著年輕不大,眼光倒是不錯,竟然認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邊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不管誰大駕光臨跳波河,一律閉門謝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還大了。

  岑河伯依舊是裝聾作啞的强脾氣,竇淹也無可奈何。

  岑文倩這條河的老魚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氣不小,來此垂釣的山上仙師,達官顯貴,跟河裡獨有的杏花鱸、巨青一般多。

  幾百年間,也沒見岑文倩與誰套近乎,換成是山神竇淹的話,早結識了幾大籮筐的豪貴公卿,再拉攏為自家祠廟的大香客。

  其實大驪京師、陪都兩處,官場內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聽說過跳波河,卻沒有一人膽敢因私廢公,在這件事上,為岑河伯和跳波河說半句話。

  青衫客環顧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傳聞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著河內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經營山水氣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被跳波河恩澤的數十萬百姓,已經差不多有兩百年,沒有出過一位二甲進士了,只是斷斷續續冒出過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實一早的跳波河,無論是山水氣數,還是文武氣運,都十分濃厚醇正,在數國山河享譽盛名,只是歲月悠悠,數次改朝換代,岑河伯也就意態闌珊了,只保證跳波河兩岸沒有那洪澇災害,自家水域之內也無旱災,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餘事。

  以至於岑文倩至今還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聲和水運濃郁程度,怎麼都該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爺了,甚至在那一國禮部供奉的金玉譜牒上邊,抬河升江都不是沒有可能。

  竇淹忍著笑,憋著壞,好好好,解氣解氣,這小子拐彎抹角駡得好,岑文倩本來就是欠駡。

  無論是生前官場,還是如今的山水官場,疏散清淡,潔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點不去經營人脈,能算什麼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處境,竇淹便有些心酸。

  不過聽著那「如夫人」的調侃,竇淹又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官場說法,有點損啊。

  賜同進士出身,相較於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類似「小妾」嘛,就像女子並非正房原配,當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聽著一個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為意,畢竟不是那種劈頭蓋臉的登門駡街,就當沒聽明白好了。

  見那外鄉人挑選了一處釣點,竟然自顧自拿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酒糟玉米,拋灑打窩,再取出一根青竹魚竿,在河邊摸了些螺螄,掛餌上鈎後,就開始拋竿垂釣。

  竇山神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也是個話癆,與誰都能攀扯幾句。

  「這位曹仙師,哪兒人啊?」

  「大驪本土人氏,這次出門南游,隨便走隨便逛,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這敢情好,要是再晚來個幾天,說不定就與杏花鱸、大青魚錯過了。」

  「竇山神,此話怎講?」

  岑文倩輕輕咳嗽一聲。

  竇淹卻懶得理會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來到那位曹仙師身邊蹲著,自顧自說道:「曹仙師有所不知,如今大驪那邊大瀆改道,跳波河說不定就要成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經開始搬遷,屆時河床裸露,兩岸杏花枯死,何談什麼杏花鱸。」

  陳平安點頭道:「如此一來,跳波河確實遭了大殃。虧得我來得巧。」

  後邊那句話,聽得竇淹心涼了半截。

  「曹老弟,我見你面善,也不與你兜圈子,不妨與竇老哥說句透底的話,你該不會是大驪京城工部的官員吧?表面上垂釣自娛,事實上是勘驗山川河流?官兒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這一身官氣,嘖嘖,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後職掌一司,我看問題不大。」

  「如果我沒猜錯,曹老弟是京城篪兒街出身,是那大驪將種門戶的年輕俊彥,所以擔任過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等到戰事結束,就順勢從大驪鐵騎轉任工部任職當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這一身山水相貌,錯不了,絕對錯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門的虞部、還是水部高就?」

  工部這兩司郎官,掌天下川瀆山澤、官驛橋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務,不可謂不位高權重。

  陳平安一直沒有搭話。

  這位竇山神要是去擺算命攤子,會餓死的。

  竇淹猶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給工部郎官,當然侍郎老爺更好了,只需幫忙遞句話,不管成與不成,以後再來疊雲嶺,就是我竇淹的座上賓。」

  陳平安搖頭道:「竇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麼大驪官員。」

  竇淹小聲問道:「難道曹老弟是大驪欽天監的青烏先生?」

  陳平安還是搖頭,很快釣起一條鱸魚,伸手攥住,輕輕拋入魚簍。

  竇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氣不錯,看來是真的與跳波河有緣。」

  為了朋友,這位竇山神真是什麼老臉都不要了。

  其實往日裡,無論是山水官場的同僚,甚至是管著數州數十府縣山水的頂頭上司,那位督城隍爺,竇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氣賠笑臉。

  是篤定這位氣態不俗的曹仙師,是那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或是意遲巷的工部官員了。

  大驪官員,不管官大官小,雖然難打交道,比如這次江河改道,疊雲嶺在內的諸多山神祠廟、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備好的佳釀、陪酒美人,都沒能派上用場,那些大驪官員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體落實在那些公事上,還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做事情極有章法。

  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

  陳平安大致心裡有數了,以心聲問道:「聽說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竇山神之外,屈指可數,不知道朋友當中,有無一個姓崔的老人?」

  「沒有。」

  「老人姓崔,是位純粹武夫。」

  「不認識,與江湖人一向沒什麼往來。」

  陳平安繼續說道:「那位崔老爺子,曾經悉心教過我拳法,不過覺得我資質不行,就沒正式收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輩一個不記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樓那邊,老人可從不跟陳平安聊什麼往事,像崔誠與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這種事情,還是老人與暖樹她們閒聊,陳平安再通過落魄山右護法這位耳報神的通風報信,才得以知曉。

  說來奇怪,崔誠在陳平安這邊,從沒什麼好臉色,但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那邊,和藹得不像話。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師真會說笑,一個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練拳,學些武把式,豈不是空耗光陰,浪費仙材?曹仙師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長輩埋怨一句不務正業?」

  顯而易見,這位河伯,相較於先前那場問答的言簡意賅,話多了些。

  陳平安又釣上一條金黃色的鱸魚,再次拋竿入水,微笑道:「家裡也沒什麼長輩了,至於上山修行一道,有領路人,可一樣沒有什麼師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稱散修,非是晚輩有意誑人。」

  岑文倩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學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輕聲道:「學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難熬得讓人後悔學拳。」

  岑文倩嘆了口氣。

  那就做不得假了。

  這個深藏不露的大驪年輕官員,多半真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崔誠看待習武一事,與對待治家、治學兩事的嚴謹態度,如出一轍。

  岑文倩問道:「既然曹仙師自稱是不記名弟子,那麼崔誠的一身拳法,可有著落?」

  陳平安笑答道:「我有個開山大弟子,習武資質比我更好,僥倖入得崔老爺子的法眼,被收為嫡傳弟子。只不過崔老爺子不拘小節,各算各的輩分。」

  岑文倩點點頭,是崔誠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崔老先生也會與岑河伯詩詞唱和?」

  岑文倩笑道:「當然,崔誠的學問才情都很好,當得起文豪碩儒的說法。剛認識他那會兒,崔誠還是個負笈遊學的年輕士子。竇淹至今還不知道崔誠的真實身份,一直誤以為是個尋常小國郡望士族的讀書種子。」

  岑文倩開口介紹道:「竇老兒,曹仙師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竇淹疑惑道:「哪個崔誠?」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個每次路過都要與你疊雲嶺蹭酒喝的窮書生。」

  竇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說那個小崔啊,記得,怎麼不記得,見過幾次,不過那小崔眼界高,只與岑河伯關係親近,每次只曉得從我這邊騙酒。」

  然後竇山神就發現那個大驪年輕官員的臉色、眼神都有點怪。

  竇淹疑惑道:「咋個了,不喊他小崔喊什麼,雙方年齡差著兩三百年呢,難不成我還得喊他一聲崔兄啊?那也太矯情了。」

  陳平安怔怔看著河面。

  河水碧如天,鱸魚恰似鏡中懸,不在雲邊則酒邊。

  原來也曾年輕過。

  就像那個老嬤嬤。

  這是一種無法想像的事情。

  就像齊先生、崔誠、老嬤嬤之於陳平安。

  陳平安之於裴錢、曹晴朗、趙樹下他們。

  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之於白玄、騎龍巷小啞巴的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還小的孩子,說不定以後也會是落魄山、下宗子弟們無法想像的前輩高人。

  大概這就是薪火相傳。

  陳平安蹲在河邊,將魚簍裡邊的兩條鱸魚抖落入河,收起魚竿魚簍後,起身從袖中摸出一隻白碗,換了一個稱呼,笑道:「岑先生,大瀆改道一事,晚輩是大驪官場外人,無力改變什麼,不過岑先生是否願意退一步,無需更換金身祠廟和河伯水府,就在這附近,擔任一湖河伯?」

  那人說得沒頭沒腦,竇山神聽得雲裡霧裡。岑文倩轉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圓數百里之內,哪來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輕人真當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無上神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可以搬徙幾條山嶺的無主餘脈,再從地面鑿出個承載湖水的大坑雛形,水從哪裡來,總不能是那架起一條橋梁河道,水流在天,牽引跳波河入湖?再說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夠,何況真要如此肆意作為,山水氣數牽扯太大,會影響兩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屆時大驪朝廷那邊一定會問罪,即便大驪陪都與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終究是一個板上釘釘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還會是那無源之水的尷尬境地,湖泊水運,死氣沉沉,舊跳波河水域的一衆水裔精怪,是絕對不會跟著岑河伯搬遷到一處死水潭的,到時候岑文倩還是個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麼此舉意義何在?

  年輕氣盛,不知所謂。

  不過話說回來,這份好意,還得心領。

  岑文倩笑著搖頭道:「曹仙師無需如此吃力不討好,白白折損修為靈氣和官場人脈。」

  陳平安笑道:「容晚輩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此事半點不吃力,舉手之勞,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竇山神以心聲氣笑道:「文倩,你瞧瞧,這神色,這口氣,像不像當年那個窮光蛋崔誠?」

  「晚輩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轉瞬間便消逝不見,遠在千萬里之外。

  竇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後,震驚道:「好傢伙,已經不在疊雲嶺地界了!」

  很快那一襲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舊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竇淹大失所望,雷聲大雨點小?

  這麼點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術法,又能裝下多少的水?還不如一條跳波河流水多吧?捨近求遠,圖個什麼?

  只是岑文倩卻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曹仙師是與大瀆借水了?」

  陳平安搖頭道:「稍稍跑遠一些,換了個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問道:「可是海水?!」

  陳平安點頭道:「岑先生放心,雖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輩已經去濁取清,暫時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將來假以時日,水運品秩不會太差。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撐起一座三百里大澤湖泊。」

  岑文倩無言以對。

  這叫「尚可」?

  相傳遠古仙人,袖中有東海!

  竇淹瞪大眼睛,伸長脖子看著那一碗白水,年輕人該不會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陳平安將那只盛滿水的白碗遞給岑文倩,笑道:「岑先生與崔老先生相識一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麼迂腐之輩,大大方方接過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過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後,陳平安打量了幾眼四周山水,雙指並攏,無需符紙,畫弧作符,畫了一個圓相,先界定疆域,再一個翻掌,剎那之間,山河震動,跳波河一旁數里之外,與疊雲嶺接壤處,三百里地界瞬間凹陷下去,但是期間一切有靈衆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騰雲駕霧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邊,再輕輕一虛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脈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畫符,學那仙簪城與陸沉的一人一符,先後在大坑底部與手中土球,分別畫水字符與山字符,未來大湖,與疊雲嶺,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雛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對這等搬山運水之法,依舊聞所未聞,以至於兩位山水神靈金身震動,不由得心神搖曳不已。

  什麼曹仙師,得尊稱一聲曹仙人、曹仙君才妥當吧。

  陳平安將那顆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遞給竇淹,笑道:「竇老哥,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以後再與老哥討要酒水喝。這枚山字符,可以擱放在地界山根處,以後土氣生髮,於疊雲嶺的山運小有裨益。至於將來疊雲嶺與湖泊山水接壤,更無須擔心山水相犯,只會兩相穩固。」

  竇淹接過被說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個踉蹌,差點就沒能接住,山神老爺頓時老臉一紅。

  竇淹瞥了眼輕鬆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為何就只有自己出醜了?

  陳平安說道:「稍等片刻,我還要臨時寫一封書信,就有勞竇老哥轉交給那位大瀆長春侯了,我與這位昔年的鐵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鄉之誼,今日此地動靜,說不定長春侯可以幫我在陪都、工部那邊解釋一二。」

  陳平安言語之間,手腕一擰,從袖中取出紙筆,紙張懸空,水霧彌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陳平安很快便寫完一封密信,寫給那位補缺大瀆長春侯水神楊花,信上內容都是些客套話,大致解釋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變動緣由,最後一句,才是關鍵所在,無非是希望這位長春侯,將來能夠在不違禁的前提下,對疊雲嶺山神竇淹稍加照顧。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會管轄衆多江河,那麼身居高位的大瀆公侯,轄境之內一樣擁有諸多山脈。

  陳平安最後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陳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輕輕呵了一口氣,蓋在書信末尾。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用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鈐印書信。

  以後落魄山與別家山頭的書信往來,只要是山主陳平安的親筆手書,要麼鈐印「落魄山陳平安」,要麼就是這方「陳十一」。

  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山上禮數。

  陳平安將書信放入一隻信封,交給竇淹,最後抱拳與兩位笑道:「岑先生,竇老哥,晚輩還著急趕路,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岑文倩和竇淹各自還禮。

  竇淹唏噓不已,「文倩,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緣,說來就來。」

  當之無愧的神仙手筆,輕描淡寫造就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仙跡。

  岑文倩笑著沒說話。

  竇淹突然問道:「咦?岑文倩,你可記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皺眉,搖頭道:「確實有些記不清了。」

  竇淹感慨道:「這算哪門子事,山巔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輕聲道:「沒什麼不好理解的,無非是君子施恩不圖報。」

  如果他沒有猜錯,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沒的青衫客,定會囑咐長春侯楊花,不要在竇淹這邊泄露了口風。

  竇山神將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勁抹了把臉,正要說話,再次金身震動,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竇淹的疊雲嶺那邊,霎時間山霧升騰,彩雲縈繞。

  還有這條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際的時節,兩岸竟是杏花綻放無數,如遇春風。

  岑文倩輕聲道:「是那「山高水長」四字讖語使然。」

  竇淹顫聲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憲的道德聖人?!」

  岑文倩默不作聲。

  竇淹自撓頭,「到底咋個回事?」

  岑文倩笑著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認識崔誠,你不也認識小崔?」

  竇淹突然一個靈光乍現,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個踉蹌,莫不是那位敬稱崔誠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記仇自己的一口一個小崔?

  竇淹問道:「就沒問崔誠如何了?」

  只知道這位老友曾經數次犯禁,擅自離開跳波河轄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經屬￿世間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經沒什麼可貶謫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貶再貶了,只會官帽子越戴越小,不過岑文倩也因此別談什麼官場升遷了,州城隍那邊直接放話給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廟點卯,免了,一座小廟萬萬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裡,早有答案,何必多問。」

  陳平安隨後走了一趟梅釉國,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縣城,見著當年那個瘋癲酒鬼的年輕縣尉,原本還想要故技重施,再次與縣尉用酒水購買幾幅草書字帖,與縣衙那邊一打聽,才知道那個縣尉大人早就辭官北遊了。當年那筆買賣,實在太過划算,陳平安只用五壺山上酒釀,就買了一大摞的草書字帖,文字既天光煥彩,又法度森嚴。

  陳平安自己的字,寫得一般,但是自認鑒賞水準,不輸山下的書法大家,何況連朱斂和崔東山都說那些草書字帖,連他們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這個評價,實在是不能再高了。崔東山直接說這些草書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來當做傳家寶,年份越久越值錢,就連魏大山君都死皮賴臉,跟陳平安求走了一幅,其實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氣呵成:仙人步太虛,腳下生絳雲,風雨散天花,龍泥印玉簡,大火煉真文。

  種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勝一籌,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樓一樓那邊跟小暖樹借某幅字帖,說是要多臨帖幾次,否則難得其草書神意,陳平安後來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識趣將那幅字帖主動送出去了。種夫子還一本正經說這哪裡好意思,君子不奪人所好。曹晴朗當時剛好在場,就來了句,回頭我可以幫種夫子將這幅歸還先生。

  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池水城,買了幾壇當地釀造的烏啼酒。

  無巧不成書,喝著烏啼酒,就想起了「剛剛交過手」的那位飛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師尊,剛好道號烏啼。

  當年池水城那棵獨苗的少城主範彥,一直被當成沒腦子的傻子,如今已經成了城主,還攀附上了大驪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夠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勢力日漸壯大,就是這麼一號梟雄人物,曾經對著一個屁大孩子的顧璨,一口一個顧大哥。

  陳平安走在水邊,回首望去,遙遙看見一座生意興隆的酒樓。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兒八經置辦酒局,就是在那邊。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實是顧璨要比陳平安更熟稔自在,一個半大孩子,談笑風生,眉眼飛揚。

  姜尚真在自己還管事的時候,從真境宗所在的書簡湖,撥劃出五座島嶼,給了落魄山,不過這塊飛地,掛在了一個叫曾掖的年輕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沒有折騰什麼祖師堂議事,完全是一言決之。

  對此誰有異議?能算自己半個兒子的韋瀅?

  當時的首席供奉劉老成?還是當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書簡湖北邊的石毫國,皇帝韓靖靈,因為不曾修道的緣故,年近半百,已經顯出幾分老態了。

  今天退朝後得閒,又開始拉上一雙孫子孫女老調重彈,翻來覆去就是那番措辭,「那位落魄山陳劍仙,當年請我喝過酒!」

  都不是什麼「我們」了。

  再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時不時就提,與龍子們說多了,就再與龍孫們說,至於當年成了皇帝陛下,韓靖靈就開始翹尾巴了,與黃鶴一起走了趟青峽島,要求去那間賬房裡邊坐一坐,不過被顧璨攔下了,當時其實雙方鬧得還不太愉快,只不過那會兒的顧璨,就像變了個人,城府深沉,沒有擺在臉上而已。

  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什麼。

  「可不是什麼隨便丟壺仙家酒釀的那種,是正兒八經的酒局,擺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尋常酒水,這裡邊的門道,你們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沒勁了。」

  這些老黃曆,兩個孩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搖頭晃腦,相互做鬼臉。

  一個孩子早早張開嘴巴,無聲言語,幫著皇帝爺爺說了那句每次拿來收尾的話。

  「當時坐上皆豪逸!」

  陳平安不過是兩步,就往返了石毫國和書簡湖一趟,對於韓靖靈那些個添油加醋的措辭,也不以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況還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後悄無聲息去往宮柳島,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來自一個叫仙游縣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資質稀爛,但是李芙蕖卻傳授道法,比嫡傳弟子還要上心。

  見到了陳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陳平安詢問了一些關於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雙方順便聊到了高冕,原來李芙蕖在那場觀禮落魄山之後,還擔任了無敵神拳幫的供奉,並非客卿。

  高冕已經卸任幫主,這位曾經兩次從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幫主,先前在大瀆附近的戰場上,差點被一頭大妖打斷長生橋,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個金丹境,這輩子是不太能夠跟人逞强了。

  結果李芙蕖在那邊參加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濺、兩撥人叉腰對噴的畫面,兩幫人在那邊爭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頭名字,而是吵哪個新名字更好,畢竟一個正兒八經的修士門派,結果取了個連江湖門派都不會取的糟心幫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幫主身子骨還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過,駡更駡不過,不然早就將此事提上議程了。

  在真境宗這邊,哪裡能夠見到這種場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韋瀅,劉老成,都很服衆。

  真境宗也算厲害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接連出現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開始還頗為擔心,高老幫主會不會因為此事而大為失落,英雄氣短,結果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李芙蕖當時找到高冕的時候,老人興致極高,原來是正陽山的蘇稼仙子,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了。

  綽號一尺槍的荀淵,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崩了真君,這幾個土財主,都是山上鏡花水月的著名豪客,號稱撐起了一洲鏡花水月的半邊天,半壁江山都是他們幾個合力打下來的,不知多少仙子,得過這幾位的一擲千金。

  此外還有一位道號浪裡小白條的不知名仁兄,花錢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場,用幾顆雪花錢,扯開嗓門,幫著一些冷清的仙子們,營造出一種千軍萬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氣勢。

  李芙蕖問道:「陳山主這次來宮柳島,不見一見劉宗主或是劉島主?」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其實姜尚真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除了那樁以公肥私之舉,還曾喊來首席供奉劉老成,兩人走在宮柳島湖邊小路上,姜宗主隨手折了一枝柳條,笑嘻嘻對劉老成說了兩句話。

  「你覺得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仙人,就得親手打殺了她,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著。」

  「但是你想要讓她死,我就一定讓你先死,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樣管不著。」

  劉老成不敢不當真。

  約莫是天無絕人之路,反而讓不得不另闢蹊徑的劉老成,竟然成功躋身了仙人境,從首席供奉,擔任真境宗歷史上繼姜尚真、韋瀅兩位劍仙之後的第三任宗主。

  陳平安之後走了一趟青峽島,卻不是找劉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峽島女鬼紅酥,真實身份是上一世的宮柳島女修黃撼,更是劉老成的道侶。

  她前幾年辭去了橫波府女官,重新當起了朱弦府的門房。

  因為她還是不擅長處理那些女子之間的勾心鬥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幾個各懷心思的婢女,就辭去頗為清貴清閒、還能掙大錢的職務,回到了朱弦府,繼續給馬老爺當那門房,遇到拜訪的客人,就搖動房門旁的一串鈴鐺。

  在橫波府那邊當差幾年,攢了好多的雪花錢,紅酥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開銷一顆,從面容醜陋滲人的老嫗模樣,重新變成年輕女子容貌,讓自己瞧著不那麼面目可憎。

  結果給馬老爺駡了句敗家娘們。

  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如今還是當著青峽島的二等供奉,在劉志茂手底下混飯吃,跟著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雞犬升天,在真境宗那邊混了個譜牒身份,其實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祿。

  這位曾經身為京行檔諸多雜役之一的馱飯人,身份可謂卑賤至極,卻有一副頗為雅致心腸,鬼修給自己的青峽島府邸取了個「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國一首生僻詩詞裡邊的那句「重潤響朱弦」,響諧音「想」,而舊珠釵島島主的劉重潤,正是他那故國的長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長公主殿下劉重潤,帶著一群鶯鶯燕燕,早就搬出了書簡湖,去了個叫螯魚背的異鄉山頭落腳了。

  這些年來,鬼修沒少駡個賬房先生。

  一邊嘴上說絕無花心思,信誓旦旦說自己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絕不主動招惹長公主殿下。

  一邊就偷摸將長公主殿下給拐騙到了他那家鄉去,螯魚背,他娘的,螯魚背,魚,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像一下長公主的白晰嫩膩背脊……就想哭。

  話說回來,長公主殿下那麼尤物,陳平安那麼一個年輕小夥兒,有點綺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著千山萬水,長公主殿下這麼多年沒瞧見自己,會不會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兒愈發纖細了?

  當年為了她,這頭鬼物真是實打實地把命都給搭上了。

  早就把心給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給了長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馬遠致來到府邸門口那邊,想要出門一趟,去珠釵島那邊泛舟遊歷,逛蕩一圈,萬一長公主殿下回了這邊,第一眼就能瞧見自己的偉岸身影不是?

  門房紅酥壯起膽子問道:「老爺,陳先生真的當上了宗門山主啊?」

  馬遠致停下腳步,嗤笑道:「騙你能掙錢嗎?」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夠。」

  馬遠致揉了揉下巴,「不曉得我與長公主那份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到底有沒有版刻出書。」

  紅酥赧顔道:「還有奴婢的故事,陳先生也是抄寫下來了的。」

  馬遠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無藥可救了,在咱們劉首席的橫波府那麼個富貴鄉,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這麼個鬼地方當門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橫波府那邊,裡邊好看的娘們婆姨多了去,一個個胸脯大腚兒圓的,再不挑嘴,也葷素不忌到你頭上吧,要不是實在沒人願意來這邊當差打雜,瞧瞧,就你現在這模樣,別說嚇死人,鬼都要被你嚇活,我不得收你錢?你咋個還有臉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過是拖延幾天發放,還好意思我鬧彆扭,你是討債鬼啊?」

  紅酥不敢還嘴。

  馬老爺說話是一貫不那麼好聽的。

  不過畢竟是自家老爺嘛。

  馬遠致雙臂環胸,冷笑道:「下次見著了那個姓陳的王八蛋,看我怎麼收拾他,年輕人不講信用,混什麼江湖,當了宗主成了劍仙又如何……」

  有一襲青衫憑空現身,笑眯眯接話問道:「又如何?」

  馬遠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陳公子來了啊。」

  書簡湖那幾座相鄰島嶼,鬼修鬼物扎堆,幾乎都是在島上潛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擔心出門就被人肆意打殺,只要懸掛島嶼身份腰牌,在書簡湖地界,都出入無礙,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驪駐軍雙方的身份認可,至於出了書簡湖遠遊,就需要各憑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點見不得光的老行當,被山上譜牒仙師起了衝突,打殺也就打殺了。

  不過竟然賠了一筆神仙錢給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說法,是依照大驪山水律例辦事,罪不當誅,如果你們不願意就此作罷,是可以繼續與大驪刑部講理的。

  曾掖其實當時很猶豫,還是馬篤宜的法子好,問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麼好法子,當自己是陳先生,還是顧璨啊?既然你沒那腦子,就找腦子靈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峽島,之所以都願意對他們這幫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對待,其實都是陳先生的功勞。

  曾掖這個曾經的茅月島少年,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機遇連連,先是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帶離火坑,成了那個賬房先生的幫手,然後就一直跟在顧璨身邊,前些年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練氣士,如今儼然是一個山上門派的執牛耳者了。

  顧璨離鄉遠遊中土神洲之前,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留給了他,一開始曾掖挺擔心此舉是否合乎大驪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來,畢竟冒用大驪刑部無事牌,是死罪!後來才知道,顧璨竟然早就在大驪刑部那邊辦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這種事情,按照章靨的說法,其實要比掙得一塊無事牌更難。

  至於馬篤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張狐皮符籙裡邊,胭脂水粉買了一大堆。

  陳先生和顧璨的家鄉那邊,怪人怪事真多。只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當時曾掖和馬篤宜就被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女,嚇了一大跳,親眼看到從極高的山崖上邊,突然摔下個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無數大坑,一個更小的小姑娘,就那麼雙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

  等到少女落定,腳上的那雙草鞋,鮮血直流。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個肌膚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錢,是陳先生的開山大弟子。

  用少女獨有的法子,確定了他們兩個外鄉人的身份後,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開始很拘謹,一下子就變得活潑起來,說我們裴錢是在問拳嘞,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嘰嘰喳喳,反正都是在說裴錢的如何厲害。

  結果被裴錢按住小腦袋,語重心長說了一句,我輩江湖兒女,行走江湖,只為行俠仗義,虛名要不得。

  楞是把也算見多識廣、江湖半點沒少走的曾掖和馬篤宜給說蒙了,面面相覷。

  因為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當年並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更無法理解那種「以純粹體魄問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這些年,始終關注陳先生和顧璨的動向,真境宗那邊的山水邸報,那是一封不會落下的,只可惜陳先生那邊,一直杳無音信,倒是顧璨,當年在龍州那邊分別後,竟然搖身一變,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嫡傳弟子,變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還是那關門弟子!

  對於曾經的書簡湖衆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於那位被譽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鄭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峽島,只要一見到顧璨,就會怕得直哆嗦。後來跟著顧璨四處遊歷,情況才有所好轉,到最後,只要出門在外,甚至覺得待在顧璨身邊,才能心安幾分。

  馬篤宜曾經提醒過曾掖,說其實顧璨還是顧璨,他確實變化很大,變得循規蹈矩,會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顧璨做來,還會讓人覺得大快人心,比理所應當還快意,但是不能覺得他就是一個好人了。

  至於曾掖有沒有真的聽進去,馬篤宜無所謂,她只認定一件事。只要陳先生在人間,山中的顧璨就會變得「更好」。

  哪怕未來顧璨順利走到了浩然山巔,在顧璨的心中,依舊都會長長久久存在著某條不為人知的準繩。

  其實與曾掖說過那番不討喜的言語,馬篤宜自己心裡邊,也有些愧疚。

  畢竟當年跟著顧璨一起遊歷四方,多多少少,馬篤宜對顧璨,一樣是有些心生親近的,能算半個朋友吧。

  不得不承認,跟著顧璨廝混,放心。

  就像跟著半個陳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無憂無慮。

  陳平安離開青峽島朱弦府,來到此地,發現島主曾掖在屋內修行,就沒有打攪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馬篤宜在自己院子那邊蕩秋千。

  獨自去了島嶼山頂,陳平安坐在欄桿上,慢慢喝酒,看著一座有些陌生的書簡湖。

  曾經在這邊兜兜轉轉數年之久,卻也正是此地,讓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陳平安將一隻烏啼酒的空酒壺拋入湖中。

  當時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說那劍氣長城的大小酒桌,就對了。

  陳平安喝過了一壺酒,在去往雲霞山之前,路過一地。

  看著眼前慘淡景象,很難想像,這裡就是昔年享譽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乾涸,據說是被舊王座大妖仰止將湖水汲取殆盡,如今水位高度不足當年的一成。

  幾年前,這裡還曾是寶瓶洲的形勝之地,南塘湖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風景絕美,被譽為幾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觀,每逢梅開,外鄉仙師和帝王將相,公卿豪紳和文人雅士,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留下過無數吟誦梅花的詩篇。

  這些年的青梅觀女修們,除了不惜耗費靈氣,竭力施展水法,聚雲降雨,這些年還要一直從別處江河那邊,借水搬水,試圖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這兩件事,都進展緩慢,一來鄰近幾座山頭的新晉山神、土地,都沒少告狀,怨不得他們秉公行事,終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氣運的氣數變遷,再者觀內梅樹折損嚴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麼添補江河流水那麼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當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開啓鏡花水月,掙神仙錢。

  這位青梅觀的周仙子,是鏡花水月的行家裡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來,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門派,一處仙家府邸,都會以青梅觀的摹拓秘法,將其截留下來,再將自己的身形嵌入圖畫中,然後寄給那些關係熟稔的山上仙師、山下豪客,上次她遊歷龍州,周瓊林就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和劉潤雲身邊,當時陳平安剛好帶著個臉龐紅腫的小黑炭。

  那會兒的周瓊林,不願錯過任何「與朋友的朋友成為朋友」的機會,就想要將衣帶峰作為橋梁,與落魄山搭上關係。

  陳平安當時不太喜歡她做事情的不講分寸,太過刻意,而且很容易連累衣帶峰,覺得她太過勢利,鑽營人脈沒有錯,但是沒有像她這麼做事不講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雙方分別之後,裴錢偷偷告訴陳平安的一番言語,卻讓他心神震動。

  裴錢當時說,她瞧見那個狐媚狐媚的姐姐心裡邊,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就跟小時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幾的,一個個都快餓死了,而那個姐姐呢就很傷心,對著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會兒還是個孩子的裴錢,不太理解自己的幾句無心之語,會讓師父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陳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敗梅樹,看著那場鏡花水月,竟然彎來繞去,不知怎麼就與自家落魄山扯上關係了。

  原來是觀禮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鬧了個沸沸揚揚,談資無數。

  越是年輕的練氣士,就越是不以為然,對那個出盡風頭的年輕劍仙,觀感極差,依仗境界,囂張跋扈,做事情半點不留餘地。

  其實周瓊林一開始也沒想著如何為落魄山說好話,只不過是習慣使然,聊了幾句自己有幸與那位陳劍仙的相熟,想著以此自抬身價,就是個簡單至極的江湖路數,不料一下子就炸鍋了,實屬失策,不過倒是讓人砸了不少雪花錢,與那個周仙子說了些怪話,什麼與落魄山認了爹,喜歡當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著砸錢附和,說錯了錯了,漏了個字,咱們周仙子啊,說不定是認了個財大氣粗的乾爹。

  周瓊林也全然無所謂,笑容依舊,只要那些傢伙花了錢駡人,她就挺開心的。

  只回了一句賢孫兒你們都說得對。

  陳平安看得出來,她是當真半點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鏡花水月後,輕輕握拳晃了晃,給自己鼓勁打氣,懂了懂了,找著一條發財門路了,下次還要繼續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年輕劍仙,最好將雙方關係說得更水月朦朧些,肯定可以掙錢更多。相信以陳平安如今的顯赫身份,怎麼可能與她一個青梅觀的小修士計較什麼。

  只是當周瓊林看著那座水面清淺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夠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來,可是那麼多枯死的梅樹呢?還有舊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運呢,她心生絕望,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好像人生總有些坎坷,是怎麼熬也熬不過去的。就算熬過去了,過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瓊林猛然抬頭,滿臉匪夷所思。

  原來是眨眼功夫,便出現了黑雲滾滾的異象,雲海瞬間聚攏,電閃雷鳴得沒有半點徵兆,氣象森嚴,驚心動魄。

  雲海籠罩住方圓舊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晝如夜。

  大雨傾盆落向人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南塘湖水位開始迅猛上漲。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夠辟水,倒是不介意這場滂沱大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悄然離去,而是出聲笑道:「剛好路過貴地,巧了,白看一場不花錢的鏡花水月,得謝過周仙子為落魄山美言幾句。」

  有些心虛的周瓊林立即轉過頭,擦了擦臉上淚水,與那位落魄山劍仙施了個萬福,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說道:「只是湊巧路過,就碰到這等天地異象,雖然沒能見到傳說中的青梅觀勝景,也算不虛此行了。」

  周瓊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輕劍仙自己不願說破真相,那麼她也就只好跟著裝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巧合。

  其實在她的印象裡,這個年紀輕輕的山主,觀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點不平易近人呢。

  後來那場驚世駭俗的觀禮與問劍,更是讓周瓊林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關係了。

  至於今天陳劍仙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懶得多想,反正不會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當年就不會將她拒之門外了。

  何況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麼。

  只要真能幫著青梅觀恢復往年風采,她就什麼都不怕,做什麼都是自願的。

  一個爛泥溝裡摸爬滾打的市井孤兒,能夠在少女歲數,被師父帶到青梅觀,最終搖身一變,當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還債。

  陳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棄的話,以後可以去我們落魄山做客,到時候在山中開啓鏡花水月,掙到的神仙錢,雙方五五分成,如何?不過事先說好,山上有幾處地方,不宜取景,具體情況如何,還是等周仙子去了龍州再說,到時候讓我們的暖樹小管事,還有落魄山的右護法,一起帶你四處走走看看,挑選適宜的山水景象。」

  周瓊林呆呆點頭,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掏出那塊大驪無事牌,又派上用場了,「南塘湖附近的幾位山神老爺,我可以幫忙解釋一番,聽不聽是他們的事。」

  周瓊林再次誠心道謝。

  陳平安繼續說道:「此外水運、梅樹兩事,我可能可以幫上一點小忙,周仙子以後可以靜觀其變。」

  蠻荒天下的那個自己,與緋妃一場拔河之後,得了些曳落河水運。

  至於青梅觀那些枯死的梅樹,自然也是有法子補救的,畢竟自己有幸結識那位倒懸山梅花園子的舊主人,酡顔夫人。

  周瓊林欲言又止。

  很想詢問那位年輕劍仙,如此作為,圖什麼呢?

  陳平安最後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還能路過此地,一定兩手空空去青梅觀做客,討要一碗冰鎮梅子湯。」

  周瓊林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在那個青衫身影消失後,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紅眼睛。

  有些溫暖,比雷鳴更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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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6:31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天下地上

  夢粱國境內。

  雲霞山的雲海,是寶瓶洲極負盛名的仙家風景,尤其是當雲海被陽光照射之下,並非是一般的金色,而是靈氣升騰,五彩絢爛,以至於被練氣士譽為「天上尤物」。不然也無法躋身那本暢銷浩然九洲的山海補志,而且那些變幻莫測的雲霧,在某些時刻,蘊藉一點真靈,幻化成歷代祖師爺,雲霞山弟子,只要有緣,就能夠與之言語,與祖師們請教本門道法。

  陳平安站在雲海之上,眺望遠方的夢粱國京城,將一國氣運流轉,盡收眼底。

  倒懸山曾經有個小酒鋪,是一處破碎的黃粱福地,寓意喝過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黃粱美夢。

  只是不知道跟這夢粱國有無淵源。

  收回視線,望向一座被雲海沒過山巔的低矮山峰。

  雲霞山至今總計開山十六峰,而那位綠檜峰女子祖師蔡金簡,今天端坐蒲團上,一旁香爐紫煙裊裊,她手捧一支老舊的竹木如意,正在按例開課授業。已經臨近尾聲,她就開始為那些師門晚輩們解字,當下在解一個「命」字。

  按照蔡金簡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為人,一,叩。

  故而人一叩關即修道。

  修道問心,性命攸關,生死存亡。修道之士若能不為外物、形骸所累,睜眼便見大羅天。

  在雲霞山祖山在內的十六峰,各位有資格開峰的地仙祖師,都會遵循祖例,按時開府傳道。

  不能說全無門戶之見,當然一些關鍵的修行訣竅,也會藏私幾分,若非本脈嫡傳,秘而不宣,只是相對於一般的仙家門派,已算十分開明瞭。

  有些是老祖講得言之有物,可惜輸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師是言語有趣,但是往往洋洋灑灑,離題萬里,經常說些山水趣聞、仙家軼事一個時辰之內,反正就沒幾句說在點子上,別峰弟子們聽得樂呵,可是諸多修行疑難,進門聽課之前如何懵懂,出門之後還是如何迷糊。

  而蔡金簡的綠檜峰,每次傳道,都會人滿為患,因為蔡金簡的開課,既說類似這種說文解字的閒散趣事,更在於她將修行關隘的詳細注解、體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開課傳道,言之有物,疏密得當,自愧不如。」

  其實蔡金簡真正讓諸峰老修士自嘆不如的地方,還是她的傳道授業解惑,將外峰弟子視為本脈嫡傳,似乎只要是雲霞山弟子,甚至哪怕是並非祖師堂嫡傳的外門弟子,蔡金簡依然一視同仁,半點不介意綠檜峰本脈術法的外傳。

  好個青山綠檜,丹霞密霧,簇擁神仙宅。

  此山女主人,神清氣朗,有林下之風,真個仙氣縹緲。

  其實當年蔡金簡選擇在綠檜峰開闢府邸,是個不小的意外,因為此峰在雲霞山被冷落多年,無論是天地靈氣,還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不是沒有更好的山頭供她選擇,可蔡金簡獨獨選中了此峰。

  陳平安視線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島嶼的山頂,有個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欄桿上,好像在那邊借酒澆愁。

  憑藉對方身上那件法袍,認出他是雲霞山耕雲峰的黃鐘侯。

  在各自結丹之前,黃鐘侯與蔡金簡,曾是公認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為雲霞山的一雙神仙道侶。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傳承久遠的鎮山之寶,名為「彩鸞」。

  陳平安御風飄落在耕雲峰山巔,黃鐘侯對此視而不見,也懶得追究一位外鄉人不走山門的失禮之舉,年輕地仙只是自顧自喝酒,只是不再痴痴望向祖山一處仙家府邸。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取出一壺烏啼酒。

  黃鐘侯轉頭看了眼對方手中的酒壺,搖頭說道:「這酒不行。」

  黃鐘侯手腕一擰,多出一壺雲霞山的春困酒,丟給那個根本不認識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陳平安接過酒壺,道了一聲謝,揭了泥封,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甕,都是醉鄉客。

  黃鐘侯自報名號:「耕雲峰,黃鐘侯。」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黃鐘侯差點一口酒噴出來,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轉頭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對勁,怎麼都不是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倒是一身裝束,依葫蘆畫瓢得還算湊合,黃鐘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這壺好酒。喝完了酒,就趕緊滾蛋。」

  陳平安笑問道:「比較好奇一事,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資質更好的黃兄。」

  雲霞山練氣士,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

  當初蔡金簡遊歷驪珠洞天,尋求法寶這類身外物之外,更求一份仙家機緣。

  可惜那會兒的蔡金簡,其實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好像都沒有弄清楚。

  在陳平安看來,眼前這位金丹氣象極佳的年輕地仙,即便為情所困,相較於當年的蔡金簡,還是黃鐘侯更適宜下山去往大驪碰運氣。

  黃鐘侯雙手捧住酒壺,扯了扯嘴角,「這位道友,假裝自己是劍仙還裝上癮了?趕緊喝酒,不然我可要動手趕人了,小心喝一壺吐兩壺。」

  雲霞山的當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女子祖師,此外兩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個管著山門律例,一個管著錢財寶庫。

  蔡金簡的恩師,就是那個管錢的,而黃鐘侯的傳道人,就是那個雲霞山掌律。

  前者對蔡金簡的栽培,可謂不遺餘力,簡直就是孤注一擲,當初雲霞山湊出一袋子金精銅錢,去往驪珠洞天尋覓機緣的人選,就有過一場大吵特吵的爭論,資質更好的黃鐘侯,顯然是更合適的人選,只是黃鐘侯自己對此不感興趣,反而勸師父算了。

  不過到了山外,待人接物,黃鐘侯就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

  等到蔡金簡兩手空空,在她返回山門的那兩年裡,不知為何,好像她道心受損頗重,本門神通術法,修行得磕磕碰碰,處於一種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狀態,連累她的傳道恩師在祖師堂那邊受盡白眼,每次議事,都要風涼話吃飽。

  不料沒過多久,蔡金簡之後就像突然開竅一般,觸類旁通,修行登高,勢如破竹,先閉關結金丹,此後甚至連一些個雲霞山歷代祖師都束手無策的修行關隘、疑難癥結,都被蔡金簡一一破解,使得雲霞山數道祖師堂上乘術法,得以補全極多。

  蔡金簡的那位傳道恩師,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某次師徒談心,老人泄露天機,說當年一眼選中她作為嫡傳,曾經幫她算了一卦,上上簽,得了個八字讖語,「破而後立,有如神助。」

  蔡金簡聽過之後,也只是微笑不語。

  對於這些自家密事,黃鐘侯當然隻字不提,他是喜歡喝酒,倒也不至於喝了這麼點酒水,就與一個外人袒露心扉。

  不曾想那位青衫外鄉人笑道:「吐出兩壺再喝掉兩壺?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禮後兵了。」

  黃鐘侯嘖嘖稱奇,因為曾經聽蔡金簡說過,驪珠洞天那邊的年輕人,民風淳樸,潛移默化,一個比一個會說話。身邊這位,說話就有點意思啊,難不成真是那個小鎮出身的年輕人?

  陳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頂峰那邊,轉移話題道:「好像就算蔡仙子躋身了元嬰,無形中幫著雲霞山聚攏了一份人和氣運,可山門氣運還是外泄不停歇,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你們還是沒能尋見一件能夠歸攏氣運的鎮山之寶?再這麼耗下去,小心落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下場。」

  一座雲霞山,萬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棲真養神,閒看流水落花。

  山門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練氣士躋身心地清涼境界,求個雲霞鎖霧,洞然明白,煉就雲水性情。最終功滿步雲霞,三山是吾家。

  黃鐘侯抬手揉了揉額頭,這傢伙口氣不小啊。

  當年大驪王朝挑選出一撥地仙,共登飛升台。

  雲霞山的蔡金簡就剛好在名單上,而她的表現,大為出人意料,原本自家幾位老祖師都不看好她,認為蔡金簡能夠躋身金丹,在雲霞山開峰,就已經足夠意外了,不覺得她這輩子能夠躋身元嬰。

  不料蔡金簡再次讓人刮目相看,支撐到了最後,被她瞥見了那座天門一眼。

  要知道哪怕在那一衆天才修士當中,個個都算是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胚子了,比如龍泉劍宗的謝靈,風雷園的劉灞橋,當時還是真境宗修士的隋右邊,雲林姜氏的姜韞等,隨便拎出一個,都不是蔡金簡可以媲美的天才,事後證明,這些天之驕子,確實都不負衆望,躋身了寶瓶洲年輕十人或是候補十人之列。

  按照雲霞山的祖師堂規矩,躋身金丹,除了能夠開峰之外,還可以在山水譜牒上邊抬升一個輩分,假若更進一步,有幸成為元嬰「老神仙」,就再高一輩。至於原本所屬道脈的師徒傳承,單獨另算。

  所以等到蔡金簡返回師門,在祖師堂那邊,更換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時的座椅,成了雲霞山歷史上最年輕的女子祖師。

  山中的蔡祖師,山外的蔡仙子,公認兩步登天。

  蔡金簡當年退出飛升台,曾獨自一人,在那槐黃縣城,走到一座已經空無一人的舊學塾外。

  科舉有個「同年」的說法,因為一大撥地仙,曾經共同登上飛升台,在小範圍之內,相互投緣的,也就有了份類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

  比如真境宗的一對年輕劍修,歲魚和年酒這對師姐弟,原本雙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在那之後,就跟蔡金簡和雲霞山都有了些往來。而真名是韋姑蘇和韋仙游的兩位劍修,更是桐葉洲玉圭宗現任宗主、大劍仙韋瀅的嫡傳弟子。

  那可是一位有資格參與文廟議事的大人物,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氣死人。

  所幸黃鐘侯也沒想著要與蔡金簡比較什麼。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烏啼酒,「滋味再一般,也還是酒水。」

  黃鐘侯一巴掌將那壺酒水輕拍回去,搖頭笑道:「人心難測,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麼,你小子是心儀我們那位蔡仙子,慕名而來?放心,我與你不是情敵。不過說句實話,道友你這龍門境修為,估計蔡金簡的父母根本看不上。當然了,要是道友能讓蔡金簡對你一見鍾情,也就無所謂了。」

  入主綠檜峰的蔡金簡,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侶之後,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來就等於是半個山上人了。

  只不過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龍門境,一位觀海境。在祖師堂那邊,只有父親有把座椅。所以每次議事,蔡金簡都挺彆扭的,因為她的父親座椅靠近大門,而她這個女兒,如今位置卻是僅次於山主和掌律祖師,都已經和師尊並列左右了。

  其實如今雲霞山最上心的,就只有兩件頭等大事了,第一件,當然是將宗門候補的二字後綴去掉,多去大驪京城和陪都那邊,走動關係,其中藩王宋睦,還是很好說話的,每次都會撥冗出席,對雲霞山不可謂不親近了。

  第二件,則是蔡金簡的道侶一事了。

  不光是蔡金簡的師尊,就連山主都幾次親自出馬,與蔡金簡旁敲側擊,不好直接詢問無意中人,便拐彎抹角,聊些寶瓶洲年齡相近、資質不俗俊彥仙材啊,可惜蔡金簡每次都避重就輕繞過話題,要麼乾脆就來一句,姻緣一事只能隨緣,强求不得。

  陳平安將那壺酒收回袖中,啞然失笑,擺手道:「黃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陳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歡,為何不敢說。以黃兄的修道資質,心關即情關,只要此關一過,躋身元嬰不難。情關不過是『道破』而已。」

  黃鐘侯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道友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見那青衫客就要起身離去,黃鐘侯說道:「要去哪裡?提醒一句,雲霞山別處山頭,不像我這沒規沒矩的耕雲峰,無所謂山門禁制,道友要是亂闖一通,容易挨削。」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去綠檜峰,找蔡仙子談點事情。」

  黃鐘侯忍俊不禁,竟然還是個不敢說但是敢做的傢伙,揮揮手,「去綠檜峰,倒是問題不大,蔡金簡當初下山一趟,回山後就大變樣了,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後當個山主,肯定不在話下,對吧,落魄山陳山主?」

  陳平安站在欄桿上,腳尖一點,身形前掠,轉頭笑道:「我倒是覺得渡過情關的黃兄來當山主,興許更合適些。」

  黃鐘侯一笑置之。

  這位臉皮不薄的道友,當個酒友,似乎不錯,酒桌上如果沒點胡說八道,酒水再好,也沒啥滋味的。

  真要喝高了,說不定黃鐘侯都要跟那位道友爭搶著當陳山主了。

  畢竟黃鐘侯對那位出身貧寒的落魄山年輕劍仙,仰慕已久,只恨無機會對面飲酒罷了。

  跟蔡金簡不同,黃鐘侯與那位陳山主一樣是市井出身,一樣是少年歲數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後者風流,自己痴情了。

  所以黃鐘侯又打開一壺春困酒,再從袖中摸出一本艶遇不斷的山水遊記,拿來當下酒菜,滋味極好。

  以後有幸瞧見了陳平安,定要與他虛心討教一番,到底該如何與女子相處,才算得體,才能一切盡在不言中。

  綠檜峰那邊,大多數雲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幾個別峰的弟子,有些疑難要與蔡祖師當面詢問。

  等到最後那位外門弟子恭敬離去,蔡金簡抬頭望去,發現還有個人留下,笑問道:「可是有疑惑要問?」

  有點印象,好像是個半途來這邊聽課的,沒了位置,就在廊柱那邊席地而坐。

  不過是張生面孔,之前未曾見過,多半是雲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為一洲屈指可數的宗門候補,再加上雲霞山與大驪王朝的關係密切,登山訪仙拜師師、學藝求道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以至於祖師堂那邊叫苦不迭,不勝其煩,最怕那些有幾分面熟、又關係平平的老仙師,硬塞一些孩子給雲霞山,推辭不收,傷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雲霞山總不能敷衍了事。

  到最後還是蔡金簡提出一個建議,才解決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難題。

  讓疊瀑峰一位只知埋頭修行、不太會做人的老古板,龍門境修士,來負責迎來送往的待客,同時掌管外門弟子篩選、收錄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別,多年未見了。」

  蔡金簡一手攥緊木靈芝,心頭凜然,眯眼道:「誰?!」

  等到她見著了個好像雲霧散去顯現真容的身影,蔡金簡神色複雜,心中幽幽嘆息,懷捧木靈芝,躬身行禮道:「綠檜峰蔡金簡,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道:「見過蔡峰主。」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雲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補二字,很難了。」

  大驪朝廷極其務實。

  蔡金簡點頭道:「我曾與幾位祖師聊過此事,都覺得不容樂觀,除非……」

  她停頓片刻,隨即苦笑道:「除非雲霞山趕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現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廟絕對不會為一個寶瓶洲的雲霞山破例。當然不是沒有破例的先例,文廟議事過後,山水邸報解禁,陸續出現了十六座新晉宗門,當然就有眼前這位陳山主的落魄山,此外七座,各個宗門都無上五境修士坐鎮,看似數量不少,可放在整個浩然九洲,一洲都攤不上一個,雲霞山哪裡來的信心和底氣,能夠成為其中之一?先前寶瓶洲一役,雲霞山雖說戰功頗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躋身宗門的別洲山頭,天差地別。

  那些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頭門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場上被取笑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絕不會因為少了個玉璞境就會被人瞧不起,無一例外,那些暫時只是元嬰境的年輕宗主,都是在戰事中建立極大功勛的人物。可要說雲霞山走那條「正途」,得個文廟類似黃紙朱筆正封的敕命,這又怎麼可能,蔡金簡有自知之明,她至少還需要百餘年光陰的打熬,才有些許希望見著那個元嬰境瓶頸。如今的蔡金簡,眼界一寬,真心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麼修道天才了。

  「我這趟登山,是來這邊談一筆生意,想要與雲霞山購買一些雲根石和雲霞香,多多益善。」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供不應求,幾乎都被大驪那邊壟斷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動用一些同門私誼,價格好說,雲根石和雲霞香,這兩物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們雲霞山只管開價。」

  打算將那些雲根石,安置在彩雲峰幾處山脈龍穴之內,再送給小暖樹,作為她的修道之地,選址開府。

  雲霞山盛産雲根石,此物是道家丹鼎派煉製外丹的一種關鍵材質,這種地寶被譽為「無瑕無垢」,最適宜拿來煉製外丹,有點類似三種神仙錢,蘊藉精純天地靈氣。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所以在雲霞山中修行的練氣士,大多都有潔癖,衣衫潔淨異常。

  作為宗門候補的山頭,雲霞山的雲根石,是立身之本。只是雲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內,開鑿采石得太過,有涸澤而漁之嫌。

  所幸此外還有一筆額外收益,就是雲霞山秘制的雲霞香,大驪王朝在各個戰場引渡英靈還鄉,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還需要用到雲霞香,無論是燒香禮敬山水神靈,還是山下達官顯貴的家祠祭祖,雲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為雲霞山如果追本溯源,還可以算作是源於中土佛門數大正宗之一,相傳開山鼻祖的那位雲霞老仙,其實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禪寺內的某種神異出身,聽佛法,悟禪機,才煉形成功,故而雲霞山極為推崇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初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當時有數位高僧大德現身,寶相森嚴,各有異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所以後來雲霞山代代相傳的幾種祖師堂秘傳道法,都與佛理相近。不過雲霞山雖然親佛門遠道門,但是要論山上關係,因為雲根石的關係,卻是與道家宮觀更有香火情。

  蔡金簡一時間有些為難,湊出一些不難,不過如陳平安所說,確實需要她東拼西湊,更不是她不想與落魄山交這個好,問題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蘊,怎麼可能只是為了幾十斤雲根石、百餘筒香火,就可以讓一位已是年輕劍仙的山主,親臨雲霞山,來開口討要?

  再者,蔡金簡在當年那份榜單現世後,見著了那個雲遮霧繞的劍氣長城「陳十一」,蔡金簡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必然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

  所以陳平安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蔡金簡只得硬著頭皮報上兩個數字。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已經超乎預期了。」

  蔡金簡心中大為訝異,不過還是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默然作揖。

  蔡金簡先是震驚不已,然後瞬間了然於心,她趕緊側身避讓這一揖,絕不敢收下這份大禮。

  當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幫忙,名副其實的舉手之勞,代為傳信而已。

  所以至今山頭之內,還有數位老祖師頗多猜測,你蔡金簡可是與那劍氣長城,有什麼不宜言說的香火情?

  在陳平安離去後,蔡金簡猶豫了一下,還是御風去往不太常去的耕雲峰,以往主要是免得山門祖師們誤會她與黃鐘侯有些什麼。

  黃鐘侯遠遠瞧見蔡金簡後,顯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遊記,晃了晃酒壺,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簡以心聲問道:「聽人說,你打算與她正式表白了?」

  黃鐘侯喜歡的那個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關門弟子,所以輩分高,即便是身為一峰之主的黃鐘侯,見了她,都得喊一聲師伯。

  黃鐘侯楞了楞,「什麼?」

  蔡金簡會心一笑,柔聲道:「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都拖泥帶水了這麼多年,黃師兄的確早該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簡在這裡預祝黃師兄渡過情關……」

  黃鐘侯滿臉漲紅,使勁一拍欄桿,怒道:「是那個自稱陳平安的王八蛋,在你這邊亂說一氣了?你是不是個傻子,這種混帳話都敢信啊?」

  蔡金簡小心翼翼道:「那人臨走之前,說黃師兄臉皮薄,在耕雲峰這邊與他一見如故,酒後吐真言了,只是依舊不敢自己開口,就希望我幫忙飛劍傳信祖山,約武元懿師伯見面。這會兒飛劍估計已經……」

  黃鐘侯呆滯無言,沉默許久,咬牙切齒道:「說吧,那個外鄉人到底是誰,我去砍死他。」

  蔡金簡笑道:「自稱是誰,就不能就是誰嗎?」

  風雷園。

  園主黃河在正陽山問劍過後,就獨自仗劍遠遊,離開了寶瓶洲。

  先去劍氣長城遺址,再去那座被他說成是「天高地闊,最宜出劍」的蠻荒天下。

  如果當年不是師父李摶景兵解離世,大師兄黃河必須承擔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氣,早就去劍氣長城了。

  高樓欄桿上,劉灞橋攤開雙手,在此散步。

  一個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不修邊幅,胡里拉渣的。

  今天又是無事的一天,劉灞橋實在是閒得無聊。

  那個師兄黃河,讓劉灞橋由衷敬重,害怕,自慚形穢,同時還會心懷愧疚。

  劉灞橋這輩子距離風雷園園主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驪龍州之前,師兄黃河打算卸去園主身份,當時師兄其實就已經做好戰死在寶瓶洲某處戰場的準備。

  那次跟隨飛升台「飛升」,受益最大的,是那個身披瘊子甲的清風城許渾,雖然只是破了一境,卻是從元嬰躋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與許渾一同登頂雲海、得見大門的劉灞橋了,他其實差點有機會連破兩境,完成一樁壯舉,可是劉灞橋明明已經跨出一大步,不知為何又小退一步。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忍不住唉聲嘆氣。

  師兄遠遊蠻荒之後,風雷園就只有他這一位元嬰境修士了。

  劉灞橋就不是一塊能夠打理事務的料,一切庶務都交給那幾個師弟、師侄去打理,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這四位劍修,都很年輕,兩金丹,都不到百歲。一龍門,一觀海,自然更年輕。

  不出意外,風雷園下任宗主人選,就會從這四個年輕人中選了。

  至於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劉灞橋,既無心又無力。

  劉灞橋有些時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給邢有恒那小子。

  只要可以,劉灞橋絕對不皺一下眉頭。

  當然了,別看邢有恒那傢伙平時吊兒郎當,其實跟師兄一樣,心高氣傲得很,不會收下的。

  至於風雷園那幾位脾氣强、說話沖的老古董,對此也沒意見,只是專心練劍。爭權奪利?在風雷園自創立起,就根本沒這說法。

  老人們偶爾遇見劉灞橋,駡得那叫一個不含蓄,一個不留神,都要連累上任園主李摶景。

  他們也就是打不過劉灞橋,或者說追不上劉灞橋的御劍,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擱在劉羨陽臉上。

  反正這幾個長輩每次練劍不順,就要找那個礙眼的劉灞橋,既然礙眼,不找上門去駡幾句,豈不是浪費了。

  作為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但是劉灞橋的名次卻一直在跌跌不休,先是被龍泉劍宗的謝靈趕超,後來又被馬苦玄的師伯,兵家修士余時務擠到身後。

  「灞橋啊,喊你劉大爺行不行,年輕十人年輕十人,就只有十個人,不是一百個。」

  「師伯此言差矣,我還可以跌到候補十人嘛。」

  老人語重心長道:「練劍能不能上點心?不就是一個元嬰升玉璞嗎,多大點事,擱師伯我是元嬰的話……」

  劉灞橋立即對那位金丹境的師伯溜鬚拍馬,「擱啥元嬰,師伯擱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趕緊把臉伸過來,師伯手癢了。」

  劉灞橋已經答應師兄,百年之內躋身上五境。

  如果師兄無法從蠻荒天下返回,劉灞橋還得爭取熬出個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對風雷園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

  劉灞橋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遠處。

  蘇稼恢復了正陽山祖師堂的嫡傳身份。

  聽說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會去茱萸峰。

  練劍之餘,劉灞橋時不時就會偷偷下山,走一趟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那座坊間書肆,賣書人,曾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那會兒的她,名叫何頰。

  她離開後,劉灞橋就將鋪子買下來了,一切原封不動。

  哪怕每次只是看著關門的鋪子,都不開門步入其中,劉灞橋就會舒心幾分。

  身為劍修,練劍一事,好像以前是為了不讓師父失望,後來是為了不讓師兄太過看不起,如今是為了風雷園。以後呢?

  劉灞橋不知道。

  好像唯獨喜歡那個女子,在這件事上,會從一而終。

  一個溫醇嗓音,在劉灞橋頭頂響起,「喂,劉大劍仙,想誰呢?」

  劉灞橋身體前傾,抬起頭,看見一個坐在屋脊邊緣的青衫男子,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臉,挺欠揍的。

  「呦,這不是陳大劍仙嘛,幸會幸會。」

  劉灞橋立即探臂招手道:「悠著點,咱們風雷園劍修的脾氣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闖入此地,小心被亂劍圍毆。」

  跟陳平安沒什麼好見外的。

  況且風雷園待客,一樣沒那些繁文縟節。

  反正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因為風雷園劍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陳平安從屋脊那邊輕輕躍下,再一步跨到欄桿上,丟給劉灞橋一壺酒,兩人不約而同坐在欄桿上。

  劉灞橋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實距離上次也沒幾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個什麼,怎麼感覺咱倆好久沒打照面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差點沒認出你,怎麼,現在寶瓶洲的仙子們,都喜歡這幅落拓模樣的男子了?」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秋風吹瘦劉郎腰,難養秋膘啊。」

  劉灞橋記起一事,壓低嗓音說道:「你真得小心點,咱們這兒有個叫南宮星衍的小姑娘,模樣蠻俊俏的,就是脾氣有點暴躁,之前看過了一場鏡花水月,瞧得小姑娘兩眼放光,如今每天的口頭禪,就是那句『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陳劍仙,就問你怕不怕?」

  陳平安根本不搭理這茬,說道:「你師兄好像去了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與玉圭宗的韋瀅十分投緣。」

  聽說黃河在劍氣長城遺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鄉劍修的魏晉閒聊了幾句,很快就去了在日墜那邊。但是黃河到了渡口,就直接與幾位駐守修士挑明一事,他會以散修身份,獨自出劍。不過之後好像改變主意了,臨時擔任一支大驪鐵騎的不記名隨軍修士。

  日墜那邊,除了蘇子和柳七,還有大驪宋長鏡,玉圭宗韋瀅。

  陳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摶景,還是黃河,這對師徒,如果生在劍氣長城,劍道成就,絕對會很高。

  說不定能夠與米祜、岳青這樣的大劍仙比肩而立。

  劉灞橋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師兄在日墜渡口的,甚至連跟韋瀅投緣都知道?你小子開天眼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儘管猜去。」

  一座風雷園,沒有自家的鏡花水月,沒有創建山水邸報,沒有任何多餘的人情往來,對外商貿一事,也極為有限。

  在外人眼中,風雷園就是一個與世隔絕,修行乏味枯燥,除了練劍還是練劍。

  數十位祖師堂嫡傳,加上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和一些幫忙處理世俗庶務的管事、婢女雜役,不過兩百多人。

  按照風雷園祖訓,此處是傳授劍道之地,不是個養閒人的地方。

  別的山頭,練氣士每次破境,祖師堂一般都會賞下一筆神仙錢,在風雷園就沒有這個說法。下五境劍修煉劍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寶,可以跟風雷園預支神仙錢,躋身中五境之後,是需要還錢的,下山歷練,當然如果所在劍脈的師門長輩,願意幫忙掏這個錢,風雷園也不攔著。

  鄰近風雷園的幾個山下王朝,除了與風雷園送來劍仙胚子,還有主動送上門來的記名供奉、客卿頭銜,倒是一筆筆不小的俸祿。哪怕是當年李摶景離世後,也沒有任何一個山下王朝和藩屬國,膽敢擅自拿掉那些劍修的頭銜,克扣那些神仙錢。

  實在是對風雷園劍修的那種敬畏,已經深入骨髓。

  風雷園劍修,無論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此外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性情。

  出劍直截了當,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厲風行。

  曾經有一位中五境劍修,歷練途中被人砍去雙臂,故意留了活口。

  園主李摶景問清楚事情經過,就一人仗劍下山,前往那座舊朱熒王朝的大山頭,一句話沒說,只是將對方的祖師堂十二人,全部斬斷雙臂。

  曾經被譽為劍修如雲、冠絕一洲的舊朱熒王朝,楞是沒有任何一位劍修願意出頭說話。

  要知道李摶景還專程去了一趟朱熒京城外,在那邊的一座渡口,待了足足三天,就在這邊故意等著別人的問劍。

  劉灞橋問道:「怎麼想到來我們風雷園了?要待多久?」

  陳平安說道:「馬上就走。」

  劉灞橋打趣道:「真怕了個小姑娘?」

  陳平安搖頭道:「你記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龍城了。」

  劉灞橋察覺到一絲異樣,點點頭,也不挽留陳平安。

  老龍城遺址,昔年氣勢恢宏的內外城都在重建,大興土木,熱火朝天。

  只是曾經孫嘉樹名下的百里長街,那座登龍台,天上雲海,小巷裡邊的灰塵藥鋪,以及讓米大劍仙頗為懷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沒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蠻荒天下的白晝時分。

  陳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濱,看似閉目養神,其實是在翻閱一幅光陰走馬圖,如親眼見到那座雷局。

  睜眼後,陳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選擇家鄉作為落腳點,雙手籠袖,站在了那條騎龍巷的臺階頂部。

  剛好家鄉小鎮這邊,有一場大雨,從天而降,落向人間。

  托月山一役,已經落下帷幕,劍斬一位飛升境巔峰。

  陳平安沿著臺階緩緩走下。

  落地無數雨點水珠,彷彿跟隨一襲青衫沿著臺階傾瀉而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先看了眼楊家藥鋪,又轉頭望向落魄山那邊。

  哪怕大雨磅礡,落魄山右護法還是恪盡職守,在山腳那邊獨自看著大門。

  小米粒似乎有點無聊,就在那兒搖頭晃腦,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誰抖摟威風,一手金扁擔,一手行山杖,對著雨幕指指點點,說著你看不出來吧,其實我的脾氣可差可差,小暴脾氣,凶得一塌糊塗嘞,信不信一扁擔給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給你打成豬頭,罷了罷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不如打個商量,咱們雙方可得都長點記性再長點心啊,不然總給人惹麻煩,多不妥當,再說了,咱們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氣氣的,打打殺殺不好,是不是這個理兒?好,既然你不否認,就當你聽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驀然停下話頭,皺著一張小臉龐和兩條疏淡小眉毛,一動不動。

  莫不是仇家找上門來了?

  竟然連雨都停了?看來對方道行很高,咋個辦?

  陳平安笑問道:「嘛呢?這麼凶?」

  小米粒猛然抬頭,哈哈大笑,原來是好人山主啊。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輕聲問道:「說說看,怎麼給人惹麻煩了?」

  小米粒肩扛金扁擔,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麼的麼的,我在胡編個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呢。」

  陳平安轉頭望向紅燭鎮那邊的一條江水。

  小米粒趕緊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說道:「嗑瓜子不?」

  陳平安嗯了一聲,伸出手,小米粒立即打開斜挎棉布小包,雙手掏出一大把,等到好人山主接過瓜子,她就飛奔而去,搬來兩條竹椅,一大一小,並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小米粒撓撓臉,問道:「好人山主,啥時候回家啊?」

  陳平安笑答道:「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頭那邊刻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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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6:5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三章 刻字

  陳平安站在那根將兩輪明月牽線搭橋的蛛絲上,後撤一步,身形筆直墜落,去追那頭主動撤離戰場的遠古大妖。

  同時伸手一扯,將那根主人來不及收走的蛛絲收入袖中,反正有陸沉在,無後患之憂。

  陳平安瞥了眼大門那邊,一門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邊道氣沛然,氣象萬千,似乎陸陸續續聚集起來一大撥的山巔道士。

  白澤跟禮聖這對曾經並肩作戰、且極其投緣的萬年好友,結果萬年之後,等到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為了那一輪即將搬徙出蠻荒天下的明月,一個攔阻四位劍修聯袂拖月,一個就攔阻白澤的攔阻,雙方打得天時大亂。

  雙方萬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為心中大道,主動選擇放棄躋身十五境。

  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蒼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氣。

  禮聖儒衫上的每一條經緯絲線,就是一條浩然天下的「規矩。」

  而細看之下,那「白澤法相」是由無數個妖族真名聚攏而成。

  故而雙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大道之爭。

  陸沉好不容易才找準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袖中拈出一頁道書,念念有詞,隨後丟擲一張紫氣縈繞的自創符籙,通過那道銜接兩座天下的大門,去往白玉京,給二師兄報喜,趕緊領著白玉京修士過來接引那輪明月,早早落袋為安,再立即關上大門,不然白澤一個發狠,直接將戰場換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輪明月,後果不堪設想。

  以白澤的境界修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師兄余鬥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劍,注定無法將其留下,一來禮聖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壓勝之重,無法想像,甚至要比至聖先師去往青冥天下還要誇張,再者陸沉最清楚師兄的脾氣,是絕對不願意與誰聯手對敵的,尤其是白澤的合道方式,重傷不重傷的,沒兩樣,只要被白澤返回蠻荒天下,以白澤的真身堅韌程度,加上白澤對天下衆多道法的瞭解深度,相信很快就會恢復戰力。

  畢竟不是誰都能夠指點緋妃水法的。

  那個從月宮廢墟地底深處長眠中醒來的枯瘦老人,在下墜途中,僅是幾個呼吸功夫,就已經變成中年男子的容貌,並且還處於類似道家返璞歸真的玄妙狀態,不出意外,相信它很快就會易容為年輕姿態,而這種變化,並非障眼法使然,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大道顯化。

  這位飛升境巔峰大妖,筆直一線,墜向大地。

  不曾想被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傢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長劍,繞在背後,心弦微動,只是迅速權衡一番利弊,還是放棄遞劍砍人的衝動。

  雙方間隔不過十數丈,兩道劍氣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蠻荒大地,動靜之大,如雷鳴震動。

  大妖以蠻荒古語問道:「就不幫幫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個人族修士,竟是以無比純熟的蠻荒古語微笑道:「你不也沒幫白先生?」

  已是青年模樣的那頭巔峰大妖,略微驚訝,「難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實不是人族?」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族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跑去鑽研蠻荒古語?

  再者這個修士身上,確實存在著一絲虛無縹緲的熟悉氣息。

  見那人笑著不說話,這頭遠古大妖問道:「跟著我做什麼?」

  那人倒是實誠,「看能不能趁著你境界不穩,還沒有真正重返巔峰,找機會做掉你。」

  一網掛虛空,百億殺氣生。

  最適宜那些占據地利的戰場,只要在地底深處事先打造出一座老巢,只需「妨礙小蟲飛」,對於自投羅網的人族中、下五境修士,和類似大驪鐵騎的山下兵馬而言,這頭飛升境大妖,簡直就是最可怕的陣師。

  更何況這頭遠古大妖,還是一位承載著某條甚至數條遠古劍道的巔峰劍修。

  大妖啞然失笑。

  如今的年輕修士,一個個的,境界都這麼高,脾氣都這麼差,說話都這麼直接嗎?

  眼前這位劍修,相較於先前幾個,只說年齡一事,還要古怪,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氣象,以「周歲」年齡計算,明明不到五十歲,可如果按照光陰長河塑造出的某種年輪來算,眼前劍修,年紀依舊不大,但好歹約莫有個三百歲的修道歲月了,只是偶爾又顯露出四五千歲的道齡。

  看著那個雙手籠袖的年輕劍修,大妖冷笑道:「別在這兒詐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劍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試試看?」

  大妖沒來由想起他的那個道侶,那小娘們,出劍真狠。

  還是別試試看了。

  沒必要。

  真正的緣由,還是那廝有意無意瞥了眼地面,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旦他雙腳觸及地面,就是結陣一座天地,天空地面,遍張羅網。

  在自己的天地之內,再喊幾個幫手,打個十四境修士,哪怕勝算不大,也要剝掉對方一層皮,比如與托月山知會一聲……

  他娘的,托月山怎麼沒了?

  難道浩然天下已經打到了托月山?

  環顧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陣,根本不像啊。

  這頭大妖瞬間心涼了一截,迅速權衡利弊一番,還是先歸攏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飽喝足過後,恢復巔峰,才跟人問劍,更為穩妥。就是不知道萬年之後,那幫徒子徒孫們,有無在蠻荒天下開枝散葉。

  怎麼自己這次被白澤喚醒之後,這麼多意外?還有完沒完了?

  這頭大妖神色頗為無奈,愈發下定決心,得拗著性子,收一收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當道:「說吧,怎麼才肯各走一邊。」

  臉面一事,真不算什麼。

  當年術法如雨落人間,大地之上,無論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機緣者,得以登山修行。

  而它其實相較於白澤、初升這撥妖族修士,算是修行晚輩了,而且資質一般,因為練劍一事,是它與一位至高存在,匍匐在地,磕頭苦苦求來的。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別真打起來,禮聖在這邊跟白澤打架,比較吃虧的。」

  陳平安心聲道:「有數。」

  陸沉鬆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我看你手裡那把劍還不錯。」

  先前一輪皓彩的精粹月色,被這頭巔峰大妖以秘法凝為一把長劍。

  大妖繞後持劍之手,抖了個劍花,月光流溢,「早說,送你就是了。」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劍,而是將背後那把夜遊握在手中。

  大妖點點頭,有點意思。

  之後雙方便是傾力出劍,對砍一劍。

  各自身形後退十數里,大妖手中長劍瞬間崩碎,化作一大片濃郁月光,月色如水銀一般濃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驀然出現一個巨坑,從明月廢墟重返人間的那位妖族「年輕劍修」微微屈膝,挺直腰桿,抬頭望向那個並未追殺自己的人族劍修,似乎要好好記住那張臉龐。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月色收入囊中。

  劍光一閃,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當陳平安雙腳踩踏在城頭之上,陸沉一個後仰,躺在蓮花道場之內,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釋重負,貧道終於不用提心吊膽了。

  何止是度日如年,簡直是一天之內做完了千年事。

  賀綬從天幕處落下身形,依舊遵循規矩,懸在城頭之外,雙腳不落地,老夫子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將其虛握,而根本不敢攥住那把狹刀,賀綬輕輕推給那位風塵僕僕重返城頭的年輕隱官,「這把刀,是老大劍仙一劍斬殺神靈『行刑者』後遺落的兵刃,老大劍仙讓我將此刀轉交給你,算是你與寧劍仙的成親賀禮。」

  陸沉在那頂道冠內的蓮花道場,伸長脖子,瞪大眼睛,仔細端詳那把傳說中的兵刃,這可是當之無愧的「神兵」,比起什麼後世的有靈仙兵,品秩還要高出一籌,無需煉化,只要能夠讓這類兵器認主,就可以獲得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神通。

  賀綬提醒道:「隱官要小心些,此刃極難掌控。」

  從化外天魔那邊換來的狹刀斬勘,曾是斬龍台行刑之物。

  隔著一座劍氣長城的城牆,兩刃相鄰,君臣有別。

  那尊遠古高位神靈,行刑者現世之時曾言,有幸見此鋒刃者即不幸。

  陳平安點點頭,仍是毫不猶豫伸手握住無鞘長刀的刀柄,沒有半點異樣,十分溫順。

  老夫子賀綬頗為慚愧,這把神靈鋒刃,先前被陳清都握在手中,沒有半點桀驁,也就罷了,不料年輕隱官接過手,還是這般……輕巧。

  要知道這段暫時代管這把兵刃的時間,光是為了鎮壓那份粹然神性引發的諸多異樣,就讓賀綬頗為吃力。

  陸沉心中嘆息一聲。

  不單單陳平安是某個一的緣故,還因為年輕隱官是一位止境武夫,以及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個青冥天下,辛苦收集,四處搜刮,不光是從那些光陰長河裡邊的破碎秘境撈取,甚至是大修士遠遊天外,以星辰作為渡口,移星換鬥,總計才十八件神兵遺物,其中又只有兩件,可與陸沉眼中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雲樓,已經被封存數千年,是一副甲胄,相傳是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的三件贋品之一。

  而這三件贋品,又衍生出了後世兵家鑄造的三種兵家甲丸,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甘露甲,而甘露甲當時一口氣鑄造了八件「祖宗」的開山之作,其中那件破碎不堪、禁制重重的「西岳」,被陳平安從靈芝齋撿漏,其餘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雲海,不過大半都已銷毀。

  當年陸沉本來打算將那副甲胄從碧雲樓那邊偷出來,送給小師弟,但是沒能得逞,被樓主攔阻,再與師兄余鬥告了一記刁狀。

  余斗倒不是心疼這件重寶,而是認為那個小師弟,如今境界太低,暫時根本無法駕馭這件重寶,至少得是躋身仙人,才能抵消掉那份神性餘韻。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也就是那個脾氣極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使得那位女冠獲得了一種「鑄造者」神通,使得她能夠單憑一己之力,就鍛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之外的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靈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遜色一籌了,其中一把,就是歲除宮吳霜降的狹刀斬勘,結果一路輾轉,到了劍氣長城,又被陳平安獲得。

  而這類神兵,又有個古怪之處,純粹武夫用起來,就會十分順手,幾乎沒什麼後遺症,反觀練氣士手握至寶,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煉化成功,還是容易造反,青冥天下,歷史上這類慘事發生過十數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潛移默化,渾然不覺,都會性情大變。

  最慘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飛升境大修士,差點憑藉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捅破天,還是白玉京大掌教親自出手,才補上那個天大窟窿,而且攔下那位仗劍遠遊、打算砍掉那位修士頭顱的師弟余鬥,親自將那位差點釀成大錯的修士領回白玉京,跟隨他修道數百年,最終恢復正常道心,甚至還擔任了白玉京一城之主。

  而這位白玉京道官,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現世,白玉京那邊都會時刻關注。

  陳平安突然以心聲問道:「當年那件倒懸山靈芝齋賣不出去的的甘露甲,是故意讓我撿漏的?誰的手筆,道老二?不太像,是鄒子?」

  陸沉端坐在道場內,單手掐訣,擺出一副沉吟不語狀。

  陳平安立即了然,就是這個成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傢伙。

  取出狹刀斬勘,加上那把「行刑」,陳平安將兩把狹刀疊放懸佩腰間。

  蹲下身,陳平安輕輕取出那兩隻酒壺,兩壇骨灰,一手一隻,懸在城頭之外,酒壺貼著牆壁,輕輕一磕,兩壺皆碎,隨風飄散。

  還鄉了。

  沉默許久,陳平安站起身,主動與賀綬笑道:「賀夫子只管落地城頭好了,此次遠遊蠻荒腹地的具體路線,我們劍氣長城這邊,還需要跟文廟這邊報備錄檔。」

  賀綬笑著點頭,虧得這位文聖的關門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還真開不了這個口,以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身份,與五位劍修詢問事宜,當然在理,卻未必合情。可陳平安既然願意以年輕隱官的身份主動提及,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賀綬立即喊來了一位儒家君子,兩人一起落在城頭上,後者與年輕隱官作揖致謝。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們此行,先後去了蠻荒天下的白花城,名為『龍泓』的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總計九處。」

  陳平安抬起頭,「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個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早已取出筆墨紙,將那些地址一一記錄在冊,越聽越心神震撼。除了春澗山相對陌生之外,其餘地點,這位君子都再熟悉不過。

  尤其是仙簪城,曳落河,托月山……讓這位君子震驚之餘,更覺得荒誕不已,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質疑真假了,不是他不願意相信,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蠻荒宗字頭山門,宗門覆滅,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損陰神的跌境代價,勉强逃出生天,其餘一位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

  之後的那處龍泓古戰場,被劍光一掃而空。

  不過陳平安也沒忘記提了一嘴,這兩地的具體戰功,文廟事後仍需詢問齊廷濟他們。

  賀老夫子盤腿而坐,眯眼撫鬚而笑,痛快痛快。

  隱官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

  當這五位劍氣長城劍修,聯袂遠遊,便是如此長驅直入,勢不可擋。

  之後年輕隱官說到了將那座號稱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兩截,打碎祖師堂。

  聽到這裡,賀綬哈哈大笑。

  那位負責提筆記錄的君子楞在當場,以至於一時間都不敢落筆,不得不開口詢問道:「隱官,仙簪城被打成兩截了?我能不能問句題外話,怎麼打斷的?」

  陳平安盤腿而坐,原本雙拳虛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這會兒便笑著抬了抬雙手。

  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現任城主飛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經斃命。」

  陳平安說道:「被刑官豪素斬殺。」

  這頭飛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條上古玄蛇,甚至連一顆妖丹都得以保全。

  一般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捉對廝殺,只有雙方實力懸殊的碾殺之局,一方將其瞬殺,例如飛劍瞬斬。

  這樁戰功,陳平安按照約定,讓給了刑官豪素,記在對方名下,幫助豪素將功贖罪,完成與中土文廟的約定,得以遠遊青冥天下,從此獲得自由身。

  對於陳平安來說,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終究頂著一個末代刑官的頭銜,是好事,晏溟、董畫符這撥遠遊劍修,暫時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躋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個自家人的前輩護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為念舊,不然也不會對家鄉那座「靈爽福地」,心生執念,好像此生練劍,只為尋仇。

  陳平安補了一句,「回頭刑官就會將玄圃真身連同妖丹一並交給文廟,交由文廟勘驗此事。」

  賀綬嘖嘖稱奇道:「好個刑官,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為我浩然立下一樁天大戰功了。有機會的話,老夫還要與豪素誠心道個歉。先前得知此人斬落南光照的頭顱,這其實沒什麼,以怨報怨而已,老夫當時只是覺得一個劍氣長城的刑官,在那場戰事中半劍不出,連個妖族出身的老聾兒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開始鬥狠逞凶,實在是當不起『刑官』頭銜。所以當時我曾與禮聖建言,將這犯禁的豪素往功德林一丟,剛好與劉叉有個伴,一個負責釣魚,一個生火煮飯,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神仙道侶嘛。現在看來,是老夫誤會豪素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輪越來越靠近大門的明月,說道:「豪素未必會親手給出玄圃真身,可能會讓齊宗主轉交,還希望文廟這邊通融一二。」

  賀綬點頭道:「這些都是小事了。我這邊就可以答應下來。」

  陳平安輕輕點頭,然後繼續說道:「我在仙簪城那邊,還與白玉京陸掌教聯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將那座瑤光福地給收入囊中了,事後陸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會將『瑤光福地』交給文廟,換取將來三次重返浩然的機會。」

  此外陳平安只是大致說了些過程,方便文廟那邊找機會驗證。

  被仙簪城開山祖師歸靈湘命名為「瑤光福地」,其實才是仙簪城被蠻荒譽為「天下武庫」的根源所在。

  沒有了這座上等福地,以後的仙簪城,就等於徹底失去了兵器鑄造的來源。

  陸掌教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價值連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劍符了。

  都是小錢,一個修道之人,每天自稱貧道貧道的,計較些許天材地寶神仙錢做什麼。

  賀綬咳嗽一聲,伸出一隻手,搭在那個君子執筆的那條骼膊上,輕輕拍了拍,語重心長道:「隱官與陸掌教,此次精誠合作,獲得『瑤光福地』一事,功勞的主次之分,還是要實事求是,寫上一寫的。」

  那位君子立即心領神會,妙筆生花,寫得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陸沉對此也無所謂,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邊的情報,這位賀老夫子,是個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沒直接給個「腐儒」說法了。

  關於曳落河一役,陳平安說得極為簡略,只說一場拔河,自己從舊王座緋妃手中,强行截取三成水運。

  陳平安問道:「賀老先生喝不喝酒?」

  賀綬笑問道:「隱官難道不知道此事?」

  陳平安楞了楞,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知道這種事做什麼。

  賀綬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確實是不愛喝,屬於當年連老秀才都勸不動的酒。

  真正讓賀綬覺得舒心之事,是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自己這些所謂吃冷豬頭肉的陪祀聖賢,在雞毛蒜皮小事上的半點不瞭解。

  這就意味著這個與文廟關係極為微妙、以至於讓人完全不覺得他是文脈儒生之一的年輕隱官,看待文廟的態度,尤其是亞聖一脈,即便不算親近,卻也不至於心懷怨懟。不然就陳平安擔任年輕隱官期間的行事風格,早就將文廟學宮書院、聖賢山長們的底細摸了個門兒清。

  陳平安跟著笑起來,為頗為老江湖的老夫子遞去一壺酒,是自家酒鋪的青神山酒水。

  陸沉心聲問道:「那位前輩呢?」

  先前雙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從天外而來的長劍,就消失不見了,連陸沉都不知所蹤。

  陳平安以心聲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說了,那份心神感應,已經被崔師兄斬斷。」

  陸沉又問道:「另外那個你,在寶瓶洲到哪兒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家鄉了,剛到的騎龍巷,趁著境界還在,就去確定一下,陸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沒有留下什麼深藏不露的後手。」

  陸沉哀怨道:「貧道這個人,一向沒有害人之心的。再說了,就你那個學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會不清楚?」

  陳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騎龍巷兩座鋪子,一座叫草頭,一座叫壓歲。

  草頭,是一種陳平安家鄉隨處可見的野菜,又被稱為金花菜,按照古書記載,二月苗繁生,入夏及秋開細黃花,葉如倒心形,作子匾如螺旋。

  至於壓歲一詞,就更寓意美好了,諧音壓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凶,保佑平安。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買下兩座鋪子的原因之一,當然更主要的,還是跟花錢不多就能擁有兩份産業有關。

  陸沉試探性說道:「接下來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讓貧道來詳細解說過程?你剛好可以緩一緩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準備了。」

  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陸沉自認口才不錯的。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一粒心神,從蓮花道場那邊掠出,蹲在陳平安一旁,笑著與對面兩人招手。

  賀綬笑著起身,該有的禮數不能缺,與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禮。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跟隨賀綬一同作揖。

  陸沉起身,與兩人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與兩人告辭,說自己去隔壁城頭那邊找人敘舊,很快就回。

  只留下一個陸沉,當起了說書先生。

  當賀綬聽說陳平安仗劍開山三千餘次,最終親手劍斬一頭飛升境巔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

  那位君子好像已經麻木了,輪到賀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無言,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轉頭望向城外。

  陳清都的最後一縷魂魄,一劍斬殺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

  不得不承認,人間其實已無劍氣長城。

  但是猶有劍氣長城的劍修。

  繼陳清都出劍之後,猶有陳平安問劍托月山,劍斬飛升,而且聽陸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還是一位劍修。

  陸沉蹲在那兒,學年輕隱官雙手籠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離真,那麼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跟關門弟子,好像都在陳平安劍下死過。」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頭,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

  不過其中一頭仙人妖族,被一個元嬰境劍修換命了。

  陸沉將那幅光陰走馬圖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這位陸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掛像。

  不過陸沉知道陳平安的打算,所以將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戰功,都分攤給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和寧姚的飛升城。

  這些一筆筆一樁樁堪稱驚世駭俗的戰功,中土文廟都會一五一十仔細錄檔。

  陳平安先去往馬苦玄和余時務那撥人附近。

  余時務抱拳笑道:「見過陳山主。」

  除了余時務,也就沒什麼動靜了。

  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開口言語。

  至於那個馬苦玄的關門弟子,是在確定眼前這位「道士」的身份。

  陳平安朝余時務抱拳還禮。

  就像馬苦玄所說,陳平安對此人,在大瀆祠廟那邊第一次相逢,就心懷忌憚。

  一個腰懸柴刀的少年突然跨出一步,問道:「陳山主,你們落魄山還收不收弟子了?」

  結果被馬苦玄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少年也不以為意,一掌輕拍地面,身形翻轉飄然落地。

  陳平安笑道:「暫時不收弟子。」

  少年猶不死心,問道:「那能不能先幫我留個位置?」

  陳平安搖搖頭。

  馬苦玄伸手按住關門弟子的腦袋,笑嘻嘻道:「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過反正被踩上一腳,也無所謂,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猜不出這個馬苦玄的葫蘆裡賣什麼藥,就沒有搭話,只是轉頭與余時務問道:「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余時務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鉅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隨後陳平安來到了魏晉和曹峻身邊。

  魏晉以心聲說起了前輩宗垣一事。

  陳平安神色凝重,點頭道:「幸好那幾份劍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會很麻煩,很麻煩!」

  魏晉問道:「中途改變主意了,沒有去那處戰場?」

  陳平安嗯了一聲,「一直在繞路,最後走了趟托月山。」

  魏晉指了指天上那輪大月,笑問道:「結果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陳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問道:「陳山主,你交個底,我如果早點來劍氣長城,到底能不能進避暑行宮?」

  陳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問這個做什麼,想了想,還是以誠待人給出個答案,「性子太燥,進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夠,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宮主持戰局,一切排兵布陣,唯一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戰損換取最大戰功,將戰事拖得更久,盡可能拖延時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如果換成一種勢均力敵的戰場,以曹峻那種劍走偏鋒的性格,多半有所建樹,但是相較於林君璧、玄參他們,曹峻肯定還是要遜色不少。

  陳平安在返鄉後,專門通過魏羨,瞭解過將種子弟劉洵美、老鄉曹峻的性情、以及帶兵風格,因為魏羨和曹峻在大驪軍中,都曾跟著劉洵美混飯吃,雖然兩人都是頂著個隨軍修士的頭銜,但事實上最後都曾各領一營騎軍,也算是劉洵美用人不疑了,關於同僚曹峻,魏羨給了個擅長裙裡腳的說法,大致意思,褒貶皆有,好聽點,是用兵奇險,難聽點,就是出招陰損,為了戰功,不計代價,當然曹峻自己也會身先士卒。

  曹峻問道:「在托月山那邊,有沒有跟飛升境大妖幹上?」

  陳平安沒搭理曹峻的沒話找話,只是取出兩壺酒,給魏晉遞過去一壺。

  曹峻伸出手,「陳山主可別厚此薄彼啊。」

  陳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與魏晉問道:「聽沒聽說紅葉劍宗的那個妖族劍修蕙庭?」

  魏晉點頭道:「當然,不過好像上次大戰期間一直沒露面,據說是在山門裡邊跌境養傷。」

  陳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這次被我順手宰掉了。」

  魏晉也沒多說什麼,舉起酒壺,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

  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才知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有多該死。

  魏晉笑問道:「這趟遠遊,又『見好就收』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湊合,順手牽羊,小有收穫。」

  魏晉打趣道:「換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後悔說過這麼句話。」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的。」

  曹峻有些無奈,真心插不上嘴說不上話。什麼紅葉劍宗,聽都沒聽過的。至於「見好就收」,又是什麼典故?蠻荒大祖與陳平安聊這個做什麼?

  在那雲紋王朝的京城,陳平安從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手中,獲得一套護城陣法中樞的劍陣,這套劍陣,十二把袖珍飛劍,如筆擱放在紅珊瑚筆架之上。所以其實準確說來,是兩件仙兵。

  當時葉瀑信心滿滿,覺得能夠坑一把陳平安,只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那個頭戴蓮花冠穿青紗道袍、卻假裝自己是隱官的「陳道友」,不但真的是陳平安,而且身邊還跟著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夠拆解陣法,結果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先前聽陸沉說,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琳琅樓樓主,家族子弟的名字當中,大多都帶個「之」字後綴,如果陳平安願意將這珊瑚筆架割愛,價格可以比真實價值翻一番。

  之字後綴。

  大泉王朝的邊軍姚家,姚近之,姚仙之,姚嶺之,都帶個「之」字。

  至於那位仙簪城老嫗,道號瓊甌的飛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師,烏啼的師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隻蚊子。

  她當時被迫留下一把來歷不明的麈尾,是當之無愧的上等仙兵品秩,以蟲鳥篆銘刻二字,「拂塵」,再者敢這麼取名字的,都不容小覷,比如桐葉洲的桐葉宗,蠻荒天下的大岳青山。

  一把拂塵,緋紫色長木柄,三千六百餘根材質不明的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此物被瓊甌得手兩千年之久,竟然始終未能被大煉為本命物,且在那陰冥路途,不沾染半點陰煞污穢之氣。

  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運,以及那份來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

  此行確實收穫不小了。

  喝過了酒,陳平安起身道:「等下你們可能需要撤出城頭片刻。」

  魏晉猛然抬頭。

  陳平安說道:「可惜境界是借來的。」

  魏晉氣笑道:「陸掌教怎麼不借給我境界,就算借給魏晉又如何,說不定就要反過來被蠻荒刻字了吧。」

  陳平安對曹峻笑道:「瞧瞧,我們魏大劍仙就能進避暑行宮。」

  身形一閃而逝,重新回到陸沉和賀綬那邊的城頭。

  戰功記錄一事已經結束,賀綬在此等候已久。

  陳平安抱拳道:「勞煩賀老先生讓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頭。」

  賀綬笑著答應下來,離去之前,猶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與陳平安抱拳。

  好像在這城頭,一個暫時不是什麼儒家弟子,一個不是文廟陪祀聖賢,更像是一場江湖相逢。

  在賀綬與那位君子離去後。

  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仰頭看了眼天上月。

  韓俏色通過歸墟日墜處,重返浩然,謹遵師兄法旨,她真去白帝城讀書、尤其是多翻幾本兵書了。

  那頭重返人間的遠古大妖,在確定無人跟蹤之後,大搖大擺御風遠遊,然後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下城頭。

  陳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對那堵高大城頭,說道:「勞駕陸掌教現身片刻。」

  陸沉心中疑惑,嘴上玩笑道:「難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貧道代勞?這就有點難為情了。」

  陳平安默然無聲。

  陸沉就沒有繼續插科打諢,從蓮花道場那邊,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陳平安一旁現身。

  陸沉猜不出陳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隨五位劍修一路奔波勞碌,最終陳平安成功劍斬蠻荒祖山。

  如果說托月山老祖,讓劍氣長城成為一篇老黃曆,那麼陳平安就讓托月山,同樣成為一頁老黃曆。

  此外,拖月之舉也即將大功告成。

  要說分賬,就是坐地分贓一事,輪不著他陸沉。不過一切折損,都可以忽略不計,為青冥天下增添一輪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陸沉已經打定主意,貧道此行功德圓滿,返回白玉京後,就算是二師兄,也得硬生生給自己擠出個笑臉,竪大拇指,還是得兩隻手,不然這事沒完。

  還好意思埋怨師弟在先前一百年內懈怠偷懶?不但補上了上個百年的,就連下一個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掙到手了。

  再說了,陸芝身上的那只劍盒,貧道是借又不是送。

  陳平安摘下那頂蓮花冠,交還給陸沉,身上那件青紗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疊在腰間的兩把狹刀。

  只以青衫背劍之姿,面對劍氣長城。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猛。

  兩截城頭之上,總計十八個字。

  一邊分別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另外一邊則是劍氣長存。齊,董,陳,猛。

  老夫子賀綬開始趕人了。

  所有人,必須立即撤離城頭。

  魏晉和曹峻早已自己離開。馬苦玄,余時務一行人也已御風南下,其餘百來號來此遊歷的外鄉修士,都只能紛紛離開。

  陳平安開口說道:「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護道人分兩種,一種是家族供奉、扈從出身的劍侍,類似晏家的大劍仙李退密,寧府的納蘭夜行,劍侍一說,並無半點侍者之貶義。

  另外一種是境界高的劍修,負責護衛境界低的劍修,使得後者不至於過早夭折在戰事中,故名劍師。

  故而侍衛之侍,既大道同行,又護衛晚輩。師長之師,每次遞劍,既救人又傳道。

  陸沉破天荒露出肅穆神色,「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無根而浮,於水中飄零而不沉溺。

  萬年刑徒劍修,如浮萍飄零天地間,死而無墳。

  唯有劍氣長存。

  而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浮萍。

  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劍氣長存的末代隱官。

  兩兩相望,默然對視。

  青衫劍修,手持長劍夜遊,以淩厲劍氣遙遙在半截城頭最高處刻字。

  刻「萍」字者,劍客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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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三章 後手對後手

  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條文廟新開闢出來的道路,其餘皆被夷為平地,舉目望去,空無一物。

  陸沉現出身形,與陳平安並肩散步在沒有半點風景可言的遺跡。

  一座劍修如雲、酒鋪林立的城池,與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劍仙宅邸,都已不復存在。

  種榆仙館,曾有一位喜好種植花卉的女子劍仙,托付倒懸山靈芝齋,從扶搖洲重金購得一株古本榆樹,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經受不住那份無處不在的劍氣,雕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發一花,高邁屋脊,美不勝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劍仙,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女子與花,皆不得再見。

  太徽劍宗憑藉戰功換來的甲仗庫,酈采租賃的萬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濤聲,以及被她花錢買下的停雲館,整座館閣竟是以一整塊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陳平安蹲下身,拈起些許泥土。

  陸沉已經將那頂蓮花道冠再次交給年輕隱官。

  城頭刻字一事,消耗掉陳平安太多的精氣神,暫時不宜歸還道法,還需稍等片刻。

  反正陸沉也不著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師兄嫌棄,虧得師尊已經發話,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陸沉還真就找個由頭,打算留在浩然遊歷幾年了,就像身邊這位年輕隱官,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包袱齋,那麼貧道的攤子擺在哪裡不能算命?

  陸沉見陳平安一時半會兒沒有起身的念頭,乾脆席地而坐,從袖中摸出一塊從牆根那邊撿來的破碎石頭,巴掌大小。

  這次遊歷浩然,如果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陳平安,陸掌教肯定尋一處隱蔽城頭,刻下一行蠅頭小楷的「陸沉到此一遊」就跑。

  陸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陳平安搖搖頭。

  陸沉取出一把竹黃裁紙刀,作為刻刀,最終被陸沉雕琢出一對纖長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氣,吹散石屑。

  陳平安問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麼難以解決?」

  以至於道祖都需要創建一座「峻極於天」的白玉京,用來抵禦化外天魔對青冥天下的無止境侵擾。

  陸沉點點頭,雙指拈住裁紙刀,正在篆刻印章邊款,大致內容,是記載自己與年輕隱官的蠻荒之行,一路山水見聞,聽到這個問題,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難,難得很,貧道去了,也不過是擔雪塞井,炊砂作飯,空耗氣力,所以白玉京道官,歷來都將其視為一樁苦差事,因為只會消磨道行,沒有任何收益可言。飛升之下的修士,對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負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夠穩固,稍有瑕疵間隙,就會淪為天魔的大道餌料,無異於火上澆油,青冥天下歷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頸的年邁飛升,自知大限將至,實在沒法子了,就兵行險著,想著偷摸去天外天碰運氣,沒什麼萬一,無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麼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隨意玩弄於鼓掌之間,要麼死在余師兄劍下。」

  「余師兄曾經有三位相逢於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時候登山修行,都是資質極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間相逢投緣,最終四位患難與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內,共登飛升,唯有余師兄進入白玉京,其餘三位飛升境,一位符籙大宗師,還有一雙道侶,一陣師一劍修,你能想像當年那段歲月裡,余師兄他們幾個的那種意氣風發嗎?」

  陳平安點頭道:「大道同行,橫行天下無敵手。」

  劉羨陽,張山峰,鐘魁,劉景龍……

  陳平安也會憧憬自己和朋友們的遊歷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見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腳步,讓人間少卻一樁意難平。

  「嗯,余師兄的真無敵,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流傳開來的,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身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衆多城主樓主和天君仙官當中,是唯一一個不是劍修,卻敢說自己穩勝劍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師兄離開再重返白玉京,都能為五城十二樓帶回一籮筐的故事。」

  就像劍氣長城的阿良,後來的年輕隱官,以及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寧姚。

  「歲月久了,以訛傳訛,就成了余師兄自封的『真無敵』。師兄也懶得解釋什麼,估計更是覺得一個『真無敵』頭銜,早晚都是囊中物,無非是被人早喊個幾千年,不算什麼。」

  「可惜其中兩人,一個死在了天外天,余師兄當時沒有攔阻,不忍心與摯友遞劍,就故意放行了,因為此事,還被白玉京史官彈劾,告狀高到了師尊觀道的小蓮花洞天。另外一個死在了余師兄劍下,僅剩一人,又因為道侶被余師兄手刃,就與余師兄徹底反目成仇,以至於每隔數百年,她每次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劍白玉京,意氣用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間一切道法劍術,只能壓制天魔,治標不治本,無髮根治此患。貧道的兩位師兄,還有孫道長的師弟,這三人各自挑了一條道路,都曾試圖找出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舉兩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你可以將所有的化外天魔,視為某種術家的集合,或者視為一位能夠隨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說道:「佛門好像有一實不二的說法。」

  陸沉點頭道:「所以才會說天魔外道,毀壞正法。」

  「掌教師兄的法子,是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試圖將每一頭化外天魔確定其唯一性,允許一定程度的界線模糊,只是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無異於僅憑一己之力清點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師兄還是兢兢業業,數千年間致力於此事。以後等你去了白玉京做客,貧道可以帶你去看看那渾儀渾象。」

  陸沉談及兩位師兄,稱呼略有差異,一個是掌教師兄,一個是余師兄。

  似乎在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代師掌教」的道士,還是那位「至人無己」的大師兄。

  「孫觀主的師弟,想法更是驚世駭俗,要對化外天魔追本溯源,準備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舉,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極有可能引發一場不可估量的人間浩劫。你那師兄綉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過分了,雖說路數不同,可其實已經要比前者更進一步,等於真正付諸行動了。」

  「我那余師兄的法子,就很簡單粗暴了,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夠高,殺力足夠,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攏越多,不得不無限趨於一,再被他來了個一網打盡,將其鎮壓、拘禁和煉化,就算功德圓滿了,三千功滿,躋身聖人,成為繼師尊之後的第二位十五境,代價就是得騰空整座白玉京,作為那頭化外天魔的牢籠。余師兄對此早有打算,要與師尊求來一道法旨,答應他將白玉京煉化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兩座道法天地,輔以一把仙劍『道藏』,再加上五百靈官,負責巡狩山河,憑此囚禁、煉殺全部化外天魔。」

  「師尊對余師兄此舉,始終態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為何化外天魔作祟,會被稱呼為水患?」

  陸沉笑道:「以後等你自己遊歷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們這些修道之人,距離山頂越近,就會離人間越遠,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巔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頂,再來登高望遠,最好學會珍惜每一個『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會覺得沒半點樂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為,隨心所欲跨越山河,四處遊覽寶瓶洲,相信已經明白一事,登高望遠,越高看得越遠,一座有涯地界,經得起幾眼反復瞧?天下再大,終究是有邊際的,同樣的風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復一年,看個數千年,就會讓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陸沉終於雕刻完兩方印章的邊款底款,「此次離別,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見面,估摸著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沒個準數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場遠遊,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劍飛升,遠遊青冥天下,尋求躋身十四境的某個合道契機。

  現在懸了。

  陸沉輕輕拋給陳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紀念。」

  陳平安接過印章,底款是隨意翻吾書。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幾位屈指可數的符籙大家,都是山上公認的金石名家,幾乎每一件「閒暇」之作,稍有幾分「得意」,便可以被尋常的仙家門派,直接拿來當做鎮山之寶。

  「生平技藝,涉獵百家,皆天分高於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語,看似自謙,實則是一種莫大自負。

  而這個人,就是陳平安身邊的陸掌教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大大方方將印章收入袖中。

  陸沉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筆架,言語都沒怎麼拐彎抹角,直接讓隱官大人開個價,由此可見,白玉京三掌教對此物志在必得。

  陳平安似乎對此物並不看重,可有可無,並不拒絕買賣一事,只是讓陸沉先開價,而且就一口價,價錢合適就賣,不合適就別再糾纏了,以後放在落魄山那邊吃灰塵好了。

  陸沉反而頭疼。

  而且跟陳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沒有待價而沽的念頭,說不賣就真不賣的。

  陳平安見陸沉一臉為難,笑問道:「開價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筆架的來歷?」

  陸沉乾笑道:「鮮艶欲滴,色澤動人,玲瓏可愛,誰瞧見了不心生喜歡,貧道也就是兜裡神仙錢不夠,不然哪裡捨得為他人作嫁衣裳,為琳琅樓那位好友幫忙購買此物。」

  陳平安隨口問道:「難道這件珊瑚筆架,還是東海龍宮的水殿舊藏?」

  就像山下民間的古董買賣,除了講究一個名家遞藏的傳承有序,如果是宮裡頭流落出來的老物件,當然身價更高。

  陸沉沒有藏掖,直截了當道:「好眼力,確實是龍宮舊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還是一件龍宮『木作』裡邊的瘦山樣,琢水屬寶物作山樣,當然就顯得十分罕見了。這就像水德立國的大驪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廟,獨一份。未必是火神廟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廟在大驪京城,就很值錢了。」

  「海月掛珊瑚,枝枝撐著月。」

  陳平安點點頭,「由此推斷,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齡了,是很值錢。不過珊瑚筆架與那白玉京琳琅樓,又能有什麼淵源?」

  天下蛟龍之屬,幾乎全部劃分給了浩然天下,歸儒家文廟管轄。

  西方佛國那邊的蛟龍,數量不多,無一例外,都成了佛門護法,不算在蛟龍之列了。

  「琳琅樓有一幅,意氣-淋漓,堪稱神品,傳言墨彩灼目,畫珊瑚一枝,旁書『金坐』二字,奇絕。傳聞東海珊瑚枝,最可貴之處,猶有一句讖語,『萬年珊瑚枝上玉花開』,所開之花,被譽為五色筆頭花,就是後世妙筆生花的由來之一。」

  陸沉娓娓道來道:「最關鍵的,是那書畫長卷裡邊,其實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遺址,雖然比不得四海龍君的府邸,差得也不會太遠了。至於是誰,竟然能夠讓龍宮納入一幅字帖之內,無從知曉了,有說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貧道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字帖,那個王洞之吝嗇得很,誰都不給看,貧道也就無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樓那邊始終無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確定一事,玉版城的那只珊瑚筆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把失傳已久的鑰匙。」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龍宮算帳了。」

  陸沉大義凜然道:「必須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

  陸沉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唏噓不已,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當起了說書先生,說遙想當年,天地中央,八極之地,九垓同風。

  只說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龍君都還在,身居高位,執掌海陸水運,層出不窮的龍裔之屬,大瀆江河裡邊水族無數,很熱鬧的,每逢山上修士與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經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換個地兒繼續吵,給後世留下了無數的志怪軼事。

  大哉滄海何茫茫,天地萬寶蘊藏其中,名義上都屬於那些大小龍宮、水仙府邸,世間真龍確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寶的習俗,每一座龍宮水府,就是一處寶庫,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東海為首,水域最為廣袤無垠,海底尤其盛産玉樹、珊瑚,品相最好。

  陸地上的仙師們紛紛入海尋寶,砍伐玉樹,攀折無數,珊瑚有盡采無窮嘛,於是諸位龍君便會登岸訴苦,喋喋不休,似怕龍宮寶藏空。還有什麼東海金鯉一口吞卻海,率領麾下百萬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龍君的反。此外還有什麼龍女曬衣,什麼書生夢遊水府,成為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

  就像你們寶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風怪雨,經過數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龍橫行,曾經版圖兩頭接壤海濱,外鄉劍仙,喜好行斬龍之舉,以此淬煉劍鋒,要說劍修煉劍,砥礪劍鋒,後世有價無市的斬龍台,如何比得過真正的蛟龍,反正水裔不計其數,隨便找個由頭,劍仙就能夠肆意遞劍。

  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凝神傾聽,雙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隻黃雀停在陸沉肩頭,當年在驪珠洞天那邊擺算命攤子,生意冷清,實在無聊,陸沉就憑藉這只黃雀勘驗文運多寡,趙繇,宋集薪,劉羨陽,陳平安……幾乎小鎮所有年輕一輩子,都被實在悶得發慌的陸掌教測試過文運。

  至於陸沉為何會獨獨將陳平安看走眼,早就認栽了,反正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陳平安笑問道:「陸掌教的胸襟氣量,當世無二,總不會對劉羨陽記仇吧?」

  陸沉笑道:「你都這麼說了,貧道哪裡好意思揪著點芝麻大小的陳年舊事不放,不大氣。」

  當年在家鄉,劉羨陽掀翻了陸沉的算命攤子,氣勢洶洶,還要打人。

  陳平安不是擔心這個舉動,會讓陸沉耿耿於懷,而是憂慮劉羨陽為何會有這個舉動,陸沉又會不會循著某條不為人知的脈絡,有所布局,伏線千里,然後守株待兔一般,等著未來的劉羨陽。

  比如劉羨陽祖上是文廟欽定的豢龍士,而陸沉與世間真龍,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貴的龍女。

  陳平安很少在陸沉這邊如此不强硬,近乎示弱。

  無論是言語還是買賣,多是針鋒相對,算計分明。

  陳平安收斂笑意,說道:「沒有與陸掌教開玩笑的意思。」

  陸沉會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後等到貧道返鄉,由你做東,也就是喝幾碗酒的事情。」

  陳平安回頭望向城頭。

  陸沉感嘆道:「其實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陸沉隨即就說道:「如果『如果』是個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蠻荒天下,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礦産豐富,尤其是金、銀儲量之大,更是冠絕數座天下。

  金銀兩物,作為山下錢財,在後世通行數座天下,顯而易見,這也算是三教祖師的良苦用心,約莫是希望坐擁金山銀山的蠻荒天下,能夠憑此與其餘天下互通有無。如果蠻荒妖族修士,不那麼稟性難移,煉形之後,依舊嗜好殺戮,極端推崇個體的强大,對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無度,毫無節制,不然移風換俗,更換地理,變貧瘠之地變為良田,有何難?

  只說農家修士,便可以施展術法神通,呼風喚雨,春風解凍,地氣膏腴,草木生長,五穀繁茂,而無洪澇乾旱之憂,只需數十年經營,興許就是沃土萬里的豐收年景了。

  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農家修士,是諸多練氣士當中,數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資質相對最差的妖族修士,實在是,才會跑去學這一門手藝,一有錢,境界一高,就會立即轉行,將農家修士視為賤業,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現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培養了一大撥農家修士,分派給那些大王朝,只要擔任托月山記錄在冊的農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領取一筆俸祿,並且為他們頒發一道托月山賜下的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評,也門檻極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舉還是收效甚微,相較於一座天下,無異於杯水車薪。

  道理很簡單,一座山上門派,一個山下王朝,說覆滅就覆滅,山中祖師堂香火和山下國祚,說斷就斷,而且蠻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歷來是喜歡斬草除根,殺個片甲不留,動輒方圓千里之地,一個門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靈死絕,悉數焦土。

  哪怕那撮農家修士可以僥倖逃過一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萬畝,練氣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間,就會付諸流水,擱誰受得了。到最後,真正願意當那農家修士的妖族練氣士,自然少之又少,百人百年植樹,可能還敵不過一人一年砍伐。

  歸根結底,說得正是人心,難免行涸澤而漁之事,做焚林而狩之舉。

  陸沉說道:「如果周密鐵了心當那一整座天下的國師,憑他的心智和手段,還是有機會從根本上改變蠻荒風俗的。」

  陳平安點頭道:「周密的雄才偉略,毋庸置疑,估計他還是覺得棋盤太小,不夠縱橫捭闔,不足以承載浩然賈生的志向。」

  陳平安這番言語之間,對周密沒有半點貶低、輕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詞,都不是什麼野心。

  道理很簡單,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對不起劍氣長城的那場死守。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道大門,「那位真無敵,會不會出手?」

  陸台搖頭道:「可能性不大,余師兄不喜歡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聯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青冥天下那邊的純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陸台揉了揉下巴,「如果兩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後按照排名順序,依次捉對廝殺個十場,青冥天下略勝一籌。但是拎出一百人的話,是青冥天下穩贏。」

  師兄余鬥,唯獨對純粹武夫,極為寬厚。

  在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對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一定選前者。

  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說話。

  陸沉繼續說道:「當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的話,然後再來一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於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一般,如今有吳殳,葉芸芸,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一個沛阿香。

  至於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這傢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經獨占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還有個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凶。」

  「不過還是要數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最輕,資質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這傢伙就是喜歡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陸沉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這傢伙確實就是個……怪物。」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有習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說,他當下願意捨棄武道,轉去修行當神仙,還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經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是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住。

  尤其是那個辛苦,一個能讓陸沉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遠遊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是當老道長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小骼膊細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嚴格意義上,都只能算半個。

  陸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麼怪。」

  竪起三根手指,陸沉無奈道:「貧道曾經偷摸過去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竪看,上看下看,怎麼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個飛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師尊親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裡都有奇人異士。」

  陸沉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如果說白玉京給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條登天道路,臺階分明,行走穩當,每踏上一級臺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臺階,所謂登高,抬腳便是。」

  陸沉突然轉過頭,笑著建議道:「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一處十方叢林,混個監院當噹,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一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遊走四方,最後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都管事務繁瑣,名副其實什麼都得管,至於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不過說來說去,還是當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沉說道:「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之後,找到下一個欲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陸沉便不再堅持。

  剎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一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後跟著一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地。

  正是那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還是需要一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沉伸手覆臉。

  稍微……死士……

  她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言語之間,她就已化作一道劍光,去往天外。

  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那頭遠古大妖保持一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從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這才重重鬆了口氣,它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士,竟然以極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問道:「你是哪位?」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那道大門。

  陸台抬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陳平安舉目遠眺天幕那邊。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無不清淨。

  等到哪天真的閒下來了,背後這把夜遊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作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沉神色凝重,剛要婉拒此事,陳平安就已經笑著拋給陸沉。

  之前在小鎮碰頭的三教祖師。

  至聖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一位小廟住持相談甚歡。

  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抬頭望去,便是一塊匾額,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一樁往事,說崔國師當年曾經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麼報酬。

  當時劉袈只說自己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會兒剛剛擔任大驪國師的崔瀺,只是與劉袈笑言一句,會讓你見到的。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那邊現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後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一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一伙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那邊幫忙了。

  陳平安拈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嚼著,聞言後笑望向那個孩子,輕輕點頭。

  小啞巴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問道:「山主,你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帳?」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一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至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面,就喊山主。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强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麼賬。」

  見那山主還要拈起一塊糕點,孩子故意重重翻過一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麼好。客人還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人了!

  白髮童子飛快跑出後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一個斜眼,識趣閉嘴。

  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出聲響。

  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髮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遠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過儒家的,所以別不當回事,最好再改一個。回頭讓暖樹多跑一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一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抬頭望向一處,鋪子裡邊掛了一幅對聯,是目盲老道的親筆手書,據說是一次醉後,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階崇雲深古書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還鈐印有一枚私章:會心處不遠。

  陳平安上次返鄉,來騎龍巷這邊按例查帳,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曾想對方已經笑著告辭。

  當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那邊的自己歸還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離開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那邊的陳平安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邊的拖月一事也無意外,就將一身十四境道法還給陸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層,修士跌兩境。

  陸沉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麼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生,但是不能與你道破天機,不然大道一觸即轉,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意外一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聖與白先生打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劍斬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後周密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麼,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他只需要讓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沉呆呆無言,「知道了,然後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你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一般人。」

  何況還有後手。

  遠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拈起一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一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棋盤落子之處,正是那座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那邊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那邊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只見那條騎龍巷草頭鋪子,從那幅對聯之中,走出一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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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五章 跌境

  陸沉大袖一卷,揮手造就出一座天地禁制,幫陳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慘淡氣象,以心聲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謀劃,遠在天邊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著,那就先不管了,還是先收拾眼前事為妙,馬上回城頭。」

  半座劍氣長城,是合道所在,能夠幫助陳平安穩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山河,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漂泊不定,那麼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壓艙石。

  陳平安點點頭,沙啞開口道:「稍等片刻。」

  陸沉問道:「為何不在城頭那邊跌境?最少不用這麼吃疼。」

  陳平安給出一個讓陸沉無言以對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卻能夠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傳授的法子,可以讓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脈絡,也算一種打熬武夫體魄底子的手段。」

  陸沉瞬間了然。

  武夫氣盛一層,學問極大。

  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對於跌境極慘的陳平安而言,當然苦不能白吃。

  當下兩人身邊還有個拖油瓶,它始終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著這兩位人族修士。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一個自稱是前者身邊的幫閒跟班。

  一個跌境,一個升境。

  這讓它大為詫異,十四境修為,也能借人?

  這比起見著個十四境修士,更讓它心神震撼。

  萬年之後的人間,果然無奇不有。

  通過那個存在贈予它的一份光陰畫卷,以及幾本類似《山海志》的書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個道士。

  在遠古時代,天下練氣士,無論人族還是妖族,都統稱為道人。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個僧道,好像被道士獨占了個「道」字。

  年輕道士頭上所戴那頂蓮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脈道士的身份象徵之一。

  陸沉也在觀察那頭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就幾步路的距離,很擔心對方不問青紅皂白就給自己來上一劍。

  這會兒的大妖,變作年輕面容,看著就是弱冠之齡的歲數,黃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

  不過看上去沒有絲毫戾氣,反而挺像個負笈遊學的浩然書生,還是那種家境比較窮酸的。

  問題在於它像什麼有屁用,它的的確確是個戰力完全可以媲美蠻荒舊王座的遠古大妖啊。

  陸沉心聲問道:「它也跟著登上城頭?這傢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們都得悠著點。」

  陳平安點頭道:「讓它跟著就是了。」

  陳平安當然信不過它,但是信得過她。

  修行路上,時時刻刻,習慣了將簡單問題複雜化,思量複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討好,其實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面對所有一團亂麻的複雜局面,能夠將複雜問題簡單化,這就又是一種花果同時。

  陸沉伸手搭住陳平安的骼膊,縮地山河,一同來到城頭那邊。

  到了城頭,陳平安踉蹌坐地,盤腿坐在城頭,雙手擱放在膝蓋上,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雖然形神慘淡,可是武夫血氣之雄壯,還是讓那頭大妖刮目相看,體魄堅韌程度,不輸妖族了,見那年輕人族掌心朝上,輕輕呼吸吐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面門七竅,霧氣如條條白蛇,兩袖之間,宛如青龍縈繞盤踞。

  它點頭贊許道:「好氣象。」

  不知怎麼,來時路上,就已經學會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寶瓶洲的大驪官話。

  陸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煉的身外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摘下背後那把夜遊,一枚當了很多年酒壺的養劍葫。

  再取出「行刑」「斬勘」兩把君臣有別的狹刀。

  一把拂塵,一套劍陣,珊瑚筆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寶。

  看得那頭飛升境妖族劍修眼皮直打顫。

  不是遠古神兵,就是後世鑄造的仙兵。

  陸沉就跟個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繼續問道:「如何處置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陳平安可以放心當個甩手掌櫃,陸沉可不放心身邊杵著個飛升境巔峰劍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場,即便麵對面吵架,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可如果還要為陳平安護道,陸沉實在揪心。

  陳平安顯然沒有就這麼撂挑子的打算,不急於心神沉浸,轉頭問道:「有沒有給自己取個化名?」

  那頭大妖立即蹲下身,輕聲道:「不曾。」

  陳平安想了想,建議道:「不如道號喜燭,喜歡之喜,燈燭之燭。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點頭道:「好名字。」

  它似乎覺得不夠誠意,還加了個說法,「幸甚。」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家鄉那邊,無論修士還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戶籍錄檔一說,你可以再給自己取個化名。」

  這頭大妖的真身,是一隻蜘蛛。

  而蜘蛛別稱親客、喜子。

  所以在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就有一個代代相傳口口相授的老說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結網為喜事之兆,在家內見著了蛛網,不管有無蜘蛛在網中,屋舍主人,平時都不會清掃,只在年關時節,老人以掃帚將其輕輕卷起,再讓家裡孩子接過掃帚,送出門去,途中手捧掃帚的孩子,還需要說幾句類似「謝舊喜,求添新喜」的言語,寓意辭舊迎新。

  等到陳平安離鄉遠遊,又發現浩然天下還有七夕習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擺上瓜果糕點,模樣如有喜蛛結網,以及親手製作的彩綉剪紙,焚香點燭之後,女子手執彩線,對著燈影,將線穿過針孔,以此與天乞巧。

  如果說大劍仙張祿的真身天祿,是一種瑞獸,那麼蜘蛛,就是一種能夠預兆吉祥的喜蟲。陳平安還在一些寺廟的壁畫,以及一些文人字畫上邊,都發現了繪有蛛絲下垂、蜘蛛懸停的圖案,美其名曰「喜從天降」。

  要知道陳平安是個在青蚨坊鋪子門檻那邊,不等到一句「恭喜發財」就不肯挪步的人。

  它笑道:「容我想想。」

  在心湖開始內翻閱書籍,打算給自己找個文雅些的化名。

  陸沉揉了揉眼睛,這位道友,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

  在那輪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這麼個溫和脾氣。

  它瞥了眼城頭以南的廣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場對話。

  主人如果將你驅逐,你就將一身劍術歸還給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一的輕飄飄一句話,它就像早年被白澤按住腦袋往大地上砸出幾百個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丟,硬生生砸出一個「老巢」。

  它的劍術,早年正是與那位持劍者苦苦求來的。

  至於萬年之後,白澤讓它醒來便醒來,當然是登山修行之後,曾被白澤狠狠教訓過。

  它當時聽到那個稱呼後,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甚至因為擔心多事,它主動以一種遠古「封山」秘術,封鎖了一切與「主人」這個詞匯相關的遐想。

  只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極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一個叫陳平安的人族修士。

  所以陸沉說它擅長操控心弦,所言不虛,一語中的。

  陳平安說道:「我們約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須遵守。」

  它正色道:「公子請說。」

  在給自己找名字的間隙,也學會了不少浩然稱呼。

  「第一,跟我返鄉之後,你不許對低於玉璞境的練氣士出手,不管出於什麼理由。」

  它點點頭,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一切術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寶,哪怕是劍修的飛劍,就當是撓癢癢好了,計較個什麼。

  「第二,飛升境之下,玉璞、仙人兩境修士,遇到衝突,你可以將其拘拿封禁,卻不可以只憑喜好,擅自打殺。」

  它還是沒有異議。

  大道凶險,小心為妙。

  此次醒來,先是遇到了一大撥劍修不說,天上一輪明月,不對,是兩輪明月,說沒就沒了,再低頭一看,還要加上人間少去了一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實在太嚇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約束,實則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

  「最後,到了我家鄉那邊,你就當是入鄉隨俗了,少說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規矩不多,沒有什麼山水忌諱,除了境界一事,你還需遮掩,以至於你的妖族身份,其實不用刻意隱瞞。」

  它點點頭,「公子的提醒,我都記下了。」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

  其實陳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這個和顔悅色的「年輕」修士,與最早相逢於明月畔、蛛絲上的那頭飛升境劍修大妖,差異太過天壤之別了。

  好說話得就像個在聽教書先生開課授業的學塾蒙童。

  陸沉以心聲說道:「可能是以某種秘法劍術切割性格了,壓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這種事情,你又不陌生。」

  陳平安說道:「以後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講理的大修士,我幫你講理。這種入鄉隨俗,你要趕緊適應。」

  它笑著沒說話。

  終究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强者為尊的蠻荒天下,還是要靠境界說話的。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講完道理,你再出劍。」

  它這才嗯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它見陳平安打算養傷去了,說道:「公子,我給自己取了個化名,『陌生』,是否妥當?如果公子覺得可行,以後喊我一聲小陌就是了。」

  陸沉笑容尷尬。偷聽心聲,真不地道。

  與此同時,陸沉對這位喜燭前輩的劍術高度,又偷偷拔高一層。

  陳平安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口一個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廚子那邊修煉出了一種耳旁風神通,結果又來個?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不妥當的。不過你以後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它點頭道:「好的,公子。」

  「小陌,這算是見面禮。」

  陳平安攤開手掌,宛如一輪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懸在天,是那把長劍震碎的月色碎又圓。

  陸沉憋著笑。

  「這是我給公子的回禮。」

  它以雙指拈住那輪明月,輕輕放入袖中,然後翻轉掌心,多出了一座上古遺跡,瓊樓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細看之下,百餘建築,古老樣式,鱗次櫛比。

  陸沉眼神暗示陳平安,別瞎客氣了。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月宮舊址,如那遠古四海龍君的龍宮是一個品秩的!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毫不猶豫就收入袖中。

  以後劉羨陽和賒月的那場婚禮,份子錢有了。

  陸沉嘆了口氣,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的想法,善財童子,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陳平安開始穩固境界,就像一處人身天地的老天爺,不得不四處平叛,收拾舊山河。

  從武夫止境歸真跌到了氣盛一層。

  從修士玉璞境跌一路到了金丹境。

  陸沉就與喜燭道友坐遠些,一起嘮嗑。

  取出了兩壺白玉京神霄城特製的桃漿仙釀,再拿出一張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紙當桌布,放了幾碟佐酒小菜,手拍黃瓜,涼拌豬耳,最後還有一碟松子杏仁,滿滿當噹。

  看了眼略顯拘謹的喜燭道友,陸沉愈發嘖嘖稱奇,控制心境,更換心性。

  這分明是用上了遠古神靈的手段。這些個老前輩,施展起諸多失傳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陸沉笑問道:「喜燭前輩此次重返人間,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悵道:「物事兩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絞,哀痛剝摧,情難自禁。」

  停頓片刻,小陌提起酒杯,為自己的心緒做了個更加言簡意賅的總結,就一個字,「苦。」

  陸沉跟著舉起酒杯,輕輕磕碰一下,「聽到這裡,小道可就要攔前輩一句了。」

  小陌說道:「但說無妨。」

  陸沉笑道:「人生難得苦盡甘來。再說了,有人共患難,苦就不那麼苦了。」

  小陌深以為然,微笑道:「陸道友高見。」

  陸沉問道:「前輩似乎在後世……名聲不顯?」

  言下之意,是前輩你這麼高的境界,為何在蠻荒天下沒有留下一連串的壯舉事跡,在人間萬年傳頌。

  小陌點頭道:「我喜歡專心練劍,不太喜歡與誰廝殺,抖摟威風一事,確實非我擅長。」

  陸沉嘆息一聲,「豪傑無名,是世道不對啊。必須與前輩走一個。」

  小陌與陸沉各自飲盡一杯酒後,想了想,「我曾經追殺過仰止,可惜當時劍術不精,消耗一月有餘光陰,始終未能殺掉仰止,結果被朱厭攔阻救下,我以一敵二,打不過就跑了。」

  陸沉手一抖,酒水差點灑了一地,趕緊施展術法將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頭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趕忙致歉道:「聽聞壯舉如晴天霹靂,失態了,失態了。」

  小陌雖然心有疑惑,一個十四境大修士,何至於為了這種事情,大驚小怪。

  不過對方如此……捧場,小陌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

  沒辦法,這頭沉睡已久的遠古大妖,更多記憶,還是萬年之前那些動輒各部神靈隕落如大雨、大妖戰死後屍骸堆積成山的慘烈戰役。如今蠻荒天下那些被視為「祖山」、「主峰」的雄偉山脈,幾乎都是大妖真身屍骸的「斷壁殘垣」所化。

  自然而然的,它就從不覺得任何一場捉對廝殺,當得起「巔峰」二字。

  陸沉便與小陌說了些舊曳落河共主與搬山老祖的事。

  朱厭如今依舊在逍遙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廟拘押在了道祖一處棄而不用的煉丹爐遺址那邊。

  小陌聽得神色認真,顯然是個極好的聽衆,等到陸沉嘮叨完畢,這才抿了一口酒,「原來朱厭與仰止,始終沒有結成道侶。」

  環顧四周,小陌繼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無安,猶如置身火宅,衆苦充滿,業火不息,甚可怖畏。」

  陸沉點頭道:「三界火宅,雲水清涼,以渡人來自渡,就愈發難能可貴了。」

  陸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好奇問道:「前輩還精研佛法?」

  小陌赧顔一笑,「曾經有幸親耳聆聽一位僧人在菩提樹下的說法,超脫文字藩籬,容盡十方雲水客,委實是高妙無雙。」

  陸沉搭不上話了。

  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問道:「公子在家鄉那邊,似乎有個大遺患?」

  陸沉點頭又搖頭,「有,又沒了。」

  文海周密,年輕隱官,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

  陳平安始終在追求無錯,防止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作為陳平安後手的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巔排名並不高。

  不然裴杯當年將弟子曹慈從劍氣長城帶回,從倒懸山重返中土,問拳白帝城。

  但是那個深藏不露的鄭居中,陸沉一直覺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過分。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在周密覺得陳平安最志得意滿的時候,加上禮聖不曾坐鎮浩然天下,確實機會難得,稍縱即逝。

  那麼已經躋身十四境的鄭居中,確實是最適合拿來針對周密一記「無理手」的對弈之人。

  問題在於,陳平安是跟鄭居中求情了?還是悄悄做了一樁什麼買賣?

  不管是哪種情況,陸沉都覺得陳平安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小陌說道:「等我跟隨公子回了家鄉,想來總有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陸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點頭稱是,然後眺望遠方,笑道:「我學劍快,出劍更快。」

  只有提及劍術一事,才流露出一個飛升境巔峰大妖該有的氣勢。

  之後陸沉就與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其實青冥天下同樣不乏奇人異士。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為十九州,而浩然卻是九洲,由此可見,兩座天下的山運和水運,相差懸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一座天下,也還是有些寺廟存在,那些佛門龍象,佛法之艱深、不可思議之妙,超乎想像。陸沉就曾遊歷天下,將大寺逛了個遍,曾有一位籍籍無名的小廟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處之室,一丈見方之地,卻能容納數千師子之座。

  玄都觀孫道長,吳霜降,不用說了。

  歲除宮守歲人,那個綽號小白的傢伙,看似被高估,其實是一直被低估。

  兗州一位名叫聶碧霞的散修劍仙,三千年雲水生涯,行蹤不定,遊戲人間。

  大修士元喚仙,道號南陽魚,別號赤子詞人,腰別一支鐵笛,自稱「天知我赤誠」,卻是「天以百凶養一詞人」的存在。

  一位山陰羽客,道號太夷,喜歡養鵝。

  陸沉一口氣提了十幾個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跡,都可以寫成一部神異志怪。

  至於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的林江仙。

  還有閏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結果習武半點不辛苦,即便轉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這麼管用,陸沉就給自己改名「陸有敵」、道號「螻蟻」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類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廟。

  既管著整座天下,轄境之廣,就像一座宗門的私家地界,反觀真正屬於文廟的領地,其實就只有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了。

  這些事情,都是陸沉與小陌道友一見如故的酒桌談資。

  只是不小心給年輕隱官旁聽了去,怎麼能算白玉京陸掌教通敵叛變,冤死個人。

  誰敢冤枉貧道,貧道可就要搬出余師兄了。

  陳平安雖然如老僧入定,其實陸沉和小陌的對話,都聽得見。

  寧姚之前從五彩天下,仗劍飛升浩然,如果不是臨時起意,不然她可以給陳平安帶來一份關於青冥天下的諜報,都是飛升城劍修四處搜集而來的成果,大致記錄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內發生的大事。

  陸掌教的這些「諜報」,當然很能查漏補缺,而且相對於那些傳聞,會更加接近真相。

  「陸道友的第二家鄉,高人輩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會更加高不可攀。」

  小陌大為感慨道:「以後我就不去遊歷了。」

  陸沉笑著不說話,這話說得早了。

  小陌問道:「公子的家鄉,是怎麼個地方?」

  畢竟自己以後就要在那邊落腳了。

  陸沉滿臉得意洋洋,一手持杯,輕輕搖晃,一手拿筷,下筷如飛,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問對人了,小道在那邊擺過多年的算命攤子,風評極好,有口皆碑,老幼婦孺,瞧見了小道,眼神臉色都透著股發自肺腑的熱乎勁兒,打個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這劍氣長城是怎麼個被待見,小道在那舊驪珠洞天,就是怎麼個受歡迎了。」

  小陌身體前傾,一手虛扶袖子,一手從菜碟裡邊拈起顆杏仁,聽著陸道友的言語,先將那顆乾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這才口齒清晰點頭道:「陸道友人緣好,不覺奇怪。」

  陸沉抬起持筷之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邊,聽你家公子一句勸,真要小心做人了。至於緣由,且容小道為道友慢慢道來。」

  小陌聽著陸道友的介紹,對那座驪珠洞天充滿了戒備,微微皺眉,憂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死士啊。

  不過最凶險的事情,其實已經過去了。

  因為暫時無需歸還劍術。

  一旦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在城頭那邊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

  那它就會被那個傳授劍術給自己的至高存在,帶回城頭這邊,然後站著不動,被陳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讓後者砍出個刻字戰功為止。

  加上先前已有的「陳」字。

  可能就會湊成兩個名字了,要麼是陳平安。

  要麼是陳清都。

  陳清都,小陌當然很熟。

  是一個早年資質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穩的劍修,而且在登頂之後,人族一衆劍修當中,就屬陳清都最難纏,出劍最狠,怪話還多。

  陸沉舉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擔任護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搖頭道:「不是什麼護道人,我只是死士。」

  它沒有那麼多的彎彎腸子。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雙方久別重逢,哪怕萬年之後,它依舊感激涕零,敬畏依舊,不減絲毫。

  是絕對不會還手的,這與雙方劍術、境界高低,沒有半點關係。

  不然就算對上了白澤,假使起了爭執,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爭,它就算打不過,難不成連拼死一搏都不會?

  劍修什麼時候,只會與境界更低之輩遞劍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除了跟白澤曾從人間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後來占據托月山的大祖,開闢英靈殿的大妖初升。

  甚至還有那位身為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

  還有與陳清都一個輩分的兩位劍修,一個叫元鄉,一個叫龍君。

  它哪個沒打過?

  當然,都輸了。

  「小陌兄,你覺得為人最緊要事為何?」

  「長久活著。」

  比如萬年之前,它結網捕捉天上一切「飛鳥」,鸞鳳鶴之屬,皆是果腹食物。

  又有一位振翅遨遊天地間,喜好肆意驅逐大海之中的蛟龍,聚攏之後,再一口吞下。

  「陸道友似乎並不認同?」

  「是得講良心。人以國士待之,我以國士報人。」

  小陌迅速翻檢心湖書籍,尋找「國士」這個詞匯的含義。

  「你在返鄉之前,能不能去見一下仙槎。」

  陳平安突然開口問道:「當然不是讓你承認他的首徒身份,這是你自家道脈的家務事,我不摻和。」

  仙槎,又叫顧清崧,是個不以境界名動浩然的奇人。

  他曾經幫著陸沉撐船泛海訪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賀小涼視為師尊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在文廟那邊,曾經答應過自己,以後會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陸沉氣笑道:「你就這麼不把跌境當回事?!」

  陳平安說道:「習慣就好,熟能生巧。」

  那是你不知道我當那在這邊,碎過多少次金丹,跌過多少次境界了。

  小陌由衷感嘆道:「公子真劍仙也。」

  陸沉說道:「沒問題,答應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見一面而已。」

  陳平安竟然猶有餘力,丟給陸沉一物。

  陸沉接過手後,竟是那珊瑚筆架,驚喜道:「送我了?!」

  年輕隱官斜視一眼陸掌教。

  陸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儘量跟王洞之爭取來半座龍宮的收益,只是咱倆怎麼個分賬?」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看著辦,憑良心。」

  小陌笑著點頭,看來公子真是把自己當自己人了,先前說話多客氣,到了陸道友這邊,好像就不太一樣了。

  陳平安說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寶瓶洲雲霞山那邊,你得幫我想出個應對之策,如果可行,我們就四六分賬。」

  當年雲霞山蔡金簡幫忙飛劍傳信一事,陳平安必須還上這份香火情。

  何況剛認識的那位耕雲峰地仙,峰主黃鐘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個酒友了。

  雲霞山在近百年之內,擋不住氣運流散的趨勢,皮囊內空,所以就算被雲霞山躋身了宗門,不出三百年,綠檜、耕雲在內的雲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開峰的靈秀山水,都會變成過眼雲煙,淪為不宜修行的靈氣稀薄之地。而雲霞山的這種氣運衰落,頗為古怪,在當時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看來,甚至不是兩張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決的。

  「妙不可言,貧道剛好有件寶物,與那雲霞山頗有緣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對症下藥。」

  陸沉哈哈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玉圭,雲紋浮雕,此物有一大奇異,顔色能隨季節更替而變化,顯現出不同的祥瑞圖案、古篆文字,與四季對應。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勞駕陸掌教在海上見過了顧前輩,再登岸親自走一趟雲霞山。」

  陸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陳平安笑道:「學一學杜俞。」

  不然以後得閒再去耕雲峰找黃鐘侯喝酒,便少了幾分滋味。

  陸沉問道:「杜俞?何方神聖?」

  陳平安卻沒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

  陸沉只好繼續與小陌喝酒,不再言語。

  小陌看著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孤獨之感。

  誰知求道不求魚,此時方認自由身。

  「鄭居中不愧是鄭居中!」

  陸沉突然面露喜悅,「這都完完整整擋得下來,而且半點無遺漏,還順手解決掉一些個隱患。」

  陳平安睜開眼睛,攤開手,「來壺酒。」

  陸沉拋過去一壺來自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陳平安揭開泥封,喝了一大口,輕聲道:「他娘的,老子終有一天要幹死這個王八蛋。」

  小陌還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劍仙也。」

  陸沉抹了把臉,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尋常的一天,風和日麗。

  朱斂今天在大興土木的灰蒙山那邊,帶著蔣去一起去親自下場,老廚子在打硪,年輕修士在幫著山上匠人墨斗彈線。

  小暖樹還在落魄山那邊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樓一樓的老爺屋子那邊打掃,桌上書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幾分了。

  賬房先生韋文龍在與半個弟子的張嘉貞對賬,掌律長命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邊,嗑著瓜子,跟一個來山上點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兒,大眼瞪小眼。

  沒了陳靈均在場穿針引線,一大一小其實也不知道聊什麼。如果青衣小童在這邊,就熱鬧了,總有些讓米裕都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蹦出,比如一說到拿人的手軟,陳靈均就會跟香火小人兒對視一眼,然後一個放聲大笑,一個捧腹大笑,在桌上抱著肚子打滾。連米裕都腦子轉幾個彎,才知道倆色胚到底在說什麼。

  米裕就納悶了,真是都跟那個看門人鄭大風學來的本事?

  這讓米大劍仙對那位「大風兄弟」,愈發心神往之。

  老廚子,魏山君,再加上陳靈均,一個個的,反正都喜歡都把功勞往鄭大風身上推,於是在米大劍仙心中,就有了個極其偉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據說還相貌堂堂。

  弈棋一道,極其不俗,連朱斂和魏檗都下不贏,還能與曹晴朗、元來兩個年輕的讀書種子,聊那科舉制藝的學問。

  據說每天在這邊看守山門,會耐心為岑鴛機指點拳法。

  言語風趣,能葷能素,可俗可雅。什麼白髮簪花老來俏,男人騷俏起來,就沒女人什麼事了,得靠邊站。

  山門口那邊,落魄山右護法坐在竹椅上邊打瞌睡呢,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小雞啄米一般。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開始期待好人山主帶著自己一起去紅燭鎮那邊耍,走江湖不分遠近哩。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螢火蟲在飛,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壟水間的流水在串門。野草在微風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間眨眼睛。

  小米粒一個蹦跳起身,一手持金扁擔,一手抓行山杖,耍了一套學自裴錢的瘋魔劍法。

  陳靈均在山路行亭那邊,拉著好兄弟白玄一起觀看一場鏡花水月。

  白玄出門前,給自己泡了一壺枸杞茶,聽陳靈均說過,喝這種茶,會顯得自己是個老派江湖人。

  白玄如今煩得很,不比練劍,實在是拳難學啊。一看就會,一用就廢。

  所幸只要不上擂臺,就依然是無敵的。

  陳靈均經常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上次你跟裴錢比武,很厲害啊,人都要倒了,楞是給打得站回去了。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幹架一場了。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陳靈均前些年在落魄山這邊,囊中羞澀,都沒錢捧個人場了,實在是留不住錢啊,在落魄山最為拮據的那些年裡,陳靈均是個死要面子的,其實自掏腰包,變著法子送錢給自家山頭了。

  除了那份雷打不動的媳婦本,確實是手邊一顆閒錢都沒有了的。

  後來的山門俸祿,絕大多數錢財,都在那趟北俱蘆洲遊歷途中,結交了幾位朋友,他習慣了一擲千金,早花沒了。

  所以每次看鏡花水月,陳靈均砸神仙錢開口說話,都要醞釀很久該說什麼,才不算白花錢。

  所幸遇到了那位財大氣粗、卻比魏山君會做人一百倍的周首席!

  因為周首席留下了兩袋子神仙錢,一袋穀雨錢,一袋小暑錢,都給了陳靈均,說是讓他幫忙捧場,別讓衣帶峰劉仙子的鏡花水月太過冷清。

  之前騎龍巷有過一頓酒,陳靈均,周首席,東道主賈老神仙,都喝得盡興。

  陳靈均喝了個面紅耳赤,站在長凳上,使勁拍著胸脯,對姜尚真保證道:「咱哥倆誰跟誰,話不多說,都在酒水裡了,以後事上見!」

  衣帶峰女修劉潤雲,被南塘湖那位仙子,還是偷偷開辦了鏡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帶峰的靈氣收益卻不小。

  硬是被兩個人撐起來的鏡花水月,一個叫崩了真君,一個叫浪裡小白條,出手豪爽得不像話。

  騎龍巷那邊,壓歲鋪子當夥計的白髮童子,先把小啞巴氣得不輕,就拉著隔壁鋪子的少女花生,在門口那邊曬太陽,一起吃著賒帳而來的糕點,正想著從崔花生那邊憑本事騙些銀子過來,好把債務還清。

  賈老神仙則從自家草頭鋪子串門到了隔壁,在櫃檯那邊,與石老弟閒聊幾句家常。

  石柔雖然煩死了這個喜歡臭顯擺的街坊鄰居,不過不得不承認,這位賈老神仙,確實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會讓弟子田酒兒做那「引錢龍」,提一水壺,放入幾顆銅錢,去水井汲水,回來的路上,一路細灑壺水,最後將剩餘壺水和那些銅錢一起倒入鋪子後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燒紙錢,其實講究也多。

  在落魄山,對這些老風俗,最講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斂,就是這位曾經走南闖北大半輩子的賈老神仙了。

  街坊鄰居的紅白喜事,也會幫忙,吃頓飯就行,不收錢,不光是小鎮,其實龍州境內的幾個府縣,也會邀請名聲越來越大的賈老神仙,富裕門戶,當然就得給個紅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給多了,給少了無所謂。家境不寬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頓飯,給一壺地方米酒,足矣。

  落魄山衆人,可能真正喜歡喝酒的,或者說把喝酒當飯吃的,只有賈晟。其實米裕和陳靈均都沒老道人這麼喜歡喝酒。

  今天老道人斜靠櫃檯,與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賈老神仙撫鬚而笑,「我們山主的謹言慎行,別小看了,這就是一種持戒。」

  整個大驪龍州地界,除了極少數幾個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事實上幾乎整個寶瓶洲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懵懂。因為那個異象,實在太快了。

  天開窟窿,一道白光,一閃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樓二樓廊道裡的崔東山,察覺到了不對勁。

  騎龍巷那邊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勢。

  就像一場飛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應,剎那之間,魏檗甚至誤以為整個北岳地界就會毀於一旦,只是等到魏檗離開府邸,來到披雲山之巔,發現又毫無異樣。

  錯覺?

  當然不是錯覺。

  那是周密親自落向人間的一記手筆。

  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淩厲出手。

  只不過一場原本足可讓整個舊驪珠洞天消失的滅頂之災,只因為一人的出手阻攔,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一個好像是訪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長,一襲雪白長袍,他站在落魄山門口的那張桌旁,笑容溫和,轉頭與一個黑衣小姑娘輕聲問道:「可以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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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35:2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六章 各有渡口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小姑娘趕緊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繩子,一路飛奔到桌子那邊,個兒真高啊,早知道就少跑兩步了。

  小米粒仰頭問道:「客人如果只是路過口渴,十分著急趕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願意多歇一會兒,看看風景,可以喝茶,我這就去給客人燒一壺熱水。」

  一張小臉蛋,似乎很期待客人說不著急。

  那人笑道:「不是特別著急趕路。」

  因為在禮聖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小米粒立即笑容燦爛,「自家茶葉,麼啥名氣,不過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樣路過此地的老道長,都說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著,我這就去燒水煮茶。」

  見那客人還站著,小米粒立即瞥了眼長條凳,笑著補了一句,「客人放心,雖說前邊不久是下了一場大雨,不過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細擦過了。」

  桌凳不敢說纖塵不染,一定還算乾淨的。

  落魄山右護法每隔小半個時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乾淨?

  男人笑道:「好的。」

  黑衣小姑娘很快就返回,踮起腳尖,動作嫻熟,手腳伶俐,遞給客人一杯熱茶。

  男人雙手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

  小米粒撓撓臉,笑容靦腆,輕輕擺手,告辭一聲,返回山門另外那邊的竹椅坐著,期間停步轉身,與客人說有事就喊她。

  男人喝著茶水,意態閒適,瞧著很有仙氣啊。

  瞧見了小姑娘的打量視線,男人笑著抬了抬茶碗。

  小米粒笑了笑,有些難為情,很快轉頭,繼續自個兒正襟危坐。

  遠處有個青衣小童,打了個酒嗝,見那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桌子那邊,還坐著個陌生男子,穿得跟大白鵝似的。

  陳靈均大搖大擺晃著袖子,遠遠喊道:「呦,小米粒,又來客人啦?」

  小米粒答道:「哦,景清回山啦。」

  陳靈均問道:「右護法要不要幫忙啊?」

  小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揮,「哈,不用不用。」

  等到漸漸靠近那張桌子,陳靈均就開始放慢腳步,兩隻袖子也不晃蕩了。

  見那男子,像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好啊,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

  陳靈均站在桌旁,剛好擋在客人和小米粒之間。

  陳靈均作揖道:「落魄山陳靈均,拜見先生,不知先生是來訪友,還是純粹路過賞景?」

  男人微笑道:「不用客氣,你與我師父是好友。」

  陳靈均一頭霧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實在太多,不知道這位是在說誰啊。

  惴惴不安。

  擔心又是個趴地峰的年輕道士。

  小道士自個兒的修行,估摸著是平時比較憊懶了,稀拉平常,境界不高。

  可是扛不住人家的師父,是那北俱蘆洲黑道兩道的總瓢把子啊。

  陳靈均繼續笑問道:「先生是從紅燭鎮那邊來的吧,可曾被一個行亭裡邊擺攤的屁大孩子攔路記名?」

  男人繼續答非所問:「我師父是北俱蘆洲的陳濁流。」

  陳靈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終於被陳大爺我碰到一個正常人了!

  越看越像是陳濁流那傢伙的弟子,讀書人嘛,一身書卷氣。

  不過窮得叮噹響的陳濁流很可以啊,約莫是被他收了個兜裡有錢的徒弟?真是缺啥補啥。

  陳靈均咳嗽幾聲,雙袖一抖,坐在長凳上,「那就輩分各算,不用喊我世伯,你喊我一聲景清道友即可,反正你師父不在這邊,咱倆就以平輩相交。」

  見那男人停下喝茶,笑容玩味。

  陳靈均吃了顆定心丸,肯定陳濁流在山下騙了個富家子弟,都不曉得我輩山中道人,顔色常駐,豈能以容貌判斷年齡?

  難道是陳濁流這傢伙不地道,在自己弟子這邊,就從沒提及過自己這麼個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這樣不講究,下次碰面,看我怎麼收拾他。

  陳靈均突然靈光乍現,再次提心吊膽幾分,試探性說道:「陳濁流收了個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從不犯同樣一個錯誤這件事上,陳靈均覺得自己還是很拿得出手的。

  鄭居中似笑非笑,說道:「不低,也不高,暫時與師父境界相同。」

  穩當了!

  陳靈均聞言爽朗大笑,朝對方竪起大拇指,「不錯不錯!」

  鄭居中微笑道:「飛龍在天,雲雨闐闐。老劍刃澀,神彩猶生。雷雨時過,壁上暗吼闐闐聲,與之相和。」

  陳靈均聽得嗯嗯嗯,一直在點頭。

  你這是跟我拽文呢?

  不愧是陳濁流的徒弟。

  陳靈均再無半點懷疑。

  至於對方是怎麼繞過了白玄和趙樹下,給他偷摸到了這邊來,反正山上有大白鵝,北邊還有個魏山君,總是出不了半點紕漏的。

  崔東山站在山道臺階頂部,眯眼看著山門口那個跟陳大爺嘮嗑的傢伙。

  不得不佩服陳靈均的膽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異象,其實龍州地界,地下竟然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埋伏,隱蔽至極。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後果不堪設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皆死。

  所幸都被鄭居中收拾乾淨了,乾淨得就像那幾條長板凳。

  先前這位白帝城城主,明顯是小心起見,力求萬無一失,在出手攔阻那顆棋子之前,就已經使得落魄山和藩屬山頭光陰倒流。

  唯獨置身山中的鄭居中,不被光陰溪澗所裹挾,但是他所有的言語、舉止、神色,都是跟著光陰流水一同「倒退」,天衣無縫。

  崔東山當然是選擇站在這條河流當中原地不動了。

  鄭居中似乎在詢問山上的崔東山一事。

  你會不會覺得,其實光陰長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們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證明此事,就連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實上,一旦真正深究此事,就連崔東山都不敢保證什麼。近乎無解。

  崔東山作揖道:「謝過鄭先生仗義出手,這份大恩大德,無以回報。」

  鄭居中搖頭。

  仗義出手?不仗義。何況天底下從沒有無以回報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捨,一方忘恩。

  少在這邊裝傻賣痴,即便你只是半個綉虎。

  崔東山嘆息一聲,既然無法私了,就只好做買賣好了。

  崔東山竪起兩根手指,然後又加了一根手指。

  白帝城在蠻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願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徠兩到三位劍仙。

  鄭居中好似懶得讓崔東山抖摟這些小機靈,直截了當說道:「先前在騎龍巷鋪子那邊,我跟你家先生談妥買賣,你這個當學生的,就別畫蛇添足了。」

  崔東山有些無奈,其實早先第一眼瞧見壓歲鋪子的那副對聯,是有懷疑的。

  雖說是那位賈老神仙的親筆無疑,可那副對聯內容,怎麼看都透著一股懸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對勁嘛。

  所以當時崔東山笑得不行,搶了對聯就往鋪子外邊跑,說是要給先生的師兄瞧瞧,把賈老神仙給嚇得魂不守舍,所幸崔東山也就是嚇唬嚇唬賈老神仙,很快就丟還給了賈晟,說繼續掛著好了。

  其實崔東山當時已經將那對聯從材質、文字、落款、鈐印都給研究了一遍,的的確確,沒有半點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對聯,更是賈老神仙的手書字跡無疑。

  等到鄭居中自己道破天機,崔東山才喟然長嘆一聲,真正明白了那個「會心處不遠」的真實含義。

  學問不在對聯本身,而是距離對聯「不遠處」的賈晟身上。

  同時提醒先生,只要會心想到此事,就距離白帝城鄭居中不遠了。

  這說明鄭居中極有可能,在他師父陳清流還是賈晟之時,鄭居中就已經捷足先登了,就像與師父毗鄰而居多年,鄭居中以此觀道,與斬龍之人學習劍術?

  事實上,之前兩個鄭居中,確實都在蠻荒天下,只不過陳平安在草頭鋪子與「賈老神仙」曾經有過一番心聲,只不過賈晟自身就像一位負責收寄信封之人,對於雙方書信往來的內容,賈晟是毫不知情的。

  鄭居中則悄悄跟隨韓俏色通過歸墟,憑此瞞天過海重返浩然,再以「賈晟」作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來到騎龍巷這邊,至於為何多此一舉,故意從「會心處不遠」那邊現身,不過是讓事後複盤此事的崔東山,讓這半個綉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雲間一別,百餘年過去了,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東山頓時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鄭先生這就過分了啊!實在太過分了!」

  鄭居中一笑置之,準備走了。

  崔東山趕緊快步跟上,「就不能換個對雙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鄭先生這種都快要跳脫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慪氣呢?」

  鄭居中懶得多說一個字。

  崔東山側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與鄭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過當年的彩雲十局,你是覺得我很空閒?」

  鄭居中緩緩而行,「你可以覺得輸棋有滋味,但是我覺得贏棋沒意思。」

  身邊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終究不是那個好不容易躋身心智圓滿無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巔峰綉虎了。

  有了太多的牽掛。人味一多,棋力就淺。

  鄭居中嘆了口氣。

  就像崔東山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口頭禪,「我是東山啊。」

  確實不假,少年崔東山,終究不是當年那個崔瀺了。

  當年作為文聖一脈首徒的年輕讀書人,造訪白帝城,雙方對弈於彩雲間,坐在鄭居中對面的崔瀺,拈子落子,不言不語,但是神色間,都像是在告訴鄭居中,你可以贏我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就一定可以贏過上一局棋的崔瀺,只要棋局夠多,鄭居中的贏面就會越來越小。

  這才是鄭居中願意與一個年輕讀書人,連下十局的真正原因。

  明明輸棋,而且是一輸再輸,卻要比贏了棋更自信滿滿。

  鄭居中從不看自己的棋譜,只有彩雲局是例外。

  如果不是崔東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陳平安的那樁買賣,鄭居中實在不願意再多說一句。

  作為出手幫忙阻攔周密的回報,鄭居中讓陳平安放棄在桐葉洲創建下宗的打算。

  就這麼簡單。

  只要不是桐葉洲,寶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蠻荒天下,都隨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葉洲有所謀劃?

  完全沒有。

  鄭居中就只是讓那位年輕隱官心裡邊不得勁。

  你在書簡湖沒能做成的事情,等你當上了劍氣長城的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劍仙了。

  在那桐葉洲,依舊做不成。

  任你在桐葉洲那邊早有布局,先手不斷,苦心經營,謀劃深遠,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不缺……

  可你陳平安就是做不到。

  鄭居中曾經答應過崔瀺,要為他的小師弟護道一程。

  這要還不是護道,怎麼才算?

  崔東山悶悶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負我家先生年紀輕,境界不高。」

  鄭居中停下腳步。

  不是在意崔東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覺得崔東山的這句話,說得太過弱者。

  弱者不是身體羸弱,腿腳無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也不是山巔修士眼中的山中人。

  而是喜歡遇事找藉口,是一個人的心性太過軟弱。

  崔東山舉起雙手,「當我放了個屁。」

  極少如此吃癟。

  誰讓身邊這傢伙是鄭居中。

  鄭居中的那個傳道恩師,斬龍之人陳清流,他就算願意出劍,但是未必護得住龍州地界這般周全。

  在崔東山看來,真正稱得上攻守兼備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數。白帝城城主當然穩居其一。

  崔東山雙手籠袖,問道:「既然已經事了,還在這邊散步?」

  鄭居中說道:「在等陳平安的第二記後手,李希聖。但是陳平安還是太過心軟,既不願求我,又不願耽誤李希聖的修行,就只好與我做買賣了。」

  一個修為實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師弟柳赤誠曾經為李希聖捎話給自己。

  鄭居中很期待與李希聖下一局棋。

  崔東山問道:「如果我先生是求你,會怎樣?」

  鄭居中說道:「還會怎樣,不會答應。」

  突然一個老秀才出現在兩人身後,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往旁邊挪了挪,伸手抓住鄭居中的骼膊,哈哈笑道:「鄭先生,鄭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鄭居中停下腳步,搖頭笑道:「文生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經道:「請鄭先生給我一個面子!」

  就是這麼開門見山,之前匆匆趕來落魄山,一路偷聽,老秀才終於忍不住了。鄭居中當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鄭居中一時語噎。

  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著鄭居中的袖子,輕聲道:「聰明人何必為難好人。」

  崔東山默不作聲,怔怔看著老秀才的側臉。

  鄭居中笑了起來,轉頭望向桌子那邊,點頭道:「落魄山的茶水確實不錯,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請文聖喝個茶?」

  老秀才拽著鄭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東山卻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轉頭瞪眼道:「楞著幹嘛,趕緊倒茶水去,你那眼力勁兒,比咱們小米粒差了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擠出一個笑臉,屁顛屁顛搶先跑去桌子那邊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聲與鄭居中說道:「謝了。」

  求人之時要臉皮厚,謝人之時要臉皮薄。

  鄭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聲答道:「文聖不用謝,我其實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聖一脈首徒了,但他必須是一個更强大的新綉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後我肯定經常去白帝城做客。」

  鄭居中笑道:「文聖缺酒,我可以讓人送去文廟那邊。」

  顯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別去了。

  老秀才跺腳埋怨道:「跟我客套個啥,生分了不是!」

  ————

  四座天下,天時有異,差不多剛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五城,分別是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神霄城,玉樞城。

  青翠城內有那函谷、澠池舊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雲生處」,都是名動天下的形勝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數從一到兩三位不等,各憑城主喜好,就像南華城,就多達三位,一飛升兩仙人,如果不是師兄余鬥攔著,陸沉都能再添兩三個副城主,甚至破例讓玉璞境擔任副城主。

  白玉京只有一城兩樓,會有過年的習慣,與山下風俗大致相同,別名「玉皇城」的青翠城,還有云水樓和琳琅樓。

  小童教寫桃符,道人還了常年例。

  通宵不睡守夜,人間同添一歲。為天下祈福,家家戶戶,和順安康,樂升平世。

  對於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來說,其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除夕貼的春聯,元宵就要收回。

  而且還要畫桃符,懸掛各處,所幸習慣成自然,倒也還好,何況最樂呵的,還是那些年紀不大的小道童們,喜慶熱鬧不說,關鍵是還能拿一堆的紅包,成群結隊,走門串戶,給仙長們拜年,這邊拿幾顆雪花錢,那邊拿幾顆,偶爾還能拿到一兩個裝有小暑錢的大紅包,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可是一筆不小的壓歲錢。

  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遇到那位出手闊綽的陸掌教了,一給就是兩顆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的壓歲錢,見者有份,每次大年初一,陸掌教只要沒去天外天,或是不曾出門遠遊,就會左手小紅包,右手大紅包,讓小道童們排隊,陸掌教詢問道童們一個問題,道書,經文,答上了,就給裝有穀雨錢的,答不上,就只給小暑錢,其實問題都很簡單。

  可惜今年的年關,陸掌教不在白玉京,一堆道童小腦袋湊一堆,大夥兒一合計,商量好了,怎麼都要讓陸掌教補上紅包,欠債不能欠錢。

  姜雲生在那傳聞是世間所有白雲生處的地方,喃喃道:「看樣子,蠻荒天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然後這位在倒懸山看門多年的「小道童」,就發現天幕那邊突兀出現一道大門,竟是被劍氣硬生生砍出來的。

  見此異象,白玉京之內,仙師道官如流螢群掠而去。

  被寧姚遞劍開闢出來的那道大門附近。

  兩撥青冥天下的道官,各自御風懸停,界限分明,相看兩厭。

  一邊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

  一邊是大玄都觀,歲除宮,采收山這些在各州執牛耳者的仙家勢力。

  有意無意,後者都聚攏在孫老道長那邊,與那些白玉京修士遙遙對峙,雙方擺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陣仗。

  此外,還有一些零星修士,兩邊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統道門譜牒的山澤野修,或是修行道法,屬於不被白玉京認可的旁門左道。

  三方都想要親眼見證「搬月」這壯觀一幕,注定載入青史,流傳千萬年。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對此事最為在意。

  他們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譽為「山上史官」,專門編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統「青史」。

  類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記錄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為,無論善行劣跡,皆不為尊者諱。

  白玉京每一道頒發天下的敕令,五城十二樓為天下各路道官傳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變遷,四時氣候,八方符瑞,各國道官戶籍增減,大小道門宮觀廢置,皆由這撥「史官」詳細記錄在冊,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誰都沒有資格翻閱這部史書。

  不過孫道長給了一句評語,落筆圓滑,弱於氣象,不敢說真正的好話和壞話,浪費筆墨。

  然後建議他們從白玉京搬到玄都觀,保管從此妙筆生花,氣象一新。

  白玉京餘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親自現身,自然就無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輪明月遷徙青冥天下。

  何況擅自出手,涉險行事,實在不算明智之舉。

  大門那邊劍氣凜然不說,又有禮聖和白澤一場廝殺,一著不慎,被裹挾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有心氣的,未必有實力插手。

  白玉京之外,既有膽子又有實力的,暫時有三人。

  一個是懶得動,一個是不願太早現世。

  還有一個是不願在公開場合,風頭蓋過自己的道侶。

  正是孫道長,與身邊不遠處的兩位女冠,她們年紀都不算小了。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撫鬚而笑,「我就說嘛,怎麼好久沒見著二皮臉的陸老三了,原來是又出門遛彎呢。」

  孫道長唏噓不已,方才驚鴻一瞥,瞧見了陳小道友的那頂蓮花冠,以及坐在裡邊使勁朝自己招手的陸掌教,撫鬚而笑,「不得不承認,這次小三兒立功不小,換成我是那位真無敵的話,肯定得給師弟幾大口熱乎的。」

  為朋友白送綽號,添磚加瓦,錦上添花,孫道長是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的宗師高手。

  「那位與貧道可謂莫逆之交的陳小道友,英姿颯爽,風采猶勝當年啊,觀其財運氣象,似乎又重操舊業,掙了個盆滿鉢盈?」

  畢竟那種實打實「背井離鄉」的勾當,不是誰都做得出來的。

  上次遠遊他鄉,從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收了兩個正兒八經的記名弟子。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還有那個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寶,也可以成為老觀主的嫡傳,但是錯過了。

  用孫道長的話說,就是上了歲數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輕人打交道,可以蹭點朝氣,磨掉些暮氣。

  只是傳授道法一事,老觀主自己沒有太過上心,反正觀內徒子徒孫本來就多,傳授道業一事,比他更有耐心,就將詹晴和狄元封丟給了兩位上了歲數的弟子,老道長給出的理由,極為服衆,在祖師堂那邊沒有任何異議,說你們這些師兄弟之間,就該多親近多走動,不然一年到頭碰不著幾次面,不像話。

  大潮宗的年輕宗主,徐雋,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鬼修。

  他攜手道侶一起御風而來,後者是一位飛升境巔峰的女冠,名為朝歌,道號複勘。

  她更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這兩座曾經一見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門大宗,歷史上都曾建立過下宗,結果都被對方宗門坑害沒了,由此可見,兩座宗門之間仇怨之大。

  所以孫道長就必須出馬了,說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天底下就沒有一樁聯姻解決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贊嘆不已。

  果然還是孫觀主說話有高度,有力度。

  傳聞老觀主在那場婚宴喝過了喜酒,一回到自家觀內,就找到了一個輩分最低、年紀很小的小姑娘,老觀主語重心長,與她教誨一番,加把勁,長得漂漂亮亮的,爭取以後讓那陸掌教來咱們道觀倒插門。

  小姑娘使勁點頭,信心可足。

  祖師爺爺說了嘛,那個叫陸沉的色胚,對她是一見鍾情呢,三天兩頭就趴在牆頭那邊偷看自己。

  何況在晏胖子那邊,這個說法也得到了佐證,所以可不是她胡思亂想。

  晏胖子在道觀裡邊,生意做得可好了,光是一本百劍仙印譜,銷量就十分可觀,價格嘛,稍貴了點。

  沒過多久,又推出了一部版刻極其精美、還有白也作序的皕劍仙印譜,分出了個上下兩冊,兩本印譜,上冊單賣,兩顆小暑錢,下冊單賣售價三顆小暑錢,白也的序文,難道不值個一顆小暑錢?

  兩本一起才賣三顆小暑錢,傻子才不買兩本呢。

  晏胖子還能經常撿到些桃花、桃枝,做成書簽和桃木筆桿,銷路很好,半點不愁賣。

  因為他暗示如今玄都觀,似乎年景堪憂啊,大香客們,香火錢,相較以往,清減許多啊,不那麼財大氣粗了,所以他掙來的神仙錢,是要與某人分賬的。

  還說他這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果由著他鋪開攤子,保管日進斗金,晏胖子每次一拍胸脯,肥肉顫顫,跟一筷子打在五花肉上邊。

  其實怪膩歪噁心人的。

  小姑娘每次都要翻白眼,或是轉過頭不去看。

  「晏胖子,我要是嫁了人,你會不會傷心啊。」

  「廢啥話,那不得傷心欲絕?瘦成一百斤不到?」

  「哈,瘦成半個晏胖子。」

  朝歌跟霜降一樣,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為閉關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單。

  在這件事上,只有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最「穩重」,都沒有什麼之一。

  因為老觀主自從第一次登評之後,就再沒有掉出過十人榜單,就連名次都沒有任何變化。

  第五。

  朝歌站在徐雋身邊,她一身詩意,滿眼柔情。

  朝歌身邊還有位女冠,施展了極為高明的障眼法,讓人霧裡看花,她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經變化數百種。

  這位十四境女冠,轉頭望向孫道長,神色不善。

  孫道長破天荒朝她赧顔一笑,略帶幾分心虛。

  一個大老爺們,誰還沒年輕過呢,怎麼可能沒點英雄氣短的兒女情長。

  不遠處,一位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名叫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

  是那出了一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三朝首輔,被尊稱為「雅相」。

  這個王朝,那可是一處著稱於世的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金玉叢林,瑩澈道場。

  青冥天下的三朝皇帝,可不是浩然天下,至多就是一百多年的光陰,在這邊恰恰相反,能夠穿龍袍坐龍椅的,幾乎人人都是資質卓絕、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長壽延年,每個帝王之家,都是家傳道法無比悠久的存在,歷代皇帝還能煉化龍脈,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龍子龍孫當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躋身上五境的修道胚子,往往就會意味著國運衰落,根本不用欽天監提醒。

  孫清曾經完成一樁壯舉,斬卻三屍,共登仙籍。

  三位屍解仙,裴績,韋居道,宇文山麓,一仙人兩玉璞。

  在青冥天下,屍解仙跟米賊、挑夫、一字師差不多,雖然不至於被視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可絕對不敢隨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不過孫道長給孫首輔取了個綽號,「四不像」。

  姚清本人也不以為意。

  倒是作為姚清三屍之一的裴績,曾經找過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麻煩。

  之後大玄都觀,就帶著一大幫子劍仙去青神王朝遊歷,美其名曰結交朋友,實則堵門。

  而孫道長自己,倒是沒有拋頭露面,不然就欺負人了,去還是去了的,這才有了與其中幾位五陵少年最年輕一輩,成為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與「雅相」姚清並肩而立的女子,是國師白藕。

  身材修長,姿容極美,天然嫵媚。

  腰別一支手戟,名為「鐵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青冥天下十大武學宗師之一,高居第三。

  不同於練氣士的百年一評,有人都覺得間隔太短,純粹武夫是甲子一評,猶顯太長。

  白藕在她第一次登榜後,名次墊底,然後幾乎每隔十年,就要被她宰掉在自己前邊的那個,以至於不到一甲子光陰,她就先後問拳四次,戰績全勝,死三活一,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止境武夫,還跌境了。等到白藕第二次登榜,就已經躋身前三甲。

  所以一直將她與浩然天下的裴杯作比較。

  而白藕也確實一直想要與那個所謂的女子武神,掰掰手腕。

  雙方同為國師,皆是女子。

  孫道長瞥了眼那個小姑娘,白藕與人對敵,喜歡梟取首級。

  老道長一直好奇,這麼件旁生橫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掛在腰邊,走起路來,會不會割傷大腿。

  哪怕武夫體魄足夠堅韌,神兵鋒銳,割破了法袍,豈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個阿良在青冥天下沒有久留,不然以那個傢伙的脾氣,肯定要幫自己問上一問。

  至於自己,畢竟年紀大了,開不了這個口,不然容易落個為老不尊的風評。

  借助老觀主揮袖造就的一幅山水畫卷,雖然畫面模糊,但是能看個大概景象。

  詹晴和狄元封對視一眼,都發現對方一臉匪夷所思,他們實在無法將那個連青冥天下都要經常說起的年輕隱官,與當年家鄉天下那個貪生怕死、老謀深算的的傢伙掛鈎。

  陸台和袁瀅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米賊王原籙,跟同鄉人戚鼓,一個出身捉刀客一脈的純粹武夫,也來湊熱鬧了。

  低頭縮肩的王原籙,瞧見了風流倜儻的陸公子,這位米賊一脈的道人,給人一種鬼鬼祟祟的姿態,偷摸過去,好像站在陸公子身邊,比較安穩。

  王原籙依舊是那頭戴氈帽、腳穿棉鞋,還有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裝束,不是吝嗇,這叫節儉,做人不忘本。

  他與戚鼓雖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與那家鄉「父母官」的首輔姚清、國師白藕,都沒什麼親近,甚至可以說半點好感也無。

  孫道長轉頭望向那個瘦猴似的米賊晚輩,撫鬚笑道:「咋回事嘛,見著了貧道也不吱個聲,弄撒子?」

  王原籙沒好氣道:「管你慫事!」

  年齡、輩分、境界都很懸殊的雙方,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孫道長說了一句「瓜皮。」

  王原籙回了一句「蕞娃。」

  孫道長笑問道:「咥一碗?」

  王原籙點頭道:「差的不要,來壺最貴的。」

  孫道長還真就丟過去一壺仙釀。

  似乎駡歸駡,喝酒歸喝酒。

  米賊一脈道統,不被白玉京認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點類似山下落草為寇的賊子。

  「悶慫啥時候才能找個暖炕的婆姨,休先兒咧。」

  「不是明兒個,就是後兒個。」

  老觀主此舉,明擺著是在為米賊一脈撐腰,半點面子都不給白玉京。

  不同於數量稀少的屍解仙,米賊這一脈道統,在青冥天下已成氣候,人數極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只求個道士譜牒,卻不去朝堂官府當道官,如果一定要當官,那他們就乾脆連道牒都不要了。

  而這都是玄都觀孫道長那位師弟一手造就出來的局面,傳聞余斗曾經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間,差點就要親自動手,殺盡米賊一脈,但是被大掌教師兄給攔阻下來。

  年輕道士身邊的同鄉戚鼓,一直內心惴惴。

  就這麼跟老觀主說話?真不怕被打個半死嗎?

  聽聞大玄都觀的孫道長,出了名的心眼小,修行路上最大樂趣所在,就是喜歡記仇翻舊賬,擅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半路敲人的悶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孫老觀主的作風正派。

  「貧道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一點,嫉惡如仇,眼睛裡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讓貧道的眼睛裡進沙子,貧道就往你鞋子裡裝沙子,不耽誤你修行趕路,就只是走路硌腳。

  王原籙當年在家鄉那邊籍籍無名,第一次出門遠遊,半路跟這位隱姓埋名的孫道長碰著了,然後合夥做過些買賣,虧大了,倒不是錢財上被坑,其實是有賺的,而是老道長騙王原籙,自己是他祖上,擔心王原籙不信,老人還曾拿出一部族譜,讓王原籙算是認祖歸宗了。

  那位瞧著就很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見著蹲在路邊啃烙餅的王原籙,就透著股熱乎勁兒,攥住王原籙的骼膊,說像,實在是太像了,當場把王原籙給整懵了。之後老道人自稱雲遊在外百餘年,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成了個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應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錦還鄉,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個都找不著了,心灰意冷,所幸後世子孫裡邊還只剩下個續香火的王原籙,不幫他幫誰?

  其實那會兒王原籙已經是而立之年的歲數,仍是熱淚盈眶,畢竟都不是什麼他鄉遇故知,而是碰著了自家老祖宗,磕完頭,就坐在地上,抱住孫道長的一條小腿,泣不成聲。

  當初王原籙誤打誤撞,靠運氣走上修行路,才剛剛開始修行沒幾年,沒見過世面,又實心眼,結果就那麼誠心誠意,傻乎乎喊了好幾個月的老祖宗。

  王原籙當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計較,自認為一個窮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漢,小二十年了,都沒能混出個最末流的道官譜牒,只能年復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沒半點名氣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誑騙什麼,騙財騙色?還是那一包裹的破爛書籍?

  王原籙就探口風,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剛認的老祖宗,這些書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給個百兩銀子,都不用什麼山上神仙老爺才的雪花錢,他王原籙就當孝敬老祖宗了。再說了,既然是一脈單傳,你老人家從指甲縫裡給自家晚輩摳出點銀子,總不過分吧?

  只要能夠賣出那些書籍,他就會立馬轉頭,回鄉找個姿色過得去的婆姨娶過門,歲數大點無所謂,腚兒大就成,好生養,反正自己歲數也老大不小了,到時候再生堆崽兒。哪怕依舊混不上個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續上了香火。

  那會兒的王原籙,哪裡曉得自己之後的人生,是那麼個刀光劍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瀅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籙這傢伙,跟自己未來相公同桌喝酒那會兒,拘謹得跟個鄉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著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膽怯模樣,見著了陸台,那種自慚形穢,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飾那份卑微。

  怎麼到了孫老觀主這邊,就如此做人敞亮、說話大氣磅礡了?

  陸台笑著以心聲解釋道:「這個王原籙,會很了不起的,越往後越厲害。如果白玉京那邊一直不把他當回事,放任自流,以後要吃大苦頭。」

  袁瀅頗為意外,似乎陸公子對王原籙的評價,要比徐雋更高。

  袁瀅問道:「白玉京那邊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爺,不在少數吧?」

  陸台從袖中取出一把摺扇,輕敲一下袁瀅的腦袋,笑眯眯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當然是明知如此,卻故意偏不當回事,那位真無敵覺得自己真無敵唄。」

  袁瀅笑眯起眼。

  陸台打開摺扇,正主兒來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頭戴一頂魚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劍。

  ————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齊廷濟和陸芝率先返回劍氣長城。

  雙方沒有去往城頭,身形落在南邊大地之上。

  城頭最新刻字者,隱官陳平安。

  齊廷濟抬頭望向那個最高處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沒半點吃味?」

  劍氣長城,最想刻字的那個劍修,當然是陸芝。

  阿良已經刻字了,而左右對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所謂,即便斬殺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願意刻字。

  用阿良的話說就是這傢伙字太醜,不敢丟人現眼。但是沒關係,自己可以代勞。

  陸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記仇。」

  齊廷濟有些意外,陸芝都會講笑話了?

  就是有點冷。

  陸芝好奇問道:「如果將來你再斬飛升,還會不會在這邊刻字了?」

  在劍氣長城戰場,之所以難以斬殺飛升境大妖,不是齊廷濟這些老劍仙們劍術不高,殺力不夠,而是大妖逃遁太過容易。

  可如今兩座天下形勢顛倒,以齊廷濟的實力,完全有機會對某頭窮途末路的飛升境大妖,捉對廝殺,再仗劍斬首。

  齊廷濟搖搖頭,「就以這個『萍』字收官,最好不過了。」

  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而不沉淪。

  一場舉城飛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劍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間,如今的異鄉,時日一久,將來也會成為各自家鄉。

  齊廷濟抬頭望向另外那半座城頭,「我們這位隱官,跌境不少。」

  陸芝有些憂心,「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齊廷濟疑惑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陸掌教喝上酒了?」

  陸沉在城頭那邊,朝陸芝遙遙招手,笑喊道:「陸芝姐姐,這裡這裡!」

  陸芝與齊廷濟一同御風去往城頭那邊,落地後陸芝一臉疑惑,「有事?要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陸沉朝陸芝那邊抬了抬下巴,笑著不說話。

  原來這會兒的陸芝,還手持一把南冥,愛不釋手,而且還腰懸一把遊刃。一尾青魚蹈虛圍繞陸芝,悠哉悠哉擺尾游曳。

  陸芝也跟著不說話。

  陳平安開口說道:「我沒事。」

  「寧姚很快就會返回。」

  齊廷濟笑道:「豪素就不回這邊了,只是讓我捎話給你,說那撥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劍修,讓你放心,他會幫忙盯著,總之不會讓人隨便欺負,雖然他不敢隨口保證護住所有劍修的性命,說自己畢竟不是你這個隱官,當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證一事,一旦有哪位劍修意外身死異鄉,絕不至於無人報仇。」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很足夠了。」

  某種意義上,豪素在劍氣長城沒怎麼履行刑官職責,不曾想卻選擇在青冥天下,真正當起了刑官。

  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威懾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還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廟和禮聖的眼皮底下,親手殺過飛升境修士。

  陳平安轉頭與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幫我問一下豪素,願不願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與你們白玉京商議一事,以後可以殺個飛升境,在白玉京那邊不用擔責。」

  陸沉頭疼不已,「此事還得問過二師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貧道這會兒可不敢打包票。」

  攬事不是這位三掌教的風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豪素儘量在你坐鎮白玉京的那個百年之內出劍,也算給那位真無敵一個臺階下了,這總可以吧?何況我們那些劍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動挑事。」

  陸沉無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貧道就這麼跟二師兄商量,約莫還得喝酒壯膽,硬著頭皮才敢開口。我那二師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對貧道這個師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順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貧道別好心辦壞事。」

  「再有,貧道得將醜話說在前頭,白玉京那邊,五樓十二城,並無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師兄早年訂立的法旨,在寥寥幾條大道規矩之外,絕大多數事情,各位城主樓主,能夠各憑喜好,駁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貧道都會竭力促成此事。」

  其實余斗對於劍氣長城的這撥劍修,頗為看好。

  道理很簡單,大玄都觀的劍仙一脈,實在是占據天下太多劍道氣運了。

  大玄都觀,曾經被人說成是浩然天下那邊的劍氣長城。然後這個由衷贊譽道觀和孫道長的說法,一下子就廣為流傳。

  結果就惹惱了孫老觀主,據說老道長氣得跳腳,說駡我可以,怎麼可以駡劍氣長城。

  屁顛屁顛找上門去,讓那個率先提出這個說法的飛升境修士,必須收回這句話,不然這件事沒完,咱哥倆積攢千年的情誼就算打了水漂,從今往後徹底結下梁子了。

  對方只得通過宗門山水邸報,昭告天下,捏著鼻子苦兮兮給了個新的說法,大玄都觀不是青冥天下的劍氣長城。

  這才心滿意足的老觀主,拍了拍那個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對方以後注意點,一口唾沫一顆釘,不能亂說話。

  這種話,其實從孫道長嘴裡說出來,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陳平安說道:「有件事,得麻煩齊宗主與酡顔夫人說一聲,寶瓶洲有一處南塘湖青梅觀,精心栽種了萬餘棵古梅樹,枯死大半了,回頭請她走一趟,看看有沒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會讓她白跑一趟。」

  齊廷濟點頭道:「好說,她如今巴不得有個正當理由,返回浩然遊覽四方。」

  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蠻荒天下這邊,她每天都心難安,總覺得置身戰場,太危險了,已經變著法子找個數個蹩腳藉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門待著了。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喜燭道友,會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會擔任幾年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

  一位堂堂飛升境巔峰的遠古大妖,略帶幾分拘謹,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齊廷濟大為訝異。

  陸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敵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沒有刻字。

  無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飛劍不要,換來一個城頭刻字,不虧。

  陸沉抱拳道:「告辭告辭,貧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門口,然後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結果無一人給句客氣話。

  小陌是打算等著自家公子先開口,再與相逢投緣的陸道友寒暄幾句。

  陸沉就保持那個抱拳姿勢。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見過了顧前輩,別忘了去趟雲霞山。」

  齊廷濟跟著說道:「以後有機會去青冥天下拜會陸掌教。」

  陸芝說道:「我不去。」

  小陌這才作揖拜別,「陸道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陸沉這才心裡稍微好受幾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與陸沉抱拳告別。

  下次雙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雙方再不是末代隱官與浩然陸沉的身份。

  而是驪珠洞天陳平安與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陸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身形化虹遠去天幕。

  確定陸沉已經遠離城頭,陸芝以心聲問道:「陳平安,這只劍盒怎麼辦?」

  她是真心喜歡。

  何況用順手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以後肯定還會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別管他怎麼說,就只管推到我這邊,咬定一事不鬆口,說這樁買賣,買賣雙方是陸掌教跟陳平安,劍盒當然會歸還,但是得讓陳平安親自露面談定此事,不然陸掌教到時候取回劍盒,再跑到落魄山這邊咋咋呼呼,存心一樁買賣想掙兩筆錢,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陸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辦了,我會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給你通風報信,你到時候就先找個地兒躲著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廟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兩次過後,陸掌教就心裡有數了。」

  陸芝聽得神采奕奕,頻頻點頭,其實她的本意,是實在不行的話,就讓隱官大人跟陸掌教打個商量,她願意花錢買下劍盒,但是她砍人還算擅長,獨獨不擅長跟人砍價,抹不開面兒,就想著讓陳平安幫忙出面談價錢,反正這次出行,沒少掙,天材地寶、神仙錢一大堆,萬一又給花沒了,到時候錢不夠,她就賒帳,大不了讓龍象劍宗或是陳平安那邊先墊補。

  女子買東西的樂趣,其實一半在砍價上邊。陸芝只是不擅長討價還價,不代表她不喜歡砍價。

  其實陸沉也不是那麼在意劍盒,此物這對他來說,比較雞肋。

  當然陳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幫著陸芝黑下這只劍盒,早就想好了,被陸沉帶走的珊瑚筆架,將來一半龍宮舊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歸陸沉。

  以陸芝的性情,以後等她躋身飛升境,她肯定會先遊歷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陸芝只是嘴上說不去,不能當真的。

  小陌輕聲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侶返回城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

  齊廷濟率先返回那處渡口,留下陸芝,等到寧姚返回才動身。

  陳平安在等寧姚的同時,看了眼遙遠的南方,再無十四境修為,哪怕窮盡眼力也看不到太遠的風景。

  想著一件小事,緩緩翻檢記憶,挑選以後當山下學塾教書先生的地點,位置距離落魄山,太遠太近好像都不行,黃庭國那邊好像還不錯。

  天庭舊址,金色拱橋那邊,周密身邊,一個女子始終站在欄桿上。

  青冥天下,被譽為真無敵的余斗,憑藉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時,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輪明月,蹈虛而行。

  寧姚御劍重返人間。

  一路打到天外的禮聖與白澤,各自返回。

  大驪京城的那個陳平安,與從劍氣長城返回的陳平安重疊為一。

  青衫背劍,肩頭停著一隻雪白蜘蛛。

  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兩人一起走向客棧。

  一個老秀才坐在客棧門口曬著太陽,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長凳上邊,其實也沒幾顆瓜子殼。

  好像就只是這麼坐著,一直在等人返鄉,只有親眼見著那個叫陳平安的關門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來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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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35:4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七章 事多如牛毛

  老秀才趕緊將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兩人,卻不是先與關門弟子說什麼,而是望向寧姚,笑道:「寧丫頭,攤上這麼個閒不住的傢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覺得委屈了,別管事情對錯,都千萬千萬不要覺得是自己沒道理啊,懷疑自己會不會小題大做,別想這些,只管大大方方與我告狀,我這個當陳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幫你駡他,絕不偏袒這小子!」

  估計天底下只有寧姚跟陳平安吵架,老人才會不幫自己的學生。

  人間事,其實好壞之別,往往就只差那麼一兩句話,就可以好壞顛倒。

  氣頭上,多了一兩句不該有的重話反話,平日裡,少了一兩句寬慰人心的廢話好話。

  因為越是親近之人,越容易覺得對方做什麼事都是天經地義的,都覺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結果越是覺得對方應該什麼都懂的時候,往往就是對方什麼都不懂的時候。

  寧姚笑著點頭道:「好的,告狀一事,我會跟某人多學學。」

  就像所有人都覺得寧姚的練劍資質太好,她就應該是五彩天下那邊,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人,寧姚做出什麼壯舉都不讓人意外。

  她是那座飛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歲月一久,寧姚還會被視為下一個劍道路上的陳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認為。

  老人只是覺得眼前的寧丫頭,就只是個想要告狀都無人可告的年輕晚輩。

  寧姚先告辭離去,說她可能要閉關兩天。

  她在修行路上,閉關次數,屈指可數。

  老秀才這才牽起陳平安的手,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手背,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蹦出個字,「嘿。」

  坐鎮劍氣長城的賀綬,已經將五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傳信文廟,於是茅小冬就很快傳信給先生。

  如今茅小冬擔任禮記學宮的司業,官職僅次於學宮祭酒。大官!

  陳平安在自己先生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不過依舊眼神明亮,笑著回了個「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實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經老秀才還鬧出過個不大不小的笑話,早年雜書翻得少,聖賢道理之外,學問不夠寬泛,以至於在書鋪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譜,見著了個「嘿」字印文,誤以為篆刻此印的某位書院山長,是個極風趣的讀書人,結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廟有了神像,專程跑去書院拜會那個山長,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著陳平安坐在門口長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給陳平安一半,邊嗑瓜子邊說道:「先生幫不上什麼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會兒已經什麼都安然無恙,先生很馬後炮了,不過見著了鄭居中,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照舊。」

  陳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說道:「先生能夠幫上點小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點頭,就沒有多說什麼。

  老秀才笑道:「東山那孩子,這次與鄭居中重逢,吃癟得很,氣得不輕,總算有點少年郎的樣子了,所以他主動開口,請我幫忙,與你這個先生打個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來當那個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邊,就需要你來解釋一二。」

  之前從正陽山返回落魄山途中,衆人在那條龍舟渡船上,已經商量出了個既定議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擁有單獨祖師堂的門派,是一個擁有宗門頭銜的「下宗」,還是在文廟那邊暫無宗字頭名號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種秋,崔嵬,隋右邊,幾個就在那邊落腳修行,而崔東山和裴錢,只是去那邊幫忙幾年,前者主要盯著「鄰居」金頂觀與那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動向,後者負責與青虎宮、蒲山草堂的人情往來。

  陳平安道:「其實我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只不過當初跟東山聊起這件事,我看他沒有興趣攬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設想,陳平安就是讓仙人境的崔東山擔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廟那邊都不用為了個宗字頭名分,跟誰掰扯什麼,要更名正言順。

  這對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東山身邊多歷練個幾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脈香火,方方面面,都時機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陳平安多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長,曹晴朗再行事穩當,再心性堅韌,可在陳平安這個先生眼中,難免還是……心疼幾分,總覺得曹晴朗太年輕,就要早早挑起這麼個重擔,處理一宗事務,曹晴朗的治學怎麼辦?將來還怎麼跟他的朋友一起負笈遊學,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東山那會兒不願意,陳平安自然就不會搬出什麼先生架子,强人所難。

  可現在崔東山願意親自出馬,就什麼事都跟著迎刃而解了。

  至於曹晴朗那邊,哪怕相信曹晴朗不會多想,陳平安當然還是會解釋清楚,反正就一壺酒的功夫,幾句話的事情。

  畢竟落魄山從無那種故意話說一半、讓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場習俗,所有事情都是攤開了說。

  老秀才看了眼陳平安肩頭的那只蜘蛛,疑惑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以心聲說了個大概,然後開口說道:「小陌,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現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隻原本銅錢大小的雪白蜘蛛,從陳平安肩頭向前一個跳躍,落地之時,已經是那個一身麻布衣衫,黃帽青鞋的小陌,與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見過文聖。」

  老秀才已經站起身,使勁點頭道:「喜從天降,吉兆人間,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陳平安就只好跟著起身。

  這可是一位「萬」字輩的飛升境巔峰劍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時候,小陌也在打量這位身材消瘦、個子不高的讀書人。

  雙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視的那種。

  在小陌看來,相較於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紀其實不大,就是瞧著顯老。

  這說明兩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夠脫胎換骨的時候,卻也沒想著更換容貌。

  陸道友說過公子這個先生的身份,浩然文聖,儒家文廟的第四把交椅。

  看樣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學問極大了。

  憑藉著一門望氣神通,小陌心中有數了,文聖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別是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

  難怪能夠當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說那個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說文聖獨獨選擇這三洲作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場大戰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過所謂的打架本事不高,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專指殺力高低。

  畢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輩修士,只說劍修,就有陳清都,龍君,還有那個與兵家初祖關係親近的元鄉。

  不過也曾有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讓小陌極為記憶深刻,對方是至聖先師的愛徒之一,高冠簪纓,身材高大,劍術極高。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以後遇到糾纏不休的潑皮無賴,就報上我的名號,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關於這位歲月悠久的蠻荒劍修,暫時還不適宜在文廟那邊錄檔,更不可以被山水邸報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頭跟亞聖、還有文廟三位正副教主打聲招呼就是了。其實此事半點不為難,這位小陌,在明月中長眠萬年,如今才剛剛醒來,之前兩座天下的萬年恩怨,半點沒摻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經醞釀好措辭,如何跟文廟討要功勞了。

  比如下宗觀禮一事,咱們文廟不派倆教主露面道賀幾句,像話?要是去兩個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這個理兒……

  小陌先點頭,再作揖,「恕小陌不敢與文聖先生同輩相交,公子曾經提醒過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鄉隨俗,循規蹈矩,禮數不可亂。」

  「其次,小陌如今也並非什麼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邊的一個死士扈從。」

  「最後,今天小陌得見文聖,學究天人,卻平易近人,小陌榮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著的關門弟子。

  哪裡找來這麼個彬彬有禮、行事古板的寶貝疙瘩,差點誤以為是一位書院學宮的君子賢人了。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與小陌笑道:「先生說話,當然比學生更大,小陌,這也是入鄉隨俗的一種,得講個先後順序。既然我先生說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先生與你稱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心裡暖啊,就像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加兩蛋,再搞點姜末,圍爐而坐。

  當然,最令人欣慰開懷的,是那個圍字。一人只是獨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說是圍爐嘛。

  小陌有些為難。

  在劍氣長城那邊與陸道友聊得投緣,聽陸道友說過,自家公子有三個癖好,雷打不動,自幼就尊師重道,故而長輩緣極好。喜歡當善財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後就是喜歡記帳了,陸道友當時言之鑿鑿,說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驪京城,親眼見著你家公子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門口這邊有兩條長凳,老秀才伸手虛按,「小陌兄,我們都坐下聊。」

  陳平安說道:「先生,不如找個地方喝酒?」

  老秀才擔心道:「能喝?」

  陳平安笑道:「境界隨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聲,「那咱們就去人云亦云樓那邊,離著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場,老秀才就直接帶著關門弟子去火神廟找封姨前輩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蔭涼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著良心,說自己跟關門弟子,都不是那樣的人。誰敢說個不字,有本事站出來,老秀才就把酒水都還給他。

  一起走向那條巷弄,在小巷門口的那處山水道場裡邊,老修士劉袈正拉著弟子趙端明喝酒。

  發現小巷外邊的三位,劉袈立即撤掉道場禁制,先與文聖抱拳致禮,老修士最近與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陳平安介紹道:「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們落魄山供奉。」

  劉袈板著臉點點頭,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見個人就攔路,老子就跟你陳平安一個姓。

  老修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以心聲喊道:「陳山主?」

  陳平安立即停步,問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難以啓齒,硬著頭皮問道:「最近不會再有外鄉人路過此地了吧?」

  好歹讓我緩一緩。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讓我怎麼保證,別人的腿又沒長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會離開京城。」

  劉袈鬆了口氣。

  老修士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

  小陌立即朝劉袈微笑點頭。

  陳平安心聲說道:「等我離去之後,劉仙師記得打掃崔師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離開大驪京城,就可以去那邊「撿書」了。

  雷法一道,如今陳平安不敢說如何精通,距離登峰造極還差得太遠,但要說登堂入室,陳平安自認是有的。

  只說那個雷局,在老龍城戰場遺址觀摩而來,然後托月山那邊一次次施展出來、最終趨於嫻熟,造詣不低。

  劉袈老臉一紅,繼而疑惑道:「陳山主這麼快就湊出一本雷法書籍了?難道這趟外出,湊巧見著了那位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情?」

  因為按照雙方之前的約定,得等到這位陳山主遊歷中土神洲,去龍虎山天師府做客了,見著了那個朋友,借書翻閱,才有可能拼湊出一本像樣的雷法秘籍。然後這本書不小心遺落在人云亦云樓裡邊,劉袈不小心撿到,隨便翻了幾頁,再與被雷劈過幾次的徒弟傳授道法,劉袈連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夢遊遠古雷部諸司,遇一神人為自己傳授雷法。

  劉袈越想越不對勁,想來是有話就說的性子,直截了當說道:「陳平安,你別是半路反悔,覺得此事棘手,在龍虎山那邊無法借閱雷法秘籍,只是抹不開面子,就隨便拿幾句山上雷法口訣來糊弄我吧?這可萬萬不行,我本來就對雷法一道,半點不懂,寧肯不教端明什麼,也絕對不會讓這孩子誤入歧途!」

  陳平安解釋道:「放心,這本我親筆撰寫的雷法秘籍,品秩不會太低,保證不會誤人子弟,趙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會出錯的,只要有半點紕漏,劉仙師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門駡街。」

  劉袈氣笑道:「好個陳平安,逗我玩呢,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門高深雷法來了?就此作罷,咱倆就當沒這檔子事,你也無需覺得丟人現眼。何況堵門駡街這種勾當,我可做不出。」

  你當自己是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啊,還是當自己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啊?

  陳平安有片刻恍惚,確實,只是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因為禮聖幫著往返一趟,在那邊又有陸沉的三山符,只說光陰長短,確實不長,可稍稍回想幾分,卻恍若隔世一般,兩座天下的兩個自己,一個跨越了半座蠻荒天下,一個將寶瓶洲從北到南走了一遍,兩趟山水路程期間,實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經歷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開口說道:「我家公子,於雷法一道,造詣極深。」

  劉袈楞了一下,因為徒弟在場,所以跟陳平安都是以心聲交談。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著急,那就等我遊歷過中土神洲龍虎山,到時候我會將書籍分出個上下冊,劉仙師再挑著選。」

  劉袈點點頭,「陳山主做事情還是老道穩定的。」

  此事就此說定。

  臨近宅子門口,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這個修士,是不是太沒個好歹了。」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和先生的,其實差不多,難免會患得患失幾分,沒有道理可講。」

  老秀才撫鬚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邊,少年突然說道:「師父,陳先生好像變了個人。」

  劉袈轉頭看了眼那個青衫劍仙,搖搖頭,不覺得。

  到了書樓外,圍著小院石桌落座,陳平安取出三壺酒,三隻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過酒壺和酒杯,落座之後,突然想起一事,「那個叫陸芝的女子劍仙,殺氣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滲人。」

  陳平安說道:「不是陸芝故意針對你,她就是這麼個脾氣,陸芝其實跟我一樣,嚴格意義上都是外鄉人,但她早就將劍氣長城當成了家鄉。將來等陸芝哪天躋身飛升境,會是殺力最大的飛升境之一,到時候殺氣更重。」

  如果陸芝能夠將那把本命飛劍「北斗」徹底煉化,再精心煉化那只劍盒所藏八把長劍,擅長攻伐、而弱於防禦的陸芝,就會變得攻守兼備。

  類似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

  未來陸芝的劍道成就,其實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一籌。

  當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這麼一個可能,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小陌開誠布公說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劍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說法,還能算作一位陣師,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還算比較擅長編織法袍。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可取之處了。」

  劍修。陣師。織造法袍。能夠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經是個在山上供奉、客卿一連串的香餑餑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總覺得這套措辭,聽著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獨門秘訣啊。

  小陌抬起一手,攤開掌心,擱放有一堆高低粗細不一的青色竹筒,顯得袖珍可愛,數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數丈甚至是數十丈的「布料」卷起,歸攏於一筒之內。更多是已經成型的數件法袍,縮放在一隻青竹筒其中。

  小陌說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一個人拜山頭,得有見面禮,還請公子幫忙分發出去,小陌終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過招搖,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絲馬跡。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實在無聊,隨手編織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評定,連那半仙兵都稱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長眠之前,小陌在蠻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脈,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蠻荒南邊一個宗字頭的洞府,比較像是傳承萬年的舊道脈,其餘要麼是在漫長歲月裡消散了,要麼是改頭換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幾道編織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這不是說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統,極有可能是其中一脈洞府,被金翠城吸納了。對於蠻荒天下的道統,這其實就已經算是與小陌沒有半點道脈淵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不插話。

  陳平安無奈道:「又是陸沉教你的?是不是說拜山頭,手裡邊得有敲門磚?」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傳弟子加供奉,估計人手一件法袍,綽綽有餘。

  至於彩雀府女修織造出來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實落魄山修士不太適合穿戴在身。

  但是這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這份重禮,所以直接拒絕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約定,可以離開落魄山了,如果到時候你還想送,我就不攔著你。在這之前,我們不談此事。」

  小陌只得轉頭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這件事就聽你公子的。咱們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規矩,只是一座山頭又有一座山頭的風氣,都不是那麼刻板的。」

  小陌翻轉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場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門的慶典。

  當時有四十三位祖師堂譜牒成員,外加三十六位觀禮客人。

  等到慶典結束,陳平安乾脆趁熱打鐵,讓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撥客卿。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邵雲岩,酡顔夫人。

  在雲上城擔任供奉的老真人桓雲。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

  以及浮萍劍湖,有個「小隱官」綽號的劍修陳李。

  在文廟那邊,落魄山新收了個供奉,老劍修於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邊,至於能夠拐騙到一兩位劍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撥孩子的各自緣分了。

  在劍氣長城,又多出一個曹峻。

  山上有個說法。

  供奉數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著一個仙家門派的底蘊深淺。

  而客卿,則很能說明一個門派,通往祖師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寬。

  老秀才開始說正事,「平安,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這樣的歲月悠久,活了萬年、或是大幾千年的蠻荒大修士,別說一雙手,可能兩雙手都數不過來,早早就是飛升境,甚至是飛升境巔峰了,為何除了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大妖,始終沒有一頭大妖,成功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裡,老秀才已經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論事,千萬別介意,我自罰一杯……」

  小陌趕緊雙手持杯,身體前傾,神色誠摯,言語懇切,「文聖先生說話直爽,敞亮人說敞亮話,分明就是把小陌當半個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罷,天底下只有一口悶的酒,酒桌上就沒有彎來繞去的話。不多說,我先悶一個,文聖先生隨意。」

  小陌一個仰頭,酒杯空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都從哪裡學來的人情世故、酒桌學問?

  自己還提醒小陌要入鄉隨俗,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老秀才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就沖小陌兄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個。」

  陳平安提醒道:「先生,這是自家酒水,慢點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罰一壺,也不占半點便宜。

  只有喝別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學問。

  不過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還是陳平安自己,其實當下都不適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鬚。

  陳平安突然小聲說道:「封姨那邊,好像還有百來壇百花釀。」

  老秀才一拍大腿,「離開寶瓶洲之前,一定要與封姨前輩道個別。」

  陳平安點頭,「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繼續說道:「雖說合道極難,這不假,小陌在內,需要以酣眠的方式養傷,也不假,但是那些個舊王座,難道修行資質,哪個會差?」

  陳平安點點頭,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資質,就極好。

  妖族真身堅韌這個先天優勢,還帶來一個後天優勢,兩者之間存在一個門檻,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門遠遠比人族要難,可一旦煉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壽命就要遠遠長於人族。

  就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大道補償。

  小陌放下酒杯,輕聲說道:「是白澤。」

  老秀才點頭嘆息道:「對了,是因為白老哥的存在。」

  白澤擁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這就是白澤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對方告知,只要煉形成功,有了真名,就會在白澤那邊「記錄在冊」。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過,搶也搶不來,早就認命了。不單單是我,當年所有選擇沉睡養傷的同輩修士,都一樣。」

  其實小陌跟白澤不但打過架,而且還是兩場。

  一次覺得白澤看著不像是個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澤竟然準備幫助那個小夫子,在浩然山巔鑄造大鼎,要篆刻下無數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語道破天機,「其實白澤自己也為難,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歸還給誰,就能做到的。」

  這大概就是白澤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稱之為大不自由的事情。

  這就意味著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一樣為難。

  假如白澤死了。

  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關隘,原本白澤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飛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需要得到某種大道認可,後世大妖才得以躋身十四境。一旦白澤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種大道禁制。

  假如白澤沒死,兩座天下相互攻伐,戰事慘烈,蠻荒妖族傷亡越慘重,白澤的境界,就會無限接近十五境,白澤的戰力,更會成為一個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十四境。

  簡單來說,到時候的白澤,殺力之大,完全可以視為一個不被劍氣長城拘束的陳清都。

  老秀才轉頭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鄉,如今世道,也不是萬年之前了,讓你入鄉隨俗,起先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不過我相信以後會越來越熟稔輕鬆。」

  小陌點頭道:「如今我剛到浩然,所見人事還不多,未必相信萬年之後的世道,就一定會比萬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願意相信公子和文聖。」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這麼講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酒。

  在京城這邊,除了那樁私人恩怨之外,還要請關翳然喝酒。

  以及與曹晴朗的科舉同年,那個叫荀趣的鴻臚寺年輕官員一起逛書肆。

  可能還要去一趟蘇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見誰說什麼做什麼。

  然後就是與先生道別,再帶著寧姚,還有裴錢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楊家鋪子。

  聽小米粒說,張山峰見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遠霞了,說在那邊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葉洲之前,陳平安直接去那個清源郡仙游縣,喝酒。

  落魄山那邊,老劍修於樾還一直在山上等著自己,因為於樾會挑選劍胚,收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說法,這件事,有點眉頭。

  陳平安倒是不會覺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劍仙胚子,最後能留下幾個在落魄山修行,隨緣。

  之後就是在桐葉洲選址和創建宗門了,一行人剛好可以乘坐那條玄密王朝送來的渡船「風鳶」,跨洲遠遊,順便為渡船勘驗出一條相對安穩的商貿路線。

  到了桐葉洲,陳平安還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見姚老將軍。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如今因為跌境,肯定要耽擱一段歲月了,陳平安也會在大煉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閉關,將一身所學,熔鑄一爐,爭取重新躋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

  其實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會讓人如何為難。

  落魄山門口那邊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鄭居中離去後。

  大白鵝,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先前瞧見文聖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氣,立馬就知道自己估計又扯犢子了。

  陳靈均耷拉著腦袋,有些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問道:「為啥臨行之前,那人會撂下一句教人沒頭沒腦的怪話,說什麼他師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鄭先生在與景清說客氣話唄。」

  唉,景清還是小腦闊兒不太靈光。

  自己總想著要將景清舉薦進入某個江湖門派,就是極為隱蔽、門檻極高的竹樓一脈了。

  之前都提兩次了,暖樹姐姐總是不答應,裴錢的態度模棱兩可,就只好一直拖著了。

  陳靈均與崔東山以心聲問道:「那人是誰啊,你肯定知道對方身份,與我透個底?」

  免得嚇著小米粒。

  崔東山卻有些心不在焉,擺擺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鄭就可以了。」

  老秀才還是很厲害的。

  只有他才能夠先讓白澤,再讓鄭居中改變主意。

  賣他個面子。

  但是崔東山心裡邊就是不痛快。

  陳靈均抬起一隻袖子,擦拭著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鄭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鄭居中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靈均也懶得多想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東山說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陳靈均輕輕一拍桌子,「不像話,取名字這種事情,老爺最擅長,你湊啥熱鬧,當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東山一本正經點頭道:「我就是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覺得這個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撓撓臉,不說話。

  崔東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過了那麼一趟蠻荒天下,做成了那麼多的事情。

  就會變得不一樣,很不一樣。

  雖然跌境很重,但是沒關係。跌的只是境界,暴漲的卻是道心。

  崔東山都不用去大驪京城見先生,就能夠想像如今是怎麼個情況。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試試看。

  這會兒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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