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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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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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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36:07
第六卷 亂世權臣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十四兩銀子

  在人云亦云樓的院子裡,老秀才喝了個醉醺醺,說自己要去個地方,早就想親自登門去道謝了,還說那兒曾是自己錢袋子的由來,讓自己生平第一次湊齊了比較像樣的文房四寶,真正像個在書齋做學問的讀書人。

  陳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裡,就沒跟隨。

  老秀才離開院子,獨自出京南遊。

  曾經在中土神洲一個小國的陋巷,一大一小,師徒兩個,每次窮的揭不開鍋了,閒著也是閒著,讀書也讀不出個肚子飽,就會有事沒事,一起站在門口,眼巴巴等著少年一封家書的到來,其實信上邊寫了什麼,兩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隨家書一並寄來的那筆修金,也就是外鄉少年與當地秀才拜師求學的薪水,錢是英雄膽吶,偶爾碰到一些節慶日子,例如至聖先師的誕辰,遠在寶瓶洲的東家,還會為名義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筆節敬,給個銀錢多寡不定的節庚包。

  窮酸秀才第一次跟銀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筆極豐厚的節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書,只有一封輕飄飄的書信,秀才使勁抖了抖,別說碎銀子了,都沒個銅錢的聲響,秀才便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門口,雙手籠袖,其實挺愧疚的。家裡不是沒錢,但是爺爺埋怨他私自離家出走,一走就走那麼遠,竟敢直接從寶瓶洲走到了中土神洲,還找了個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國書生當先生,其實以寶瓶洲崔氏的家底,找個書院君子賢人當家塾先生都不難,所以崔氏那邊,每次給錢給得極為摳搜。

  當時還不老的秀才,倒是沒有埋怨自己的學生,陪著少年一起蹲在門檻那邊,反而安慰少年,「怨不著誰,得怪先生的學問不深,討你家長輩的嫌了。」

  因為上一封家書的末尾,少年的爺爺,給了個幾十字的科舉制藝策題,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實學了。

  秀才挑燈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餘字的答卷,只覺得一肚子學問都給掏空了,實在不擅長這些,若是真擅長,早他娘考中進士了不是?等到少年回信一封,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實就後悔了,實在是擔心以後的修金和節敬都跟著驛騎一起跑沒影了。

  少年從先生手中一把抓過那信封,使勁攥成一團,丟到小巷對面的牆壁上,結果信封滾回了眼前,氣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幾腳,結果被先生拉住骼膊,少年賭氣道:「這麼個破家,回個屁,以後都不回去了。」

  「不許說氣話。」

  秀才將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學生的腦袋,彎腰起身,去撿回地上的信封,輕輕抹平,打開一看,就兩張紙,上邊是家書,除了一些老調常談的長輩話語,末尾還有句,「你這先生,學問一般,不過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錯。」

  而下邊那張紙,就是貨真價實的銀票了,足足百兩。

  秀才笑得合不攏嘴。一旁少年笑容燦爛。

  在那之後,秀才好不容易又攢下些銀子,之前在義塾擔任教書先生的窮書生,家裡曾經窮得只剩下些版刻粗劣的大堆藏書了,就在學生的慫恿之下,自己開設了一家門館,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業了,從講授蒙學轉為傳道經學,這其實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總跟一幫穿開襠褲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個滋味,是因為愧對一肚子聖賢學問?可拉倒吧,還不是掙錢少!

  後來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幾個學生,四個嫡傳弟子裡邊,老大一直是錢袋子,跟著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個混吃混喝的二楞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個兜裡沒錢的,飯量倒是不小,那幾年,秀才總覺得自己是被坑了,幸虧老大不知道從哪裡拐了個孩子回來,聰明,靈秀,瞧著就讓人打心眼喜歡,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對科舉很排斥,脾氣還執拗,多半是期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個進士老爺,就得看這個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誰?

  在那之後,秀才總算是過上了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就連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書了,雖說在書肆那邊銷量一般,到最後也沒賣出幾本,但是對一個做學問的讀書人來說,等於是立言一事,都有了個著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實崔瀺,左右,齊靜春,都是這個秀才一年年看著他們從少年變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後,秀才也變成了老秀才,終於還收了個關門弟子,陳平安。

  至於什麼文聖的學問,天驚地怪,鮮有其匹。什麼文聖於儒家文脈,有擎天架海之功。

  誇也好,駡也罷,老秀才都沒怎麼當真,你們願意誇願意駡,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誤我當教書匠,給那幾個學生當先生。

  但是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幾個學生受委屈,我是個秀才,就會在文廟那邊,秀才爭閒氣給你們瞧瞧。

  下出過彩雲局的浩然綉虎,在欺師滅祖叛出文聖一脈之後,在浩然天下藏頭藏尾,顛沛流離多年,最終選擇一個家鄉寶瓶洲的北方蠻夷之地,作為落腳點,擔任大驪國師,要將事功學問傳道一國甚至是一洲。

  崔瀺當年回到寶瓶洲之後,一次都沒有回過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為什麼,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憤怒。

  在異鄉的大驪京城,國師崔瀺給自己的書樓,取名為人云亦云。

  老秀才來到一處崔氏藏書樓的頂樓,頂樓之上還有個需要搭梯子才能上下的小閣樓。

  老秀才來到窗口,望向窗外。

  人見飛鳥追雲,皆追之不及。

  這次崔東山願意主動請纓,要求擔任下宗宗主,是好事。

  東山再起。

  陳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棧。

  小陌一直在仔細大量這座大驪京城。

  這裡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國京城,首善之地。

  可能這就是當年初升心中設想的山下城池,該有的樣子。

  小陌問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飛升境之上,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劃分,而只以人族妖族看待,就會發現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寥寥,各有原因。

  三教祖師的存在。

  白澤的截取真名。

  陳平安打算將來在那條夜航船上邊,開個迎接八方來客的酒鋪。

  能否不花錢喝酒,全看各自本事。

  關於下宗的名字,陳平安其實已經想了一大籮筐。

  這大概就是太擅長取名的尷尬之處了。

  再就是關於本命瓷的事情,得有個結果了。

  反正是十四兩銀子的事。

  不遠處的客棧那邊。

  師父和師娘不在京城,曹木頭說是要去南熏坊那邊,去找一個在鴻臚寺當差的科舉同年敘舊,文聖老先生說要在門口那邊曬太陽等人,裴錢就獨自一人在院子裡散步,是個把小門開在東南角的二進院,其實是劉老掌櫃家的祖傳宅子,專門用來招待不缺銀子的貴客,比如一些來京城跑官跑門路的,畢竟這裡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近,宅子分出東西廂房,當下正屋空著,曹晴朗住在東廂房那邊,裴錢就住在與之對面的西廂房。

  裴錢看似散步,實則走樁,出神入化,沉肩墜肘氣到手,她已經不用刻意講究樁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綿長,但是每一次純粹武夫的真氣吐納,都是人身小天地內處處山河氣府的甘霖乾旱、晝夜明晦之大變化。

  這就像一位執掌天地的老天爺,在有意控制山河萬里的四季變遷、氣象更迭。

  北俱蘆洲那趟遊歷,她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練習走樁,不願意讓自己只是瞎逛蕩,這使得裴錢在走樁一事上,開始有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獨到心得。

  樁無形勢,拳有神意。

  這個不低的評價,是李二給的,可不是裴錢自封的。

  故而在獅子峰山上餵拳之餘,李二又傳授給裴錢一門自家師傳的呼吸吐納之法,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專門用來調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後教給裴錢的拳理,極大。

  樁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動,神意一動,似條條大瀆洶湧流淌。

  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躋身拳法之巔,走到武道盡頭,那麼一位純粹武夫,就再不是什麼一身拳意如神靈庇護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這才是真正的止境頂點,正是十境氣盛、歸真兩層之後的所謂「神到」。

  裴錢學得很快,一教就會,關鍵是能夠在生活起居的細微處學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會與裴錢說句大實誠話,如果撇開心性不談,比你師父習武資質更好。

  裴錢聽見了,非但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心虛不已。以至於她覺得那位與師父同鄉的李二前輩,教拳餵拳的本事極高,就是說話有些不著調。

  院子裡邊,除了裴錢,還有個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正是劉老掌櫃的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腳邊擱放著臉盆抹布。

  少女平時會幫著家裡做些灑掃庭院屋舍、清洗晾曬被褥的瑣碎活計,從她爹那邊掙些工錢,好攢錢買那些書商私刻、泛著墨香的豪俠傳記、白話公案和志怪小說。直教少女經常感嘆一句,真是買不完的新鮮故事,怎麼掙都掙不夠的銅錢!

  少女無論是名字還是閨名,確實都不像是小商賈門戶裡的出身。老掌櫃是典型的晚來得女,既愁女兒的女紅,實在是半點不隨她娘親啊,還成天瘋瘋癲癲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兒哪天會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女兒前邊的兩個兒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順,加上女兒歲數到底還小,離著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歲數還遠著呢,劉老掌櫃就不急了。

  少女本來是打算在這邊打著休息片刻的幌子,與那個姐姐偷師學藝。

  所有入住客棧的外鄉人,在櫃檯那邊都是有關牒簿子的,不過少女沒有去翻,策馬揚鞭、行俠仗義的江湖兒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只知道她是那個外鄉遊俠、青衫劍客的嫡傳弟子。

  女俠嘛,自己以後也會是的。

  不過劉鹿柴見那年輕女子閉著眼睛,跟夢遊差不多。

  猶豫了一下,少女輕聲問道:「姐姐姓甚名甚?」

  裴錢睜開眼睛說道:「鄭錢。」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與我最仰慕的鄭大宗師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那位鄭大宗師,如花似玉,身姿纖細,卻蘊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力。

  還有一種江湖傳聞,更了不得,說那鄭撒錢,雖是年輕女子,卻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圓,一兩拳下去,什麼妖族劍修,什麼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鄭錢姐姐該不會還有個江湖化名,就叫裴錢吧?」

  自家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幾步路,經常能聽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還有之前那場火神廟附近的擂臺比武,又聽到了個的傳聞,那個鄭錢,竟然真名叫裴錢,來自一個叫落魄山地方,至於更多的神仙軼事、江湖趣聞,當時四周吵鬧得很,少女竪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太真切。

  賠錢?掙錢?怎麼好像兩個名字,都跟錢較勁呢。

  裴錢笑了笑,沒說話。

  少女笑了笑,是覺得自己的這個說法有點可笑。

  「鄭錢姐姐,你看過某本山水遊記嗎?前些年,賣得好極了,我出手晚了,就沒買著,都要悔青腸子了。」

  裴錢說道:「看過。」

  師父在書裡書外的山水遊記,作為開山大弟子的裴錢,都看過不少。

  少女好奇問道:「你這是在練拳嗎?」

  「出拳容易走樁難,一個難,難在學拳先學步,再一個難,難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

  裴錢繼續散步,嗯了一聲,「我師父說過,辛苦練拳兩三年,丟拳不過三兩天。」

  少女一個蹦跳起身,「這個拳理,曉得曉得,只要路過武館那邊,每天都能聽著裡邊劈裡啪啦的袖子打架聲響,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後猛然間一跺腳,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譜上邊的說法,這就叫骨擰筋轉如爆竹,對吧?拳譜老話說得好,拳如虎下山腳如龍海,鄭錢姐姐,你看我這架勢如何,算不算入門了?」

  裴錢無言以對,也不好給少女潑冷水,就只好裝作沒聽見少女的胡言亂語。

  至於少女在那邊瞎逛蕩,裴錢更是看得……十分親切,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一想到當年師父、還有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錢就有點臊得慌。

  問題是那套小時候自創的瘋魔劍法,裴錢自己都不耍了,結果被小米粒學了去。

  裴錢見少女就沒消停的跡象,只得一個站定,開口說道:「學拳容易練拳難,架子好學意難學。什麼叫登堂入室,就是贏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輩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則是人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對神靈發號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隨便拿在手裡,自然樣樣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雞啄米,「必須的!不懂!」

  裴錢微笑道:「天下拳架萬千,門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頭霧水,「怎麼講?」

  裴錢眯眼笑道:「身前無人,武無第二。」

  師父親口說過,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而且崔爺爺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少女聽得滿臉通紅,心神往之,「霸氣!十足!」

  裴錢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猶豫道:「當江湖兒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還可以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兒,最好是出門闖蕩江湖之前,揣著一大兜的金瓜子、金葉子,在路邊找家酒鋪,停下馬,喝完酒丟出一顆大銀錠,撂下一句掌櫃結帳,多豪氣,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裴錢笑道:「出門在外,除了一見如故,否則莫貪大方二字。一來不露黃白,是江湖規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掙點錢不容易。書上寫那大俠被人砍了一刀,眉頭不皺,只是包扎好傷口,就會繼續趕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過一頁書,大俠就已經養好了傷,在別處酒桌上的談笑風生。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是個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楞了楞。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嘗試著用最大力氣,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聽就懵了。

  是個江湖騙子吧。

  有你這麼教拳的?

  只是見那個年輕女子不像是開玩笑,少女一個鬼使神差,還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腳。

  再看那無動於衷的鄭錢,少女耷拉著腦袋,「不中了,對不對。」

  裴錢笑道:「反正比我當年好多了。」

  當年在老龍城那邊,女冠黃庭,曾經對裴錢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開嗓門,哭得震天響。

  就把某人給心疼得立即說不練拳了,不練拳了。

  少女下定決心,「鄭錢,我想明白了,從今天起,就不練武學拳了!」

  裴錢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當不來什麼師父,什麼狗屁傳道人。小啞巴阿瞞那邊,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這個自己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與掌櫃石柔相處融洽,都顯然比自己更親,反正到了師父這裡,阿瞞是半點好臉色都沒有的,惜字如金當個小啞巴。

  裴錢走到少女身邊,抬起掌心,輕輕搓揉少女的臉頰,很快就散了紅腫,笑道:「你想要尋找的那個人,其實離你不遠,所以不用去江湖裡邊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臉龐,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個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這個鄭錢,定然是女俠無疑了,大聲喊道:「鄭錢姐姐,我要學拳!」

  裴錢笑著搖搖頭,「我自己都還學藝不精,教不了你什麼高明拳法。」

  何況學拳,實在太苦。

  曹晴朗在櫃檯那邊,陪著劉老掌櫃聊了半天,來這邊找裴錢談點事情,結果看到她在給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站在廊道遠處。

  既然小師兄和先生,先後都建議他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輩,就放棄了辭官的打算。

  陳平安帶著小陌來到宅子這邊,曹晴朗作揖道:「見過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神采爽然。

  由此可見自家落魄山的風氣之好。

  劉鹿柴見著了那個外鄉人,立即與裴錢告辭,拎起臉盆離開宅子。

  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就在外邊聊點事情,跟你有關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邊搬來兩張椅子和一條長凳。

  他可以和裴錢坐在一條長凳上。

  先生和那個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夠寬敞,雙方可以相對而坐。

  小陌道了一聲謝,才正襟危坐。

  陳平安落座後,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問道:「怎麼了?」

  裴錢雖然心虛,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在客棧門口,我一個沒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看了就看了。」

  裴錢一臉意外,疑惑道:「師父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規矩重管得嚴,是擔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這麼拘束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要保護好自己。」

  在該立規矩的歲數,陳平安在裴錢這邊,半點都不含糊,是擔心裴錢學了拳,出拳沒有半點輕重忌諱,可是等到裴錢大了之後,對於對錯是非,已經有了個清晰認知,那麼就不能被規矩束縛得太死,不能半點不知變通。

  裴錢說道:「師父,不用擔心,我以後自己每次走江湖,會儘量不犯錯,犯了錯就會改。」

  這是裴錢長大後,第一次與師父這麼說話。

  很難想像眼前的裴錢,是當年那個會私底下編撰《板栗集》的小刺蝟,見誰扎誰。也很難想像是那個會糾纏著魏羨和盧白象,每人隨便灌輸給她二十年內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勞」小黑炭。

  每一個道理就像一處渡口。

  可能只有將來走到了那處渡口,親眼瞧見了一些人事,才會真切體會。

  又有一些書上的聖賢道理,老人老話,書外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陳平安笑道:「好的,師父相信你。」

  然後陳平安笑著為小陌介紹道:「兩個都是我的弟子學生,裴錢,山巔境武夫。」

  「曹晴朗,大驪科舉榜眼。」

  陳平安再與兩人介紹起身邊的小陌,「道號喜燭,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異鄉劍修,境界不低,當然了,畢竟是跟師父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嘛,以後陌生會在落魄山修行練劍,跟你們劉師伯是一樣的出身,以後可以喊喜燭前輩。這次返鄉,就會納入霽色峰山水譜牒,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靜,沒有半點作僞。

  一個武夫起身抱拳,一個讀書人的作揖。

  好像對於眼前這位喜燭前輩的妖族出身,根本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很習以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麼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誠心實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彎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虛長幾歲,不用喊什麼前輩,不如隨公子一般,你們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歡後者。」

  然後小陌就開始掏袖子。

  準備好了兩份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已經很夠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雲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禮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堅持道:「公子,只是一點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貴重的禮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親近的嫡傳,這要是沒點禮物,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公子先前已經拒絕了那些法袍,不如這一次,就容我在他們這邊擺一擺長輩的架子?」

  陳平安只得點頭。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緣很好,如魚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長勸酒,那是酒桌與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歡敬酒,從不躲酒,還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見人品。

  果然是應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過硬,就是勸酒功夫差了點。

  當年在酒鋪那邊,二掌櫃是公認的躲拳不躲酒。

  至於那些賭棍酒鬼們後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裴錢和曹晴朗,兩人同時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點頭。

  裴錢和曹晴朗這才收下禮物。

  陳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淺,是兩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寶。

  這種山上至寶,別說一般修士,就連陳平安這個包袱齋都沒有一件。

  兩人與喜燭前輩道謝。

  小陌笑著不說話。見他們倆好像沒有坐下的意思,小陌這才坐下。

  倆孩子,家教禮數很好啊。

  莫不是陸道友誑騙自己?故意將那民風淳樸的舊驪珠洞天,說成個凶險萬分的龍潭虎穴?算是送給自己一個驚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聲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輕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師父這邊,很恭敬,陸道友顯然又跟自己開玩笑了。

  陳平安沒有以心聲作答,開口笑道:「裴錢是很年輕,不過蠻荒天下的雲紋王朝,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歲就已經止境了,而且聽陸沉說,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更年輕就躋身了止境。」

  裴錢點點頭。

  曹晴朗卻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種洋洋得意。

  其實陳平安先前在與陸沉借來十四境修士的時候,離開大驪京城之前,就已經看出了裴錢身上的古怪,讓他這個當師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為裴錢當下處於一種極為玄妙的境地。

  她在壓境!

  是一件連陳平安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純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說了算,能否打破瓶頸,自己說了不算,得熬,瓶頸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說了不算。況且能夠破境,天底下哪個純粹武夫會像裴錢這樣?

  不過小陌見慣了打打殺殺,而且多是些山巔廝殺,所以對太多事都見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對那個曹晴朗更好奇幾分。

  裴錢如今練拳,確實只為壓境。

  她要挑選某地某天,才讓自己躋身止境。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接跟曹晴朗說了崔東山的那個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簡單,「先生,其實如此最好,之前是因為見先生和小師兄好像有了決定,我才硬著頭皮答應當那下宗宗主。」

  陳平安笑道:「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這麼大的事情,你自己有點想法,多正常,當時就該直接跟先生說……算了,這次是先生考慮不周,以後我會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本來你可以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這件事上邊說什麼。

  以前文廟管得嚴,練氣士擔任一宗之主,必須是玉璞境,是條鐵律。

  山澤野修,想要四十歲之前躋身上五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即便是底蘊深厚、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想要在這個歲數成為玉璞境修士,一樣難如登天,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

  再者就算有這樣的修道天才,一來不會讓資質如此之好的天之驕子,被那些繁瑣的山頭事務消磨掉寶貴的修道光陰,太過得不償失了,再者大宗門裡邊,就算有那下宗,一個如此年輕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適合當下宗的宗主。一個練氣士,在修行路上的勢如破竹,極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雞毛蒜皮裡邊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陳平安幾乎從來沒有什麼講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擔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錢和曹晴朗這邊,就大不一樣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陳平安這邊,高興之餘,難免有幾分腹誹,我的學生,怎麼才是榜眼,不是狀元?

  以至於陳平安這次造訪京城,得强忍著,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禮部檔案庫,翻出那位新科狀元的殿試對策文章,看看會不會是自己得意學生的卷子,只是字跡不那麼館閣體,才會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讀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說道:「先生,我剛剛找過荀趣,他說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種假裝沒架子,而是真的沒架子。」

  「荀趣不是那種喜歡諂媚誰的人,更不是故意讓我轉述給先生。他願意這麼說,肯定是對先生由衷仰慕了。他還說自己以後要是當了大官,就得像先生這樣,不管與誰相處,都可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沒讓荀序班覺得你找錯先生。」

  陳平安有點體會火龍真人的心情了。

  出門在外,被人當成是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昔年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還是被當做張山峰的師父,兩者其實是有微妙差異的。

  陳平安輕聲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個問題,問題本身,就不談了,以後等到合適的時機,會再來與你複盤。總之落魄山這邊,我可能還會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見了,只要覺得哪裡不對,就會管一管。但是以後下宗那邊,我可能就會放手比較多了,所以你待在東山身邊,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異議,甚至是爭吵,到時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師兄,這件事,你在去桐葉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陳平安自顧自搖搖頭,「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點點頭,「先生,其實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氣之爭,就可以取長補短,查漏補缺。」

  陳平安嗯了一聲,「記住,不單單是與你的小師兄,此外遇到諸多事情,喜歡、擅長講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慮他人的情緒,講究一個問因不問果,不以結果好壞,來全盤認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難題,解決難題,就是修行。」

  說到這裡,陳平安攤開雙手,輕輕一拍,然後掌心虛對,「我們稱贊一個人,有分寸感,其實就是保持一種妥當的、得體的距離,遠了,就是疏離,過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給所有親近之人,一點餘地,甚至是犯錯的餘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過揪著不放。心細之人,往往會不小心就會去求全責備,問題在於我們渾然不覺,但是身邊人,早已受傷頗多。」

  「老話說,通達之人必有謀微之處,其實反過來說,也是個好道理,擅長謀微之人,也當有一顆通達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訴自己,誰都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塑菩薩,誰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情緒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時候,看似是在跟人講理,什麼時候真真切切看在眼裡了,卻不覺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們真的修心有成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問道:「我問你,就事論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猶豫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就事論事,一方再有道理,還是在否定對方?」

  曹晴朗楞了一下,思量一番,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所以就事論事本身,當然是好事,可一旦誰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門說話,結果會如何?顯而易見,道理本身是對的,講理一事,卻是失敗的。」

  「真正的溝通和講理,是要學會先認可對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氣和,然後用很多個的認可,來講清楚你真正想要說清楚的那一兩個否定。」

  「當然,你的一切言語,仍需誠心誠意,不能是假的。這一點,極為重要,要擱在『心平氣和』的更前邊。」

  曹晴朗仔細思量一番,點頭道:「先生在這件事上的先後順序,我聽明白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問道:「再想想。看看有無遺漏?」

  曹晴朗開始深思。

  裴錢坐在一旁的長凳上,欲言又止。

  陳平安望向裴錢,笑著點頭。

  裴錢壯起膽子說道:「師父,這好像是……强者才能說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卻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講理,就半點不耐煩,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麼辦?」

  「比如山下門戶裡邊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這些掌權者,他們要是不這麼講理?好像師父的這個道理,就很難說清楚。」

  「師父,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裴錢越說越沒底氣,嗓音越來越低。

  到最後,裴錢撓撓頭,赧顔道:「不該插話的。」

  陳平安卻朝裴錢竪起大拇指,「是了。這就是癥結所在。」

  然後陳平安又問道:「那麼,裴錢,曹晴朗,你們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强者嗎?或者說希望自己成為强者嗎?又或者,你們認為自己現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別,是與我比,還是與暫時境界不高的小米粒,還是個孩子的白玄比?還是與誰比?」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與先生作揖,但是沒有任何言語。

  裴錢又不好跟著起身抱拳,不像話,就白了一眼身邊的曹晴朗。

  馬屁精!

  落魄山就數這個傢伙的溜鬚拍馬,最深藏不露了。

  陳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問道:「先生是在擔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後很多人的言行舉止,都太像先生?」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點頭道:「是有這樣的擔心。」

  當一個門派,開山祖師的個人烙印太過鮮明,就會自然而然,上行下效,這種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還是以後的桐葉洲下宗,哪怕以後也會分出祖師堂嫡傳、內門子弟和暫不記名的外門修士,可是每個人的人生,都能夠不一樣,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從頭到尾都只是竪耳聆聽,對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細,重新歸一。

  愈發覺得自己是個糙人,要與公子學的東西還很多啊。只是在公子這邊,估計是真要學無止境了。

  陳平安起身說道:「你們兩個先回落魄山那邊等我。」

  裴錢有些擔心。

  她已經大致看出師父當下的處境了。

  陳平安擺擺手,帶著小陌離開客棧。

  之前南下遊歷,陳平安打造了一隻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現在準備出門在京城買些糕點,還有一壺酒,反正會總計開銷十四兩銀子。

  然後就走一趟大驪皇宮。

  敬酒不喝,就喝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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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36:3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七十九章 動我心弦者

  陳平安將那把夜遊劍留在了人云亦云樓的,帶著小陌,在附近買了約莫兩人份的糕點,再買了一壺酒水,剛好開銷十四兩銀子,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小陌跟著陳平安一起買完酒水和糕點,在繁華京城閒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閒者,方能閒世人之所忙。陸道友曾說自己是公子的幫閒,此言妙極。」

  一誇誇倆。

  陳平安拎著食盒,笑問道:「小陌,一口一個陸道友的,你難道還不知道陸沉的真實身份?」

  小陌說道:「陸道友言語磊落,之前並無隱瞞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覺得喊陸掌教,太見外了,有負陸道友的熱忱。」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裡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習慣性帶著幾分靦腆,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問道:「公子,這只食盒和裡邊的酒水吃食,都有講究?」

  陳平安點頭道:「有講究。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驪太后的第二家鄉豫章郡。民以食為天,撐死的人少,餓死人多,就看咱們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閒事,本來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兩銀子剛剛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産良材美木,這些年一直供不應求,先前大驪朝廷之所以管得不嚴,其實不是此事如何難管,真要有一紙軍令下去,只要調動地方駐軍,不管人數多寡,別說地上權貴豪紳,就是山上神仙,誰都不敢動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歸根結底,還是那場慘烈戰事,大驪邊軍,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開始真正動手約束私自砍伐一事,準備封禁山林,理由也簡單,大戰落幕多年,逐漸變成了達官顯貴和山上仙家構建府邸的極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為不斷營繕修建的寺廟道觀送去棟樑大木,總之已經跟棺木沒什麼關係了。

  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在皇城邊上,所以這撥顯貴京官去參加朝會、衙署當值,都極為方便。

  大驪早朝,每天天未亮,兩條街巷就會車馬喧闐如龍。

  聽說早個大幾十年,在關老爺子剛剛進入吏部那會兒,車輛擁堵道路,經常為了爭搶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會兒的大驪官員,幾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點類似如今的大驪陪都六部衙門,哪怕官員沒有投身沙場參與廝殺,但是每天過手的公文案牘,就像都帶著硝煙味和血腥氣。

  陳平安帶著小陌,路過一座皇城大門,面闊七間,有一對紅漆金釘門扇,氣勢雄偉,青白玉石地基,朱紅高牆,單檐歇山式的黃琉璃瓦頂,門內兩側建有雁翅排房,末間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時是絕對沒有機會擅自入內的,陳平安已經將那塊無事牌交給小陌,讓小陌懸掛腰邊,做個樣子。

  一位披掛甲胄的武官快步走來,早早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這座皇城大門的周邊數里地界,設置有數道術法禁制,方便負責門禁的官員勘驗、記錄來者身份。一些個按例根本不需要攔阻的大驪官員、山上供奉,他們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陳平安說道:「這位是我們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位佐吏從值房那邊走出,與武官心聲言語一番。

  武官抱拳行禮,「陳宗主,查過了,刑部並無『陌生』的相關檔案,所以陌生私自懸掛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經不合朝廷禮制。」

  言下之意,就是陳平安可以進入皇城,但是身邊的隨從「陌生」,卻不宜入城。

  當然不會傻乎乎提醒這位年輕劍仙,趕緊讓扈從摘下那塊刑部無事牌。

  但是此事,值班房這邊肯定會仔細錄檔。至於刑部那邊事後會不會計較,敢不敢追責,要不要跟落魄山興師問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來,大驪文武,無論官身大小,早就習慣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官場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我讓刑部補上。」

  武官一時語噎,滿臉為難之色。

  深呼吸一口氣,這位武官眼神堅毅起來,伸手按住刀柄,與那位青衫劍仙搖搖頭,沉聲道:「陳宗主,既然於禮不合,本官職責所在,得罪了。」

  陳平安對武官的那個按刀動作視而不見,也不會為難這些公門當差的,笑道:「你們值班房可以傳信刑部,我在這裡等著消息就是了。」

  刑部答應是最好,不答應的話,跟我入城又有什麼關係。

  你們當自己是劉袈嗎?

  武官鬆了口氣,讓那位陳宗主稍等片刻,再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轉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傳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覆,內容也很簡單,就兩個字,放行。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還鈐印有兩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這讓武官頗為意外。

  對於此次陳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滿了好奇。看樣子絕對不是去南熏坊之類的衙署做客那麼簡單。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劍仙,與黃帽青鞋的扈從漸行漸遠。

  武官返回值房,與那位來自藩屬國、此刻正在提筆錄檔的佐吏笑道:「這位陳宗主,是我們大驪本土人氏,這麼年輕的劍仙,不比風雪廟魏晉差了。」

  「至於陳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評大宗師裴錢的高人,能差到哪裡去?正陽山那場架,咱們這位陳山主的劍術高低,我瞧不出深淺,但是跟正陽山護山供奉的那場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銀子買酒喝。」

  那位佐吏笑呵呵道:「老馬,陳劍仙是你家親戚啊?奇了怪哉,陳劍仙好像也不姓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筆,突然說道:「這麼厲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輕劍仙,還是武學宗師,怎的在那場大戰當中,只見他的弟子和祖師堂供奉,在戰場上各自出拳遞劍,唯獨不見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癟,悻悻然道:「說不定是忙著閉關吧。山上神仙,隨便打個盹都要幾個月,何況是破境躋身上五境這種頭等大事。錯過了那場戰事,也實屬正常。」

  帶著小陌,陳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內,氣氛肅殺,跟內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陳平安轉頭遠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瀆方向,估計那邊的仿白玉京,當下已經得到大驪皇帝陛下的飛劍傳信了。

  嚇唬人?

  不好意思,當年戰場上,十四舊王座大妖一線排開,也沒能嚇住自己。

  陳平安收回視線,心聲說道:「小陌,如果那邊有飛劍趕來這邊,就得有勞你幫忙擋下了。」

  小陌收斂笑意,點頭道:「公子只管放心請人喝酒。有小陌在這裡,就絕不會勞煩夫人的閉關修行。」

  自己終於有機會彌補一二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陸道友當時幸災樂禍,朝自己竪起大拇指,說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寧姑娘遞出一劍,將她打落人間。

  陳平安聽到小陌那個「夫人」的說法,輕輕點頭。

  當個供奉,屈才了。

  雙方走到了一座門禁森嚴的宮門外,陳平安與一位負責把守大門的武將說道:「幫忙通報一聲,我今天只見南簪。」

  或者說是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絳。

  不料從宮門陰暗處走出一位腰掛頭等無事牌的青年修士,對那位武將擺擺手,示意將這兩位不速之客交給自己接待。

  陳平安眯眼說道:「陸老前輩,好久不見。」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裝沒聽懂,反而問道:「陳山主為何此行沒有背劍前來,是故意有劍不用?」

  眼前這個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當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個一,還是少年當年踩了狗屎運,在小鎮廊橋中選擇前行,竟然成為……劍主。

  可不管怎麼看,實在無法跟當年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疊。

  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就是個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祿街桃葉巷青石板路上都會惴惴的少年。

  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家族的密信,說陳平安帶著幾位劍修聯袂遠遊蠻荒天下。

  做成了那樁拖月壯舉,將一輪皓彩搬遷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還做了什麼,未知。

  陳平安說道:「陸前輩只是歲數大一些,修道歲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麼劍修,那就別妄言劍道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盯著這個在驪珠洞天隱藏多年的某位陸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門在外,得聽人勸。」

  青年修士也不惱火,笑道:「劍氣長城的隱官,確實有資格說這些話,陸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沒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這個年輕不大卻城府深沉的陳先生,是個極不好糊弄的主兒。

  反正封姨,老車夫他們幾個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經水露石出。

  陳平安問道:「你是打算幫忙帶路,還是在這邊接劍?」

  這位駐顔有術的陸氏老祖側過身子,伸出一隻手掌,以心聲說道:「請。陸絳已經設好酒宴,她要親自為陳山主接風洗塵。」

  三人一起走過宮門。

  小陌以心聲問詢道:「公子,我瞧這傢伙挺礙眼的,反正他是陸道友的徒子徒孫,境界也不高,就只是個離著飛升還有點距離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後小陌補了一句,「最多三劍。」

  約莫是這位才剛剛離開蠻荒天下的巔峰妖族,真的入鄉隨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個問劍由頭,會拿捏好分寸,只是將其重傷,讓對方不至於當場斃命。」

  不用懷疑一個追殺過仰止、挑釁過白澤兩次,還與元鄉和龍君都問過劍的劍修,劍術到底夠不夠高。

  稍稍走在前邊的青年修士轉過頭,只能夠模糊察覺到不對勁,他看了眼陳平安身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年輕人。

  小陌朝對方微微一笑。

  點頭,只要對方點個頭,就當答應自己的問劍了。

  公子再給句話,小陌就可以出劍。

  可惜對方很快就轉過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不著急。一些個舊賬都要算清楚的。」

  見著了獨自一人出現的南簪。

  還有個酒局。

  陳平安將那只食盒放在桌上,輕輕打開,取出一壺酒,拿出兩雙尋常材質的青竹筷子,「要麼交出本命瓷,要麼稍微麻煩點,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見那南簪剛要說話,陳平安從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說一句話的機會,如果沒有確切答覆,我就當你默認選擇後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與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樓的見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後者面無表情。

  陳平安安安靜靜等著那個答案。

  有些時候,與不講理之人不講理,就是講理。

  老大劍仙,曾經在城頭那邊言傳身教,教給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一個極為質樸的道理。

  ────

  京城欽天監,兩位監正,不得不再次請來了那位袁先生,幫著測算卦象。

  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袁天風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風在欽天監的身份,類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個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澤散人,徵召入朝,入朝覲見大驪皇帝。

  袁天風精通看相一事,給後來的吏部關老爺子、大將軍蘇高山,還有曹枰這些未來的大驪廟堂中樞重臣,都算過命,而且都一一應驗了。

  大驪朝廷對此事從無忌諱,官員一樣不忌諱。

  關老爺子那會兒得了個極好的說法,說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貴兩全,紫袍金帶坐高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積玉堆金滿祠堂。說那曹枰是額骨隆起如虯角,內有伏犀如山脈綿延至玉枕骨,貴不可言。說那蘇高山,則是眼含赤脈,貫穿瞳子,言語之時,有赤黃氣縈繞面門。

  袁天風說道:「在那陳山主莫名其妙就變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後。其實卦象很穩。」

  馬監副追問道:「是不是得有個『但是』了?」

  袁天風笑道:「但是等到對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變得吉凶難料了。」

  袁天風笑道:「先前是陳山主隱忍,現在就該輪到你們忍讓幾分了。」

  馬監副糾正道:「是我們,我們大驪!」

  火神廟花棚那邊。

  封姨斜瞥一眼那個不約而至的老車夫,氣笑道:「你蹭酒還上癮了?當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聖啊?」

  老車夫嘆了口氣,神色陰鬱,伸出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很久沒有的事情了,讓老子都要提心吊膽,怕今天不來喝酒,以後就喝不著了,趁著皇宮那邊還沒打起來,趕緊來一壺百花釀,老子今兒能喝幾壺是幾壺。」

  封姨拋出去一壺酒,調侃道:「你們這些老古董,要是覺得事情懸,就聯手唄,難道還怕被一個不到半百歲數的年輕人找你們翻舊賬?」

  老車夫揭了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聯手個屁,翻舊賬?老子現在都怕被那小子順藤摸瓜刨了祖墳。這小子這趟遠遊,再回京城,就不對勁,很不對勁,完全變了個人。跟那個古怪境界有關,可又不單單是境界的關係。」

  封姨忍俊不禁,「這會兒總算曉得與人為善的道理啦,當年齊靜春沒少說吧?你們幾個有誰聽進去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車夫悶悶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買後悔藥。」

  看著這個終於認慫的傢伙,封姨不再繼續打趣對方,她看了眼皇宮那邊,點頭說道:「風雨欲來,不是小事。」

  曹府,一處書房。

  叔侄二人正在對弈。

  曹耕心環顧四周,相較於自己老爹的書房,二叔這邊確實有點寒酸了。

  這裡除了書還是書,父親的書房,就要雅致太多,有那花葉俱美者,秋海棠與水仙。還有冰裂紋極纖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懸著一排的金絲楠木鳥籠,精心飼養著鳥聲之最佳者的畫眉、黃鸝,裡邊的那些鳥食罐,都是曹耕心從龍州窯那邊帶回家的,很討父親的歡心。

  身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爺爺那邊撒潑打滾,在父親書房隨便亂塗亂畫,卻從小就很少來二叔這邊晃蕩,不敢。

  委實是眼前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過嚴厲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帶兵趕赴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經是武臣之極。

  整個大驪王朝,總計不過五人,在世的,其實只有三人了。

  文柱國武巡狩,就是未來大驪的格局了。

  不過上柱國姓氏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由此可見,顯然還是後者更加金貴,難以獲得。只不過對一個家族來說,兩者優劣,如今還很難分出高下。

  至於死後美謚如何,皇帝是否會追封太傅什麼的,相對前邊兩個頭銜而言,都是虛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認的儒將,出身上柱國姓氏,文韜武略,俱是風流。

  今天一場楸枰對弈。

  曹耕心單手持一把玉竹摺扇,不斷並攏打開,劈啪作響。

  這位當過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傢伙,腰間還懸掛一枚油亮的朱紅酒葫蘆。

  曹枰抬起頭,看了眼這個吊兒郎當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這就心煩了?修心不夠啊。」

  曹枰問道:「皮癢?」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別說是親爹親娘,就是那個退仕多年爺爺都不怕,唯獨這個在家幾乎從無個笑臉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沒辦法,實在是曹耕心小時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誰讓這個二叔官大,輩分大,學問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問題在於曹耕心每次挨揍,都沒頭沒腦的,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會挨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視而不見,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沒什麼的事情,結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帶狠狠抽,家裡誰求情都沒用。

  意遲巷家塾的琅琅書聲,篪兒街門戶的父親打兒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曹府這邊,曹枰拿腰帶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絕,兩條街巷都相當喜聞樂見。

  曹枰問道:「你什麼時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陣頭大。見二叔不太會在這件事上放過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隨便找了個搪塞法子,「我覺得周海鏡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間就知道不妙了,二叔當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點點頭,「眼光不錯,只是周海鏡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給你三年時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都要將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無言以對。

  結果二叔來了句讓人更揪心的言語,「你要是實在沒本事,帶個兒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滯無言。

  二叔曹枰可從不會跟誰開玩笑。

  曹枰沒來由蹦出一句,「你覺得陳平安是怎麼個人,說說看。」

  曹耕心輕聲說道:「二叔,雖然是在家裡,可咱倆聊這個,還是不合適。」

  世間第一等丘壑深邃的山水險境,就在官場。

  沙場那邊,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敵對之輩,多名將梟雄,不過是真刀真槍。

  可是朝野非議,若蠅集人面蚊嘬膚,驅之不散。

  曹枰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適不合適了。」

  曹耕心快速瀏覽信上的內容,竟然是二叔與陳平安的一樁買賣,將密信交還給二叔,曹耕心咳嗽幾聲,「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當差那些年,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都沒有打照面的機會,那麼個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隨便評價。」

  陳平安在小鎮確實極少露面,每次遠遊返鄉,無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墳,然後就會去往落魄山,在槐黃縣城幾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查帳。

  而曹耕心的路線,就那麼幾條,哪裡有酒往那邊湊。何況曹耕心的那個身份,也不合適與陳平安有什麼交集。

  曹枰一手從棋罐中拈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帶。

  曹耕心見機不妙,立即說道:「不過我跟劉大劍仙是極投緣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性情,我還是瞭解的。陳平安在少年時做事情就穩重得不像話,但是他……從不害人。要說合夥做買賣的對象,陳平安肯定最佳人選了,二叔獨具慧眼,沒話說!」

  曹枰見二叔好像還是不太滿意,只得絞盡腦汁,想出個說法,「律己帶秋氣,處事有春風。」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這才點點頭,「寒門貴子才高權重,處世平和行事穩當,定從福慧雙修得來。」

  袁府。

  離開客棧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難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剛剛回京述職的袁正定。

  雙方對坐飲茶。

  他們兩個,被視為百年之內,上柱國袁氏最出類拔萃的兩個。

  只不過雙方年齡懸殊,所幸只差了一個輩分。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實還要比袁化境老成幾分。

  擔任龍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與擔任多年的窯務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場老人拿來作對比。

  再加上關翳然,劉洵美,四人年齡、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劉洵美很快就會跟隨曹枰去往蠻荒戰場。

  相對來說,曹耕心是最為異類的一個,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風流慣。

  當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兒壞,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些「腥風血雨」,最少一半功勞都歸這傢伙的煽風點火,再從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對曹耕心沒什麼好感。

  袁化境說道:「正定,這次意外不大。」

  那個黃庭國出身的龍州刺史魏禮,其實現在也在京城,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離京,去大驪陪都擔任禮部的侍郎。

  那麼空缺出來的龍州刺史一職,就成了個各方勢力爭奪的香餑餑。

  官場上,也有一些個類似兵家必爭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況如果能夠官居一州刺史,對於文官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點點頭,疑惑問道:「受傷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這些,安心當你的官。」

  然後袁化境以心聲說道:「藩王宋睦的那條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臨時改變主意,沒有入京。」

  這就是袁化境作為地支一脈修士的獨有優勢了。

  可以知曉很多上柱國姓氏子弟都絕不敢摻和的隱蔽事務。

  藩王宋睦身邊。

  婢女稚圭,飛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陽山,雲霞山,老龍城苻家在內,這些山上仙家,一向與那座藩邸關係親近。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幾支大驪鐵騎。

  以及大驪陪都六部衙門的那些青壯官員。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認天子,只認藩王。這是國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還不至於。」

  袁正定說道:「我準備與陛下建言,遷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問道:「清風城許氏那邊如何了?」

  清風城許氏曾以家族嫡女,與袁氏庶子聯姻。

  袁化境笑道:「還能如何,元氣大傷。」

  惹上那個傢伙,已經算很幸運了。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來了個趙家府上的管事,說是讓趙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畢竟是天水趙氏的長房嫡出。

  劉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別忘了那幾幅字,多給多拿,我不嫌多。」

  趙端明點頭道:「必須妥妥的。」

  大驪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檔。然後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著一國馬政的天水趙氏,之後才是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間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場山頭和脈絡。

  先前劉袈幫陳平安跟天水趙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趙氏家訓。

  按照約定,不提陳平安,劉袈只說是自己想要。

  雖說管著大驪諸多馬場的天水趙氏,雖然被笑稱為「馬糞趙」。

  可是大驪官場所謂的館閣體,其實就是趙體了。

  像鴻臚寺官員荀趣的那塊序班官牌,還有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都是出自趙氏家主的手筆。

  劉袈在趙氏家主那邊,一向架子不小,偶爾在那邊喝酒,對著那個享譽大驪的二品重臣,劉袈都是一口一個「小趙」的。

  趙端明跟著管事回到家中,瞧見了那位身體抱恙就在家養病的爺爺,但是很奇怪,在少年這個練氣士眼中,爺爺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點感染風寒的樣子。

  老人站在小院臺階那邊,彎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滿是遺憾道:「最近沒被雷劈啦?」

  趙端明翻了個白眼。

  老人帶著趙端明散步去往花園,自言自語一番。

  說那桐葉洲是一部怒其不爭的哀書。扶搖洲是一部充滿血性的怒書。

  至於我們寶瓶洲,是一部讓敵我雙方都看不懂的……天書。

  少年等到老人不繼續抖摟學問了,這才問道:「爺爺,那一籮筐字畫準備好了嗎,師父那邊著急要。」

  「怎麼就變成了一籮筐?」

  老人然後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師父急個什麼。」

  少年閉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豈會走漏風聲。

  老人沒來由感慨道:「要與有肝膽人共事,需從無字句處讀書。」

  少年點頭道:「爺爺,這句話很好啊,也得寫幅字畫,我一起帶走。」

  老人看著朝氣勃勃的少年,笑了起來。

  對於一位遲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場告別。

  大概正因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會很淺。

  每天清晨的陽光,就像一頭金鹿,輕輕踩著酣睡者的額頭。

  皇后余勉,今天她突然出宮省親,只是沒有興師動衆,去了一趟意遲巷。

  大驪宋氏在這種事上,極為寬鬆。禮部對此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無半點非議。

  皇子宋續,還有餘瑜,負責護送皇后娘娘。

  還是個小姑娘的余瑜,年紀不大,在家族輩分不低,哪怕是皇后娘娘見著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聲小姨。

  反正見了麵,各喊各的,餘瑜可不會跟皇后娘娘客氣。

  可惜皇子宋續在她這邊,喜歡裝傻。不然就得尊稱她一聲姨奶奶呢。

  上柱國餘氏,在官場名聲不顯,只是管著地方上的官營絲綢、茶務。

  「哈哈,陳劍仙當時給了宋續一句很高的評價。」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陳劍仙的神態、口氣,伸手指了指宋續,自顧自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續置若罔聞。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改艶和苦手,還有少年苟存幾個,今天待在一起,隨便閒聊。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後覺,當下已經返回譯經局。

  葛嶺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艶突然打了個激靈,臉色微白。

  苟存轉頭問道:「咋了?」

  名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艶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場廝殺中,白衣人只說「花開」二字,同僚陸翬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貌若刺蝟。

  之後鬼修改艶,又被無數條劍光切割成碎片。用那個「人」的說法,這一手劍術是自創,名為「片月」。

  如何讓劫後餘生之人,不心有餘悸?

  京城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

  大驪崇虛局下轄的京師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會議。

  包括葛嶺在內,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道錄,都到場了。

  還有一位習慣性眯眼、面帶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麼笑面虎,而是年輕時喜歡挑燈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傷了眼力。

  如今雖說恢復了眼力,但是習慣難改。

  他來自早年的一個大驪藩屬國,寶瓶洲東南境的青鸞國,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出身,如今卻是崇虛局的領袖道士。

  鴻臚寺的年輕官員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樁秘密差事,負責搜集朝廷各大衙門的邸報。

  官品不高,才是從九品,不過是科舉進士的清流出身,在鴻臚寺頗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職之外,還得以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場歷練了,明擺著是要高升的。

  那位鴻臚寺卿,只是私底下與荀趣問了一句,那位陳先生的學問如何。

  荀趣當然不敢胡說,只能說暫時與陳先生接觸不多。

  落魄山。

  崔東山盤腿而坐,院內是一幅桐葉洲北部的山水堪輿圖。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為崔老哥揉肩。

  陳靈均幾乎沒有看到崔東山的這麼認真的臉色,還有眼神。

  自從那個姓鄭的來了又走,大白鵝就是這副德行了。

  難不成喜歡穿成大白鵝模樣的讀書人,都是這般鳥樣?

  問題是那個姓鄭不知道叫啥的傢伙,走路的時候也不左搖右晃啊。

  陳靈均想起一事,問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陽木客?」

  崔東山隨口道:「是一撥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習慣以物易物,不喜歡雙手沾錢,不過在浩然山上名聲不顯,寶瓶洲包袱齋的幕後主人,其實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不過哪怕這撥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間也不太走動往來。」

  陳靈均又問道:「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東山心不在焉,搖搖頭,「沒聽過。」

  陳靈均補充道:「她自稱是中土膧朧郡人氏。」

  崔東山想了想,問道:「她有無懸佩一把白楊木柄刀?」

  陳靈均大吃一驚,「還真有!」

  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極其扎手的硬釘子了?

  崔東山始終直楞楞看著那幅仙氣縹緲的地圖,說道:「那就對了,秀色如瓊花,手執白楊刃,殺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個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歲數,名氣很大的,她在鬧市手刃仇家之時,既沒有習武,也沒有修行。白也在內的不少文豪,都為她寫過詩篇,不過聽說她很快就銷聲匿跡,看來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適她。有山上傳聞,竹海洞天那個少女純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請此人代為傳授的。」

  陳靈均抬起手,擦了擦額頭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騎龍巷那邊,瞧著她就至多只是元嬰境的修為啊。」

  既然那個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那麼她肯定就不是什麼元嬰修士了,元嬰境的壽命,崔東山說道:「不用擔心,她既然是跟著陳真容來的,就沒什麼惡意。」

  寶瓶洲曾經一直不受待見。大驪宋長鏡的止境,風雪廟魏晉四十歲的玉璞境,都被視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別洲是越來越多的奇人異士,主動造訪寶瓶洲了。

  陳靈均氣呼呼道:「那傢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輩分的長輩,下次再見著了那個姓鄭的,看我不潑他一大桶墨水,怎麼都要幫你出口惡氣!」

  這就是陳靈均硬著頭皮撂狠話了。

  沒法子,崔東山一直這麼個模樣,陳靈均其實瞧著挺不是個滋味的。

  崔東山原本想要提醒陳靈均說話謹慎點,尤其是涉及到那個「姓鄭」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誰都不用提醒身邊這傢伙。

  浩然仙槎,蠻荒桃亭,要比拼豐功偉績,估計已經輸給這位陳大爺了。

  崔東山似乎心情轉好,突然一把勒住陳靈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天縱奇才。」

  「眼光,是老爺的眼光。福氣,是我的福氣。」

  陳靈均朝小米粒擠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雙手,朝他竪起兩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從門口那邊走入院子。

  陳靈均一個搖頭晃腦,也沒能掙脫開大白鵝的骼膊,陳靈均氣勢就弱了,哈哈笑著,揮手道:「呦,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懶得搭理陳靈均,手持一紙公文,笑道:「好消息,那條跨洲渡船風鳶,寶瓶洲的陸地航線這一塊,大驪朝廷那邊已經通過審議了,並無異議,但是給出了幾點注意事項。」

  原來崔東山已經設計好了一條完整路線,從北俱蘆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當那個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懶散了。

  比如還得開始收徒。

  勉為其難,將那個謝謝收為不記名弟子。

  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也有合適的人選。

  其實這些事情,都比崔東山的預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陰。

  而且崔東山的真正謀劃,要比桐葉洲更遠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東山起身跟魏山君邊走邊聊,一起走到了竹樓那邊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辭離去後,崔東山推開先生的竹樓一樓房門,既是書房,又是住處。

  屋內懸掛有一幅自家先生極為鍾情的對聯。

  是一幅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崔東山仰頭看著對聯,很快就走出屋子,關上門後,雙手抱住後腦勺,在那六塊青磚上邊蹦跳,在最後那塊青磚上邊一個雙腳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動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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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36:5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章 坐隱

  這場美其名曰接風洗塵的私人酒宴,設在一處花圃內,四周花團錦簇,芬香撲鼻,沁人心脾。

  早早搬來了一張白玉質地的小圓桌,陳平安與大驪太后,相對而坐。

  桌上擱放了一隻扎眼的木盒,南簪出身豫章郡,一看就看出那是家鄉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

  一壺酒,兩雙青竹筷子,些許點綴的廉價糕點,充當佐酒菜。

  看得南簪直皺眉,怎麼,一個小鎮陋巷的泥腿子,當了山上人,就這麼喜歡故弄玄虛了?

  那個身份依舊雲月朦朧的青年修士,就坐在兩人之間。

  就像一場積怨已久的江湖紛爭,風水輪流轉,如今處於下風的弱勢一方,既不敢撕破臉皮,真的與對方不死不休,又不願太過折損顔面,必須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就只好請來一個幫忙緩頰的江湖名宿,居中斡旋。

  至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哪怕還有個空餘位置,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陳平安身後,雙手疊放腹部,面帶微笑。

  陳平安從袖中拈出一張挑燈符,尋常材質,雙指輕輕拈動黃璽符紙,然後將其擱放在食盒上,挑燈符開始緩緩燃燒,在提醒大驪太后裝啞巴的時間有限。

  南簪一挑眉頭,眯起那雙桃花眸子。

  驟然富貴,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樓抖摟威風也就罷了,畢竟是崔國師的治學之地,可是一個大驪本土修士,整個山頭的譜牒修士、純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錄檔,竟敢在這大驪皇宮內,依舊如此咄咄逼人?

  她剛要打算心聲與那位陸氏老祖言語幾句。

  不料對方已經察覺到南簪的意圖,立即搖頭,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

  一旦被對方認定你南簪給出答案了,雙方還談個什麼。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實在太擅長示敵以弱了,就像現在,瞧著就只是個金丹境練氣士?遠遊境武夫?騙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氣象,太過邪門,來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與自己心聲言語,極有可能會被偷聽了去。

  今天陳平安這趟造訪大驪宮城,指名道姓要見太后南簪,明擺著是耗盡了耐心。

  陳平安雙手籠袖,竟然開始閉目養神。

  青年修士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姓陸名尾,附驥尾而行的尾,我與陸絳和陸台,皆出身陸氏宗房。」

  這位自報身份的陸氏老祖,繼續說道:「如陳山主在來時路上所說,陸某確實在驪珠洞天修道多年,猶勝早年在家族的修道歲月,所以你我能算半個同鄉。」

  南簪略微心定幾分。

  這個陸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種來自那個龐然大物家族的威懾,讓她必須先是陸氏宗房的陸絳,才是大驪豫章郡的南簪,但陸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靠山所在。

  雖說陸尾並非中土陸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飛升的陰陽家大修士,修為深淺,殺力高低,其實不在攻伐法寶、術法神通,而是占儘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選擇的話,南簪當然不想與陸氏有半點牽連,牽線傀儡,生死不由己。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個嫡女,有些修道資質,嫁了一個好男人,生了兩個好兒子。

  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總算熬到了那頭綉虎的消失,熬到了兩個兒子,一皇帝一藩王,她也順勢從低眉順眼的大驪皇后,變成了可以頒布懿旨的太后,能夠一定程度上參預大驪朝政,而不是像那個天生狐媚的兒媳婦,所謂的皇后身份,不過就是跟一些誥命夫人,聊些家長里短。

  陳平安睜眼問道:「大驪地支一脈修士的儒士陸翬,也是你們中土陸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陸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飛雀翩躚,習慣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曉了這位陳山主的發跡之路,興許更多關注他的那些仙家機緣,但是陸尾對驪珠洞天的風土習俗,大小內幕,實在太過熟悉了,深知一個無依無靠無根腳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其不易。

  陸尾今天這個和事佬當得極有誠意,沒有任何隱瞞,搖頭道:「陸翬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他跟太后娘娘還不太一樣,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是那個臨淵結網的捕魚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誦幾遍一句老話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陸尾點頭道:「金玉良言,深以為然。」

  先前駕車護送南簪去小巷找陳平安的老車夫,重點押注對象,正是後來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馬苦玄。

  而那個封家婆姨,雖是與老車夫都是遠古神靈出身,卻沒什麼立場可言,誰都不得罪,廣結善緣。

  陸尾與那位至今還不曾在陳平安這邊現身的扶龍士,則曾經一同押注當時還只是個盧氏附庸的大驪宋氏。

  而陸尾在驪珠洞天蟄伏期間,最得意的一記手筆,不是在幕後幫著大驪宋氏先帝,謀劃大驪舊五岳的選址,而是更早之前,陸尾親手栽培起了兩個驪珠洞天的年輕人,悉心栽培,為他們傳授學問。後來這兩人,就成了大驪宋氏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中興之臣,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國之砥柱,幫助大驪渡過了最為險峻的憂患歲月,使得當時還是盧氏藩屬國的大驪,免去被盧氏王朝徹底吞並的下場。

  不過為了隱藏痕跡,陸尾當時請封姨出手,由她將兩人送出驪珠洞天。

  而一洲門戶皆張貼袁、曹兩門神,讓陸尾分潤極多的山水氣運,大道裨益極大,終於有了一絲仙人境瓶頸鬆動的跡象。

  之前在火神廟,封姨打趣老車夫,實在不行,為求自保,不如將某人的根腳抖摟出來。

  封姨說的,就是陸尾。

  老車夫還算硬氣,不願在陳平安這個曾經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邊跌份,並沒有這麼做。

  不過更大原因,還是老車夫一直認為所謂的山上四大難纏鬼,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算卦的。

  見兩人聊得和和氣氣,南簪開始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該不會被陸氏老祖當做一枚棄子吧?還是會作為一筆交易的籌碼?

  陸尾突然視線偏移,望向陳平安身後那個古怪扈從,笑問道:「陳山主,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們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個連他都看不出大道淵源、修為深淺的練氣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領路期間,陸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團亂麻,無跡可尋。

  陸尾也不敢過多推演計算,擔心打草驚蛇,為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只是冥冥之中,陸尾總覺得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在那張溫良恭儉讓的笑臉之後,藏著極大的殺機。

  陳平安介紹道:「陸老前輩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歲月又擺在那裡,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壽,各有講究,至於小陌出身何處,修道何處,小陌這樣漂泊不定的山澤野修,不談師承。」

  陸尾一笑置之,他只能憑藉對方身上的一絲蠻荒氣息,做些無甚用處的猜測,要麼是劍氣長城某位隱匿在蠻荒腹地多年的老劍仙,在蠻荒天下浸染了太多異鄉氣運。要麼乾脆就是一位主動與劍氣長城投誠的……妖族修士!

  類似那個老聾兒。

  而浩然天下飛升、仙人兩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巔幾乎人盡皆知,比如道號幽明的鐵樹山郭藕汀,還有白帝城鄭居中的師弟柳道醇,不過好像如今已經改名柳赤誠了。陸尾不覺得任何一個,符合眼前這個「陌生」的形象。需知陸尾是世間最頂尖的望氣士之一,尋常仙人的所謂山水障眼法,在陸尾眼中根本不起絲毫作用。

  陳平安既然擔任末代隱官多年,於公於私,身邊確實都應該還有這麼一位劍術高妙的扈從,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

  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溫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說道:「所以陸老先生不必分出個本土外鄉,只需要把我當個修行路上的晚輩看待。」

  陸尾望向陳平安,沒來由感慨道:「聖賢者,天地之替身。」

  自顧自舉起酒杯,陸尾一口飲盡,「豪傑者,星宿之顯化。」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瞥了眼那張緩緩燃燒的挑燈符,突然以雙指從袖中拈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從雲霞山蔡金簡那邊買來的雲霞香。

  將山香輕輕一磕石桌,如在香爐內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給這個近在咫尺的陸尾,上墳敬香。

  是在提醒這位在驪珠洞天蟄伏多年的陸氏老前輩,你所謂的「半個同鄉」,雙方的香火情,就這麼多。

  接下來不管陸尾是準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陰。

  時間一到,就別再讓我看見陸老前輩你這張臉了。

  不然就等同於一場問劍。

  陸尾神色自若,不以為意。

  老神仙的養氣功夫,不可謂不深厚。

  南簪倒是惱得俏臉微微漲紅,瞪圓一雙眸子,好像駡人的言語已經跑到嘴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

  她實則內心竊喜幾分。若是能夠將整個中土陸氏都拉下水,她還真不信這個陳山主,還敢意氣用事。

  在她看來,世間既得利益者,都一定會拼死守護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淺顯道理。

  所有的護身符,同時都是枷鎖。陳平安的身份和頭銜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輕易與誰魚死網破。

  陸尾說道:「陸氏家族實在太大了,枝葉茂盛,不說宗房跟其餘幾房的大道有別,利益糾紛,只說我們宗房內部,也是分歧不斷,故而才會被外界說成是陸氏的家族祠堂議事,肯定最讓人心力憔悴。」

  陸尾這句話,前半句確實不算什麼大言不慚,後半句也不是違心之語。中土陸氏一姓之學,就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一個家族,鼎盛之時,擁有一飛升三仙人。如果不是猶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鄒子,陸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還要更高。

  鄒子言天,陸氏說地。

  如果舉個例子,就是前個兩百年的寶瓶洲,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整座正陽山的諸峰劍修。

  日月星宿牽引天時,山川帶動地氣,天地陰陽交泰,兩氣氤氳,萬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聖人擇之,堪即天道,輿乃地道,故而堪輿學即人間頭一等的天地之學,天地兩氣,乘風而散界水而止,是謂風水,故而風水一途,又是地學之最。

  事實上,陸氏的堪輿家和望氣士,仰觀天象和藏風聚水的本事,半點不低。

  何況陰陽家陸氏還有個極為隱蔽的職責,負責輔佐酆都,使人處陽明,令鬼處幽暗,最終幽明異路,雙方各不相犯。

  陸尾的臉上,略帶幾分遺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來,我們陸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經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驪先帝這件事上,在我看來,當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陸氏子弟,就操之過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橋改建廊橋一事,更是有違天道,悖逆人倫。」

  當初那個來自中土神洲的陰陽家修士,表面上是與遊俠許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脈,一同幫助大驪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驪先帝暗中修行,違反了文廟制定的規矩,躋身地仙,結果差點淪為傀儡。等到事情敗露後,那個陰陽家修士試圖遠遁,被藩王宋長鏡擊殺在京城內。

  陳平安笑道:「好像缺了個『事已至此』?瓜熟蒂落,總要裝入籃子,不然就爛在地裡了?所以那個人是自作主張在造孽,你們是在收拾爛攤子,到底還是將功補過,是這個理,對吧?這種撇清關係的路數,讓我學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輕輕滑向桌子邊沿,那根筷子稍稍懸空,陳平安這才停下動作,冷笑道:「當時做來都是錯,事後再看總有理。你們中土陸氏,這麼擅長擇菜,怎麼不去當個廚子。」

  陸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顫。

  剎那之間,只是這麼個動作,就讓陸尾心弦緊綳起來。

  這絕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氣象。

  問題在於,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歸還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遠遊返回城頭後,似乎受傷不輕。

  南簪一副咬牙切齒狀,不愧是陸絳。

  陸尾嘆了口氣,「本命瓷一事,陸絳可以再退讓一步,只要陳山主答應一件小事,南簪就會交出碎片,物歸原主。」

  陳平安面無表情,看了眼那個演技不夠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陸尾,語氣淡漠道:「聽口氣,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攬了?」

  中土陸氏打得什麼算盤,陳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經洞若觀火。

  別忘了陳平安是跟誰借來的一身道法,頭上戴得是陸沉的那頂蓮花冠。

  就憑你陸尾,也想與鄒子有樣學樣?

  陳平安搖搖頭,「攬事一肩挑,你陸尾挑得起嗎?吃不了兜著走,你們中土陸氏兜得住?」

  陸尾的修身養性的功夫再好,聽到這裡,臉色也有些幾分不自然。

  主要是這句話,挑起了陸尾這輩子最大的心病之一,在驪珠洞天,曾經被一個讀書人逼得求死不得。

  陸尾顯然還不願死心,「不管是大驪王朝,還是寶瓶洲,陸某終究就是個外人,只是個過客,陳山主卻不然。」

  「如果因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場全無必要的意氣之爭,鬧得大動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靈塗炭?況且如今兩座天下的戰事一觸即發,大驪形勢一變,寶瓶洲就跟著變,寶瓶洲再有意外,牽一髮而動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們陸氏有地鏡篇一書,春陷有大水,魚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國分,人行鳥道。後果不堪設想,難道陳山主想要讓已無外患的寶瓶洲,變成第二個桐葉洲?」

  陸尾神色誠摯,感慨道:「為寶瓶洲力挽天傾者,是陳山主的兩位師兄。」

  死死盯住眼前這個年輕人,陸尾沉聲道:「為劍氣長城續香火者,是末代隱官的陳平安!」

  陸尾最後自顧自搖頭,「大好局面,何必功虧一簣。大好前程,何必毀於旦夕。」

  陳平安問道:「看架勢,你好像已經以大驪新任國師自居了。」

  陸尾啞然失笑,「不敢」

  陳平安笑道:「我答應了嗎?」

  陸尾無言以對。

  在這一刻,陸尾有些許恍惚。

  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就像同時有兩個人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道:「陸老仙人不曾問過此事,公子也不曾答應。」

  陳平安身前稍稍前傾幾分,竟是伸出雙指,將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滅了。

  故而一瞬間,便有一道青色劍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就看到陸氏老祖的位置上,有一張被斬成兩半的金色符籙飄然落地。

  與此同時,南簪發現陳平安身邊的桌上,已經少掉了那根青色筷子。

  陳平安沒有半點意外。

  是中土陸氏首創的大符之一,名為「真相符」,又名「斬屍符」,比起山上符籙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籌,因為修士祭出此符,幾乎與真身無異,可以只跌一境。

  不過有兩個限制,一個是符籙數量,不會同時超過三張,再就是修士真身與符籙的距離不會太遠,以陸尾的仙人境修為,遠不到哪裡去。

  小陌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抖腕,以劍氣凝聚出一把雪亮長劍,環顧四周之時,忍不住由衷贊嘆道:「公子此劍,已脫劍術窠臼,幾近道矣。」

  這句話,是小陌的真心話。

  一切能夠打破境界限制的術,就近道。

  「小陌,將陸尾真身找出來。」

  陳平安一招手,將那一分為二的符籙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銅錢熔化煉製而成的符籙,仿自上古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

  小陌點點頭,手腕一擰,長劍瞬間化作千萬雪白絲線,轉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驪京城鋪出一張無形大網。

  南簪只見那個陳平安身邊的年輕扈從,依舊面帶笑意,此刻就像是在竪耳聆聽,察覺到她的視線後,這個「小陌」還極有禮數地朝她點頭致意。

  讓背脊發涼的南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陳平安將兩半符籙合攏在桌上,趁著符膽靈氣尚未消失殆盡,低頭仔細端詳,不忘提醒那位大驪太后,「喝酒可以壯膽。」

  大驪京城四處,先後亮起一道符籙光彩,向四個方向遠遁而逃,快若驚虹。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籙,現身順序有先後,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卻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彎曲手指,叩擊地面,笑道:「出來。」

  五指如鈎,一個猛然提拽,就將那陸尾的真身給掐住脖子,拎出地面了。

  這些神神道道的陰陽家練氣士,打架的本事,委實是太不濟事了。

  心弦聲響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

  關鍵是這廝還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鬧著玩呢。

  不然恐怕還要稍稍花費幾個眨眼功夫,才能找出這位陸老前輩的真身。

  小陌提著一位老仙人,緩緩而行,走到後者原先位置那邊,鬆開手,將老前輩輕輕放下。

  站在陸尾身後,小陌雙手按住對方的肩頭,埋怨道:「我家公子沒讓你走,前輩就不要自作主張了,下不為例。」

  小陌再雙指並攏,輕輕旋轉,那四張早已遠遁數千里的符籙,就像被小陌一線牽引,悉數掠回手中。

  看了眼公子,陳平安任由桌上那張符籙自行消散,抬起頭,笑著搖頭,「無親無故,又不是逢年過節的,禮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彎腰提起老仙人的一隻袖子,隨手將那四張符籙丟進去。

  如果公子不在場的話,小陌就讓陸尾全部吃回去。

  陸尾板著臉說道:「撐死了就是陸氏祠堂一盞續命燈的事情,從今往後,希望陳山主好自為之。」

  其實這位陸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內,萬千縷劍氣肆虐其中。

  南簪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陳平安笑了笑,左手拿過僅剩的一隻筷子,再伸出一隻右手掌,五指輕輕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轉,再伸手按住。

  食盒糕點摔了一地,酒壺破碎,酒水灑了一地。

  陳平安這個「掀桌子」的舉動,嚇了南簪一大跳,這會兒她的花容失色,再不是作僞了。

  陳平安問道:「山河破碎?你們兩個,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對面那個終於不再演戲的大驪太后,陳平安說道:「其實你半點不難熬,真正難熬的,是你那兩個互換姓名的兒子。」

  視線偏移,盯著陸尾,陳平安問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慮一下,不過等下開口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

  南簪默然。

  陸尾亦是。

  之所以有今天這場酒宴,他們有過一場縝密的推演,羅列出一大串的名單。

  巡狩使曹枰。關翳然。劉洵美。袁化境,袁氏子弟,更是地支修士。南簪的兒媳婦余勉,還有餘瑜那個缺心眼的小姑娘。

  劉袈,趙端明,天水趙氏。

  大驪軍方,可能不認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什麼落魄山的劍仙山主。

  但是認那個「隱官」頭銜。很認。因為雙方都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

  還有一個更簡單的道理,沒有劍氣長城的阻滯和拖延,大驪鐵騎就會死更多人。就算砍盡豫章郡大木來做棺木,根本不夠用。

  再加上先前陳平安剛到京城那會兒,曾經出城引領戰場英靈返鄉。大驪禮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都有一桿秤。是那個陳劍仙道貌岸然,僞君子?以此博取大驪兩部的好感?大驪從官場到沙場,皆由衷推崇事功學問。

  何況還有那個與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披雲山,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範峻茂,老龍城孫家。

  欽天監的袁天風,其實用自己的方式,等於已經表過態了。

  而那個老謀深算的鴻臚寺卿,與吏部的關老爺子是至交好友,兩人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求學士子。

  皇城大門那邊負責攔路的值房武官,出身上柱國鄱陽馬氏。他雖然不是什麼馬氏的大人物,但是他對那個年輕劍仙的態度,很大程度就是鄱陽馬氏看待落魄山的態度。

  地支一脈的女子陣師,韓晝錦,雖然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但是韓晝錦的幕後靠山,卻是紫照晏家。紫照晏家在韓晝錦身上,傾斜了極多的香火人脈和天材地寶。

  大驪京城崇虛局的那個中年道士,來自青鸞國白雲觀。

  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韋諒。書簡湖真境宗,劉老成,劉志茂,李芙蕖。風雪廟。風雷園……

  其實還有數量更多的廟堂人物,山上仙師,沙場武將,被這張從落魄山蔓延開來的「大網」裹挾其中。

  如果再加上別洲,加上中土文廟,加上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麼棋盤之大,棋子之多,就只會更加誇張。

  其實陸尾和南簪眼前的這張桌子,就是一副將整個大驪宋氏涵蓋其中的棋局。

  下棋之人。

  青衫坐隱。

  南簪在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種錯覺,對面那個年輕人,好像在說從今天起,我就是大驪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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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59:2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

  陳平安雙指拈動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麼說?」

  陸尾說道:「能活就活。」

  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此刻形勢不由人,說軟話沒有用處,撂狠話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陸尾之前所說,山高水長,希望這位行事跋扈的年輕隱官,好自為之。天地四時交替,風水輪流轉,總有重新算帳的機會。

  陸尾似乎有了決斷,猶有閒心瞥了眼那根僅剩的青竹筷子。

  陳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劍,直接劈開一張替身的斬屍符。

  這等劍術,如此殺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不做第二想。

  關鍵是這一劍太過玄妙,劍道軌跡,就像一小段絕對筆直的線條。

  一劍遞出,劍光直落,無視光陰長河的流淌,無視天地靈氣的聚散,這就是傳說中的術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靈「神通」,就是比萬千術法更早雨落人間的劍術。

  「不曾想陸老前輩如此硬氣,陸氏門風終於讓我高看一眼了。」

  陳平安問道:「能活就活?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一死亦可?」

  陸尾嗤笑一聲。

  想讓我搖尾乞憐,休想。

  對於劍法,陸尾還真所知甚多。

  所謂的「不是劍修,不可妄言劍術」,當然是年輕隱官拿話噁心人,故意小覷了這位陸氏老祖。

  其實關於人間劍道和天下術法的淵源,中土陸氏不敢說已經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頂尖宗門,確實要知曉一部老黃曆前邊的太多秘密。

  別看陸尾這會兒的神色瞧著鎮定自若,其實心湖的驚濤駭浪,只會比太后南簪更多。

  難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諜報有誤,其實陳平安尚未歸還境界,或者說與陸掌教悄悄做了買賣,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備不時之需,就像拿來針對今天的局面?

  這個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難道就算不到今天這場災殃嗎?

  斬斷紅塵線、跳出三界外,故而額外吝嗇祖蔭,不願與中土陸氏有任何瓜葛牽連?

  只是你陸沉不照拂陸氏子弟也就罷了,只是何至於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陸氏家譜上邊的輩分,陸尾得稱呼白玉京三掌教一聲叔祖。

  陸尾心思急轉。

  或者說是這位「劍主」,已經掌握了數條劍術大道?

  問題在於陸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並無關於此事的任何記載。

  在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陸氏家主和那幾位觀測星象的觀天者,以及那撥負責查漏補缺的岳瀆祝史、天臺司辰師,對自己這個離鄉多年、即將回歸家族的陸氏老祖,絕對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隱瞞。

  因為陳平安只要從那個古老存在,每學習到一條劍道,一種劍術,就會大道顯化而生,引發天象異動。

  可能是某顆遠古星辰的墜落,或是某段光陰長河的突兀乾涸!

  在當年陳平安走上那座小鎮廊橋之後,中土陸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動作,家主親自領銜坐鎮司天臺,不惜耗費了極大精力,追蹤此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將那幾撥專門負責勘驗劍道走勢的陸氏觀天者,這些年的閉關不出,形容成為「目不轉睛」,毫不誇張。

  與陸尾同出宗房的陸台,當年為何會單獨遊歷寶瓶洲,又為何會在桂花島渡船之上恰好與陳平安相逢?

  就是陸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為何已經獲得認可的「劍主」,一位新任「持劍者」,非但沒有成為一位劍修,甚至沒有學成任何一門劍術。

  所以才需要有人來到陳平安身邊,就近觀測此事。

  至於陸台自己則一直被蒙在鼓裡。

  最終那個被家族寄予厚望、卻選擇忘恩負義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擺了家族一道。

  就因為陸台在桐葉洲自作主張地泄露天機,差點將整個中土陸氏,連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無底深淵。

  陸尾是事後得知,當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臺,因此出現了一口無止境的巨大古井,籠罩住所有的觀天者,暗無天日。

  所幸這等古無記載、驚世駭俗的天地異象,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就像從無出現過,但越是如此,陰陽家陸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

  一著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鄒子可恨!可怕鄒子!

  陳平安說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卻可能成為朋友。鄒子算計過我,也算計你們,所以說我們在這件事上,是有機會達成共識的。」

  陸尾不露聲色,內心卻是悚然一驚。

  陳平安神情閒適,手持一根竹筷,輕輕敲擊已經翻轉過來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質,常年不見天日的桌子反面,依舊沒有絲毫劣跡。

  「陸前輩不要多想,方才這個用來試探前輩道法深淺的拙劣劍招,是我自創的劍術,遠未圓滿。」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中土陸氏未能依循天象徵兆,在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絕對算不上什麼失職,更不是我小小年紀就能夠遮掩耳目,瞞天過海。要怪就怪當年小鎮龍窯那邊的勘驗結果,誤導了陸老前輩,說不定我不是什麼天生的地仙資質,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驪地師們都看走眼了,很簡單的道理,一旦某個起始的一就錯了,之後何來一百一千一萬的正確?皆是『萬一』才對吧,陸前輩身為堪輿家的宗師,以為然?」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有一門劍術取名「片月」。

  一極簡一至繁,剛好是兩個極端。

  陳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問道:「拿陸老前輩練練手,不會介意吧?反正不過是折損了一張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憐南簪作為今天設宴待客的東道主,貴為大驪太后,結果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能插上嘴,也不敢隨便開口。

  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能夠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陸尾畢竟是一位仙人境巔峰的陰陽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關於陸尾心湖的關鍵詞語,以及零碎片段的「心聲」,例如陸氏觀天者,星辰墜落,長河乾涸,陸氏岳瀆祝史,天臺司辰師,鄒子……

  陸尾笑道:「陳山主自然當得起『天資卓絕』一說。」

  不是什麼天生劍胚,卻能在後天溫養出兩把品秩極高的本命飛劍,最終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陸尾雖然不清楚為何那個存在,沒有傳授身為「劍主」的陳平安任何劍術,但是絕對不信是什麼大驪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燒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傳下的秘法,勘驗資質,絕無問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轉頭,瞥了眼地上那張給大驪太后準備的挑燈符,此符要比那一炷雲霞香的下場好不少,雖然墜地,還沾了些酒水,卻依舊在緩緩燃燒。在今天的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陸絳的催命符。

  南簪順著陳平安的視線,瞅了眼地上的符籙,她的內心焦急萬分,翻江倒海。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丟到桌上,剛好橫在相對而坐的兩人中間,將一張桌子對半分。

  南簪知道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用心險惡至極!

  是問她,怕不怕大驪朝廷一分為二,陷入南北對峙的分裂格局。

  不是說陳平安可以單憑一己之力,就為曹枰在內的上柱國姓氏,為那些「棋子」作出決定,而是陳平安如今在大驪京城,一旦做出了某個立場鮮明的決定,那些棋盤上的數量繁雜、利益糾纏的棋子,就會自行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尋求利益,最終「趨同」,與陳平安的那個決定相互依附。

  一顆顆位居廟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繼續袖手觀望,或暗中推波助瀾,或乾脆親身走上賭桌……

  南簪只是憑藉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並不完整,只是恢復一部分記憶,這自然是陸尾早就在這件山上至寶上動了手腳,免得陸絳在這一世成為大驪太后南簪,頭髮長見識短,自以為是,不顧大局地一個發狠,陸絳就痴心妄想與家族劃清界線,中土陸氏當然不是沒有手段讓南簪回心轉意,只是如此一來,白白消耗手段,對中土陸氏,對大驪王朝,都不是什麼好事。無論是皇帝宋和,還是藩王宋睦,極有可能,兄弟二人都會因此敵視中土陸氏。

  陸尾說道:「既然陳山主沒有濫用劍術,說明雙方還有商量的餘地。」

  已經重新站在公子身後的小陌,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陌只覺得開了眼界,好傢伙,變著法子自尋死路。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膽子就這麼大嗎?佩服佩服,要是當年自己有這種膽子,早就去三教祖師幹架了吧。

  陳平安點頭說道:「也好,讓我可以順便知道陸氏祠堂裡邊的續命燈,是不是比一般祖師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夠讓一位仙人不跌境,僅僅是此生無望飛升而已。」

  抬起右手,從陳平安掌心的山河脈絡當中,憑空浮現一枚六滿印。

  陳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請你去跟某位外鄉道友做個伴,巧了,兩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總計三十六尊「閉目」神靈,皆已被身負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點睛」開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電母、雨師風神在內,三十六神靈同時睜眼,各司其職,襯托得陳平安如那手握陰陽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環。

  陸尾臉色劇變,實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鎮靜了。

  點燃續命燈,徹底脫胎換骨,更換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飛魄散,卻「死得不乾不淨」,魂魄被外人拘拿,脫困不得,不然就像落個類似「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尷尬境地,對於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卻猶有「前世前身」的紅塵糾纏,無異於雪上加霜。

  可陳平安只是一位劍修,至多還有純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籙,關鍵還學了一門極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鍛造出來的煉獄,尋常練氣士不知真正厲害所在,不知者無畏,深知內幕的陰陽家卻是無比忌憚,雷局別稱「天牢」!

  更讓陸尾心生悲憤、再轉為凄涼心境的,還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極其罕見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陸」四字!

  不是符籙大家,絕不敢如此顛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陸沉的手筆無疑了!

  陸尾仍是不敢相信,一個修道歲月才半甲子的陳平安,就能夠憑藉自身符籙造詣,倒刻符文!

  況且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確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陸尾都要誤以為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陳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趕緊轉頭,伸手擋住那些符籙蹦碎開來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張用以替死換命的斬屍符。

  只是陸尾真身,依舊被小陌一隻手牢牢按住。

  小陌雙指並攏,輕輕拍了拍陸尾的肩頭,再次將「陸尾」敲成粉碎。

  三張斬屍符,都已經用掉。

  南簪一臉呆滯。

  這就算是談崩了?

  自己還沒開口說話呢。

  既然陳平安都要與整個中土陸氏撕破臉了,一個陸絳能算什麼?

  陸尾好像心知必死,語氣平淡,「陳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那個小陌故意沒有去動自己的這副真身。

  而那個心機深沉的年輕人,好像篤定自己要使用其餘兩張真相符,然後作壁上觀,看戲?

  小陌感慨道:「天下學問,教人為難。既說人做人留一線,能饒人處且饒人,又教我們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來一幕,更讓陸尾道心不穩。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雷法浩蕩,道意精純。

  陸尾愈發大驚失色,下意識身體後仰,結果被神出鬼沒的小陌再次來到身後,伸手按住陸尾的肩頭,微笑道:「既然心意已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個什麼,顯得不豪傑。」

  陳平安冷不丁說了一番讓南簪如墜雲霧的言語,「齊先生當初在驪珠洞天,能讓陸尾求死不得,我當然差得遠了,只能讓你求死容易,覓活稍難。」

  「陸尾,以後在你家祠堂那邊點燈續命了,還需記得一事,以後不管在何地何時,只要見著了我,就乖乖繞路走,不然對視一眼,等同問劍。」

  陸尾再無半點世外人的出塵氣象,急匆匆說道:「陳平安,有話好說,本命瓷一事,實不相瞞,我確實無法擅自定奪,但是我可以馬上飛劍傳信中土陸氏,懇請家主親自回信,一定給你一個確切答覆!」

  陸尾當然不願就此淪為一具魂魄分離的牽線傀儡,只見那個年輕人雙手籠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視線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沒讓你動手,幹嘛與陸老前輩慪氣。」

  小陌立即點頭道:「是小陌衝動了。」

  然後小陌拍了拍陸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塵,「陸老前輩,別見怪啊,真要見怪,小陌也攔不住,只是切記,千千萬萬要藏好心事,我這個人心胸狹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發現一個眼神不對勁,一個臉色有煞氣,我就打死你。」

  陸尾身體緊綳,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南簪則恨不得把桌對面那張笑臉撓出花來。

  陳平安身體前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終拘禁在原位的陸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陸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每一次輕輕晃動,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顫。

  至於被指指點點的陸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陸尾疑惑道:「陳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連那樁小事都沒說。」

  陳平安盯著陸尾,然後嘆了口氣,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把我當做一棵田間壟邊的稗草啊。」

  鄉野間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間溝渠旁,近水則生,所以就會有老農尋稗草,與稻苗區分開來,見到了就隨手拔除。

  陳平安看著那個陸尾,搖頭道:「可我如今已經讀過不少書,不再是那個連本拳譜都不會看的窯工學徒了。」

  陳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繞著桌子緩緩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陸氏某種試圖以天象地理作為更大棋盤的隱晦手段。

  說不定鄭居中先前讓自己不要選址桐葉洲,除了讓自己倍感無力之外,還有某種深意?

  甚至就是一種需要自己去刨根問底的暗示?謎題謎底之所在,就與陰陽家陸氏有關?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陸尾兩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陰陽兩卦的對峙。那麼與此同理,寶瓶洲的上宗落魄山,與桐葉洲的未來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種類似的山勢牽引,其實在陳平安看來,所謂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難道不正是九洲與四海?

  沒有任何徵兆,小陌以雙指割掉陸尾的那顆頭顱,同時以後者體內蟄伏的無數條劍氣,將其鎮壓,無法動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與此同時,剛剛閒庭信步繞桌一圈的陳平安,一個手腕翻轉,駕馭雷局,將陸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手托雷局,繼續散步,只是視線一直盯著那張桌面。

  小陌則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回脖子上邊,微微屈膝,左右張望一番,將那顆腦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點歪了。

  暫時死不了,好歹是個仙人。

  南簪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瘋子,都是瘋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瘋子,不是眼神炙熱、臉色猙獰的人,而是眼前這兩個,神色平靜,心境古井無波的。

  話不多說,事沒少做。

  陳平安收回視線,低頭端詳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對不住前輩,如此斬殺仙人,確實是晚輩勝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還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牽起個線頭。」

  歸功於文廟功德林、與人云亦云樓以及大驪欽天監的三處藏書,又因為陳平安早就對中土陸氏「仰慕已久」,涉及到當年劍氣長城的的十三之爭,以及被鄒子拿來針對自己的陸台和「劉材」,所以陳平安這些年對陰陽家和中土陸氏的暗中探詢,可以說是不知疲倦。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幾乎等同於陰陽學,完全可以將陸氏視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欽天監,海納百川,藏書極豐。

  就像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在從中土遷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時代的大祝,輔佐文廟禮聖,大祝負責祭祀祈禱之事,著青衣朱裳、無旒冕之祭服,常駐祠內,專事鬼神,職掌天下讀祝,祈福祥永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陸氏的先祖,在浩然歷史上,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門的別稱,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源於這上古文廟六官。而太蔔其中一樁職責,就是負責看管一本極有來頭的經書,那部後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獵的群經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傳,並無任何禁止,讀書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幾文錢,就能買上一本。但是還有兩部大經,卻是被束之高閣了,因為涉及到太多具體、詳實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後者如兩座儲君之山,兩部輔經,其中一部放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於陸氏司天臺一處名為芝蘭署的秘境。

  不同於一般陰陽家五行相克的學說,傳聞此書以艮卦開始,學問命理,如山之連綿。先前陸尾親口說陸氏有地鏡一篇,估計就是來自這部大經的分支。總之你陸尾所謂的那件小事,注定繞不開自己與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陸氏在桐葉洲北方地界,早有謀劃了,比如為自己安排好了一處看似上天垂象的形勝之地,卻是中土陸氏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某種山川坐標。

  「我的人生軌跡如水長流,與我的山頭不動,上下兩宗遙遙對峙,雙方共成經緯線?只不過你們中土陸氏的這場觀道,還需要一條脈絡的起始點,就是你們希望我答應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這件小事,肯定在未來歲月裡,牽扯出數量最多的伏線和引線。」

  「怎麼,故伎重演,你們陸氏是把我當成那位大驪先帝了?」

  「陸尾,你自己說說看,該不該死?」

  陸尾的「屍體」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內,如置身油鍋,時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陳平安的言語,戳中了這位陸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數語,像是「幫著」陸尾點破了天機。

  棄子。

  原來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裡去,皆是那個家主陸升眼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陳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籠內的陸尾魂魄,嘖嘖道:「竟然只是個被蒙在鼓裡的可憐蟲,有點讓人失望了。」

  合攏手掌。

  五雷彙聚。

  如天地並攏,來自陸尾神魂的那種無聲哀嚎,讓彷彿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腦袋,她才發現痛苦的來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顫和心湖的翻湧。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南簪。

  南簪滿臉痛苦之色,艱難開口道:「我已經將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驪珠洞天了,在哪裡,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鄉那邊……此事老祖陸尾都不知曉,我當然要為自己某一條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裡,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這串靈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盤,這個泥腿子跟陸氏老祖談妥了,她大不了讓人從小鎮取回本命瓷,談不攏,比如陸氏老祖準備將自己捨棄,那就怨不得自己獨自跟陳平安做買賣了,你們陸氏真當大驪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驪太后,不是什麼陸絳。

  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計,憑你贏得過陸尾?想什麼呢,那串靈犀珠,已經徹底作廢了。趁著陸尾不在場,你不信邪的話,大可以試試看。」

  南簪如遭雷擊,立即低頭,伸手拈動一顆顆靈犀珠,原本蘊藉靈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層山水禁制障眼法,變得黯淡無光,呈現出一種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剝削掉靈犀珠的劍意,疑惑道:「公子,不問問看藏在何處?」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已經知道藏在哪裡了,回頭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離著自己的祖宅,就幾步路。

  南簪抬起頭,看了眼陳平安,再轉過頭,看著那個屍首分離的陸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經一般多。

  但是這位大驪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猶有一半畏懼。

  「看在這個答案還算滿意的份上,我就給你提個建議。」

  陳平安提醒道:「陸絳是誰,我不清楚,但是大驪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見過的,以後做事情,要謀而後動。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太后嘛,卻可以在長春宮修行,長長久久,為國祈福。」

  「聽得懂嗎?」

  南簪神色木然,輕輕點頭。

  陳平安又問道:「我信不過你的腦子,所以得多問一句,『不可一日無君』,你真聽懂了?」

  南簪還是點頭。

  一句話兩種意思,大驪宋氏皇帝宋和,必須在位,否則一國群龍無首,就會朝野震蕩。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萬一出現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換個人,得馬上有人繼位,比如當天就換個皇帝,還是一樣的不可一日無君。

  至於陸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虛無縹緲的皮囊,見識到了一幅幅光陰畫面。

  一處虛相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在內,十四位舊王座巔峰大妖一線排開,好像陸尾單獨一人,在與它們對峙。

  使得陸尾一顆道心搖搖欲墜。

  在大地之上,舊王座大妖緋妃正在拖拽懸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巔,有那名為元凶的巔峰大妖,身邊站著河上姹女,有劍光像是朝陸尾筆直而來。

  ……

  在陸尾道心將碎之際。

  最終來到了那條陸尾再熟悉不過的杏花巷,那邊有個中年漢子,擺了個販賣糖葫蘆的攤子。

  那個漢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語,在與陰陽家陸氏老祖說一句話,「好久不見,廢物陸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墜地琉璃盞。

  陸尾知道這明明是那年輕隱官的手筆,卻依舊是難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陸尾心神,之後被牽扯來到一處「府邸」門口,沒有關門,裡邊有個修士,盤腿而坐,身前擱放有張書桌,好像在那邊持筆書寫什麼。

  見著了陸尾,那人立即抬起頭,滿臉意外神色,還有幾分激動,趕緊起身,走到門口,卻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問道:「這位道友,來自蠻荒何處?」

  陸尾精通蠻荒雅言,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中土陸氏。你是?」

  那人驀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難同當,管你是來自家鄉還是浩然。

  最好咱倆當個鄰居,平時還有話聊。

  陸尾眼前「此人」,正是那個來自被打成兩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之前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丟在這邊。

  仙簪城如今被兩張山、水字符阻隔,作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也沒了。此地銀鹿,羨慕死了那個好歹還有自由身的銀鹿,從仙人境跌境玉璞怎麼了,不一樣還是偎紅倚翠,每天在溫柔鄉裡摸爬滾打,師尊玄圃一死,那個「自己」說不定都當上城主了。

  可憐自己,被關在這裡,埋頭寫書。

  將所有關於蠻荒天下的見聞都記錄在冊。

  用那位年輕隱官的話說,如果不寫夠一百萬字,就別想著重見天日了,如果內容質量尚可,說不定可以讓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邊。

  小陌突然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此刻正低頭看著蘊藏雷局的拳頭,眼神異常明亮。

  聽到小陌的稱呼後,陳平安卻置若罔聞。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聲公子。

  陳平安這才抬起頭,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陸尾,一直都覺得這個生面孔的「陌生」,是個來自劍氣長城的護道人。

  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隨陳平安做客皇宮,拜訪兩位故人,是為了在某種時刻,讓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陳平安鬆開五指,陸尾瞬間魂魄歸位,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紫青色符籙,抹在脖頸處。

  一個已經瓶頸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沒有出手的情況下,就跌境為玉璞。

  這種山上的奇恥大辱,無以復加。

  如何對付這個陸氏老祖,陳平安其實選擇不多,陸尾不是那個仙簪城銀鹿,陳平安不太敢剝離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當中,所以要麼將其煉化全部魂魄,使得陸尾靠著一盞家族祠堂的續命燈,學那懷潛,重新修行。要麼就是像現在這樣使得對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陸尾的那顆道心,比起陳平安的預期設想,太過脆弱了。估計是齊先生,還有那鄒子,都曾在陸尾那顆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定然吃過大苦頭。

  當然,如今勉强還得算上一個自己了。

  陳平安這幾年一直將整個中土陸氏,視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敵。

  現在看來,沒有任何高估。

  即便對方沒有一位飛升境,甚至哪怕沒有一位仙人境,陳平安對中土陸氏的忌憚,都不會減少半點。

  今天的陸尾,只是被小陌壓制,陳平安再順水推舟做了點事情,根本談不上什麼與中土陸氏的對弈。

  陳平安從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難可謂元氣大傷的陸尾,「山高水長,好自為之。」

  陸尾好像變了一個人,點頭道:「人要聽勸,銘記在心。」

  方才在「來時路上」,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與陸尾的一粒心神並肩而行,轉頭笑問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紅塵萬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巔怕因。

  陸尾當時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後那一襲青衫又笑著拍了拍肚子,說了句怪話,「枵腸轆轆,饑不可堪。試問陸君,如何是好?」

  陸尾依舊無言以對。

  桌旁停步,陳平安說道:「以後就別糾纏大驪了,聽不聽隨你們。」

  陸尾看了眼那個陸絳。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中土陸氏的此次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領劍了。」

  陸尾站起身,朝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乾脆一鼓作氣宰掉那個陸尾啊?!就這麼放虎歸山了?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隨手丟在桌上,笑呵呵道:「你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見鬼了,一句心聲說不得,難道心事都想不成?

  陳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當一支簪子別在頭上,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拿來提醒自己,已經不是陸絳的南簪,簪子難簪。」

  南簪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起桌邊那根筷子。

  陳平安沉默片刻,沒有立即離去。

  南簪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那麼站著,只是這會兒繞在身後,那只攥著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結果對方笑著來了一句,「收禮不道謝啊,誰慣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懨懨斂衽施了個萬福,擠出一個笑臉,與那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離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戰,還是以心聲向那個青衫背影追問道:「我真能與中土陸氏就此撇清關係?」

  陳平安頭也沒轉,「天曉得。」

  一起走向那處宮門,兩側都是高大牆壁。

  陳平安說道:「陌路相逢,各結各緣,世道生活,各還各債。」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這麼一說,才知道原來小陌誤打誤撞,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陌生這個名字很大,喜燭這個道號很喜慶,小陌這個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公子,我有幾把本命飛劍,不如都幫著改個名字吧?」

  「我確實擅長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輕易出手。」

  初一,十五。

  帳簿,砍柴。

  當然還有那暖樹和景清。

  被傷過心吶。

  不過這筆舊賬,跟暖樹小丫頭沒關係,得全部算在陳靈均頭上。

  陳平安轉頭問道:「到底是幾把本命飛劍?」

  小陌赧顔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經不起誇了不是,這麼不會說話。」

  小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那就別說了。」

  小陌嗯了一聲,就沒有將那個想法說出口。

  在那遠古大地之上,那會兒小陌剛剛學成劍術,開始仗劍遊歷天下,曾經有幸親眼見到一個存在,來自天上,行走人間。

  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人」啊。

  歲月悠悠,萬年之後,小陌都記不得對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為何,小陌也忘記了遇到了對方後,雙方到底聊了什麼,還是其實什麼都沒說,反正就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讓小陌萬年不曾磨滅,時至今日,小陌就只記得對方,好像脾氣極好極好,那個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沒有道理可講了。

  對方看天地萬物、有靈衆生的時候,也就是這般眼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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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1:59:5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實

  火神廟這邊來了個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臺階底部,說是讓封姨幫著打聽打聽皇宮裡邊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樸、與人為善又不諳陰謀的關門弟子,給某些仗著年長幾歲就倚老賣老的傢伙給欺負了,萬一被老不死僥倖蒙混過關了,還不念好,他這個當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車夫,只顧著與封姨套近乎,見面就作揖,作揖之後,也不去老車夫那邊的石桌坐著,扯了一通好似剛從酸菜缸裡拎出來的文字,什麼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人間若無醇酒,則良辰美景皆虛設……

  封姨受不了這股子酸味,只得給老秀才拋過去一壇百花釀,當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邊,老秀才好像這才瞧見了那個老車夫,趕緊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聲,捧著酒罎去石桌那邊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為老前輩打抱不平了幾句,怎的只剩下半罎子酒水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難得見上一面,怎麼都得不醉不歸的,等到封姨拗不過老秀才的旁敲側擊,又給老車夫丟去一壇,結果老秀才就那麼死死盯著後者與桌上酒水,視線一上一下,飄忽不定,後者立即心領神會,默默將剛到手的那壇百花釀,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文聖。

  然後老秀才就那麼坐在桌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乾炒黃豆,抖落在桌上,借著封姨的一門本命神通,憑藉天地間的清風,側耳聆聽皇宮那場酒局的對話。

  大概文廟諸多陪祀聖賢、祭酒山長,只有這個老秀才,做得出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勾當,還理直氣壯。

  老車夫坐得渾身不得勁兒,就想要告辭離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來,往嘴裡丟入幾顆炒黃豆,「不給面兒是吧?我讓你走了嗎?」

  老車夫苦笑道:「文聖說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說笑?需要說嗎,我在你們幾個眼裡,本身不就是個笑話,還需要說?」

  老車夫心中震驚不已,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憲,代替文廟秋後算帳來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輩你倒是個慣會說笑的。怎麼,前輩是瞧不起文廟的四把手,覺得沒資格與你平起平坐?」

  老車夫再遲鈍也知曉輕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聲與封姨說道:「來者不善,不像是文聖以往作風,等會兒如果文聖撒潑耍無賴,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潑髒水,你幫忙擔待著點,至少在文廟和真武山那邊,記得有一說一。」

  關於自身的榮辱得失,老秀才這輩子從沒有在乎過,哪怕是神像在文廟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廟甚至是被當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絕其學問,囚禁於功德林,老秀才從沒有為自己辯解、喊冤半句話一個字。一個得了「聖」字後綴的讀書人,混到這個份上,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絕無僅有,萬年以來獨一份。

  封姨以心聲答道:「儘量吧,只能保證幫忙就幫,幫不了你也別怨我,我這會兒也擔心是否引火燒身。」

  今天的文聖,如老車夫所說,確實極有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架勢,擺明了是要與陸尾幾個興師問罪。

  封姨也能理解,齊靜春和陳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後的兩個最小弟子,都曾在驪珠洞天被幾個老古董「倚老賣老」過。

  何況如今老秀才置身於大驪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費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裡去?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太欺負那些看上去脾氣頂好的老實人。

  老秀才說道:「一些個塵封已久的老黃曆,封姨今兒借機給陳平安補上。」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

  所以皇宮那邊與陸尾、南簪勾心鬥角的陳平安,又「平白無故」多出些先手優勢。

  老車夫見那文聖,一會兒意態蕭索似野僧,一會兒眯眼撫鬚會心而笑,一個自顧自點頭,好像偷聽到了搔癢處的奇思妙語。

  最後老秀才又讓封姨將那個陸尾請來火神廟敘舊。

  加上封姨,陸尾,老車夫,三個驪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於一座大驪京城火神廟。

  老秀才瞥了眼那個從大驪皇宮趕來此地的陸氏老祖,將一壇百花釀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後一點炒黃豆,放入嘴裡細嚼慢咽,緩緩起身,對那個老車夫說了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以後你別想著從真武山那邊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煩,我只找真武山說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胸口,「我說的,就是文廟說的。真武山那邊如果有異議,就去文廟告狀,我在門口等著。」

  老車夫如釋重負,還好,文聖沒有太過欺負人,以後自己大不了從風雪廟那邊出入人間。

  老秀才看著那個剛剛跌境的陸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幫我跟陸升打聲招呼,以後去占星台的時候,別走夜路,別說我在文廟那邊有啥靠山啊,對付一個陸升,犯不著,不至於。」

  老秀才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於老兒又與白也是一場過命的交情,那麼我就跟於老兒是摯友了。

  至聖先師為何親自為於玄合道一事開路?

  當然是符籙於玄無愧「符籙」二字,當初跨洲馳援白也,於玄老兒捨得一身道法、百萬符籙不要,也要摻和那場亂戰。

  同時文廟對中土陸氏是不滿的,只是有些事情,陸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處處在規矩內,文廟的責罰,也不好太過明顯。

  天有於玄,陸氏在地,這才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老秀才的威脅,聽上去很撒潑很無賴,像是開了個不痛不癢、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是陸尾一點都笑不出來。

  一個好脾氣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齊靜春和左右這樣的學生。

  一個只會裝腔作勢的讀書人,教不出崔瀺、陳平安這種人。

  一個學問不夠的儒家聖賢,不會在名聲不顯時,就讓劉十六主動投入門下。

  更不會有白也、白澤這樣的朋友。

  老秀才越說越氣,氣得雙手叉腰,對那兩位破口大駡。

  「好好跟你們講理的時候,偏偏不聽,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們腦袋的時候,才願意聽道理,說人話。」

  「我那關門弟子也就是脾氣好,不然換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兒就不撂狠話了,不然白白給你們看笑話。」

  老秀才轉頭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滿臉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輪到駡我了?文聖隨便駡,我都受著。」

  老秀才有些難為情,搓手道:「哪裡哪裡,這不是說得口乾舌燥了,來壺酒潤潤嗓子唄。」

  封姨笑道:「文聖還是直接駡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卻難騙。

  已無半點心氣的陸尾,只是與文聖打了個道門稽首,便默然離去,就此遠遊中土神洲,重返陸氏家族。

  這位陸氏老祖,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踏足寶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齊靜春,又有陳平安。

  老秀才喝了個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廟,到了祠廟門口那邊,突然停步,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嫗,既是火神廟的門房,也是廟祝。

  老嫗身形佝僂,輕聲笑道:「文聖收了個好弟子,溫良恭儉,待人有禮數,出門在外,眼中可見滿大街的聖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大智慧,有悲憫心。」

  老秀才滿臉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卻仍是擺擺手,「哪裡哪裡,沒有前輩說得那麼好,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以後會更好。」

  眼前「老嫗」,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棧,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就有點曲折複雜了。有點類似陳清流、鄭居中這對師徒之於那個騎龍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個相對淺顯的身份,是那驪珠洞天的扶龍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龍女的教習嬤嬤,更早一些,她還算是文廟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養龍士正統主脈,身份正是儒家禮官之一。

  所以當初陸沉在小鎮擺攤,被劉羨陽掀翻了算命攤子,是有一條潛在脈絡因果線的。

  整個寶瓶洲,龍氣最盛之地,之前是驪珠洞天,如今當然是大驪京城了。

  老嫗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斂笑意,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前輩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幾分。」

  老嫗搖頭道:「要說眼光,我們皆不如齊靜春遠矣。」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揪鬚唏噓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言下之意,是當年陸沉乘舟出海,依舊未能尋見一處心安之所,最終為了追求心中大道,離鄉去往青冥天下,成為道祖三弟子,無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雖說顯得違心且無情,其實並不曾違背心中大道。

  老嫗笑了笑,「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既是為他的大師兄護道一程,又是壓勝齊靜春的最後一記無理手,明明是仇人,文聖為何還要為此人辯解什麼?」

  老秀才搖頭說道:「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邊。

  老車夫晃著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罎,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這就叫報應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學娘們嬌弱狀。」

  老車夫無奈道:「是誰說的,跟誰不對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鄭居中,火龍真人這三人結仇。」

  一個吵架太厲害,一個腦子太好,一個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車夫悻悻然離開火神廟後,老嫗步履蹣跚,來到花棚這邊。

  封姨嘖嘖說道:「太久沒有切身領教一位文廟聖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虛驚一場。」

  後世各司的新晉補缺神靈也好,山上的譜牒修士與山澤野修也罷,至多與書院山長有些交集,其實對於文廟的陪祀聖賢,是不太瞭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與八千年之前,存在著兩道界線明顯的分水嶺,那些陪祀聖賢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來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嫗捋了捋鬢角髮絲,笑著點頭。

  封姨喝著酒,自言自語道:「為月憂雲,為書憂蠹蟲,為學問憂薪火,為百花憂風雨,為世道坎坷憂不平,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為聖賢豪傑憂飲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薩心腸。」

  老嫗呢喃道:「花實互為因果。」

  ────

  少年跳下馬車,走向小巷,捧著一對粉彩花鳥書畫筒,卷軸不下二十支。

  劉袈笑駡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趙的字畫,啥時候這麼不值錢了?

  還是說自己的破例賞臉討要字畫,把小趙給受寵若驚到了這個份上?

  趙端明到了小巷那邊,進入白玉道場,將兩支書畫筒往地上那麼一杵,然後小聲說道:「師父,好像我爺爺,早就曉得是誰要字畫了。」

  劉袈提起一支卷軸,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爺爺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雙眼睛,見人就滴溜溜轉,你小子虧得不像他,不然我絕不會收你當徒弟。」

  真不知道當年那麼個見著個腚兒大就挪不開眼的少年郎,怎麼就成了享譽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連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這點好,見過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劉袈解開卷軸上邊的金黃絲繩,手腕一抖畫卷,在空中攤開來,上書兩排筆墨飽滿、酣暢淋漓的大字,「形單影只不自憐,獨擋四面舍我誰。」

  劉袈笑駡道:「好個小趙,字跟馬屁功夫一樣,老當益壯。」

  趙端明埋怨道:「師父,差不多點啊,好歹是我爺爺,你總這麼小趙小趙的,讓我難做人。裝聾做啞,不孝順,反駁吧,還是不孝順。」

  劉袈笑了笑,突然問道:「該不會是些請人捉刀的贋品吧?」

  趙端明伸長脖子一瞧,「師父,你什麼眼神啊,上邊的墨跡都還沒徹底幹,還有不是得意之作絕不鈐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說師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爺爺最緊著臉皮了,即便年輕那會兒缺錢,爺爺至多也就是仿畫作假,掙點買書錢。」

  劉袈轉頭問道:「苦哈哈的,拉著一張臉做什麼。」

  少年蹲在地上,「爺爺說了,讓你送他兩方親手篆刻的印章,分別落款『劍仙』和『國手』,要是不給,他就親自來這邊堵門討債。」

  老修士瞪眼道:「小趙是不是出門沒看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一個風吹就倒的老傢伙,還敢來這邊堵門?」

  趙端明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師父。

  自己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不開竅的師父。

  劉袈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咳嗽幾聲,給自己找臺階下了,「好說好說,師父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輕易不顯露這手絕活。」

  他娘的,這些個當官的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說話做事最喜歡拐彎抹角。

  劉袈又打開一幅字,咦了一聲,頗為驚訝。

  哪怕老修士是個書法一道的門外漢,也覺得這幅字帖,開卷就大不俗氣。

  很簡單,是極其罕見的一字一行!

  故而一幅字全部攤開之後,竟然長卷達三丈!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見一青衣,撥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語開篇。

  以「秉燭夜歸」四字收官。

  字如長槍大戟,氣勢逼人。

  趙端明楞了半天,怔怔道:「爺爺怎麼把這幅字畫也送人了。」

  爺爺不止一次說過,這幅字,將來是要跟著進棺材當枕頭的。

  爺爺是典型的文弱書生,聽說小時候就體弱多病,在三十歲的時候,在戶部當官,曾經與崔國師意見不合,覺得大驪邊軍簡直就是窮兵黷武,結果被貶至寒苦邊關,流寓山水險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經的戶部清吏司郎中,只能跑去那邊境當個下縣的縣令,而且爺爺那會兒在出京之時,就沒想過能夠活著回京。

  趙端明曾經聽父親提起過一事,說你奶奶性情剛强,一輩子沒在外人跟前哭過,只有這一次,真是哭慘了。

  等到爺爺回京之時,沒什麼萬民傘,在地方上也沒什麼好官聲,一篇詩文都沒留下,好像除了個包裹,身上多餘之物,就只有這幅字。

  每次在書桌上緩緩攤開畫卷,這位天水趙氏的家主,都會拿上一壺酒。

  從壯年歲數的一口酒看一字,到遲暮時的一口酒看數字,直到如今的,老人只喝半壺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而那字帖開篇的元嘉六年。

  剛好是大驪邊軍打贏與盧氏騎軍那場邊境苦戰的年份。

  被一個書生意氣的戶部文官,駡作窮兵黷武的大驪鐵騎,正是在這一年,將那不可一世的盧氏十二萬精銳騎軍,用老百姓的說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殺敵無數,大驪邊軍第一次殺到了盧氏國境之內,數百年未有的邊關大捷!

  用大驪官場的說法,稍微講究一點,殺得昔年所向披靡的盧氏鐵騎,「馬背之上無一人」!

  從那之後,寶瓶洲的北方山河,再無盧氏鐵騎,唯有大驪鐵騎。

  劉袈動作輕緩收起這幅字帖,轉頭與少年說道:「跟你爺爺說一聲,那兩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脈修士的韓晝錦,秘密離開京城,她來到京畿之地,一座沒什麼名氣的小寺廟。

  她站在門口,見到了一個在寮房抄經的年輕人,神色專注,一絲不苟,以蠅頭小楷抄寫一篇佛經。

  那人瞧著就只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弟。

  但是韓晝錦卻緊張萬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

  紫照晏氏的當代家主,是光祿寺卿晏永豐,相對於一個頂著上柱國姓氏頭銜的,官當得不大不小,關鍵還是個小九卿的清水衙門,但是晏氏真正的話事人,卻是個誰都不敢小覷的人物。

  就是韓晝錦眼中這個駐顔有術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書,但是卻喜歡在這裡以小楷抄經,好像每次入京,閒暇之餘,都會來這邊抄經。

  這已經是韓晝錦第三次在此見此人了。

  抄完一句後,晏皎然轉頭笑道:「進來坐,楞著做什麼。」

  晏皎然低下頭,輕聲道:「韓姑娘,稍等片刻,還差百餘字。」

  韓晝錦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就站在門口那邊。

  在遇到那個陳先生之前,韓晝錦只怕眼前人。

  一時間屋內只有筆尖摩挲紙張的簌簌聲。

  晏皎然抄寫完一篇佛經後,輕輕擱筆,轉頭望向那個站在門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韓晝錦趕緊向前幾步,搬了張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隨身攜帶的珍稀字帖,「以前聽崔國師說,書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畫還不如。勸我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心思和精力,後來約莫是見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覺得我有幾分天賦?一次議事結束,就隨口指點了幾句,還丟給我這本草書字帖。」

  韓晝錦一字不漏聽著。

  只是她都不知道記這些有什麼用。

  晏皎然突然問道:「在客棧那邊,你們九個,好像吃了不小苦頭?」

  韓晝錦剛要詳細述說那幾次廝殺的過程。

  晏皎然擺手道:「不用細說什麼,你只需要說說看,那位隱官大人是怎麼指點你的,比如他有沒有說及那座桐柏福地遺跡,還有你身邊那位劍仙扈從?」

  韓晝錦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一道來。

  尚缺一人未能補全地支的九個,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來歷,國師當年就不曾禁絕他們與外界的往來。

  「萬毫齊力,八面出鋒,氣脈通暢,法度森嚴。」

  不料晏皎然輕輕拍了拍那本法帖,又開始轉移話題,說道:「側鋒入紙,中鋒行筆。草書潦草,學問精髓,卻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為大觀的氣象,韓姑娘,你說怪不怪?」

  韓晝錦終究不是什麼笨人,終於想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立即點頭道:「陳先生行事極有分寸,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稍加用心,就發現有章法可循,處處在規矩之內。」

  晏皎然微笑不語。

  韓晝錦屏氣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韓姑娘不用這麼拘謹。」

  韓晝錦點點頭。

  但是她的那份拘謹,半點沒有減少。

  晏皎然。

  負責調配所有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既記錄戰功,又負責賞罰,故而在隨軍修士一事上,大驪兵、刑禮三部,都未必能夠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個大驪王朝的影子,只存在於夜幕中。

  公認是國師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

  這個隱晦說法,韓晝錦自然無法驗證真僞。

  但是韓晝錦可以無比確定一個事實,晏皎然早年曾經跟宋長鏡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韓晝錦還清楚一樁密事,晏皎然與神誥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齡懸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搶先一步,將她從大驪粘桿郎手中搶走,從清潭福地帶回晏氏家族。

  「陳平安說的那個朋友,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至於他讓你去火神廟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詢問陣法中樞所在,好好珍惜這兩份山上仙緣。」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飯的點,我請韓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帶著韓晝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間,裡邊就只有一張桌子和四條長凳。

  因為是這裡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齋館那邊,直接讓一名現出身形的貼身扈從,去跟寺廟僧人要了兩份素面。

  晏皎然沒有坐在對門的主位,朝韓晝錦伸手虛按,笑道:「之所以喜歡來這邊,一半是饞一半禪。」

  很快有一個腳步沉穩的小沙彌,端來兩碗素面。

  韓晝錦低頭看著自己身前的那碗麵,色香俱全。

  香菇,蘆芽,青蔥,油豆腐,醋蘿蔔,還有幾種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澆頭,看得韓晝錦一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細嚼慢咽後,夾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沒來由說道:「其實我年輕那會兒,偷偷去過倒懸山。」

  韓晝錦剛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讓你不要太拘謹,不是我覺得你這樣有什麼不對,而是我這個人最怕麻煩,最嫌棄麻煩,得經常提醒你一些廢話,你煩不煩無所謂,但是你真的煩到我了。」

  韓晝錦一言不發,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麵條,低頭吃了起來。

  「比較慘,乘坐老龍城那條山海龜去往倒懸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遠遊,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不然到了倒懸山,就會被當作是個鄉巴佬,想要往外掏錢都難,那會兒我們寶瓶洲很不受待見的,而咱們大驪,更是被視為北邊的蠻夷,那種難受,不大不小,無處不在,讓我這麼一個被崔國師說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麼個渾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韓姑娘你年紀輕,所以可能無法理解這個說法,當然以後就更無法理解了,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過了倒懸山,走到了劍氣長城,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韓晝錦只得搖搖頭。

  這怎麼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

  「是那個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劍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還是個頂會做買賣的豪傑。」

  說到這裡,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顧自點頭。

  一國真正龍脈所在,是什麼?

  是馬蹄,是白銀。

  何謂國力鼎盛,最直觀的,就是沙場上馬蹄聲的震耳欲聾。

  還有賬房打算盤的聲響,能與學塾書聲遙遙唱和。

  「所以我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門口,自報名號,說自己也姓晏,來自寶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個沒忍住,笑得合不攏嘴,「結果那個老門房都沒去通報,直接打賞了一個字給我。韓姑娘?」

  韓晝錦抬起頭,硬著頭皮說道:「是那個『滾』字?」

  晏皎然繼續說道:「我那會兒年輕嘛,脾氣大,就想跟那個老東西幹一架,不曾想那個走路都快不穩的老門房,竟然是個金丹劍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一把飛劍,就停在這裡,讓我汗毛倒竪。」

  「嗯,尿褲子倒不至於。雖說當時年紀輕,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

  「但是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讓我直到現在還是耿耿於懷。不是說差點被人宰掉,難以釋懷,而是那種無力感,太讓人憋屈了,對方怎麼那麼强大,自己怎麼那麼孱弱,並且愚蠢。」

  「我看你們九個,好像比我還蠢。」

  「呵呵,從一洲山河挑選出來的天之驕子,空有境界修為和天材地寶,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還奇怪為何最擅長雕琢人心的國師大人,把你們晾在那邊,由著你們坐井觀天,一個個眼睛長在額頭上。原來如此,國師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說著說著,好像又開始跑題了,眯眼而笑,「聽說那位晏劍仙,在那場戰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懸山春幡齋的一處賬房打算盤。」

  「所以沒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見一見那個年輕隱官,親口問問他,那位斷了雙臂依舊去城頭的晏劍仙,到底劍術如何,殺妖又如何。」

  「只是為了避嫌,見不成,問不得。所以這趟喊你來,還有這麼個小事,需要你幫忙問問看。」

  浩然天下的遊歷修士,面對劍氣長城的劍修,後來寶瓶洲的各國邊軍,面對大驪鐵騎。

  可能與早年晏皎然面對那個門房劍修,都是一樣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會與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蠻荒天下。

  寺廟建在山腳,韓晝錦離去後,晏皎然斜靠房門,望向高處的青山。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莫疑道人空坐禪,豪傑收劍便神仙。

  鄱陽馬氏家主,馬沅生得膀大粗圓,滿臉橫肉,但是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精通術算,而且與人言語,永遠細聲細氣。

  馬沅還沒到五十歲,對於一名位列中樞的京官來說,可以說是官場上的正值壯年。

  不過馬沅既不是沙場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卻是管著整個大驪錢袋子的人。

  論大驪官場爬升之快,就數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當然也是挨駡最多的那個。

  因為如今的馬沅,已經貴為戶部尚書。

  一國計相。

  今天,一撥位高權重的戶部清吏司主官,被尚書大人喊到屋內,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除了那個關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現在人多,只要關起門來,這傢伙聊完了公務,都敢與尚書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門當差,不敢喝酒,喝茶總歸是沒人攔著的,關翳然到了這邊,聊完事情,就會四處搜刮茶葉。

  誰讓馬沅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呢。

  誰讓馬沅在京為官時的歷年京察,在外當官時的朝廷大計,馬沅都是毫無懸念的次次甲等。

  問題在每三年一次的於京察大計,從來都是吏部關老尚書的一畝三分地,即便還有其它衙門的輔官協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關老爺子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馬沅將那些戶部郎官駡了個狗血淋頭,一個個駡過去,誰都跑不掉。

  將那些郎官當孫子訓完之後,馬沅單獨留下了關翳然,看著那個年紀也不小了的下屬,馬沅百感交集,沒來由想起了眼前這個傢伙的太爺爺。

  「馬沅,從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壞消息呢,是以後你的考評,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過你放心,陛下和國師那邊,我都還算能夠說上幾句話。」

  在馬沅從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幾年,確實有點難熬。

  不是當官有多難,而是做人難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場上毫不掩飾的保駕護航,讓一位上柱國子弟承受了不少閒言蜚語。

  在吏部的三年七遷,哪怕馬沅是鄱陽馬氏出身,誰不眼紅?

  後來平調到了戶部,有次馬沅與一大撥官員在尚書屋內議事,氣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膾炙人口的官場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認自己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會結束後,關老爺子專門喊住那個健步如飛的馬沅,語重心長道:「馬沅,以後這種話別瞎說,昨天的御書房議事,陛下和國師都有所耳聞了,國師還專門提了一嘴,陛下當時看我的眼神也不對勁啊。」

  馬沅點點頭。

  自己確實犯了官場忌諱。

  不曾想關老爺子一巴掌打在馬沅後腦勺上,「虧得國師幫忙說了句公道話,說我生不出你這種歪瓜裂棗的崽兒。」

  玩笑歸玩笑。

  馬沅其實很清楚自己為何能夠在官場青雲直上。

  因為自己精通術算,對數字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在馬沅還是以新科進士在戶部當差行走的時候,國師崔瀺私底下,曾經送給馬沅一大摞的術算典籍,還有額外一張紙,紙上寫了十道術算難題,以及十道類似科舉策題。

  馬沅問道:「翳然,你覺得大驪還需要一位新國師嗎?」

  關翳然一陣頭大,「馬叔叔,這種問題,問我一個冷板凳芝麻官做什麼,你得問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麼尚書大人了,可以問答這個問題的,就只能是一對異姓叔侄了。

  馬沅板起臉教訓道:「放你個屁,六部衙門,大小九卿,就屬我們戶部板凳最不冷。」

  關翳然又開始翻箱倒櫃,如今尚書大人的茶葉藏得是越來越隱蔽了,一邊找一邊隨口道:「誰官帽子大,嗓門就大。」

  不愧是「馬尚書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無忌。

  馬沅揉了揉臉頰,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書大人背靠著椅子,桌上的案牘公文,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所有書籍摺子,連個褶皺都沒有的。

  未必是大驪官場的文武官員,人人天生都想當個好官,都可以當個能臣幹吏。

  只是當廟堂有個人,年復一年,就那麼冷眼看著所有人,而且誰都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些什麼,就由不得我們不當個好官了。

  但是那個人,私底下卻對馬沅說,哪天他不在官場了,你們還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確的事功學問。

  天下有兩三知己,可以不恨。

  馬沅不敢說國師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國師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極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馬沅身為一國計相,為大驪朝廷略盡綿薄之力,讓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戰事不曾兵餉短缺一兩銀子,戰後不曾克扣撫恤一兩銀子。

  那麼我馬沅不牛氣,誰算?

  想到這裡,尚書大人就覺得那個兔崽子的翻箱倒櫃,也突然變得順眼幾分了。

  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硯,說道:「硯無銘文,美中不足。」

  「就當是美玉不琢好了。」

  終於給關翳然找出了一隻錫制茶葉罐,刻有詩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內的茶葉更金貴。

  馬沅默不作聲。

  關翳然將那錫罐收入袖中,一拍腦袋,說有份公文急需處理,腳步匆匆就往門外走。

  馬沅突然說道:「翳然,雖說擇友是人生第一要務,但是還需要保持好一個分寸,遠近得當,才能進退得體。」

  關翳然剛剛跨過門檻,轉頭燦爛而笑,「曉得了,尚書大人。」

  馬沅伸出手,「拿來。」

  關翳然裝傻道:「什麼?」

  與戶部衙署當鄰居的鴻臚寺,一位老人喊來了荀趣。

  荀趣只是個從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說,跟鴻臚寺卿大人的官階,差了十萬八千里。

  鴻臚寺作為大驪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門,本來按照六部衙門的調侃,就只是個放悶屁的地兒,只是如今隨著大驪朝廷的蒸蒸日上,與別洲往來日漸頻繁,鴻臚寺的地位就水漲船高,本來大驪的年輕官員,若是被調來鴻臚寺任職,都會視為一種貶謫,在官場極難有出頭之日了,如今則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藹,笑問道:「荀趣,各部司的邸報準備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那邊依舊不願鬆口,其餘諸署都很好說話,比上次還要多出六份邸報。」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牆頭草,隨風倒。」

  荀趣只當沒聽見老人的牢騷話。

  這位鴻臚寺卿大人,名為長孫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個曾經在正月裡自己門口苦等關翳然不至、就大駡年輕人不懂做人的官場老人,不過無論是歲數,還是官場資歷,還有官帽子,長孫茂都比吏部關老爺子低一個「輩分」。

  自詡當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還鄉,還要多活幾年,爭取再當個三十來年的神仙,到時候便可謂是半生富貴老清閒的兩全之人矣。

  鴻臚寺是大驪朝廷從無更換地址的老衙門之一,所以顯得格外占地廣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這邊流過,所以衙門裡邊小橋流水,風景優美。在最近百年之內,鴻臚寺的歷任寺卿大人,功績之一,就是一個個頂住壓力,絕不搬遷,絕不讓賢。

  長孫茂輕輕揉著手腕,帶著年輕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橋道,河邊松柏常綠,黛色參天,老人走在橋上,腳步緩慢,望向那些與大驪鴻臚寺差不多同齡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長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松柏也。」

  老人跺了跺腳,笑道:「在你們這撥年輕人進入鴻臚寺之前,可不知道在這兒當官的窩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國盧氏王朝、還有大隋官員出使大驪,他們在這兒說話,甭管官帽子大小,嗓門都會拔高幾分,彷彿生怕我們大驪宋氏的鴻臚寺官員,個個是聾子。你說氣不氣人?」

  「崔國師在京城所有衙門裡邊,就數對鴻臚寺最冷落,來這邊做客的次數,屈指可數,屈指可數啊。上一次崔國師踏足此地,還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所以鴻臚寺的老人,每每被別部衙門拿此事說事,確實都心虛,有點抬不起頭。那年冬末,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郎官,就可以領銜出使大驪京城,當時我作為新上任的鴻臚寺卿,陪同他們遊覽至此,聽見了一句話,把我給氣得臉色鐵青,嘴唇顫抖,差點沒卷袖子跟他們幹一架……」

  老人拍了拍橋欄桿,「如果沒有記錯,就是在這附近了。」

  老人抬起手,高高舉起,高過頭頂,「那會兒的盧氏官員,是這麼看我們的,是這麼跟我們說話的。」

  「邊關的馬蹄聲不響亮,我們鴻臚寺官員說話嗓門再大也沒用。」

  「只要沙場馬蹄如雷,你哪怕一個字都不說,就沒誰敢胡說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們這些大驪官場的年輕人,尤其是如今在我們鴻臚寺當差的官員,很幸運啊,所以你們更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幸運,還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厲。」

  老人雙手負後,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內傷了,一氣之下就打算辭官,覺得有我沒我,反正都沒卵用。」

  「在我給朝廷遞交辭呈的那天,國師就出人意料地來到鴻臚寺了,我當時畢竟還算是這兒官最大的,就來這邊見國師大人,我一肚子怨氣,故意一個屁都不放,國師大人也沒說什麼,不勸,不駡,不生氣,跟後來外界傳聞得什麼國師與我一番坦誠相見,指點江山,沒半顆銅錢關係。其實國師就只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只在國力强盛時,當官才算有滋有味,那麼一國孱弱時,誰來當官?」

  老人沒來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場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積雪深重,壓得那些松柏都時有斷枝聲,時不時劈啪作響。

  那年國師在離開鴻臚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長孫茂的肩膀,面帶笑容,心平氣和,與即將卸任的鴻臚寺卿說了一番言語。

  但是沒關係,你長孫茂不樂意當窩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隱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談,駡天駡地,大可以放心,以後的大驪朝廷,容得下你這樣的書生意氣。

  長孫茂望向道路遠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場景。

  一個雙鬢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就那麼離開了鴻臚寺。

  長孫茂今天仍是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盧氏官員的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其實真正讓長孫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餘光瞥見的那些大驪鴻臚寺老人,那種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理所當然。

  長孫茂繼續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實門戶,年少成名,官長賢能,家道優裕,娶婦淑靜,生子聰慧。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朝政清明,兵强馬壯,挺然奮起,力挽狂瀾。含飴弄孫,如果將來還能有個無疾而終,再有個過得去的美謚,人生如此,可以說是全福了。」

  長孫茂突然轉頭問道:「那個陳山主的學問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為上次見面,寺卿大人就已經問過同樣的問題,荀趣也給過自己的那個答案了。

  長孫茂抬起雙手,輕輕呵了口氣,笑道:「作詩有何難,平平仄仄平。」

  作詩是這般,為官亦是。可能當國師也是如此?

  荀趣聽得雲裡霧裡。

  意遲巷一處大宅子,廳堂上首坐著一位精神瞿爍的老婦人,雙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門外的皇后娘娘,還有一個小姑娘。

  老嫗在大驪官場,被尊稱為老太君。

  她只比關老爺子小十二歲,剛好相差一輪,屬相相同。

  老嫗站起身,與皇后娘娘行禮。

  先受了一禮,皇后余勉趕緊以家族晚輩的身份回了一禮。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著點頭。

  宋續只覺得彆扭至極。

  老太君平時都在家鄉那邊靜養。

  上柱國姓氏,並不是所有都像袁、曹這樣全盤落腳京城。

  比如關家的根基,還是在那翊州雲在郡。

  老太君與皇后余勉坐在相鄰的兩張椅子上,老嫗伸手輕輕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對面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幾年沒見,總算有點姑娘樣子了,走路時都有點起伏了,不然瞧著就是個假小子,難嫁。」

  余瑜哈哈笑道:「好說好說,每年漲個二三兩重,用不了幾年,很快就當得起『壯觀』二字了!到時候改艶和韓晝錦加一塊兒,都比不過我。」

  皇后余勉笑容如常。

  坐在余瑜身邊的皇子殿下,只得綳著臉,默默喝茶。

  老太君聽著余瑜這個耳報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聞趣事。

  偶爾點評幾句。

  「做人嘛,很簡單。爭取少做幾件皺眉事,身邊儘量少幾個切齒人。路就寬了。」

  「袁化境那個小王八犢子,修行太過順遂,境界來得太快,高手氣質沒跟上,就跟一個人個頭竄太快,腦子沒跟上是一個道理。」

  皇子宋續依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其實老太君跟袁化境的歲數,差不多的。

  從口無遮攔的余瑜那邊,宋續還聽過一樁陳年舊事,袁化境在年少時,跟同齡人的老太君有過一場比較江湖氣的糾紛。

  老太君說道:「來時路上,在京畿邊境,遠遠看見了一艘懸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邊?」

  大驪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條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宋續立即說道:「回老太君話,皇叔已經乘船去往蠻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聲,輕輕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

  老婦人笑問道:「殿下,你覺得那位落魄山陳劍仙,是更像咱們國師一些,還是更像山崖書院的齊山長?」

  宋續有些為難,看了眼母后。

  余勉輕輕搖頭。

  余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語無忌,「瞧著都像!」

  「不可能。」

  老婦人搖頭道:「齊山長當年在書院講學,既給人感覺如坐春風,又有冬日可愛之感,反觀崔國師在廟堂上縱橫捭闔,既讓人覺得秋風肅殺,又有夏日可畏之感,兩人性情迥異,怎麼都不沾邊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兩者都占。余瑜,你肯定看錯了。皇子殿下,還是你來說說看?」

  宋續只得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與余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錯了。」

  老太君笑呵呵點頭道:「麻糍好吃。」

  欽天監。

  監正監副兩人開始詢問袁天風一事,因為大驪朝廷準備將龍州更名為處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說,此外各郡縣的名稱、地界也就跟著有所變化,當年將龍泉郡升為龍州,因為地界囊括大半個落地生根的驪珠福地,相較於一般的州,龍州疆域極為廣袤,可轄下卻只有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這在大驪朝廷極為是不同尋常的設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還要新設數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縣,等於是將一個龍州郡縣全盤打亂,從頭再來了。

  龍州現任刺史魏禮,朝廷很快就會另有重要。

  大驪官場公認有兩處最容易獲得升遷的風水寶地,一處是本土龍州,一處是舊藩屬的青鸞國。

  袁天風看著那幅舊龍州堪輿圖,笑道:「我只負責取名,涉及具體的郡縣地界劃分,我不會有任何建議,至於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還是縣上邊,你們欽天監去與禮部自己商量著辦。」

  欽天監除了編訂曆書之外,其實統稱為青烏先生的堪輿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權。

  如果說天象的變遷與人間帝王的興衰戚戚相關,那麼欽天監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從而編訂曆法、代天授時,則是確立正朔的舉動。

  馬監副笑道:「懇請袁先生暢所欲言。」

  占卜相術,厭劾祠禳,稱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鬥數,占夢……

  這位袁先生,堪稱無所不精。

  袁天風報出一連串的郡縣名字,仙都,縉雲,蘭溪,烏傷,武義,文成……

  監正與馬監副聽到那些名稱後,相視一笑。

  袁天風突然說道:「取名一事,你們其實還可以徵詢某人的意見,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監正大人望向監副,咳嗽一聲。

  馬監副置若罔聞,監正大人又開始咳嗽起來。

  馬監副轉頭問道:「監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監正喟然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馬監副鬆了口氣。

  不料監正大人說道:「能者多勞,這次就還是讓馬老弟繼續出馬,姓馬嘛,定然一馬當先,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來自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人,一直旁聽議事,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

  只是議事結束後,與葛嶺一同走出道觀。

  葛嶺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與出身青鸞國白雲觀的那位道士,其實雙方家鄉相近,只不過在各自入京之前,雙方並無交集。

  皇宮花園,婦人趴在桌上,嗚咽起來。

  婦人猛然抬起頭,冷哼一聲。走著瞧!

  只是當她看見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凄凄慘慘戚戚,怨天尤人起來。

  小巷。

  劉袈驀然心弦緊綳,轉頭望向小巷裡邊。

  少年睜大眼睛,第一次看見個從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這麼高的蟊賊?

  劉袈氣得不輕,好傢伙,竟敢擅闖國師宅邸?

  當我這個元嬰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趕緊報上名號,然後隨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這傢伙硬闖小巷,自己還能通融幾分,攔下也就攔下了,攔不住就算對方藝高人膽大。

  可是這廝竟敢直接越界,從國師的宅子那邊晃蕩出來,大搖大擺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對不住,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沒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場邊緣地界,自我介紹道:「白帝城,鄭居中。」

  少年剛想要習慣性為師父解釋一番,介紹幾句,然後添補一句,自己不曾見過白帝城鄭居中的畫卷,不曉得眼前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別真僞一事,師父你就得自己定奪了。

  劉老仙師差點熱淚盈眶,終於遇到了一個打照面就自報名號的人。

  只見劉袈一身浩然正氣,側過身讓出道路,沉聲道:「歡迎鄭先生常來做客!」

  ────

  陳平安走出皇城大門後,說道:「小陌,咱們再走幾步路,就帶我跟上那條渡船。」

  裴錢和曹晴朗剛剛登上一條仙家渡船,啓程南下,才沒多久。

  小陌點頭,然後問道:「公子是擔心那兩位弟子學生?」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可擔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們。順便讓他們把一個消息,轉告我另外的一個學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個學生,可是陸道友說的崔先生?」

  陳平安反問道:「你的那位陸道友,是怎麼說崔東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後與末尾,陸道友各有四個字的評語,分別是天縱奇才,不世之功,東山再起,人間側目。」

  陳平安點點頭,難得流露出幾分失落神色,輕聲道:「所以我這個當先生的,一直當得很名不副實。」

  小陌搖頭道:「我覺得公子的這位學生,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先生是什麼名不副實,只會覺得何其幸也,與有榮焉。」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麼風氣!果然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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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2:00:2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一條屬於長春宮的南下渡船,中途會在龍州境內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來到裴錢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輕輕敲門,說道:「是我。」

  裴錢打開房門後,繼續在屋內六步走樁,隨口問道:「找我有事?」

  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錢在趕路的時候都覆了張少女容貌的面皮,免得白白多出幾筆藥費開銷。

  六步走樁,這是裴錢小時候,陳平安唯一沒有如何掩飾的「拳技」。

  只不過那會兒的小黑炭,瞧不上,覺得傻乎乎的,成天想著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來的絕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門口,「等你練完拳再來?」

  裴錢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覺,我都在練拳。」

  曹晴朗有些尷尬。

  裴錢說道:「說話聊天,不會耽誤走樁。」

  曹晴朗這才跨過門檻,輕輕關上門,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驪軍方渡船除外,幾乎每條仙家渡船供應的清水,都有講究,多是取自各個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鸞國白水寺的珍珠泉,雲霞山龍團峰的一處潭水,據說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面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夠浮起銅錢。還有曾經的南塘湖青梅觀,而桌上這壺水,就是長春宮獨有的靈湫,據說對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魚尾紋,有奇效……

  鄭大風當年還在落魄山看門那會兒,曹晴朗要進京趕考,參加會試,鄭大風就開始攛掇曹晴朗,一定要幫自己繞路多跑一趟長春宮,能買就是最好,花錢都買不著的話,偷也要偷幾壺靈湫泉水回家,到時候他大風兄弟必有重謝!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門目的:「你除了當年跟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那趟北遊,後來還曾獨自南下桐葉洲,我想與你討教一些沿途的風土人情,說得越詳細越好,所以可能會耽誤你練拳半天。」

  裴錢記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種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記性不差,但是跟荀趣還能掰掰手腕,可要說跟裴錢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師兄的謀劃,落魄山會在今年末,最遲明年開春時分,就要在桐葉洲北方某地選址,正式創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內,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實在浩然天下歷史上,之前只有兩次。

  做成這樁壯舉的兩位修士,分別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以及金甲洲那個在大戰中選擇叛變的老飛升境修士,完顔老景。

  裴錢說道:「回頭我寫本冊子給你?」

  曹晴朗笑著抬臂抱拳,輕輕搖晃,「如此更好,多謝大師姐了。」

  本意是裴錢口述,曹晴朗取出筆墨紙硯,抄錄那本「遊記」。

  如今他和裴錢都有了一件喜燭前輩贈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門在外,方便多了。

  裴錢走樁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錢,按字數結帳,一個字一文錢,如何?」

  曹晴朗點頭道:「沒問題。」

  早知如此,繞不開錢。

  裴錢一次六步走樁間隙,從袖子裡摸出一大本「帳簿」,隨手丟給曹晴朗。

  洋洋灑灑二十萬字,內容皆以蠅頭小楷寫就。

  她明顯是早有準備,只等曹晴朗開口討要。

  看墨跡,多半就是在大驪京城的客棧裡邊臨時寫就的「遊記」。

  曹晴朗翻了幾頁,頗感意外,裴錢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國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備寺觀、祥異等風土人情,竟然還涉及到了地方鹽鐵之類的物産,甚至抄錄了不少縣志內容,夾雜有不少官府輿圖。

  裴錢停下走樁,坐在桌旁。

  扎丸子髮髻,高高的額頭。

  整個人顯得乾淨利落,極有英氣。

  她安靜望向窗外。

  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錢,一定是個讓人見了就記憶深刻的女子。

  窗外雲高雲低,裴錢看得有些失神。

  其實小時候,她就常常陪著暖樹姐姐和小米粒一起看山外雲來雲走。

  只是不像天賦異稟的小米粒,再一樣的風景,都被能小米粒看出朵花來。

  師父曾經說過,書上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治情操,尤其後者,白看不收錢,不看白不看!

  大白鵝也說過,學宗師大家而不得,還能是刻鵠不成尚類鶩,學明師名家而不得,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咱倆運氣,頂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師父,上哪兒找去?

  暖樹姐姐每次下山去州城那邊採購,都會打包三份臭豆腐回家。

  一起坐在崖畔,一起晃著腳丫子,一起搖頭晃腦,吃著越吃越香的臭豆腐。

  暖樹姐姐在外人那邊才會很淑女,其實在她和小米粒這邊,也很活潑的。

  收起一份談不上是什麼憂愁的淡淡心緒,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覺到裴錢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好奇問道:「被小師兄搶走了宗主,你就沒點情緒起伏?」

  曹晴朗灑然笑道:「當然會有點失落,不過更多還是鬆口氣。」

  曹晴朗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肩頭,「還是本事不夠,挑不起重擔嘛。」

  「師父在你這個歲數,都快當上劍氣長城的隱官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聖人教誨,弟子不必不如師。我看你,懸。」

  曹晴朗忍住笑,「聖人之所以如此教誨,更說明弟子不如師的情況更多,再說了,師祖不也在書上明明白白寫下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於話易懂事難行。」

  裴錢不再多說什麼。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兒八經講道理,說不過這個曹木頭的。

  呵,榜眼。

  曹晴朗準備起身告辭,有了這本冊子,等自己到了桐葉洲,再循著書上路線,腳踏實地走上一遭,心裡就有數多了。

  裴錢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結丹?到時候是請種夫子幫忙護關?」

  曹晴朗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說道:「在自家山頭,其實不用誰護關,等選址一事敲定,辦過了宗門典禮,我就在下宗那邊閉關結丹,用小師兄的話說,就是一開門,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個金丹,可以幫著下宗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裴錢笑呵呵道:「難怪半點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間結金丹,甲子古稀之間修出元嬰,百歲到兩甲子之間躋身玉璞。

  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陸先生給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鄉就開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種先生的指點,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穩當。

  三件本命物,在曾經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較於浩然天下的宗門嫡傳,品秩都不高,很不夠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只是沒必要,也確實如裴錢所說,不著急。

  故而相對於一路破鏡勢如破竹的裴錢,不談治學,曹晴朗只說修行一道,確實顯得十分黯淡無光了。

  以前陳靈均就經常語重心長嘮叨曹晴朗,千萬別學暖樹那個笨丫頭烏龜爬爬啊,多學學我,境界嗖嗖的,再多出門走走,像我們讀書人,都要講究一個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

  裴錢補了一句,「修行跟習武差不多,只要有韌性,就有後勁,有後勁,就有機會後發制人,不急是對的。」

  就像崔爺爺說的那個拳理,天下就數練拳最簡單,只需要比對手多遞出一拳。

  當年在劍氣長城,大白鵝曾經帶著他們兩個,私底下去城頭找過他們仨的那位左師伯。

  登城途中,小師兄曾經打過一個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沒醒過。喝酒如飲水。

  劍氣長城的酒鬼,從沒醉過。喝水如飲酒。

  裴錢看得出來,左師伯很喜歡曹晴朗這個師侄,在城頭那邊,跟她聊完之後,就拉著曹晴朗問了許多問題。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讓左師伯皺眉,有些答案,又讓左師伯點頭而笑,最後不知曹晴朗說了句什麼,竟然讓左師伯很……意外,並且大笑不已。

  當時裴錢跟大白鵝坐在稍遠的地方,她聽不真切那些問答的具體內容。

  所以就問大白鵝,曹晴朗最後說了什麼。大白鵝複述了一句讓裴錢毛骨悚然的言語。

  殺人須從喉嚨處著刀。

  把裴錢給嚇了個半死。

  怎麼,曹木頭這個看著老實憨厚,難道其實每天都憋著壞,準備遲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舊賬?

  好在大白鵝解釋說是左師伯在跟曹晴朗問答治學一事。

  那會兒的裴錢半信半疑,總覺得曹木頭焉兒壞,之後在師娘家裡,幾個人幫著師父一起篆刻印章掙錢,等到師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給曹晴朗,小黑炭其實當時都嚇蒙了。

  曹晴朗說道:「我本來以為你會趁機說幾句怪話的。」

  裴錢揉了揉臉頰,扭頭望向窗外,伸了個懶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沒什麼意思的事。」

  曹晴朗試探性說道:「今天這種閒聊,你總不至於記帳吧?」

  裴錢笑呵呵道:「怎麼可能。」

  她也沒說是可能什麼,不可能什麼。

  裴錢沒來由想起劍氣長城的那個「師妹」。

  郭竹酒,小名綠端。

  當時郭竹酒個兒比裴錢高,兩人明爭暗鬥的時候,總是裴錢吃癟,說話的時候,郭竹酒總喜歡屈膝平視裴錢。

  曾經抬起骼膊,一本正經問裴錢,不曉得你們浩然天下那邊的仙子姐姐,這兒有麼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讓裴錢吃不消的地方,還真不是這些話怎麼混帳,裴錢撩狠話、駡髒話,說那戳心窩子的話,小時候其實就很擅長,只是長大之後,才消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就不再說這些,裴錢記得住所有事,唯獨這件事,好像從沒想過,也記不起來了。

  而那個師妹郭竹酒,每次說話,跟裴錢問問題,都倍兒真誠。所以裴錢當年真心拿她沒轍。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錢還是有幾分頭疼。

  在劍氣長城,裴錢被郭竹酒氣炸了好多次,關鍵都是些悶虧,所以她曾經偷看過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鳥雀,它們要麼全部寂靜不動,要麼所有振翅群飛。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亂想?

  所以裴錢其實既期待這個小師妹能夠立即來到落魄山,只是一想到她到了山上,完全猜不到郭竹酒會說什麼做什麼,裴錢就又腦闊兒疼。

  曹晴朗輕聲道:「還是擔心先生?」

  裴錢搖頭說道:「有師娘在,何況先生身邊還有喜燭前輩,沒什麼不放心的。」

  再說了,天底下最讓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師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實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劍氣長城那邊,私底下就與曹晴朗說好了,以後如果你們倆站在一起,我會表現得更偏心些裴錢。

  其實這都沒什麼。

  讓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補上一句,「先生好像確實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裝了?」

  最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說道:「別怪先生啊,誰讓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那就麼得法子了,你得多擔待些。」

  裴錢回過神,敏銳發現曹晴朗的心境異樣,就回了一個怎麼了?

  曹晴朗笑道:「沒什麼。」

  渡船這邊,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冒昧問一句,可是鄭宗師?」

  裴錢微微皺眉,轉頭望向一處。

  見曹晴朗投來探詢視線,裴錢解釋道:「是那個魚虹,不知怎麼發現我了。」

  曹晴朗問道:「對方是有意尾隨?」

  裴錢搖頭道:「應該是湊巧同船南下。」

  其實魚虹在登船時,裴錢就有所察覺了。這位出身舊朱熒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斂那份宗師氣勢,壓境在了遠遊境。

  只是裴錢沒興趣套近乎,更沒什麼切磋的想法。

  一個在陪都戰場幾次出拳看似聲勢驚人、實則避重就輕的武夫。

  可以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雙方就各走一邊好了,不用混個什麼熟臉。

  裴錢解釋道:「聽說魚虹早年一位嫡傳弟子,好像跟咱們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緣。還有更出奇的傳聞,說魚虹的這位得意弟子,有個有道侶之實、無夫婦名分的紅顔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處仙家洞窟,是一處適宜修行水法的風水寶地,結果不知怎麼到最後,武夫、地仙、水神三個,鬧得相互間都老死不相往來了。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準。所以魚虹會乘坐這條渡船,合情合理,並不突兀。」

  曹晴朗點頭道:「後者可能性更大。」

  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驪最重要的水路樞紐之一,被譽為流金淌銀之地,不過三條江水,水性各異,綉花江水性柔綿,靈氣充沛且穩定,此外雖然名為沖淡江,但其實水運洶洶,水性雄烈,湍悍渾濁,自古多洪澇水患,經常白晝雷霆,最難治理,而且按照大驪地方府志縣志的記載,以及曹晴朗搜羅的幾本古神水國正史、野史,書上有那「此水通海氣」的神異記載,這條江水的神位空懸多年,化名李錦的書鋪掌櫃,作為沖淡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關係最親近的一個。

  玉液江最為河床彎曲,故而水性無常,不同河段的水運濃郁極為懸殊,所以既有靈氣貧瘠如「無法之地」的河段,也有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秘境,都被水神娘娘葉青竹開闢出數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筆不小的進賬。

  裴錢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個正人君子,江湖緋聞知道得比我還多?

  曹晴朗只得解釋道:「是聽鄭叔叔說的,兩個原本關係親近的女子,最後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種情況,因為一個男人。」

  關於對鄭大風的稱呼,如果按照鄭大風的說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紀差不多,相貌更是瞧著相近,站一塊兒,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所以喊他一聲鄭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鄭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沒人會信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曹晴朗,剛剛離開藕花福地,還是個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見面了就只是喊鄭叔叔。

  反而是陳靈均,一口一個大風兄弟,喊得無比熟稔,勾肩搭背,經常還沒聊幾句,就對視一眼,然後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錢說道:「鄭叔叔在飛升城酒鋪那邊當掌櫃,肯定不會寂寞的。」

  曹晴朗笑道:「顯而易見。」

  裴錢再次皺眉,以心聲說道:「對方找上門來了。除了魚虹,還有四人,都是練家子,不過境界都不高。其中兩人,聽呼吸和腳步聲,應該與魚虹是一脈的武夫,至於他們的身份是魚虹的嫡傳還是徒孫,暫時不好說。」

  稍加思索,仔細翻檢記憶一番,裴錢好像有些訝異,她猶豫了一下,就摘了麵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從渡船頂樓走到一層甲板。

  為首之人,白髮蒼蒼,身材魁梧,氣勢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半個頭,正是寶瓶洲武評四大大宗師之一,魚虹。

  京城火神廟那場名動一洲的擂臺比武,魚虹勝過了周海鏡。

  讓這位老宗師的江湖聲望,一下子到了頂峰。

  據說不下十個山上門派,盛情邀請魚虹擔任供奉或是客卿。

  魚虹一百五十歲的高齡,在舊朱熒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名氣半點不那些元嬰境劍仙差。

  徒子徒孫一大堆,只是如今還沒有所謂的關門弟子。一般來說,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不收關門弟子,只有兩種情況,要麼自認還能活很多年,要麼就是一直找不到心儀的弟子人選,找不到一個可堪大用的繼承衣鉢者。無論是山上山下,無論百姓人家還是天潢貴胄,麼兒最受寵,幾乎是定例了。

  魚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沒有從大驪京城直接返回寶瓶洲中部的自家門派,是打算走一趟披雲山和玉液江,之後再去一趟西岳地界,對那素未蒙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魚虹神往已久,至於那位水神娘娘葉青竹,與自己一位弟子間的愛恨糾纏,魚虹沒打算化解,這趟造訪水神府,是奔著談一樁買賣去的,南邊有幾個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邊聯袂修行甲子光陰,等於包圓了玉液江的那幾處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葉青竹未必肯賣這個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說一定成事,終究還算把握不小。

  期間剛好可以拜會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

  一個如今在寶瓶洲大名鼎鼎、可謂如日中天的風流人物。

  一個能夠跟搬山老猿換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巔境武夫無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陽山護山供奉的凶狠拳腳。

  畢竟那位年輕山主,還是「鄭清明」的師父。

  可要說對方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魚虹暫時心存懷疑。

  既是劍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還是那陳平安洪福齊天,被他找到了個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鄭撒錢」當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魚虹打算與那個年輕山主切磋一二。

  當然前提是對方肯點頭,不願意的話,魚虹也就只能作罷,再托大,魚虹還不至於覺得自己這位大驪一等供奉,能夠讓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輕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歲數的九境武夫。

  何況對方似乎脾氣不太好,山上已經有些沸沸揚揚的傳言,此人竟然在那衆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頁的勾當。

  此事也就是幸虧正陽山關閉鏡花水月,足夠及時,不然如今正陽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頭。

  魚虹的兩位嫡傳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輕,三十來歲。

  身邊還有兩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滿頭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魚虹這邊,還是地地道道的晚輩,與各路豪傑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徠,成為魚虹自家門派中人了。

  魚虹一行人來到一條廊道,見著了一位站在門外等候的年輕女子。

  魚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還望鄭宗師海涵。」

  裴錢迅速掃了一眼其餘四位純粹武夫,不露聲色,抱拳還禮,「有幸得見魚老前輩。」

  魚虹誤以為對方是聽聞自己與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喬裝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觀戰。

  拳怕少壯,魚虹不得不服老幾分。

  不談眼前這個神華內斂的裴錢,即便是贏了周海鏡一場,可是魚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鏡的對手了。

  所以趁著自己一把老骨頭,還有點氣力和心氣,儘量為這些嫡傳弟子們鋪路,江湖裡的,官場上的,山上的。

  魚虹笑著伸手,「介紹一下,龍山派庾蒼茫,大澤幫竺奉仙,他們都是我相識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親自邀請擔任自家門派的長老。」

  兩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實這就是魚虹幫人架高梯了,庾蒼茫和竺奉仙兩人,雖然都是拳壓數國、聲名遠播的武夫,可在魚虹這邊,還真不至於什麼親自邀請。不同於十幾個入室弟子出師後在外開創的八個江湖門派,魚虹自己創建的伏暑堂,門檻極高,一向求精不求多,連同嫡傳、長老以及各色成員,只有五十餘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師堂。

  魚虹繼續介紹道:「至於這兩個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嚴官,黃梅。」

  那對年輕男女異口同聲道:「見過鄭前輩。」

  他們對這個真名「裴錢」的女子,都充滿了好奇。

  還有一種帶著敬畏的仰視。

  裴錢說道:「前輩二字不敢當,你們喊我裴錢就行了。」

  兩個六境武夫的年輕男女,哪敢對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師前輩與你客氣,晚輩就真的不客氣,那不叫耿直,叫傻。

  關於這位綽號「鄭撒錢」女子大宗師的歲數,一直是個謎。

  有說是四十來歲的,也有說是半百歲數了,更有說她其實已經年近百歲,類似南邊桐葉洲的那個黃衣芸,只是因為保養得體,駐顔有術。

  反正就是個橫空出世的强橫之輩,當初她以一種近乎無敵之姿,現身中部大瀆戰場,出拳之重,手段之狠,大瀆戰場之上,她好像永遠孤身一人,刻意揀選蠻荒大軍大陣極為厚實的凶險之地。

  因為怕誤傷己方陣營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經常硬生生鑿出一條鮮血淋漓的道路,帶人一起離開戰場。

  所以「鄭錢」如今在寶瓶洲的名聲之好,估計三個魚虹都比不上。

  如果與魚虹問拳之人,是鄭錢而非周海鏡,別說什麼街巷的人頭攢動,估計火神廟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們坐塌了。

  尤其是大驪京城那幫公子哥、世家子,連同那幫去過沙場的將種子弟,一個個提及「鄭錢」,那份仰慕之情,無以復加,反正誰敢說鄭錢不美就跟誰急。

  尤其是嚴官,曾經有幸親眼見過「鄭錢」在沙場上的出拳。

  在一處大軍集結的蠻荒大陣之中,有身姿纖細的女子驀然從天而降,再一個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了,方圓百丈之內,倒地者皆死無全屍,站立著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嚴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於先前抱拳致禮之時,嚴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制的顫抖。

  裴錢問道:「魚老前輩,是有事相商?」

  魚虹笑道:「確實有事要與鄭宗師商量,這次我們會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訪落魄山,不知陳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錢說道:「我師父喜歡一個人行走江湖,行蹤不定,當下師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確定。」

  魚虹點頭道:「無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後會先走一趟披雲山,屆時勞煩鄭宗師派人給個消息。」

  裴錢笑著點頭。

  派人?

  我能使喚誰?

  騎龍巷的左右護法?

  小米粒膽兒小,可不敢出門。至於另外那條,成天四處浪蕩,都沒個影兒的。

  大驪宋長鏡,魚虹是根本不敢問拳,會死。

  面對這個裴錢,反正必輸,魚虹是不願白送一場名聲給她。

  落魄山,實在是深不見底。

  客卿魏晉。風雪廟大劍仙,寶瓶洲劍道第一人。

  還有那個在老龍城戰場遞劍的劍仙「余米」。

  不知怎麼就從北岳披雲山轉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撥至少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武運之盛,冠絕一洲。

  這麼個宗門,確實值得讓魚虹放低身架,主動結交幾分。

  裴錢看了眼那個竺奉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

  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但是裴錢卻認得這個大澤幫的老幫主。

  當年跟著師父一起遊歷青鸞國金桂觀,當時正好碰到了觀主張果收徒,避雨時碰到了兩撥江湖中人,一方來自雲霄國胭脂齋,再就是青鸞國的大澤幫,其中就有老幫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頭。

  當時還有兩個少女,分別叫竺梓陽和劉清城。前者鵝蛋臉,一說話就喜歡臉紅,她有把隨身攜帶的裁紙刀,名「蕞爾」。

  另外那個圓圓臉,說話很有嚼頭的,隨她爺爺。

  在那青鸞國的青要山,山中有座歷史悠久的金桂觀,觀內種植有六棵老桂樹,曾有云游仙人道破天機,月中種。

  樹下石桌的棋盤,縱橫十八道,據說是風雷園李摶景以劍氣刻出。觀內道士隨緣贈送的桂枝傘,比較值錢。

  魚虹都沒有說落個座喝個茶什麼的,直接就帶人告辭離去。

  光是這麼一出,就等於給足了「鄭錢」極大的面子。

  裴錢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條廊道才停步。

  黃梅發現師父回去的時候,好像心情不錯。

  裴錢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邊翻書看。

  沒過多久,一襲青衫從渡船窗口那邊貓腰掠入屋內,飄然落地。

  裴錢和曹晴朗先後起身,各喊各的,「師父。」「先生。」

  小陌隨後憑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個木頭沒動靜,裴錢已經倒了兩碗水給師父和喜燭前輩。

  小陌與裴錢道了一聲謝,從桌上拿起水碗,雙手端著,站著喝水。

  陳平安笑道:「沒事,就是來送送你們,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錢說道:「師父,我剛才遇到了大澤幫的那位竺老幫主。」

  陳平安點頭道:「我剛才與小陌在雲中隱匿身形,遠遠看見了的,等下會去打聲招呼。」

  在昔年一場場的遊歷途中,陳平安有過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為人有好有壞,做事有講究和不講究的,性情各異,但都是陳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陳平安一手持碗,單手托腮,看了眼裴錢,又看了眼曹晴朗。

  當師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陳平安隨後將那個源自大驪皇宮的猜想,明白無誤告訴兩人,讓他們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東山,桐葉宗下宗選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認可的適宜之地,越要思量複思量,免得著了中土陸氏的道。順便大致說了那場酒局的過程。

  裴錢是默默記住了中土陸氏,以及陸尾那個名字。

  曹晴朗則是問道:「中土陸氏此舉算不算違禁?」

  陳平安笑道:「陰陽家嘛,做事情比較滑頭,在兩可之間,雙方真要吵到文廟那邊,也是一筆糊塗賬,就算我們吵贏了,打在中土陸氏身上的板子,還是不會太重。」

  說到這裡,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所以不如自己來。到時候雙方再去文廟那邊吵。」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突然側耳聆聽,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還有熱鬧可瞧,那個黃梅好像跟人打起來了。你們忙自己的,我看完熱鬧,再與竺老幫主敘過舊,下船就不跟你們打聲招呼了。」

  曹晴朗跟著起身,以心聲說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燭前輩贈予的『小洞天』,其實意義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商貿往來愈發頻繁,先生不如交給未來的風鳶渡船管事,可以拿來擱放一些山上珍貴的天材地寶。」

  陳平安笑著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離開屋子,去湊熱鬧。

  等到師父離開後,裴錢疑惑道:「你剛才與師父偷偷說了什麼?」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就是讓師父保重身體。」

  裴錢眯眼道:「少來,說!是不是在師父那邊告我的刁狀了?」

  曹晴朗擺手道:「這就是大師姐冤枉人了。」

  裴錢正要說話,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問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魚虹下樓梯之時,出場架勢,感覺比小陌認識的一些老朋友,瞧著更有氣魄。」

  陳平安說道:「這就叫目空一切,顧盼自雄。聽著像是貶義,其實對武夫而言,不是什麼壞事。」

  小陌點頭道:「學到了。」

  原來是有人想要與魚老宗師問拳,竟然還帶了份生死狀。

  其實那個中年人就只是個底子不錯的六境武夫,不過在那地方小國,也算一方豪傑了。

  這就是魚虹的樹大招風了,沒有什麼需要簽生死狀的江湖恩怨,只是對方篤定德高望重的魚虹不會出拳殺人,等於白掙一筆江湖聲望,挨了一兩拳,在床上躺個把月,耗費些銀兩,就能贏取尋常武夫一輩子都攢不下的名聲和談資,何樂不為。只不過江湖門派,也有應對之法,會讓開山弟子負責搭手接拳,所以一個門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門,負責攔住牛鬼蛇神。今天魚虹就派出了黃梅,再讓嚴官在旁壓陣,魚虹自己則走了,對那場勝負毫無懸念的比試,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師只是聚音成線暗中提醒黃梅,出手別太重。

  黃梅聽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別太輕了。

  渡船一樓這邊早已人滿為患,樓梯那邊都站滿了人,陳平安只得在人群后邊,踮起腳尖,遠遠看著那場比試。

  如果不是這場比試,陳平安還真不知道長春宮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條穿雲過霧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談物資運轉的商貿營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滿,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情況,其實很少見,一年到頭平攤下來,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經極為可觀了。陳平安如今自家就有兩條渡船,一條能夠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條可以跨洲遠遊的風鳶,兩條渡船的航行路線,就是實打實的兩條財路,陳平安都得算將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兒有條極為粗壯的大腿,龍象劍宗。所以陳平安琢磨著是不是讓米大劍仙,在龍象劍宗那邊撈個記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點事情,就直接報名號。

  小陌對這類比武提不起什麼興趣,輕輕抬手,打著哈欠。

  就像兩隻剛出籠的雞崽兒,你啄我一下,我啃你兩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對那個黃梅的拳法路數,比較感興趣。

  陳平安通過這場觀戰,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決,與出拳陰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膽一生,就會各有氣象。

  那個嚴官是以自身性情壓制拳法浸染,黃梅卻是性情就與師門傳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兩者越往後,拳技高低就越懸殊。

  由此可見,從伏暑堂走出去開枝散葉、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不過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門大派,所以雖然出拳不輕,但是極有分寸,打在對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絕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邊,只挑選一些無關輕重的身體穴位,那麼對方在比試落敗過後,估計都察覺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後遺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覺了。

  等黃梅最後一拳遞出,中年男子差點就要雙腳離地倒飛出去,結果被她笑著伸手拽住骼膊,說了句承讓,所以後者只是一個身形搖晃,强壓下一口淤血,與那黃梅抱拳認輸。

  黃梅鬆開手,「多有得罪。」

  男子沒能與魚虹問拳,好歹與魚虹的嫡傳弟子切磋一場,雖然受了點傷,仍是心滿意足。

  只是身上那些積攢起來的細碎傷勢,會不會在體內哪天突然如山脈連綿成勢,依舊渾然不覺。

  而渡船之上觀戰的看客,幾乎都是不諳拳腳廝殺的山上練氣士,何況看熱鬧誰嫌大。

  人群漸漸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蒼茫站在船頭那邊閒聊,對於那場比試,都沒有在意。

  江湖人出門在外,眼中所見多是江湖事,之前大驪京城的火神廟擂臺比武,他們兩個老友,都沒有去觀戰,而是去菖蒲河那邊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只能看不能摸,據說能否帶走,各憑本事,得看客人兜裡的銀子,竺奉仙手邊倒是不缺銀票,不曾想那兩位在酒桌唱曲兒助興的妙齡清倌兒,估計是覺得倆客人實在是太老了點,所以只是笑著不言語,假裝沒聽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驪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只是摸出一顆金錠當賞錢的時候,趁機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沒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賞銀錠的時候,兩個女子眼皮子都沒搭一下。

  與老友走出酒樓後,竺奉仙走在菖蒲河邊,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貴,眼睛裡瞧不見銀子。

  庾蒼茫此刻瞥見那嚴官與黃梅走上樓梯,聚音成線道:「憋屈。早知道是這麼個結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這事情確實怨我,拉著你一起倒楣。」

  說是幫派長老,其實半點實權沒有,更多時候,就是給那兩娃兒餵拳。

  嚴官倒還好,出拳有些分寸,為人還算厚道,只是那個瞧著眉眼嬌柔的小娘們,下手才叫一個狠辣,簡直就是將他們兩個當會走路的木樁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認,黃梅的武道成就,一定會比師兄嚴官更高。

  雖然如今才是六境,卻是奔著遠遊境去的。反觀那個嚴官,極有可能這輩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將來至多是外派到某個師兄的門派,美其名曰歷練人情世故,實則就是與一大堆的江湖庶務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無所謂了,就當是混口飯吃。想開點,給飯吃的人臉色不好看,算不得什麼,桌上的那碗飯不難吃,就成了。」

  船頭這邊,緩緩走來兩個不速之客,看樣子,就是奔著他們倆來的。

  其中一襲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幫主,青鸞國一別,多年不見了,老幫主風采依舊。」

  那行走時落後半個身位的年輕扈從,就跟著抱拳。

  竺奉仙依稀認出對方有幾分眉眼相熟,試探性問道:「可是金桂觀萍水相逢的那位……陳公子?」

  其實是陳仙師了,只不過竺奉仙沒覺得這位山上神仙,反而覺得是個江湖中人。

  當年一場萍水相逢,竺奉仙還讓這位陳仙師一行人,住在大澤幫出人出錢剛剛建好的宅子裡邊,雙方算是很投緣了。

  陳平安爽朗笑道:「老幫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聲大笑,一把抓住陳平安的骼膊,「走,去二樓喝酒去,我屋子裡邊有山上的好酒!從大驪京城買來的,都捨不得給庾老兒喝。」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有錢都買不著的長春宮仙釀?」

  二樓?

  魚虹師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樓下榻,各有雅間。

  當然可能是長春宮的三樓屋舍,數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錢也買不來。

  竺奉仙瞪眼道:「陳公子,你要是這麼聊天,可就沒有朋友了。」

  陳平安被拽著走,笑道:「老幫主沒有,我手頭湊巧有幾壺啊,不過是最便宜的那種。」

  竺奉仙點頭道:「好,陳公子這個朋友,我就當剛認識,交定了!」

  小陌跟在陳平安身後,見那個叫庾蒼茫的純粹武夫,朝自己投來一抹探詢視線,小陌面帶微笑,點頭致意。

  到了二樓屋子,在公子與兩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後邊的小陌就輕輕關上房門。

  竺奉仙落座後,笑道:「魚老宗師一開始是想讓我們住樓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兒都覺得沒必要花這份冤枉錢,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都想要住一樓去了,只是魚老宗師沒答應,陳公子,乘坐這長春宮的渡船,每天開銷不小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所以跟竺老幫主一樣,沒捨得住在頂樓,那兒風太大,一個不留神,就刮走兜裡的錢了。」

  一直沉默的庾蒼茫會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為然,嘖嘖不已,「要說錢財的開銷,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們這些山上神仙。」

  陳平安轉過頭,拍了拍小陌的骼膊,笑道:「小陌,竺老幫主酒量極好,你等下記得幫我擋酒。」

  原本打算就那麼站著的小陌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兩壇酒,期間看了眼庾蒼茫,後者不露痕跡地搖搖頭。

  竺奉仙倒滿了四杯酒,小陌身體前傾,雙手持杯接酒,道了一聲謝。

  一開始聊得還算含蓄,多是陳平安問了些竺奉仙這些年的近況,還有老幫主那個孫女在金桂觀的修行事。

  等到幾杯酒下肚,就聊開了,竺奉仙舉起酒杯,「我跟庾老兒算是上了歲數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輕人,不管如何,就沖咱們雙方都還活著,就得好好走一個。」

  各自飲盡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滿酒。

  陳平安抿了一口,問道:「老幫主是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破境?」

  竺奉仙灑然笑道:「僥倖而已,不值一提。」

  然後老人指了指庾蒼茫,「這個庾老兒,才值得說道說道,以雙拳打殺了一頭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條真漢子。」

  庾蒼茫搖頭道:「戰場上踩了狗屎運,碰巧撿漏而已,貽笑大方。要是一場捉對廝殺,就得互換戰功了。」

  一個有錢還買得著、而不是買得起長春宮仙釀的年輕仙師。

  大致什麼來頭,庾蒼茫心裡有數。

  在山上,一個譜牒仙師暫時的境界高低,修為什麼的,不代表一切。

  只聽那個與竺奉仙相識於多年之前的年輕人,主動與自己敬酒,「死人堆裡撿漏,怎麼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輩,就沖這句話,你老人家得幹完一杯,再自罰一杯。」

  竺奉仙笑駡道:「趕緊的,兩杯酒都得喝乾淨了,記得別手抖養魚,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

  長春宮的酒水,據說是最能養傷的仙釀,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體魄,在山上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庾蒼茫在戰場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沒能痊癒,不然也不至於投奔魚虹,所以今兒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於他們兩個為何不去大驪朝廷,撈個末等供奉當噹,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其實桌上這兩壺仙家酒釀,就是竺奉仙在大驪京城專程為庾蒼茫買來的療傷藥酒,只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個高興,就不小心忘了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時候,眼神才會有些歉意,只是庾老兒本就是個大氣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兩人也當不成朋友。

  桌上兩壇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實就沒喝兩杯,陳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裡還有。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兩壺酒水,輕輕放在桌上,然後起身負責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骼膊,就將兩壺酒悄悄轉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蒼茫都是老江湖,只當故意沒看見小陌的取酒動作,極有可能是從方寸物中取出的兩壇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問道:「莫非真是長春宮的酒水?」

  長春宮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仙府既是位於大驪龍興之地,更有傳聞,如今那位大驪太后,在她還是皇后娘娘的時候,曾在長春宮結茅修養。所以長春宮譜牒修士出門在外,是天然高人一頭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湊夠神仙錢,但是想要買長春宮的仙釀,都找不到門路。

  陳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沒辦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時語噎,他娘的,這些個譜牒仙師,說話就是氣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陳公子,當年沒多問,畢竟認識沒多久,若是一味刨根問底,顯得我居心叵測,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個豪門世家,還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改變了主意,選擇如實說道:「一直都在大驪龍州的那個落魄山。」

  竺奉仙當場一口酒水噴出來。

  老人既心驚那個答案,又心疼這一口仙釀。

  小陌輕輕揮袖,驅散那些朝公子那邊噴去的一大口酒水。

  陳平安笑問道:「老幫主和庾先生,就沒看過那場鏡花水月?」

  竺奉仙搖頭道:「那玩意兒多耗錢,而且還是山上的神仙錢,花裡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沒興趣,兜裡也沒那閒錢,平時又沒臉去蹭誰的鏡花水月,魚老宗師的兩位高徒,倒是好這一口。一個看仙子,一個看劍仙,不亦樂乎。聽說黃梅每次瞧見那個風雪廟的魏大劍仙,就要犯花痴。在她的屋子裡邊,還請山上的丹青妙手,畫了一幅魏大劍仙的掛像……」

  庾蒼茫看竺奉仙越說越不著調,趕緊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一腳老友,提醒他別喝酒就犯渾。

  陳平安點頭道:「難怪。」

  然後陳平安舉起酒杯,「今天就喝這麼多。」

  小陌一起舉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問道:「陳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譜牒仙師吧?可是祖師堂嫡傳弟子?」

  「先別急著喝酒,等我說完。」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攔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譜牒仙師,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楞了楞,然後大笑起來,樂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對面的陳公子。

  好小子,賊風趣。

  竺奉仙說道:「陳公子,咱們這才剛開喝,收著點嘮啊。」

  在桌子底下,庾蒼茫趕緊踹了那個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腳。

  對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師,在山上,這種事情,能隨便開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膽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說自己是魚虹?

  所以等到那個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著說就先餘著了。

  竺奉仙都還做夢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記了攔著對方繼續喝啊。

  陳平安跨過門檻,走到房門那邊,抱拳告別,「竺老幫主,庾老先生,都別送了。」

  最後還是小陌帶上了房門。

  屋內,片刻之後。

  「庾老兒,來,給我一拳。」

  「庾蒼茫!老子幹你娘,你還真打啊?!」

  走下樓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要問。」

  這次小陌學聰明了,沒有那句「當講不當講」。

  陳平安說道:「隨便問。」

  小陌問道:「公子這麼照顧旁人,不會覺得累嗎?」

  公子今天請那兩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釀,根本不是什麼長春宮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為聽到了庾蒼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會自報身份,當然不是故意端什麼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談身份,只看酒。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然不累,這有什麼累的。小陌,你這次溜鬚拍馬,有失水準了啊。」

  穿草鞋背籮筐,上山草藥,每天早出晚歸,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遙。

  何況那些江湖路,都沒有白走。

  「公子是個好人。」

  「這句好話,我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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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4 02:00:4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詞

  陳平安與小陌站在渡船欄桿處,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絲線。

  抬高視線,如果說天無四壁,那麼人之視野,就像是一堵無形的牆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問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這艘渡船的主人。」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渡船三樓,然後收回視線,帶著小陌在船頭這邊繼續散步,其實他們腳下這條名為醴泉的渡船,還是一件行雲布雨的仙家法寶。自大驪宋氏立國起,到百多年前,大驪宋氏尚未擺脫盧氏王朝的藩屬身份,內憂外患,國力孱弱,還經常需要跟長春宮借用這條山上渡船,用來解決地方州郡的旱災,邀請仙師施法,降下甘雨,據說大驪朝廷為此欠了一大堆債務,而長春宮也從不與宋氏催債,所以等到大驪王朝崛起,幾位宋氏皇帝對待長春宮修士,一向格外優待,如果不是因為長春宮一直沒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躋身宗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驪的皇帝陛下都會破例,親自參加慶典道賀。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先前登船,屬於不請自來,如果再不告而別,就有失禮數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如果我們主動登門拜會渡船管事,回頭長春宮那邊容易多想。」

  「在北俱蘆洲那邊就比較無所謂,兩地風俗還是不太一樣,算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可以學到許多書本外的人情達練。」

  陳平安根本不接這茬,只是順便與小陌說了些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過往。

  小陌便對這個大驪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說道:「共渡難關,長春宮也算等得雲開見月明瞭。」

  陳平安點頭道:「同舟共濟,確實是一樁善緣。」

  「小陌,將來你離開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說,但是北俱蘆洲一定要去遊歷。」

  「好的,小陌有機會一定要北遊此地。」

  陳平安帶著小陌從船頭來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蘆洲的劍仙戰死異鄉,一洲山河,只要身為劍修,無論敵我,皆有一洲祭劍的習俗。

  就像骸骨灘的鬼蜮穀,京觀城高承會主動遞拳,不惜耗費極多靈氣,也要打開天地禁制,只為讓劍修蒲禳祭奠一劍,升空更高。

  彷彿祭劍一事,鬼蜮穀不可落在人後,劍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與京觀城互為死敵的披麻宗,絕不會伺機而動,對京觀城有任何攻伐舉措。

  只是關於此事,陳平安沒有與小陌多說什麼。

  雖然那一幕風景壯闊,動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見。

  在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外鄉戰場,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蘆洲劍仙,實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樓那邊,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駐的貌美女修,婦人裝束,不施脂粉,氣態雍容,方才與那陳平安不小心對視一眼,她强自鎮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親自現身了,女子正是這條醴泉渡船的現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對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搖大擺下船更不攔,怪自己還是沒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幾眼船頭那邊。

  她實在是對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青衫劍仙,難免好奇幾分。

  她深呼吸一口氣,捋了捋鬢角青絲,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魚虹高徒與人起了糾紛,一場比武,山上渡船處置這類江湖事,一貫是外松內緊,可若是仙師鬥法,對不住,請下船。

  然後醴泉渡船這邊,就有人發現了看熱鬧的人群裡,好像有兩個沒有登記在冊的練氣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點沒嚇得魂魄出竅,其中一個,竟是那位在正陽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陳宗主,美其名曰觀禮,拆了人家祖師堂不說,還在邊界立碑。

  那位專門負責查看渡船異樣的女修,連忙找到了管事,請後者定奪。

  趕人?補錢?

  當然是交由管事定奪一事,到底是請劍仙喝酒,還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穩心境,這才掐訣,施展了一門移形換位術法,來到渡船甲板,她腳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邊只有一位隨從的青衫劍仙。

  說是壯著膽子,硬著頭皮,毫不誇張。

  相較於一般的山上門派,長春宮的消息,可以說是寶瓶洲最為靈通的幾座山頭之一。

  她是一位長春宮金丹地仙,擔任供奉長老,在祖師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還比較靠前。所以比起正陽山、老龍城和雲霞山的譜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內幕,聽說過更多駭人聽聞的真相。

  見著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她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儀態萬方,「見過陳山主,我叫甘怡,道號霧凇,如今擔任這條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這個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趕緊補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兩目。

  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睞,臉頰還有倆酒靨。所以眼前女子,是個瞧著面善的。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禮,笑容和煦,輕聲道:「有幸得見甘仙師。」

  甘怡連忙還禮,「甘怡見過小陌仙師。」

  天曉得對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仙?

  長春宮在這件事上,是有前車之鑒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試探性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順路返回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船上有兩個認識多年的江湖朋友,就來這邊看一看,喝過酒,剛準備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與甘管事道個歉。」

  本想說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費用,可以免去。

  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與財源廣進的長春宮聊這個,就太打腫臉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魚大宗師?」

  其實她不想問的,容易橫生枝節,實在是不敢不問。

  沒辦法,跟這些位高權重的山巔修士聊天,對方經常話裡有話,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廢話,其實沒一句是廢話。

  她可不敢將這位出身貧寒的年輕劍仙,當做一個心思單純、只靠運氣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魚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費用,錢已經收了,還錢?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彌補,比如她親自送幾壇長春宮仙釀過去。

  不然光是一個什麼武評大宗師,長春宮還真不至於如何費勁攀附,只是個年紀不小卻破境無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長春宮雖非宗門,卻是大驪王朝僅次於龍泉劍宗的本土仙家,何況山頭還靠近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

  當然如今又多出了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魚虹,是竺老幫主和庾老先生,不過說來也巧,兩位前輩如今都在伏暑堂擔任長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領神會,至少得送出三壇酒釀了。

  當然少不了魚虹一份,不然會讓陳山主的那兩位「江湖前輩」難做人。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甘怡突然說道:「陳山主,是我們長春宮後知後覺了,米大劍仙當年護道一事,長春宮感激不盡,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處,還望米大劍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長春宮有撥太上長老「麟游」一脈的女修,南遊歷練,沒什麼意外事情,都很順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個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們中途路過披雲山,北岳山君府那邊,剛好有個名為余米的記名客卿,要南下返鄉,就一路同行順便護道了。

  當時披雲山給出的說法,是這個余米的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是舊識,修行不到甲子光陰,就是觀海境練氣士了,還是一個精通劍符的煉師,戰力不俗。

  結果全是胡扯……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幫忙捎話。不過我也曾聽米裕說過此事,聽得出來,他對長春宮印象頗好,說你們山上長輩護道周全,盡心盡力,晚輩修行勤勉,相處起來,十分輕鬆。」

  甘怡臉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性情叵測。實在無法讓人掉以輕心,在長春宮祖師堂,這件事提及多次,始終懸而未決。

  眼前這位陳山主的客氣話,不能太當真。

  可如果對方連句客氣話都懶得說,就極有問題了。

  不曾想今天這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閒聊,還有意外之喜,讓甘怡幫著自家師門解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遊歷練途中,在那黃庭國境內,長春宮劾治一隻雲山寺的作祟畫妖,隨後將一位老修士兵解脫困,去寶瓶洲中部引領一位大驪武將英靈歸鄉,最後,也是最緊要的一樁密事,則是為當時還在世的大將軍蘇高山,去風雪廟購買一小截萬年松。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雙方曾經極有「故事」,所以長春宮事前覺得此舉不是沒有半點可能,結果對方一聽說想要購買萬年松,就翻臉不認人了,說此事絕無可能。因為那棵被命名為「長情」的萬年松,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名義上歸屬大劍仙魏晉。

  所以一撥長春宮女修,在風雪廟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歸,一個個惴惴不安,不知她們如何與師門交待,師門又要如何與一位大驪武臣極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歸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時,竟然在私底下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松。

  其實當時長春宮在確定萬年松真僞後,就極為納悶了,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披雲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買?

  就算是山君魏檗開金口,以風雪廟的脾氣,一樣不會點這個頭。

  偷?

  誰有本事越過風雪廟山水禁制,還有膽子爬上那棵「長情」古松?

  等到後來老龍城,戰事慘烈,期間冒出個戰力卓絕的不知名劍仙,風度翩翩,劍光如虹,最喜歡將妖族地仙不是分屍、就是攔腰斬斷。

  而且看樣子,此人與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是舊識。

  長春宮一對照自家情報和大驪諜報,很快就勘驗此人身份了,才發現竟然是那個「觀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與正陽山起了那場爭執,果不其然,是劍氣長城那位喜好醉臥雲霞的玉璞境劍仙,米裕!

  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曾經有望躋身飛升境的大劍仙。

  大驪邊軍有個說法,見過的死人越多,在戰場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殺人之時,手穩心更穩。

  山下沙場是如此,想必劍氣長城更是同理,甚至猶有過之。

  所以那位負責護道的長春宮長老老嫗,因為在遊歷途中,沒少對那個「余米」冷言冷語,如今經常覺得脖子涼颼颼,好像自個兒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

  陳平安有些疑惑,以長春宮在大驪山上的超然地位,與落魄山從無結怨,甘怡見著自己這個山主,照理說她不至於如此拘束。

  其實很至於。

  因為如今的陳平安還不知道一事。

  門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種沒有山頭界線「小山頭」,例如會經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間,就會有深淺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還有專門的鏡花水月,相互聯繫,方便一些生財門路的互通有無。

  而他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歸功於當年倒懸山的「春幡齋一戰」,讓他在跨洲渡船這個鬆散「幫派」裡邊的威望,高得無法想像。

  以訛傳訛,神乎其神。

  隨著如今文廟對山水邸報的解禁,再無禁忌,更是傳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以至於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間,漸漸的,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場從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條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內飛來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過倒懸山、為劍氣長城「略盡綿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沒與劍氣長城做過買賣的跨洲渡船,去過倒懸山、並且走進過春幡齋大門談買賣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齋大堂落座的可憐蟲。

  而去過春幡齋並且親身參加過那場「山巔議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親身領略過「隱官風采」的。

  如今這麼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門在外,個個眼高於頂,看待其餘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沒說一句你們都是垃圾了。

  畢竟你們怎麼會知道,當年那場議事的暗流湧動,凶險萬分,我們的命懸一線,春幡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雙方對峙。

  隱官領銜十幾位劍仙,差點就要關門砍人呢。

  甘怡作為醴泉渡船的管事,當然聽說過一些雲遮霧繞的隱秘傳聞。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對誰。

  都不是什麼陳山主了,也不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而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上次長春宮祖師堂議事,宮主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

  我們大驪離著北俱蘆洲可不遠。

  甘怡神色誠摯道:「陳山主如果不著急趕路,可以嘗一嘗我們長春宮酒釀。」

  陳平安婉拒道:「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擾。」

  長春宮當年被大驪朝廷主動列為宗門候補之一,甚至都沒有如何爭取。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宋長鏡還額外跟文廟討要了三個宗門名額,長春宮一樣沒有像正陽山、雲霞山那樣四處奔走,尋找門路,沒想著為自己爭取一席之地,估計是怕大驪宋氏因此為難,由此可見,長春宮為人處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雖然陳平安已經知道那三個名額,大驪王朝早有安排,分別是正陽山那座被竹皇取名為「篁山劍宗」的下宗,雁蕩山龍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觀。

  故而長春宮不會因此破格躋身宗門,但是宗門候補的身份,並不是什麼錦上添花的空頭銜,一旦大驪鐵騎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立戰功,長春宮哪怕還是沒有玉璞境,依舊可以獲得文廟那邊的許可,得以順勢補缺。神誥宗的下宗,還有云霞山,都要靠後才能輪得上。

  見陳平安不願停步飲酒,甘怡明顯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隨便與陳平安開玩笑。

  不然甘怡還真有一句不是什麼玩笑的真心話,很想與這位隱官大人說上一說。

  只要陳山主願意去長春宮做客,哪怕只是喝幾杯酒就走,光是負責端酒上桌的人選,那幫瘋丫頭,都能搶破頭,還管什麼同門之誼吶。

  需知長春宮女修,對待男女情愛一事,歷來是極其開明的。

  已經有年輕女修揚言,要是陳劍仙親臨,我又能端酒露個面,非要來個一不留神,就崴了腳,不奢望順勢倒入懷中,但是被陳劍仙那麼伸手攙扶一下,總歸是逃不掉的!

  陳平安當下哪裡知道這些烏煙瘴氣的別家山頭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計長春宮至少幾百年內,都別想著見著陳山主的面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別。

  一襲青衫,身形化作十數條細微劍光,在渡船一閃而逝。

  小陌笑著低頭抱拳,與甘怡作別,隨後在原地憑空消失。

  醴泉渡船這邊沒有絲毫靈氣漣漪,渡船陣法如同虛設,甘怡卻見怪不怪。

  黃昏時分,如火燒雲。

  因為陳平安不著急趕回大驪京城,劍光在遠處凝聚身形,然後再次劍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這門尚未嫻熟掌握的遁法,陳平安在一處火紅雲海上散步前行,與身邊小陌笑道:「家鄉諺語,晚火燒大雲,明天行千里。其實在驪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極少有人真的這麼遠行,都是兜兜轉轉,最遠就是去趟山裡砍柴燒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餘里的山水路程。」

  家鄉地上的窯火,見過無數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為先有周海鏡,再有竺奉仙和庾蒼茫,陳平安才意識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更需要通過此事來搜羅一洲山上的各種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開始著手籌建諜報機構,光是觀看各個仙府鏡花水月的那筆開銷,神仙錢就不是一筆小數目。想要觀看其它仙府、別家仙子的鏡花水月,就得大肆購買山上靈器。好在掏錢之外,朱斂,米大劍仙,陳靈均,都是很適合這件事的……人中龍鳳。

  落魄山的護山大陣,攻守兼備。

  已經有了老觀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圖,再加上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廟內,懸掛有一幅劍仙畫卷。

  這次遠遊蠻荒腹地,收穫頗豐,只說雲紋王朝的玉版城,陳平安就從那位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那邊,得手十二飛劍。

  加上之前太平山贈予的陣圖,未來建在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內的這座攻伐劍陣,殺力不弱。能殺玉璞,就可以震懾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處都需要花錢,就容易讓人英雄氣短,所幸陳平安才記起,自己好像還是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記名的話,就需要拋頭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點卯」,不記名的客卿,就沒有這個講究了,幾乎等於不出力白拿錢。

  一旁小陌心靈手巧,在雲路之上,著手編織一雙躡雲步虛履,雪白色澤,一看就品秩不低。

  雲海之上,如履平地,陳平安隨口問道:「小陌,你覺得魏晉大致什麼時候可以躋身飛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劍仙的資質,還是相當不錯的,又得了那樁機緣,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場中砥礪道心,不與劍術更高者拼死問劍幾場,我估計得有個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陰,才能瞧見那個地仙瓶頸……」

  說到這裡,小陌趕緊改口道:「今時不同往日,得稱之為仙人境了。」

  陳平安問道:「遠古時代的地仙,真的一個個都這麼强大嗎?」

  小陌笑道:「其實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極為不易,僅是第一重關隘,就相當於與如今一位仙人境巔峰的劍修問劍,此後又有兩道關隘等著,相傳其中一關,涉及道人的心性,顯得比較虛無縹緲了,所以即便有那兩座飛升台存在,絕大多數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尋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間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為了續命,再去涉險一搏,又必死無疑,所以這中間有個讓人無奈的悖論,最終使得那會兒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數量,極為有限。」

  「小陌當年不練劍又很無聊的時候,就會去飛升台附近坐著,看別人登天,很多次,從未親眼瞧見有誰走到最高處的天門,無一例外都在中途隕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開一般,辛苦修行,到頭來只是為人間增添一場靈氣磅礡的落雨,反正我是覺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晉生在那個年月裡,估計可以成功登頂飛升台。」

  陳平安笑道:「就憑魏大劍仙買酒的那份豪氣,撈個飛升境不難。」

  關於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松,作為神仙台一棵獨苗修士的魏晉,其實頭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與山根牽連,極難移植,魏晉早就讓大鯢溝、綠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會讓風雪廟疲於應付那些人情往來,因為索要這棵萬年松枝葉、樹皮的譜牒仙師和達官顯貴,實在太多,無論是山下的尋常女子,還是山上尚未斬赤龍的女修,以萬年松煮藥,都是一方極好的仙藥。

  可遇到前來購買此物的各方勢力,風雪廟一次都沒有答應外人,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雖然魏晉與宗主先後說了兩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時,祖師堂那邊可以隨便處置這棵「長情」。

  事實上,魏晉在風雪廟修行的歲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後,加在一起的天數,屈指可數,不然也不至於連那次元嬰境的閉生死關,魏晉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於魏晉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風雪廟本就不願意出售萬年松,故意拿自己當擋箭牌?

  上次返回風雪廟,魏晉就有了個念頭,收個名義上的弟子?

  自己再對風雪廟不親近,可是神仙台一脈總得香火傳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劍氣長城重逢,魏晉這個落魄山客卿,讓山主幫忙留心一下,有無合適的劍修胚子。

  魏晉就一點要求,修行資質可以一般,但那個孩子必須是寶瓶洲本土出身。

  畢竟是首徒。至於未來的關門弟子,魏晉當然還是要自己挑選的。

  所以在讓陳平安幫忙挑選弟子之外,還與陳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對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與風雪廟開口購買,再說他魏晉是已經答應此事的,所以只要風雪廟沒意見,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筆錢,就可以價格古松遷徙到落魄山中。

  不過陳平安沒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是不眼饞不心動,而是風雪廟極有可能,在等待那棵萬年松的煉形成功,可能會一步登天,躋身上五境,然後名正言順成為風雪廟的護山供奉。

  尤其是正陽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寶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風雪廟就更不可能售賣那棵大道有望的萬年鬆了。

  何況古松既然名為「長情」,肯定還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大道淵源。

  陳平安自然沒必要去風雪廟那邊自討沒趣。

  醴泉渡船那邊,甘怡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遺憾一事,可惜風雪廟的魏大劍仙,沒有為寶瓶洲從劍氣長城帶來一兩個劍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餘七洲,如何看待這些來自異鄉的孩子,只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他們可以橫著走。

  南北相鄰兩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們的護道人。

  甘怡其實剛才很想問個問題,陳山主的落魄山,有無來自劍氣長城的年少劍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這種事情,她都不是什麼劍修,自然不宜問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風情萬種。

  哈,隱官大人坐過自家渡船了。

  回頭就可以與旁人炫耀幾分了。

  喝酒去。

  ────

  大驪京城,清晨時分,鴻臚寺序班荀趣,再次來到人云亦云樓這邊,又為陳先生送來一些朝廷六部衙門的邸報。

  陳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後,發現寧姚還在客棧屋內閉關,陳平安就在書樓這邊看了一宿的書,小陌則懸掛那塊無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隨便逛了一趟燈火如晝的京城,返回小巷後,就待在外邊的院子,編織了幾件青衣法袍。

  擔心跟著公子到了落魄山那邊,見面禮準備不夠。

  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出巷子,去見荀趣。

  荀趣發現今天陳先生身邊,比上次多出了個年輕相貌的隨從,荀趣只知道對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個瞧著很親善隨和山上仙師。

  陳平安將邸報收入袖中,按照約定,要與荀趣去逛一處京城著名的遊覽勝地。

  一行人徒步來到一里多長的兩側街道,善本書籍,歷代字畫,筆墨紙硯,奇珍古玩,無所不有。

  這裡以前是一處官窯,專門為大內燒造琉璃瓦、青金磚。如今在這條街上,兩三百年的老店鋪,比比皆是,這就有一點好,都講究回頭客,誰都不願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難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贋品假貨極少,這處京師雅游之地,說到底,就是兜裡沒點錢,腰包不夠鼓,來了這邊,就只能幹瞪眼,注定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陳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買下那三本心儀書籍,皆紙如白玉,可算善本。尋常讀書人,就像路上瞧見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陳平安最後送給荀趣六本書。三本記在鴻臚寺賬上,約莫兩百八十兩銀子。

  另外三本是陳平安自掏腰包,送給這位與曹晴朗是科場同年的年輕官員。

  在返回人云亦云樓途中,荀趣猶豫又猶豫,還是以心聲問道:「陳先生就不好奇我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當然以陳先生的修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陳平安笑道:「各自福緣,不必深究。」

  三十來歲的觀海境,其實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寶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難道不知道曹晴朗,與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滯無言,搖頭道:「一直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說道:「也好,以後你們再重逢,就可以多出個話題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好傢伙,跟我裝窮!」

  見陳先生投來眼神玩味的視線,荀趣有些難為情,「陳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樣,我是真窮,打小就留不住錢的那種人。」

  陳平安打趣道:「說到底你還是官員身份居多,文章憎命達,沒錢好啊,以後妙筆生花,順便當個大官,將來我再來京城這邊,也有個官場靠山。」

  荀趣啞然。

  不像科舉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雖然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名次很低,所以官場起步就低,不然也不會被丟到鴻臚寺這個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門。

  荀趣還真不覺得自己能當什麼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陳先生這邊,管用?

  荀趣再次猶豫許久,「我的師父,說他很早就認識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問問是哪位高人?」

  荀趣說道:「師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陳平安立即恍然,原來如此。

  大驪官場的衆多郎官裡邊,以三個位置最為權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禮部祠祭清吏司,雖說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權柄極大,尤其是荀趣的傳道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還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譽。

  這位在這個官位上趴窩多年的老郎中,好像與沖淡江水神李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親臨紅燭鎮,找那個惹出麻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煩。

  只是這種官員,類似家鄉的那個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適合主動結交。

  在陳平安看來,一個人所謂的「明事理」,不過就是個「知而止」。

  既在於知道什麼,又在於不做什麼。

  荀趣陪著到了陳平安走到一處小巷附近的客棧門口。

  荀趣一路行來,都是在回想鴻臚寺卿的那番言語,以及問了兩次同樣的問題。

  國師崔瀺,對關老爺子的吏部,還有禮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於鴻臚寺這樣的冷清衙門,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國師大人對兵部的武庫司,以及戶、工部諸司,歷來極為關注。

  所以武庫司郎中,被說成是一個最容易丟官、甚至是掉腦袋的位置。

  此外據說連戶、工兩部主事這樣的小官,國師都會親自審查履歷,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兩部郎官的升遷、外放了。

  荀趣現在不敢確定一事,自己因為師父的關係,在鴻臚寺的官場作為,是否早就落入了國師眼中?

  陳平安將那只裝有傳信飛劍的木盒歸還荀趣,笑道:「與鴻臚寺兩次借閱的邸報,我離開京城之前,會交給看守巷子的劉袈,回頭荀序班直接跟他討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謝。

  因為知道陳先生這是幫自己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條道路。

  一個負責看守國師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認不認識,是否熟臉,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實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買書最多的那個。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薦的那處仙家客棧,跟山上渡船一樣,都會有個類似當鋪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棧的練氣士折算神仙錢。

  小陌就將公子贈送自己的三顆小暑錢,悉數折算換成雪花錢和一大摞銀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葉子、銀錠。

  尤其是小陌專門請求那座客棧,務必幫忙給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個自稱是客棧掌櫃的女子鬼修,還不太情願,因為金瓜子這種花俏東西,確實不算常見,多是富貴人家長輩給晚輩的賞賜之物,別說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門在外,誰用得著這玩意兒。只是等那個名叫小陌的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陳山主的隨從,改艶二話不說,熔化了十數隻金元寶,親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後還死活不肯收錢。

  今天除了諸子百家的經典,小陌還買了不少雜書。

  大家詩集,文人筆記,志怪小說,甚至連一些抄錄編撰成書的科場文章,以及一些被說成是科場上「武功秘籍」的制藝書籍。

  陳平安調侃道:「怎麼,還想通過科舉一途當個官老爺?那有的忙了,縣試府試,先成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闈鄉試,考中了當舉人,之後是京城春闈會試,當了進士,最後才是殿試,層層遞進,關隘重重,就跟鯉魚跳龍門差不多。」

  「不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讓曹晴朗教教你,比起買這些制藝、策論的所謂秘籍,更靠譜。」

  「只是大驪朝廷的進士,確實最難考取,都沒有什麼之一,可以說是整個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進士及第,一來人太多,藩屬國的讀書種子都會彙聚在此,再者禮部那邊出題太雜,沒什麼固定的路數,反而是寶瓶洲南邊那些小國,頒布了一些官修書籍,義疏加則例,林林總總,得有十幾本書吧,反而能算是捷徑,背熟了就有用。當然此舉也被一些飽學大儒非議不小,很義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書而經說亡的說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當狀元的心思,將來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國,待個小十年。在那兒,都是親眷開蒙教字號,也就是練字。之後去學塾,接觸蒙學書籍,習字背書,有錢人就在自家私塾,沒錢的孩子就去村鄉學塾,只要不是家裡太窮,一般都負擔得起,終究有個讀書識字的地方,之後才開始經學,研究押題。」

  小陌一直竪耳聆聽公子的娓娓道來。

  陳平安發現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為何自己對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陳平安點頭笑道:「猜對了,我當年確實有想過參加科舉。第二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練拳閒暇之餘,還真翻過不少相關書籍,有想將來是不是從考取童生身份起步,爭取當個舉人老爺,就心滿意足了,銀進士金舉人嘛。」

  如今當然是無所謂了,反正學生裡邊有了個曹晴朗。

  小陌唏噓不已。

  倒不是真的對科舉功名有什麼念想,而是小陌實在無法想像,如今世道的書籍和學問,竟是這般廉價,簡直就是不值錢。

  遙想當年,人間隨便一本寫滿文字的書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錢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個念頭,以後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書樓,取名萬卷樓。

  當然最好是讓公子幫忙取個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聲說了此事。

  陳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可以叫兩茫然樓。」

  小陌稍稍翻檢心湖那百餘本著名詩集,恍然大悟道:「妙絕!」

  身為劍修,雅好藏書。

  古詩有云,又攜書劍兩茫茫。

  書與劍,兩茫茫,然也。兩茫然樓!

  陳平安隨口道:「當然用不用這個名字,你自己看著辦。」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這個書樓名字實在太好,小陌都不捨得公之於衆了。」

  結果公子雙手籠袖,斜眼看來。

  小陌立即識趣說道:「那就用吧,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夜幕中,菖蒲河兩岸的酒樓,高高低低,一路綿延開去。

  張燈結彩,熱鬧喧嘩,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聲打破窗戶一般,又有曼妙歌聲跟隨飄出。

  相傳有些喜歡喝酒又不缺錢的,從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這麼一處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頓酒。

  今天一位極少來此飲酒的翊州關氏子弟,就難得攢了個極為私人的酒局。

  拉著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荊寬,離開衙門後,兩人就直奔菖蒲河。

  關翳然跟荊寬,兩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雲泥之別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樣。

  雖說關翳然戰功足夠,官場履歷也極好,是個毫無懸念的侍郎候補,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荊寬,能夠在不過三十出頭沒幾年的歲數,就擔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為戶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見,大驪官場的升遷之路,是何等寬闊。

  前邊有人摸了摸腦袋,抬頭怒駡,原來是挨了一口從天而降的飛痰。

  荊寬小聲說道:「翳然,我有點緊張。見著了那位陳劍仙,該說些什麼才不至於冷場?」

  關翳然因為很早就離京投身邊軍,其實跟荊寬一樣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問路,聽見了荊寬的問話,也只是笑著不言語。

  荊寬繼續說道:「有哪些忌諱,你趕緊與我說道說道,少在這邊裝聾作啞啊。」

  關翳然打趣道:「忌諱?就一個,到時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們陳劍仙喝得不夠盡興,落了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頭肯定要記你的仇。」

  荊寬猶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還那麼年輕,就沒點脾氣?等著我出醜,你好看笑話?」

  朋友的朋友,其實沒想像中那麼好相處。

  關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勁沒勁,你少來官場那一套啊,要是一頓酒從頭到尾,言語得體,滴水不漏,那咱們還上酒桌做什麼。今兒這頓酒,跟你以往參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樣。你要是信不過我,等會兒見著了陳劍仙,你就說自己從不喝酒,光看著。」

  荊寬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了,放不開手腳,聽說他以前跟一幫差不多歲數的戶部同僚,去別處喝個「小葷」的花酒,荊寬都會挺直腰桿,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臨大敵。

  之後兩人見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長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樓的門口,看來是在等他們。

  荊寬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先前那個在戶部衙門裡邊,與關翳然坐著喝茶的外鄉人。

  何況距離上次在衙署那邊見面,時隔不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能與關翳然隨便開玩笑的人。

  讓荊寬記憶深刻。

  好像此人被誤認為是個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店小二了,前邊有客人竟然開始與他詢問些什麼。

  那人也不惱,笑著伸手朝酒樓裡邊,約莫是在幫著指路。

  關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樓招牌,「嘖嘖,真會挑地兒,百餘家酒樓,就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陳平安笑道:「素歸素,一頓飯的開銷可不低。」

  關翳然擺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邊這位荊大人,喜歡吃葷不吃素。」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為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

  其實上次見面,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後,有多達六隻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制的字樣,所以會讓這位郎中大人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郁,與此同時,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會邪祟避讓,鬼魅膽怯,能夠讓山水精怪主動繞道。

  荊寬趕緊說道:「這裡就好。」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等著自己改變主意,荊寬只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麼時候到?」

  關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麼時候到,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別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著三州的錢袋子,悠著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裡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

  戶部的清吏司,在大驪六部當中,郎官最多,因為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麼郎中衙署就是討駡處,還有什麼口水缸。

  陳平安一抬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

  荊寬楞了楞,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只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裡邊,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關翳然這個王八蛋屋內。對方自稱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剛到京城,就趕過來拜山頭……

  原來這位陳劍仙,說話挺風趣。

  「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自己說話豈不是更風趣?

  陳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說無憑,等會兒酒桌上見。」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陳劍仙親自領路,先後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才是劍仙。」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

  不過菖蒲河這邊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是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麼神仙錢。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為「酒伶」的妙齡女子,幫著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也無女子樂師們的助興。

  所以這裡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關翳然落座後,笑眯眯道:「陳賬房,先前送我一方硯臺,聽說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陳平安欺負對方不瞭解內情,就說是雲窟福地那處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

  關翳然嗤笑道:「別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麼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

  「怎麼,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雲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那位尚書大人了。

  要不是馬尚書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什麼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那才叫一個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著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著臉皮喊聲岳父。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

  陳平安笑呵呵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

  一盤盤菜肴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閒聊。

  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雲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採購,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

  「勸你別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裡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凶。」

  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麼。

  關翳然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駡駡咧咧,「這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著外地硯石的採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麼到了這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這邊,說話還是很客氣的。」

  京城這邊,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麼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為人不講究。

  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

  大驪京城,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麼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為官,靠著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藉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錦。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裡邊摸爬滾打,把腦袋算在褲腰帶上邊,靠著實打實的軍功,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官場老人,對於關翳然如今只戴那麼點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能夠在衙門裡邊站穩腳跟。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給家族不闖禍。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只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係的,絕不含糊。遊手好閒,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

  荊寬說道:「還好吧。」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傢伙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只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

  關翳然深以為然道:「倒也是。」

  於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

  關翳然憋著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

  他娘的,當年在書簡湖那邊,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君入酒甕者不自知。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他做什麼。」

  關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著,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著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在咱們衙門裡邊,要說吏部那邊,我關翳然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熟人?」

  荊寬有些無奈。

  關翳然這傢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

  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為數不多敢當面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別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為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只是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問了不少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為官了。

  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

  不過到底去哪裡,荊寬只是有數個猜測。

  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這邊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為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離龍州不會太遠。甚至說不定就是在那個「轄境」包括落魄山和披雲山的龍州!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

  在龍州為官,在大驪官場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比如傅玉。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其實到後來,陳平安就沒怎麼勸酒了,都是關翳然在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後,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走在菖蒲河邊,看著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

  荊寬輕聲道:「謝了。」

  關翳然打著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

  「地方為官,不比咱們在京城當官,在這裡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裡有數,只說我們那邊的南熏坊,一個郎中算什麼?只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塗,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著辦了。」

  「荊寬,我家太爺爺跟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會更難,什麼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裡邊一直覺得難受。」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桿那邊,對著菖蒲河就是一陣吐酒。

  原本輕輕拍著關翳然後背的荊寬,估摸著是被連累了,結果荊寬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著關翳然,一起趴在欄桿上。

  最後兩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拱橋欄桿,相視一笑。

  陳平安沿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只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

  小陌閒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後就跟著河燈慢慢挪步。

  在這邊只是隨便走了幾步,小陌就發現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神色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著那條河水。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著人間,從本該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升台,「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

  天下。

  這個詞匯,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

  可能是見著了坐在飛升台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後對方便笑著伸手出袖……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為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傢伙,根本不是什麼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人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後做買賣得多加小心,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傢伙,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對方連真正與董半城扳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絝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夥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導致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係,才會讓人覺得是顆軟柿子。

  世道就是這麼複雜,可能誰恪守規矩,著不住別人犯渾。

  就像在這菖蒲河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著,然後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別捏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傢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

  「對方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

  「我本來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對方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後,就很難占據先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

  曹溶此人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

  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鈐印在四幅山水畫冊之上,大掌教的「道經師」,真無敵余鬥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

  還有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

  此外四枚蓋在後邊四幅花鳥畫卷上的印章,同樣大有來頭,分別是符籙於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的「雛鳳」,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沒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誠意。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道:「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雲霞山,曹仙君可以去雲霞山那邊等著陸掌教,見面機會更大。」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願主動找我的話,就肯定見不著師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毫無察覺,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並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弦緊綳,如臨大敵。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別處牽動的細微變化。

  曹溶趕緊破例為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升境。

  難道是中土文廟那邊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是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一事,沒什麼深意。

  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為例。」

  曹溶輕輕點頭。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才那番話,會不會過於不講情面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

  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後問道:「又是京城酒局這邊的習俗?」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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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陳平安和小陌走上一座拱橋,停下腳步。

  菖蒲河上,忽來微風,水生鱗甲,金光瀲灩。

  小陌問道:「公子,有心事?」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桿,「在估算這邊開家酒樓,一年下來,能掙多少銀子。」

  小陌啞然失笑。

  桂花島的圭脈小院,春露圃的玉瑩崖和蚍蜉鋪子,還有只用八十顆穀雨錢就買下的龍宮洞天鳧水島。

  此外姜尚真在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曾經撥劃出五座島嶼,給了落魄山一塊飛地,只不過暫時掛在曾掖名下,大驪禮部那邊當然是有秘密錄檔的,所以落魄山隨時可以收入囊中。

  如今的陳平安,可謂私産頗多。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這個黃帽青鞋的「隨從」,打趣道:「回頭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隻竹箱,出門在外,就更像個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了。」

  小陌點頭道:「那小陌就當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記此事,小陌會厚著臉皮提醒公子的。」

  陳平安說道:「當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攔阻歸路,使得她未能逃入歸墟通道,如今好像被文廟禁足在一處傳說是昔年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以後如果有機會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可以帶你去找她聊幾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實與仰止沒什麼可以敘舊的。倒是那個朱厭,確實惹人厭,看似言行莽撞,實則精明算計,當年小陌幾個相對性情耿直的舊友,都曾在朱厭手上吃過虧,苦頭還不小,所以這次小陌醒來,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先儘量收攏六洞舊部,第二件事,就是拉上倆朋友觀戰,我得找朱厭問劍一場。」

  說是問劍,當然是一場圍毆,好做掉朱厭。不然小陌何必拉上兩位舊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白澤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攔,救得下朱厭,那就下次再找機會。

  大概這就是蠻荒天下巔峰王座獨有的行事風格,那份桀驁不馴,是刻在骨子裡的。

  陳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氣概。」

  小陌聽到這個說法,佩服不已,果然還是自家公子學問高,會說話。

  陳平安說道:「小陌,我們去趟地支一脈修士的仙家客棧。」

  小陌點頭道:「如此正好,我可以與那位掌櫃姑娘道一聲謝,送她一件昨夜編織好的法袍好了。公子,此事是否合適?」

  陳平安說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個送禮人,沒什麼不合適的。對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適。」

  此次大驪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已經事了,還有個意外之喜,被自己順藤摸瓜揪出了一個中土陸氏老祖的陸尾,還是那句家鄉老話,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只等寧姚閉關結束,陳平安就會離開京城,只是有些事還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鏡,她加入地支一脈,是板上釘釘的定局了,她現在的猶豫,只是出於一貫的謹慎,可只要周海鏡還想要與身為大驪頭等供奉的魚虹尋仇,並且是那種大快人心的報仇雪恨,她就一定會加入地支一脈,為自己尋找一張比刑部頭等無事牌更大的護身符。

  再者這次返回大驪京城,劉袈跟自己討要了兩方印章,指明印文內容,得是「劍仙」和「國手」。

  那位天水趙氏家主,一國館閣體的締造者,當之無愧的帖學宗師,送給了「劉袈」足足兩隻書畫筒的字帖,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嘆為觀止。

  而陳平安不過是回禮兩方印章,這樣的投桃報李,確實多多益善。

  寧姚還在閉關,陳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擔心讓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樓做此事,陳平安還真有點彆扭,不是貽笑大方是什麼,畢竟師兄崔瀺的書法造詣如何,舉世皆知,是那浩然錦綉三事之一。在仙家客棧那邊,就比較適合篆刻印章了。

  離開那條燈火通明的菖蒲河,與小陌先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巷弄,陳平安施展水雲身,隱匿身形,御風去往那座仙家客棧。

  雙方落下身形,來到那條開在小巷盡頭的客棧門口,類似供練氣士下榻歇腳的客棧,大驪京城有七八處,陳平安可以打包票,此地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那個,沒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張貼有兩尊等人高彩繪門神的大門外,輕輕扣響那枚通體鎏金的獸首銜環,慢敲三下過後,結果等了半天,才走出那位客棧的老闆娘,女子彩衣,是那金丹境的鬼修改艶。

  當初陳平安第一次來此,這頭「畫師」女鬼給了他一個不小的下馬威。

  今夜改艶瞧見了陳平安,明明是鬼見人,可她就跟人見鬼一般。

  陳平安調侃道:「改艶掌櫃,真是一如既往的節儉持家,給自家客棧請個門房的錢,都捨得不開銷,難怪生意這麼好。」

  改艶笑容牽强,「回陳山主的話,其實客棧這邊一直在找人,就是沒找著中意的人選。」

  這還真不是改艶胡謅,關於客棧門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韓晝錦還有余瑜是有過商議的,韓晝錦的意思,找些模樣過得去的女子練氣士即可,只要手腳伶俐,性情溫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計較她們的相貌如何,余瑜卻說這哪裡行,當然得找些胸脯能撞死人的妖艶女子,最後雙方也沒爭出個結果,此事就暫時擱置了。

  改艶帶著兩人來了一處閒置庭院。

  小陌期間送給改艶一件法袍,裝在一節袖珍青竹筒內。

  改艶眼饞得很,二話不說就收下了,半點不客氣推脫。

  陳平安的本意,今夜只是找到皇子宋續,或是少年苟存,讓他們轉告其餘修士,反正攏共也沒幾句話。

  不曾想今夜,地支一脈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齊聚一處,像葛嶺和小沙彌後覺就是臨時得到消息,分別從京師道錄院和譯經局匆匆趕來,至於袁化境幾個,都是各自離開客棧裡邊的螺螄道場,而且到了這邊,一個個望向陳平安的眼神都有點怪。

  因為客棧這邊,白天剛剛得到了一份來自日墜渡口的機密諜報。

  蠻荒天下那邊,出現了兩樁名副其實的天大變故。

  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三位劍修,萬年之後,劍氣長城再次問劍還禮托月山,最終導致一座托月山,蕩然無存,過眼雲煙。

  此外,繼董三更拽月墜落人間之後,更有一輪明月皓彩,被數位劍仙合力搬遷到青冥天下。

  使得如今蠻荒天下,天上僅剩一輪月。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是的吧?」

  一向膽大包天的少女,用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

  按照大驪諜報顯示,好像天底下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浩然和蠻荒兩座天下各一個,關鍵是兩人境界都極高,還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種,按照欽天監那邊的推斷,可能是傳說中的十四境……

  唯一區別,就是頭戴蓮花冠的那個道人陳平安,背劍,聯手數位劍仙深入蠻荒腹地,而單獨一人,南下遊歷寶瓶洲各地的那個青衫劍仙,反而不背劍。

  陳平安問道:「什麼?」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微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隨後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今天來這邊,是跟你們說三件事。」

  「第一,規矩照舊。只要是在崔師兄制定的規矩之內,我不會過多干涉你們的修行,更不會對你們的在外行事如何指手畫腳,但是你們如果誰願意飛劍傳信霽色峰,與落魄山請教修行事,歡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二,約莫每過十年,我會跟禮、刑兩部討要一份履歷、收支,勘驗你們的修行成果。等誰躋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評之列。」

  「最後,前兩者作不作數,我說了算。」

  九位地支修士,都無異議。

  再天之驕子,再心高氣傲,面對這位曾經將他們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存在,實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個勝負心極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經完全沒有了與陳平安掰手腕的心氣。

  陳平安說自己在這邊逗留片刻,讓他們各回各處繼續修行。

  至於那個始終面帶微笑站在陳平安身後的年輕修士,誰都看不出道行深淺,也沒誰敢隨便探究。

  只能根據今天刑部那邊傳來的山水情報,得知此人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一位新任記名供奉。

  陌生前不久跟隨陳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宮。消息就只有這麼多。

  聽改艶說,昨夜陌生還來了趟客棧,自稱是陳平安的隨從,折算神仙錢之外,還額外討要了一袋金瓜子。

  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異,底蘊深不見底,如今已經是寶瓶洲山上的一個共識了。

  就像那個名叫周米粒的護山供奉,最為深藏不露,因為在那場觀禮中,好像就只有這位落魄山的右護法,獨獨藏掖了修為境界,不顯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個「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衆說紛紜,有說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測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還是腦子進水了?在那武學宗師、元嬰修士都不甚值錢的落魄山,鎮得住?當得起護山供奉?

  再說了,當時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還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對這位右護法,明顯都極為禮敬。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從咫尺物中取出兩方素章,當年在劍氣長城跟晏琢合夥做買賣,還留下不少石質印材。

  再祭出一把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咳雷。

  至於那把仿自「古翠」的仿劍松針,已經被裴旻硬生生以雙指捏碎。

  陳平安手持咳雷當做一把刻刀,開始篆刻邊款,正是那幅的內容,最後才是底款「劍仙」二字。

  至於底款「國手」的第二方印章,邊款則是天水趙氏家訓中的數語,最讓陳平安心儀,是那氣象宜清宜高,學問宜深宜遠,立身宜剛宜誠,顔色宜柔宜莊。

  這兩方印章,在邊款末尾又分別落款「陳十一」和「落魄山陳平安」。

  足足花去陳平安小半個時辰的光陰。

  要是在劍氣長城,因為印章少有邊款內容,估計二十方印章都有了。

  收起那把飛劍咳雷,陳平安雙手各持印章,低頭輕輕呵了口氣,吹散印文縫隙間的些許碎屑粉塵,抬頭笑道:「這就叫一文不值,萬金不賣。」

  小陌說道:「公子過謙了。」

  將兩方印章收入袖中,陳平安取出一支白玉靈芝,見小陌好奇打量那兩行銘文,就乾脆遞給小陌,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前趕來客棧我施展的身法,就學自這支白玉靈芝的舊主人。」

  小陌見那銘文寓意極美,稱贊不已。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送給自家公子,真是絕配。

  如此送禮,才算境界。

  所以那位出手闊綽的仙師,將來有機會必須見上一見。

  陳平安學自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雲水身,此法道意源於竹密不妨水,山高無礙雲。

  雲杪還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術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譽,自成小天地,相當不俗。

  在身負陸沉十四境修為的時候,在寶瓶洲四處遊歷的陳平安,可半點沒閒著,物盡其用,半點不浪費,從心湖書樓翻檢出幾幅與雲杪鬥法的光陰畫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雲杪自創的水精境界,已經有幾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那座雷局,要簡單多了。

  鴛鴦渚一場河上鬥法過後,疑神疑鬼的仙人雲杪,因為收到一封陳平安的密信,雲杪很快就畢恭畢敬回信一封,將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寄來功德林。

  將來遊歷中土神洲的時候,陳平安要是與誰起了衝突,誠心誠意來一句我不是雲杪,估計都沒有人相信。

  小陌將那支白玉靈芝歸還陳平安。

  陳平安手持白玉靈芝,輕輕敲打手心。

  等到下宗選址一事完畢,閉關修行一段時日,爭取重返元嬰境和止境歸真一層,陳平安就打算拉著劉景龍一起遊歷浩然天下。路線差不多是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南婆娑洲,然後再去扶搖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北俱蘆洲除了北方地界,陳平安其實已經很熟門熟路了,而皚皚洲,財神爺劉氏家族,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要去的做客的。

  至於中土神洲,需要主動拜訪或是沿途遊覽的地方就更多了,龍虎山天師府,符籙於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當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別提和補志兩本神仙書記載的衆多形勝之地。

  陳平安抬頭望去,只是不遠處夜幕中光亮一閃,有個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風遠遁,隨後便有一道劍光緊隨其後,瞬間拉扯出一條長達百丈的金色閃電。

  練氣士倉皇逃遁,數次更改路線軌跡,仍是被那條如影隨形的金色繩索裹住腳踝,然後一個狠狠拽向地面,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劍光與練氣士一同墜落處,離著客棧約莫只有一里路程,陳平安笑道:「閒著也是閒著,去看看熱鬧好了。」

  在這規矩森嚴的大驪京城,竟然還有練氣士膽敢擅自御風淩空、與人鬥法?

  能夠在這邊御風懸空的,除了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驪刑部錄檔的無事牌主人了。

  像陳平安自己每次在京城出行,還得拿上一塊刑部的末等無事牌裝裝樣子。

  與小陌一同挪步,縮地山河,來到劍光墜地處。

  大驪京城占地極大,客棧這邊,屬於既不富也不貴的地界,只比周海鏡在京城落腳處稍好幾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烏泱泱兩大幫子,對峙,瞧著都是江湖中人。看樣子不像是撩完狠話就去一桌喝酒的,要動真格了。

  兩撥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夾雜在看客人流裡邊的暗樁,也得有個一百四五十號人。

  陳平安蹲在一處宅子外牆的牆頭,縮著雙肩,雙手籠袖,就像個莊稼漢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發現附近街巷來這邊看熱鬧的人不少,也是半點不怕事的,非但沒有關起門來躲是非,反而一窩蜂湧來,因為那個遠遁練氣士被劍光拉拽回地面,墜地聲響不小,再加上兩夥人在街上對峙,鬧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裡邊,就是已經睡覺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飛劍之人,是個身材矮小的錦衣老者,一手負後,雙指掐訣,輕輕搖晃。

  勝券在握,老神在在。

  老人的頭頂,頭髮稀疏,就像一塊沒搶著渠水的乾涸田地,唯有雜草幾棵,相互間離著還遠。

  只是比起秋收後的稻田,還是要略好幾分。

  可如果按照小陌的那套說辭,就是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前輩,瞧著顧盼自雄,不可一世。

  由於老劍仙沒有收起飛劍,所以飛劍所化的那條金光,依舊裹纏對方腳踝,隨著老人並攏手指的晃動,那個被劍光拘禁起來的年輕修士,腳踝處劍氣橫生,年輕人面露痛苦神色,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只是也不求饒,只是狠狠盯著那個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兩撥人的對峙,問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尋釁擾民,京城衙門就不管管?」

  至於這場仙師鬥法,肯定是犯禁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後衙門那邊如何處置雙方。

  陳平安輕聲道:「只要不鬧出命案,不是什麼械鬥,雙方幹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那邊多半會睜隻眼閉隻眼,一國京師,往往是魚龍混雜之地,江湖門派,武館鏢局,銀莊票號,吃漕運飯的,車馬行,甚至是小偷蟊賊,都各有各家的祖師爺,山頭門派,分支堂號。我之前聽劉掌櫃說了個趣聞,說京城這邊,有個手頭掌握著三十七條京師糞道的傢伙,掙的錢,比在菖蒲河那邊開酒樓都要多。」

  當然也有些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少年意氣,恃其剛悍,一貫視官府律例如無物,以多吃幾頓牢飯作為江湖資歷。

  陳平安說道:「小陌,幫我聽聽看那位老劍仙的心聲言語。」

  小陌點點頭。

  那個年輕修士氣得臉色鐵青,「栽贓嫁禍,手段下作!」

  老劍修朗聲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麼,刑部衙門還會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賊心虛。」

  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我還真沒辦法將你如何。」

  老劍修搖頭道:「身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風,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來哉?又不是不能坐下來慢慢聊,範幫主是最講道理的人。」

  心聲言語卻是別有天地,「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將你留下,即便事後禮部定罪,刑部追責,比起你,還是要好上不少的。」

  睜眼說瞎話,聰明人說傻話。

  等到那場戰事結束,大驪王朝對山上仙家,依舊管得很嚴,可如今宋氏朝廷對待江湖事和武林中人,特別網開一面,格外寬容,只要不鬧得太過分,京城大小衙門是不太管江湖事的,所以大驪的江湖門派,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許多大驪陪都以南的各國遊俠,與商賈一同紛紛北上。

  察覺到小陌轉頭望來的探詢視線,陳平安神色淡然說道:「人之好壞跟事之對錯,容易混淆起來。大驪王朝的律例,一向對事不對人。」

  附近有座武館,來了一幫青壯男子,武館規矩重,有夜禁,師傅還不允許他們在外邊生事,就只能偷摸出來湊熱鬧,此刻抬頭見那牆頭上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漢子問道:「兄弟,這地兒?」

  陳平安往小陌那邊挪了挪,空出些地盤,笑道:「就我們倆,你們隨意。」

  一個個朝著牆頭快步前沖,高高躍起,雙手攀住牆頭,再一個猛然提氣,就到了牆頭。

  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江湖門派紛爭,只是彎來扭的,不知怎麼就扯上了這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就像餃子輪番下鍋,機會難得。

  那漢子低聲問道:「兄弟也是練家子?」

  呼吸沉穩,有那麼股氣。

  當然了,能爬上這堵高牆,就絕不會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陳平安笑道:「練過幾天拳腳功夫,會點技擊之術,家裡邊是做買賣的,需要經常走南闖北,有點把式傍身,安穩些。」

  那漢子身邊蹲著個青年武師,偷偷翻白臉,還技擊之術,定是個讀過幾本破書的富家公子哥了,窮學文富習武嘛。

  漢子繼續問道:「這位兄弟,可曾聽說咱們揚遠武館,咱們吳館主,雖說年紀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帶的江湖上,卻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

  陳平安說道:「是我孤陋寡聞了。」

  不管館主是否好漢,反正武館肯定缺錢。

  不然不至於路上隨便見著個人,就要拉攏入夥,當那冤大頭的錢袋子。

  江湖門派,需要金主,其實跟山水神靈的祠廟,需要幾個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興致缺缺,漢子猶不死心,「大兄弟,綽號『六臂神拳』的大俠司徒秋亭,總聽說過吧?那可是一位名動大驪的武學宗師,是咱們京城北邊一帶的扛把子,一些個官府擺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們館主,跟司徒大俠經常喝酒的。」

  陳平安點點頭,還真聽說過,其實對方年紀不算老,就是從自己開山大弟子那邊得了一筆藥錢的純粹武夫,也不知道這位六臂神拳大俠是怎麼想的,好像還將那袋子錢供奉起來了。要是以裴錢小時候的那份脾氣,這位大俠下場堪憂。

  不過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確實很夠了。

  想當年自己誤入藕花福地,一座天下,種夫子,磨刀人劉宗,他們當時都還未能躋身金身境武夫,當然這老觀主有意為之,再加上福地的大道無形壓制有關。

  漢子問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陳平安雙手出袖,轉頭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確實是外鄉人,小地方來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漢子點點頭,不懂裝懂,字不曉得,反正不耽誤稱呼。

  陳平安笑著補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個英俊公子哥,雙指擰酒壺,醉醺醺的,披了件鶴氅,醉眼朦朧。

  漢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們京城,藏龍臥虎啊,有那武學一道登峰造極的一幫老宗師不說,出手便有雷霆萬鈞之勢,半點不輸山上神仙,還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輕高手,個個天賦異稟,是那學武的天縱奇才,比如眼前這個,就是年輕高手之一,與曹老弟都是外鄉人,在京城不過三五年,就闖出了恁大名頭,據說經常出入篪兒街呢。」

  練氣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裡只有江湖。

  漢子一旁的師弟,大師兄那麼多天橋、酒樓的說書,都沒白聽,沒白砸錢。

  牆頭上一個武館少年,扭了扭屁股,結果蹦出個屁來。

  漢子扭頭笑駡道:「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到了你這邊倒好,讓你別把蒜瓣兒當飯吃,現在好了吧,放個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著點,聽說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這個屁這麼大動靜,小心嚇跑了她的魂兒。」

  「劉小櫆,嘴巴放乾淨點,胡說什麼呢!」

  原來宅子裡邊,兩位妙齡少女,剛要搭梯子靠牆,有個身姿纖弱的女子正拈起一塊帕巾,輕輕抵住鼻子,微微皺眉。

  一旁兩個丫鬟模樣的少女,負責伸手扶住梯子,好讓自家小姐瞧瞧外邊的光景,其中一個婢女比較潑辣,這會兒雙手叉腰,朝牆頭上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漢子怒目相向。

  只是三人都沒趕人。

  另外一位丫鬟趕緊提醒道:「小聲點,小聲點,給老爺知道了,咱倆就要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劉小櫆的漢子轉身蹲著,笑道:「呦,這不是鳳生姑娘嘛,聽說你們前邊請了個道士做法,如今宅子裡邊安生了?那個主動登門幫忙作法驅邪的道士,身上有沒有度牒?我瞧著可不像是什麼正經人,你們可別被坑錢了。要我說啊,就請咱們館主出馬,幫忙給你們家守夜,往那邊一坐,就憑咱們館主那一身陽氣,肯定什麼髒東西都得被嚇跑,還不用你們花錢。咋樣?」

  那個婢女啐了一口,「劉小櫆你懂個屁,除了身上幾斤腱子肉,還會個啥?一個只會騙錢的小武館,管不著這檔子仙師才能管的山上事!」

  劉小櫆笑眯眯,半點不惱,也不還嘴,只是伸長脖子,望向那位少女的胸脯,從這兒望去,風光獨好。

  一邊聽著小陌轉述大街那邊的心聲對話和聚音成線,陳平安一邊轉頭望向宅子裡邊,有些疑惑,尋常的小國京師還好,確實會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這大驪京城,都會有鬼魅遊走的情況發生?這兒除了都城隍廟、都土地廟,其餘衙司衆多,光是那日夜遊神,就能讓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著走,哪敢在這裡肆意遊蕩,這就像一個不入流的小蟊賊,大白天的公然在縣衙門口,跟那專管捕盜的縣尉叫板,你抓我啊,你來弄死我啊?

  這棟殷實人家的宅子裡邊,確實有絲絲縷縷的陰煞之氣,流轉不定,只是十分淺淡,還要繞開那些貼有門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處陰影中徘徊,陽氣稍重之輩,就可以讓其讓道,陳平安再看了眼牆角根那三位女子的神色,都無任何異樣。

  出現這種情況,一種是有人身體孱弱,魂魄不穩,陽氣不足,還在家外邊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謂的髒東西進門,一種是家族有人陰德有虧,連累宅子失了祖蔭庇護。只是這戶人家,兩種情況看著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進的江湖手段了,專找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門戶,先鬧出點動靜,嚇唬人好騙錢。

  就像門神擋得住妖魔邪祟,攔不住人心鬼蜮。

  那身姿豐腴的丫鬟伸手捂住胸脯,狠狠瞪了眼牆頭上那排好似麻雀的色胚,其中有兩張生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個,這會兒還往自家庭院裡邊瞧,她就轉頭小聲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廝與劉小櫆混一塊,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了笑。

  被牽連了。

  小陌笑著反駁道:「姑娘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少女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對吧。」

  與此同時,小陌轉述了句心聲,「呦,真俊俏,還挺有書卷氣,莫不是進京趕考的外鄉舉子?」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笑著解釋道:「是這位鳳生姑娘的心聲。」

  陳平安默默記下街上那幾個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面孔,然後問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個掙偏門財的傢伙?」

  小陌點頭道:「容易。」

  陳平安說道:「那就挪地方,咱們去會一會這個『生財有道』的道士。」

  不知為何,陳平安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樁暫時福禍難定……機緣。不大不小,可有可無,虛無縹緲。

  這對陳平安來說,這種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極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個自稱「留不住錢的窮鬼」荀序班,陳平安也只是事後才察覺到,其實荀趣是一位神靈轉世。

  被小陌帶到附近一處尋常客棧後,兩人憑空出現在一間略顯寒酸的屋子外邊,門栓自行脫落,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

  有個盤腿而坐的年輕道士,一身老舊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燈夜讀一本道書,桌上擺放了一碗酒,兩碟下酒菜,等到陳平安和小陌現身,那個年輕道士緩緩轉頭,神色自若道:「終於來了。」

  這句開場白,聽得陳平安眯起眼。

  年輕道士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望向那兩個跨過門檻的傢伙,其中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關上了門。

  年輕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門典籍,就那麼不動如山坐著,稍稍前傾,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

  然後雙指並攏,將一隻空閒酒杯在桌上輕輕朝前邊移動幾分,再朝兩位不速之客伸出一隻手掌,灑然笑道:「雲水大衆,來者是客,只有濁酒一杯,貧道清貧,招待不周了。至於你們兩位,到底是誰喝酒,便要看各自緣法了。」

  「公子,瞧著就是個下五境修士,表面看著鎮定,其實心弦震顫,十分慌張。」

  小陌以心聲道:「除非……除非是比陸尾、曹溶更擅長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而且必須是飛升境巔峰的那種,還比較喜歡嬉戲人間。」

  陳平安面無表情坐在那個年輕道士的桌對面,拿過酒杯,拎起酒壺,給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山上仙真無懵懂,人間俗子性有頑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陳平安身後,聽得一頭霧水,眼前這傢伙是在打機鋒?

  「哎呦喂,疼疼疼。」

  驀然之間,年輕道士開始呲牙咧嘴,原來是被陳平安來到身邊,抓住了他的一條骼膊。

  陳平安說道:「我們是衙門中人,你犯了什麼事,自己心裡清楚。」

  年輕道士臉色慘白,大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去那戶人家裝神弄鬼……」

  一聽說那兩位是官府當差的,這個道士就再裝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坑蒙拐騙的伎倆給說了一遍。

  來自大驪中部的一個藩屬國,當然沒有什麼道士度牒,更不敢隨便戴道冠,畢竟假冒成一個雲遊四方的道士,與僞裝成某個道門法脈的道士,罪責大小,雲泥之別,一個歸朝廷官府管,一個就要歸山上道門的神仙老爺管了。

  陳平安鬆開手,看了眼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道士,怎麼看都看不出半點門道來。

  年輕道士哭喪著臉,揉著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問道:「敢問兩位官爺,三十兩銀子,在大驪京城衙門這邊得挨幾板子,吃多久的牢飯?」

  這個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給自己封了個「虛玄道長」的傢伙,一聽就是個慣犯了。

  陳平安笑問道:「虛玄道長,那場法事,被你掙了三十兩銀子,當下身上還剩幾兩?」

  年輕道士看了眼桌上的書籍和酒壺,「京城開銷大,所剩不多了,只餘下七八兩。」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輕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爺的話,如果加上積蓄,得有二十兩銀子。」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年輕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顫聲道:「還有顆金元寶。」

  小陌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小子拉屎也沒個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個剎那之間,就要下意識後撤一步,但是憑藉極其堅韌的道心,强忍住沒有挪步,小陌反而來到陳平安身邊,剛要心聲言語,不曾想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沒事。我已經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飛劍,而且是四把齊出。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收起飛劍。」

  小陌欲言又止,見自家公子神色堅定,只得默默收起飛劍。

  原來那個假冒道士的年輕人,髮髻間別了一支木質道簪,樣式古樸,獨一無二。

  那支道簪,小陌實在太眼熟了!

  雖說眼前年輕道士頭上的木簪,肯定不是當年那支,但僅憑相同的樣式,就已經讓小陌心弦震動了。

  陳平安依舊端坐原地,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大概這就是他在蠻荒天下那邊,親手將那座仙簪城打成兩截的一樁因果了?

  「看來你們已經猜出貧道的身份了。」

  年輕人笑了笑,緩緩站起身,抖了抖兩隻道袍袖子,正要開口,結果又開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斷了,官爺饒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長察言觀色,再巧舌如簧胡說八道,也扛不住一個疼字啊。這些個官府中人,就是魯莽,喜歡動粗,太不斯文……

  帶著這位「虛玄道長」走出客棧,年輕道士斜挎包裹,當然沒忘記在櫃檯那邊結清房費。

  那個脾氣比較糟糕的年輕官差,說是讓他換個更寬敞的地方住,年輕人嘆了口氣,牢飯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張黃紙符籙給他,說是什麼陽氣挑燈符,讓他明兒去那戶人家張貼在祠堂門口。

  本以為是往衙門那邊走,不曾想七彎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輕道士走得汗流浹背,最後來到了一處小巷,年輕道士一個驟然停步,神色慌張,主動摘下包裹遞給身邊那個自稱曹沫的傢伙,牙齒打架道:「越貨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顆金元寶,我全部家當,滿打滿算不到百兩銀子,犯不著殺人啊!」

  說到後來,年輕人背靠牆壁,都帶著幾分哭腔了。

  劉袈和趙端明待在白玉道場裡邊,看著巷口外邊的這幕好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陳先生這是帶了個活寶回來?

  「包袱你自個兒留著好了,這點錢,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還是喊你仙尉比較順口,至於本名就先餘著好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對了,我是山中人。以後你就隨我一同修道。」

  那個呆滯無言的仙尉,如同聽天書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難道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己這是碰到扯謊的高手了?對方除了騙財,還要幹啥?問題是還能幹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這裡,仙尉瞥了眼那個曹沫的身邊隨從,頓時悲從中來,將那包袱丟給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陳平安黑著臉,只得抬起一手,從掌心處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轉,照徹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過神,麻溜兒從地上撿起那個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著那個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頭都不皺一下。

  「曹仙師,莫不是在市井當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覺得我是那種可造之材?」

  「敢問曹仙師來自寶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傳說中能夠抬手捉月摘星的陸地神仙?」

  「曹仙師,不如我就喊你師父吧,那些拜師敬茶拜掛像的繁文縟節,可以緩一緩。師父,我如今可有師兄師姐?何時才能夠見上一面?」

  見那個山上神仙不搭話,仙尉摸了摸肚子,硬著頭皮,重新改口稱呼一聲曹仙師,試探性問道:「有沒有吃的?走了一路,餓得慌。」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宅子大門,笑道:「小陌,去買份宵夜回來。」

  小陌默默點頭,身形一閃而逝。

  在前院那邊,陳平安讓仙尉暫住在一處廂房,讓他別隨便亂走,老老實實在屋子裡待著,陳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邊,與師徒兩個閒聊幾句後,就將那兩方剛剛完工的印章交給劉袈,幫忙轉交天水趙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個「年輕道士」正在埋頭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門口,陳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書樓。

  一夜無事。

  仙尉吃飽喝足後,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輕道士發現那個曹沫已經不知所蹤,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蹤玄乎,院子裡只有那個自稱是「小陌」的傢伙,陪著他一起走了趟那戶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說辭,再將曹仙師贈送自己的挑燈符,往祠堂大門口那邊一貼,就算事了。然後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頭,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再一瞧,就來到了一處京城外邊的仙家渡口,縞素渡,名字是不太討喜,但是仙尉曉得為何如此取名,大驪邊軍近百年來打仗次數多,他之所以風餐露宿,只靠一雙腳,一路徒步,北遊至大驪京城,還不是由衷神往大驪鐵騎的天下無敵?

  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真要有錢,何必行坑騙之舉,早就去菖蒲河那邊的酒樓一擲千金了。

  小陌讓仙尉在原地站著就是了,後者定睛一看,才發現遠處有個算命攤子,竟是那個曹仙師換了身裝束,一襲青紗道袍,桌上擺了只籤筒。

  渡口這邊,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這會兒的攤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帶著倆孩子,是一雙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攤子前邊的長凳上。

  旁邊站著個上了歲數的老管家。

  只不過稍遠處,好像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眼神淩厲,是那家中護院無疑了。

  仙尉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那婦人的氣度也好,倆扈從的一身精悍氣勢也罷,總之一看就不是什麼尋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裡邊的某個將種門戶了。

  曹仙師委實厲害啊,道行確實要比自己高出一籌。認個師父,真心不虧。

  陳平安先前遊歷寶瓶洲,中途專程去過大將軍蘇高山的家鄉,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雞犬升天,沾親帶故的,只是都從貧寒之家,變成了衣食無憂的耕讀傳家。

  此刻那個自稱「虛玄道長」的算命先生,在為那個婦人解簽,是用來測算出門遠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簽,婦人聽得認真仔細,眉眼有幾分喜悅。

  除了一筆事先說好的卦資,婦人額外給出十兩銀子。

  那個年輕道長便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簽牌,然後一拍腦袋,說是好事得成雙,就又摸出一支福簽玉牌,說是送給貴公子貴千金。

  福祿安康,榮華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蘭香。

  根實葉茂,雨潤苗稼,家宅平安,長宜子孫。

  婦人一看福簽銘文,見之心喜,便收下了,她側身從一隻老舊綉袋中取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桌上,「懇請道長收下。」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卻談吐不俗的道長,卻將那枚神仙錢輕輕推回,微笑道:「機緣一事,萬金難買。夫人無需客氣,就當是善有善緣。」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如此作為,大驪宋氏會不會有想法?」

  陳平安答道:「那就讓他們想去。」

  小陌笑著輕輕點頭,因為那個夫人身邊的倆孩子,身後懸起了一對大紅燈籠。

  燈籠上邊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霽色峰祖師堂秘制,落款陳平安。

  再鈐印有一枚私章。

  隱官。

  那位夫人帶著一雙子女離開算命攤子,只是沒忘記讓他們與那位年輕道長道一聲謝。

  走出一段路程,那個婦人與老管家似乎聊了幾句,才得知某個真相,她驀然轉頭望去,那個頭別玉簪的年輕道長已經站起身,雙手籠袖,面帶笑意,與他們揮手作別。

  婦人停下腳步,她轉過身,與那個年輕人遙遙施了個萬福。

  那人後退一步,作揖還禮。

  雖然是大驪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不太瞭解朝政和沙場的婦人,其實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樣是我們大驪人氏啊。

  清晨時分,月落日升,氣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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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5 01:31:3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六章 有事相求

  小陌帶著仙尉一起走向那個算命攤子,在仙尉看來,攤子有點寒酸了,就一張桌子一隻籤筒,都沒竪起個布幡子,寫鐵嘴神斷什麼的,這個曹沫雖是仙師,可要說江湖經驗,就不夠老道了,罷了罷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曹沫廝混了,那就免費教他一手絕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問道:「小陌,曹沫最後為何不收下那顆神仙錢?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可是傳說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錢?」

  山上神仙都這麼不把錢當錢嗎?

  小陌說道:「善財難舍,能舍善財者,才是高人。」

  仙尉聽過就算,這些不頂屁用的書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來編訂成冊,能裝滿幾籮筐,可兜裡錢不還是比臉乾淨?

  見那曹沫就要收起桌上籤筒,仙尉立即急眼了,這就收攤子啦?掙錢一事豈可如此潦草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長凳上,從陳平安手中拿過籤筒,使勁晃了晃竹筒,抖落出一支竹簽,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語,看似在與那青衫道袍的仙長對話,仙尉神色一驚一乍,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偶爾問一句,最後滿臉漲紅,扯開嗓門,激動萬分說了句仙長,此簽奇準,神人,仙長真是神人!仙尉站起身,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然後從袖中摸出那顆金元寶,重重放在桌上,還請仙長傳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著這個二楞子在那邊丟人現眼,小陌無話可說,只能假裝不認識此人。

  其實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此刻看著仙尉那張眼巴巴的臉龐,再低頭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寶,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裡不是市井街巷,是一處仙家渡口,就你這點伎倆,演技粗劣,騙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結果這一路北遊,風餐露宿,吃頓酒肉就跟過年一樣,可到頭來才攢下一顆金元寶,真心怨不得別人。

  恁大個人了,論火候,本事比裴錢小時候還不如。

  還要連累自己被當神棍騙子。

  果不其然,算命攤子附近的路上行人,不是譜牒仙師,便是山澤野修,不然就是經驗老道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

  這倆騙子得是多缺錢,才來縞素渡這邊裝神弄鬼。多半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才會如此慌不擇路?就像在龍虎山天師府門口擺算命攤,在白帝城彩雲間下野棋,能掙著幾個錢?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發現附近行人都有意無意遠離算命攤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顆金元寶,都沒敢與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廂房裡邊,擔心遭了蟊賊,到時候無處訴苦,得隨身攜帶才心安。陳平安將昨夜臨時趕制的籤筒收入袖中,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陳平安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揮袖子,桌凳皆散,空無一物。

  仙尉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無中生有的仙家法術了?那自己能不能與曹沫學那點石成金?

  三人離開渡口,沿著一條寬闊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聲嘆氣,又是徒步。

  陳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發簪,以心聲問道:「小陌,你覺得眼前這個仙尉,如今是怎麼個光景?」

  假定這個名年景、字仙尉的假道士,正是那人間第一位「道人」,那麼按照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這位身負大氣運的「道人」,早已隕落在那場登天戰事中,此事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陳平安重返浩然之時,問過禮聖,禮聖親口說這位前輩確已身死道消。

  這位於人間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戰死之後,以至於連那枚道簪都遺落人間,最終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開山祖師,歸靈湘在人間大地之上撿取,從此走上了修行路,她坐擁瑤光福地,卻用心專一,試圖建造一座與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來說,這位道人,應該是類似兵解轉世了。而陳平安此刻身邊的這個仙尉,極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許魂魄殘餘。

  古天庭舊部的神靈轉世,可以憑藉粹然神性,此「真身」就像陷入一場長眠,無論是托身於人族還是妖族修士,皮囊之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減不增絲毫。問題在於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靈,照理說起始於萬年之前的那場「兵解」,每一次轉世,舊有魂魄不斷流散,再不斷補缺嶄新魂魄,年月越久,損耗就越多,只會讓後世仙尉之流,越來越不像最早的那個道人。

  除非。

  除非那個道人,萬年以來,事實上就只有寥寥數次、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轉世?!

  小陌有點難為情,「在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說什麼,公子問道於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轉世,小陌是個貨真價實的門外漢了,因為萬年之前,修士無論人族妖族,幾乎生死只在一世。

  術法一事,萬年之後,與萬年之前,其實前後的高度,大致相仿,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說如今練氣士的種類繁多、脈絡駁雜,只說數量和廣度,不談純粹殺力、道法高遠,相較於萬年之前,確實是要術法萬千得多。

  陳平安點點頭,無妨,將此事暫時擱置就是了。

  總不能為了確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陳平安既不願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況且仙尉果真與那位道人大有淵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為了那座仙簪城來自己這邊找回場子,以陳平安如今的手段,還真沒什麼用處。

  不過陳平安相信這種可能性不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畢竟對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為人間登天開路的得道者。

  還是說對方以某種不可思議的秘法,通過自欺來欺天?瞞天過海了一萬年?

  此外陳平安還要擔心是不是那個鄒子的謀劃,或者說是與鄒子有所牽連。

  如果只是按照仙尉自己的說法,是年少時福緣深厚,機緣巧合之下,加上祖墳冒青煙,被他撿了一部殘篇仙書,從此開始棄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劃分,只能通過那些志怪小說,曉得一些「陸地神仙」的風光。

  仙尉當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謂的留人境。而且約莫是沒有傳道人,沒有任何明師指點,沒有什麼本命物,仙尉對待修行一事,一知半解,駕馭靈氣施展術法一事,更是懵懂無知。

  這個假冒道士一路行騙的傢伙,走慣了江湖路,見多了仙人跳,騙過人,也被人騙過,最慘的一次,是剛出門那會兒,秀才遇到兵了,在那荒郊野嶺,遭遇一伙落草為寇的剪徑山賊,因為仙尉讀書識字,談吐文雅,就被抓去當了幾個月的狗頭軍師和賬房先生,混得還湊合,仙尉逃下山的時候,大堂那邊就多出了一塊匾額,正是仙尉的手筆,榜書四個大字,天道酬勤。

  其實這件事情,這個謎底,天底下最能為自己解惑之人,是那個曾經力求證明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說法,那會兒鄭居中還未躋身十四境,師兄崔瀺也還是文聖首徒,雙方剛剛下出彩雲十局。

  天資氣象淺,勿學懷仙。

  非絕頂聰明,勿學綉虎。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個說法,說道:「崔東山曾經打過的一個比喻,生而為人,如木成舟,之後轉世,魂魄離散,拆東牆補西牆,縫縫補補,久而久之,如何分別新船舊舟,兩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習慣性翻檢心湖書籍,問道:「公子,這屬不屬於名家辯術,涉及到了『正事物名』?」

  陳平安點頭道:「像我的先生,雖然對名家觀感一般,覺得這門學問容易流於詭辯,但是對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還是很惋惜的,說名家學問不可過盛,但是名家絕對不可全無。」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我不建議公子將仙尉留在身邊,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給文廟。」

  意外太多,若有什麼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交由中土文廟處置,顯然更為穩妥。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一來我對待這種事情,早已習慣了,再者修行樂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還在未知,在解謎。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我不覺得將仙尉從自己身邊推出去,就可以躲過什麼,極有可能適得其反,遠在天邊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實遠在天邊。」

  小陌笑道:「是我心狹了,遠不如公子心寬。」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寬地闊都大不過一隻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間,眺望遠處,路邊好像有個掛旗招子的酒肆,肚子裡邊就有些酒蟲子造反了,連忙問道:「曹仙師,你餓不餓?」

  在小陌那邊,仙尉一口一個曹沫,直呼其名。

  可在陳平安這邊,仙尉還是很講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陳平安看了眼那處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邊的內容,倒是寫得有幾分仙氣,下馬回頭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實來時就注意到了,就是個賣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號的仙家酒釀,那邊竟然都有賣,別說長春宮酒水,書簡湖的烏啼酒,就連老龍城的桂花釀都有。約莫是酒水價格太便宜,還真有不少人在那邊買酒。

  一個真敢賣,一個真敢喝。

  仙尉確實饞嘴那酒水,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戶人家張貼符籙,這會兒餓著肚子,就繼續慫恿曹仙師去酒肆坐一坐,說這種魚龍混雜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見個奇人異士,要是相逢投緣,可不就是一樁仙家福緣了。仙尉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然後陳平安只用一句話就打消了對方的念頭,說喝酒吃飯都沒問題,你來請客。

  仙尉立即轉變話題,「曹仙師,書上說的甘醴金漿,神仙酒釀,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嗎?比如那交梨火棗,還有什麼千年靈芝拌飯,萬年山參燉老鴨煲,曹仙師都嘗過啦,滋味如何?」

  陳平安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這輩子出門在外,不管是江湖還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邊的開銷,還真極少出手闊綽。

  仙尉見那曹仙師臉色不悅,立即停下話頭,瞥了眼旗招子,說道:「寫得真仙氣,一般來說,定然有仙人飲仙釀,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昨夜寧姚告訴在人云亦云樓翻書的陳平安,閉關一事,很快結束,最多還有兩天。

  陳平安讓她不用著急,不差一天兩天的。

  剛好前不久收到一封來自落魄山的飛劍傳信,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這邊參加一場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

  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吶?」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說話累人。」

  仙尉嘆了口氣,人窮志短,都要被一個隨從教做人做事了。

  陳平安路過酒肆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徑直走入酒肆,因為裡邊有白衣男子,獨占一桌,正在飲酒。

  真被仙尉一語中的了。

  鄭居中抬起酒碗笑道:「這麼巧。」

  陳平安走到酒桌旁,與鄭居中作揖行禮,喊了聲鄭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擺了三隻空酒碗,鄭居中顯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過酒肆。

  陳平安篤定自己眼中的鄭居中,與酒肆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兩個人。

  不用鄭居中說什麼,陳平安心中的那個謎題就等於解了一半。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值得讓鄭居中等候,肯定是身邊的這個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卻在幫忙倒酒之後,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後。

  因為對方沒有對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認出。

  跟隨陳平安來到浩然天下,雖然時日不久,但是小陌極為上心一事,就是搜羅了一些山上消息,將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麼一小撮人,當然全部都是飛升境巔峰了,都默默記住。

  鄭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說道:「以簪撓酒,須臾簪盡,如人磨墨。身名俱滅,萬古長流。」

  仙尉樂了,好傢伙,要說扯這些虛頭巴腦的,我鬥不過曹仙師,還怕你?

  雙指拈起酒碗,都不用醞釀措辭打什麼腹稿,這個年輕道士就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輕輕搖晃酒碗,嗅了嗅,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陳平安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鄭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賀。」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嗎?」

  反正就一個宗旨,言語怎麼鎮得住人怎麼來。

  鄭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這麼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一顆小暑錢,當做酒水錢。

  鄭居中只以心聲與陳平安說了三個字,「不當真。」

  這大概就是傳授陳平安與仙尉的相處之道了。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謝過鄭先生教誨。」

  在鄭居中走出酒肆後,陳平安將那顆小暑錢收入袖中,與掌櫃喊道:「我們先結帳。」

  仙尉一頭霧水,問道:「曹仙師,誰啊?說話挺不靠譜的,所幸做人還行,知道留下酒水錢。」

  陳平安還是懶得理睬這廝,只是給了酒肆掌櫃一顆雪花錢,就喝上了桌上這壺所謂的長春宮仙釀。

  陳平安讓小陌坐著喝酒就是了,然後低頭抿了一口酒,以心聲問道:「小陌,你那四把飛劍?」

  之前在客棧與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飛劍。

  小陌沒有任何藏掖,直截了當說道:「其中三把飛劍,主攻伐,還有一把輔助修行,只是如今就顯得十分雞肋了。四把飛劍,一直都沒個名稱,以後可能還是需要公子代勞了。前三者,其中一把,小陌最為鍾情,因為可以牽引一顆天外星辰,墜落大地。若是與人問劍,需要真正拼命,成敗在此一舉。另外兩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飛劍的本命神通,可惜此舉撐不了太久,還會跌個品秩,殺力降低不少,聊勝於無吧,還有一把飛劍,可以臨時打造一座牢獄,拘押道人魂魄,依舊屬於劍走偏鋒,非劍術正途,所以我早年與人問劍,都不太喜歡祭出這幾把飛劍,花俏,不實用。」

  「最後一把飛劍,前期極其裨益修行,曾經讓我登高頗為迅猛,當然了,比起公子的勢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劍可以不用任何煉氣,就能夠讓我大肆汲取天地間的靈氣,直到方圓千里之內,成為一處如今練氣士所謂的『無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飛劍,轉去別地修行了。早年等我躋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後,這把飛劍就意義不大了,所以才有雞肋一說。」

  「以後跟在公子身邊,若是遇見有眼緣的劍仙胚子,小陌也會收幾個嫡傳弟子,對他們悉心傳授劍術,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適人選,可以當我的關門弟子,只要對方道心足夠堅韌,我就剝離出這把本命飛劍,送給這位得意弟子。」

  陳平安面帶微笑,「小陌啊,別光說啊,多喝酒。」

  小陌有幾分憧憬神色,問道:「公子,在咱們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適人選?要是山上剛好有這樣的劍仙胚子,我就不用那麼麻煩,直接找個關門弟子算了。」

  不是什麼開玩笑的話。

  陳平安喝了口酒,擺手婉拒道:「沒你這麼兒戲的,慢慢來。」

  見那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饞喝不飽啊,餓。」

  他先前哪裡想到這個酒肆,只賣酒水不賣吃的。而且酒肆掌櫃也只是個漢子,與書上出入極大,什麼沽酒婦人,珠圓玉潤,呼之欲出。

  陳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讓小陌幫你買份早點。」

  仙尉聽得直皺眉頭,道:「還有十幾里路呢。曹仙師,就我這腳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頭望向酒肆外邊,人來人往,過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葷話。

  故鄉,思念,夢想。

  陳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離開酒肆,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還有那麼遠的路要走,就懨懨的,沒什麼精神,所幸曹仙師還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在那蘆花淺水邊,讓小陌抓住仙尉肩頭,陳平安自己則施展水雲身,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來到一處門臉兒半點不彰顯身份的小道觀。

  仙尉一邊啃著小陌幫忙買來的燒餅,兩張卷在一起,梅乾菜肉餡的,好吃,還管飽。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這座京師道正衙署的外邊街道上,好像不著急入門拜訪。

  小陌見自家公子沒挪步,就稍稍上前幾步,彎腰低頭看那塊立在臺階旁的石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驪王朝崇虛局的道門領袖,按照碑文記錄,一長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之前跟寧姚路過此地,陳平安還納悶這個吳靈靖是誰,怎麼就能夠領「大道士正」銜,管著大驪朝廷數十位道正,等於是直接與神誥宗劃清界線了。後來在京城欽天監那邊翻閱檔案,才知道原來是當初青鸞國白雲觀的那個中年道人,按照如今大驪官場的說法,此人之所以能夠一步登天,住持崇虛局事務,是陪都禮部柳老尚書的鼎力舉薦,同鄉之誼嘛,雞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單單是崇虛局,其實連同大驪譯經局的那位白衣僧人,獲得三藏法師頭銜的佛門龍象,一樣出自青鸞國,來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師,來這邊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閒逛。」

  仙尉又問道:「那咱們怎麼不進去?」

  陳平安無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聲,根本就不知道匾額所謂的「京師道正衙署」,是個什麼來頭,只覺得這麼個半點不氣派的小道觀,小門小戶的,都嚇唬不了自己這個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觀的門房,是個小道童,陳平安自稱是道錄葛嶺的朋友,前來道觀討杯茶喝。

  一聽說是葛道錄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不然自家道觀並不接待尋常外人。

  京師道正很快親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塵,打了個稽首,神色恭敬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作揖還禮,笑道:「叨擾了。」

  老道正笑道:「哪裡哪裡,陳山主大駕光臨,是道錄院的榮幸。」

  領著三人在一間屋內落座,老道人讓衙署道士給三位貴客端來茶水。

  老道正輕聲問道:「聽聞陳山主在劍氣長城修行多年,期間可曾與那位坐鎮天幕的白玉京聖人,有過論道,切磋學問?」

  是說那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陳平安搖搖頭,「只是遙遙打過照面,與那位老神仙並無交集。」

  其實是一件遺憾事。

  以後遊歷青冥天下,肯定會去神霄城做客的,當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門拜訪。

  至於紫氣樓之流,另當別論。

  老道正點點頭,等到這位陳劍仙喝過茶水,詢問自己能否在道觀裡邊四處走動,老人笑著說這有什麼不可以的,陳山主隨便走,隨便看。

  陳平安帶著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士站在門口片刻,之後就忙自己的事務去了。

  陳平安來到一棵古柏樹下。

  仙尉好奇問道:「小陌,京師道正是個什麼官?」

  小陌說道:「管著大驪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官!」

  仙尉嚇了一大跳,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小陌,能不能讓曹沫幫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搖頭道:「你自己去與公子說此事。」

  驀然清磬幾聲。

  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說道:「走了。」

  離開道觀之前,陳平安找到那位京師道正,結果發現除了葛嶺之外,京城詞訟、青詞、掌印在內的諸司道錄,都在道正大人這邊的署房待著,好像就在等陳劍仙的露面,陳平安也只當不知這些道錄的看熱鬧心思,笑著告辭離去。

  之後帶著小陌和仙尉來到崇虛局,因為是譯場所在,又是大驪敕建的新建衙署,故而相較於那座歲悠久的道觀,就要顯得更有威嚴了,所以仙尉就一路走得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小陌打趣一句,需不需要我幫你與公子說一聲?仙尉聽出言外之意,嘿嘿笑著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小陌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最後脫了布鞋,坐在一片禪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著仙尉坐在臺階上。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閉目養神。

  安心法。頭陀法。持戒苦行。

  家鄉有句老話,石崖上耕田。

  是用來形容某個窮人的困頓和勤勞,到了一種誇張的地步。

  不知為何,陳平安第一次在書上接觸那樁佛門公案,看到磨磚成鏡四字,就會沒來由想起這句家鄉諺語。

  一個人,既然有各自的安心之鄉,當然也各有各的揪心之地,讓人徘徊不去鬼打牆。

  師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閣樓,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群星朗朗,風雨交加,銀河璀璨,大雪紛飛,孤月獨明。

  也可能是離開家鄉後,在異鄉先生,為孩子們傳授聖賢學問之時的眉眼飛揚。

  阿良,可能是那個荒郊野嶺的亂葬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個入水打撈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興許是夜幕中那條山路上,一個大聲朗誦聖賢書籍來壯膽的讀書人。

  一直徘徊不去。

  誰越是想要個黑白分明,越想要分出個對錯是非,誰就越痛苦。

  不知不覺,暮鼓聲響起,陳平安依舊閉目,說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那邊。」

  小陌輕聲說道:「沒事,我們等著公子就是了。」

  至於那個仙尉,先前在譯經局這邊吃過了齋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面子什麼的都靠邊。雖然一直在這邊坐著,讓仙尉覺得確實有點百無聊賴,只是相較於那些年一路北遊的困頓不堪,其實算好得了,就當是在這邊憶苦思甜。

  之後等到陳平安睜開眼,抬頭望去,已經是月至天心處。

  明月高樓,形單影隻,月光如水水如天,攬之不盈手。

  陳平安收回視線,看了眼臺階那邊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舊在臺階那邊正襟危坐,至於仙尉,本事不小,坐著都能睡著,這會兒鼾聲如雷。

  陳平安起身來到臺階那邊,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邊的仙尉,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讓他再睡會兒。」

  坐了小半個時辰,陳平安一拍仙尉腦袋。對小陌說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問道:「什麼時辰了?」

  接下來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頓宵夜。

  陳平安帶著他們離開譯經局,還真帶著仙尉找了個夜宵攤子。

  ────

  即將改名為處州的龍州地界,老宗師魚虹一行人,乘坐那條長春宮的醴泉渡船,選擇在牛角渡下船,先來到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再繞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廟。

  夜深人靜時分,魚虹造訪水神廟。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

  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金身神位,相當不低了。

  水神廟這邊,前些年已經更換了個廟祝,就不是個伶俐人,來這邊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常年絡繹不絕,這位婦人,只能說待人接物還算得體,但是在那些大香客那邊,打點關係,她的本事就顯得十分平庸了,甚至還出過幾次紕漏,結果幾個大香客都轉去了綉花江和沖淡江,可水神娘娘李青竹一直不為所動,好像認定她就是自家廟祝的最佳人選。

  魚虹自報身份後,笑著說是不用勞駕水神娘娘,他們可以自己趕去水府,結果那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廟祝婦人,還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開路,自家水府秘制的車馬符,入水即成,魚虹笑了笑,沒在意,率先坐上馬車,嫡傳弟子黃梅,她神色間頗為不悅。

  仙家車馬避水而行,很快來到水府大門口,廟祝婦人與門衛稟報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親自出門迎接魚虹,大驪頭等供奉,還是九境武夫。

  何況她早年與魚虹的一位嫡傳弟子,還有過一段在山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露水姻緣。

  魚虹敏銳發現這位水神娘娘,眉宇間似乎總是帶著幾分憂愁。

  其實李青竹這些年,最大的心願,就是求個安穩。

  無法想像,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經數次喬裝易容,去披雲山的山君廟和鐵符江水神廟燒過香……

  大驪京城,邊家辦了一場婚宴。

  林守一這次入京,就是專門為了參加石嘉春長子的婚宴。

  上次與同窗石嘉春見面,還是多年以前,在家鄉槐黃鎮重聚。

  很難想像,那會兒石嘉春的兒子,就還是個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錯過了她年少時最要好的朋友李寶瓶。

  這一次,卻是只有林守一到場,李寶瓶和李槐都不在,董水井則是臨時有事,脫不開身,無法趕來京城,不過托人給了一個令人咋舌的份子錢。

  關鍵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嚇人,腰間懸一枚酒葫蘆,滿身酒氣,吊了郎當就來了,此人根本沒有自報名號,只說是幫朋友董水井送紅包來了。

  虧得邊家這邊有人眼尖,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除了對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懶散氣度,其實大半歸功於那只酒壺,在京城官場,甚至是整個大驪朝廷,此人是唯一一個能夠帶酒壺去衙門的。

  可對方只是留下紅包,就走了,都沒誰敢挽留此人。

  因為此人,是從龍州督造官轉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轉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國曹家的嫡長孫。別管曹耕心在大驪官場名聲如何,為人、做官如何兩不著調,這可是實打實的大驪京官正三品。

  而且他的二叔,還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邊家和親家長輩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門去追那位曹酒仙。不曾想那人晃晃悠悠,腳步卻是不慢,一個街道拐角處,就沒了人影。好像期間還輕輕撞了一位婦人的肩頭,後退而走,作揖賠禮,笑容燦爛。婦人見那男子模樣俊俏,大概是也沒覺得自己太吃虧,笑駡兩句就算了。

  除了曹耕心露了個面,還有擔任刑部侍郎的趙繇,因為公務繁忙,也托人送來了紅包,這讓邊家與聯姻親家都覺得極有面子了。

  石嘉春的丈夫邊文茂,出身大驪京城的清貴門第,家世不算如何顯赫,只是邊文茂早年在被視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職,所以雖說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頭等清流出身,所以邊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長春宮的祖師堂長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書院的書院賢人了,後來更是當上了大驪陪都那邊的大瀆廟祝,更早在大驪和大隋兩座京城,林守一就已經是一個極被津津樂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治學一事,是山崖書院的少年神童,只是沒有參加科舉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進。

  林守一婉拒了邊家的邀請,沒有坐那張主桌。

  他與一幫山上仙師同坐一桌。

  主桌那邊,官身最大的,是位大驪的工部侍郎,是邊家姻親那邊請來的。

  此外還有探花郎楊爽,極年輕,還有十五位二甲進士之一的王欽若。

  兩人都算是大驪翰林院的後-進,但是邊文茂對這兩位,哪敢擺什麼官場前輩的架子。

  還有一位剛剛從寶溪郡太守平調回京城的傅玉,主動與林守一聊了幾句。

  林守一作為大驪本土出身的讀書種子,更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元嬰修士!

  那位邊家供奉的老婦人,是位龍門境,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在長春宮也算祖師堂成員,長春宮弟子下山歷練一事,多是她護道領隊,從沒出過紕漏。除了那個「余米」,讓老嫗至今心有餘悸。

  此外她帶來的四個長春宮譜牒修士,都是年輕女修,終南。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

  輩分最高的,是終南,老婦人都要喊她一聲師姑。至於楚夢蕉和韓璧鴉,都是大驪京城官宦人家,她們家族與邊家倒是沒什麼交情。

  終南時不時就看一眼那個林守一。

  楚夢蕉則一直偷看那個名動京城的探花郎。

  林彩符則望向那個新科茂林郎之一的王欽若,因為所贈符籙,微微異樣,好像姻緣一線牽。

  風神俊爽楊探花,才情橫溢王茂林。

  長春宮女子修士,挑選一位心愛男子結為道侶,然後白頭偕老,本就是一樁不可繞過的修行事。而所選道侶,是否山上人,並無講究。

  只有韓璧鴉,只顧著埋頭吃菜,她得把份子錢吃回來!

  林守一心生疑惑,不知那個長春宮的年輕女子,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認識?怎麼毫無印象?

  他當然不記得,雙方第一次相逢,是林守一第一次出門遠遊,在那紅燭鎮,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當時他們都還只是少年少女。

  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後,各方客人幾乎都已散去,石嘉春還是比較孩子氣,兒子兒媳都不管了,獨自來到林守一這邊坐著,笑著打趣林守一羨慕不羨慕,自己兒子都娶媳婦了,你林守一倒好,還是條光棍,虧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還要加個老字。怎麼,是打算等我的孫子都成親了,你繼續孑然一身來這邊喝喜酒?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

  被肩頭一拍,林守一轉頭望去,瞧見了那個傢伙,沒好氣道:「喜酒也躲,不像話了吧。」

  婦人看著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她脫口而出道:「陳平安?!」

  其實石嘉春已經二十多年,不曾見過陳平安了。

  不知為何,偏能一眼認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遞出一個紅包,笑道:「別嫌少啊,禮輕情意重。」

  不曾想石嘉春直接就打開了紅包,瞪大眼睛,年紀不小的財迷立即咧嘴笑,兩顆……小暑錢!

  石嘉春上次回了家鄉,一樣沒能見到陳平安。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騎龍巷的兩間鋪子,陳平安還買下了西邊幾座山頭,成了個大地主,當上土財主了,算是發跡嘍。只是聽說陳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鄉,喜歡在外邊奔波忙碌,與披雲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大靠山,想要不掙錢都難了。

  好事。

  好人有好報。

  石嘉春對陳平安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只有一點,讓人放心。

  不過這些事,哪怕在丈夫這邊,石嘉春都沒有說半個字。

  陳平安坐在林守一身邊的椅子上,石嘉春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紅包,去拿來一壺酒和兩隻酒杯,遞給陳平安一隻,坐在一旁,先給陳平安倒滿酒,還不忘打趣道:「我還有個閨女等著嫁人呢,下一場辦婚宴之前,我一定給你送份請帖,份子錢,就按照今天這個規格走!但是別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說的,喜酒不能躲。」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只要不出遠門,就一定來。」

  石嘉春笑眯眯道:「有無成親?」

  山上神仙找道侶,不比山下男女婚嫁,要難得多。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聘書已下,還沒正式成親,不過快了。」

  石嘉春斜眼林守一,嘖嘖不已,瞧瞧人家陳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悶酒。

  林守一突然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來了讓他兩個絕對料想不到的道賀客人。

  大驪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嘉春還在犯嘀咕,誰啊,這麼大架子,自家夫君和兩家長輩,都滿頭汗水的。

  怕啥,反正有陳平安在。

  林守一已經站起身,與石嘉春咳嗽一聲,輕聲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嘉春朝林守一翻了個白眼,都會說笑話了?

  不過石嘉春仍是趕緊起身。

  邊家就算是個上柱國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讓皇帝陛下親臨,想啥呢,做夢呢。

  只是她再一看身邊,陳平安還沒起身,忙著喝酒呢。

  陳平安放下酒杯。

  林守一已經帶著石嘉春去往別處酒桌,邊文茂腳步不穩來到妻子這邊,使勁攥住她的手,直到這一刻,石嘉春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沒有開玩笑。

  鴉雀無聲。

  皇帝宋和走到酒桌這邊,作揖行禮,「宋和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有事?」

  皇帝說道:「懇請陳先生擔任大驪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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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5 01:32:0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七章 春山

  皇帝宋和說了句開門見山的言語,卻見陳平安好像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顯然沒有就這麼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動手邊一張椅子,稍稍更換位置,傾斜向陳平安那邊,問道:「陳先生,我們坐下聊?」

  陳平安點點頭,跟著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後,翹起腿。

  露出腳上一雙白底黑面的千層底布鞋。

  宋和說道:「陳先生多考慮一下,我可以等。」

  陳平安笑問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搖頭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覺得自己開口請求,對方就會馬上答應擔任大驪國師。

  三撥人,三張喜宴酒桌,都不相鄰。

  皇帝陛下跟陳平安單獨一桌,自然是要談正事,雙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個山下君王,一個山上宗主,是同齡人。

  兩人既不相對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殘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張酒桌旁邊。

  此次出宮,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皇后余勉,身邊就只帶了三位扈從,一位富家翁裝束的司禮監老宦官,和一位在大驪朝野不太拋頭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後一位扈從,這會兒留在了邊家大門外的街道上,負責看守那輛馬車。

  余勉貴為大驪皇后,加上大驪宋氏近百年來,有國師崔瀺在,從不擔心什麼後宮、貴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見算過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風流倜儻如北岳山君魏檗,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師,雲林姜氏老家主的豐采長髯,望若神仙。

  此外,還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讓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這位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說是不修邊幅,但是木訥寡言,每次入宮覲見皇帝,阮師傅都沒什麼話,幾乎都是皇帝在問話,阮師傅每次回答得也極為「言簡意賅」了,就像……著急回山中打鐵鑄劍。還有像個村夫老農的西岳山君佟文暢,粗布麻衣,一年到頭還喜歡赤腳,不說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晉青並肩而立,說實話,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會由衷覺得那位佟山君,確實有幾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那兒的時候,余勉都要擔心對方什麼時候就會摳腳。

  至於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當然也會讓余勉記憶鮮明。

  余勉是個極心細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發現了那雙針線細密的布鞋。

  最後一桌,當然就是雙方子女剛剛喜結連理的兩家姻親了。雙方都是大驪京城的官宦人家,官當得都不大,不過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資格參與早朝的,其實就只有一個,邊文茂。

  人人屏氣凝神,沒誰敢竊竊私語。

  一雙大婚新人,激動得臉色漲紅,做夢一般。

  林守一作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邊。

  先前皇后余勉轉頭笑望向他們這邊,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等到所有人坐下後,結果邊文茂發現皇后娘娘還在那邊站著,他就想要站起身,只是剛抬起屁股,就覺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皇帝宋和開口道:「我一直有個疑惑,想要請教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問就是了。」

  宋和問道:「好像陳先生在當年那些遭遇過後,對大驪朝廷的觀感卻並不差?」

  比如根據大驪諜報顯示,陳平安在第二次遠遊途中,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與江湖武夫宋雨燒成為忘年交,雙方面對那支萬人騎軍的大兵壓境,大陣之中,手持槐木劍的少年曾自報名號,公然撂下一句「大驪陳平安在此!」

  陳平安擰轉手腕,多出一隻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再將養劍葫輕輕各方在膝蓋上,「我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跟林守一他們去往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從野夫關出境,進入當時還是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返鄉路線,還是從黃庭國入境,不過卻走了條棧道,從牛柵欄入的關。當時風雪極大,期間遠遠遇見了一隊邊軍斥候,其中一騎突出,是個年輕騎卒,當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吧,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那名騎卒,策馬而至之時,會是一種毅然決然的眼神,我是後來才想明白的,這隊精騎起先將我誤認為敵國諜子了,而且可能會是個練氣士,所以當時最正確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驪鐵騎的那些隨軍修士,而且這場風雪茫茫中的狹路相逢,雙方極有可能瞬間分出生死。等到我自報身份,再遞過去那份龍泉縣衙頒發的通關文牒,勘驗身份無誤後,那名坐在馬背上的騎卒,沒有隨手將關牒丟給我,而是翻身下馬,他在遞還關牒後,還笑著跟我說了一番言語,大致意思是天氣糟糕,風雪阻路,要是擔心遇到麻煩,就可以去他們烽燧休歇修整,備好食物,等風雪小了再趕路。」

  一位早已走過千山萬水的遠遊客,將這段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皇帝宋和極有耐心,一字不漏聽在耳中,只是聽完之後,難免有幾分狐疑。

  就只是這麼件小事?

  陳平安問道:「陛下是不是覺得事情太小,有點不敢相信?」

  宋和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會覺得不敢置信。」

  陳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嗎?」

  搖搖頭,陳平安自問自答,「我看未必。身為大驪鐵騎,面對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為邊關斥候,對大驪百姓十分上心。」

  這讓當年才剛剛開始練拳習武的龍泉郡槐黃縣少年,一個去福祿街桃葉巷都要擔心草鞋踩髒青石板的泥瓶巷窯工學徒,對那個虛無縹緲的「大驪王朝」,有了第一個相對清晰的印象。

  陳平安拎著養劍葫敲擊膝蓋,「在我看來,為浩然挽天傾者有三,劍氣長城的劍光,北俱蘆洲的俠氣,大驪鐵騎的馬蹄。」

  這種話,哪怕是事實,換成任何一個外人來說,依舊都會顯得……不合時宜,還有大言不慚的嫌疑。

  但是從陳平安嘴裡說出口,就顯得極有分量,再合適不過。

  以前可能誰都會覺得齊靜春挑選一個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師收徒,是不是過於兒戲了。難免會問一個為什麼。

  但是如今誰都會覺得齊靜春在近在咫尺的驪珠洞天,為文聖一脈收了這麼個可續香火的關門弟子,眼光實在太好。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親自拿來一壺酒和一隻酒杯,交給皇帝宋和。

  陳平安笑著與她點頭致意。

  皇后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個不被太后南簪喜歡的宋氏兒媳婦,肯定是個不錯的大驪皇后娘娘。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邊。

  宋和笑道:「余勉始終覺得,陳先生是個內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陳平安差點誤以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問道:「何以見得?」

  宋和說道:「落魄山門口有張桌子,會為過路人提供茶水。」

  陳平安一笑置之。我剛才說了件小事,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樣學樣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騙錢伎倆,好不到哪裡去了。

  「而且槐黃縣當地的山野樵夫,進山尋土的窯工師傅,都敢落座喝茶。」

  宋和繼續說道:「用余勉的話說,就是小中見大,可以從細微處見陳先生的家風,落魄山的門風。富貴人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陳平安楞了一下,點頭道:「陛下有個賢內助。」

  石嘉春伸長脖子,悄悄瞥了眼陳平安。

  只是一個起身再落座,好像那個陳平安,就完全變了個人。

  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一雙布鞋。

  臉上笑容恬淡,一身氣態出塵,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氣?

  總之再不是當年那個肌膚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嘉春收回視線,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夫君邊文茂已經是個雙鬢微霜的男子。

  而差不多歲數的林守一,卻還是弱冠之齡的容貌。

  邊文茂對於林守一的瞭解,妻子只說林木頭是個面癱熱心腸的,他的父親以前是家鄉窯務督造署衙門裡邊的小官,後來也入京了,在某個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當了個小官,擱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門楣了,但是在那個被說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熏坊,就很不夠看了。

  林守一輕聲打趣道:「記得認準陛下坐的那張椅子,回頭好好收藏起來,可以拿來當傳家寶。」

  石嘉春一瞪眼,本想還嘴幾句,結果被邊文茂神色慌張地伸出手,使勁按住她的骼膊,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別出聲。

  林守一笑著點了點頭,與那個額頭滿是汗水的邊文茂投去歉意視線,邊文茂報以苦笑,他實在是太緊張了。

  余勉望向那個擔任過齊渡廟祝的林守一,一個四十來歲的元嬰境修士。

  要知道長春宮的太上長老,才是元嬰境。

  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聖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邊許多藩屬小國,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擔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國師了。

  皇帝陛下其實對此人極為青睞,甚至有意讓林守一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場熬出七八年資歷,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禮部侍郎。

  可能是因為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實在太過群星璀璨,熠熠生輝。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麼顯眼。

  因為有個落魄山陳平安,有曾經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遊學十年的劍仙劉羨陽,還有在真武山一鳴驚人的馬苦玄,以及去過五彩天下的大驪刑部趙繇,更有那個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狂徒」顧璨……

  好像就忽略了這個始終在寶瓶洲各地兜兜轉轉的林守一,沒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師承,沒有駭人眼目的山上鬥法,只有年復一年的潛心治學,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謂的「名動兩京」,其實還是被遠遠低估了,因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將林守一視為金丹地仙,這是被大驪京城欽天監袁天風那個「百年元嬰」的讖語誤導了。

  石嘉春實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與林守一小聲問道:「陛下在跟陳平安聊啥?」

  林守一說道:「我也聽不見。」

  那位在大驪皇陵結茅修行的守陵人,設置了一道隔絕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嘉春咋舌道:「陳平安的膽子真大啊,跟陛下聊天都這麼隨意,這算不算談笑風生?」

  林守一笑著點頭。

  膽子不大,也當不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再說了,如果陳平安當年膽子小,敢喜歡寧姚?

  石嘉春猶豫了一下。

  林守一以心聲說道:「放心,不管那邊談攏還是談不攏,反正對你們都是好事,陳平安做事情一向穩妥。」

  以陳平安的脾氣,皇帝宋和要是敢遷怒邊家,後果只會比跟陳平安當場翻臉更嚴重,回頭跑去皇宮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過相信以當今天子的胸襟氣量,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

  現在的林守一還不清楚,其實陳平安已經與大驪太后南簪翻過桌子了。

  石嘉春點點頭,不管是眼前這個在家鄉學塾同窗求學多年的林守一,還是那邊那個後來成了李寶瓶小師叔的陳平安,她覺得都值得信賴。

  這是一種女子直覺。

  小陌和仙尉沒有去邊家參加婚宴,尋了附近一處巷子,小陌靠牆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壺酒,是自己掏錢買來的,沒辦法,掏不起份子錢,蹭不著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沒關係,反正以後自己就是仙氣飄飄的修道之人了,兜裡裝著的都是神仙錢,金銀這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算什麼,太俗氣,有損仙氣。

  仙尉望向邊家門外的車水馬龍,嘖嘖道:「光祿寺丞,官不小了,何況還是你們大驪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寶瓶洲的規矩,大驪本土官員比藩屬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這要是擱在南邊的那些藩屬小國,還不得是個大九卿衙門的一把手,最少也是個六部侍郎老爺吧,曹仙師不愧是山上神仙,認識的朋友非富即貴,往來無白丁啊。」

  小陌看這個仰頭喝酒如牛飲水的仙尉,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喝酒?」

  仙尉放下酒壺,打了個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談不上多喜歡。」

  然後仙尉揚起手中酒壺,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嗎,是喝錢吶。」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潦倒不堪,十分饑寒交迫了,飽一頓餓三頓的,關鍵是還要靠著坑蒙拐騙掙錢,不然就真要當乞丐去了,每次出手,還要擔驚受怕,畢竟牢飯不好吃啊,如今跟著曹仙師,有地兒睡不說,還能饑時吃餅,渴時喝酒,已經讓仙尉快要幸福得淚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說句實話,為什麼京城道正衙署的那個老真人,會稱呼曹仙師為『陳山主』?」

  小陌說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個化名。」

  「小陌啊。」

  仙尉喝了口酒,學那曹沫的口氣說話,「我是想問你這『山主』,是怎麼個說法?」

  是有座仙家山頭,神仙洞府,蛟龍盤踞,仙禽長鳴?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隨處可見的天材地寶?

  曹沫既然是個會仙家術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師道官衙署和譯經局隨意出入,又是個「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這條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憑本事找來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頭看了眼仙尉,由於能夠敏銳感知到對方的心弦,這傢伙什麼腦子,總是這麼異想天開的。

  小陌解釋道:「公子在他家鄉那邊買了幾座山頭。」

  仙尉追問道:「山頭?多大?」

  小陌說道:「我也未曾去過公子的家鄉,這趟離開京城,你很快就可以親眼見著山頭了。」

  仙尉哦了一聲。

  小陌問道:「以後跟著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麼想做的?」

  「必須得有啊,怎麼可能沒有。」

  仙尉斬釘截鐵道:「定要擒狐魅捉艶鬼,神女入夢,共游仙境……」

  小陌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聽著仙尉的絮絮叨叨,竟然被這個傢伙總結出了「修道成仙之後必須做成的三十事」,小陌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聽沒聽過貴人語遲?花似解語猶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話頭,突然神色微變,憂心忡忡道:「曹仙師的山頭在哪兒都行,最好別在披雲山附近!」

  小陌問道:「這是為何?」

  「高風亮節披雲山,兩袖清風魏山君啊!」

  仙尉以酒壺重重擊掌,感慨萬分道:「小陌你這都沒聽過?連我都聽說過披雲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據說一年要辦好幾場夜遊宴,導致整個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師啊,城隍老爺啊,還有山神水神什麼的,個個砸鍋賣鐵,拴緊褲腰帶過日子,苦不堪言呢,還說就是只大公雞,路過披雲山,都得下個倆蛋才能走……」

  仙尉這些年艱辛北遊,跟山上沒半顆銅錢關係,都沒去過一處仙家渡口,至於那些雲霧飄繞的山上仙府就更別想了,仙尉一路隻跟窮山惡水打交道,這就意味著他的這通說辭,只能是來自山下的江湖傳聞了,那麼魏檗和披雲山的「名氣之大、名聲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聞言頗為驚訝,哪怕仙尉道這個聽途說來的說法有些誇張,水分頗大,可即便打個對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險起見,看來自己得早早備好禮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邊落個「小氣摳門」的評價。

  委實是為難自家公子了,攤上這麼個不是易於之輩的鄰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處,說道:「小陌,你瞧那個車夫,一看就是個老當益壯的練家子,瞧瞧那兩條骼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著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還不得……吐滿一酒壺的鮮血?小陌,你雖然是個半路仙師,終究不如我走慣了江湖,以後遇到這種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繞道而行為妙。」

  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個老車夫,雙臂環胸打著盹,察覺到巷口那邊的視線,老車夫睜開眼,那個蹲著喝酒的傢伙,就是個柳筋境練氣士,但是那個黃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剛剛在刑部那邊錄檔,成為大驪三等供奉,道號喜燭、名叫陌生?反正是張新面孔,先前陪著某個傢伙一起走了趟皇宮,在那邊鬧出不小的動靜,境界應該不會太低。

  老車夫打算以望氣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認出對方的大致根腳、道行深淺。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

  要想不給人瞧,那就別出門啊。

  小陌以心聲微笑道:「前輩擅自窺探他人氣機,這就不合乎規矩了吧。」

  遠古雷部諸司,在舊天庭屬部中,勢力頗大,負責驅海移岳,推遷四時,升降陰陽,持物之權衡,司生司殺。尤其是負責實施刑罰的雷部斬勘之司,受刑者無論是失職神靈、違例地仙還是犯上作亂的蛟龍精怪之屬,一律先斬其神,再勘其形,讓其形銷骨立,以致勘形震屍,使之崩裂元神盡碎。

  老車夫微微訝異,果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既然對方已經有所警惕,老車夫就沒有繼續運轉本命神通,只是隨口問道:「是劍修?從哪兒來的,中土文廟配給陳平安的護道人?還是來自劍氣長城名聲不顯的刑官一脈?」

  「我確是劍修。至於來自何方,既然當下與前輩還不熟悉,更不是什麼朋友,未可拋卻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小陌依舊面帶笑意,「只是勞煩前輩對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比如稱呼為陳先生,或是陳山主,都無大礙。」

  老車夫被逗樂了,說話酸不拉幾的,跟誰學的臭毛病,即便是那個姓陳的小娃兒,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於如此拽文吧。

  況且什麼時候一個上五境劍修,如此跌份了?做什麼不好,跑去給一個才四十來歲的小年輕當狗腿跟班?

  不過老車夫如今說話做事,都謹慎多了,試探性問道:「陸氏那個算卦的,是被你砍傷的?」

  小陌問道:「聽前輩的意思,是想要與我熟悉熟悉?」

  想要與劍修熟悉交心,當然唯有問劍與領劍。

  老車夫差點就沒管住自己的暴脾氣。

  那個黃帽青鞋的傢伙,瞧那溫吞樣,說話不急不緩,不知為何,總覺得此人比陳平安更欠揍,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廟花棚那邊,剛剛給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車夫就深呼吸一口氣,不再言語,重新閉目養神。

  小陌笑問道:「前輩脾氣何時變得這麼好了?」

  老車夫置若罔聞。

  小陌伸手扶了扶頭頂黃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樞院斬勘司,雷電交加,何等氣勢恢宏,震耳欲聾,見者心顫。」

  老車夫驀然睜眼,死死盯住那個翻開老黃曆的「年輕」修士,以心聲叱問對方,如雷霆震動,「說!你是何方神聖?!」

  小陌笑了笑,「就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與雷部一府兩院的主官神靈問過劍。

  仙尉一個麻溜兒起身,快步跑到巷子裡邊,只是不忘轉頭提醒道:「小陌小陌,那個上了歲數的車夫好像在瞪你,別打起來啊,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老車夫嘆了口氣,重新閉眼。

  翻不動老黃了。

  邊家婚宴大堂那邊,陳平安有些無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為這裡的東道主,將這對大驪王朝身份最尊貴的夫婦送出大堂門外。

  只是陳平安跨過門檻就停步,沒必要送到府門那邊的街上。

  余勉開口笑問道:「敢問陳先生,這雙布鞋,可是寧劍仙親手縫製?」

  陳平安笑容和煦,搖頭道:「是一位老嬤嬤送給我的。」

  雖說有二十多雙布鞋,但還是要省著點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捨不得穿了。

  之後邊文茂在內兩家人的男女老少,當然得一路跟隨。

  皇帝宋和與光祿寺邊寺丞一路閒聊,皇后余勉神色溫柔,正在與那對新人夫婦道喜。

  林守一站在門口,陪著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還是老樣子?跟你爹見了麵就沒話說?」

  林守一點點頭,「習慣就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父子每次見面,一般不會超過三句話。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將擔任大瀆廟祝,那個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才多說了幾句。

  陳平安其實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見過很多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可依舊覺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輸任何人。

  當年一行人遠遊求學,陳平安腳穿草鞋,腰別柴刀,負責開道和守夜。

  小寶瓶天真爛漫,奇思妙想。

  那會兒的崔東山古怪荒誕。

  林守一認真,於祿散淡,謝謝執著。

  至於李槐……就隨意了,反正擅長窩裡橫。

  朱河性情穩重,朱鹿蠻橫任性。

  當然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很好奇「打不打得過朱河」的阿良。

  這就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

  返鄉回家之時,身邊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風雪棧道,還遇見了白澤和狐魅青嬰。

  石嘉春是第一個從回來這邊的,她拎著裙擺,一路飛奔回來,踮起腳尖,使勁一拍陳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氣大發了!」

  雖然不曉得皇帝陛下今天趕來,與陳平安具體聊了什麼,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聰明,還沒去學塾讀書那會兒,就會在自家鋪子裡邊打算盤幫忙算帳了。

  一個能讓皇帝陛下主動作揖行禮的山上修士。

  一個坐在在大驪皇帝身邊、竟敢蹺二郎腿的傢伙。

  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小鎮同齡人當中,當山上神仙,林守一,還有那個杏花巷的馬苦玄,都很厲害了。

  當官最有出息的,當然是貴為刑部侍郎的趙繇了。

  做買賣,得是董水井,不然能與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上柱國子弟做買賣,當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將陳平安當成山上的土財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當然是混得越風生水起越好。

  邊文茂被自己妻子這個大不敬的動作,給嚇得心驚膽戰,臉色微白。

  陳平安笑道:「還好吧。」

  林守一拆臺道:「還好?陳山主讓我如何自處?」

  石嘉春大大咧咧說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家騎龍巷那兩間鋪子的價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賤賣了。」

  邊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陳先生這邊,不可如此無禮。

  陳平安望向邊文茂,笑著解釋道:「邊寺丞,上次石嘉春返鄉,我剛好在外遊歷,人不在家鄉,就與你們錯過了,我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遊歷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見面,別見怪。我當年從石家手裡,低價購得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陳平安的份子錢,是兩顆小暑錢,按照山上的市價折算,就是二十萬兩白銀,可能額外還有一兩萬兩銀子的溢價。

  陳平安當然不是拿不出兩顆穀雨錢,只是不合適。

  邊文茂連忙笑道:「這些年經常聽嘉春說起陳先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如今邊文茂在小九卿裡邊的光祿寺任職,擔任光祿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實權。

  邊文茂早年是二甲進士出身,從翰林院離開後,在京城衙門裡邊多有輾轉,先是去了國子監,擔任律學助教,然後依次升遷為主簿、國子學直講,進入光祿寺之前,還當過太常寺奉禮郎,邊文茂在官場上的升遷,不快,但是還算穩當。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在六部衙署任職,這輩子當個光祿寺少卿,邊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說有朝一日執掌光祿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陳平安說起過這個邊文茂,是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京城官老爺,對他們這些小鎮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見著誰都愛答不理的,不過對石嘉春還算不錯。

  石嘉春笑容燦爛,偷偷伸出一隻手,輕輕搖晃,與陳平安示意根本沒有這檔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氣話,你聽聽就好。

  陳平安和林守一離開邊家,林守一問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燒窯出身的,你長輩緣又好,估計跟你有的聊。」

  陳平安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守一啊,年紀老大不小了,別看你爹在你這邊沒個笑臉,只要你成了親,到時候甭管是兒子女兒,隔代親這種事情,沒道理可講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臉,保管比在你這邊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倆可以打個賭,小賭怡情,就賭兩顆小暑錢好了。」

  林守一面帶微笑,嘴唇微動,此時無聲勝有聲,給了陳平安一個滾字。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冊子,以心聲道:「是齊先生推演出來的雷局,跟龍虎山天師府還是有些出入,我機緣巧合之下,學了點皮毛,編了個冊子,你資質好,翻閱過後,看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氣笑道:「送禮就送禮,別說得像是收禮。」

  陳平安嘖嘖道:「有臉說我?你這個收禮的,倒是像個送禮的。」

  林守一問道:「這就回了?」

  陳平安點頭道:「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後就需要立即趕往桐葉洲,創建下宗的慶典,具體時間暫時沒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開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沒空就算了。」

  林守一說道:「我要是去不了桐葉洲那邊,你就讓董水井將我那份喜錢一起算上,反正他兜裡錢多,幾輩子花不完的金山銀山,這個掉錢眼裡的王八蛋,就喜歡當個土財主,除了悶頭掙錢屁本事沒有,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這樣。

  只有到了董水井這邊是例外,道理很簡單,兩個昔年同窗,少年時就都對李柳心心念念,互為情敵,結果到最後竟然是兩人都沒戲的下場,李柳沒嫁人之前,兩人就相互看不順眼,結果等到李柳嫁給一個外鄉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對方就是另外一種不順眼了,大概兩人額頭上都被對方貼了張標簽,上書兩個大字,廢物……

  林守一剛要告辭離去,與陳平安對視一眼。

  陳平安與小陌心聲一句,讓他帶著仙尉跟隨自己,一起走趟春山書院。

  馬車上,余勉問道:「陳先生怎麼說?」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說下次路過京城,再給個確切說法。」

  余勉伸出雙指,輕輕拈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嬌俏言語道,「不許生悶氣啊。」

  宋和啞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羨鴛鴦不羨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來,將臉頰貼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當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顯然在她送去酒壺酒杯後,雙方聊得並不算太輕鬆。

  春山書院。

  老秀才等著弟子陳平安,再傳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還打光棍這點不太善嘍。

  老秀才對這座書院,印象很好啊,這不上次就在這邊,不花錢認了個叫周嘉谷的遠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書院門口等著。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廟了。

  老人雙手負後,仰頭看著書院的匾額。

  春山。

  字寫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齊靜春的春,崔東山的山。

  陳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禮。

  老秀才轉過身,笑問道:「平安,守一,你們說說看,最喜歡我的哪篇學問啊?」

  陳平安的答案是勸學篇。

  林守一的答覆則是天論篇。

  老秀才撫鬚而笑,「都是極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書院,老秀才緩緩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

  「守一,關於天論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幾處。」

  「好,讀書無疑問,等於酒肉過肚腸,我們就邊走邊聊,你問我答。」

  「對了,守一,以後再遇到類似的治學疑難,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於修行一事,碰到了癥結關隘,儒生修行這邊,你就直接詢問經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幫你轉交給符籙於玄或是趙天師,只是如今這兩位都不太得閒,可能要稍晚回信給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難題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但凡缺錢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時有錢何時還錢,我肯定不催債。」

  老秀才會心一笑。

  瞧瞧,聽聽。

  什麼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來。」

  陳平安楞了楞,「什麼?」

  林守一說道:「要破元嬰瓶頸,我需要幾件外物的天材地寶,估算了一下,約莫需要百來顆穀雨錢,確實犯愁,我這次入京,本來就是為了籌錢。」

  陳平安身體前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聲,目視前方,春山書院風景極美。

  陳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個幾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賬房韋文龍要錢,絕對耽誤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問道:「堂堂山主,就沒點私房錢?」

  陳平安大義凜然道:「男人要什麼私房錢。」

  老秀才頓時就明白為何自己文聖一脈,獨獨這位關門弟子能夠找著媳婦了。

  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問了幾個治學的疑難,雖然問題不多,但是按輩分得算是祖師的老秀才,說得極細,耗費了小半個時辰,林守一之後就告辭離開書院,說是回家一趟。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守一,將來閉關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護道,一定記得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我當時不在別洲,我來為你護關。怎麼樣?」

  林守一難得開個玩笑,「我跟小師叔瞎客氣個什麼,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提醒道:「一碼歸一碼啊,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一百顆穀雨錢的本錢,總得歸還吧?我破例給你打個八折,八十顆也成啊。」

  林守一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就覺得此事懸了。

  原路返回山門那邊,林守一御風返回京城。

  期間遇到了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和一個左顧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輕道士。

  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一頭霧水接過錦囊,打開一看,大為訝異,裡邊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繩結。

  它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封姨前輩讓你交給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讓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來這邊與她誠心道個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時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討要個太上客卿的頭銜,要是不給,你就別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衆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為首,此後是司職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後才是七位職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這個位置肯定不會空懸,除此之外,還會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過多是花神娘娘們一廂情願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卻不會因此就去遊歷百花福地做客。

  至於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場「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過後,已經空懸數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誰能夠從「封家婢子」手中取回這條彩色繩結。

  陳平安說道:「先生,封姨前輩是怎麼個說話風格,我有數的。我可以幫忙送東西和捎話,但是這個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動給,我也不會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暫時也不勸說什麼,「如果沒談妥,福地花神不願來這邊認錯,你就得答應封姨一件事,護住山上采花賊不至於被人殺乾淨。」

  自己回頭就寄信一封給花主娘娘,親自傳授錦囊妙計。比如讓她們先收下了彩色繩結,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陳先生不答應當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寶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聲說道:「不用太擔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蕩的時候,說了句無心之語,說『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個打光棍的命,至於劍術無敵的左師伯,回頭還得教我幾手劍術絕學』。」

  陳平安臉色尷尬道:「先生,這也成?」

  老秀才撫鬚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陳平安稍稍鬆了口氣。

  老秀才回頭,使勁揮手喊道:「小陌小陌,這邊這邊。」

  小陌聞言讓仙尉先自己逛,單獨來到文聖老先生這邊。

  不知為何,瞧見了這位其實年紀不大的文聖,小陌總覺得像是在與一位長輩相處。

  大概是因為文聖學問高,又顯老?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我馬上要返回文廟,所以這個關門弟子,就交由你照顧了。」

  小陌點頭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證絕無意外,卻能保證若有什麼萬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邊,出劍絕對不慢。」

  「善!這話說得霸氣絕倫了!」

  老秀才聽得眉開眼笑,竪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緣一見如故的小陌兄。以後介紹你跟白也,孫道長,還有趙天師認識認識,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沒辦法,我這個人朋友不多,劍術不錯的,就只有這麼幾個了。」

  小陌作揖致謝。

  老秀才趕緊扶住小陌的骼膊,「我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會跟文廟那幫老古板提前說好,以後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遊歷,就不用與文廟報備了。」

  小陌想了想,還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覺得此事還是按規矩走,小陌不該在這種事情上,讓文生先生和公子為難。」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幫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個老人看到即將離鄉遠遊的年輕晚輩。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靦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陳平安微笑道:「聖賢豪傑一相逢,說到人情劍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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