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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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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6 天前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八十八章 離京返鄉

  春山書院。

  老秀才已經跨洲遠遊,重返中土文廟。

  再不回去,估計文廟那邊得過來堵門駡街了。

  離開之前,老秀才與那個年輕道士聊了幾句。

  仙尉悲從中來,這就是曹仙師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問題是對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窮酸啊。

  小陌與陳平安在前邊並肩而行,說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邊還能故作鎮定,只是離去之時,坐上馬車後,心弦就變得劇烈起伏,看來公子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

  陳平安笑道:「就只是扯東扯西隨便聊了些。聰明人就喜歡多想些有的沒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問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議政,要不要論事。修士行事,要不要問心。

  如今沒有了國師崔瀺,大驪王朝那些滑縣韋鄉出身的宋氏勛貴,以宗人府領銜帶頭,就數這撥人在廟堂邊緣蹦跳得最起勁,陛下要不要管,怎麼管。

  大驪王朝曾經將一國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瀆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驪藩屬,按照約定,憑藉各自戰功,紛紛得以復國,於是就有些國家開始拆除境內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驪朝廷是恪守規矩,絕不插手別人的家務事,還是讓京城鴻臚寺或是陪都禮部那邊的官員去提個醒建議一二。

  再例如當下陪都那邊有不少官員,建言大驪遷都一事,陛下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很多問題並不復雜,比如別國去碑一事,大驪王朝都不是宗主國了,還管什麼。

  只是陳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開頭,讓皇帝宋和之後就將一切想多了。

  再者這位皇帝陛下,太過迫切希望能夠借助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事,一勞永逸。

  中土文廟,一洲山上,大驪陪都,藩王宋睦,北邊的北俱蘆洲,南邊的桐葉洲……

  又想得太過簡單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陳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飛劍傳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邊自己即將回鄉。

  還有寄給太徽劍宗劉景龍,說了即將創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參加慶典,具體時間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時,記得在大驪京城這邊留步,指點一下韓晝錦的陣法。

  這位家鄉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身世背景和山上淵源,絕不簡單。

  在地支一脈修士當中,陳平安其實最看好的兩個,就是她與葛嶺,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續這兩位極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劍修。

  靠直覺。

  還有上次菖蒲河喝酒,關翳然借由硯務署一事挑起話頭,所以陳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紅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稱五八花門,其中就有包山頭一事,將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壟斷,再花錢讓各路山上邸報幫忙揚名,然後分給幾個或者十幾個買家,董水井自己往往並不參與直接售賣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吳鳶……但凡是在龍州當過官的豪閥子弟,都有份。不談那些山上門派,只說南邊老龍城孫家和範家,反正只要是陳平安介紹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話說,我就只是個做正經買賣的人,只掙有錢人的錢。

  掛在別人名下、實際上卻歸屬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計都不是幾處幾條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難想像,這個驪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學的貧寒少年,是靠著賣餛飩和糯米酒釀起家的。

  只不過再有錢,也不妨礙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個廢物……

  一樣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裡,就是個慫包。你林守一讀書多有卵用?還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窩囊貨色?

  黃昏裡,周海鏡搬了條凳子,坐在院子裡納涼,手持一把綉仕女戲蝶的精美紈扇,輕輕搖晃,鬢角髮絲和衣襟領口,都飄飄然。

  輕羅小扇撲流螢嘛,雅致得很,大家閨秀都這樣。

  門口倆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賴上她這個周姨了,外鄉人,還是個練家子,可不就是說書先生嘴裡身負絕學、嬉戲人間的風塵女俠?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背對著院子,坐在門口,托腮幫發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門口,嘿嘿笑著,恨不得自己學了一門仙法,可以變成周姨手裡邊的那把扇子。

  周海鏡彎曲雙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時候找個姐夫啊,我和萬言可以幫忙擺酒收份子錢。」

  周海鏡懶洋洋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覺得我咋樣?不如湊合著嫁了?我以後肯定把你供起來。」

  周海鏡瞥了眼少年,「我看你還是跟萬言湊合著過得了,好兄弟嘛,今兒你吃點虧,明兒他吃點虧,反正誰都不虧。」

  高油吃癟不已,這個周姨說話真損。

  其實這倆少年,都是有爹生沒娘養的的可憐崽子,要說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說歪,其實肚子裡也沒什麼壞水。

  少年歲數,血氣未定,瞧見了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娘們,就管不住眼睛,想著多瞟幾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終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儀女子,估計白天只是牽個手,都能半宿睡不著。

  可要是男人,見著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就得想著床在哪兒。

  就像那個頭一遭遇見便毛手毛腳的高油,偷偷喜歡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在路上見了麵,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飽了。

  倒是那個萬言,更沉穩些,小小年紀,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門戶,能讀上書,說不定還真是個出息不小的讀書種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吶。

  周海鏡心不在焉,聽著門口那邊倆少年,轉去說著京城裡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麼兩個江湖門派,大晚上在葫蘆街那邊狠狠打了一架,這兩天附近醫館生意好得很,還有兩個從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爺,結結實實鬥法了一場,其中還有個傳說中的劍仙,神氣得很,聽說那晚的老劍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一聲,震得屋瓦震碎無數、樹葉落了一地,再張嘴那麼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轉不停、也不墜地的劍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條幾里路長的金色繩索,將另外一位神仙老爺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橋那邊的說書先生,就說了,那位劍仙,要真按輩分,還得算他同宗不同脈的師伯呢。

  當時就有好事者砸場子,詢問說書先生你咋就淪落到說書了,老人處變不驚,喟嘆一聲,神色落寞,驀然驚堂木一拍,說自個兒確是仙材,可惜貪功冒進,誤入歧途,練廢了。

  別看當時滿是喝倒彩的看客聽衆,據說當天就賣出去好幾本祖傳秘籍。

  高油當然也想買,就是價格沒談攏,嫌貴,說書先生開價三兩銀子,說這還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別說三兩,三十兩都休想。高油又沒有豬油蒙心,想錢想瘋了吧,三錢銀子還差不多。還祖傳,祖傳一兩天才對吧。

  只是這會兒言語之中,高大少年還是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說不定真錯過了一樁仙家緣分。

  周海鏡聽得直翻白眼。

  劍仙?

  先前你們瞧見的那個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劍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嚇死個人。

  這要是個見色起意的采花賊,自己該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過,對方還自稱暫時管著地支一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海鏡自然不笨,先前那場與陳平安的喝水閒聊,不少事情,雙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是希望她主動去找他,雙方開誠布公做一樁買賣。

  對方談不上氣勢淩人,甚至還算極有誠意了,做買賣嘛,買家明明心有所屬,偏偏耐得住眼饞,就能免去被賣家坐地起價。同樣一樁生意,陳平安這個買家,買家强買,怎麼能跟賣家强賣-比。周海鏡當時其實是有點心動了的,畢竟魚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戰場一役,魚虹擅長沽名釣譽,賺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魚虹在大驪王朝撈了個頭等供奉的護身符,讓她倍感棘手,大仇要報,伏暑堂和幾座門派,人都要殺乾淨,同時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鏡終究習慣了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兩百二十三條人命,一條人命換一條命,周海鏡不跟魚虹多要一條命,但是也絕不能少要一條命!

  暮色裡,巷子拐角處,走出一位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琅第二次拜訪周海鏡,他剛剛得了大驪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離京,去寶瓶洲南方落腳,在舊白霜王朝地界,負責秘密打造一個江湖門派,十年之後,如果這個門派的規模勢力,達到大驪刑部內部的「大計」要求,得個不錯的考語,蘇琅就可以功成身退,並且破格晉升為二等供奉,對蘇琅來說,也不算什麼苦差事,人生何處不江湖。

  作為登門禮,今天蘇琅帶了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還有作為下酒菜的一油紙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見了那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這位腰懸一截青竹,還背劍呢,明顯瞧著更像高手。

  萬言轉頭望去,說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問道:「這位老爺是找誰?」

  其實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著周姨來的,不然雞屎狗糞的,圖個什麼?

  雖說前邊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婦人,可眼前這個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蘇琅置若罔聞。

  高大少年側身而走,死皮賴臉道:「我可以幫忙帶路,老爺願意賞個幾文錢,那是最好了。」

  倆少年曾經偷了戲園子的一套財神爺戲服,到了年關,就去稍遠地方,專門找那些商鋪登門「拜年」,萬言會說話,能夠拽些文縐縐的言語,鋪子怕晦氣,不敢在年關裡打駡「財神爺」,多少會給些銅錢。

  蘇琅始終沒有理睬這個偷雞摸狗的市井少年,徑直走到門口,周海鏡站起身,晃著紈扇,一下一下拍打肩頭,來到門口這邊,瞥了眼蘇琅手中的酒壺,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帶壺長春宮的酒水。」

  好酒,讓人貪杯。

  蘇琅無奈道:「周姑娘為難我了,價格貴,倒還好說,咬咬牙也買得起,就是這長春酒釀,在京城一向有價無市,年年新酒,早就給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瓜分殆盡了,輪不到我這種外鄉人。

  如今寶瓶洲山上,喝不喝得著長春宮仙釀,就是一種身份象徵。

  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的本土勢力,雖說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對長春宮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幾位結茅的守陵人當中,就有一位長春宮的太上祖師。

  見那倆少年還要當門神,周海鏡按住高油的腦袋,手腕擰轉,讓高大少年轉身,再一腳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麼香屁。肚子餓,就摸雞屎當糖吃去,遍地都是,鐵定管飽。」

  打發了倆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從屋內駕馭一條長凳丟給蘇琅,再一伸手,蘇琅就將那油紙包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獨自喝酒吃酥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會兒,就想著以後自己也要開個酒鋪,得讓整個寶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幫我賣酒,嘖嘖,年底一結帳,再將神仙錢折算成黃白之物,那金山銀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蘇琅只是笑著喝酒,不當真。

  周海鏡如果真想掙神仙錢,有的是山上門路,只要她捨得臉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頭銜,每年就是一大筆進賬。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魚虹年歲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鏡卻還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躋身止境,風光無限。

  就說南邊的桐葉洲,山河陸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餘國,才幾個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聖吳殳和黃衣芸。

  至於武運淡薄的皚皚洲,更是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話,浩然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大致是一洲擁有兩三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的「定例」。

  周海鏡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將軍關係不錯?你是不知道,當年我混江湖門派的時候,聽老幫主提起過石將軍,天一樣大的人物,按照老幫主的說法,酒桌上放了個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蘇琅笑道:「還有這檔子事?」

  知道周海鏡是在說那個隴朔將軍,是個大驪邊軍中的四品雜號將軍,對於早年寶瓶洲那些藩屬國而言,確實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離鄉之後,周海鏡隱姓埋名,闖蕩江湖,還曾在一個靠水吃水的漕運幫派,靠著武學五境修為,撈了個實權職務。

  比山澤野修掙錢還起勁,比如去那煞氣頗重的古戰場遺址,一邊淬煉武夫體魄,一邊挖地三尺,揀取破敗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轉手高價賣給打著斬妖除魔幌子混口飯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壓房梁的銅錢,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銅鏡,幫著富貴人家驅邪,或是假扮一位師出仙府的女子劍仙,噴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氣,折騰出一份電光纏繞的仙家景象,幫忙處置乾淨那些賤賣都賣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實她都是靠著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打殺那些鬼魅精怪,掙得是貨真價實的辛苦錢吶。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辛酸淚。

  喝酒喝酒。

  周海鏡似乎想起了一樁往事,嘖嘖道:「大驪鐵騎在沙場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歲數,卻是不到二十的歲數,就已經背井離鄉,四處漂泊,開始獨自在江湖上晃蕩,走南闖北遊歷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兵强馬壯的各國邊軍,驕兵悍將,戰馬壯健,驍勇善戰,殺起江湖人來,那叫一個勢如破竹,砍瓜切菜。結果等到碰到了馬蹄南下的大驪邊軍,就跟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有次周海鏡吃飽了撐著,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驪鐵騎的鑿陣威勢,見是真見著了,確實像刀切豆腐,就跟個青壯漢子,欺負還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現身,周海鏡就被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發現了蹤跡,雙方倒是沒有動手。可她之後還被刑部粘桿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驪刑部錄檔,名字被記錄在冊。所幸周海鏡早有準備,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蘇琅沒打算在這邊久留,臨行之前,聚音成線說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個陳平安。」

  周海鏡隨口笑道:「難道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喜歡騙錢又騙色?」

  蘇琅搖搖頭,「恰恰相反,陳平安做事極有老派江湖氣,但是說句實話,周姑娘別生氣,要說比拼謀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對手。他做事情,習慣謀而後動,問禮正陽山一事,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將一座宗門拆了個稀巴爛,在我看來,正陽山被陳平安一手毀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見的祖師堂,而是諸峰修士的複雜人心。」

  蘇琅不是對那個陳平安如何好感,只是這位青竹劍仙自身的心高氣傲,不允許他睜眼說瞎話。

  周海鏡點頭道:「有理有理。」

  蘇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言盡於此,起身告辭離去。

  周海鏡站起身,丟了油紙,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預祝蘇劍仙此行一帆風順。」

  蘇琅走後。

  周海鏡就又開始搖扇,心事隨風一並飄搖,一邊長吁短嘆,一邊提醒自己不可嘆氣,容易跑掉財氣,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掙錢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噓。

  高油突然在外邊瞎嚷嚷道,「周姨,陳先生又來做客了,今兒身邊還跟了個朋友!」

  周海鏡上次跟著葛嶺去了趟京師道正衙署,順便見著了皇子宋續,可惜看對方架勢,不像是個會强搶民女、金屋藏嬌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續是個地仙劍修,那麼這位大驪二皇子殿下,就等於沒了坐龍椅穿龍袍的命,甚至連封王就藩的機會都沒了。

  周海鏡立即喊道:「讓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趕緊補個妝。

  當然不是對那個陳平安有什麼非分之想。

  周海鏡站在屋門口,看著院門那邊的陳平安,調侃道:「我的陳宗主唉,能不能別糾纏我這個有夫之婦了,傳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損陳宗主清白無暇的聲譽。」

  陳平安走入院子,說道:「周姑娘說笑了。」

  周海鏡瞥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隨從,問道:「這位公子是?」

  陳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鏡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小陌,笑眯眯問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間學問,深藏不露,不足為外人道也。」

  周海鏡一時語噎。

  呦呵,還是個油腔滑調的?

  要是擱在京城之外的江湖裡邊,敢這麼調戲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轉圈圈。

  小陌察覺到這個女子的心弦「內容」,笑了笑。

  進了正屋,雙方還是跟上次一樣,相對而坐,小陌先前以心聲言語一句,陳平安點點頭,小陌就轉身離開了院子。

  不遠處的巷弄,有個鬼鬼祟祟的老人,劍修,兩百餘歲,觀海境。形神腐朽,陽壽不多了。

  反正無事,小陌就去與這位跟了好幾條街巷的老前輩閒聊幾句。

  周海鏡主動拿出一壺酒,倒了兩碗酒,好奇問道:「陳宗主真是與外界傳聞那樣,與我一般的窮苦出身?還在家鄉那邊當過好幾年的窯工?」

  之前確實是她孤陋寡聞了,都是捨不得花錢看鏡花水月惹的禍,讓周海鏡誤以為這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年輕宗主,是個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驪豪門出身。

  所以她才會格外瞧不順眼。只是靠著祖蔭,捧了個金飯碗,不知民間疾苦,跟我周海鏡裝什麼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說那場戰事當中,為何一個年輕劍仙,偏偏毫無建樹,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你陳平安不是貪生怕死是什麼?

  只是再一打聽,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周海鏡是漁民出身,對方是陋巷窯工。一個靠水吃水一個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這樣,上次見面,周海鏡估計就會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了。

  再加上有那「鄭撒錢」綽號的裴錢,聽聞還是這位年輕劍仙的嫡傳弟子。

  使得周海鏡對陳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幾分,必須高看幾眼。

  雖說當師父的沒露面,不曾出劍,可好歹教出了這麼個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說那魚虹和一大幫徒子徒孫們。

  山上山下,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極少有例外。

  那麼這位落魄山的山主,這麼多年的隱姓埋名,以至於錯過了那場從老龍城一路打到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針,九曲十八彎,不過如此。

  陳平安只是點點頭。

  周海鏡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當真有那砍柴燒炭的手藝?曉得挑木材,壘窯封門?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這份苦頭?」

  陳平安點頭道:「都還算熟悉。」

  周海鏡搖頭,嘖嘖道:「我可不信。」

  陳平安沒說什麼,你信不信管我什麼事。也沒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樁買賣了,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然後將今日造訪的緣由說清楚,反正就幾句話的事。

  周海鏡卻笑著挽留道:「急什麼啊,寡婦門都敲開兩次了,再說又不算什麼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還沒喝完呢。怎麼,被我說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周海鏡笑道:「陳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裡邊沒下毒,也沒下啥蒙汗藥的,春藥就更扯了,貴得很,我哪裡捨得。」

  陳平安朝周海鏡舉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鏡眯眼笑道:「當了窯工,如果我沒記錯,那可是大驪王朝一等一的官窯活計,你還需要燒炭掙錢?」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只是學徒,不比正式窯工,其實工錢不多的,得找點額外營生添補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燒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掙個一兩五錢。燒黑炭省力,市價也就便宜些。只不過我們賣炭,小鎮有錢人那邊收炭,中間得過一道,聽說差價不小。」

  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多會帶一罐子醃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窯旁邊,搭個遮風擋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爾還能烤薯煨山芋什麼的,再者陳平安跟劉羨陽學了不少手藝,每次入山,隨身攜帶的傢伙什不少,地籠捕魚,布置陷阱,可要是跟著姚老頭進山尋土,陳平安是絕對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鏡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嘖嘖稱奇道:「以前我為了長長見識,瞧瞧皇帝老爺是怎麼過活的,曾經在正月裡,冒險偷溜進一座小國皇宮,結果還真見著了些大世面,在一處宮殿外頭,瞧見了兩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門神,差不多與人等高,穿著綾羅綢緞,披掛彩甲,懸佩真刀真槍,作怒目狀,起先嚇了我一大跳,結果等我湊上前去那麼一摸,陳宗主,你猜是什麼做成的?」

  陳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說道:「寶瓶洲中部有幾個小國,皇宮裡邊都有竪立炭將軍當門神的習俗,每年歲暮從皇庫裡邊請出,來年二月二再抬回,務必補妝如新,沒有絲毫折損,年末循例再請,用江湖上的說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貴,據說有些『百歲高齡』的炭將軍,估摸著是沾染了龍氣,能活過來,在那『當值』期間,每夜都可以在皇城裡邊巡游,比都城隍廟的夜遊神還靈,不過我不比周姑娘見識廣,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挺好奇的。」

  周海鏡再不懷疑,所以直截了當問道:「你這趟登門,還是要刨根問底,非要問出我與魚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滿意足?」

  陳平安擺手笑道:「我改變主意了,只是因為馬上要離開京城,所以今天來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後是與魚虹尋仇也好,不小心起了個不死不休的『誤會』也罷,記得不要連累魚虹那座伏暑堂的兩位江湖前輩,一個叫竺奉仙,一個叫庾蒼茫,如今兩位前輩都是伏暑堂的長老,他們剛剛加入幫派沒多久,其實就是混口江湖飯吃了,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還望周姑娘對他們網開一面,讓他們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鏡冷笑道:「一些個江湖紛爭,刀光劍影的,拳腳無眼,誰多說一句話,可能就要命喪當場,陳宗主又不是那種半點不知武夫廝殺的凶險,是不是有點為難我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兩位前輩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與他們言語一句,就說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時候如果兩位老前輩執意不退,一定要摻和這樁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聽天命了。」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可以。不過就當陳山主欠我個小人情?」

  陳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鏡突然說道:「其實陳宗主瞧著不像什麼劍仙,更像個讀書人。」

  那個流落他鄉當學塾先生的男人曾說過,聖賢有云,讀書本意在元元。

  也曾對她說過一句,稚童以木炭畫路,則螞蟻不敢過。

  周海鏡曾經經常夢遊一處古遺址,一座大殿之前,有個空手虛捧物狀的仙人銅像,桂樹殘敗,青苔滿地,宮殿荒蕪,雜草叢生。她幾乎每次都會偶遇一位自詡秋風客的男子,騎馬巡夜,吊兒郎當的,說自己生前辛苦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周海鏡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個奇峭詭譎的夢境。

  離鄉之前,她曾經讓那個學塾夫子幫忙解夢,他說這是一種宿緣。

  周海鏡仰頭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著白碗,低頭道:「陳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們山上有個說法,我們投胎做人,並不容易。」

  陳平安點點頭,「很不容易。」

  周海鏡沉聲道:「生我養我之地,必須報恩!」

  陳平安接話道:「若已無法報恩,就必須為之報仇。」

  周海鏡抬起頭,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訝異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債還債。江湖兒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們辛苦習武做什麼。」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主動遞過酒碗,約莫是想著碰個碗,走一個酒。

  陳平安其實更猶豫,還是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

  蛟蛇之屬走江,酒鬼同樣走水。

  周海鏡一口飲盡,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陳宗主不是一位劍仙嗎?辛苦習武一事,從何說起?」

  知道陳平安是個武學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師,只不過總覺得相較於對方的劍仙身份,武學一途,就顯得旁枝末節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學拳一事,曾經幫我續命,哪敢不用心。相對而言,練劍,尤其是成為劍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鏡問道:「你難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我怎麼當裴錢的師父。」

  周海鏡試探性問道:「陳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周姑娘,這種玩笑就別開了。」

  周海鏡氣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麼?」

  要說是陳平安是個山巔境,周海鏡還會半信半疑,可要說止境?!

  那你怎麼不去跟宋長鏡切磋一場啊?

  小陌出現在院門口那邊,只是身邊多了個老人。

  留在在巷子裡就沒走的高油和萬言,都有些驚疑不定,因為老頭兒,面熟,正是那個在天橋底下唾沫四濺、順便賣出幾本秘籍的說書先生。

  小陌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一番,原來這個觀海境老劍修,自稱精通相術,一眼相中了少年萬言的命格,又觀察了少年一段時日的心性,覺得可以繼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鉢,只是煉劍一事,懸。

  老人瞧見了院中那個青衫男子,立即收斂心神,低頭抱拳,以心聲道:「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老朽只能嬉戲市井間,不如陳劍仙多矣。」

  陳平安抱拳還禮,以心聲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賀。」

  周海鏡斜靠院門,聚音成線問道:「陳平安,你真是個止境?」

  陳平安以誠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鏡眼神異樣,「在那山巔,什麼光景?」

  陳平安說道:「還不夠高。」

  周海鏡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臉色。

  他娘的,怎麼這廝瞧著模樣還挺英俊啊。

  看來是老娘喝高了。

  該不會是這傢伙往自己酒水裡灌了迷魂湯吧。

  周海鏡自顧自笑了起來。

  不耽誤別人的拜師收徒。

  主要是那個周海鏡莫名其妙的笑容,瞧著滲人。

  陳平安與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樓。

  仙尉在廂房那邊呼呼大睡。

  周海鏡宅子那邊的門外小巷,老人挑明緣由,說了自己的門派師承,讓萬言跟隨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只是與高油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老人讓萬言什麼都別帶了,就那麼一起離開巷子。

  高油其實既希望萬言就這麼一走了之,又想著萬言能夠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難與共,但是好朋友最終走了,好像也不壞,總之高大少年的一顆心,空落落的。

  周海鏡看著那個心情複雜的少年,蹲在門口,抱著腦袋。

  她嘆了口氣,給高油報了個京城某處的地址,揮手說道:「你按照地址去找個人,他叫蘇琅,就是前邊帶酒來的傢伙,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再讓他教你幾手武把式,至於你能學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轉頭,哽咽道:「謝謝周姨。」

  周海鏡氣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煙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處,轉頭扯開嗓門喊道:「周姨,記得明兒幫我與她說一聲啊,我闖蕩江湖去了。」

  周海鏡沒說什麼。

  江湖又有什麼好的呢。

  只不過對少年來說,真正走過了江湖,不管最終混得好與壞,是衣錦還鄉,還是失魂落魄,總比一輩子遠遠看著江湖好。

  ────

  拂曉時分,寧姚閉關結束,在客棧屋子裡邊,一步來到陳平安那邊的人云亦云樓。

  仙尉正陪著小陌蹲在廂房門口,一起吃著早點。

  仙尉瞧見了那個背劍匣的女子,驚為天人,朝那個曹仙師默默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沒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包裹,只是讓仙尉吃完就趕路,要動身離開大驪京城了。

  仙尉三兩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別讓曹仙師久等,才發現小陌已經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這狗腿。

  一行人去客棧那邊結帳。

  老掌櫃笑著打趣道:「陳少俠這就打道回府啦?也沒混出個名頭來,不多住幾天?不說混得比那魚老宗師名堂更大,總不能輸給周海鏡一個江湖女子吧?」

  陳平安斜靠櫃檯,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開銷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幾天,就是兜裡銀子不答應。」

  「下次再來京城,如果還願意來小店落腳,給你打個九折。」

  「掌櫃要是不給對折,我下次就算來了京城,也不來你們這邊。」

  「有你這麼殺價的?陳公子你不去做買賣,可惜了。」

  劉老掌櫃的那個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這會兒已經拿著抹布拎著水桶已經在忙碌了,只是這會兒還有幾分睡眼惺忪。

  雖說在憧憬江湖、一心想著當女俠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著調,可其實平日裡,沒少在鋪子裡邊幫忙,做些瑣碎事,好從爹那邊掙些工錢。花錢容易掙錢難啊,怪自己,看書太快。

  陳平安會提醒曾掖一句,以後可以遊歷大驪京城。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少女瞧見了寧姚,喊道:「寧師父!」

  寧姚搖頭道:「我不是你的師父。」

  少女咧嘴一笑,隨便喊喊嘛,寧師父你不用這麼較真的,問道:「要走啦?啥時候來?」

  寧姚笑道:「不好說。」

  少女哦了一聲,還是有點失落。不過沒事,江湖兒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老掌櫃鬆了口氣,還好,閨女沒鬧著離家出走什麼的。

  京城設置都水監衙門,歸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個管一個的大官,老掌櫃的長子,就在那邊當個河防胥吏,負責盯著一處閘壩事務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門官家飯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澇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養護,也有些額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開了個綢緞鋪子,也算成家立業了。所以老掌櫃如今就只有眼前這個最不讓人省心的寶貝閨女了,之所以不省心,當然還是因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條南游渡船,就此離京返鄉。

  如今牛角渡,隨著大驪駐軍的陸續撤出,就愈發渡船往來頻繁了。

  歸功於披雲山和三江匯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驪南北兩條航線當中的重要樞紐渡口之一。

  陳平安,寧姚。小陌,仙尉。

  來時只有兩人,去時多出兩人。

  一襲青衫。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她不屑施展什麼障眼法。

  小陌始終是黃帽青鞋的寒酸妝扮,仙尉去過一趟過京師道正衙署後,愈發膽肥幾分,都準備給自己搗鼓一把天師府道人標配的桃木劍了。

  一人一間屋子。

  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與白雲鳥雀為伍的仙家渡船,只覺得自己終於發跡闊氣了。

  寧姚在屋內看書。

  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仙尉來船頭這邊賞景。

  這會兒便聽附近一大撥扎堆的年輕修士,在那邊閒聊,也不用什麼心聲,言語無忌,好像來自幾個不同的山頭門派,是在渡口那邊剛認識的,登船之後,就相約一起,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子練氣士,倒是師出同門,下山遊歷嘛,香火情就是這麼來的。

  因為仙子多,男子練氣士們就開始各展神通了,有顯露文采的,低頭沉吟,說那亡國之慟,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潸然淚下。

  有不經意間露富的,其實這個比起抖摟才情,更立竿見影了。

  年輕的譜牒仙師裡邊,怎麼個有錢,也分出三六九等,擁有一條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錢了,一般來說,只有大仙府的道侶子女,才有這種待遇。

  然後是有那吃錢的符籙飛舟之屬。之後就是出門在外,仙師可以騎乘仙禽異獸。

  最後,當然就是靠兩條腿跋山涉水了,要是著急趕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質尋常、品秩相對不高的神行符、甲馬符。

  陳平安就想起了老龍城的範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島的。

  至於皚皚洲的劉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竪耳聆聽,都是閱歷啊,世面啊。

  不知怎麼就聊起了披雲山和夜遊宴。

  小陌心裡有數了。

  仙尉這個半吊子的練氣士,以訛傳訛的江湖傳聞,做不得準,可是加上這些來自山上譜牒的修士,還是這般說,那就差不離了。

  何況仙尉說了道理,還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

  魏夜遊。

  仙尉覺得這個「道號」,聽多了之後,好像還挺霸氣的。

  一洲夜遊,舍魏其誰。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陳平安笑道:「只說相貌氣度,豐神飄逸,古風道氣,見之忘俗。若說為人處世,有情有義,反正我還真挑不出什麼缺點。」

  只是雙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還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時候,就比較滑稽了,與如今披雲山魏山君的形象,雲泥之別。

  小陌點點頭,心領神會。

  應該是自家公子話裡有話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禮不可輕了?

  看來魏山君的這個綽號,絕非浪得虛名。

  陳平安哪裡想到小陌在想什麼,不然肯定要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雲山夜遊宴的偌大名聲,都已經傳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了。

  家鄉那邊。

  一座小小的槐黃縣城,名勝古跡衆多,如今訪仙者多如過江之鯽。

  例如建造在神仙墳和老瓷山的文武廟,儼然一國城隍廟中的都城隍,其實浩然九洲的各國文武廟,不像城隍廟,並沒有級別高低之分,無非是祠廟祭祀那些有功於國的文臣武將,但是大驪建造在這兩處的文武廟,占地大,那口鎖龍井遺址,是定要去看幾眼的。桃葉巷兩旁的桃花,極為神異,花開花落皆異於別處,這些年經常有手欠的外鄉遊客,偷折桃枝,然後就會被立即押解到縣衙那邊,得賠一大筆神仙錢不說,保不齊還要吃頓牢飯。

  此外還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黃四娘家的酒鋪,雖是賣得是尋常酒水,婦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換成了兒子兒媳繼承家業,可據說聖人阮邛,都是這家酒鋪的常客,甚至連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劍仙,都要經常專門下山,與那龍泉劍宗同為劍仙的好友劉羨陽,兩人一起在這邊買醉,那麼外鄉人遊歷至此,不得落個座,沾沾仙氣?

  只可惜那座名動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鎮大大小小的瓷器鋪子,琳琅滿目,售賣價格,要遠遠低於別地仙家渡口,雖說都用不著神仙錢,但是誰不喜歡撿個便宜。

  何況來了一趟龍州地界,不買件享譽一洲的瓷器帶回去,不像話,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黃縣這邊,昔年衆多龍窯窯口,都是官窯起步,其中幾座窯口,更是督造點檢、供禦撿退的皇室禦窯,自然是官窯裡邊等級最高的了,等級森嚴,禮制分明,不然也不至於敲碎那麼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終堆出個老瓷山。

  時過境遷,如今一部分窯口失去了官窯身份,只得轉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辦的次一等民窯了。

  其中幾座窯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購,重金聘請了許多原本已經歇手的龍窯老師傅,讓他們重新出山,這些大多當過窯頭的老師傅,哪怕只是負責監工,燒造瓷器的水準,還是與沒有他們坐鎮窯口的瓷器,有著天壤之別,更不談這些老師傅,都是閒不住的主,再加上新東家給錢痛快,一年下來薪水極為可觀,何況由他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復一年打駡出來的扎實手藝,所以這些民窯出産的龍州各色瓷器,依舊無異於早年官窯的「官監民燒」,各種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語款,層出不窮,故而遠銷一洲山下,成了各國文人雅士的頭等書房清供,只不過董水井還是喜歡躲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指了指遠方,介紹道:「已經到龍州與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舉目遠眺,離著太遠,看不出什麼花頭,只是問道:「曹仙師,方才聽那些年輕神仙們,說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財源廣進,除了大驪軍方渡船,每條山上渡船在那邊靠岸,都得交一大筆停泊費用,這不等於是每天躺著收錢?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與一個姓陳的劍仙共同擁有,好傢伙,」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會消耗當地大量的山水靈氣,要是不砸神仙錢,很快就會涸澤而漁,靈氣耗竭,要真是這麼做,你看那些在龍州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各路山水神靈,會不會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著掙錢,不看人花錢。」

  仙尉嗤笑道:「曹仙師,這話就說得沒勁了,明擺著是日進斗金生財路數,換成你當那渡口的半個主人,當不當?」

  某人無言以對。

  仙尉又問道:「這艘渡船會在那牛角渡停留兩個時辰,咱們要不要一同下船遊覽山水?聽說槐黃縣城那兒的瓷器賊金貴,半點不愁賣,只要買了就是穩賺不賠,我得入手幾件!」

  自己身上還有顆金元寶呢,就是不曉得兩個時辰,夠不夠自己從渡口到小鎮往返一趟了,聽說在那邊規矩重,仙師都無法御風遠遊,只能徒步。

  陳平安說道:「我們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轉頭疑惑道:「咱們就在那兒下船啦?曹仙師,你那門派山頭,就在這個龍州?那咱們豈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鄰居?」

  難怪之前會在縞素渡那邊擺攤掙錢,原來都是窮的。

  要說自己是山下的窮光蛋,難道曹仙師,或者說陳山主,是山上的窮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問道:「你被稱呼為陳山主,那個跟魏山君眉來眼去有一腿的陳劍仙,也姓陳,你們認不認得?」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當然認識。」

  仙尉鬆了口氣,「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鍋賣鐵參加夜遊宴吧?」

  陳平安想了想,「這麼說,好像也對。」

  被仙尉這麼一說,陳平安才發現,自己確實一次都沒參加過魏檗的夜遊宴。

  奇了怪哉,這個仙尉,彎來拐去地胡說八道,好像到最後總能被他說中某個真相?

  要做到鄭居中所說的「不當真」,委實不容易。

  槐黃縣地界,大驪朝廷和披雲山,各自設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臨下,就是常年雲遮霧繞的景象,有點類似早年的老龍城雲海,使得一位元嬰地仙的掌觀山河神通,都難以真正窺探其中風貌,除非下船落地,還需懸佩劍符,才可以御風,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幾分。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在霽色峰。

  其餘藩屬山頭,寶籙山在內三座,租給了龍泉劍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龍泉劍宗宗主的劉羨陽,與落魄山做了筆奇奇怪怪的買賣,讓落魄山花錢將那三座山頭租了回去,差不多兩百七十年,給了劉羨陽二十七顆穀雨錢。

  螯魚背租給了珠釵島。

  擁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齋的牛角山。

  當年陳平安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因為位於最東邊的這座山頭太小,又離著小鎮太近,就一直沒有動土開工。

  此外還有灰蒙山,黃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邊的拜劍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門道。

  首先就是龍脊山的斬龍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雲山,然後是那些龍窯窯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設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

  還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橋!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頭撞入此地,絕對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鎮與西邊群山,錯綜複雜的繁複脈絡,氣沖鬥牛的劍道氣運,氣象鼎盛的文運武運,沛然濃郁的山水氣數,還有那絲絲縷縷卻精粹的神道餘韻,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混亂至極。

  就只是一處山水而已,竟然會給小陌一種與某位十四境劍修對峙的錯覺。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對面!

  只是不知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塊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數座山頭被搬遷一空了。

  小陌收起視線,以心聲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錯不得。」

  陳平安笑道:「想複雜了,就是三教祖師之外誰都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想簡單了,不過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隨緣停與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無雙。」

  陳平安氣得一拍小陌頭頂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這門無師自通的神通,切記我家山上,最不興你這套歪風邪氣。」

  小陌笑著扶了扶帽子,「記住了。」

  牛角渡。

  一個相對僻靜處,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欄桿,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斜挎個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遠處白雲中。

  她不知第幾次問起同樣的問題了,「景清,好人山主怎麼還沒來啊?」

  一旁陳靈均在跟白玄坐在欄桿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摺扇,誰輸誰挨揍。

  這倆大爺,一個不用修行,一個不用練劍,平時就閒得慌,當然樂得與小米粒一起來這邊逛蕩。

  大白鵝已經急匆匆提前趕往桐葉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條風鳶渡船,曹晴朗,種夫子,崔嵬,隋右邊幾個都跟著去了。

  至於裴錢不知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陳靈均隨口說道:「急什麼,按照那條渡船以往的停靠時辰,差不多還有兩刻鐘呢,再說這些山上渡船,風向順逆不定,相差半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撓撓臉,點點頭。

  陳靈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著一個地兒,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爺從京城那邊寄來的飛劍傳信,得知今天會乘坐某條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兒一大早就出門了,天剛亮,就已經早早巡山完畢,然後在陳靈均門口那邊等著了,也不敲門,就是當門神。

  結果來了牛角山渡口後,他們仨在這邊還是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不好兄弟白玄的額頭都已經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計都得長出犄角。

  陳靈均一個跳躍起身,將那把並攏摺扇別在腰間,開始在欄桿上蹦蹦跳跳,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嘴上念叨著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個氣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樹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見了裡邊擺攤記帳的白玄,就為他說了些茶壺和飲茶的講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爺算是被陳大爺給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還是沒能瞧見渡船的影子,輕聲說道:「景清景清,你的法術,好像不太靈光嘞。」

  劉重潤今天在包袱齋那邊走了一圈,順便來渡口這邊散散心,湊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裝扮,實在太……醒目了。

  瞧見了劉重潤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站定,挺直腰桿抬起頭,一口氣報出三個稱呼,「見過劉島主,劉管事,劉姐姐!」

  劉島主是修士身份,劉管事是兩家的香火情,劉姐姐是私誼哩。

  陳靈均和白玄遙遙抱拳,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反正劉島主是公認的半個自家人,客氣了反而矯情。

  劉重潤與那倆點頭致意,然後笑著朝小米粒的腦袋伸手。

  小米粒趕緊縮脖子低腦袋,慌張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經比裴錢矮那麼多了。」

  劉重潤收回手,笑問道:「等人?」

  小米粒環顧四周,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說,這次還帶了兩個人回家,可惜信上沒說是誰。

  小米粒當然得趕過來,好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劉重潤點了點頭,「不耽誤你等人,我得先回鰲魚背了。」

  小米粒說道:「劉島主,回頭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頭做客啊。」

  劉重潤有些奇怪,怎麼膽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這個頂著落魄山右護法身份的可愛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邊,至多在山門口那邊當門房,絕不出門外出。

  像今天這樣來到牛角山,其實已經很例外了。

  不過劉重潤還是笑著答應下來。

  她御風離開渡口。

  當年那條與水殿一同打撈出來的龍舟,被落魄山無償租借給大驪邊軍,等到朝廷歸還龍舟渡船之時,殘破不堪,以至於那筆令人咂舌的修繕費用,竟然高過了龍舟「翻墨」本身的價值。雙方交接渡船之時,落魄山這邊的朱斂,也沒說半個字。後來龍舟就被崔東山調去了藕花福地一處,修補如新。

  劉重潤很早就擔任龍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這一暫任,就已經很多年了。

  一些個弟子所謂的出門歷練,其實都交待在渡船上邊了,不過落魄山那邊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紅。

  投桃報李,落魄山主動在那座已經是上等福地瓶頸的藕花福地,撥出兩處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讓五位珠釵島祖師堂嫡傳女修,就在那邊修行或閉關,各自尋求破境機緣。一處是北俱蘆洲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給落魄山的一部分南熏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珠釵島早年搬遷出書簡湖後,在這邊占據一處山頭,雖說是與落魄山租賃而來,確實有點寄人籬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無事,山水靈氣充沛,也無那些山上鄰裡間勾心鬥角的紛爭,更無亂七八糟的仗勢欺人,門派掙錢一事,也十分安穩,只需要與落魄山分賬就行了,珠釵島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麼唯一需要劉重潤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個曾經的「余米」、後來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著暖樹一起來螯魚背拜年送禮,再加上他曾經乘坐過幾次龍舟渡船,最氣人的,都不是這些,而是那個余米,一直刻意疏遠珠釵島女修了,可問題在於余米無心,劉重潤的那些嫡傳和再傳弟子們卻有意啊,一個個對余米牽腸掛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個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殺敵如麻的劍仙,而且最關鍵的,米裕竟然還來自那座名動天下的劍氣長城!

  一來二去,珠釵島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劍仙就兩眼放光,總要找機會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把劉重潤氣得不輕。

  如此一來,在龍舟渡船上邊辦事,她們能不盡心盡力?

  小米粒繼續回到欄桿那邊,眼巴巴等著那條渡船。

  驀然瞧見天邊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滿臉驚喜,雀躍喊道:「景清景清,靈驗了靈驗了!」

  其實離著先前陳靈均的施展仙術,這都過去多久了。

  陳靈均坐在欄桿上,卻毫不心虛,哈哈大笑。

  陳平安施展水雲身,率先離開渡船,瞬間來到渡口欄桿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靈均抹了把臉,「老爺終於回家了,差點就要喜極而泣。」

  額頭大包的白玄繼續白眼。

  想起一個正經事,白玄跳下欄桿,開始告狀,在外邊也不好稱呼隱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稱呼,「山主,你要是再不來,咱們幾個,就要被拐跑乾淨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個於老劍修,過分得很,在那拜劍台,每天都要串門,硬著頭皮為咱們九個,美其名曰指點劍術,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別說是啥未過門的弟子了,簡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看得我發毛,山主,說真的,可不是我背後說人閒話啊,就於老兒那點道行,真當不了我的師父。」

  陳平安氣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雙臂環胸,「有一說一,不扯虛的,比山主遠遠不足,比程胖子他們幾個綽綽有餘。再過個三五年,撇開孫春王那丫頭不說,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見著了寧姚,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是那個寧姚!

  白玄立即乖乖閉嘴。

  姚小妍和納蘭玉牒,這倆丫頭,估計得瘋。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平時見誰都是死魚眼加面癱的模樣,見著了寧姚,還不得當場磕頭認師父?

  白玄可是知道孫春王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隱官大人帶到了落魄山,還是一門心思想著去五彩天下,去那飛升城,只找寧姚學劍術,不然喜歡鑽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寧肯沒有傳道人,沒有什麼師父。

  唉,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寧姚是那種會隨便收徒弟的?

  再說了,寧劍仙是誰?她可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道侶啊。

  你與隱官大人關係好了,寧劍仙這個師父能跑?

  說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的,腦子不靈光。

  渡船靠岸後,寧姚他們走來這邊。

  仙尉左右張望起來,不曉得曹仙師的山頭在哪裡。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給瓜子,就是有點拿不出手。

  喊寧姐姐可不中,被裴錢曉得了,得記小賬本的。

  寧姚笑著伸出手。

  小米粒樂開了花,趕緊遞出一捧瓜子。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隻沉甸甸的棉布袋子,裡邊裝滿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從,這是見面禮,禮輕了,右護法莫嫌棄。」

  周米粒楞在當場,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見面就送禮?

  她趕緊抬頭看了看好人山主。

  陳平安笑著點頭,「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氣,他就是個善財童子。」

  然後陳平安小聲說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這還禮輕?

  禮不輕,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麼會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這麼個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嗎?怎麼就知道自己做夢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懷抱金扁擔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謝,再雙手接過袋子,小米粒一個屈膝彎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嚇人了哈,我差點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溫暖,等到小米粒接過袋子,這才緩緩起身。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趕緊收起來。」

  小米粒使勁點頭,好不容易才將那只袋子裝入心愛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給陳靈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陳靈均點點頭,接過那件法袍,道了聲謝,心想這個小陌兄弟,比較上道了。

  白玄依葫蘆畫瓢,這個小陌,從這一刻起,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候補人選了。

  結果倆人發現陳平安投來視線,他們立即與那個一見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後就以兄弟相稱了。

  小米粒看著那個年輕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著好人山主介紹呢。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後會在我們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說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陳平安瞬間意識到這句話,不妥當。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誰是?

  陳靈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巧了啊,我認識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觀主!騎龍巷的賈老哥,還有……那個來自趴地峰的張山峰!

  有自家老爺在身邊,說話就是硬氣。來者是客,管你是啥來頭。

  仙尉有些拘謹,擠出個略顯生硬的笑臉。

  總覺得這倆孩子,瞧著老氣橫秋倒是沒什麼,可就是腦子有點……拎不清的樣子。

  小米粒是個盡職盡責的耳報神,嘰嘰喳喳,開始跟陳平安說起了最近龍州地界的一些趣聞,比如困鹿山那邊,聽說多出個喜歡松蔭觀鹿的高士,說話玄乎哩,什麼青燈擁髻上陽宮,白髮重來貞元人。還有那啥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此山不思歸。

  陳平安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為大致知道對方的底線,事實上如今西邊群山裡邊的修道之人,陳平安心裡都有數。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氣一大,附近山頭,就一下子蹦出了許多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還說如今的阿瞞,可了不得,成了騎龍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鵝加公雞一起打,這不如今壓歲鋪子就憑空多出了一堆的雞毛毽子,鵝毛撣子。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劍台。

  老劍修於樾,化名於倒懸,如今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老劍修挑中了兩個劍仙胚子,賀鄉亭和虞青章。

  而且這兩個孩子,他們自己也有意離開落魄山,跟隨自於樾外邊修行。

  其實於樾對此還是很意外的,因為老劍修實在想不明白,為何他們放著隱官大人不去認師父,哪怕認個師祖,都要好過找自己這麼個師父吧?

  只是天上掉餡餅,總不能還推之門外,再者於樾多少有幾分底氣,自己好歹是個玉璞境,真要收徒,還真不至於糟踐了兩位劍仙胚子的大好資質,於樾定會悉心傳道,傾囊相授全部劍術。

  今兒在拜劍台一座茅屋內,老劍修對著那兩個坐在桌旁的孩子,撫鬚笑道:「一來咱們仨這師徒名分,最後成與不成,還是得看陳山主的意思,需要他點頭。二來,哪怕陳山主那邊肯定沒問題,我們離開落魄山之前,怎麼都得打聲招呼再走,這是禮數。相信不管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怎麼個不一樣,可這點道理,終究是相通的。鄉亭,青章,你們覺得呢?」

  到了蒲禾那邊,算是徹底找回場子了。

  米裕雙臂環胸,斜靠在門口那邊,冷眼旁觀。

  隱官大人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胚子當中,練劍資質、根骨和性情最好的兩個,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孫春王,和剛到落魄山就與裴錢問拳兩場的白玄。

  然後就是虞青章了。

  至於其餘幾個孩子,如果不談飛劍品秩和多寡,只說練劍的天賦和心性,其實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對最差的一個,性子實在太軟綿了,只是抵不過小姑娘的本命飛劍多啊,足足三把。

  不過在米裕看來,姚小妍這女娃兒確實是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再過個十幾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廝殺。

  米裕可以確定,姚小妍這樣的劍修,去了戰場就會死,不是她死,就是護道人被她連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僥倖活著離開戰場一次,至多兩次,她的劍心就要出大問題。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穩修行,成為中五境,再躋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嬰境再下山遊歷。

  米裕其實這會兒頗有怨氣。

  原本這幾個孩子,崔東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沒想到從天上掉下個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劍仙。

  比如虞青章,崔東山就曾經打算自己收為嫡傳之一,喜歡讀書的賀鄉亭,會交由種夫子收徒,種秋雖然不是劍修,但是誰說只有劍仙才能傳道?

  就因為這位於老劍仙橫插一腳,極有可能帶走虞青章和賀鄉亭,使得崔東山的長遠布局,全給打亂了。

  要不是看在於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見誰,都和和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這位老劍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邊的選擇比較意外,主動挑中了程朝露這個喜歡做飯燒菜的小胖子。率先成為一對師徒,只等山主返回家鄉,在祖師堂譜牒上加上一筆了。

  程朝露當時就發蒙,不曉得隋右邊為何要收為自己為嫡傳,結果那個未來師父只用一句話,就說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紀不大,出拳夠狠,以後可以練劍習武兩不誤。」

  程朝露一下子就覺自己必須認這個師父了。

  誇他什麼都沒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麼塊料,會沒點數?但是稱贊他有習武天賦,能不開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經離開拜劍台,跟隨隋右邊乘坐那條風鳶渡船一同去往桐葉洲了。

  之後就是掌律長命,相中了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雙方一樣投緣得很。

  崔東山有意讓米裕收何辜為嫡傳弟子,結果米大劍仙和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過比起崔嵬和於斜回這對崔東山「欽定」的未來師徒,還是要好上幾分,這不於斜回死活都不願意跟隨崔嵬一起離開。

  其實崔嵬作為一位元嬰境劍修,劍術不算低,隋右邊不也才是元嬰?而且崔嵬的劍術駁雜,殺力不弱,況且還擅長隱匿。

  但是於斜回就是瞧不起這個臨陣脫逃的家鄉劍修,讓我跟他拜師學藝?丟不起這個人。

  一行人來到拜劍台,陳平安收起符舟,朝於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讓於供奉久等了。」

  久等?

  於樾有點茫然,好像沒幾天功夫吧,不過老劍修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道:「哪裡,此山大好,都有點捨不得離開了。」

  陳平安後知後覺,自知失言了。

  實在是這些時日,發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這個錯覺。

  米裕笑呵呵道:「不捨得走就留下唄,誰敢趕於老劍仙走,看我答應不答應?」

  於樾有些尷尬。

  別看米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當中,威望……不是特別高。

  可一些個外鄉劍修,其實是在米裕手上吃過不小苦頭的。

  其中就有於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兒那滿嘴噴糞的臭脾氣,願意在酒桌上,為米裕說幾句「米攔腰殺力不低」的類似好話?於樾雖然不知具體內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兒肯定被米裕砍過。

  隱官大人斜眼米大劍仙。

  米裕立即對於樾嬉皮笑臉道:「於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句話,別放心上啊。」

  於樾灑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米劍仙多慮了。」

  米裕腹誹不已,你才是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歡記仇記帳,實在是這個於樾,每次見面必喊劍仙,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家鄉那邊,當得起劍仙稱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這些劍仙,也多不喜歡被人稱呼為劍仙,還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經得起打,在路上瞧見了陳熙,喊一聲老陳,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聲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沒問題。

  於樾與陳平安說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賀鄉亭為嫡傳的事情。

  陳平安笑著點頭,剛要說既然他們自己願意,自己這邊就沒有異議了。

  只是寧姚望向那兩個孩子,已經開口問道:「理由。」

  兩個孩子臉色慘白,嘴唇顫抖,楞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米裕嘆了口氣。

  遇到誰不好,偏偏遇到了寧姚,該這倆孩子心虛膽怯一場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攪寧姚跟同鄉劍修的這場對話。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經去往桐葉洲,其餘八個孩子都到場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丫頭片子,已經快瘋了。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看見了寧姚,沒什麼表情、甚至都沒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滿臉漲紅,她雙手攥拳,很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這些孩子,瞧見了寧姚,就像……回到了家鄉。

  不管陳平安再怎麼被視為同鄉人,再怎麼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是比起寧姚,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哪怕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寧姚說出口,與陳平安來講,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陳平安咳嗽一聲,帶著於樾幾個一起挪步走遠。

  仙尉嘆了口氣,哀愁不已,好傢伙,陳山主就是有這麼個大山頭?

  曹仙師的麾下就只有這麼一幫小娃兒?

  自己十有八-九是誤上賊船了。

  寧姚一向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個說一個。

  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那幫性情各異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轍的乖巧聽話。

  最終的結果,是老劍修於樾很快就會帶著有了師徒名分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落魄山,跨洲遠遊。

  孫春王成了寧姚的不記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不會跟隨寧姚一起去往飛升城。

  白玄這個大爺今天終於老實了,與隱官大人言之鑿鑿,說近期不去行亭那邊擺攤了,得待在拜劍台,好好修行。

  陳平安隨後帶著她去了趟霽色峰祖師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納入譜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會像小陌一樣擔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記名客卿。

  畢竟陳平安膽子再大,也不敢擔任仙尉的傳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計容易遭天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無意為之,與修道之人的有心作為,天壤之別。

  祖師堂鑰匙在小暖樹那邊。

  一行人就在門外等著,陳靈均已經去通風報信了。

  朱斂和小暖樹一起趕來霽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後,笑容燦爛,朝一行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頭。

  之前在雲霞山綠檜峰那邊,與蔡金簡購買了一些雲根石,回頭就會煉化擱放在彩雲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龍脈,再問問看小暖樹,想要選擇哪座山頭作為修道之地,幫她選址開府。小暖樹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頭祖師堂議事,看看誰敢有異議。

  與祖師堂三幅掛像敬香完畢,陳平安與寧姚走出大門,小暖樹嫻熟鎖門。

  仙尉如釋重負,還好還好,陳山主又多出一座山頭,這座傳說中的山上祖師堂,瞧著就很氣派了。

  陳平安與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並肩而行,聊著事情。

  其實等到崔東山主動要求擔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麼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選,就算徹底敲定了。

  種夫子在下宗那邊暫時當個賬房先生,管錢袋子,負責財庫收支。

  說實話,種秋作為南苑國國師,昔年被一座天下譽為「文聖人,武宗師」,在山上擔任什麼職務都不過分。

  劍修崔嵬,暫任下宗掌律。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會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劍仙擔任,職務算是平調吧。

  隋右邊,不會有什麼頭銜身份,就算給,她估計也不會領情。

  灰蒙山那邊,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亡國遺民,這位擁有獨孤姓氏的朱熒太子殿下,身邊跟著個婢女蒙瓏。

  還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與妹妹秋實,都曾是北俱蘆洲打醮山女修。

  他們三人也都已被崔東山一起帶去桐葉洲。

  此外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好像將來也會成為下宗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這就跟我們上宗落魄山揮鋤頭挖牆腳了?」

  朱斂笑道:「原本不覺得,被公子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白撿了個曹峻,元嬰境劍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曹峻也是個妙人,反正當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動討要了個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頭銜。

  朱斂說道:「裴錢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邊,我就沒喊她過來。」

  陳平安點點頭。

  去了趟賬房,陳平安跟韋文龍說了自己需要從財庫挪用一百顆穀雨錢。

  要借給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個屁的借,花錢還不落個好,不如直接送。

  能從陳平安這邊坑錢的人,不多的。

  韋文龍笑著說如今帳簿上躺著不少穀雨錢了,山主不用擔心會捉襟見肘。

  朱斂笑道:「錢可以借,而且必須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掛名客卿嘛。」

  陳平安點頭道:「可行啊。」

  落魄山諜報和鏡花水月一事,會暫時交給朱斂,陳靈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齋,一直缺合適人選,之前陳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兩次想要挖牆腳,可惜未果。

  所以暫時還是只能讓掌律長命主持大局,再交給珠釵島女修們幫忙具體事務了。

  如今落魄山擁有兩條渡船,龍舟翻墨的臨時管事,是與落魄山租賃了螯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雙方禮尚往來,這些年相處得很好。

  至於那條跨洲渡船的風鳶,陳平安打算讓長命兼任管事,真正負責待人接物這些瑣碎事務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賈晟,再讓米裕有空就那邊坐鎮渡船,那麼渡船風鳶的面子裡子,就都有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條夜航船上邊的條目城,自己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客包袱齋那邊,得了一張名為「雲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品秩未定,陳平安總覺得這件寶物,有些燙手。

  三教祖師曾經聯袂蒞臨小鎮。

  不知怎麼,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在山門口那邊喝了個茶,就送出了那幅極其珍稀的道圖。

  當時被崔東山煉化後,異象橫生,一山生紫氣,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於連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轄境山水內,都無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開啓與支撐起這樣的「護山」,極其消耗神仙錢,所以落魄山不能時時刻刻開啓大陣,只是相較於那幅道圖的珍貴程度,這點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可以拿來當鎮山之寶了。

  聽崔東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掙來的一樁天大功勞。

  陳平安可不會覺得這是什麼玩笑話。

  再加上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內,崔東山在周邊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陣法,裡邊還供奉了一幅最早來自倒懸山敬劍閣的劍仙畫卷。

  未來下宗的祖師堂大門,會懸掛吳霜降贈予的那副楹聯,同樣品秩高得驚人。

  如果算上陳平安從雲紋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飛劍,搭配那幅一直苦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太平山陣圖,簡直就是天衣無縫的攻伐效果。

  那麼將來落魄山和下宗的兩座山水大陣,攻守兼備,皆可謂極致。

  至於這趟京城之行,沒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陳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則六片,少則四片。

  如今從大驪太后那邊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棟宅子裡。

  此外杏花巷馬家夫婦,北俱蘆洲的瓊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陳平安都會問清楚,當面問的那種。

  走向竹樓那邊,陳平安對小米粒笑道:「我得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縣,回家之後,就帶你去紅燭鎮。」

  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去往中部大瀆擔任公侯。

  只是如今這個鐵符江新任水神這個位置,始終懸而未決。

  按照大驪最新頒布的金玉譜牒。鐵符江是從三品,綉花江水神是四品。沖淡江葉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至於那條早已從溪升河的龍鬚河,馬蘭花也從河婆升遷為河神,雖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該建祠廟塑金身,只是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楊老頭給過那位杏花巷老嫗一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就可以享受香火。

  紅燭鎮除了是三江匯流之地,其實還有五溪一說,其中位於玉液江上游的蘭溪縣,就被譽為六水之腰,屬於典型的小府大縣,酥餅,楊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條蘭溪附近還有一處避雨仙崖,以及一條暗中與沖淡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廟和水神府,陳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見一見的。

  小米粒伸手擋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繩子,沉啊,肩頭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不少。

  弟子趙樹下,趙鸞鸞。張嘉貞,符籙修士蔣去……

  回頭還要送給裴錢一架親手打造的多寶格。

  楊家藥鋪後院,還有一封信,等著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從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樓二樓,為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正兒八經教拳一次。

  尋了一處市井,位於黃庭國境內的一座縣城,將來會在那邊當個學塾的教書先生。

  來到竹樓這邊。

  朱斂帶著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邊落座。

  寧姚跟著陳平安進了屋子。

  只說陳平安這個山主在竹樓一樓的住處,就有吳霜降的,字帖兩方印章已經道氣流散,但是還剩下一枚道韻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

  還有自家先生親自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貼,一樣蘊藉道韻,文運沛然。

  之前參與文廟議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雙方投緣,老人送了陳平安一方薄意隨形印章,工料俱佳。

  邊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

  印章底款四字:曾見青衫。

  將這方印章放在書桌上,陳平安再將那支銘文寓意極美的白玉靈芝,輕輕放在書架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退後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靈芝的擺放位置。

  就像燕子銜泥,就像螞蟻搬家,就像年年有餘。

  爹娘走後,十四歲之前,勉强守住了家業,所幸在那之後,年年好過一年。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查帳。

  小米粒沒有跟著,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邊歡快飛奔,一邊唱著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賊重呦。

  仙尉剛剛在那座山中積攢起來一點底氣,等到瞧見這兩座市井鋪子,就又倍感無奈了。

  這就是自家山頭的財源了?那還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掙點辛苦銀子錢?罷了,實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馬,重操舊業了,來時路上,瞧見小鎮有幾條街巷挺貴氣的,回頭看看能不能去那邊找點財路。

  裴錢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稱阿瞞,綽號小啞巴。

  站在櫃檯後邊的小板凳上,今天這個孩子竟然破天荒與陳平安喊了聲祖師爺。

  陳平安難免有些犯嘀咕,笑問道:「阿瞞,這是打算跟我借錢?」

  阿瞞搖搖頭,一板一眼道:「就是想著祖師爺能夠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監守自盜的傢伙。」

  一個白髮童子從後院那邊跑過來,怒道:「阿瞞,我如今哪次吃糕點不給錢?!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阿瞞笑呵呵道:「當我面吃的,是結帳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數著呢。」

  白髮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其實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點,我攔不住,打不過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髮童子盯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雙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說道說道。」

  總感覺這傢伙,比較危險。

  這頭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實在歲除宮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腦子抽筋了還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囂著要當師父,當了師父,隔幾天,就可以學隱官老祖當師祖。

  經常獨自在後院那邊,蹦跳著望向落魄山那邊,振臂高呼,嚷著入山入山,去搶徒弟,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一個端茶一個送水……

  此外不是變著法子從崔花生那邊騙點錢,就是在鋪子門口那邊,叼著根牙籤,自顧自呲牙咧嘴的。

  年紀這麼小,就滿頭白髮了。

  附近一些上了歲數的街巷鄰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勸石掌櫃,趕緊帶這可憐娃兒去看看郎中,有些錢,節儉不得。

  小陌其實一樣頗為意外,鋪子裡邊,竟然會有一頭約莫是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於那個穿著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的女鬼,算不得什麼奇人異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麼,都是虛妄。」

  有個腳步匆匆從草頭鋪子趕來的少女,與陳平安畢恭畢敬施了個萬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見過山主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實則彆扭至極。

  是那個正陽山的田婉,鄒子的師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聯袂攔截,結果再被崔東山剝離出一魂一魄,拈為燈芯,再裝入一隻「花器」當中,就成了如今在騎龍巷打雜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妹妹。

  而崔東山還從田婉那邊,得到了一座品秩極高卻沒有名字的洞天秘境,雖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說法,裡邊的天材地寶,大道氣運,可以支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煉氣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順暢,就可以始終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洞天之內,不用索要絲毫外物,就能夠躋身飛升境。

  其中有座絳闕仙府,玄之又玄,別有洞天。還有一條名為丹溪的溪澗,水性陰沉,流水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等,靈樹仙卉,數量極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財庫。

  這座洞天既然是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帶回的,那麼於情於理,都要安置在桐葉洲的下宗。

  畢竟上宗落魄山,已經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並且已經到了瓶頸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鎖龍井,屬於洞天、福地相銜接,何況其中又有朱斂拐來的那座狐國。

  只不過崔東山真正在意的一塊肥肉,是那座極負盛名的蟬蛻洞天。

  可惜田婉沒有說謊,不在她身上。

  當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東山的脾氣,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因為這座遠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珍貴異常。

  陳平安讓小陌和仙尉留在鋪子這邊,稍後會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帶著寧姚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拾級而上,走到了臺階頂部,陳平安轉頭望了眼。

  之後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間路過了杏花巷。

  當年鄒子的攤子,就擺在這邊。

  一個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騎龍巷,這不給街坊鄰居辦了場喜事,酒沒少喝,紅包沒收,遠親不如近鄰的,自己還要收錢,就不講究了,不夠仙風道骨。

  等到賈老神仙聽說陳山主與山主夫人,剛剛離開騎龍巷,老道長一跺腳,捶胸頓足,悔啊。

  終究是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了,賈晟雖然目盲,但是稍稍運轉氣機,視野其實如常人無礙,聽說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還有那個一眼就看穿是個假道士的仙尉,會是客卿,立即就拉著兩人去自家鋪子那邊喝酒,白髮童子就跟著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來,一碟碟下酒菜就沒停過,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滿臉通紅,一手端碗,另外一隻手與老道長在桌上手握著手,使勁搖晃,一切盡在不言中,都在酒水裡了。

  這位同樣混過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賈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誰趕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於陳靈均,剛剛教會了小陌兄弟劃拳,倆人在那兒瞎比劃呢。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創建,落魄山就會升格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則順勢升遷為上宗。

  數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數。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兩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小巷,陳平安在祖宅門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門,不著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看了眼旁邊宅子,自打記事起就好像沒人住了。

  寧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對主僕的宅子,記得當年好像瞧見個裝腔作勢的矮冬瓜女子,對方要是不踮腳,只能半顆腦袋露出牆頭。

  陳平安開了院門和屋門,院子屋子都乾乾淨淨的,門上都張貼著春聯和福字。

  陳平安進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骼膊上。

  寧姚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寧姚托著腮幫。

  自己很久沒來這裡了。

  陳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寧姚知道要去哪裡。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過了龍鬚河上那座石拱橋,陳平安與寧姚一起徒步走在鄉野路上。

  到了墳頭。

  陳平安遞給寧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後陳平安蹲下身,開始為墳頭添土。

  寧姚蹲在一旁,取出一隻小袋子,輕聲問道:「我從五彩天下那邊帶來的,合適嗎?」

  陳平安轉頭笑道:「合適,怎麼不合適。」

  寧姚鬆了口氣。

  接過那只袋子,將裡邊的泥土倒出,輕輕拍打幾分,微微夯實墳頭。

  陳平安紅了眼睛,嗓音沙啞,只是喊了兩聲爹、娘,好像便說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動,低聲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歲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遠門。

  開始離鄉遠遊。

  但是陳平安沒有與任何說過,哪怕是寧姚,劉羨陽,都沒有說過。

  其實就是來時的腳下這條路,當年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一個面黃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靈柩的最前方。

  那條路,從泥瓶巷一直走到這裡,才是陳平安這輩子一場最遠的遠遊。

  可能是因為今天的這次上墳,身邊多了她,一定會娶進家門的心愛女子,寧姚。

  陳平安再取出一壺酒,灑在墳頭之後,將酒壺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裡。

  男人蹲在地上,一隻手捂住臉,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滲出。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刻,當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陳平安,真的成家立業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墳頭這邊,與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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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謂披星戴月

  陳平安與寧姚走回小鎮,在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黃縣城,兩人路過一座老字號的酒樓,占地不大,卻有三樓,這裡曾經是小鎮最高的建築,不過三樓不對外開放。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去裡邊喝酒,還笑著與寧姚說早年一般只有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才會來這邊喝酒,不然就是龍窯老師傅在這邊收徒辦酒。

  在京城火神廟那邊閒聊,陳平安才知道,其實這棟酒樓是封姨的産業。三樓就是她的一處歇腳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還攢了不少地契。她還泄露天機,說那些如今已經轉為民窯的龍窯窯口,其中大半是老車夫名下。老車夫平時就住在二郎巷那邊。至於中土陰陽家的陸尾,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都有不少宅子。

  陳平安選了一個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壺酒。酒壺酒碗,都是本地燒造的青瓷。

  寧姚只是喝了一碗,卻也沒攔著陳平安喝酒。

  這座酒樓,早年曾經來過一位稀客。

  就連名義上的酒店掌櫃都沒當真。但是真正的酒樓主人,封姨卻有過幽幽嘆息一聲。

  一位雙鬢霜白的學塾先生,曾經在這邊要了一壺酒和幾碟佐酒菜,自飲自酌。

  而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剛好能夠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喝完酒吃過菜,陳平安臉微紅卻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樓片刻,收回視線後,與寧姚下了酒樓,返回落魄山。

  最西邊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這邊還辦了場喜酒,是李柳嫁給了個外鄉讀書人,據說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讓婦人狠狠揚眉吐氣了一場,都不駡人了,那段時日,婦人最喜歡閒逛了,見了誰都笑臉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過架甚至是撓過臉的街坊仇家。只不過這會兒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蘆洲。

  寧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會嫁人,陳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卻前世宿緣,斬斷紅塵,從此安心修行,躋身飛升境,問題不大。」

  寧姚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無奈道:「我也不知道。」

  寧姚歪了歪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是說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其實這裡邊藏著個秘密,才讓董水井和林守一沒有徹底死心,或者說才讓他們倆個沒有對那個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真不合適說出口。那個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這邊,是個有名無實。至於書生那邊是如何,天曉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張桌子,熱熱鬧鬧,坐滿了人。

  對門的主位,坐著陳平安和寧姚。

  朱斂,管著賬房的韋文龍和張嘉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對門的末席位置,坐著陳靈均,小米粒,陳暖樹。

  先前是老廚子在灶房那邊忙碌,暖樹和小米粒都幫忙擇菜、吹竹筒,小陌負責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搖頭不已,這個小陌,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對,自個兒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賈老神仙、陳靈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賈老哥挑選出個黃道吉日,他們仨就要在騎龍巷那邊斬雞頭燒黃紙。之前在酒桌上,陳靈均拍得他肩膀生疼,無妨,都是好兄弟。再說了,陳靈均已經拍胸脯保證,仙尉老弟你就等著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後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兩個下酒菜,就算我陳靈均不講江湖道義,虧待了兄弟!

  結果當時賈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駡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給嚇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個陳靈均,站在板凳上,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來是仙尉虛驚一場了,因為賈老神仙很快就來了幾句快人快語,說陳老弟你是瞧不起咱這草頭鋪子,還是看不上我的燒菜手藝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須的,可我賈晟這幾碟下酒菜的水準,小鎮酒樓有幾個掌勺大廚能比?!啊?!

  尤其是賈老神仙那個拖拽極長的「啊」字,聽得仙尉心裡暖洋洋的。

  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於今天這會兒嘛,就稍稍差了點意思,不過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確實絕了。

  再就是誰都不拘束,也沒什麼相互敬酒的繁文縟節,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沒有那種寢不語食不言的瞎講究。

  朱斂呲溜一聲,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長,可還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飛,低頭道:「能下筷,必須能。」

  小陌都沒說什麼,只是雙手持杯,仰頭,一飲而盡,再酒杯朝下。

  陳平安與朱斂心聲問道:「岑鴛機怎麼沒來?她是怕人多沒位置?」

  蔣去正在閉關修行,陳平安就沒讓朱斂喊人。

  朱斂笑著解釋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動的早晚兩頓飯,而且是藥膳,今兒時辰沒踩點上,就不來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個胖字。而且我跟她打過招呼了,她說回頭得單獨請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頓飯,道個謝。」

  陳平安聞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陳平安繼續以心聲問道:「如今岑鴛機的爹娘到底歲數大了,兩老身體還好?上次回鄉,我就聽小米粒說岑鴛機的娘親感染風寒了。」

  朱斂說道:「先前東山暗中假扮郎中,給幫忙看過了,身體無恙。」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要多留心。」

  朱斂點點頭。

  吃過一頓飯,陳平安讓暖樹和小米粒一起帶路,要去趟裴錢的宅子。

  陳平安看了眼右護法的棉布挎包,笑問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沒帶出門?」

  小姑娘拍了拍心愛挎包,給好人山主小聲解釋道:「這座『陪都』之內,暫時只有一部分兵馬駐扎在裡邊,隨我南征北戰,主力待在別處按兵不動嘞。」

  有陪都,當然就還有座京城,當然就是她跟裴錢、暖樹都有的那只青瓷儲蓄罐了,是老廚子早年送給她們仨的。

  至於京城和陪都的昵稱,當然是裴錢幫忙想出來的綽號,老霸氣了。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錢的宅院。

  當然這與陳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關,將近三十年,他這個山主,甩手掌櫃當得不是一般過分。

  到了裴錢屋子,一側屋子是住處,另外一側屋子……算是這位開山大弟子的書房吧。

  書房沒有鎖門,其實裡邊就沒幾本書。

  靠著牆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錢多年遊歷積攢下來的各種寶貝,高高低低隨便擺放著,也沒什麼品秩高不高的。

  不過聽小米粒的通風報信,最值錢的幾樣物件,裴錢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還有床底下那幾隻箱子,裝滿了賬本,還上了鎖,連暖樹姐姐都沒有鑰匙哩。

  陳平安從咫尺物裡邊取出一大兩小的三隻多寶架,從取材到卯榫,都是親力親為,小的多寶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於那只大的,得陳平安臨時當個木匠,蹲在地上組裝起來,大功告成之後,陳平安拍了拍手掌,轉頭望向靠窗的桌凳,擱放多年,所以還是一張小小的書桌,高高的凳子。

  裴錢小時候在竹樓那邊練拳,每天回到住處,就還要在這邊抄書。

  陳平安無法想像,當年一個那麼怕吃苦的小黑炭,會突然想到練拳。如果知道了,大概會讓她不用抄書吧,先欠著,以後再補就是了。

  心情複雜的陳平安,離開裴錢的宅子後,還是心情複雜。

  門外不遠處,站著個小陌。

  暖樹和小米粒立即告辭離去,各忙各的。

  小陌與倆小姑娘揮揮手,然後問了個他在渡船那邊就想問的問題,「公子何時拜訪披雲山?」

  陳平安楞了楞,燈下黑了,實在是與魏山君太過熟稔,每次返鄉,就根本沒想起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動拜訪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沒把自己當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沒少磕。

  不過仍舊於禮不合,確實是自己疏忽了,陳平安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我們這就去拜會魏山君。」

  兩人一起御風去往披雲山。

  魏檗在山巔那邊現身,有些訝異,笑道:「稀客。」

  陳平安悻悻然。

  這話說得不地道了。

  小陌彎腰作揖道:「見過魏山君。」

  只見眼前這位山君,身材修長,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飄然出塵,風采絕倫。

  魏檗畢竟是一岳山君,已經知曉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修士,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還成了大驪刑部那邊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著抱拳還禮,言語無忌諱,「見過喜燭道友。」

  小陌二話不說,直接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是一對袖珍可愛的山上寶物,青玉斧,黃玉鉞。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說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過對小陌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雞肋。

  送誰不是送?難不成還拿去換錢?

  就依舊只能當是個禮輕情意重的錦上添花了。

  畢竟是個連自己兩把本命飛劍都說成「花俏不實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關係,無需如此見外。

  而且魏大山君誤以為至多是兩件法寶品秩的見面禮。

  只是小陌極為堅持,說魏山君與自家公子又是相逢於微末的莫逆之交,這麼多年來又始終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這份薄禮,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那麼以後披雲山再有酒宴,便是願意邀請他小陌來做客,也絕不來了。

  魏檗聽得一楞一楞的。

  實在是落魄山上,這樣的「客氣人」,少見。

  不多,準確說來,好像只有暖樹和小米粒兩個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瞭禮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為安了。陳平安想攔都攔不住。

  真當自己這位山君如何有錢嗎?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報,尤其是中岳晉青那邊的幾家仙家府邸,紙上落筆,更是喜歡含沙射影。

  據說如今寶瓶洲山上都有人開始坐莊押注,披雲山何時舉辦下一場夜遊宴了。

  陳平安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小陌是位劍修,飛升境巔峰,其實來自蠻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萬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寧姚,還有禮聖,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剛剛抬起那條骼膊,原本要從那個「小陌」手中接過禮物,結果就僵在那邊。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豈不是相當於一位蠻荒天下的舊王座?!

  陳平安趁著魏檗發呆,以心聲問道:「小陌,什麼品秩?」

  小陌老老實實答道:「半仙兵。」

  魏檗剛要硬著頭皮去接過禮物。

  陳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當我們魏山君是什麼人了,收起來收起來。」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陳平安說得在理,都是一家人,與你客氣什麼,禮物我就收下了,就當最後容我再客氣一句,得與你道聲謝。下次夜遊宴,怎麼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專程為小陌開一場夜遊宴,都是可以的。」

  陳山主不這樣,魏山君還心裡沒個譜,陳平安越是這樣,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禮物,肯定得悔青腸子。

  要不要臉?

  老子要是要點臉,能辦那麼多場的夜遊宴?名聲都爛大街到了北俱蘆洲!

  劉景龍的酒桌無敵手,怎麼傳出來的?

  自家披雲山的夜遊宴,最早又是怎麼來的?

  陳平安望向魏山君。

  兩件會不會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陳山主。

  滾。

  陳山主依舊視線堅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從青神山夫人那邊,真金白銀買來的竹子?我白送給披雲山啦?

  魏山君報以冷笑。

  一碼歸一碼,我與喜燭道友是一見如故,你有臉攔著,我就有臉收。

  倆鄰居,此時無聲勝有聲。

  陳平安覺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雙手籠袖,笑道:「小陌啊,我們可以等著下場夜遊宴的請帖了,畢竟機會難得,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將那青玉斧和黃玉鉞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還是喝茶,聽你們的。」

  陳平安笑呵呵問道:「喝山水氣運,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揮,「隨意。」

  小陌覺得自家公子與魏山君,確實感情深厚,看來禮物沒白送。

  披雲山中何所有?嶺上多彩雲綠樹、亭台閣樓。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親手釀造的松花酒,是一絕。只是名氣不如長春宮酒釀那麼大而已。

  話說回來,北岳地界,誰敢輕易喝披雲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參加夜遊宴了,才有機會喝一壺。

  天底下最貴的仙家酒釀,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寶瓶洲的披雲山了。

  泉水是披雲山中獨有的碧玉泉,位列寶瓶洲名泉之一。

  其實泉水評點一事,出自董水井這位墨家賒刀人的手筆。因為其中登評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圓了的。

  茶葉是小暖樹今年穀雨前後送來的新茶,來自彩雲峰的幾棵老株野茶,暖樹負責采摘,再交由老廚子親手炒制。

  陳平安笑道:「容我反客為主一次,我來煮茶好了。」

  落座後,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兩法。

  煮茶一事,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魏檗雙手籠袖,眯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風流了。

  從披雲山返回落魄山。

  寧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樹那邊的宅子,小米粒經常跟暖樹姐姐蹭被窩,就也跟著去了,反正那邊的被褥多得很吶。

  陳平安坐在竹樓一樓那邊看書,在深夜時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點了盞燈,坐了一宿,也不覺孤單。

  ────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陳平安與寧姚又去了趟拜劍台。

  於樾這位流霞洲劍修,卻是皚皚洲密雲謝氏的客卿。

  老劍修是不好意思見著了山主,就立即動身趕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倆徒弟,老劍修早跑了,再不識趣跑路,讓某人眼不見心不煩,於樾都要擔心被米大劍仙問劍一場了。

  於樾一見著陳平安,就知道隱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發寬心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別覺得我是在趕人。」

  「豈敢。」

  於樾笑道:「隱官大人,讓米裕別生氣,我在山上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劍仙的。我雖說在劍氣長城那邊沒屁用,可好歹還是知道那邊習俗的,回頭見著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筆酒桌吹牛的談資。哈哈,你蒲老兒敢這麼喊米裕嗎?我就敢,而且還是次次見了麵就喊米劍仙。」

  要說於樾半點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於樾收斂笑意,繼續說道:「再勞煩隱官大人,幫我捎句話給米劍仙,於樾心中敬重米裕,半點不假。」

  陳平安點頭應諾下來了,笑問道:「這種好話,怎麼不自己去米裕那邊當面說。」

  於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劍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況我也擔心這種誠心話,不被米裕當真。由隱官來說,米裕肯定願意相信,我不虧,還有賺。」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兩個都不敢正眼看寧姚的孩子。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隻準備好的小袋子,遞給虞青章和賀鄉亭,笑著解釋道:「三百顆雪花錢,我已經折算成三顆小暑錢了,這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定例,嫡傳弟子出門遠遊,都會有這筆錢。你們還沒有正式跟於劍仙拜師學藝,我也沒有在霽色峰祖譜上邊劃掉名字,所以這個規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賀鄉亭各自接過輕巧的錢袋子,但是卻讓他們有些心情沉重。

  賀鄉亭這個喜歡讀書的孩子,鼓氣勇氣說道:「隱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悶悶道:「隱官大人,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不用這麼想,本就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講究各自緣法,有些事情,我在那個位置上,必須得做,你們也在自己的處境裡,一樣會想。如今要分開了,我就與你說句心裡話好了,你們要是不那麼想,不疏遠我,我這個隱官,反而覺得不對勁,要看輕你們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著道理一起長大的。

  陳平安又拿出一摞書,最上邊,是一部《劍術正經》摹本,是陳平安親手抄錄的。

  還有幾本從大驪京城書鋪買來的聖賢書籍和文人筆記。

  一起交給喜歡讀書的賀鄉亭,陳平安說道:「這本《劍術正經》,你們最好都要仔細翻閱,至於其餘書籍,各憑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無所謂的。」

  賀鄉亭接過書籍,與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落魄山的陳先生,鄭重其事地作揖道謝。

  虞青章欲言又止,撓撓頭。

  陳平安玩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

  兩個孩子咧嘴笑了笑,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在年輕隱官這邊露出笑臉,而且真誠。

  「拜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劍氣長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劍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輩當那師父,被悉心傳道。」

  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兩個孩子的腦袋,「修行是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這個道理,可以暫時不用懂。」

  兩個孩子,重重點頭。

  陳平安收回手,以心聲說道:「於供奉,多說幾句,以後得管得嚴些,不能只盯著他們的修行、破境,不是說一定要多訓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幾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過做人一事。都說富家寵愛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財貨足用,長輩親愛,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愛,便容易養出驕恣習氣,年少驕恣,豈能成賢?」

  「尤其虞青章和賀鄉亭都是貧寒出身,突然換了個成長環境,生活驟然優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們這些當師父的人,當傳道人,言傳身教,比起給一兩部珍貴秘籍,要更重要。相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錢的,是誰,正是劍修。」

  「一些尋常瑣碎事務,當長輩的,絕不可代勞。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禮數,定要反復教誨。既然已經身為劍修,要珍惜這份福緣,也要讓孩子們養成一個不可漠視他人性命的習慣。虞青章和賀鄉亭雖是好友,但是性格迥異,要讓虞青章,跟隨你行萬里路之外,多讀些書,開闊眼目,拓寬心境,要讓賀鄉亭讀書之餘,多看些身邊瑣碎事,不能死讀書,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學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陳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於樾如今才是倆孩子名義上的師父了。

  其實不太適宜。幸好於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輩,不然就憑這番話,估計就要被記仇幾分。

  於樾由衷感嘆道:「隱官大人,這哪裡是絮叨,是劍術,是道法啊。」

  想那鴛鴦渚初次相逢,這位年輕隱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氣飛揚。

  但是今天離別之際,年輕隱官的這番交心言語,才讓於樾意識到眼前的年輕劍仙,其實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一位飽讀聖賢書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與於供奉說什麼客氣話。」

  陳平安繼續說道:「你絕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外邊,明明他們占理,卻被誰欺負。沒有什麼人情世故,顧全大局。劍修終究就是劍修,劍修必須是劍修。」

  「我決不允許從劍氣長城離鄉的孩子,心性,行事,一個個變得……無比浩然天下,半點不像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如果哪天我發現變成這樣,於供奉,那就對不住了。」

  「換我來教。」

  老劍修沉聲道:「流霞洲劍修,於樾絕不讓陳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於陳平安的心思細密。

  寧姚還是她那種一貫的風格,趁著陳平安與於樾以心聲言語,她對兩個家鄉孩子,各有一番言語教誨,她還是懶得心聲言語。

  「虞青章,你的練劍資質,只算尚可,到底是怎麼塊材料,自己得有點數,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別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別來那套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記得多讀點書,碰到事情多動腦子,多學學你們隱官。」

  「賀鄉亭,別被虞青章拉開距離太大,在甲子光陰之內,至多允許相差一個半的境界,這一口心氣不能墜。退一步說,練劍可以境界緩慢,做人不能狹邪。心正則神清,劍心澄澈則劍術通明。」

  寧姚神色淡漠道:「你們兩個,給我一字一句記清楚了。」

  虞青章和賀鄉亭不約而同地顫聲道:「記住了!」

  一些個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內幕,那只大白鵝已經說過了。

  一座嶄新天下歷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

  劍斬高位神靈。

  獨自仗劍遠遊,問劍一場,重傷道祖的關門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對於九個劍仙胚子來說,不覺得奇怪,只有一種心思。

  寧姚果然是寧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個「哪怕只是像寧姚」的劍修。

  於樾竪耳聆聽,老人其實比倆孩子好不到哪裡去。

  老劍修聽完之後,此刻只有一個感慨。

  隱官大人了不起啊。

  寧姚抱拳說道:「辛苦於老先生了。」

  於樾連忙拱手還禮,「不敢當。」

  陳平安祭出符舟,將師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寶瓶洲如今還沒有直接去往皚皚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條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邊,那條渡船尚未進入龍州地界,與老劍修閒聊了約莫兩刻鐘,陳平安問了些流霞洲和皚皚洲的風土人情,於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諧趣,老劍修不去當說書先生可惜了。

  等到於樾三人登上渡船後,陳平安和寧姚站在欄桿附近,揮手作別。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斂,說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書樓。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樓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宅子,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趕巧,與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剛好還有兩處閒置宅子,不然他們還真就只能搬去後山了,以落魄山的門風,絕不會因為小陌是位飛升境,仙尉來歷極大,就在這種事情為他們破例的。

  而後山那邊的仙家府邸連綿不絕,大大小小三十餘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錢砸出來的,將來會拿來讓新收的弟子落腳,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譜牒弟子人數還少,山主又發話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著兩人,其餘暫時都空著。

  小陌找到朱斂的時候,老廚子正在院子裡編織籮筐,聽說小陌要自己掏錢建造書樓,笑著說沒問題,灰蒙山那邊的山上工匠,都是現成的人手,手藝不錯,不差一座書樓。唯一的問題,就是竹樓附近,真沒地兒了,所以小陌當下有三個選擇,建在霽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後山,不然就乾脆挑選一座藩屬山頭,作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會更清爽些。

  小陌說不用那麼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的話,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只需要兩層高。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那座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因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公子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至多給朱斂三兩年光陰,他就會是這個行當裡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遊,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

  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準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吶。」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

  只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陳平安如果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當下只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邊,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幹活而言,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就坐在一旁翻書看。

  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詞集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只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後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

  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無需自己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籍,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裡就是落魄山!」

  那條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來的九個孩子,都各有歸屬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劍台那邊埋頭練劍了,都有了真正的未來。

  小廚子程朝露,成為了隋右邊的嫡傳。小財迷納蘭玉牒,與掌律長命拜師。

  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老劍修於樾跨洲遠渡,先去往皚皚洲密雲謝氏,之後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遊歷流霞洲,打秋風。

  用於樾的話說,就是密雲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於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

  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

  你有什麼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的地仙兩境,殺妖戰功匯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的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願,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麼於斜回就是死活不願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

  甚至當時崔嵬想要將孩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帶去桐葉洲,於斜回不願離開拜劍台,氣急了,當時與崔嵬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麼多人都死了,那麼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並沒說什麼,只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台。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於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只是讓於斜回自己去證明。

  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後不用管什麼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於白玄,挨了頓訓。

  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家鄉那邊,撐死了就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

  唯獨那個性子軟綿的姚小妍,寧姚沒有說什麼重話,只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劍台,八個孩子,面對寧姚,一個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

  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强大之處。

  她不用太在意什麼,更懶得縫補人心。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面對寧姚。

  其實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這些後來的大劍仙,還是孩子時,面對老大劍仙。

  難得開口,駡幾句,是有的救,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

  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著說這麼多。

  只是一到拜劍台,就聽說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此一來,九個孩子當中,就只剩下兩個劍仙胚子,尚未明確師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願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

  再讓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髮童子,是否願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

  只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將就,道侶,或師徒,將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邊,寧姚欲言又止,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寧姚的雙手,輕聲笑道:「到了飛升城,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

  寧姚點點頭。

  如今的陳平安,跌境慘了,讓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劍術再高,再忠心耿耿,再與陳平安投緣。

  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歉意道:「離著大劍仙又遠了,不許著急啊。」

  寧姚還是只點頭,不說話。

  「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這個當隱官的,都沒有在場,也無道賀,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擰,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名字就叫拂塵。

  寧姚搖搖頭,「你又不是外人,道賀什麼。」

  陳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樣,這可是我從仙簪城那邊辛苦搶來的,跟尋常物件,意義大不一樣,擱在飛升城,最最適宜,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

  寧姚說道:「我在飛升城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眼前女子,與她在少女時,還是很不一樣的,反正都是最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送送你。」

  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劍氣沖霄,瞬間遠離渡口。

  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聖賢,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

  真正想要進入五彩天下,寧姚還有一段光陰長河的路程要走,只不過道路安穩,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

  在大門關閉後,老夫子站在白雲上,微笑道:「既然不捨,何不挽留。」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與這位文廟聖賢作揖告別。

  回到落魄山。

  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遊劍,懸掛在竹樓一樓的牆壁上,與那幅對聯為鄰。

  看了眼牆上的在鞘長劍。

  世道塗潦意難平,壁上龍蛇飛動。

  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當之無愧的初本。

  分別是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晏胖子當年想買,不給。價格可以談,休想。

  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

  陳平安走出竹樓,後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

  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謂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一顆道心似青蓮。

  離開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鋪有青色石磚,可以在此六步走樁。

  之前是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只是陳平安也不知道,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麼文字內容。

  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收了個嫡傳當大弟子,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女孩,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

  是魏羨在藩屬小國小地方撿來的弟子。一個孤兒,四歲就開始修行?

  師徒雙方,第一次見面,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誤事。

  然後魏羨就瞧見了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黃,但是一雙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時,呼吸,腳步,都很沉穩。

  那女孩從兜裡摸出幾顆銅錢,熟門熟路跟酒肆掌櫃買了兩碗劣酒,然後也不挑選空酒桌坐著,女孩就只是蹲在路邊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兩碗喝完,一疊放,就歸還掌櫃。

  從買酒到還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無言語,算好時辰和腳力,在暮色裡趁著尚未夜禁,默默返回縣城。

  魏羨見那掌櫃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應該是認識的,就跟對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這邊的常客了,聽掌櫃說小姑娘無家可歸,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允許各個藩屬憑功復國,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結果就真壞事了,據說是當太子的,復國稱帝了,幾個兄弟就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兵荒馬亂的,誰能想像,如今稍遠些,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都紛紛安穩了,不曾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麼遭災,只是在邊境那邊打了場仗,雖說死了不少邊軍,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可不就是個孤兒了。

  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誰在意呢。新墳頭茫茫多,其實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義莊收納的,好歹還有個睡處,至於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麼死的,當了鬼,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但是小姑娘別看瘦瘦的,力氣倒是不小,最早會在縣城那邊打些短工,最後在一座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

  她一得空,就會在縣城內外四處閒逛,估摸著是找她爹娘,最遠就走到驛站這邊,一個人等到天快黑,就回縣城裡邊的鋪子。

  只是掌櫃嫌她的營生太過晦氣,就只許她買酒,不許在酒桌這邊落座,小丫頭沒說什麼,每次都是這般規規矩矩的。

  魏羨聽完過後就上心了。

  去那香燭鋪子收徒一事,異常順利,魏羨都沒花銀子,只是答應幫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來在她四歲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處荒廢破敗大墓,有個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約莫是覺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願小女孩餓死路上,淪為野獸食物,會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隻籃子將她放入墓中,將身上僅剩食物都留給她。小女孩就獨自待在墓中,結果等到幾年後,她非但沒有死在墓中,反而離開了那座大墓,就像一個孩子,硬生生從鬼門關爬回了陽間。之所以沒有餓死,她倒是沒有與認了師父的魏羨任何隱瞞,只說在她快餓死的時候,瞧見墓中有個大龜,每逢月光漏下來,它就會伸長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著學了,學著學著就不那麼餓了……

  聽得陳平安一楞一楞的。

  既辛酸又震驚。

  要說奇人怪事,陳平安還真沒少見,以至於見著了所謂的山上神異,早已見怪不怪。

  可這麼一樁事,還真讓陳平安有點……驚著了。

  魏羨的這個弟子,一定要見一見。

  沒有明師指點,沒有仙家秘籍,沒有獲得任何天材地寶,小女孩還不識字,就這麼全憑自己看了幾眼傳說中的龜息術,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這不算天才,怎麼才算?

  按照朱斂的說法,落魄山能收下這麼個再傳弟子輩分的修道天才,估摸著一半歸功於魏羨的師徒緣分,一半歸功於落魄山的「功德福報」。

  在崖畔駐足片刻,陳平安回到竹樓住處,拿起那兩本印譜,準備出門遊歷了。

  這趟出遠門,相對以往而言,其實不算遠,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寶瓶洲東邊的一個小國,辦在清源郡仙游縣的一個小武館,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個還能年輕的年輕道士,一個已經不再大髯、也不再遠遊的大俠。寶刀未老人已老。

  陳平安腰懸雙刀,疊放一側。

  是那兩把狹刀,行刑,斬勘。

  陳平安沒有直接御風遠遊,而是喊來小陌,兩人徒步去了趟山門口,岑鴛機今天難得不在走樁練拳。

  小米粒就在那邊看門,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著什麼,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攤開。

  自顧自樂呵呵。

  黃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裡多出了一隻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擔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諾道:「我和小陌這趟出門,不會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一張小臉龐,寫著一句話,好人山主說話要算數啊。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作數作數。」

  小米粒這才放下心,對小陌說道:「小陌先生,很書生哩。」

  小陌蹲下身,單膝跪地,剛好與小米粒平視,微笑道:「右護法,有沒有想要我幫忙捎帶的東西?」

  自家公子的山頭,氣象萬千,對於小陌而言,其實還好了,無需驚奇。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見到小米粒和小暖樹這樣的小姑娘。

  一個是落魄山的右護法,浩然天下所謂的護山供奉。一個管著霽色峰祖師堂在內的所有鑰匙。

  小米粒連忙擺手,「麼的麼的,小陌先生千千萬萬不要為我再花錢了啊。」

  光是回禮一事,就已經讓小米粒的腦瓜子不夠用了,只得與暖樹姐姐、景清還有老廚子都問了一遍。

  小陌神色溫柔,「我不缺錢。」

  小米粒搖頭道:「那也是錢啊。誰掙錢都不容易唉。」

  唉,年紀一大,個兒一高,她就不豪氣嘍。

  遙想當年,在故鄉啞巴湖那邊,她可是從不把錢當錢的,好人山主可以幫忙作證!

  ────

  此後一路,陳平安都在演練那道劍光遁術,一旦精神不濟,就轉為更加熟稔輕鬆的雲水身,只是御風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憊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讓小陌按住肩頭,拖拽遠遊,前者屬于花錢看風景,後者純屬趕路,風馳電掣。

  清源郡仙游縣的小武館。

  裡邊有個逢拳必輸徐大俠。

  幫著兩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都留了一間屋子,年復一年,親自收拾得乾乾淨淨。

  還說喝酒一事,每次就倆人,沒啥滋味,得三個湊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遠霞的弟子郭淳熙,受過情傷,成了個成天浸泡在酒缸裡夢遊的酒鬼,只是先前與周肥投緣,離鄉一趟出門,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從一個混吃等死的武館弟子,開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會寄信回來,跟師父報個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著陳平安來這邊做客,死皮賴臉跟武館求了個客卿頭銜。

  徐遠霞也沒當真,就當是孩子的玩笑話,答應了。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

  武館門房,還是上次那個雞同鴨講的年輕人,還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見了陳平安,認得,是館主祖師的那個江湖朋友,年輕人再沒有像上次那麼攔路,只說館主如今在外走鏢,還有約莫兩天才能回仙游縣城。

  陳平安就與年輕人問了走鏢路線,尋了一處街巷僻靜處,施展水雲身,去找武館的車隊。

  隱匿身形,御風遠遊,在一處尋常渡口的上空,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停下腳步。

  深秋時分,大多氣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處附近,一年好景,橙黃橘綠時。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問道:「按照山上說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貴人身邊,翻山涉水,好躲著修行劫數?」

  陳平安點點頭,「差不離了。」

  一些個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為了避開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數,就會尋找有福之人,作為避難之所。

  否則大小城池內,有文武廟城隍廟,在外,猶有山水神靈,就像山中草寇,豈敢招搖過市?

  不過這些是心知劫數已至,大難臨頭,不得已為之,必須尋一張護身符。有些則是做買賣掙道行了,因為每過一道有神靈把守關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陰靈和山澤精怪之屬,就可以為自己增添一份無形道氣,如同身上揣著一張虛無縹緲的通關文牒,憑空多出了一道鈐印蓋章。

  只是此舉,也絕不是什麼輕鬆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靈,不太管事還好,也就疏漏過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廟水仙察覺此事,無異於挑釁,往往下場不會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為了確定那頭鬼魅,是求活,還是求利。若是後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數了。

  因為渡口那邊的鬼物,此時還不清楚,郡城那邊的城隍廟,已經察覺到它的蹤跡了,很快就會趕來渡口這邊興師問罪。

  會是城隍老爺親臨此地,身邊還跟隨一尊剛剛返回郡城稟報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鎖將軍。

  而且渡口那邊,一位河伯已經在岸邊守株待兔了。

  渡口這邊,晌午時分,大日照耀,有個女子撐傘而行,踩著一雙綉花鞋,緊緊跟在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身後,有意無意,剛好躲在讀書人的影子裡。

  那士子肯定有舉人功名,因為身上有那一國禮部頒發的行書,故而身負一絲與京城遙遙牽連的文運。

  小陌說道:「公子,那撐傘女鬼,在憂心自己是否會牽連那個讀書人,還想著自己若是僥倖逃過此劫,就要如何彌補那個書生的陽氣損耗,想著找機會庇護他的子孫百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邊,確實可以省卻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習慣了一起出門遊歷,以後怎麼辦,由奢入儉難啊。」

  小陌說道:「只要公子不嫌煩,不趕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遠遊。」

  陳平安突然有些心中發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難不成仙尉當時在小巷,並未看錯小陌?

  自己防來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縝密,結果這種事情也能燈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類似後世道侶身份的女修,只是她們的姿容氣度,修行資質,皆不如夫人萬一。」

  陳平安笑容尷尬,「想啥呢,我怎麼會誤會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誤會了。」

  「小陌,你去攔下城隍爺,可以亮明大驪供奉身份,給他們看一下那塊無事牌,渡口那邊交給我處置。」

  陳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撐傘女鬼身邊,雙指並攏,輕輕抵住油紙傘,以心聲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趕路,算不算有傷天理?身為見不得光的鬼物,隨意踩踏陽人的影子,傷人元氣於無形,就不怕憑空多出劫數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張臉龐,異常雪白,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驚駭萬分,顫聲求饒道:「仙師,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師發發善心,只要讓奴婢過了這條河,就會立即離去,仙師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言語之間,她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十六顆神仙錢,就是奴婢的全部積蓄了,只求仙師讓奴婢只留下一顆,好贈予前邊的那位恩公。」

  她撐著的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邊的書生卻渾然不覺,只是向前緩緩行走,等她那雙綉花鞋,離開了書生的影子,霎時間地面滾燙猶如一座油鍋,讓她在陽間無立錐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著疼痛,只得抬起一腳,踩在另外一隻綉花鞋上邊。

  撐傘女鬼在生死一線間,下意識抬起眼簾,看了眼前邊的書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戀戀不捨,又釋然一笑。

  然後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師一口,總要吐他一臉唾沫才甘心,再淪為對方一樁斬妖除魔的功德。

  卻見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並攏雙指,再輕輕一敲油紙傘,剎那之間,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線,如雨水沿著傘面傾瀉而下,像是張開了一圈簾幕。

  她如墜一處仙家清涼境地。

  陳平安遞過去一摞黃璽符籙,說道:「過河之後,與那書生報過恩,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去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找個叫曾掖的修士,說不定你可以在那邊修行。這位山上神仙不難找,你到了那邊一問便知。要是你不願遠遊,就隨意了。」

  方才生死一線,撐傘女鬼也沒無殺心和暴虐氣息,一點靈光,始終未被陰靈天生的戾氣遮蓋,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憑藉小陌對其勘驗心弦內容,這位女鬼,對錯已分,善惡已明,陳平安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撐傘女鬼狐疑不定。無緣無故的,一場萍水相逢,對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點微末道行,何至於讓眼前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測的仙師,如此算計陷害?

  轉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對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陳平安什麼誤會都扛得住,獨獨受不了這等冤枉,氣笑道:「趕緊跟隨書生過河,少想些有的沒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麼了,戰戰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籙,施了個萬福,道謝一聲,快步向前,走出幾步後,竟然發現自己哪怕沒有走在書生影子中,一樣行走無礙,她忍不住停步轉頭問道:「敢問神仙老爺的道號、仙府?」

  那個多瞧幾眼便有一身書卷氣的青衫刀客,卻是搖頭,「不用知道這些有的沒的。」

  她猶豫了一下,眼神堅定,「奴婢誠心懇請仙師,還是說一說道號。」

  只見那人拍了拍腰間狹刀,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既是學某人,與撐傘女鬼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說給那位郡城隍爺聽的,因為小陌那塊大驪刑部的末等無事牌,好像不是特別管用。

  轉身與駕雲霧的城隍爺那邊一抱拳,便施展雲水身,與小陌繼續趕路。

  那城隍爺與日游神和枷鎖將軍兩位佐吏,與那個自報名號的青衫客恭敬還禮過後,城隍爺按下雲頭,來到岸邊,讓那本該攔路的河伯,只管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個强的,即便見著了官場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問出個緣由,才肯讓路,城隍爺心情極好,非但不惱火,反而與河伯說了,那位青衫劍仙,正是大驪龍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陳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調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讓一位劍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護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萬分,嘴上卻說道:「一位劍仙的境界大過天,也大不過卑職在此恪盡職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邊當河伯、我在郡城坐鎮城隍廟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問道:「真是那個落魄山的陳劍仙?」

  窮嘛,看不起鏡花水月,買不起山水邸報,山上消息,遠遠不如這位城隍爺靈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邊聽同僚和上官們經常提起,大驪王朝出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年輕劍仙,聯手問劍一場,把正陽山的祖師堂都給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個姓陳的,脾氣差得很,用劍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腦袋。

  回頭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爺看走眼了?

  城隍點點頭,「做不得假,千真萬確。」

  河伯埋怨道:「城隍爺唉,既然如此,怎麼不早說,我好與陳劍仙討要一幅墨寶啊。」

  城隍爺一瞪眼,「你不早說?!」

  河伯不說話了,誰官大誰有理。

  小陌跟著自家公子一同御風遠遊,繼續趕路,問道:「公子以往出門遊歷,都是這樣……?」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愛管閒事?」

  小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瑣碎事。這麼說也沒錯,只是你我的一個停步,些許光陰,相差不過是你陪著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與我被你拽肩趕路的一點區別。可是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都避不開的劫數,是就此天各一方,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陌說道:「公子傳道法,小陌受教了。」

  陳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說道:「聽朱老先生說,落魄山的風氣由來,歸功於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則。」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說八道,跟我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

  小陌感嘆道:「公子真是虛懷若谷。」

  山間道路蜿蜒如蛇,崎嶇難行,一支車隊,皆是矮馬。

  一個眉發皆白的老人,騎馬佩刀,估計是出門在外,老鏢師就沒怎麼刮鬍子。

  與一個年輕道士並駕齊驅。

  山路拐彎處,緩緩走出一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後站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個不劫財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還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總說相貌一事,我和陳平安加一起,都不夠看?」

  兩人翻身下馬,與那人相對而行。

  武館鏢師,只見那個青衫刀客,快步而行,舉起雙手,分別與徐遠霞和張山峰握住手。

  他們大多認識此人,姓陳。是老館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麼回事,那個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為館主牽馬而行,有說有笑。

  下了山,路過一處客棧,四人坐在一張桌上,館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鏢的時候喝了酒,還准許所有武館弟子得以飲酒一碗。

  奇了怪了,館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嗎?

  陳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從袖子裡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遠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趕緊擦了擦袖子,這才拿起,是一本蘇子詞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陳平安這小子就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說可以幫自己討要一本有蘇子題名的詞集,甚至還可以幫自己的那部山水遊記作序。徐遠霞小心翼翼翻開一看,果真有蘇子的題名,還有一方私人印章。還有一句「粗繒大布裹生涯,贈大髯遊俠徐遠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遠霞滿臉漲紅,收入懷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跡還挺像,我就當是真的了。」

  陳平安端起酒碗,道:「回頭幫你撰寫序文一事,蘇子也答應了。就等你寫完,我再幫忙將手稿寄給蘇子了。」

  徐遠霞一臉懷疑。

  張山峰開始拱火,「楞著做什麼,還不趕緊給我們陳大爺敬個酒?」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幅蘇子的字帖,不過這趟出門,忘了帶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邊拿。」

  徐遠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說了三句話,已經吹了三個牛皮。」

  其實這些日子裡,徐遠霞時不時就去武館附近的那座仙家山頭閒逛,問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中土文廟議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緩緩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過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遠霞提起酒碗,跟陳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們回仙游縣了,不差幾頓酒,正事要緊。」

  陳平安嗤笑道:「少在這邊跟我裝豪邁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張真人這邊駡死我。」

  張山峰微笑點頭,如今自己是觀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稱呼一聲真人,不過分。

  徐遠霞剛轉頭望向那個黃帽青年,就後悔了,果然,這個負責幫忙倒酒的傢伙,已經自顧自點頭,只說了一句我走一個,一飲而盡。

  這頓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話不說,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幾次過後,就徐遠霞和張山峰就都不敢怎麼敬酒了,接著只要有那視線交匯,就會被小陌當做是被勸酒了,還是一口悶了。

  酒桌上就怕這種英雄啊,酒品很好,結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況小陌還極有分寸,次次都讓徐大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遠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給自己再倒兩大碗,導致徐遠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這邊,只能真的隨意了,總之就是……挺開心的。所以徐遠霞其實沒怎麼多喝,就是舉起酒碗的次數不少,一來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場開懷痛飲了。

  此後一路返回仙游縣,得知陳平安這傢伙竟然都要去桐葉洲創建下宗了,徐遠霞就忍不住讓陳平安趕緊滾蛋。

  陳平安都懶得搭理他,坐在馬背上,雙手籠袖,肩頭搖晃,腰疊雙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張山峰隨便閒聊,雙方已經約好了一起去桐葉洲,張山峰就問徐遠霞氣不氣氣不氣?沒法子啊,某些人上了歲數,腿腳不靈光了,走走鏢沒問題,即便咬咬牙,學青壯漢子遊歷江湖,喝那花酒,見著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殺賊卻無力擒賊嘍。

  把徐遠霞氣得不輕。

  這一路返回清源郡內,徐遠霞跟沿途官府、驛站或是江湖門派,打點關係,偶爾也會歷練弟子。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兩人,會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喝著小酒,偶爾吹著口哨,好像是支鄉謠的調子。

  到了仙游縣城的武館,小陌愈發大開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

  徐遠霞就雙臂環胸,斜靠灶房門,笑看著兩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在那邊忙碌來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張山峰的屋子,陳平安一步搶先,翻開一本書,帶畫的,嘖嘖不已。

  張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個道士,你在桌上放這些書,到底幾個意思?!」

  徐遠霞呵呵一笑,「約莫是書本長腳,自己偷摸進來的,與我無關。」

  晚上還有一頓宵夜,徐遠霞拉著三人離開武館,找了個開在陋巷裡邊的小館子,這頓酒陳平安跟張山峰敞開了喝,就像起了內訌。

  第二天拂曉時分,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武館。

  起床後,推開門走出去,沒走幾步路,發現小陌蹲在演武場旁邊的臺階上,看著徐遠霞在教徒子徒孫們練拳走樁。

  張山峰這個傻了吧唧的,竟然端著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兒用喝酒解酒還魂呢。

  徐遠霞朝陳平安招手道:「過來,教幾手拳樁拳招。」

  武館弟子們,齊刷刷望向那個被館主說得很玄乎的陳公子。

  白簪青衫,腳踩一雙千層底黑布鞋。

  他們不得不承認,模樣是有幾分周正的,至於拳腳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館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數。

  館主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裡邊的口碑那麼好?還不是輸拳輸出來的香火情?

  要不是館主確實為人厚道,頓頓飯菜油水足夠,從不拖欠薪水工錢,否則還真留不住幾個人。

  方才那個張真人就已經被館主拉壯丁,傳授了一套拳法,好傢伙,估摸著是真沒醒酒,軟綿綿的,在那兒畫圈圈呢。

  所以他們對這個常走江湖的陳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陳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長褂一角,繫在腰間,來到徐遠霞身邊,背對武館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身後青壯少年們對視一眼。

  這就對了,不愧是自家館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兩相接。

  魚虹、周海鏡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對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遠霞坐在小陌身邊,輕聲笑道:「這幫小兔崽子,哪裡看得出深淺,讓小陌見笑了。」

  小陌搖頭道:「各有高低,各有見聞。」

  徐遠霞聚音成線,說道:「這一路有勞小陌了。」

  陳平安是怎麼樣個人,再清楚不過,出門來找自己和張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傷,絕不會帶人同行。

  徐遠霞看著演武場上,那個拳腳越來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紀大了,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個不醉不歸。」

  小陌輕聲道:「在公子眼裡,徐大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輕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裡,徐大俠會一直是那個走在風雨裡的大髯豪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後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最後是徐遠霞趕人了,笑駡陳平安和張山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這邊混吃混喝不說,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産嗎?

  這幾天陳平安都會教拳和餵拳,武館弟子們終於後知後覺,對其印象大為改觀,才相信這個陳公子,真是個高手,估計至少能打兩個館主。

  要是在縣城這邊開武館,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絕對少不了。

  這天清晨蹲在臺階上,陳平安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端著酒碗,看著張山峰在那邊教拳,那些武館弟子們出拳彆扭,一個個憋著笑,陳平安也忍著笑。

  動身趕路之前,徐遠霞突然提了個要求,讓陳平安幫忙寫個大堂匾額,還說口氣大些,得有氣魄。

  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小陌在旁研墨,陳平安提筆寫下四個榜書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陳平安,還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鈐印其上,陳十一。

  陳平安將筆擱放在筆架上,轉頭望向徐遠霞,笑道:「要是還覺得不夠氣勢,我可以將那個一改成九。」

  徐遠霞放聲大笑,說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館,壓不住。

  匾額榜書四字,拳鎮一洲。

  徐遠霞一路送到了縣城外,毫不拖泥帶水,抱拳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

  到了槐黃縣城,張山峰沒有跟著陳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落腳住下了,跟賈老神仙,陳靈均,還有個叫仙尉的年輕道士,美其名曰要為他接風洗塵,又是一頓酒喝了個昏天暗地。然後張山峰偷偷摸摸讓陳靈均帶路,說要去趟鐵符江的水神娘娘廟,陳靈均擠眉弄眼,心領神會,那兒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只是問題在於那位水神娘娘已經搬家了,這點小事,難不住陳大爺,帶著去了龍州別處的一座山神廟,一樣靈光。仙尉一開始聽說是去鐵符江水神廟,就要跟著,等到再聽說去某個山神老爺那邊燒香,他就不樂意去了。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牆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內,這種事情,是陳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雲身,進入宋集薪的書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櫃,就在一隻擺放在書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開一層玄妙隱蔽卻不難開門的山水禁制,最終被陳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於此之外,還有大驪太后南簪留下的幾頁泛黃紙張,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訣殘篇。

  然後來到自家祖宅門口,陳平安蹲下身挖開泥土,取出一隻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找到了一座沒有立碑的小墳頭。

  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廟那邊,告訴他的內幕。

  墳上有石頭壓著已經泛白的紅紙,估摸著今年清明時分有人上墳,之後一場場雨水落在這邊。

  而且小墳一樣有年年添土的跡象。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兩壺酒,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一壺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墳頭前。

  徒步走出很遠後,陳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風離開。

  在夜幕中,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一座龍窯的窯頭附近,獨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龍州,已經正式改名為處州了。

  官員調動不可謂不頻繁,就像那個歷史悠久的窯務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換了個新督造,是個來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過好像越想有所作為,越無所作為,比曹耕心這個酒鬼的官場道行,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小陌贈送的月宮遺址,來自一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類的避暑行宮。

  陳平安已經事先跟小陌打聲招呼,會將這份禮物,轉贈劉羨陽。小陌最好說話,對此當然無所謂。

  陳平安等到天亮後,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場正陽山觀禮,陳平安托關翳然給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後,曹枰就不再參加慶典,直接走了。

  等於是落魄山與上柱國曹氏的一樁三百年盟約,都不用陳平安與曹枰見面,更無需將那份契約落在紙面,不用什麼黑紙白字,就只是一場雙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約。

  落魄山會護住曹氏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結果。對此雙方心知肚明,所謂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襲罔替的上柱國身份,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家破人亡,香火斷絕。雖說這種可能極小,但是陳平安在信上以此開頭,反而更顯誠意。

  之後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內,可以往落魄山送來純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會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過顯露痕跡,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憚,陳平安還可以將那些人選,秘密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等幾個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邊的龍象劍宗。

  曹枰很快就讓陳平安感覺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厲風行。

  因為曹氏已經給落魄山悄悄送來了兩人,兩個曹姓子弟,一雙少年少女。

  少年曹蔭,字鳳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個劍修胚子,少女是賜姓,姓曹名鴦,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還算不錯。

  按照世族豪門的規矩,少女就是曹蔭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兩人被朱斂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後山一處府邸中。

  崔東山指點過少年曹蔭的修行,還給了幾本山上秘籍。至於曹鴦,之前隋右邊和裴錢都教過她幾次拳。

  陳平安本想自己去那邊宅子,見兩人一面聊幾句,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陳靈均去喊他們過來,約在崖畔石桌那邊見面。

  少年少女一起趕往前山。

  他們先見竹樓,再見一襲青衫,站在崖畔,風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們,點頭致意。

  曹蔭快步向前,少女跟隨其後。

  少年作揖行禮,「曹蔭拜見山主。」

  少女站在曹蔭身後一步外,她只是低頭彎腰,拱手抱拳,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輩,久久沒有起身,出於一些不成文的高門規矩,她謹守本分,沒有自報名號。

  眼前青衫。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上五境劍仙。

  還是一位已經站在人間之巔的止境武夫。

  陳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蔭,曹鴦,都坐。」

  一雙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後落座。

  陳平安坐下後,問道:「在山中還住得習慣?」

  曹蔭少年老成,性情沉穩,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話,住得慣,不能再好了。」

  陳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們不用太過拘謹,平時修行練拳之餘,可以隨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學拳習武之人,面對這位止境武夫,其實要比曹蔭,更加心懷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與陳平安見面,就像與一位在世神明恭謹敬香。

  先前聽說要來見這位山主,曹鴦其實整個人都懵了,腦子一團漿糊。

  要不是從後山來竹樓崖畔這邊,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讓她趕緊平復心情,估計到了這邊就要問答失儀了。

  陳平安沒有跟他們多聊什麼,在他們離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掌律長命,將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錢喊回落魄山,說自己在竹樓二樓等她。

  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廊道,陳平安坐在門口那邊,脫了布鞋,放在門外。

  已經察覺到了裴錢的異樣,之前落魄山觀禮正陽山,裴錢說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結果一拖再拖。

  雖說距離那次,其實時日不久,但是陳平安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身為純粹武夫,竟然在壓境。

  一個九境武夫,已經可以打破瓶頸卻故意壓制,一著不慎,是會有大隱患的。

  誰借你的膽子?

  我這個師父嗎?

  陳平安走入屋內,空無一物,開始閉目養神。

  昔年單獨遊歷北俱蘆洲,莫名其妙被問拳一場,陳平安當時差點誤以為自己會死。

  不分青紅皂白就與自己問拳之人,竟然是那個在在灑掃山莊更換姓名的老管家,吳逢甲,真名顧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蘆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雙拳打散王朝藩屬十數國仙師,悉數被這位純粹武夫單槍匹馬,驅逐出境。

  顧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師爺。

  當年自己接拳之時,撼山拳走樁遞拳,將近一百六十萬拳。

  顧祐當時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當然顧祐還說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師、與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說崔誠拳法高低,餵拳本事實在一般,換成是他,可以保證陳平安境境最强!

  陳平安收起思緒,睜開眼睛。

  裴錢來了。

  她在門口那邊脫了靴子,猶猶豫豫走入屋子。

  陳平安卷起袖子,沉聲道:「我不壓境,分出勝負。」

  裴錢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陳平安與當年顧祐與自己問拳,如出一轍,雙膝微曲,擰轉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遞前,緩緩道:「我以撼山拳與你問拳。」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

  這個最熟悉的師父,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陳平安怒道:「裴錢,要是與人對敵,你這會兒已經死了!」

  裴錢就是不說話,她身上也無拳意聚攏。

  陳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樓隨之震動不已,一拳已至裴錢面門。

  裴錢只是後撤兩步,背靠牆壁,陳平安差點就一拳打在她額頭上,强行收拳,又氣又笑,最後便只剩下心疼,無奈道:「算了。」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打得裴錢抱頭。

  見師父已經走向門口那邊,坐下穿布鞋,裴錢一下子輕鬆了,屁顛屁顛跟著師父坐下,小聲笑道:「師父,我是說實話啊,要是真分勝負,少則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結束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也知道?」

  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岳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這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

  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十數國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

  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麼吳逢甲,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顧祐的那個化名,其實是別人的名字,只是一個走江湖的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路邊乞兒,死了。

  所以顧祐在成名之後,只要是出門在外,與山巔武夫問拳切磋,都用此名。就為了證明一事,當年那個四境武夫,為了個滿身爛膿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沒有那麼……不值得!

  陳平安站在欄桿那邊,轉頭遙遙望向小鎮。

  就像齊先生護住一座驪珠洞天。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的成長,都可以多證明一分,此事沒有那麼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氣,總覺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後,豪言須有壯舉,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期間,一襲青衫,說打就打。

  那麼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絕不會因為返回浩然天下,就會只說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

  那我就去蠻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斷仙簪城,劍斬托月山,手刃一頭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頭顱。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頭頂的丸子髮髻,輕聲說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實知道裴錢為何一定要如此壓境。

  是為了等某天的到來。

  因為前輩崔誠就是在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沒有交待任何遺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樓這邊的一場場教拳餵拳中了。

  裴錢點點頭,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並沒有直接去往南苑國京城,而是選了一處僻靜地界,她筆直一線降落身形,大地震動。

  一路飛奔,逢水過水,逢山翻山,偶爾歇腳都是在水邊,裴錢就會抓幾條魚下鍋燉,生火煮飯,魚湯泡飯,確實有點鹹了。

  在夜幕中,逛過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國京城,走過了大街小巷,看過了那兩隻蹲在門口的石獅子,最後來到南苑國那座心相寺,裴錢坐在臺階上,呆呆望向走廊一處。

  她沉默許久。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請那負責看顧一座福地的掌律長命,打開蓮藕福地的大門。

  裴錢沉聲道:「開門!」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運。

  還有兩股氣勢磅礡的武運,分別來自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湧向落魄山,湧入藕花福地。

  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運如磅礡雨,落向人間。

  天邊的福地門口附近,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邊是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

  長命笑道:「裴錢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講道理。」

  陳平安一臉無所謂道:「不奇怪,畢竟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嘛。」

  長命眼角餘光瞥見這位年輕山主,故意說著輕描淡寫的言語,可是眉眼間的那份笑意,就像是個「我閨女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這種事情還需要說嗎」的老父親。

  掌律長命打趣道:「以後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到時候你得攔著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

  一行三人,逛過了紅燭鎮,陳平安在書鋪那邊跟掌櫃李錦買了幾本書。

  今天小米粒沒帶那條金扁擔,也沒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邊,雙指拈住一顆金瓜子,高高舉起,搖頭晃腦,百看不厭。

  暮色裡,水神祠廟就要關門了。

  換了廟祝,以前是個老嫗,如今是個樸實婦人。

  陳平安見著那個眉眼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婦人,就哭笑不得。

  這個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眼前這個擔任新任廟祝的婦人,他還真認識,其實還是個同齡人,比陳平安稍大個兩三歲。

  因為是槐黃縣城的小鎮本地人,姓盧,不過跟福祿街盧氏關係早就疏遠了,都攀不上什麼親戚,她所嫁之人,也是家鄉人,在龍窯當窯工,只是與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窯口離著遠,她們家早年賣了宅子,舉家搬去了州城,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婦人有些不確定,臉上有幾分喜悅,試探性開口問道:「是泥瓶巷那邊的陳……平安?」

  前些年,約莫是祖上積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當了這玉液江水神廟的廟祝,就是半個山上人了,雖然不曾修行仙術,但是也見識好些個神仙老爺了,有官帽子的顯貴,穿金戴玉的婦人,更是不少,有兩個還是傳說中的誥命夫人呢。

  一開始確實讓她雀躍不已,後來婦人都不稀罕去龍州城那邊顯擺了。

  男人每次出門喝酒,都會喝個紅光滿臉,說自己福氣好,討個光耀門楣的媳婦,你半點不比那個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個就沒讀過書的男人,都會學秀才拽文,好似從酸菜缸裡拎出一串串四個字的言語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喊出了對方的名字,「艶梅,是很多年沒見面了,之前只聽說你們家搬去了龍州城,沒想到你在這邊。」

  以前小鎮當地人,嫁娶都頗早,好些女子十四五歲就會嫁人了。

  她問道:「陳平安,這個是你閨女?」

  她在當廟祝之前,關於眼前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只聽說些真真假假說不準的零碎消息,有說陳平安早年在不當窯工學徒後,好像通過朋友劉羨陽,認識了那個外鄉人的鐵匠阮師傅,不知怎麼掙著了第一筆錢,花錢買下了西邊的幾座山頭,算是發跡了。

  後來不知怎麼,又入了披雲山那位山神老爺的法眼,就更闊綽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事鬧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眯起月牙兒,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新頭銜,咱不承認不否認哈。

  婦人問道:「你們是來這邊燒香?」

  陳平安笑道:「得勞煩你飛劍傳信玉液江水府,我找葉青竹有事。」

  婦人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勸說道:「陳平安,我如今還算管著事,可以祭出些符籙車駕,幫你辟水遠遊去往水府。」

  雖說如今陳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與北岳山君合夥做買賣了,那座財運滾滾的牛角渡,聽說陳平安是有分賬的。

  但是山水官場,忌諱多,講究多,何況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驪朝廷頒布一洲的金玉譜牒,從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龍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擱在藩屬小國的山水官場,那可是實打實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個男人還是堅持己見,「只管傳信水府,我就在這邊等著水神娘娘。」

  婦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這樣的。

  陳平安也不好解釋什麼,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這個廟祝就白當了。

  可如果讓她飛劍傳信,葉青竹就得念她的情,這位水神娘娘會覺得沒白請你當廟祝。

  陳平安坐在水神廟門外的臺階上。

  小米粒撓撓臉,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

  總覺得又給好人山主添麻煩了。

  她其實一開始,就只是想著在紅燭鎮那邊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搖頭不答應,她總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抱住他的腿不讓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邊呢。

  小陌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而是坐在了最右邊。

  如此一來,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間。

  江面上,水霧升騰,水神娘娘葉青竹是單獨趕來自家祠廟,她臉色微白,無法掩飾的神色倉皇。

  尤其是當她瞧見了自家祠廟門口,那個坐在臺階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發涼了。

  葉青竹强顔歡笑,對那廟祝婦人說道:「你先回裡邊去,我要與陳先生談事。」

  廟祝婦人,一頭霧水,聊事情,為何不去祠廟裡邊聊?不得講究幾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備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廟裡邊,跨過門檻後,她悄悄回頭,看了眼那一襲青衫的背影。

  婦人一時間又有些失落。

  這麼多年,她偶爾想著,哪天與那個曾經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對方會不會感到有些……遺憾呢?

  只是她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邊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後,還是有幾分擔心,還有幾分放心。

  當年那個泥瓶巷的同齡人,約莫是真的好心有好報,總算不用把日子過得那麼苦了。

  因為婦人還是未嫁少女時,曾經跟娘親在燈下,娘倆一邊縫補衣物,一邊閒聊家長里短。

  都是些雞毛蒜皮,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說到了那個當了窯工學徒的少年,他經常會幫她們家做些莊稼活,每次都是主動開口,或是比如農忙時,他就會「偶然」路過田地。而且她們家的稻田,搶水的時節,總是不愁沒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邊兩趟就算頂天了,但是獨獨有個人,不是這樣的,經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壟那邊。

  之所以會這樣,好像是只因為少女的娘親,曾經去泥瓶巷那邊,幫忙辦了兩場白事。其實在小鎮,街坊鄰居,只要是沒結仇的,往往都會能幫就幫。

  老婦人說泥瓶巷姓陳的那麼一家人,都是好人。還說那麼個好孩子,不該過得那麼苦。

  那夜閒聊,娘親最後一句話,讓婦人記憶猶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沒了,所以在咱們這些外人這邊,才會一直笑臉。

  家鄉小鎮有句俗語,叫「從不德殺人」。是說一個人,極有禮數,從不說是非。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葉青竹。

  葉青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隱官大人坐著,自己站著,豈不是顯得居高臨下?可自己總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幾乎同時跟小陌抬頭,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處,有一道纖細劍光落下。

  陳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說話,葉青竹就下意識後退一步,陳平安笑道:「沒事,今夜就是來見見水神娘娘,鄰居多年,都沒登門,不合禮數,回頭去我們落魄山做客,我再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水神娘娘喝酒。」

  葉青竹很想說我不去。

  但她還是默默點頭。

  其實陳平安也沒真想把她和水府怎麼著。

  歸根結底,還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這一路走來水神祠廟,小米粒始終微皺著的眉頭,一直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就是答案了。

  陳平安抱拳告別。

  葉青竹趕緊施了個萬福,沒死不說,還沒被打。

  看來自己偷偷去別的祠廟燒香祈福,還是有用的。

  至於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簡單得很,拖字訣!

  小陌忍俊不禁,這位水神娘娘混到這個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頭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紅燭鎮,陳平安笑了起來。

  是寧姚返回飛升城後,竟然讓郭竹酒來浩然天下這邊了。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問道:「下次你看門,水神娘娘來做客,怎麼辦?」

  小米粒甩著兩條小骼膊,笑哈哈,「我膽兒可大,就算只有一個人在門口,都麼的事,還要請水神娘娘喝茶嘞。」

  陳平安笑問道:「那有沒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皺了皺眉頭,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氣性可長,一顆瓜子都不給的。」

  陳平安笑道:「這麼記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搖晃著腦袋,嗷嗚一聲,啞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樓那邊,趕來一大堆湊熱鬧的人,只有裴錢最呆滯無言。

  郭竹酒一樣眨眼睛,不好,大師姐如今個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聲與這個自稱是隱官弟子的傢伙言語一番,說得請你郭竹酒幫個忙,幫自己跟裴錢當個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報。

  郭竹酒點頭答應了,小事一樁。

  她一個腳尖點地,身形向前躍出,在空中遞出一隻手掌,裴錢臉色尷尬,動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擊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錢身後,站在原地不動,背對著裴錢沉聲道:「大師姐,賣我一個面子,你與白玄的恩怨一筆勾銷了,如何?」

  裴錢收起手掌,揉了揉額頭,「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錢身邊,開始繞著裴錢兜圈子,最後她伸手擋在嘴邊,在裴錢耳邊小聲嘀咕道:「大師姐不小唉。」

  裴錢翻了個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後就跟著那個郭竹酒混了。

  什麼裴錢……

  見那裴錢又用那個招牌動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縮了縮脖子,抬頭看月。

  雖然已經知道郭竹酒來到落魄山,陳平安卻沒有立即返回,而是讓小陌帶著小米粒先回,自己單獨去往小鎮。

  走在泥瓶巷中,陳平安獨自一人,沒有在自家祖宅那邊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顧家祖宅。

  曾經有個還不是婦人的年輕女子,一家三口住在這邊,她爹娘逝世後,就嫁給了個姓顧的外鄉人。

  所以後來,她克死了男人,成了個寡婦,小鎮很多人都說是怪她自己,因為被那個兩家宅子離著不遠的孤兒害了。

  早年那個孩子接連死了爹娘,她就該知道輕重的,竟然還敢那麼幫忙操持白事,甚至還要守靈。

  後來她帶著孩子,艱難生活,就又有人開始說怪話,說等著瞧吧,遲早連你顧家的那根獨苗,都要被那個姓陳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後退一步,背靠著牆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經空無一人的老舊宅子。

  有次大半夜,當時還沒去當窯工學徒,睡眠淺的消瘦少年,立即就聽到了巷子裡邊的聲音。

  外邊有人似乎腳步匆匆,還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顧不得穿上草鞋,就光著腳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滾燙額頭,再摸脈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藥理,也知道不妙。

  先讓那個只是哭的婦人,不擔心,再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他抱著孩子一路飛奔,跑向楊家鋪子。

  雙手抱著孩子的少年,使勁用額頭敲著楊家鋪子的大門,大半夜的,沒有響應,滿頭汗水的少年就開始用腳踹。

  終於讓一個住在後院的老人,披衣開門,朝那個踹門震天響的少年,劈頭蓋臉駡了句沒教養的東西,急著投胎?

  可楊爺爺最後還是救下了小鼻涕蟲。

  後來認識了劉羨陽。

  顧璨是一個打小就性情涼薄的孩子,這個小鼻涕蟲,養不熟的。

  這甚至不是外人說的,而是劉羨陽說的。

  不過劉羨陽也說,不管如何,顧璨獨獨對你,還是很念情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

  小時候,自己兩次披麻戴孝,為爹娘送行,隊伍裡,都有那個年輕女子的身影。

  後來,還有她的那次開門。

  不管她以後變成了什麼樣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來。

  都別想著顧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顧璨都不會死。

  陳平安雙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楊家鋪子的後院。

  進入李槐說的那間廂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內容,就只有一句話。

  民以食為天,你吃飽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將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還有一根嶄新旱煙桿,和一袋子煙草。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憑藉記憶,點燃旱煙,結果只是一口,就被嗆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內一時間煙霧繚繞。

  並無異樣,陳平安又硬著頭皮抽了一口旱煙,心緒起伏,諸多記憶,走馬觀花。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楊老頭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間響起。

  陳平安,在你眼中的書簡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實下場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來世,而且都有額外的機緣與福報。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無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後,崔瀺都見過聊過,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慘死,是障眼法,其實早就得了份錢財或是修行機緣,有些人是甘願一死,也要脫離書簡湖這座苦海,得到一個安穩的來世。

  崔瀺曾經來此,與我解釋此事,說他要讓一個原本自認問心無愧的人,一輩子都要因此心懷大愧疚,要有大牽掛,不至於將來修行登高,越來越不像個人,只因為覺得自己不曾虧欠這方天地絲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個大坑,讓你用一輩子去辛苦修補,要你這個從小就早慧的聰明人,偏要必須去庸人自擾。即便你此刻已經知曉真相,又如何?你依舊會帶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

  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手持旱煙桿,坐在檐下那條長凳上,翹起腿,眯起雙眼,吞雲吐霧。

  楊老頭的最後一句話,是那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披星戴月,人間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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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綠水東流去。雁在秋天。

  一條巨大渡船緩緩靠岸,氣勢驚人,巨大的靈氣漣漪,帶動陣陣山風,相較於尋常的仙家渡船,顯得異常龐然大物,如蛟龍偶作淺水灘之嬉游。正是那條修繕一事都沒花落魄山半顆錢的風鳶渡船。

  只有種秋和崔嵬,跟隨這條渡船一起返回龍州地界,完成了風鳶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陳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這一開場白,嘩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禮的辛苦辛苦。

  種秋忍俊不禁,與衆人作揖還禮,崔嵬則有些不適應,只是還以抱拳。

  陳平安最無奈,本來是誠心誠意與人道辛苦,結果倒好,楞是給東拉西扯得像是個調侃。

  此次出門,落魄山這邊跟隨陳平安遠遊人數不少。

  山主帶了一撥嫡傳弟子,止境武夫裴錢,劍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趙樹下,練氣士趙鸞。

  供奉小陌,黃帽青鞋,書箱行山杖,更像是個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

  還有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從拜劍台那邊離開再遠遊的於斜回。

  孩子見著了崔嵬,拗著性子,彆彆扭扭喊了聲師父,約莫是覺得太窩囊了,孩子不忘冷哼一聲。

  崔嵬雖然意外,還是默然點頭,眼中有了些笑意,萬事開頭難,只要於斜回願意喊這一聲師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讓孩子不白認自己這個師父。

  落魄山掌律長命,帶著她新收的弟子,納蘭玉牒。

  自己教不了什麼高明劍術,還給不起錢嗎?

  落魄山中劍修那麼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邊……與他們各買一兩本劍術秘籍就是了。

  掌律長命如今兼任風鳶渡船的大管事,崔東山擔任下宗宗主後,在那封寄往大驪京城的密信上言之鑿鑿,讓自家先生務必答應此事,哪怕掌律長命不太樂意,也要有勞先生代為說服。

  至於緣由,顯而易見,這位宗門掌律,就是個聚寶盆。

  因為這條風鳶渡船的分紅,上下宗是七三分。

  所以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挖牆腳一事,可謂不遺餘力。

  崔東山想要六-四分,陳平安當然沒答應,這個學生想錢想瘋了吧。

  此外還有騎龍巷草頭鋪子掌櫃賈晟,和一個純粹屬於湊熱鬧的陳靈均。

  這條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目盲道士賈晟,這位龍門境老神仙,將來會負責渡船與沿途各處渡口、仙家門派的關係打點,人情往來,是一門大學問。

  山上有那劍修在內的四大難纏鬼,可是在賈晟看來,還有兩種人,最難打交道,因為最難久處無厭,一種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譜牒仙師。

  所幸賈晟自認還算有點江湖經驗。

  當時山主親自蒞臨騎龍巷,與當了好多年的鋪子代掌櫃主動說起此事。

  賈老神仙激動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復喃喃一句「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話是這麼說,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如何,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天大的重擔落肩,都推諉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東山敲打過,脫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既然如今身份有變,升官了,總不能讓各路仙師小覷了自家山頭不是,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許久沒有穿在身上的壓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氣爽,愈發仙風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窩,說是讓我緩緩。

  登上甲板,陳平安站在船頭,與那些來渡口送行的人揮手作別。

  陳平安先前問了白玄,願不願意跟隨小陌練劍,小陌的大道根腳,修為境界,都與孩子照實說了。

  白玄搖頭拒絕了,說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沒關係,反正一萬年都在睡覺,跟劍氣長城無冤無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師父。

  有句話,孩子沒說出口。

  他有師父。

  陳平安當時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後練劍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說說,不可揮霍練劍天賦,不要讓你師父失望。

  還有一對已經記錄在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師徒,就比較喜慶了。

  姚小妍,哈哈哈。白髮童子,嘿嘿嘿。

  師徒相認,沒什麼曲折情節,當時大概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跟隨韋文龍在落魄山上打算盤多年的張嘉貞,今後會在渡船上邊歷練,風鳶已經為他單獨開闢了一間賬房。

  還是崔東山的意思。

  至於既是同鄉又是同齡人的蔣去,在灰蒙山那邊正式落腳清修了,蔣去暫時並無明確師承,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個正兒八經的符籙修士,蔣去會經常飛劍傳信雲上城首席供奉,與真人桓雲請教符籙學問。此次隱官大人重返家鄉,還交給他一部抄手本符籙秘笈,扉頁之上,以楷書寫了《丹書真跡》,末尾還有個字體更小的「上」字。

  張山峰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葉洲,他打算獨自遊歷寶瓶洲,要一路斬妖除魔,總歸不會耽誤參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禮。

  陳平安也沒攔著,反正張山峰的師兄,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指玄峰袁靈殿其實一路為師弟暗中護道,先前在清源郡那邊陳平安就知道此事了,還專門找袁靈殿喝了頓酒,聊完之後,才知道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機,只等帶張山峰一起回鄉,袁靈殿就會閉關,準備破境躋身仙人。

  言談之中,對於自己這次從幾個師兄手中搶來護送一事,袁真君神色頗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兩層樓,四十餘間屋子。

  甲板之下,卻有三層船艙,用來裝載貨物。

  渡船成員,並不復雜,崔東山精心煉製的六十餘位符籙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別命名為雨工、金師、挑山工、摸魚兒等,反正陳平安都是第一次聽說,他們會負責渡船的日常修繕、以及渡船航線上的一些秘密地理勘察,聽種秋說這些符籙傀儡加在一起,數量近百,就像那撥類似陰陽家地師的符籙金師,都被崔東山隨手丟到了桐葉洲大地之上的山川之間,四處尋寶。

  此外還有兩位精通陣法的地仙鬼物,都是生面孔,估計以後會被下宗納入祖師堂譜牒。

  由於這條風鳶渡船是專門走商貿航線的,不掙那些譜牒修士遊山玩水的神仙錢,外人一律不得登船,所以兩層樓的閒置屋子,只要沒人住,同樣可以拿來儲存貨物。

  陳平安直奔船艙,想要第一時間熟悉風鳶渡船的運轉內幕,尤其要勘驗那幾座陣法樞紐。

  種秋走在樓梯最前邊帶路,笑著介紹道:「一條跨洲渡船,有三事是重中之重,御風速度,結實程度,最後就是每次航行的吃錢多寡,也就是消耗靈氣多不多,三者環環相扣,任何一個薄弱環節,可能都會帶來意外以及虧錢。」

  崔嵬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口道:「種夫子,跨洲渡船的經營門道,隱官大人其實早就無比熟稔了。」

  當年在那座被說成是避暑行宮「分舵堂口」的倒懸山春幡齋,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確實沒少跟跨洲渡船的管事打交道。

  陳平安笑道:「還是不太一樣的,那會兒更多是帳簿往來,真正涉及到渡船本身的學問,其實我瞭解甚少,種夫子今天說得越詳細越好。」

  航行速度,擁有渡船的各大宗門、仙府,會有各種輔助手段,就像披麻宗那條渡船,有一大撥符籙力士在雲中拖船,如縴夫拽船,快若奔雷。

  然後一條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船體必須足夠堅韌,經得起天上的風吹雨打,電閃雷鳴,能夠扛得住一些天災**,這就需要建造、鐫刻大量的山水禁制和符籙陣法,當初陳平安帶著九個孩子離開蘆花島造化窟,遇到女仙蔥蒨之前,在海上遙遙見著了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渡船周邊彩衣飛動,衣袂飄搖,如飛天群舞,就是因為有符籙高人在渡船壁面上繪製龍女、水仙。

  在浩然天下,仙家渡船,接不接得住地仙或是玉璞境劍仙的傾力一劍,就是兩道門檻,是試金石。

  此外渡船損耗靈氣的吃錢一事,大有講究,就像老龍城的桂花島,雖然航速慢,但是在此事上得天獨厚,因為有桂夫人坐鎮,島嶼中央有棵來自純正月宮種的桂樹,可以如同一位得道之士,自行汲取天地靈氣,故而雖然桂花島在海上速度不快,但是耗錢極少。

  反觀自己這條從玄密王朝密庫裡邊撈出來的跨洲渡船,航行速度極快,不然對不起「風鳶」這個名字,但是原先的兩座攻防陣法樞紐早已廢棄,所以崔東山就只好自己動手了,鑲嵌了不少黃紫符籙,其術髮根本,仿造龍虎山天師府那道大門上層層疊疊符籙的不斷加持,風鳶的這道防禦陣法,如今還只有一個雛形,只是此舉,最大優勢,類似一個「無止境」的陣法疊加。

  方才聽種秋說,崔東山已經著手繪製後續陣圖,還要將風鳶渡船改造成一條類似大驪軍方的劍舟。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要將這條渡船,在百年之內,打造成就像一座可以四處遷徙的山上宗門。

  而這些珍貴符籙與天材地寶的付出,崔東山沒有向落魄山財庫討要一顆雪花錢。

  唯獨在消耗靈氣這件事上,風鳶渡船遠超跨洲渡船的一般水準,陳平安現在都懷疑郁泮水,是不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話了。

  一處不落,陳平安跟著種秋看完了三層船艙和其中兩處陣法中樞。

  來到一處寬敞屋子,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線的山上堪輿圖,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頭,一眼分明。

  風鳶渡船的跨洲航線,大致屬於南北一線,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北俱蘆洲位於濟瀆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還有云上城,骸骨灘等,跨海之後,就是寶瓶洲最北部的橫梁渡,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龍城,桐葉洲那邊,有北方的青虎宮,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則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邊的驅山渡……這些都還只是相對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這幅堪輿圖的顯示和標注,未來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將會多達十七個,但是如今將近半數渡口,不是規模太小,就是殘破不堪,暫時還不適宜風鳶渡船停靠商貿。

  陳平安伸出雙指,輕輕虛托起地圖上那座名為采芝山的袖珍山頭,原本不過芥子大小,驀然之間,這座南岳儲君之山,地基大如桌面,陳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廟,亭台閣樓,纖毫畢現,再輕輕虛按一下,采芝山瞬間恢復舊樣,輕輕揮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圖,靠牆懸停,陳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歸原位,再握拳又驟然張開,陳平安就像置身於采芝山的一座崖畔涼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間,虯枝橫斜涼亭額眉處,如文士為淑女巧畫黛眉,竟然猶有陽光灑落,透過古松枝葉,涼亭內如布滿了金色魚鱗。

  陳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涼亭中,舉目遠眺,一襲青衫,渾身金光。

  收起這份風景異象,陳平安對種秋笑道:「以後我們可以在這裡待客,請人喝茶飲酒,風景極佳,反正可以隨意縮地山河,憑喜好揀選畫面地點,無異於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聯袂遠遊了。」

  種秋笑著點頭。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

  一幅山水堪輿圖,還能這麼耍出這種花樣來?

  這位元嬰境劍修,到底是個實誠人。

  種秋突然笑著朝崔嵬伸出手,劍修默默給出一顆小暑錢。

  種秋收起小暑錢,笑道:「回頭請崔兄喝酒。」

  陳平安有些疑惑。

  種秋解釋道:「來之前,與崔嵬賭一事,我押注山主到了風鳶渡船上邊,第一件事就是仔細逛遍船艙,崔嵬覺得山主登船的第一件事,怎麼都該是挑選住處,再下船艙,然後只是隨便瞄幾眼。」

  陳平安嘴上說著小賭怡情,挺好的,一邊以心聲與崔嵬道:「你不早說,方才登船就該與我知會一聲,我肯定幫你掙這顆小暑錢,事後分賬,甭管到時候我們倆賺大頭,總好過你虧錢吧。」

  崔嵬無言以對。

  這種沒賭品的勾當,他還真做不出來。

  崔嵬以前還不太相信一個傳聞,現在是毫不懷疑了,家鄉那邊曾經有個鋪子,十個酒鬼九個托。

  陳平安的四位嫡傳弟子,這會兒相處一室,坐在一張桌上。

  郭竹酒還是少女模樣,腰懸一方抄手硯,她與裴錢相對而坐。

  久別重逢,見面憐清瘦吶。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後,毫不猶豫認了裴錢當大師姐不說,還一口氣認了趙樹下當師兄,趙鸞當師姐。

  趙鸞有些不安,郭竹酒給了個天經地義的理由,趙鸞你長得多漂亮啊,不當師姐就可惜了。

  只要隱官師父一天沒有正式收取關門弟子,那麼自己就會一直是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就會有來越多的師姐、師兄!

  皇帝寵麼兒嘛。

  裴錢問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然後她一問出口,再看那郭竹酒的架勢,裴錢就悔青了腸子。

  因為郭竹酒早有準備,先給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幾頁紙,咳嗽幾聲,開始照著讀了。

  趙樹下和趙鸞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是一座嶄新天下的風土人情和奇聞異事。

  只是等到郭竹酒從袖中又摸出一摞紙張,一手端碗喝水潤嗓子,一手使勁晃了晃,嘩啦啦作響。

  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師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聽完一場聲情並茂的「說書」,一個說要練拳,一個說要吐納,溜之大吉。

  這間屋子是裴錢的住處,她躲都沒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說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宮那邊,是鎮宅之寶,她回頭跟裴錢一起去五彩天下遊歷,再還給大師姐。

  裴錢單手托腮,望向窗外,說沒問題。

  郭竹酒臉頰貼著桌面,看著裴錢,好奇問道:「裴錢,你這個丸子頭髮髻,平常打理起來麻不麻煩,要是不麻煩的話,明兒我也扎個。」

  裴錢微笑道:「簡單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頭,再換了一邊臉頰貼桌,「裴錢,聽說這邊有鬧洞房的風俗,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們的床底下啊?」

  裴錢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沒結婚。」

  郭竹酒哈了一聲,眨了眨眼睛,「聽小米粒說你在江湖上闖出了偌大名聲,給我說道說道?」

  裴錢搖搖頭,「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說的。」

  本以為郭竹酒會繼續讓自己頭疼下去,不曾想裴錢很快就聽到了微微的鼾聲,竟然睡著了。

  渡船南下。

  月湧大江流,危檣獨夜舟。

  抬頭是月,低頭人間。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萬家。

  賈老神仙與陳靈均,兄弟二人,一邊賞月小酌,一邊談心呢。

  老道長撫鬚沉吟道:「有機會,得趕緊寄封信給周首席。」

  陳靈均疑惑道:「幹啥,缺錢花了?回頭小張賬房發供奉薪水,你將我那份一並拿去。」

  我的錢,就是兄弟的錢,兄弟的錢,就是酒水錢。

  老道長唏噓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來,估摸著首席位置不保。」

  陳靈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們這位小陌兄弟,確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勁敵!」

  兩兄弟對視一眼,放聲大笑。

  莫怪咱們兄弟二人不講江湖義氣,實在是小陌太厚道。

  陳平安比較意外,因為自己這麼快就見著了那個魏羨的弟子,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姓柴名蕪。

  魏羨馬上要跟隨一支大驪精銳邊軍趕赴蠻荒天下,就在新老龍城那邊,臨時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還將一封書信給了柴蕪,讓她親手交給山主陳平安。

  小姑娘長相秀氣,文文靜靜的,個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齡人略瘦些。

  不知為何,陳平安總有一種錯覺,眼前姑娘,小小年紀,臉上就像寫了四個字,我想喝酒。

  陳平安打開信封,看完信上內容,就覺得自己的那種錯覺,是有理由的。

  魏羨只說讓陳平安幫忙找幾個高人,為小姑娘傳授山上幾門仙術,要是山主願意親自傳道是更好。

  不用擔心什麼貪多嚼不爛的,教什麼,她就學什麼,學不學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羨只有一個要求,柴蕪的拳腳功夫,得由他這個當師父的親自來教。

  魏羨在信的末尾,還專門提及一事,柴蕪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這邊別虧待了。不白喝酒,他回頭會補上錢。

  跟陳平安這位山主對話,小女孩也沒什麼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雙手擱放在膝蓋上,既不拘謹,也不懶散。

  她就跟一個不諳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沒啥兩樣。

  陳平安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為身形消瘦的關係,顯得小姑娘一雙眼眸尤其大。

  陳平安拿出一壺酒水,遞給柴蕪,笑道:「你師父說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記得注意控制酒量。」

  小姑娘終於露出幾分靦腆神色,笑了一下,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接過酒壺後,保證道:「只喝兩碗酒,四兩酒,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羨在信上的說法,柴蕪酒量隨他,很不錯。

  她一般喝半斤燒酒,喝多了會吐,但是可以吐完再喝,一斤燒酒還是拿得下來的,還不會頭暈,可喝少了就會不盡興……

  懷捧酒壺,到門口那邊,小姑娘轉頭問道:「山主,要關門嗎?」

  陳平安笑道:「隨意。」

  小姑娘就幫著關上房門。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觀察柴蕪,在小姑娘關門離開後,小陌開門見山道:「公子,我打算將那把本命飛劍剝離出來,贈予柴蕪。」

  小陌補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實在是這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修道資質太好。

  就算是見過了無數山巔風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見柴蕪,還是倍感驚艶,簡直就是得天獨厚的仙材。

  老天爺賞飯吃不說,還像是擔心柴蕪吃不飽,又送給了柴蕪一隻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煉氣,想要汲取天地靈氣,得憑藉一座長生橋,勾連兩座天地,再抽絲剝繭,分先出個清濁有別,頗為艱辛。此外還需開闢本命竅穴,作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樁難事。

  小陌難得如此堅決,解釋道:「想必公子已經看出來了,柴蕪汲取靈氣,不存在任何障礙,就算直接丟給她一堆神仙錢,她都能吃得一乾二淨,幾乎沒有任何損耗流失,這種修道胚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錢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皚皚洲劉氏手裡,估計柴蕪的修道之地,就會是那位財神爺的財庫裡邊了。」

  如果柴蕪得了小陌的那把飛劍,再被她成功煉化為本命物,汲取靈氣的速度,就會更加驚人,如鯨吞如龍汲水。

  陳平安有些為難。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飛劍,不要任何傳道名義,絕不會與魏將軍搶徒弟。如果可以的話,公子都不用說是我送的。」

  越早給出那把飛劍,越早煉化,柴蕪的大道裨益越大。

  陳平安皺眉說道:「這只是其一,另外你的境界修為怎麼辦?」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用跌境,可終究會折損修為,影響到小陌出劍的殺力。

  就像小米粒說的那句無心之語,天底下誰掙錢都不容易。

  那麼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頸,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頸,小陌的飛升境圓滿巔峰,亦是不一般的巔峰。」

  為人處世,小陌與自家公子已經學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門在外,跌境為敬,與那酒桌上的先幹為敬你隨意,是一個道理。

  其實些許修為折損,對小陌而言,確實影響不大。

  真要有什麼遞劍分生死的機會,無非是祭出那把勝負手飛劍的事情而已。

  所以贈劍此舉,還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覷了浩然山巔修士的殺力。

  連同自己在內,蠻荒天下的那撥長眠修士,注定沒有一盞省油燈。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也不是防禦最强的那個。

  但小陌可以篤定一事,自己絕對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蠻荒天下摻和什麼了。

  而這座浩然天下,能夠讓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巔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約莫是雙手之數。

  何況相當一部分,都與自家公子關係不錯。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劉聚寶。

  陳平安正色問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點頭道:「那就有勞公子轉贈此劍了。」

  雙指拈起,好似虛握一物,隨後出現了一條劍氣流轉的鮮紅色彩,如一條火龍。

  竟然是那把大煉的本命飛劍,就這樣被小陌從本命竅穴當中,硬生生剝離扯出,最終凝為一枚長約三寸的火紅劍丸……

  陳平安忍不住駡道:「小陌你大爺。」

  劍修剝離本命飛劍一事,傷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這麼輕描淡寫不當回事的。

  陳平安不得不第一時間祭出籠中雀,幫忙遮蔽天機氣象,不然估計整條風鳶渡船,都要誤以為遭遇了大修士的術法轟砸。

  然後陳平安取出一把自己親手製造的槐木劍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沒個名字的本命飛劍,氣笑道:「這麼一份天大的見面禮,具體怎麼送,該怎麼跟小姑娘說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說清楚的,我可沒臉貪功瞞報。」

  小陌難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貪墨此物就行。」

  陳平安直楞楞看著小陌,跟誰學的?

  之前朱斂私底下找到自己,對小陌贊不絕口。

  因為小陌與他說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約莫是近朱者赤的緣故」。

  小陌尷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適合這麼輕佻聊天,還是得本色做人。

  與誰學都不如與公子學,來得事半功倍。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飛劍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傳。

  希望柴蕪得此福緣,此後修行路上,她能夠多加珍惜,將來若是遇到類似的有緣者,也能如今天小陌一般,繼續將這把飛劍傳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點憧憬未來了。」

  風鳶渡船在中岳附近一處名為苦葫蘆的仙家渡口停岸,因為有大小兩座湖泊相連,形若葫蘆狀,由此得名。

  其實湖水極為清冽,至於為何名字中會有個苦字,山上一直沒有明確說法。

  渡口那邊,山君晉青和一位文氣濃郁的青衫文士,並肩而立。

  此外還有盧白象和兩個弟子,元寶元來,也在這邊等候風鳶渡船。只不過葫蘆渡人多眼雜,師徒三人已經悄然登船。

  盧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儲君之山的供奉,弟子元來還曾在山中得到一樁仙緣。

  有小米粒在,就沒有陳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所以這次元寶去往桐葉洲,到時候她見著曹晴朗的第一面,陳平安就得瞧幾眼,看看那個傳聞是不是真的屬實。

  雖說舊朱熒劍道雙璧之一的元白,最終還是沒能離開正陽山,跟隨晉青來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處被正陽山祖師堂命名為篁山的地方,負責籌建正陽山下宗事宜,一旦摘掉宗門候補的後綴二字,元白就會成為一宗之主,只不過元白的境界,多半會在元嬰境停滯不前了,這也是正陽山放心讓元白住持未來下宗事務的根源之一。

  可晉山君還是很念陳山主的這份情,所以爽快答應落魄山這邊,以後風鳶停岸費用,一律打五折。

  其實上次崔東山坐鎮渡船,南下桐葉洲,中途停歇苦葫蘆渡,其實當時渡船之上有個化名邵坡仙的劍修,晉青登船時,沒有與之見面。

  但是等到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廟後,就站在在門口那邊,畢恭畢敬,與那條倏忽間沒入白雲中的渡船,遙遙作揖拜別。

  陳平安帶著小陌下了渡船,笑著快步前行,抱拳行禮道:「見過晉山君,吳郡守。」

  青衫文士,是家鄉那邊的老熟人了,正是吳鳶,當年在龍州槐黃縣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滿了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丟下的軟釘子,最終黯然離開龍州,等於是被貶謫到了中岳山腳處的一個小郡,如今成了個大驪偏遠邊境的官員,官身依舊是郡守,作為國師崔瀺的記名弟子,又是龍州槐黃縣的首任縣令,仕途攀升一事,簡直是高開低走得無以復加了,在當地官場看來,吳郡守至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門撈個閒職,在那邊養老。謚號?追封?做夢呢。

  但是陳平安知道,吳鳶很快就會回調,破格升任為舊龍州、新處州的「新任」刺史。

  晉青抱拳,朗聲笑道:「見過陳山主。」

  吳鳶作揖還禮,微笑道:「吳鳶拜見陳師叔。」

  被吳鳶稱呼為小師叔,讓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今天來,是與中岳山君商議開建采石場,砍伐木材,購買河砂三事,當然都不是什麼尋常的木石,只說中岳一座儲君之山獨有古檀木,在寶瓶洲的名聲,就僅次於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國宮殿棟樑廊柱和鹵薄儀仗的首選,朱熒王朝專門在山腳設置采辦處,一直被皇家宮廷壟斷開采,都不是什麼按棵售賣,而是論斤賣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東山跟晉青談妥了意向,卻沒能談攏價格,就只好讓先生親自出馬了。

  南邊的桐葉洲幾乎處處是遺址廢墟,陸陸續續復國,對於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地大物博的桐葉洲本地當然也有,只是一來開采不易,二來各個仙家一樣需要恢復祖師堂,總要先緊著自家的仙府重建,再加上桐葉洲山上山下,比闊一事,蔚然成風,爭搶著當那冤大頭,哪怕拴緊褲腰帶,或是與人賒帳借債,都要將皇城宮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戰前更加氣勢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靜看著自家公子,與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談笑風生,價格一事,都沒什麼好事多磨的,好像山君晉青就等著自家公子露個面而已。

  采石場,伐木和河床挖石砂三事,甚至無需落魄山這邊派人監工,晉青只讓陳山主放心便是,細水流長的買賣,沒必要為了幾顆神仙錢丟了自家中岳的臉皮。

  陳平安笑著點頭稱是。

  沒來由想起一個可能是出門沒翻黃曆的仙家門派,好不容易從魏檗的北岳地界搬遷到了中岳,結果就碰到了山君晉青大辦了一場夜遊宴。

  真是個足可令人熱淚盈眶的意外之喜……

  風鳶渡船繼續南游。

  種秋和盧白象,兩個出自福地的同鄉人,久別重逢,就相約對弈幾局。

  小陌在旁觀戰,觀棋不語真君子。

  凝佇久,聞棋子落枰聲,一聲聲靜。

  一間屋內,於斜回盤腿而坐,正在吐納煉劍,崔嵬就在旁觀察弟子的氣機流轉,尋找細微處的瑕疵。

  裴錢在船尾那邊,正在給趙樹下教拳。

  有那麼點代師授業的意思。

  趙樹下練拳專一,只在撼山拳上邊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頸。

  境界不低,卻也不高。

  不低,是相對於一般的純粹武夫,不高,是相較於師父的落魄山。

  無論是前輩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還是同齡人的裴錢,岑鴛機,元寶元來他們,趙樹下這麼多年的武學之路,都顯得極為平常,毫無懸念的資質墊底。

  尤其是面對同為師父嫡傳弟子的大宗師裴錢,趙樹下難免自慚形穢。

  教拳不餵拳,等於白忙活。

  切磋一場,只不過裴錢出手極有分寸,不管是拳頭,還是肘擊,腳踹,即便點到即止,看似蜻蜓點水,可裴錢再壓境,還是讓趙樹下沒少吃苦頭。

  等到裴錢收拳停步,趙樹下臉色微白,手臂顫抖,搖搖欲墜。

  雙方各自後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錢輕聲說道:「趙師弟,你的拳腳有點死板了,遞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終究差了點意思。」

  畢竟是同門,所以裴錢說話,還是很克制了,措辭謹慎,免得傷了這個師弟的自尊心。

  趙樹下又不是什麼笨人,其實知道這個裴師姐的良苦用心。

  裴錢給他餵拳,就是浪費她的時間。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趙師弟,你的拳意氣象,其實很好,得了個『正』字之意,再接再厲。」

  趙樹下的六步走樁,早已走得爐火純青。

  但是武夫問拳,終究不等於比拼拳法樁架,所以趙樹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臺,也遠遠算不得什麼優勢。

  與人越境問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錢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師父好像故意不傳授趙樹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蕪今天喝完兩碗酒,將兩隻白碗疊放在桌上,小姑娘打了個酒嗝,開始修行,繼續煉化那把名為「薪火」的飛劍。

  之前山主親自傳授給她一道煉物仙訣,但是學問太高深了,字數還多,而且都是些沒聽過的生僻詞匯,她就像喝高了,頭暈……

  最後山主就讓那個贈送飛劍的小陌先生,過來跟自己聊天,聊了一會兒,她就大致聽明白了,只需要用點心,將那口氣,像蛛網一樣散開,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時走七八條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線,小陌先生都說得真切,有人幫忙指路,柴蕪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燭鋪子跟老師傅學折紙沒啥兩樣。

  陳平安坐在張嘉貞的賬房內。

  納蘭玉牒在這邊幫忙打雜,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一手翻動賬本,一手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

  從韋文龍,到張嘉貞,再到納蘭玉牒,只說賬房先生,落魄山確實人才輩出,都沒有什麼青黃不接的憂慮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無奈,先前傳授小姑娘煉物之法,反復說了兩遍口訣。

  一問一答。

  聽明白了嗎?

  聽不懂。

  記住內容了嗎?

  記不住。

  最後陳平安只能搬救兵,喊來小陌幫忙為小姑娘傳道。

  陳平安坐在一旁,看著小陌與柴蕪的一個問話一個點頭,山主又被震驚得只能默默喝酒,壓壓驚。

  終於懂了。

  只有修道天才與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寧姚教陳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場,一樣的無奈。

  納蘭玉牒好奇問道:「隱官大人,中岳那邊的檀木很占地方啊,這也就罷了,畢竟檀木值錢,可是采石場和河床出産的石砂兩物,又重又占地方,價格也很難上去,風鳶是條跨洲渡船唉,從寶瓶洲中部一路運到桐葉洲,成本太高了,咱們會不會虧錢啊。為何不讓比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這筆買賣?」

  陳平安笑了笑,轉頭望向張嘉貞,「嘉貞,你幫玉牒解釋一下緣由。」

  張嘉貞說道:「如今桐葉洲各國百廢待興,什麼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畫,而是一國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們掙的不是當下錢,而是一筆未來錢,此外我們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處好關係了,建立起長久的商貿往來,做好鋪墊,這對風鳶渡船來說,就不愁未來沒有掙大錢的機會,再者我們甚至可以現在就以一個極低的價格,從各國將相公卿手中,大肆購置那些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願意高價入手的『無用之物』,故而風鳶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傾斜的,玉牒,你要是將這些因素計算在內,就會發現隱官大人和崔宗主的這筆中岳買賣,不但划算,而且極其掙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此理。買賣一事,真金白銀當然重要,但是同時也需要明白一個道理,在帳簿外邊見大錢。」

  納蘭玉牒聽得眼神熠熠,「學到了學到了!」

  陳平安笑道:「再就是桐葉洲山下缺金銀,山上缺神仙錢,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錢一事掙人情。」

  納蘭玉牒問道:「放高利貸?誰敢不還錢,就讓米大劍仙找上門去砍人剁手?!」

  張嘉貞其實也想知道答案,因為如今不少別洲勢力,就都在桐葉洲那邊做這種事情,是一樁堪稱暴利的生意。

  陳平安搖搖頭,「別人都這麼做,我們不這麼做。」

  納蘭玉牒想了想,憂心忡忡道:「樹大招風呢,會不會惹來仇視和被孤立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劍仙坐鎮下宗嘛。」

  張嘉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與隱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國君主與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貸,到時候如何償還?自然是均攤到百姓頭上。

  陳平安朝張嘉貞虛按兩下,然後開始翻閱賬本,「我們繼續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産,比如狐國的符籙美人,因為如今狐國三方勢力之間再無血腥廝殺,都是一些壽終正寢的老狐,兵解離世後的遺蛻,數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東山在信上說起一事,機緣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位桐葉洲玉芝崗的淑儀樓修士,年紀不大,都是百來歲,當初玉芝崗宗門覆滅之時,三人剛好在外遊歷,得以僥倖逃過一劫,使得淑儀樓冠絕一洲的符籙美人,沒有就此香火斷絕。雖說這三位弟子的手藝,比起那兩位淑儀樓道侶師尊的丹青聖手,要遜色不少,但是問題不大,三位淑儀樓弟子只需要繪製美人,他崔東山和老廚子,都可以完成最後的「點睛之筆」。

  此外只說採購家鄉小鎮民窯燒造的瓷器,還有還需要去彩衣國洽淡的鬥雞杯、地衣等物,具體的數量比例,就需要根據後續的售賣情況,進行一次次的細微調整,比如有些貨物的利潤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壓貨囤積,對這些相對瑣碎的細節,陳平安門兒清。

  畢竟關於此事,倒懸山春幡齋的賬房裡邊,個個是行家裡手,就連桌子靠門的米大劍仙,避暑行宮的扛把子,都不算門外漢。

  做生意,其實就是翻山與趟水兩事,所謂翻山越嶺,無非是打破當地商貿壁壘,再試探一條條流水財路的深淺。

  還有桐葉洲那些四處流散的孤本善本書籍,陳平安在驅山渡那邊就已經見識過了,還有不少昔年被譽為一片千金的名貴官窯,跟那些書籍是差不多的下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賣,各大渡口,隨處堆積,鋪子都不稀罕還價。不過這樣的撿漏機會,最多再過一二十年,想必就會逐漸消失,重新變成那個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的說法。

  這天清晨時分,一輪紅日躍出海面。

  風來水面,坐看雲起。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

  趙樹下在屋內六步走樁,突然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師父。

  陳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樁。」

  師徒一起去往船頭那邊,陳平安笑道:「這麼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沒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補上。」

  陳平安今天教了張山峰自創的那套拳法。

  趙樹下依舊是有樣學樣,可惜學了個形似神不似。

  陳平安就幫忙查漏補缺,趙樹下神色愧疚,輕聲道:「師父,我資質差,給你丟臉了。」

  也就是在落魄山,不然擱在任何一個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門派,肯定少不了幾句碎嘴閒話,或是玩味視線。

  在落魄山這邊,沒有誰在背後嚼舌頭,因為都是……當面說的,比如陳靈均和白玄,每次見了麵,喜歡摔袖子劈啪作響的青衣小童,就會老氣橫秋告誡幾句,樹下啊,練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們裴錢,那境界嗖嗖嗖的,無妨,我今兒傳你幾手絕世拳法,蜈蚣蹦曉得不,看好了……至於白玄,趙樹下每次路過那個行亭攤子,白玄都要招呼他進去落座喝茶,被拉著閒扯幾句,樹下啊,你跟某人作為同門,你竟然打不過一個娘們,讓我很失望啊,別楞著啊,喝茶喝茶,我這茶水,與隱官大人在家鄉那邊的鋪子酒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漲境界的……

  其實被陳靈均和白玄兩位大爺這麼一鬧,這讓趙樹下反而心裡好受很多,平時練拳反而不那麼著急了。

  陳平安氣笑道:「說什麼混帳話。」

  重重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習武天賦,但是一定要相信師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

  風鳶渡船在此停泊。

  無巧不成書,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涼亭。

  陳平安帶著小陌,還有陳靈均和賈老神仙,在這邊落腳。

  大驪舊南岳,曾經是貨真價實地積土成山而成,如今的新南岳,亦是如出一轍。

  由大驪王朝牽頭,南岳舊址周邊十數個大小國家,合力促成此事,畢竟需要一座大岳,幫著穩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氣運。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條「改京城不改五岳」的不成文講究。

  一洲即一國的大驪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後,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岳依舊,在誰的國境內,就誰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就成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脫離大驪宋氏管轄的大岳山君。

  用范峻茂的說法,就是一個字,爽!

  一場大戰過後,其實整座南岳都給打沒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而南岳數座儲君之山中,也只有采芝山得以僥倖保全大半,作為妖族大軍臨時設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如此一來,采芝山作為整個寶瓶洲南方為數不多的大山,愈發顯得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涼亭那邊,一身墨綠長袍的范峻茂盤腿而坐,見著了陳平安一行人,也只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卻是頭戴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寶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寶。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見了這兩位,肯定會誤以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而范峻茂就只是個祠廟的女子神侍。

  王眷也參加了正陽山的那場觀禮,下榻於撥雲峰,當時一洲山神齊聚,與鄰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遙遙對峙。

  當時正陽山祖山那邊,傳信飛劍如花開,王眷就收到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還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轉交給範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離開了正陽山。

  范峻茂背靠欄桿,開門見山道:「說吧,怎麼償還這筆恩情。」

  陳平安笑道:「真不是討債來了,就只是敘舊,大不了以後渡船路過渡口,你這個山君與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范峻茂說道:「少來這套,你不登門找我,我也會找你,終歸得有個章程,不然以後就咱倆別敘舊了,難道見著你,就先給恩公磕個頭?再說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條渡船百年千年,沒個盡頭的混帳事。」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南岳各路神靈轄境內的一切天材地寶,只要是可以兜售、並且願意買賣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須價格公道,以最低的市價入手。」

  范峻茂大手一揮,「就這麼說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遊宴,管夠。」

  一旦范峻茂躋身玉璞境一事。

  就得按例舉辦夜遊宴。

  陳平安笑道:「還有一事相求,我想要與王山神求-購采芝山的幽壤,約莫三千斤,當然多多益善,價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萬年土的一種,在寶瓶洲極負盛名,是英靈陰物開闢道場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離采芝山之時,大驪王朝專門幫忙將所有幽壤搬遷一空,絕不留給妖族大軍。

  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揮。

  王眷趕緊以心聲提醒道:「範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驪宋氏前些年陸陸續續,已經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這邊只有兩萬斤,範山君是清楚的,這幽壤若是少於萬斤規模,就不成氣候了,極難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會年年遞減。」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還是大手一揮,與陳平安說道:「我那邊還有一萬斤,都拿去,沒什麼價格不價格的,幽壤再珍貴,都比不上那塊玉牌。」

  此物正是讓范峻茂重新火速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供了一萬斤幽壤給南岳。

  其實前些年,這位采芝山的儲君山神挺尷尬的,因為一場大戰過後,南岳都被徹底打沒了,就有了個大儲君小山岳的格局,這讓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嬰境後,都沒敢舉辦夜遊宴,不然提升躋身品秩一事,對於一座大岳儲君山頭而言,能算小事?

  只能等著山君范峻茂的恢復境界,再一起辦夜遊宴了。

  所幸範山君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陳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羨慕幾分,這些地位顯赫的五岳神靈,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范峻茂都不給陳平安說些客套話的機會,問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條褲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請北岳那邊送些熟門熟路的管事婢女過來南岳,我那場夜遊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能辦得太差了,這種事情,就數北岳經驗最豐富,是一洲公認的,陳平安,這種事情,總不至於為難吧?」

  還真不是范峻茂開玩笑,仙家慶典一事,最為麻煩,譜牒仙師和山水神靈、還有將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亂七八糟一大堆瑣碎事。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這種事情,半點不為難,我們魏山君是一等一的行家裡手。」

  范峻茂看了眼那個穿得花裡花俏的目盲老道士,轉頭對采芝山山神說道:「以後你與這位風鳶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來。」

  王眷笑著點頭。

  至於範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萬斤幽壤,問題不大,等到南岳舉辦夜遊宴慶典,采芝山這邊再送出去一萬斤就是了。

  隨後范峻茂拗著性子,陪著陳平安他們一起登山遊覽風景。

  賈老神仙與山神王眷相談甚歡。

  老龍城遺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隨處可見的大興土木,塵土飛揚。

  陳平安與孫嘉樹和董水井,相約在大海之濱。

  除了小陌,還有難得現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劍仙。

  聊完了正事,當然是老規矩,拉他們入夥,一起跨洲掙錢。

  這裡曾經有一處荷花浦。

  這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陸地處,第一眼所見風景,尤其記憶深刻。

  米裕就試探性問道:「能不能重新種上十里荷花?」

  孫嘉樹點頭說可以,只是一聽神仙錢數目,米裕大吃一驚,要遠遠過於自己的預估,一下子就沒了與隱官大人借錢的念頭。

  孫嘉樹笑著解釋道:「海上植荷,不比尋常,荷花又是仙家種,維護起來,花錢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帶頭,其餘幾個家族共同出錢,也就是個花錢掙臉的門面事。

  米裕嘆了口氣,錢是英雄膽,自己兜裡還真沒幾個神仙錢,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陳平安笑道:「這筆錢,我們落魄山來出好了。」

  米裕有些難為情,立即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別了,我就是隨口一說,千萬別花這個冤枉錢。」

  孫嘉樹點頭笑道:「買荷種荷兩事,可以由米劍仙出錢,之後養護一事,就讓新老龍城幾個大姓負責,我去幫忙找人商議此事,相信不會有什麼異議。」

  劍氣長城的米攔腰,要在這邊種植荷花,重建仙跡,老龍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個牆頭草,誰敢說個不字。

  到時候老龍城這邊估計還得立碑撰錄此事,植荷人,米裕。

  孫嘉樹知道陳山主的用心。

  一舉兩得,讓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願,同時也算幫了孫家一個不大不小的忙。

  如今幾個大家族之間,各有靠山,不同於以往的苻家一家獨大,都跟大驪朝廷的官場攀附上了關係,故而相互間的勾心鬥角,愈演愈烈,由孫嘉樹提出此事,可以幫自己家族省去許多麻煩。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今孫家的山上盟友,是那座落魄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與落魄山的合夥買賣,孫家始終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條渡船,跨洲泛海。

  兩洲之間的廣袤大海,皆是戰場遺址。

  一路離開陸地數千里的海面之上,時不時都會有修士,施展辟水術法,入海打撈法寶。

  此事之前被大驪王朝禁絕,朝廷專門派遣一撥隨軍修士和青烏先生,在此尋覓海中遺落寶物,任何收穫,都必須收繳宋氏國庫。

  前不久才剛剛解禁,寶瓶洲和桐葉洲兩洲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之多,聞風而動,蜂擁而來,更有不少消息靈通的,早就在老龍城遺址那邊趴窩了,雖說注定撿不著大漏,畢竟已經被大驪修士反復搜刮了幾遍,可是大驪開禁後,不乏有人已經發了一筆橫財,老龍城幾大姓氏專門有修士購買這類寶物,隨便轉手一賣,就掙了個盆滿鉢盈。

  米裕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身邊的隱官大人。

  這種勾當的真正宗師,就站在自己身邊呢。

  下邊那些碰運氣撿破爛的練氣士,得認個祖師爺,若是先來這邊敬個香,說不定真會有些意外收穫。

  隱官大人立即斜眼看來,米劍仙悻悻然。

  海上有幾個修士身影,瞧見了那條風鳶渡船,就急匆匆御風趕來,是一撥桐葉洲修士,在這邊還真掙著了錢,就想要搭船南歸家鄉,不然御風跨海,太過辛苦,意外還多。

  修士開口說話,卻是寶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驪官話。

  沒辦法,今時不同往日了,要是不會說這大驪官話,在老龍城這邊根本混不開。

  一聽說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

  二話不說,得罪,告辭。

  陳靈均瞧見這一幕後,捧腹大笑,哎呦喂,笑得大爺肚子疼了。

  人的名樹的影。

  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山上門派,美其名曰觀禮道賀,實則是一場氣勢淩人的問劍。

  寶瓶洲獨一份的,與那北俱蘆洲真心沒啥兩樣了。

  問劍別家宗門,這在寶瓶洲歷史上,好像是首例。

  這大海之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還搭船?主動上賊船入匪窩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沒命下船。

  這讓毫無用武之力的賈老神仙,既欣慰又遺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門的威名遠播,遺憾的是,對方都未領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風鳶渡船已經可以依稀看到桐葉洲陸地的輪廓。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來到位於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一行人,登山拜訪天闕峰青虎宮。

  先前祖師堂都搬遷去了寶瓶洲,老元嬰陸雍更是成為了大驪王朝的二等供奉,傳說跟大驪藩王宋睦,更是關係不淺,有份私誼。

  上次陳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話。

  「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

  在那之後,陸雍就挑了個好時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氣運,最終運道相當不錯,成功煉出兩爐子的坐忘丹,一股腦兒送給了葉芸芸的蒲山雲草堂,老真人破例沒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規矩,偷偷昧掉兩三粒。

  其實葉芸芸那邊,按照預期,能夠花重金買到一爐,就已經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結果白送了兩爐,並且是青虎宮一位宮主嫡傳弟子,親自送到了蒲扇雲草堂,一向不太喜歡待人接物的葉芸芸,親自待客,這位女子止境武夫,想要按照事先跟那位曹仙師的約定,以山上的市價購買這兩爐子價值連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宮的金丹道人,執意不收錢,也不管這位被譽為黃衣芸的女子宗師,是什麼止境武夫,道士只是咬定一事,要麼蒲山草堂白拿,要麼自己就帶回了。

  反正自家青虎宮的坐忘丹,還真不愁賣。

  當得起「天下獨一份」的說法,可遇不可求,此丹極難煉成,因為除了青虎宮那門密不外傳的師承煉丹秘術,還有至關重要的一味煉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所以是昔年一洲地仙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不然也無法成為桐葉洲祖師堂的「御用」賞賜之物。

  陸雍早年每次煉丹成功,都會故意偷偷「克扣」下一兩顆,白送給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門預定的一爐子丹藥,丹藥顆數歷來是沒個定數的。

  賣給一洲各大宗門,那是圖錢,外加掙份香火情。

  白送給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俠義之風。

  而因為一樁陳年恩怨,使得陸雍公認是一洲修士當中,最反感江湖武夫的一位陸地神仙。

  所以葉芸芸才會那麼意外。

  陳平安今天與老神仙一番敘舊過後,破天荒有些難為情,「陸老哥,我可能需要與你預定一爐坐忘丹了,十年之內都可以。」

  因為此丹能夠幫助練氣士溫補心竅,梳理和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種修行細微隱患,對於如今跌境極為慘重的陳平安來說,這青虎宮坐忘丹,剛好對症下藥,所以可能比起任何珍稀丹藥,都要來得一場及時雨。絕不是什麼錦上添花,是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

  不然陳平安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龍湫,金頂觀,大泉王朝等,都紛紛求丹。更不談北邊的寶瓶洲,還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府邸,神誥宗,老龍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觀,也都有預定。按照既定安排,別說一兩百年,三百年之內,陸雍都不得閒。

  但是陸雍卻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貧道手上還剩下幾顆,這就給陳老弟拿去。」

  本來是打算送給幾位嫡傳和再傳弟子,作為未來開峰的禮物,前些年跟隨自己一路顛沛流離,勞苦功高,在那寶瓶洲,從頭到尾,最早落難之時,受盡白眼,等到無償為大驪邊軍煉丹一事,風水輪流轉,變得備受敬重,不少寶瓶洲仙府都與青虎宮嫡傳或暗示或明示,想要招徠他們,更換師門,卻始終沒有任何一人想要脫離青虎宮祖師堂譜牒。

  早知道陳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白送兩爐給葉芸芸,就不那麼實誠了。

  陳平安剛要說話,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見外話,就休要提了,白白傷了自家人的情誼。」

  陳平安笑道:「青虎宮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陸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單,風鳶渡船都可以幫忙購買,這樁買賣,落魄山就一個宗旨,不虧錢不掙錢。」

  陸雍哈哈笑道:「唯獨此事,涉及師門顔面,我就不與陳老弟客氣了。」

  隨後陸雍主動邀請落魄山一行人出門賞景。

  暮秋山行。

  天風淡淡月,泠泠玉磬聲。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繼續南下。

  終於到了崔東山親自選址的那座未來下宗。

  崔東山,曹晴朗。隋右邊,小廚子程朝露。邵坡仙,蒙瓏,石湫。

  在渡口這邊等候已久。

  附近還有一大幫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擴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還是懸而未決。

  而崔東山挑選此地,也不是什麼山水形勝之地,不過占據了方圓六百里之地,位於兩國接壤的邊境地界。

  周邊也沒有什麼山水神靈,離著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歷史的土地廟,余杭郡導社。

  好像崔東山故意選擇了個一窮二白的地方。

  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從大驪京城寄出的書信提醒後,崔東山就更加篤定了,因為一開始按照這對先生學生與周首席的推衍謀劃,下宗選址,是要打亂金頂觀「七現兩隱」的兩重謀劃,不但要守住已無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香火,不被小龍湫占據遺址,還要盡可能攔阻金頂觀與青虎宮的結盟。

  只不過前者是當務之急,後者屬於可有無可。

  避暑行宮裡邊藏書極多,其中有道家雲笈七簽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過是宗門候補山頭的道觀,杜含靈不過是一個元嬰境修士的觀主,所謀甚大,手筆之大,可謂通天。

  一旦這座北斗七星加輔、弼兩隱的大陣,構建完畢,金頂觀就等於囊括小半個桐葉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氣運。

  但是既然這其中有中土陰陽家陸氏的謀劃,崔東山就乾脆放棄了那個「從中作梗」的打算,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經沒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頂觀杜含靈,到底能折騰出一份多大氣魄的「法天象地」。

  兩撥人相聚。

  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與陳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後,再次彎腰作揖,抬頭而笑,「誠心誠意,謝過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還禮,「小陌見過崔宗主。」

  衆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陳平安與崔東山閒聊。

  崔東山笑道:「金頂觀那邊,不可謂不小心謹慎,對太平山和青虎宮沒了非分之想,收手極快。只留下個小龍湫,還不知道輕重利害,繼續想著收攏太平山附近的殘餘道韻,煉化成那把太平山祖傳的明月鏡。結果黃庭莫名其妙從五彩天下返回,問劍一場,祖師堂都給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猶不罷休,竟然就在那處祖師堂廢墟旁,結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黃庭,其實是與郭竹酒一起從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只不過一個去了寶瓶洲,一個回到了家鄉桐葉洲。

  陳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驚蛇了。」

  之前陳平安去了趟太平山,在那邊動手,鬧出不小的動靜,更做成了一樁密事,打殺了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之後還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宮,杜含靈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一番權衡利弊過後,金頂觀只能退而求其次,大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陣的品秩。

  如果撇開已成定局的敵對關係,杜含靈確實稱得上是一方梟雄。

  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北邊的金頂觀,中部的白龍洞,南邊的蒲山草堂,三方都是發起人,最終總計十六個雄踞桐葉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藩屬勢力三十四家,共同締結盟約,名義上一起對抗別洲勢力。因為葉芸芸不管事,只是頂著個虛銜,所以金頂觀和白龍洞,在那場桃葉之盟之後,兩位仙師,分別被譽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東山站在山腳,指了指,說道:「先生,必須等著你來這邊,才能竪起山門,到時候可能還需要剪彩。」

  陳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當年都沒這麼麻煩。

  陳平安突然說道:「下宗慶典,就選在明年立春這一天好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

  立春,四時之始,一歲之首,陽氣升發,萬物始生。

  崔東山輕聲說道:「先生,掛像一事,怎麼說,找誰畫?」

  因為是下宗,那麼祖師堂掛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開始懸掛上宗開山祖師爺的畫像了。

  而且必須是居中懸掛。

  陳平安有些無奈,望向崔東山,「咱們真不能破例?」

  崔東山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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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一章 青萍劍宗

  陳平安是故意挑選立冬這一天,渡船靠岸下宗,崔東山在山門口臨時搭建了幾座茅屋,搬出幾張桌子,上下兩宗,人不少了,將近三十號,崔東山就像個掌櫃兼店小二,帶著石湫在灶房那邊忙碌,立冬時節,一碗餃子,一碗補冬湯,又名地根湯,由各色草木根熬制而成,也就是圖個吉利,就近取材,不是什麼仙家物,每張桌上還有一碟碟醬醋佐料,一大盤霜降時分醃的菘菜。

  至於酒水,對不住,要喝就自己變出來,咱們下宗如今窮得叮噹響。

  一張主桌上邊,坐了五人。

  上宗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

  道號靈椿的落魄山掌律長命。

  還有下宗三個暫時官最大的,首任宗主崔東山,管錢的種秋,下宗掌律崔嵬。

  崔嵬原本不願落座主桌,想把位置讓給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但是山主大人拉著他的骼膊不鬆手,崔嵬只得認命。

  坐在別桌的於斜回,看了眼崔嵬,孩子撇撇嘴,呦,都能跟與隱官大人同桌飲酒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不是什麼稀罕事,到了浩然天下,可就不多了。

  不過於斜回好像心情轉好幾分,夾了一筷子餃子,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補冬湯。

  崔嵬敏銳察覺到嫡傳弟子的這一絲變化,望向年輕隱官,難得笑了笑,陳平安點頭致意,小事。

  天底下哪個孩子,不會希望自己的父輩或是師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出門在外有牌面?

  陳平安的那撥嫡傳弟子坐一桌,其實就是比先前渡船多了個曹晴朗。

  崔東山最後一個落座,拱手抱拳道:「承襲正朔,庶事草創,人物固乏,夙夜營造……」

  陳靈均輕聲問道:「米次席,啥意思?」

  米裕反問道:「問我?你啥意思?」

  倆活寶大眼瞪小眼。

  一旁賈老神仙撫鬚笑道:「崔宗主的大致意思,說這下宗,是繼承上宗,也就是落魄山香火的正統出身,如今正值籌建初期,人手不多,物資貧乏,故而待客一事,有心無力,難免馬虎幾分,希望各位見諒,自然是咱們崔宗主過於自謙的說法了,只說桌上這盤醃冬菘,皇宮裡邊的御廚手藝,不過如此。」

  米裕好奇問道:「賈老哥,還進過宮?」

  陳靈均咧嘴笑,米大劍仙這個問題問得好。

  賈晟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也罷,何況貧道那點過往,說出來只會貽笑大方。」

  陳靈均嘿嘿笑道:「賈老哥年輕那會兒,可是有科舉功名在身的斯文人,是個吃過那啥瓊林宴的進士老爺,還曾出過詩集,後來棄筆從戎,投身邊軍行伍,在沙場上待過好些年,立下不小戰功,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都可以得個美謚了,只是賈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覲見過皇帝老爺,就什麼都沒要,深藏功與名,雲遊四方了,再後來,就收了登高和九兒兩位高徒,再與咱們老爺一見如故,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師。」

  賈晟呵呵笑道:「被揭了老底,讓米次席見笑了。」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賈供奉,還有這些不俗氣的過往事跡?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賈老神仙連忙雙手持碗,以湯代酒,「貧道哪有臉皮在山主這邊吹噓什麼功業一事,家醜不可外揚。」

  由此可見自家山主,是何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個「不俗氣」!山主這個評論,筋道老練,寥寥三字,勝過花團錦簇的千言萬語。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條山路,依稀可見是那燒香禮敬的神道形制,問道:「我們腳下這座山的前身,是某國五岳遺址?」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慧眼如炬,確實是學生先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此山一路搬遷過來,沉得很,山頭是舊北晉國的舊南岳,山君祠廟和神靈金身都已不在,在那場戰事裡邊給妖族打沒了,還被蠻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山中就沒留下半點值錢的天材地寶,所以如今就只剩下個空架子,想要恢復到昔年的山岳風采,我除了砸錢再砸錢,別無他法。」

  「這也是那位北晉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當時我湊巧路過此山,覺得眼緣不錯,後來就請大泉姚氏幫忙牽線搭橋,禮部尚書李錫齡李大人,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姑父,不辭辛苦,親自陪著我走了趟北晉京城,花了我五十顆穀雨錢,新君大氣,暗示我是否願意包圓了舊五岳,兩百顆穀雨錢就可以全部買下,我差點心動了。」

  跟落魄山當初那條龍舟翻墨差不多,與其花大氣力、砸神仙錢修繕,其實還不如新買一條渡船。對於百廢待興的北晉新朝廷而言,想要恢復山根破碎、水運耗竭的一岳舊貌,更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故而不是一般的雞肋。改都不改岳一事,終究是個死規矩,倒不如封禪新岳,也算新朝新氣象。關於北晉國新岳選址一事,不但大伏書院那邊早已報備,還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許可。

  這就意味著文廟在這件事上,等於為整個桐葉洲各國,率先開了個口子,既然有了先例,其餘諸國,就變得有禮可循。

  「只是下宗地盤就這麼點大,哪裡裝得下一國五岳,會顯得臃腫不堪,過於擁擠了。作為購買舊岳的附加條件,因為價格確實低了點,我還得答應那位新君,咱們下宗在未來百年之內,願意優先接納北晉國的修道胚子,那位皇帝陛下年紀不大,魄力不小,談起買賣來,十分老道,要麼是個天生的生意人,要麼就是有高人傳授了錦囊妙計,反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磨來磨去,我只答應一個『五百年之內,至少給北晉國三到五個祖師堂嫡傳弟子份額』的額外條件,作為交換,除了北晉國未來老州城的修繕和新州城的營建,都交由我們下宗負責,價格公道,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此外給了我們北晉境內所有銀礦的百年開采權,我們出力,北晉朝廷只管坐著收錢,九一開……」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插嘴一句,「如此分賬,過分了吧?」

  如果是下宗分賬九成,當然是自家過分了,若是下宗只占一成,就是北晉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學生也想談成二八開,但是新君精明得很,早有準備,那些六條明裡暗裡的銀礦山脈,大致儲量,北晉戶部都仔細估算過了,即便我們只占據一成收益,確實還是一筆天文數字的豐厚入帳,先生,我可以在這裡打個包票,下宗不出二十年,就能開成桐葉洲首屈一指的銀莊票號了。」

  別看小這山上的銀莊生意,人族自古逐水沿河而居,那麼天底下還有比流金淌銀的似水財路,更能吸引人?

  崔東山當然知道自家先生知道自己的意圖和謀劃。

  納蘭玉牒一聽「銀子」、「分錢」這些詞匯,就最容易上心,她趕緊咽下一口餃子,大聲喝彩,小姑娘神采奕奕,兩眼放光。

  崔東山轉身,笑著與這個小財迷拱手還禮。

  如今小姑娘的師父,可是落魄山掌律,靈椿道友!

  陳平安抿了一口補冬湯,崔東山落座後,繼續說道:「我還相中了舊南齊境內的兩座山頭,一座舊中岳,一座舊西岳的儲君之山,都還算夠看,只是如今那兒亂,不比藕斷絲連的北晉,國祚都斷了,新皇帝是個外戚出身,名不正言不順的,被一大幫前朝遺老膈應得不行,朝野上下暗流湧動,沒個三五年功夫,休想安穩。即便我想要趁火打劫,也得擔心會不會沾一褲襠黃泥巴,落個裡外不是人,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沒必要,等那邊朝局穩定了再說吧,如今不管是跟誰簽訂的盟約,都有可能隔天就變成一張廢紙。」

  大泉王朝的接壤兩國,北晉與南齊,前者好歹是接續國祚,舊南齊京城,由於早年淪為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守地,一國境內,各路山水神靈,城隍土地,都被妖族占據,打碎無數神像金身,故而新君登基,訂立國號,寧肯在一座州城立國稱帝,舉辦典禮,都不樂意去舊京城登基,嫌晦氣,直接廢棄不用,這兩年東拼西湊,再與大泉姚氏借了一大筆外債,還暗中讓出去不少利益,去年末才得以著手重建嶄新京城,要是一個不小心,都會成為大泉姚氏的藩屬國。

  崔東山又不是魏檗這樣的五岳大君,也不是在自家轄境處置山頭,也沒有那位搬山老祖的本命神通,所以這座舊山岳的搬遷一事,耗費崔東山不少氣力和財力,得先布下一座大陣,囊括整條山脈,再施展佛門的芥子須彌術,最後等於是扛著一座山岳北歸,所以至少半數山水路程,崔東山都無法御風,只能徒步而行。

  學那上古地仙,搬徙江河,提挈山岳。

  落地生根之後,再讓那些挑山工、摸魚兒的符籙傀儡,或負責修補縫合山根,或在下宗地界行雲布雨和聚攏水運。

  將來搬徙三山來此,下宗就會形成一主兩輔的地上格局。

  飽餐一頓過後,崔東山帶路,一行人開始登山遊歷,崔東山幫忙介紹沿途山水景點。

  此山前身是五岳之屬,不可能只是孤零零一座山頭,而是一整條山脈,諸多山頭峰巒,都被崔東山更換名字了,除了將舊岳改名為仙都山,未來下宗的祖山,以主峰命名,為青萍峰,山巔還有一處扶搖坪。

  至於次峰那邊的山腳,還有條河,附近被崔東山取名為落寶灘。

  小陌一聽到「落寶灘」這個地名,就楞了楞,好像察覺到身後小陌的異樣,走在最前邊摔袖子的那只大白鵝,以心聲笑道:「小陌先生別多想,與臭牛鼻子的那個落寶灘碧霄洞,兩者並無道法脈絡,我就只是討個好彩頭。」

  在那人族妖族雜處人間、天上有神靈的遠古時代,落寶灘旁碧霄洞,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能讓道時不讓道。

  那會兒的天下道人,地仙之流,只要是遇上那位,都會犯怵幾分。

  小陌當然是例外,只是雙方既沒有切磋道法,也沒有問劍一場,反而聊得不錯,算是比較投緣了,小陌還曾在那碧霄洞外落寶灘,與那青衣道人一同釀酒。

  陳靈均走在大白鵝身邊,大袖晃蕩劈裡啪啦。

  那個師侄輩的鄭先生說了嘛,這就叫飛龍在天雲雨闐闐,雷雨過時有暗吼。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賈老神仙,笑眯眯開口問道:「二管事,那件瞧著就很值錢的袍子呢,就沒翻出來穿戴在身,曬曬日頭與月光?」

  賈老神仙悻悻然心聲答道:「崔仙師一番教誨,貧道始終銘記在心,時常提醒自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原來目盲道士在下船之前,就早早脫下了那身華貴道袍,換上了騎龍巷當代掌櫃的樸素裝束。

  「山腳有山腳的道,山腰有山腰的理,不要太死板了,既然當上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總不能太過寒酸了。以後賈老神仙需要跟各路人馬相處,想必難免會碰到幾個勢利眼,可別因為穿著誤了生意。」

  崔東山一直沒有心聲言語,嬉皮笑臉道:「衣物寒酸,可以更換法袍,可要是窮酸氣難褪,就不美了。」

  結果崔東山後腦勺挨了先生一巴掌。

  陳平安教訓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了,誰教你的陰陽怪氣。

  」

  賈老神仙趕緊偷偷咽了咽口水,潤了潤嗓子,正色朗聲道:「山主,崔宗主所言極是,若非將貧道當做了自家人,何必說這些只是乍一聽逆耳的金玉良言。」

  陳平安默然。

  掌律長命莞爾一笑。

  納蘭玉牒從袖中摸出筆和一枚竹簡,開始記錄文字。

  之前年輕山主去騎龍巷邀請賈老神仙出山,答應擔任渡船二管事後,賈晟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子佐酒菜,還喊來了趙登高和田酒兒兩個弟子,老神仙破天荒言語不多,只是敬了幾次酒,敬酒詞,相較於以往的口燦蓮花,也顯得極為平常,只是謝過山主當年願意收容師徒三人,讓他們有了個落腳地兒,不至於繼續顛沛流離,以及謝過落魄山這些年的厚待,日子過得安穩,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是像個家,就是個家了。

  最後老道人站起身,持杯禮敬天地四方,說是得謝老天爺開眼,讓自個兒有幸來此,有幸遇見陳山主,有幸遇到落魄山諸位。

  衆人繼續一路登高,可惜山中大木仙材,早已被砍伐殆盡,無數富麗堂皇的殿閣道館,毀壞一空,只留下些許地基痕跡,就連那些崖刻,都沒能逃過一劫,或被妖族術法隨意抹平,到了一處只比半山腰稍高的澗邊幽徑,就已經高出鳥道,崖畔觀景亭和水邊小榭皆已消失,唯有山外白雲飛鳥緩緩掠過。

  白衣少年掬起一捧水,笑道:「先生,此水拿來釀酒煮茶,都是不錯的。這條溪澗,澇潦不泛溢,大旱不乾枯,是山中為數不多的可取之處了。而且越往後,溪澗流水的品秩會越高。」

  陳平安笑著點頭,「釀酒煮茶兩事,我勉强都能算登堂入室。」

  崔東山傾斜手掌,站起身,「以後我就在這附近立塊石碑,與某人集字而成,要篆刻一篇游仙詩,就寫……先生,不如你來即興一首?」

  崔東山所謂的某人,大概就是崔瀺了。

  這會兒人多,他不好直接喊老王八蛋。

  一聽說年輕山主要吟詩。

  賈老神仙高聲叫好,陳靈均立即跟上。

  納蘭玉牒和小胖子程朝露使勁鼓掌。

  陳平安黑著臉。

  幸好小米粒沒在這邊。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陌。

  是暗示小陌,你心湖之中藏書豐富、翻檢極快,可以代勞此事,幫忙解圍。東拼西湊一首游仙詩,一筆揭過此事就行了。

  本來臉上笑意還有些含蓄的小陌,誤以為自家公子是嫌棄自己不夠捧場,立即懷捧行山杖,抬起雙手,輕輕鼓掌,以示期待。

  陳平安率先挪步,只撂下一句,「先餘著。」

  賈老神仙撫鬚而笑,與一旁小陌輕聲道:「山主定然是胸有成竹了。」

  其實陳平安已有腹稿,胡謅幾首打油詩誰不會?只是有種夫子、學生曹晴朗在場,陳平安終究不好意思獻醜。

  小陌開始翻檢心中藏書,青詞綠章游仙詩,茫茫多,點頭道:「古木參天架雲屋,總真靈跡號仙都。」

  賈老神仙略作思量,點頭道:「小陌老弟,巧借丁延陵一詩開篇,頗為應景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吾山拔地三千尺,淩空聳翠一萬年。」

  臨近山巔,崔東山以心聲道:「先生,方才山門那邊的座位安排,跟落魄山不太一樣。」

  崔東山的安排,很附和浩然規矩,所以顯得不太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早就答應過你了,下宗事務,你自己看著辦,我不會怎麼管的。」

  落魄山中,一團和氣,人情氛圍重,修士和武夫的境界都不算什麼,自然也就不太講究什麼主次之分,輩分高低,親疏之別。

  但是陳平安不覺得下宗,就一定要依葫蘆畫瓢,處處事事,悉數照搬上宗。

  除非哪天陳平安覺得下宗出了某些問題,才會破例一言堂。

  到了山頂的扶搖坪,陳平安取出兩物,交給崔東山,「就當是我提前送出的一份賀禮了,到時候等到慶典,還有一份,另算。」

  吳霜降贈送的一副楹聯。

  雲紋王朝玉版城的十二飛劍。

  白衣少年收入袖中,與先生作揖致謝。

  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洞天,尚未「落地」,崔東山還有環環相扣的山水布局。

  陳平安想起一事,與崔東山笑問道:「朱斂的劍術,其實很厲害?」

  因為老觀主上次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那邊停步,只是喝茶,與朱斂這個出身福地的「家鄉人」閒聊,主動提及了朱斂的劍術,還問朱斂是否會挑選九個劍仙胚子當弟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絕對不會隨隨便便信口開河的。

  當年陳平安誤入藕花深處,只聽說朱斂有武瘋子和貴公子兩個綽號,至多就是老廚子第一次走江湖的時候,是仗劍遠遊,曾經惹下一大堆的脂粉債。

  崔東山說道:「朱斂的劍術,當得起『卓然』二字,是福地丁嬰之前,一座天下歷代劍術的集大成者,就像群山之上,有一峰突兀而起。」

  陳平安疑惑道:「那怎麼就從沒見朱斂練劍?」

  倒是每次看個小黑炭耍那套瘋魔劍法,就數老廚子最起勁最捧場,溜鬚拍馬得有點過分了。

  崔東山笑道:「大概是老廚子覺得練劍這種事,已經沒什麼意思了吧。」

  陳平安感嘆道:「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遠有朱斂,近有弟子裴錢,如今身邊還多出一個柴蕪。

  崔東山在這扶搖坪沒有久留,很快就告辭離去,領著下宗衆人下山繼續忙碌,如今人人分工明確,事務繁重。

  崔東山還拉上了盧白象師徒三人。

  下宗一切事務,都是崔東山親力親為,事必躬親。身為上宗的落魄山,就像只是給了個宗門名額。

  陳平安看了眼盧白象師徒三人的背影,好像從渡口相逢到現在跟隨盧白象離開山頂,元寶從頭到尾,她就沒怎麼看曹晴朗。

  那就不用猜了啊,肯定是被小米粒這個耳報神說中了,真有其事。

  只是這種事情,外人除了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陳平安眺望鄰近青萍峰的一處山頭,好像那邊被隋右邊收入囊中了,類似扶搖坪的山頂,她取名為掃花台。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一條風鳶渡船,一次跨洲往返,如果不考慮停泊耗時,每次差不多剛好花費月餘光陰,只是期間要路過十七處山上渡口,裝卸貨物,肯定會稍有耽擱,所以差不多是兩個月一趟,一年跑三趟,就是足足半年光陰了。當年跟劍氣長城做買賣的跨洲渡船,多是一年往返兩趟倒懸山。

  老觀主離開落魄山前,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讓崔東山和朱斂轉告陳平安。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言下之意,就是落魄山跟金頂觀不管怎麼鬥法,後者不管死多少人,拆了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邵淵然此人不能動,金頂觀的真正道統,不能斷了香火。而金頂觀的道門法統,極為隱晦,可以上溯到「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

  陳平安之前和崔東山的既定謀劃,是下宗選址,占據那個作為鬥身與斗柄銜接處的「天權」位置,不但要護住太平山,還要徹底打亂金頂觀七現二隱的布局。

  等到崔東山選擇此地開宗立派,想必金頂觀的杜含靈,或多或少會鬆口氣。

  但是以後雙方就算成為半個鄰居了,就是不知道是杜含靈親自前來道賀,還是派遣那個道觀首席供奉蘆鷹來試探深淺。

  米裕找到陳平安,輕聲道:「隱官大人,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

  陳平安沒好氣道:「不成熟?那就等熟了再跟我說。」

  米裕吃癟不已。

  先有彩雀府,後有珠釵島。這兩筆賬,陳平安還沒跟米大劍仙算。

  壞我落魄山的風氣。

  米裕硬著頭皮說道:「我想讓小陌擔任下宗的首席供奉,我就繼續保留落魄山的次席身份,待在這邊修行,只要是該出力的地方,絕不會偷懶半分。」

  陳平安搖頭道:「此事暫時不行,我與小陌有個約定,他在我身邊擔任死士,是有年限的,如今的供奉身份,就是個障眼法。等到約定期限一到,屆時小陌是走是留,才有個真正的定數。」

  米裕說道:「以小陌的脾氣,加上他與落魄山如此投緣,」

  陳平安還是搖頭道:「事情是這麼個事情,理卻不是這麼個理。」

  米裕心悅誠服,「難怪我到了春幡齋,就只能在賬房那邊當門神。」

  「米裕一直是劍氣長城的米攔腰。」

  陳平安又補了一句,「還是我們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如果說裴錢遇到郭竹酒就頭疼,那麼米大劍仙一想到避暑行宮那幫聰明絕頂的年輕劍修,更頭疼。說話實在是太損人了,什麼劍術才情雙絕頂,又立奇功米劍仙,什麼玉璞、花叢兩魁首……

  陳平安突然說道:「周首席有沒有邀請你去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有沒有聽說胭脂圖?」

  米裕斬釘截鐵道:「不曾邀請,從無聽說!」

  陳平安呵呵笑道:「小米粒可不是這麼說的,她不但說你擅長鬥詩,文采碗口大,還信誓旦旦,信心滿滿,揚言要為周首席的花神山胭脂榜評比,略盡綿薄之力。」

  米裕一臉無奈,開始裝傻。

  米大劍仙前腳才走,陳靈均後腳跟上。

  陳靈均試探性說道:「老爺,商量個事唄。」

  陳平安笑問道:「因為天資驚人,加上修行刻苦,又要破境了?打算再次走江?」

  陳靈均一時語噎。

  這次死皮賴臉,跟著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陳靈均當然有些私心,只是這件事比較難以啓齒。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下宗的護山供奉,你就別想了,我已經和東山商量過了,打算讓泓下擔任下宗祖山的右護法。」

  陳靈均撓撓頭,說曉得了。

  小有失落,不過沒什麼,些許憂愁,一頓酒的事情。

  下宗的護山供奉人選,除了走江化蛟成功的元嬰境泓下,還有狐國之主沛湘,只是後者待定。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輕輕晃了晃,笑道:「等你哪天躋身了玉璞境,就讓你當落魄山的左護法,不一樣是護山供奉?官兒還大些。」

  陳靈均搖頭晃腦,有些暈乎乎。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這件事,是小米粒鼎力舉薦,裴錢附議贊同,暖樹沒反對。既然你如此服衆,我就答應下來了。」

  誰不知道,落魄山的竹樓一脈,在山主這邊,最得寵,說話最管用?

  陳靈均恍然,難怪暖樹那個笨丫頭,前不久會莫名其妙主動找到自己,說了幾句傻話,讓他好好修行之類的,不要辜負了自家老爺的厚望什麼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老爺,你放一千一百個心,我肯定早些破境。」

  陳平安提醒道:「緩事急辦,是要你不可拖延,急事緩辦,是讓你穩當無錯。」

  陳靈均咧嘴一笑,「回頭就讓玉牒記在竹簡上,放在落魄山書桌上,當那座右銘。」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神色溫柔,一個青衣小童雙臂環胸,眉眼飛揚。

  這座自家下宗。

  崔東山,仙人境。

  種秋,遠遊境巔峰武夫。

  崔嵬,元嬰境劍修。其嫡傳弟子,劍修於斜回。

  曹晴朗,龍門境練氣士,即將成為一位金丹客。

  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瓶頸劍修。這個瓶頸還是深不見底,破境一事,依舊遙遙無期。躋身玉璞,難,所以米裕才會在劍氣長城那邊鬧出笑話,如今想要打破玉璞瓶頸,更難。

  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她會攜手大弟子程朝露,占據一座山頭修行,被她親自取名為掃花台。

  於斜回和程朝露,兩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都是各自師承的開山大弟子。

  邵坡仙,舊朱熒王朝遺民,出身朱熒獨孤氏,是隱姓埋名的太子殿下,元嬰境劍修。中岳山君晉青,之所以如此破格禮敬落魄山,在自家山水轄境買賣一事上,與崔東山讓步再與陳平安讓步,最終幾乎等於是送錢給落魄山,正是此理。

  婢女蒙瓏,觀海境。是舊朱熒王朝頭等豪閥蒙氏子弟,石湫,洞府境。

  兩頭寄住在「符籙皮囊」當中的地仙鬼物,是一雙生死與共的山上道侶,之前在渡船之上,恪盡職守,沉默寡言。

  還有那三位玉芝崗淑儀樓的落難修士,他們暫時算是下宗的客卿身份,玉芝崗想要恢復香火道統,難如登天。如今桐葉洲仙家,看待玉芝崗當年那場宗門覆滅的浩劫,看法如出一轍,差不多就是八個字的蓋棺定論:開門揖盜,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這場聚會,三位舊淑儀樓弟子都沒有露面。

  陳平安也沒有詢問緣由,反正下宗事務,無論大小,都交給崔東山處置了。

  此外還有一條銜接上下宗的風鳶渡船。

  有大管事,掌律長命,二管事賈晟,賬房先生張嘉貞,小算盤納蘭玉牒。

  風鳶渡船接下來繼續一路南下,途徑大泉王朝的桃葉渡,玉圭宗,直到那座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陳平安沒有乘坐渡船出門遠遊,而是帶著小陌,裴錢和曹晴朗,一同御風南下遊歷,當然不是什麼遊山玩水,不然陳平安就不會撇下郭竹酒,還有趙樹下和趙鸞。

  陳平安對這撥嫡傳弟子,各有私心與呵護,但是行事卻不可偏心。

  只因為曹晴朗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自家下宗是從桐葉洲跨洲南游桐葉洲的過江龍,需要早早與一些桐葉洲地頭蛇混個熟臉,而且之前在周首席的雲窟福地,答應過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將來會帶著弟子裴錢一起登門做客。

  除了那份祈雨篇仙訣,還有學自九真仙館的雲水身,陳平安在離開下宗之前,都已經傳授給曹晴朗和趙鸞,當然還有柴蕪,這個喜歡每天最少喝半斤燒酒的小姑娘,還是讓小陌代為傳授,陳平安真心教不了她。

  動身之前,郭竹酒笑嘻嘻問大師姐,希不希望自己同行遠遊。

  裴錢說當然願意。

  郭竹酒一揮手,那大師姐就當我一起遠遊了。我在家躺著,還能足不出戶,就白走一趟江湖,賺大發了。

  裴錢還能如何,只能是無言以對。

  下宗祖師堂掛像一事,先前登山途中,崔東山說了他的想法,打算請一位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幫忙為自家先生繪製畫像。

  是一位與吳道玄齊名的丹青聖手,綽號顧瑕丘。而這兩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稱為畫聖,各有千秋,一個工筆寫實,妙絕浩然,一個妙筆生花,寫意傳神。前者與白也,出身同一個王朝,而且年歲相近,吳老先生在入山修道之前,就早早被譽為「不過弱冠之齡,已窮盡丹青之妙」,皇帝甚至專門下令,非有詔不得畫,理由竟然是「擔心流散神氣,驚擾一國靈鬼」。後者畫技之高,尤其是點睛一事,則被白帝城鄭居中說成是「有蒼生以來未有」。

  兩人皆擅長仙佛神鬼,故而中土神洲的寺廟道觀,如果能夠邀請某位丹青聖手繪製壁畫,都是天大的榮幸。

  早年那幅掛滿天下文廟的文聖畫像,就是出自吳老先生之手。

  老秀才當年十分滿意,如今不太滿意,因為桐葉洲的埋河碧游宮,還有寶瓶洲的春山書院,兩次遊歷,都沒能被人立即認出來,由此可見,那幅畫像,與真人,像歸像,可到底是欠缺了幾分只可意會不可畫傳的精氣神啊。

  所以老秀才這次回了中土神洲,專門找到那位畫聖,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老秀才唉聲嘆氣,眼神幽怨,「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說什麼了,畢竟當年是我自己找上門求畫像的,怨不得誰,趕緊的,來壺酒,些許芥蒂,咱哥倆拿來泡酒喝,就當是一笑置之了。」

  氣得老先生立即歪頭,抬手拍打自己臉頰,「這玩意兒呢?跑哪去了,被某人叼走啦?」

  其實崔東山給那個顧老兒,已經送去了自家先生的兩幅畫像。

  一幅是先生少年時在那桂花島,一幅是年輕隱官參加文廟議事時。

  要是顧老兒敢潦草應付,敢畫得不好,不像,不夠神似,那就別崔東山不念情分不講舊誼了。

  崔東山還有個要求,就是自家先生,必須是青衫背劍之姿。

  天朗地清,在那崇山峻嶺之間,山風激蕩,白水急湍,在那滔滔雲海之中,滾滾江河之上,以一襲青衫為首,御風遠遊,兩隻大袖,獵獵作響。

  俯瞰人間,大地山河。

  一行人偶爾駐足停步悠游徒步。

  一個河道提舉司的年輕官員,官服老舊,雙手凍瘡,被一個河工模樣的老翁,指著鼻子大駡亂彈琴。

  一處歌筵酒宴,曲水流觴,文人雅士們詩詞唱和,就有女子即刻成曲,傳唱不休,纖纖玉手拍按香檀,鶯歌燕舞,升平氣象。

  有個隸屬工部料估所的佐官,帶著一份造冊公文,快馬加鞭趕來,翻身下馬後,腳步匆匆,求見主官。門房不放行,官員苦求無用,還挨了一句「滾遠點」,風塵僕僕的官員,就只好蹲在路邊,眼巴巴望向大門那邊,等著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只求那位世代簪纓出身的主官,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

  一處風景靈秀之地,水是青絲帶,山如碧玉簪,暮靄沉沉繞深樹,斜陽脈脈下高樓。

  山中仙師們忙碌異常,重建祖師堂,還重金聘請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門真人,為新建祖師堂梁柱之上,畫了五條彩龍,暫未點睛,便有「麟甲飛動,欲雨生霧」的崢嶸氣象。

  方圓數百里之地,正在鑿山采石,還在周邊郡縣那邊出錢與山下俗子花錢購物,拆下許多舊官衙遺址和荒廢宅院的老料木梁,一輛輛裝滿奇花異草、古董珍玩的車駕,從四面八方,往這座山頭聚攏。

  趁著祖師堂這邊衆人散去,一襲青衫帶頭,鬼鬼祟祟,悄然潛入其中。

  裴錢曾經路過此地,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間買酒喝的老仙師,還聊過幾句。

  這座山頭仙家,不曾離開家鄉去往五彩天下,所以死了不少譜牒修士。

  陳平安以水法兼符籙,為梁上一條墨龍點睛,幾欲變化而去,如真人之登仙。

  再雙指並攏,按住墨龍額頭,輕輕一點,贈予一部分精粹水運,再讓其返回梁柱間。

  夜幕中。

  在山脈起伏的群山之巔,有一架淩空飛渡的拔步床,大如亭台,滿工手藝,雕鏤繁密,華美異常。

  如山下官場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場,有兩撥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有清道使節在前鳴鑼開道,示警閒人退讓、兩側肅靜,之後猶有為「車駕」高高竪起兩排孔雀翎障扇和大傘、旗幟。

  「道路」前方,有幾道身影驟然停下,稍稍畫弧,落在一處路線之外的山頂。

  有女子卷起一冊書,以書冊挑起簾子,她微微蹙眉,低頭望向不遠處的山頭。

  那撥外鄉練氣士,瞧著面生,而且不像是尋常的修道之人。

  猶豫一番,她還是不打算節外生枝,放下簾子,告訴扈從繼續趕路便是。

  小陌瞧見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書籍,笑道:「是那二十四花信風印譜,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按照長春宮一封山水邸報的說法,與公子的皕劍仙印譜,都在榜上,不過名次遠遠不如公子的印譜高。」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榜單?」

  小陌解釋道:「是皚皚洲某個仙府新鮮出爐的一份評比,選出了最近千年以來的最佳印譜,公子的皕劍仙印譜排在第三,好像還將十部印譜一並刊印了,在山上山下銷量極好。」

  裴錢小聲道:「做事情真不地道,以後師父要是遊歷皚皚洲,得上門要賬。」

  陳平安一笑置之。

  既然在此停步了,陳平安就乾脆拉著小陌三個一起生火煮飯。

  曹晴朗問道:「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

  陳平安點頭道:「有了,是東山想出來的,極好。」

  一行人,只有曹晴朗不喝酒。

  哪怕陳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還是不管用。

  很好,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學生,有主見。

  再看了看裴錢,酒量不錯,也很好嘛,幾次江湖都沒白走。

  因為曹晴朗的不喝酒,陳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劍宗的酒桌劉無敵,自己得立即飛劍傳信才行,要提醒劉景龍參加下宗慶典的途中,要在大驪京城那邊停步,為地支一脈的陣師韓晝錦,幫忙指點陣法。至於韓晝錦那邊,幸好自己早就打過招呼了。相信劉景龍到了那座仙家客棧,一定可以乘興而去,不醉不歸。

  劉景龍,看來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

  天邊掛月,山風陣陣,陳平安端著酒碗,抬頭望一輪明月,低頭再仰頭,就喝去了一碗酒,已經想好了,如何為自家仙都山中那條溪澗水揚名,「天上團圓月,人間第二泉」,至於第一第三泉,不曉得,愛誰誰,隨便爭去。

  裴錢問道:「師父,下宗的名字是?」

  陳平安笑道:「容我賣個關子,晚些告訴你們。」

  下宗的名字,崔東山在扶搖坪離去之前,心聲言語,建議取名為青萍劍宗。

  不過崔東山沒忘記加一句,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就當是學生拋磚引玉。

  陳平安覺得很好,已經是最好了,就毫不猶豫捨棄了自己的那幾個備用名字。

  劍客酩酊睨醉鄉,道心大天地小,乾坤窄酒杯寬,古今短意氣長。唯我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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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世外高人

  一夜無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點事情都難。

  就像之前陳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還當了幾天的鏢師,那撥走鏢的武館弟子,當時還要擔心破例飲酒,會不會被剪徑强梁之輩劫了鏢。可事實上,當時除了一個飛升境劍修,一個止境武夫,暗中還有一位公認玉璞殺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靈殿,別說擱在一個小國清源郡,就是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鏢,如果還有人一頭撞上來,不叫劫鏢了,按照避暑行宮的某個說法,叫禮輕情意重,千里送人頭。

  陳平安閉目凝氣,納心神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內的破碎山河。

  裴錢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樁,似睡非睡,溫養拳意。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陳平安突然提議一起去天上高處觀滄海、看日出,雖然跌境,陳平安卻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止境武夫。

  唯獨曹晴朗,暫時還只是一位龍門境修士,御風「飛升」不夠高,就被小陌攥住肩頭,一起帶往桐葉洲天幕。

  大日初升於海,頃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驅殘月,一洲版圖,從東到西,如獲敕令,千山萬山如火發。

  看過風景,重返山頂之時,陳平安舉目遠眺,發現了一處異樣,氣清生祥瑞,離著山頂約莫兩千里的山水路程,那邊動靜不小,一座山頭,彩雲凝聚如華蓋,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寶的徵兆,不是順天時而生的仙材之屬,就是山河氣運孕育出來的靈秀地寶,最低也是件法寶品秩,否則無法顯化出這種天地感應的證道氣象。

  不過這等祥瑞異象,不會持續太久,畢竟相對於那些孕育出一點神光真靈的天材地寶本身而言,既是證道契機,可如此泄露天機,更會是一場劫數。

  終究還是距離太遠,以陳平安如今的那點境界,沒辦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讓小陌代勞了。

  小陌掃了山頭幾眼,說道:「有棵已經枯死的雷擊古木,斜生長有一株靈芝,有條尺長小虯,纏繞枯木,幫著聚攏靈氣不至於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淺,無法遮蔽這份天機,不出意外再過個幾年,它就可以煉形成功,不過當下更像是在為那即將開竅生出靈智的靈芝護道,一旁有條蜈蚣精,已經煉出人形,黑衣裝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覬覦靈物,它領著麾下一幫山怪鬼物,正在……勉强算是布陣吧,只是它不太敢靠近那條小虯,在等待時機。」

  「不遠處,離著七八百里,山上還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氣比較重,應該是那條蜈蚣自封山神,占山為王了。」

  「山腳還駐扎有一撥披甲武卒,裡邊有三個中五境練氣士。」

  「通往祠廟那邊的一條山道上,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著像是個金丹修士。」

  「再遠些,先前我們偶遇的那隊車駕,明顯察覺到了此地異象,那位以書挑簾的府君娘娘,正在趕往那處山神淫祠。」

  陳平安環顧四周,說道:「如果是之前的桐葉洲,這裡的動靜,恐怕已經招來雙手之數的地仙了。」

  今時不同往日,隨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夠看的金丹地仙,在桐葉洲就已經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傑了。

  大伏書院新任山主,真名程龍舟,曾是大驪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其大道根腳,是黃庭國境內的一條萬年老蛟。

  上任後做了件事,讓大伏書院以北的所有山澤精怪,十年之內,只要是本土修士出身,必須主動與鄰近朝廷投貼,或是直接與書院稟報,寫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範圍,不可擅自遠遊。此舉看似不近人情,可這其實等於大伏書院為它們頒發了一張護身符,時效為期十年。

  因為在這期間,不論是山上的譜牒仙師,還是外鄉遊歷至此的練氣士,都不可以隨便尋釁或是緝拿這撥妖族修士。被各國禮部、大伏書院錄檔的本土妖族修士,因此不至於淪為被修士濫殺或是「誤殺」來換取功勞的對象,若有紛爭,無論大小,書院君子賢人都要去與各國刑部,共同會審此事,追究到底。

  恐怕這也是文廟的有意安排,程龍舟才能夠勝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長,並且還是職掌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大伏書院。

  小陌試探性問道:「公子,山中之寶,不談那條用了個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虯,只說將那截雷擊木作為得道之地的靈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謂的天予之物?」

  陳平安說道:「已算半個有主之物了。」

  隨即陳平安笑了笑,「不過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寶物離開生養地界之前,外人出手攔阻,都不算壞了山上規矩,算是見者有份吧,這叫爭,術高者得,可如果已經被修士帶離地界,再橫插一腳,就是搶了,犯忌諱。」

  曹晴朗說道:「還是會有很多譜牒修士,在外遊歷,得了類似機緣,懷揣重寶,返回師門途中,一直小心謹慎,等到好不容易臨近山門了,依舊暴斃,人財兩失。不是毫無線索,無據可查,就是那些有線索的,也多是山上刻意為之的栽贓嫁禍。到最後,嫌疑最大的山澤野修,就變得越來越不受待見,相看兩厭,明明雙方都是山上修士,卻勢同水火,何談同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可以趕過去,先遠遠作壁上觀即可,强龍壓不過地頭蛇嘛。至於後邊如何作為,看看再說。」

  裴錢在覆地遠遊途中,解釋道:「師父,這裡屬於大梁國邊境,有個上了歲數的老皇帝,早年逃難途中,一路離散,聽說到最後身邊只跟了兩三個扈從,落下了病根,復國之後,久治不愈,多年臥病不起,就讓太子監國,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個道士,自詡可以服仙餌煉金丹,鶴髮童顔,精通延年養生之術,據說極為長壽,歷經數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邊還帶了個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稱與當今天子有宿緣,為報前世恩,了卻夙願,所以她才會請師父下山,輔佐,幫助大梁國渡過難關,她才可以功德圓滿,重返仙班。」

  「那個來歷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國皇帝尊奉為護國真人,一紙詔書,詔朝廷諸司和地方官府從五岳、名山搜集仙草,煉不死藥長生丹。當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發財,上次我路過這邊,舉國上下,漫山遍野的趕山人,有些地方官員為了交差,要麼與別國重金購買,或是去一處仙家渡口掃貨,實在沒有門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靈芝萬年參了。我聽了些江湖傳聞,梁國那位監國的太子殿下,跟這位大權在握的護國真人很不對付。」

  「我當時路過這個梁國,擔心那對竊據廟堂高位的師徒,是一雙來不及逃離桐葉洲的蠻荒妖族修士作祟,就先後去了趟京城道觀和皇宮大內,見過那個女子,生得好看,稱得上是紅顔禍水吧,卻不像什麼歹人,一天到晚就是在那邊自怨自艾。至於那位驟然顯貴的護國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約莫是個山上的金丹客,應該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說的那個紫衣道人了。」

  「雖說舉國上下跑山尋藥一事,勞民傷財,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實事,收攏國內各地屍骸,創辦義莊,再讓大小道觀開門停靈,供人扶柩歸鄉。我看過一眼那位護國真人的心相,還是吃不準對方的善惡好壞,所以我最後就什麼都沒管,繼續南下遊歷了,打算以後在北歸途中,再停步多看幾天,只是後來在雲窟福地那邊,就遇到了師父。」

  陳平安點頭贊許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

  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錢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說道:「先生,其實大師姐還抽空寫了本山水遊記。將桐葉洲的一路見聞記錄下來,內容詳實,只是不知為何,大梁國這段江湖經歷,書上倒是一個字都沒寫。」

  裴錢瞪了他一眼。

  她還不是擔心這件事,做得不老道不妥當,萬一被師父知曉了,會挨板栗?

  陳平安一語中的,「有沒有收你錢?」

  曹晴朗面帶微笑,不說話。

  裴錢火冒三丈,只是臉上卻沒流露出什麼,她只是斜眼對方。

  好,等你曹木頭躋身了金丹客,就別怪自己同門切磋、問拳太輕了。

  見著了裴錢這個久違的金字招牌動作,曹晴朗確實有點犯怵。不過畢竟不是太徽劍宗的白首,曹晴朗還不至於額頭冒汗。

  陳平安拍了拍得意學生的肩膀,板起臉教訓道:「當面告刁狀,要不得啊。」

  曹晴朗點點頭,「記住了。」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當面。

  小陌會心一笑。

  裴錢問道:「師父,我們要不要去見一見那個紫衣道士?」

  那個占據大梁國廟堂要津的護國真人,對方是不是裝神弄鬼,反正自己師父一見便知,至多三言兩語,肯定就有數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急。我們先看看這位護國真人,是如何與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師父肯定會護住小虯和靈芝相依為命的那處修道之地,爭取不讓外人打攪雙方後續的開竅和煉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屬,反而近人。

  裴錢點點頭。

  跟著師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

  山山水水,瞧著都會可親可愛幾分。

  師父不在家鄉天下的那段年月裡。

  裴錢已經走過了寶瓶洲,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南婆娑洲,桐葉洲。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搖洲和流霞洲不曾涉足了。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自家落魄山中,就連那位只去過五洲山河的小師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絕大部分都是她獨自一人。

  不知不覺,她就從當年的小黑炭,變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再變成如今的年輕女子。

  山重水複一樣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見過不少山水神靈、魑魅魍魎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艶鬼,半懸躺在水中,好像以水面作鏡面,對鏡梳妝,一頭青絲,如水草搖曳。

  與世隔絕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圖的山魈,千年煉形,精通劍術,它從山巔到山腰府邸掠下,身形與劍光如一條白練,掛在青色崖壁間。

  見對方臉色不善,估計是覺得被人擅闖家門,心情不佳,裴錢本就只是路過,就與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聲,打算離開,只是對方不依不饒,幾次仗劍攔路,反正注定無人知曉這場狹路相逢,裴錢就打賞了對方一套瘋魔劍法,不曾想即便她壓了兩境,還打贏了對方。

  雙方言語不通,可是對方落敗後,不怒反喜,並且滿臉的驚為天人,瞧著還很誠摯,臉皮可以的。

  它抓耳撓腮,手腳一通胡亂比劃,還是沒能說個清楚,最終就將手中那把古劍雙手奉上,大概是想讓那位女子劍仙,傳授這套上乘劍法,作為酬勞,它可以贈送那把劍。只是裴錢沒搭理它,直接御風走了。

  那套瘋魔劍法,就是她小時候鬧著玩的,它有臉學,裴錢可沒臉教。

  在一處寺廟內,其中羅漢堂的五百羅漢,都在戰火中毀於一旦。

  寺廟剛好正在籌錢尋找能工巧匠,重塑羅漢像,所謂的塑金身,其實就是貼金箔。結緣的香客,可以記在功德簿上,還會立碑刻錄名字,裴錢就將身上的金銀全都拿了出來,卻是用了師父的名字。

  她還供奉了一盞蓮花燈,再挑選了一張紅紙,壓在燈下,上邊寫有句裴錢一眼就相中的吉語。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後來裴錢還硬著頭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認了姐妹,見過一位酒量與老魏一樣好的城隍爺,在那月上柳梢頭,一位土地公竟然與一位河婆,卿卿我我,結果發現水邊坐著個釣魚人,就嫌棄裴錢礙眼了。有紫衣腰玉的小國山君,巡視山河,車駕堂皇,威風凜凜。

  林林總總,光怪陸離,裴錢就這樣獨自一人遊歷天下,不至於覺得枯燥乏味,可也不會覺得多有趣。

  思來想去,裴錢只有一個簡單的觀感。

  不如何,就那樣。

  一起御風前往那處山頭,然後陳平安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僻靜位置,再讓小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同時攤開三幅山水畫卷。

  有個面如冠玉的紫衣道士,在山路緩行,走到了山神祠廟門口,手裡拎著一塊從路邊撿來的石頭,拳頭大小,他走到了空落落的祠廟,蹲在門口,將那塊石頭隨便放在了門檻上。

  「貧道這一手壓勝之法,不得不說……」

  紫衣道人看著那塊如峰巒矗立山脈脊梁之上的尋常石頭,思量一番,打遍腹稿,終於想出個比較滿意的措辭,「真是絕了。」

  然後這位頭戴金冠的護國真人,就百無聊賴坐在門外臺階上,好像與那塊石頭,一起等待祠廟主人的返回。

  大梁周邊幾個鄰國,已經沒有任何仙家山頭可言,而那位在亂世中僥倖逃過一劫的府君山神娘娘,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就會升遷為一國山君了,都沒誰爭,著實令人羨慕啊。

  「古說不死藥,服之羽化登天仙。此語最迷人,山巍巍水漫漫,風浩浩雲,任人踏破鐵鞋,煙霞茫茫無覓處。衣寬帶寬,千山萬山,若是道人執迷又不悟,千山萬山高更深,處處魔障生。只求一聲雄雞報曉,驚醒天人寤寐……還差一句收尾,如何才能既押韻又神韻呢?」

  紫衣道人一拍膝蓋,有了,「日落雲遮月,星稀夜沉沉,我輩金丹客,一顆金丹萬真來朝,一點靈光照破山河萬朵,我不是天仙,誰是天仙?!」

  紫衣道人沾沾自喜,自顧自點頭,撫掌而笑,「妙啊!」

  從袖中摸出一隻小酒葫蘆,極小,估計最多也就是裝下三四兩酒的樣子,啜了一口,紫衣道人抬頭唏噓不已,「言道不言藥,修真不修仙,舉頭三尺有神明,貧道不信白日升青天。」

  最終沉默許久,高高舉起手中小酒壺,喃喃道:「當年下馬上山飲君酒,如今只見青天不見君。」

  啪嗒一聲,紫衣道士後腦勺挨了一巴掌,腦袋一歪,頓時七竅流血,再撲通一聲,整個人癱軟在地。

  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那邊,方才有輛風馳電掣的「車輦」,似乎得到府君娘娘的一道旨意,臨時更換路線,直奔陳平安一行人而來。

  有兩位侍女挑起簾子,從拔步床內緩緩走出一位身材異常高大的女子,身高一丈再三尺,雖然個子高得出奇,但是膚白勝雪,身形勻稱,態濃意遠淑且真。

  這位府君娘娘,柳眉杏眼,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小陌想到了一個書上形容美人的說法,淡妝薄衫,天仙姿容。

  只見她手持那本卷起的印譜,姍姍而來,腰懸一枚古樸水晶璧,紅色的編織繩結,只有新物做舊,老物反而如新。

  她將身後這架作為渡船遠遊的拔步床,命名為種花讀書處。除了衆多書籍,車廂內壁上懸有衆多清供壁瓶,各插一枝花。

  她離著陳平安一行人還有十多丈距離,停步問道:「仙師們是循跡尋寶而來?」

  沒有用那「奪寶」一說。

  山中修士,一貫以道抑尊,傲視山下輕王侯。

  而她作為一尊府君山神,算是半個官場中人,何況車駕出了本國邊境,落在這大梁國境內,她就等於離開了自家山水轄境,修為境界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府君娘娘,我們只是路過。」

  不是建造祠廟之外還能開闢府邸的大山神,出門沒資格擁有那份排場。

  如今大泉王朝境內金璜山神府,還有松針湖水君府,就是如此,類似金丹地仙的開峰。

  至於埋河水府升為碧游宮後,在山上的金玉譜牒就要更高一籌,作為一位水神娘娘,已經無需講究那個「山神不下水,水神不上山」的山水忌諱,她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去一國五岳山頭做客了。

  聽對方說只是路過,這位山神娘娘當然不信,這份百年不遇的仙家機緣,誰見了不心動?

  她其實當下也不知如何處置這撥面生的外鄉仙師,如果能夠從眼前修士和大梁國護國真人手中,取得那件「地寶」,帶去自家山神府,然後好好栽培那棵已經開竅的靈芝,互惠互利,雙方皆有大道裨益,再聘請那位即將煉形成功的小虯當客卿,那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只是現在看來,懸。

  陳平安瞬間察覺到山神祠門口那邊的異樣氣機,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邊的小陌。

  裴錢亦然,只不過她第一時間是轉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她再用眼角餘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這個曹木頭,還能如何,呵,一位馬上就能結金丹的龍門境大修士,當木頭杵在原地唄。

  「方才我想要出劍救人,只是那個紫衣道士,有意無意,在被偷襲之前,看了我一眼。」

  小陌立即以心聲解釋道:「出手偷襲此人的,是個玉璞境的妖族修士,來自蠻荒天下那邊無疑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說道:「與一個『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隱匿身份,再白撿一個護國真人的身份,徹底改頭換面,得以拋頭露面,算是一舉兩得。」

  裴錢有些迷糊,聚音成線問道:「師父,那這份異象?那個妖族修士,為何不早點出手?還有那位護國真人,任由妖族鳩占鵲巢,圖個什麼?」

  陳平安解釋道:「那妖族修士,做了個有意為之的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個道門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麼畫蛇添足的舉動了,如今桐葉洲各方勢力,由三座書院領銜,明裡暗裡,都在仔細『搜山』,以免有漏網之魚,最少也要保證沒有任何一位上五境妖族隱匿在某地。打個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劍舟,飛劍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無法力敵飛劍,然後只是四處躲避,還是會很危險,那麼最簡單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個飛劍砸地的坑中躲好。不管那座山頭的小虯和靈芝,各自下場如何,最終落入誰手,等到那份祥瑞氣象消散,山中靈氣蕩然一空,成為一處下五境練氣士都瞧不上眼的貧瘠之地,以後就注定再不會有人關注此山了。由此可見,這頭玉璞境妖族,還是花了點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境的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話,那位擅長藏拙的護國真人,一開始就是奔著它來的。」

  現在的陳平安,怕就怕那個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吳霜降當初在夜航船差不多,一個算卦的,憑藉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那邊守株待兔了,然後就等著自己路過此地,再去山中「管閒事」。

  只是陳平安也沒能相通其中一個關節,如果真想算計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即便對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轉變主意,暫時準備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隨便找個法子,嚇退那個伺機而動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麼都比現在「裝死」來得穩妥。

  遠處那份山神廟門口的氣機漣漪,稍縱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沒有察覺絲毫。

  小陌有些愧疚。

  是自己的失誤,竟然未能看穿那個紫衣道人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不用自責,怪異人事多了去,咱們不差這一樁。有些意外,假若躲不過,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小陌點點頭。

  其實比言語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個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驚,埋怨,責問,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陳平安微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很快展顔笑道:「既然這位大梁國的東道主,都開門迎客了,咱們好像就沒理由過門不入,走,瞧瞧去。」

  祠廟門口,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屍體,確定並無半點紕漏後,用略顯蹩腳的桐葉洲雅言開口笑道:「好傢伙,方才說話口氣比天大,差點沒嚇死我,幸好我會點推演道術,臨時算了一卦。」

  繞著那具屍體走了一圈,老者頻頻點頭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險行事一遭,如此一來,老子終於可以不用窩在這邊,去山外逍遙快活了。」

  老者終於下定決心,掐訣,身形化作一陣縹緲青煙,滲入那位紫衣道士的七竅當中,驀然間,不見老者身形,紫衣道人綳直身體,瞬間站起身,動作僵硬,緩緩扭轉脖子,再抬起雙手,抖了抖兩隻道袍袖子,一雙眼眸轉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潤了潤嗓子,學那道士做了個稽首,哈哈笑道:「貧道有禮了,福生無量天尊。」

  然後「紫衣道士」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語道:「貧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門法統和山上規矩,可不太合適說這句『福生無量天尊』。當然了,貧道是主你是客,主隨客便,你開心就好。」

  一副身軀皮囊,就像一座天牢。

  面門七竅,那頭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絲絲縷縷青煙,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後,再不見青煙,紫衣道士嘖嘖稱奇道:「小有意外,憑藉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殺力,貧道真是……道法不低,相當不低了。」

  見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錢,微笑道:「貧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門,雖非究竟法門,可要是用得好,權宜之計,一樣可以利益衆生。」

  一個當了護國真人的道士,卻是說佛家語。

  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逛語,貧道那位新收弟子,與那梁國皇帝,確有一樁前生宿緣需要善了。當然了,鄭姑娘已經與她打過照面。」

  「鄭姑娘,年紀輕輕,就在金甲洲戰場出拳淩厲,貧道早有耳聞,很是佩服。至於跟曹慈接連問拳四場,更是名動天下,想要不知道,貧道就算雙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錢一言不發。

  好像終於發現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這才恍然道:「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劍仙,莫非就是那個如雷貫耳的落魄山陳山主,是咱們鄭姑娘的師父嘍?」

  陳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輩召見,不敢不來。」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

  只是不管陳平安怎麼猜測,再異想天開,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擺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讓你見面不識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的身邊捲簾侍女,可能是遠處山腳那邊的某個披甲武卒,反正唯獨貧道肯定算不得什麼真人高人了,陳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貧道受不起。」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就像當是一位晚輩竪耳聆聽山頂前輩教誨了。

  紫衣道士嘆了口氣,「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氣,不愧是在異鄉見識過大場面的,好定力,貧道早就說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終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卻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爾分出個腳步快慢而已。都說人有沖天之志,心性堅韌不拔之輩,但是沒點運氣,便依舊不可自通,那麼這點運氣,不知身為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陳山主,會有怎樣的獨門見解?」

  陳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開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人眼睛一亮,撫掌而笑,「有些胡謅而來的打油詩,宛如一筆寫去,文意、煉字皆不問,然妙處亦是絕好。」

  咳嗽幾聲,紫衣道士醞釀一番措辭後,說道:「貧道是個直性子,說話從不拐彎抹角,有兩句希望不會成為讖語的廢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當說不當說,前輩說了算。」

  來時路上,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人瞥了眼陳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當斬不斬,必受其亂,該降不降,反受其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陳平安攥緊手中行山杖,點頭道:「受教。」

  小陌現身後,一直面帶笑意。

  直到聽到這幾句他覺得是當之無愧的廢話,小陌才緩緩收起臉上笑容。

  那撥已經剝離出來的「雞肋」飛劍,先前被自家公子取名為薪火。

  小陌就又求了兩次,懇請陳平安將其餘三把本命飛劍,幫忙一並命名了。

  於是小陌最鍾情的那把,可以牽引一顆遠古星辰墜地,被公子命名為「藕絲」,寓意藕斷絲連。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飛劍,取名「真跡」。

  最後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名為「醉鄉」。

  很好,說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與浩然最山巔的大修士,廝殺一場。

  至於對方姓甚名甚,是不是道門中人,來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門的老祖宗,稍後自己只管放開手腳,一場問劍。

  一問便知。

  「別!」

  紫衣道人使勁擺手,一本正經道:「貧道是個不求上進的懶散人,不值當這位前輩與陳山主聯袂問劍一場。打壞千山萬水,沒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個黃帽青衫傢伙的境界之高,殺氣之重。

  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的「持杖如握劍」,讓他頗為意外。

  差點就要誤以為自己眼花了,其實眼前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其實並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來不是。

  幸好不是。

  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劍術一道的造詣,難免就教人失望幾分了。

  這位紫衣道士開始絮絮叨叨,彷彿是見勢不妙,就轉為拉家常套近乎。

  「我輩修士,出門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開,與人為善是第一要務,一味打打殺殺,有傷天和不說,處處不饒人,即是不饒己,白白將一條陽光大道走成獨木橋,何苦來哉。」

  「陳山主的下宗選址,如今算是已經落定了,下宗可有名稱?要是暫時沒有,貧道可以幫忙。」

  「實不相瞞,取名一事,貧道還算小有學問,比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陳平安耐心極好,聽著這位山巔前輩東拉西扯的閒聊。

  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問了個離題萬里的問題,「不知陳山主,是如何看待玉芝崗那位女修的所作所為?」

  陳平安說道:「師門覆滅的罪魁禍首,於自己宗門,於家鄉桐葉洲,於浩然天下,皆是大過錯。」

  「然後?不會沒了『然後』或者『但是』吧?」

  紫衣道士笑問道:「老秀才傾囊相授,悉心教出來的得意弟子,不能沒有下文,是也不是?」

  陳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終默不作聲。

  紫衣道士搖搖頭,揮手道:「下山去吧。」

  一語雙關。

  可惜了先前的那個「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這麼個關門弟子?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就讓這這麼個人當那隱官?偏偏放著愁苗不用?

  怎的,是你陳清都相中了這個年輕人背後的那個存在?

  什麼時候陳清都和劍氣長城,都需要如此市儈了?

  紫衣道人都要擔心,自己再多看年輕人幾眼,就要忍不住先問劍一場了。

  坐回臺階,紫衣道人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蘆,抿了一口,說道:「陳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在這邊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個朋友。只不過你交朋友,運氣好,對方那個,他結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是在等張山峰?」

  紫衣道人呵呵笑道:「到底是個聰明人吶。」

  然後?自己這邊,也無什麼然後了。

  陳平安轉過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禮,「晚輩見過梁天師。」

  龍虎山天師府,黃紫貴人都姓趙。

  自古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龍真人。

  紫衣道士面無表情,置若罔聞。

  這位返璞歸真、駐顔有術的老真人,唯有嘆息一聲,這次出山,從頭到尾,無趣至極,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搖頭不已,可憐綉虎,可悲齊靜春,可惜文聖一脈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輕輕跺腳,嘆息一聲,不得不拗著性子和脾氣,開口與那個年輕人多說一句,「好好經營下宗,不說什麼為了你們文聖一脈,更不談什麼浩然天下了,就算為你自己好了。」

  陳平安背對著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點點頭,繼續下山。

  小陌臉色鐵青。

  曹晴朗與這位喜燭前輩輕輕搖頭,示意沒事。

  其實那位坐在臺階上的老真人,原本還想問一問,會問那個陳平安,你是如何看待這個桐葉洲的?

  不過前提是對方回答出第一個問題。

  一場仗打下來,雖然贏了,浩然天下的代價,不可謂不慘重,相當於四個半洲的半壁江山,破爛不堪,慘不忍睹。

  可是扶搖洲,輸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個背叛浩然的飛升境大修士完顔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樣不錯。

  南婆娑洲還有個陳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戰線,其實打得不差的。

  唯獨這座桐葉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極。

  一洲之地,僥倖不曾徹底山河陸沉,卻已庭戶無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園,更顯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著那個緩緩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為何不取回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的頭顱?」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他是劍修。」

  老真人咦了一聲,笑問道:「好鋪墊,妙極,莫不是正是為了應付類似的問題?這等沽名釣譽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還是說老秀才教得好?」

  陳平安轉頭說道:「以晚輩身份,最後提醒前輩一句,差不多點就得了。」

  老真人嘖嘖道:「呦呵,原來還是個有點脾氣的年輕人,怎麼,終於不再當那僞君子,這算不算露出馬腳了?還是深謀遠慮,已經開始擔心我會四處傳話,說你這個讀書人,城府深重,見著了個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死活不敢還嘴半句?所以必須臨時補救,借機跟我裝裝樣子?」

  層層遞進,句句誅心。

  陳平安轉過身,看著那個老真人,與裴錢和曹晴朗說道:「你們馬上御風離開,越遠越好。」

  裴錢有些猶豫。

  曹晴朗說道:「裴錢,走了。」

  裴錢想起之前竹樓二樓,師父的那場「問拳」,她就不再猶豫。

  老真人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那就好好領教一下飛升境巔峰劍修的三把本命飛劍,以及一位末代隱官的劍術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頭輕重?

  大不了打不過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聲與那位老真人密語道:「事先說好,是與我分勝負,還是分生死?」

  這一次,小陌都沒有與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沒打算商議此事。

  只是眼前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輕的傷勢,道心不全。

  只要真的打起來,小陌絕對不會讓自家公子參與其中。

  答應過那位劍術傳道者和文聖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須做到。

  就在此刻,一個風塵僕僕趕來的白衣少年,彎腰大口喘氣,站在那座山神祠廟的屋頂,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瘋了?!你這趟桐葉洲之行,自己打不過那個誰誰,就把氣撒到我先生頭上了?」

  老真人轉頭望向那個匆匆趕路的崔東山,沒道理啊,自己早已事先遮蔽天機,不該被這個小王八蛋堵門的。

  陳平安聞言楞了一下。

  崔東山被氣得不輕,「那個狗屁答案,還需要問嗎?但凡你這個老傢伙好好說話,我家先生至於沉默不言?!」

  原來早些年,這位輩分極高、道齡極長的老真人,既沒有開宗立派,也不曾收徒開枝散葉,只是千年複千年,獨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應,才靜極思動,開始下山,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擔任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而趙天籟那個孩子,當時是因為擔心那個叫張山峰的年輕人,會因為「世襲罔替」外姓天師頭銜,會拔苗助長,反而不利於年輕人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龍真人的那個建議。況且龍虎山在那場亂世當中,也確實需要一個比較能打、可以「拿來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只好硬著頭皮遠遊至此,早作謀劃。結果嘛,很不如何了,簡直就是毫無建樹,臊得慌,這不就躲在這邊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龍虎山了,當然,他也確實需要養傷,以至於最近百年,不得不認命了,宜靜不宜動。

  他曾是一位龍虎山老天師的摯友,雙方曾經一同跟著禮聖遠遊天外。

  只是去時兩人結伴,並肩作戰,不曾想歸途只剩一人。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說來可笑,這次出山再來桐葉洲潛伏,刺殺某人不成,都未能讓對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還受了重傷,徹底沒了那個躋身十四境的念頭,就只好留在桐葉洲這邊修養幾年,再返回家鄉。

  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刺殺之人,正是蠻荒天下的那個文海周密!

  老真人轉頭問道:「答案是?」

  陳平安說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嘆一聲,然後沉聲重複二字,「是了!」

  那個釀下大錯的玉芝崗女子祖師,在某一刻的惻隱之心,是不可以完全無視的。不是說這份人性,可以彌補過錯,當然遠遠彌補不了,甚至需要後世人不斷拿來警醒自己,遇到類似情況,切莫重蹈覆轍,可唯一的問題在於,局外人,旁觀者,如果忽略了那個一瞬間的人心光彩,對於任何一位有望登頂、甚至是登天的山巔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來的一場人間大劫難。

  否則老真人還真不至於如此「刁難」一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順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

  歸根結底,是怕那個萬一。

  比如就像鄒子所擔心的,人間出現了一位十五境劍修?!

  再萬一此人,其實早已非人?

  萬一的萬一,甚至此人始終不自知?!

  老真人氣勢渾然一變,再次正色問道:「陳平安,那貧道可就又要倚老賣老,明知故問了,如何看待你我腳下這座桐葉洲?」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老真人楞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貧道想到一塊去了,一模一樣的內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屋頂,拍了拍自己臉頰,氣笑道:「姓梁的,我問你一個更簡單的問題,這玩意兒叫啥?」

  陳平安瞪眼道:「怎麼跟前輩說話的。」

  崔東山立即跳下屋頂,踮腳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師,咱哥倆不如趁著趙天籟不在龍虎山,咱倆幹一票大的,比如幫你摘掉『外姓』一說?」

  老真人嚇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別胡說八道。」

  老真人再招手道:「陳山主,來來來,拉上崔老弟,一起喝個酒,貧道得與你賠個罪,再壓壓驚。」

  陳平安讓小陌將裴錢和曹晴朗喊回來,再走向門口那邊,陪著老真人一起坐在臺階上。

  小陌跟崔東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勁晃了晃酒葫蘆,收入袖中,不湊巧,竟然沒酒了。

  陳平安只得遞過去一壺酒。

  老真人收斂笑意,不知為何又嘆了口氣,有些傷感,約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遠方,輕聲道:「人生路上,被人給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願讓他們失望,那麼這個人就會比較辛苦。」

  陳平安側過身,提起手中酒壺,說了句讓老真人再次倍感意外的言語,竟然說得老人無言以對,只得乖乖喝酒。

  老人本以為會是類似「可以苦中作樂」的答案,可是身邊年輕人卻是說道:「真人真語,可以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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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三章 下棋

  梁國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嶄新道觀,若有遊人步入其中,肯定會誤以為是一座千年道觀,這是國庫用了將近百萬兩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一份古色古香。

  陽光灑落在一座宮殿的屋脊碧綠琉璃瓦上,戧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獸,其中形似獅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搖頭晃腦了一下。

  咫尺之隔,晝夜有別。

  屋頂就是白晝,檐下卻是夜幕沉沉,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宮燈,緩步廊道中,纖纖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燈在廊道中來回巡游,每次都會路過兩扇朱紅大門,一門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懸空太虛中,遠遠看著一位老道人,正是龍虎山當代外姓大天師,梁爽。

  而此刻,位於梁國邊境的那處山神祠廟門口,那位護國真人,其實還在與陳平安把臂言歡,聊得頗為投緣,臺階一旁同樣還坐著個白衣少年,只是那邊多出了個黃帽青鞋的小陌。

  事實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龍虎山天師梁爽的真身。

  崔東山嘆了口氣,一場仗打下來,白帝城鄭居中除外,好像誰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這位老道人,出現了一種凡俗夫子都能肉眼可見的形神枯槁,頭髮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老人骨瘦如柴,以至於身上那件本就寬大的紫色道袍,顯得更加鬆垮。

  梁爽雙手疊放在腹部,兩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納,用來穩固心神和溫養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後猶有一尊縹緲不定的金身法相,卻像一幅掛像,隨風飄搖。

  三者身形,大小懸殊,崔東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顆星辰。

  崔東山其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老真人。

  老真人雖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面門七竅皆有真氣如瀑流瀉,如條條白蛇掛壁,偶有道氣流散,便化作一個紫色文字,彷彿在抄寫一部經書,每次串聯成句後,便重返七竅之內,如一條條已經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牽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雖然成句即退轉,但是依舊在老真人身前的廣袤虛空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寶籙道痕,光彩黯淡,字跡晦暗,崔東山遙望之,猶如月下觀書。

  天仙靜坐生道氣,虛室落筆轉春風。

  如果不是受傷頗重,這位外姓大天師不需要在此閉關,畫地為牢,平時只能以陰神出竅遠遊。

  崔東山這麼個沒心沒肺的,親眼見到這一幕,也有些感傷。

  真人梁爽,道號太夷。

  遙想當年,何等天姿颯爽,風神瀟灑。

  在山上都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這個頂替趴地峰火龍真人擔任天師的梁爽,與那位人間最得意差不多,喜歡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論輩分,比道齡之悠長,梁爽還要更高更長。

  老真人光是躋身飛升境後,閉門謝客的歲月,就長達數千載,再加上梁爽修行路上,出手次數寥寥,以至於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山巔人物了。

  崔瀺在青年歲數,跟隨老秀才在外遊歷,就曾拜訪過梁爽,結果吃了個毫不留情的閉門羹,讓老秀才至今耿耿於懷,人沒見著也就罷了,酒都沒喝成,豈有此理,太不像話。

  老真人依舊閉目養神,卻察覺到崔東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順逆,何必傷感。」

  然後老真人笑了笑,「之前還有幾分懷疑,如今看來,確實不是曾經的綉虎崔瀺了。」

  崔東山在這座老真人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盤腿而坐,問道:「有無小事,是晚輩可以幫上忙的?」

  至於梁爽當下縫補大道一事,就免了。崔東山自認沒那份通天本事。

  老真人似乎已經「抄錄」完了一部經書,道心愈發古井不波,睜眼說道:「無。」

  這邊雙方有對話,那座山神祠廟門口亦有閒聊,那個紫衣道人與陳平安提及了當年刺殺一事,沒有半點豪氣,反而視為恥辱。

  相較於眼前這個真身,祠廟那邊的護國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故而喜則大喜,悲則大悲,怒則震怒。

  崔東山笑道:「一位至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經是蠻荒地盤的桐葉洲,傷了一個十四境巔峰大修士不說,還能夠從他手上逃脫,這要還不是壯舉,怎麼才能算是壯舉。所以晚輩很好奇,前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當之無愧的三教祖師之外第一人。

  這頭被稱呼為通天老狐的蠻荒文海,在異鄉天下,猶有一份不容小覷的造字之功。

  就像離真曾經當面詢問周密,數千年來,到底「合道」了多少頭大妖。

  彷彿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飽,光是蠻荒十四舊王座大妖,在劍氣長城,被董三更斬殺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打得跌境為元嬰的黃鸞,在倒懸山遺址附近,被白也斬殺的曜甲,在桐葉洲的切韻……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剝離出一具陽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那位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瑩。

  何況周密在這之前,早就用蠻荒天下的山巔方式,打殺再吃掉了同為十四境的陸法言,也就是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最終陰神與之融合。至於金甲洲那個叛變的飛升境大修士完顔老景,估計就只能算是一小碟開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曉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頭舊王座之外的蠻荒大妖?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雙指並攏,輕輕搖晃,顯化出一枚印章。

  梁爽看了眼,「好個『饑不果腹老書蟲』。」

  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那是一枚普通材質的私人藏書印,據說是浩然賈生,在遠遊倒懸山途中,在家鄉天下路邊,隨手拾取的一塊山間玉石,雕琢為章,作為藏書印,隨身攜帶多年。

  梁爽嘆息一聲,「大千世界,萬象森羅。囊括萬殊,裁為一相。」

  周密如何强大,不親自打過,外人就會很難想像其中萬一。

  尤其別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還是浩然書生的時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玉璞境。

  而這位文弱書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為了能夠「這一輩子」多讀點書,才好施展抱負。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間的那個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的周清高,就一樣是如此走捷徑。

  梁爽其實也有好奇事,「當年我尚未下山時,就從那邊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其中一事,當了大驪國師的崔瀺,因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脈,中土文廟禁絕了文聖學問,你被連累極多,所以你們就『理所當然』地從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輩分高不高,年紀大不大,只需從梁爽喊龍虎山當代大天師為「」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卻是老真人和趙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簡單,浩然山巔,居高望遠,反而不敢低估綉虎的心智。

  畢竟是一個只要自己願意、便可以將文廟副教主視為囊中物的文聖首徒。

  結果誰都沒有想到,這麼一位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讀書人,會淪為喪家犬,過街老鼠。

  前者是說失去了文脈道統身份,後者是說當年綉虎的處境,欺師滅祖,離經叛道,在中土神洲,誰都能踩上幾腳,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皚皚洲劉聚寶,玄密王朝的郁泮水,還有那個山海宗,對綉虎還算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

  崔東山笑道:「跌境是真,不過更大所求,還是自欺欺人,好瞞天過海。我也是很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了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裡多年,因為因為這個老王八蛋,為了欺天瞞地,第一個騙的人,就是另外一個自己,是我崔東山。」

  說到這裡,崔東山開始駡駡咧咧。一想到當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驪珠洞天,跟齊靜春鬥智鬥勇掰手腕,讓如今的崔東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那會兒齊靜春,看待那個躊躇滿志、自認勝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個天大笑話?還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輔以掐訣,最終感嘆道:「綉虎夠狠。」

  崔瀺對自己,對那個後來的小師弟,都是如此。

  這般為人護道,獨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陳平安落在我這個大師兄手上,都能夠辛苦維持道心,不至於徹底崩潰,沒有失心瘋,那麼天底下就沒外人能夠算計陳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當年跌境是真,卻是刻意為之,山巔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蓋真相,而非遮掩。

  作為人間第一部道書,被後世尊稱為群經之首,此書中早已泄露天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綉虎崔瀺剝離神魂,一分為二,使得人間憑空多出一個崔東山,準確說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崔瀺」。

  關鍵是那頭綉虎,在這件事上,沒有將自身的事功學問發揮到極致,並未追求「兩崔瀺兩飛升」的那個結果,反而有意無意,刻意限制了崔東山的「棋力」,故而後者除了記憶不全,其實無論是性情,還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個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問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了封山之法?

  」

  崔東山笑道:「既是請教,也是切磋。」

  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禮敬前輩,要是換成某個老王八蛋,還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麼請教,只是相互砥礪」?

  猶不盡興的話,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老真人說道:「稍等片刻。」

  崔東山點點頭,「晚輩等著就是了。」

  老真人以道心駕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牽引道氣,最終以道氣駕馭氣勢磅礡如條條大瀆江河的洶洶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運轉一個大周天,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後,兩人便置身於一間素雅房屋,唯有蒲團兩張,一條小幾,擱放有一隻博山熏爐,紫煙繚繞,滿室清香。

  老真人臉上難得有些笑意,「你這位先生,夠小心的,好像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置身夢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陰神的言語,其實無異於與陳平安一場問劍。此地的梁爽真身,則借機以天心看人心。

  如人間故人寥寥。

  鄒子是其中之一。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掌,作扇搖晃三下,將那些比祠廟香火更金貴的紫金煙霧,朝自己這邊稍稍牽引幾分。

  不多不少,剛好三下。

  不可少,長者賜不敢辭,多了,也不得體。

  崔東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傑,最難難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問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呢?」

  陰神出竅遠遊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無絕對,山上也有不少旁門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門的斬卻三屍,比如已經降服的心猿意馬。

  崔東山毫不隱瞞,「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邊花一甲子光陰,幫助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機重則天機淺。」

  梁爽皺眉道:「這麼折騰,到處撒網,你是打不算要那個飛升境了?」

  崔東山說道:「除了我先生是例外,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們缺地盤,缺人手,還缺錢。」

  如今落魄山光是飛升境修士,就有兩位,小陌和那位吳霜降的心魔道侶。

  梁爽點頭道:「蔚然大宗。」

  崔東山笑容燦爛,抬手抱拳,使勁搖晃,「肯定是句讖語吉言了。」

  梁爽微笑道:「你這個先生,從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駁雜卻還算上乘的道法,卻被靈氣積蓄一事,給束手束腳了。難怪能與『我』不打不相識,原來是同病相憐。」

  崔東山憂心不已。

  陳平安是先練的拳,成為純粹武夫。成為練氣士後,有兩把始終無法大煉的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籙手段,與人對敵,也算迎刃有餘。後來在劍氣長城,成為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修,擁有了兩把「極不講理」的本命飛劍,所以不用太過被靈氣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以及與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所以陳平安一路走來,竟然一次都沒有經歷過那種「靈氣耗竭」的山上廝殺。

  不然山上鬥法,或是閉關修行,為山河「翻新」,修士靈氣或被動或主動枯竭見底,是常有的事。

  山上有個比喻,下五境修士的靈氣多寡、家底多寡,就是一顆還是幾顆雪花錢的差異。

  躋身中五境,尤其是結金丹,就等於坐擁一顆小暑錢了。

  等到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一位修士的靈氣家底,就可以用穀雨錢來衡量了。

  梁爽問道:「你是準備分別在桐葉洲和五彩天下,同時白手起家?」

  崔東山笑呵呵道:「希望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麼提起的心氣?」

  修道之人,養神容易提神難,道心易破難補,心氣易墜難起。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在家門口那邊,被姓鄭的給氣到了。」

  梁爽點頭道:「鄭居中棋力太高,難免曲高和寡,獨獨對綉虎刮目相看。」

  崔東山笑道:「鄭居中對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既然話趕話談到了鄭居中,精通弈棋一道的老真人,便笑問道:「手談一局?」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輩是想輸還是想贏?」

  梁爽搖搖頭,「不如你先生會說話。」

  之後老真人一揮袖子,桐葉洲山河在屋內顯化而生,老真人視線游曳,揀選出新舊五岳和儲君山頭,凝為一百六十顆青翠棋子,崔東山便有樣學樣,將一洲江河顯化為一顆顆雪白棋子,不過卻只有五十顆,棋子數量明顯遠遠少於老真人,將它們聚攏在腳邊,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後揚起拳頭,「猜先?」

  梁爽直接拈起一顆青翠棋子,身體微微前傾,好像直接跳過了猜先這個步驟,率先落子,懸空而停。

  就像在與對面的白衣少年說了句,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輩,如今又比你境界更高,猜先一事,既然毫無懸念,何必多此一舉。

  現在唯一的問題,在於兩人之間,其實並無棋盤。

  這就又是梁爽的「長輩風範」了,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盤上卻不占崔東山半點便宜,與此同時,一局手談的棋盤大小,可以超出縱橫十九道。此外,棋盤縱橫兩條線的間距大小,其實是需要雙方通過落子來確定的。故而這麼一局棋,從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盤,都透著一股玄乎。舊規矩,新規矩,都會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無理手,都會依次生髮,棋子在棋盤上,若座座山岳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諸多棋理則如條條江河綿延其中,彷彿遠比仙人更加「長壽如不朽」如人間山河,同樣會在棋盤上不斷有無生滅。

  雙方落子如飛。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後,已經沒有了雪白棋子的崔東山,突然環顧四周,最終竟然將自家宗門的那座仙都山,凝為一顆青翠棋子,輕輕拈起,敲棋盤上。

  梁爽盯著棋盤,思量許久,嘆了口氣,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盤上,老真人算是投子認輸了。

  崔東山笑道:「前輩高風亮節。」

  梁爽問道:「下宗名字?」

  崔東山說道:「選址桐葉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劍宗。」

  梁爽點頭道:「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仙都在白雲生處,青衫卻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還在。」

  崔東山笑著點頭。

  不胡亂駡人的前輩,就是好前輩。

  梁爽說道:「那山中靈芝和盤踞小虯,就交由你們處置好了。」

  崔東山起身告辭。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門口就停步,看了眼熱熱鬧鬧的梁國京城,以及更遠處的山河景象。

  崔東山跨過門檻後,轉頭隨口笑道:「來年桑麻看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舊沒有收回視線,最後說了句極有深意的讖語。

  崔東山一笑置之,聽過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趕赴梁國邊境那邊的山神祠廟。

  老真人轉身走向那副還沒有撤掉的棋局,拈須片刻,點頭道:「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贏。」

  那個在廊道中提燈巡游的女子,一頭霧水來到門口這邊,看著屋內奇奇怪怪的棋盤棋子,她小聲問道:「師尊,與那少年下棋輸啦?」

  老真人撫鬚笑道:「怎麼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著師父。

  老真人只得解釋道:「輸了棋局,贏了氣度。」

  ────

  山神祠廟門口的臺階上,陳平安與那位老真人抱拳道別。

  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腳山頭,那位府君娘娘還被晾在了這邊。

  崔東山以心聲將一個大概說了遍,陳平安點點頭,自己的眼光不錯,果然是位天心難測的世外高人。

  山頂,霽山府君,姜瑩,這位府君娘娘,也會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稱為雲壑夫人。極風雅,府中神女侍女,被她取名為采詩官、洗墨官等。

  一位負責為姜瑩梳妝的貼身侍女,輕聲問道:「娘娘,這撥外鄉人,好像不是尋常練氣士。」

  她站在府君娘娘身邊,要矮兩個頭。

  姜瑩笑著打趣道:「這都看出來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轉瞬即至數百里之外,毫無靈氣漣漪,氣象驚人。

  尤其是之後山神祠廟那邊,山水朦朧,霧裡看花一般。這意味著這撥暫時身份不明的過江龍,至少會有一兩位元嬰,說不定隊伍中還有上五境神仙。而她哪怕躋身了一國五岳山君,沒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躋身元嬰品秩。

  這位霽山府君娘娘,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花信風印譜,輕輕敲打手心。

  最安穩的做法,就是立即返回那架車輦,打道回府,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如今的桐葉洲,來自別洲的過江龍,實在太多。

  只說最南邊的驅山渡,就有個來自別洲的「劍仙許君」,負責接引來自皚皚洲劉氏的……兩條跨洲渡船。

  尤其是北邊那個寶瓶洲的鄰居修士,當年只能伸長脖子仰視桐葉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桐葉洲修士見面矮一頭、低一境了。

  不少外鄉修士,隱居幕後,不管是靠錢,還是靠什麼,在一些個剛剛復國沒幾年的小國,都當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決,撈錢心黑,大肆攫取各種山水資源,比如其中那個與虞氏王朝締結盟約的老龍城侯家……只是不可否認,來不及逃回蠻荒天下的殘餘妖族修士,數量極多,如果沒有這些跨海而來的外鄉修士,已經足夠破爛不堪的桐葉洲,只會更加生靈塗炭,單憑本土修士,恐怕再過一甲子,都無法收拾舊山河。

  只說那個宗門候補的小龍湫,對待搜山一事,極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園」,作為一處供人賞景的遊覽勝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撥尚未煉形成功的蠻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龍湫的山主老祖師,已經閉關養傷多年,使得那個管錢的元嬰境,無論是修為,還是山門地位,都後來者居上了,也就幾年功夫,小龍湫山主一脈,就大權旁落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頭,府君山神娘娘將那本印譜收入袖中,笑道:「仙師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瑩,來自霽山。」

  那個青衫客笑容溫和,說道:「見過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寶瓶洲人氏。」

  姜瑩鬆了口氣,就當是混了個熟臉,至於那邊的仙家機緣,霽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剛要告辭離去,卻聽那人繼續說道:「那位梁國老真人,讓我幫忙向詢問一事,如果是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這樁機緣,霽山會如何處置那靈芝和小虯。」

  姜瑩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當珍惜這份緣分,霽山必然以禮相待。」

  陳平安說道:「那棵雷擊木雖已枯死,但是與山根牽連頗深,移植雷擊木和靈芝一事,我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姜瑩道:「最好是等那靈芝真正開竅了,可以短暫離開它那處修道之地,外人再來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會傷及那棵靈芝的元氣根本。」

  裴錢聞言暗自點頭。

  這位府君娘娘,其實只憑她這句話,就算已經過關了。這樁機緣,會是善緣。

  師父才敢真正放心。

  陳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還是姜府君行事更穩妥些。」

  姜瑩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難道是當真願意讓我霽山府出價買下?」

  只說那條小虯,若是願意擔任霽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間蛟龍之屬,其中可以稱之為正統後裔的,按照水裔釋魚篇,其實種類不多,比如有角曰虯,無角曰螭。山中那條為靈芝護道的小虯,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澤精怪,煉形更難,可一旦煉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會很大。無論是那棵可以幫忙增長草木氣數的千年靈芝,還是那條出身極高、修道資質不俗的小虯,於公於私,自家霽山府,肯定都會不遺餘力栽培扶持。

  小虯如果當真去了自家霽山地界,等到抬升為五岳之一,霽山的山水轄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會好好經營「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場,這可不算什麼假公濟私。運氣好的話,不出三百年,霽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對雙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寶瓶洲出現了斬龍一役過後的第一條真龍。如同一場春風潛入夜的封山解禁,萬千水族,共同爭渡。

  聽說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黃河小洞天那邊的龍門,這些年聚攏了大量的得道水族,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要鯉魚跳龍門。

  陳平安搖頭道:「不談錢,梁真人最後只留下一句話,讓姜府君只管自取機緣。」

  陳平安也懶得找什麼藉口了,估計這位霽山府君再多想,不出意外,終究還會收下這份機緣。

  姜瑩楞在當場,那個大梁國的護國真人,竟然捨得白白讓出這份機緣?是圈套?還是單純想要與霽山府結盟,好幫他找些山中仙藥之類的?

  陳平安告辭離去,剛要挪步,一個在車駕隊伍後方的少女,漲紅了臉,鼓起勇氣,怯生生喊道:「陳山主?」

  小姑娘嗓音輕柔,細若蚊蠅。一位宮裝婦人,微微皺眉,府君娘娘與一位貴客談正事,外人豈可如此造次,這個傻妮子,也不分場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半點錢都不知道節省,以後還想不想嫁個好人家了。難不成就只想著從府君娘娘這邊賞賜下一筆定例嫁妝?

  陳平安轉頭望去,笑問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間耳根子都紅透,迷迷糊糊道:「真是陳山主啊?」

  姜瑩以心聲疑惑道:「胡藕,怎麼回事?」

  少女顫聲答道:「回稟府君娘娘,這位曹仙師,其實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陳劍仙,如今還是一宗之主了!曾經在那衆目睽睽之下,反客為主,拆了正陽山的祖師堂,斬掉護山供奉頭顱,青衫仗劍,劍光如虹,總之在隔壁寶瓶洲那邊,如今這位劍仙的名氣比天大了……」

  少女越說語速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個事跡,外加衆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爛熟於心,倒背如流。

  姜瑩被小姑娘說得一楞一楞的。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才發現,這個小姑娘,好像是一位月戶天匠後裔。」

  陳平安只聽說過月宮種。月戶天匠什麼的,就算在避暑行宮檔案上邊都沒見過記錄。

  小陌就開始為自家公子解釋一頁不那麼重要的老黃曆,遠古時代,這類匠人,多是地仙家眷,類似蔭封,有修行資質,但是很一般,就會被分配到各種行在、行宮之地。此外,也有些神靈會專門到大地之上,尋找合適人選,至於如何篩選,補缺,就涉及到了一種類似「天選」的神道秘法。

  這還是小陌當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聽來的內幕。

  一般來說,這類月宮後裔,重返人間轉世之後,若是妖族,拜月煉形,就會得天獨厚。

  其餘的,在小陌看來,也就沒什麼花頭經了。

  畢竟當年這些「工匠」數量不少,只說蠻荒天下就有皓彩在內三輪明月,就處處有行宮,只說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宮何止十處?不過隨便換成另外一輪明月,小陌就辨認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這個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輪皓彩明月的月戶後裔,只是萬年之後,血統已經極為稀薄。

  姜瑩施了個萬福,「拜見陳宗主,先前是姜瑩眼拙,失禮了。」

  陳平安趕緊拱手還禮。

  最後婉拒了對方的邀請,一行人沒有繞路去霽山府做客。

  崔東山的真身與陰神合一後,也沒有跟隨陳平安南下,繼續返回仙都山那邊忙碌,既當匠人,又當監工。

  要是沒當宗主的話,肯定就要死皮賴臉不走了,哪會像現在,風塵僕僕趕來,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誤。

  分別之前,陳平安隨口問了道觀內那場手談的勝負,崔東山嘿嘿一笑,「辛苦讓棋都難輸。」

  水天一色,江闊魚沉。

  陳平安一行人走在岸邊,這座白龍洞附庸山頭新開闢的仙家渡口,名為野雲渡,隸屬於一個名叫靈璧山的仙家門派,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率先占據了這處淪為無主之地的風水寶地,砸下不少神仙錢,縫縫補補,不斷擴建,才有如今的渡口規模,可是準確說來,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如今是這座野雲渡的真正主人了。

  只不過崔東山行事隱蔽,沒有傳出半點風聲,就連身為「上山」的白龍洞,如今還不知曉靈璧山已經與外人做成了這樁買賣。

  而暫時規模不大的野雲渡,等到崔東山騰出手來,將來還會再次擴建,會是風鳶渡船路徑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東山除了給了靈璧山一百顆穀雨錢,一半是渡口地契錢,一半作為預付定金,因為靈璧山未來三百年內,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顆穀雨錢,就從那三成分賬裡邊扣除,不過不是扣完錢再分紅,靈璧山每年依舊可以拿到手一成半的分賬。

  所以除了已經落袋為安的一百顆穀雨錢,還可以靠著那一成半的收益,靈璧山以後三百年,都只需要躺在帳簿上收錢了。

  不然光靠六十幾間店鋪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那點買路錢,猴年馬月才能掙著一百顆穀雨錢?無異於痴人說夢。

  所以靈璧山對那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無比感恩戴德,至於什麼來歷,什麼根腳,不去探究了,只要錢是真的,就行。

  有了這這麼一大筆從天而降的神仙錢,靈璧山的掙錢門路就多了,大可以錢滾錢,利滾利。

  比如如今南邊的那個玉圭宗,創辦了桐葉洲歷史上首個山上錢莊。不但可以存儲神仙錢,各國朝廷的金銀銅錢,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錢,關鍵是不算神仙錢的溢價。

  既然如今宗主已經不是那個姜尚真了,而是換成了衆望所歸的大劍仙韋瀅,那就多半信得過。

  雖說還有不少仙府門派依舊在狐疑觀望,不過靈璧山已經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錢分紅一事。

  陳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閒逛,眼中人事皆可親,怎麼看怎麼好。

  曹晴朗突然說道:「聽小師兄說,扶搖洲那邊不安生,有仙師在地底極深處探幽尋寶,無意間發現了一條儲量極豐的礦脈,材質不明,但是天然蘊藉靈氣,可以當做一種嶄新的神仙錢,質地品相,遜色於雪花錢,但是勝在數量龐大。」

  裴錢疑惑道:「這麼一條『龍脈』財源,當年蠻荒妖族就沒能發現?」

  賬房先生韋文龍曾經打過一個比喻,在山下流通廣泛的白銀,就是一條條隱形的龍脈。

  陳平安說道:「有機會去看看。」

  北歸途中。

  一襲白衣白雲中。

  崔東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見先生的雲水身影。

  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讖語。

  「天下等你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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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下皆知

  渡口此行收穫頗豐,因為裴錢竟然從一捆捆賤賣的書籍當中,發現夾雜了一批宮廷殿試卷秘檔,名副其實的闈墨真跡孤本,匯總了一國將近百位科舉狀元的殿試文章,每一份狀元考卷,都有鮮艶欲滴的朱砂紅字,是歷代皇帝御批「第一甲第一名」,除了策論正文,最後邊還有讀卷官職銜和姓名,雖說龍氣淺淡,流逝極多,但是文氣濃郁,算是實打實的撿漏了。

  陳平安分別翻閱了幾份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試考卷,隨便記住了一連串的官銜人名。

  當時店鋪旁邊,一位身穿儒衫的消瘦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陳平安的運氣給震懾住了,猶豫了許久,才與陳平安開口詢問,能否將這些考卷轉賣給他。

  陳平安搖頭笑道:「老先生,恕難從命。」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況自己兜裡也沒幾個錢,來這處山上渡口,不過是散心,哪有底氣與這些山上仙師談買賣。三顆神仙錢,雪花、小暑、穀雨各一,都是新帝賞賜之物,打算當做傳家寶的。

  小陌心聲道:「公子,方才這位老先生,對年月最近的幾份考卷,好像比較上心,看到上邊幾個人名的時候,心境起伏很大。」

  陳平安說道:「老先生身上官氣和沙場氣都重,說不定是在殿試卷上邊,瞧見了自己和同僚們的名字。」

  看到了一對鰲龍鈕印章,兩方沒有邊款的印文,讓陳平安一見傾心。

  知足。知不足。

  金石氣不重,也無名家落款,所以定然價格便宜,只是不單賣,作為添頭附贈,客人得額外買下一件貴重貨物。

  剛好陳平安還相中了一隻紫砂石瓢壺,銘刻有「雲中青鳥家鄉,海底蛟龍世界」。就打算買下,回頭隨便送人。

  店鋪標價三十顆雪花錢,如今桐葉洲的山上器物,但凡與靈氣稍稍沾邊,要是再加上點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價格就會高得嚇人,哄抬價格,爭搶不休。

  其實是買貴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當是破例當個托?

  陳平安剛伸手拿住紫砂壺,就被人一撞肩頭,搶過那只石瓢壺,轉頭與店鋪掌櫃大嗓門喊道:「說個價!」

  也沒有計較什麼,由著那人掏錢買下紫砂壺,陳平安挪步轉去拿起一隻寓意福祿壽的三色翡翠手鐲,店鋪標價十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個彪形壯漢身邊的一個朋友,又伸手過來,陳平安輕輕一抬肘,挑起對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們這麼買東西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這撥人當中有個半吊子的青烏先生,手縮袖中,偷偷以一隻造工粗劣的定寶盤的指針轉向,大致判定流水財走向,而由於自家落魄山有個掌律長命,陳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財運,自然而然就被那個青烏先生誤會想岔了,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試卷秘檔,對方才會想著陳平安挑中什麼就買下什麼,穩賺不賠。

  其實在山下的古玩行當,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這只鐲子,陳平安是肯定不會讓的,因為已經想好了送給誰。

  那個手拿定寶盤的半路青烏先生,笑道:「這位小兄弟,勸你還是割愛為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可是出門在外,山高水深風大的,還是要小心啊。」

  這位洞府境神仙身邊,還站著個身材壯碩的純粹武夫,佩刀,懸一塊極有年月的官家腰牌。

  如果壓四境的話,就是位山巔境大宗師了。

  裴錢聚音成線,與師父解釋道:「這撥人都是南邊那個大夏朝的供奉,只是如今王朝分崩離析,光是稱帝登基的,就有三個,一皇子兩武將,都在爭個正統身份,三方人馬,前些年就開始派人在外搜刮錢財,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貨色,好不到哪裡去,不過這幾塊供奉牌都是宮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們是誰的手下……」

  裴錢驟然出手,竟然有人竟敢伸手想要摟住她的腰肢,裴錢一肘砸中對方面門,後者直接倒飛出店鋪外。

  那個青烏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鋪掌櫃給嚇得臉色慘白,實在是千瘡百孔的桐葉洲,前些年被蠻荒天下那些妖族給害慘了,朝門外高聲喊道:「趕緊傳信靈璧山!」

  以往年年清明祭祖,墳前猶有紙灰飛作白蝴蝶,如今日落狐兔眠塚上,幾家墳頭子孫來,唯有無數新鬼哭舊鬼。

  得了那位青烏先生的心聲密語,那個先前搶走石瓢壺的魁梧漢子,沉聲一喝,衣衫當場崩開,上身裸露出兩道刺青紋身,又是過肩龍,又是下山虎的。

  那個還留在店鋪內的老先生沉聲說道:「這種玩笑開不得。」

  裴錢轉頭望向師父,陳平安點點頭,隨意出手就是了。

  於是這撥來自舊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們,就一起去門外躺著享福去了。

  陳平安收起那只翡翠手鐲入袖,再拿起那對印章,最後往櫃檯上放下十顆雪花錢,轉身對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謝了。」

  老先生笑道:「舉手之勞。」

  之後這位老先生語帶深意,「稍後靈璧山仙師趕來此地,我可以儘量幫忙解釋一二,只是最終能否解釋清楚,還是得看靈璧山仙師們。」

  老人話裡有話,言外之意,是你們的山頭師承,如果名聲足夠大,興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會很麻煩,而且是極其棘手,被一位皇室供奉的練氣士指認為妖族修士,別說靈璧山擔待不起,一旦今天店鋪這邊沒談攏,雙方動手了,說不定還會驚動大伏書院,專門派遣一位書院君子或是賢人,趕過來勘驗身份。當然,如果事後證明是靈璧山故意謊報,罪責不小。

  老人身邊一位青壯扈從,欲言又止,是在擔心自家老爺,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靈璧山祖師堂那邊得到消息後,哪敢掉以輕心,老山主在內一金丹兩龍門,匆匆御風趕來野雲渡,如臨大敵,站在店鋪門口那邊,那個老人自報身份後,小陌以心聲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為這個於一國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試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銜有點長,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滿朝野,老人卻沒有跟隨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嶄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鄉故國,置身沙場多年,前些年又擋住了舊大夏王朝在內幾個鄰國的邊境侵襲。如今告老還鄉,剛好路過此地,無事一身輕,打算領略一番山上風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澀。

  靈璧山這邊,顯然是知曉這位老人身份的,只是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要是當真漏掉了一撥妖族修士,以大伏書院那位新任山主的脾氣,靈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陳平安以心聲開門見山道:「我們來自仙都山。」

  靈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問道:「是那位崔仙師的同門?」

  那個出手闊綽的白衣少年,如今野雲渡的幕後主人,之前造訪靈璧山,自稱來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陳平安笑著點頭。

  差點大水沖了龍王廟,這就有點尷尬了,靈璧山三位老祖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沒有與三位譜牒仙師過多客套寒暄,只是讓他們靈璧山擔心今天這場鬧劇,會有隱患,可以飛劍傳信大伏書院。

  陳平安將那一大摞殿試考卷重新取出,遞給老人,笑道:「老先生說得對,君子不奪人所好。」

  老人極為爽快,拿過了殿試卷,大笑道:「敢問仙師,是怎麼個價格?」

  陳平安擺手道:「千金難買幾句公道話。」

  老人笑著點頭,「那就不與仙師客氣了。」

  離開鋪子後,走在渡口岸邊,陳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問道:「是想要說什麼?」

  曹晴朗答道:「學生剛剛已經想明白了。」

  在霽山府君那邊,先生還會有所試探,那是先生視為自身事了,換成在靈璧山仙師那邊,先生有意無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對方可能是門風醇正,也可能會露出一副醜陋嘴臉,或者可能是虛與委蛇,卻行事謹慎,也可能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直接就動手了,總之會有百般可能。不過先生並未如此作為,顯然是按照約定,真的將下宗所有事務都交給小師兄處置了。

  老人身邊的那個扈從說道:「老爺,對方來頭很大,竟然能夠讓靈璧山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老人笑了笑,只是說了一句「翰林風味」。

  當了多年的禮部尚書,多次主持科舉,朝野上下,都說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場上,說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猶在,可是那些桃李,那麼多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的,朝氣勃勃的,文采飛揚的,如今卻都真的無法言語了。

  在一處山清水秀之地,路過一座位於郡城外的山腳寺廟,一行人入廟燒香。

  進了寺廟,有匾額莫向外求,大殿懸掛匾額,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廟,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來說,寺廟結制,就不再起單雲遊,只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參學,雲遊僧人每到一處寺廟,去大殿禮佛,只需要看一下韋陀菩薩的造像,就可以知曉這座寺廟是可以十方叢林,還是只提供一宿兩餐的子孫叢林。這一處禪寺,韋陀菩薩左手單立掌,右手托降魔杵立於胸前,這就意味著是座半十方半子孫的佛家叢林,行腳僧可以在這裡掛單三日,卻不宜安單常住。

  這些約定成俗的佛門規矩,是無需寺廟知客師提醒外來僧人的。

  過天王殿,陳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大殿外,各自拈三炷香,然後放入香爐。

  只不過學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卻是右手。

  唯獨裴錢在大殿外敬香之後,還去了大殿裡邊跪拜磕頭。

  小陌沒有敬香,只是望向大殿內供奉的佛像。

  世人見佛而不得,則造像以見之。

  而這位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卻是見過真佛的。

  之後一行人過了大雄寶殿,左側拾階而上,期間路過藥師殿,最後在藏經閣那邊,從右側返回山門。

  突然下起了一場雨,陳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勢驚人,但是看樣子不會持續太久。

  不知為何,大雨中,有個婦人帶著個孩子,跪在山門外。

  而寺廟大殿中,有個中年僧人,跪在蒲團上,低頭合十,淚流滿面。

  曹晴朗想要從小陌贈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贈予那婦人孩子,好在雨中撐傘。

  陳平安搖搖頭。

  在婦人起身後,陳平安跟裴錢說了聲,裴錢就撐傘走去,一手持傘。

  婦人趕緊擦拭眼角,笑容溫婉,拉著孩子,一起與那心善女子道了聲謝。

  今年入冬後,桐葉洲山河板蕩,滿目瘡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時節,各地就陸續落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天寒地凍,山下邊便順勢多出了許多冰廠,開闢地窖儲存冰塊,好在明年入夏再取出。

  在那舊大夏王朝境內,兩支騎軍廝殺起來,同室操戈。

  大軍後方,一位身穿華貴甲胄的年輕人,正在勸說一位觀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轉戰局,大致言語,是對付這些沙場武夫,以仙師的通天術法,定能勢如破竹,以一敵萬,只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國國師之位,朝堂那邊就再無異議了……

  老仙師揪鬚不言,最後實在是推脫不得,便騰雲駕霧,祭出兩件本命物,攻守兼備,光彩流轉,寶光映徹半座戰場,老神仙施展仙法,很快就掙下一筆不小戰功,術法落地,老修士想著靈氣還算充裕,就要再來一手壓箱底的神通再撤離戰場,不曾想就挨了敵軍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攢射,打破了那件防禦重寶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位暗藏在陣中的純粹武夫,手持巨弓,以一手連珠箭當場射殺,那十數枝銘刻有云紋銘文的符籙箭矢,竟然在空中畫弧而走,如影隨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個胸口都被銅錢粗細的那枝箭矢貫穿。

  戰場之外的一處山頭。

  裴錢看到那一幕後,說道:「修道之人投身戰場,撈取功勞不難,可如果想要憑藉一己之力奠定戰場勝負,在大軍中肆意屠殺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面無表情。

  小陌則是心不在焉。

  落雪時分,一處古橋邊,幾樹老梅並是白紛紛,梅雪都清絕。

  長橋一端,像是個書院老夫子,帶著一撥士子負笈遊學,在此駐足賞景。

  其實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為一撥門內弟子,說那些虛無縹緲的仙家事,說那修行一事的法侶財地,說那地仙者,可千歲而童顔,步履輕疾,舉形飛升,長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鎮五岳萬山。

  這番言語,說得那些剛上山沒幾年的弟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輕推橋欄積雪,笑道:「山上道脈衆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藝,弟子皆可求而學之,唯獨劍仙一途,歷來只有師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動尋師就能成的,劍仙收徒,一向門檻比天高,寧肯失傳,不願輕傳……」

  一個少年點頭道:「難怪天底下劍仙這麼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別打斷我師父說話。」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積雪,落在橋底冰面上,「自古相傳,真正的劍仙,身負上乘劍術,得天地造化,故而從來不屑依仗神兵利器,只要煉出一枚劍丸,便有神龍變化之妙,以清靜道心為匣,虛白之室如燦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級……」

  一幫弟子聽得如痴如醉,嗯,除了那個喜歡拆臺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開口道:「師伯,上次咱們遇見了你那個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對方都沒捨得將那份山水邸報送你,他不是說天底下有個地方,叫劍氣長城嗎?邸報上邊說那邊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劍仙呢,那麼老劍仙們是咋個收取新劍仙當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腹誹不已,師兄怎麼收了個這麼個弟子,這小子是家裡忙著造房子嗎,這麼喜歡拆臺。

  其實老人自己也是剛剛從好友的那封山水邸報上,得知有個叫劍氣長城的地方。

  對岸遠處,一行人往橋邊踏雪而來,腳下咯吱作響。

  老修士轉頭望去,風雪中,一襲青衫走在最前邊,雙手攥著一顆雪球,他身邊跟著三人,瞧著年紀都不大。

  少年輕聲問道:「師伯,你趕緊施展法術,開個天眼神通之類的,幫我瞧瞧,那撥人裡邊,有無尋覓徒弟的劍仙。」

  老修士氣笑道:「自個兒問去!」

  一座古橋,兩撥人擦肩而過。

  老修士主動笑著點頭致意,那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男子,笑著點頭還禮。

  少年在那一行人遠離後,說道:「師伯,估計沒有劍仙,走路帶聲的,一點都不踏雪無痕。」

  老修士懶得理睬這個少年,繼續說那山上的奇聞異事、仙跡神怪,其實也是老人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後,宛如一座琉璃仙境,美輪美奐,分不出天上還是人間。

  一行外鄉遠遊人,在京城門口那邊遞交通關文牒。曹沫,鄭錢。

  至於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驪王朝的戶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會額外多出一個桐葉洲修士的金玉譜牒身份。

  走出城門洞後,小陌說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常見吧?」

  婦人垂簾聽政,倒是為數不少。

  大泉皇帝姚近之。

  陳平安點頭道:「很罕見。」

  想起一事,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們家鄉福地的磨刀人劉宗。上次我和裴錢在這邊見到了劉宗,還是金身境瓶頸,不過這是因為老觀主故意為之,讓劉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難很多。」

  裴錢抿了抿嘴唇。

  曹晴朗看了眼她。

  因為之前陪著小米粒一起看山門,聽小米粒說過,當年裴錢陪著好人山主一起途徑大泉王朝,發生過一籮筐的故事哩。

  裴錢立即斜眼過來,又要告狀?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棧落腳,名為望杏花館,地段極好,鬧中取靜。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會有本冊子,專門介紹沿途客棧,無償贈送給客人,內容詳細的,誇上天的,往往是雙方有那不淺的香火情,簡明扼要一筆帶過的,肯定就是客棧跟渡口、渡船的關係沒到位。

  其實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棧,還是桃葉渡那邊的桃源別業。

  聽說是一洲女修的首選,就算湊錢都要在那邊下榻。

  進了客棧大門,率先撞入眼簾的,就是一堵影壁高牆,三丈高,錦鯉荷花,皆宛如活物。

  陳平安停步,仰頭欣賞片刻,大驪京城那家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客棧,要是有這份心思,也不至於生意冷清到門可羅雀的地步。

  要了四間屋子,陳平安跟客棧這邊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報,小陌幾個都留在屋子這邊,圍桌而坐。

  還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餘三個都在喝酒。

  關於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占據篇幅卻不小,這就是一洲仙家執牛耳者的厲害之處了。

  以前是南北對峙,其中桐葉宗又穩穩壓過玉圭宗一頭,如今卻是毋庸置疑的一家獨大,反觀桐葉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圖上,如同孤舟一葉。

  周首席親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幾乎每份邸報都有不同的說法,不管認不認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會順帶著再駡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宮的丹藥,還有小龍湫的那場問劍。

  還有不少山下復國後的朝廷,通過邸報招徠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國禮部頒布的公文,類似江湖上英雄帖了。

  不少關於寶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反正就是亂寫一通。

  小陌拿過一份邸報,說道:「這個桐葉宗,好像有點惹人厭了。好歹是個宗門,下場如此凄慘?」

  陳平安笑道:「捧殺不遺餘力,棒殺一棍子打死。其實往往是好也沒那麼好,壞也沒那麼壞,反正看人挑擔不吃力,就是圖個看熱鬧不嫌大。不過我們周首席有句話說得好,」

  小陌點頭道:「雖然還未見過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聲,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有口皆碑。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沒能忍住,一個笑出聲,趕緊喝了口酒,然後說了句讓小陌摸不著頭腦的言語,「我們周首席返鄉後肯定要揪心了,沒事,反正他最喜歡花錢,省得當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陳平安其實還是想要從邸報上,多看到些關於大泉王朝的消息,比如其中就有一個傳聞,言之鑿鑿的,也神神道道的。

  姚嶺之丟了一把刀。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大泉朝廷三法司的主官,焦頭爛額,見面就愁,至於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所謂的小三法司,更是都開了不知幾場議事,三個衙門內部早已雞飛狗跳,卻不敢對外泄露半點風聲。

  這件事情,說大不大,就是一件法寶品秩的寶刀失竊案,說小又不小,因為這把刀,是前朝重寶,有著不同尋常的象徵意義。

  官場上,最麻煩的就是這種事,揣摩天心。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淵源,是大泉王朝寶庫秘藏了兩百多年的鎮國之寶,名為「名泉」。而大泉劉氏的開國皇帝,起於微末,屬於武將篡位立國,有得國不正的嫌疑,尤其是這位開國皇帝,當年還持刀手刃了前朝的末代皇帝。

  陳平安上次在這蜃景城,就親眼見過那把「名泉」,算是當今天子送給皇妹姚嶺之的一件御賜重寶,確實是一把品相極好的法刀,木質刀鞘,蒙綠鯊皮,刀柄嵌滿珍寶,當得起「價值連城」這個說法,天然壓勝鬼怪神異。

  按照邸報上邊的隻言片語,最後還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轉性了,從一個酒鬼變得兢兢業業,親自與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攬了此事,讓轉為輔佐的三座衙門,都稍稍鬆了口氣。就算天塌下來,還有府尹大人頂著了。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調度一事,府尹大人頗有章法,使得整個蜃景城內外的京畿之地,內緊外松,既不擾民,又調度有序,這才讓京城官場不約而同記起一事,這位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還曾是個年少投軍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斷臂瘸腿,還是在戰場上落下的結果。

  小陌說道:「公子要是能夠繪製出一幅『名泉』圖畫,小陌可以試試看,幫那位姚府尹查探出這把寶刀的下落,找到之後,暗中歸還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書信解釋來路和緣由。」

  裴錢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俠義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報,說道:「喜燭前輩,此事不排除一個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為之,如果那個『劉氏廢帝』在位時,鬧出這種事情,當然會比天大了,只是如今換成姚氏掌國,一件已經算是屬於前朝的鎮國之寶,丟了,未必是壞事。就像邸報上寫的,蜃景城這邊,都有歌謠流傳開來了,說是有個更夫,親眼見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龍,逃離京城。」

  與裴錢不一樣,她會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還是堅持敬稱小陌為喜燭前輩。

  小陌笑著點頭,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曹晴朗舉碗,以水代酒。

  陳平安說道:「我帶著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錢,曹晴朗,你們兩個可以隨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到姚府,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消耗自身功德繪製符籙,分別張貼在屋內外,保證姚老將軍能夠保存元氣酣睡,然後就可以安心等待陳平安與誰求來一枚續命延壽的丹藥。但是崔東山當時也曾直白無誤告訴姚氏兩事,就算當真求來了山上丹藥,姚老將軍也延壽有數,再就是那枚丹藥,得姚家出錢,別說一顆神仙錢,就是一文銅錢都不能少,這是規矩,跟入廟燒香的香火錢,香客不可與外人借,是一樣的道理。

  這次來,陳平安還帶了兩枚丹藥。

  是自家先生從符籙於玄和龍虎山天師趙那邊,求來了兩顆最適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續命丹藥。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錢人窮講究,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怎麼獅子大開口,不是這個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求不來更多丹藥,也不是於老兒和天師府沒有更多庫藏,只是山中修士,追求長生久視,本就是忤逆之事,借丹續命,禁忌一樣有些,卻不算大,可是油盡燈枯的山下俗子,試圖憑藉外物「添油」,卻是禁忌重重,一來,人之精神氣的去留,不是修士積蓄天地靈氣,用完了可以補,尤其是那些即將壽終正寢的遲暮老人,整個人的精氣神,如江河洶洶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許多有福之人,老人其實對於生死大限,是有所感應的。尤其是佛門龍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準確知曉具體的時辰。

  就像在海陸之交,稍稍駐足觀望,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

  再者山上人為山下人,續命添壽一事,有點類似寅吃卯糧,會折損服藥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蔭福報,所以這兩枚丹藥,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陰德煉丹入藥,可以為姚老將軍增添一年有餘的陽壽,相當於一場時日極長的迴光返照。而這已經是極限了。

  小陌突然說道:「公子,如果沒有猜錯身份,那個府尹大人很快就會登門了。」

  陳平安還是站起身,道:「跟他碰頭後就去姚府。」

  在門口那邊,遇到了不再滿臉胡茬的姚仙之,雖然這位京師府尹神色略顯疲憊,但是一雙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陳平安與姚仙之說了丹藥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沒說半句客氣話,跟陳先生客氣什麼。

  不能改口喊聲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輕聲說道:「陳先生,我幫忙查過了,北晉國那邊,沒有陳先生上次說的僧人住錫如去寺。」

  陳平安點點頭,「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只能隨緣而見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開不少心結,終於下定決心,不去邊關在馬背上重操舊業了,他會繼續當這個京城府尹大人,不過陳平安得預留一個下宗供奉位置給他。

  北晉國的年輕皇帝崇尚佛法,據說一次夜宿禪寺,夢中有異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傳已久的水陸儀文原本。

  今年開春時分,皇帝陛下現身一場水陸法會,讓禮部尚書宣讀儀文,並且禦筆敕書「水陸無礙道場」匾額,故而一國之內,水陸佛事,大為盛行。

  姚仙之大大咧咧問道:「什麼時候創建下宗?有沒有具體的日子?我這個當供奉的人,肯定是要參加的。」

  陳平安笑道:「就在明年立春這一天。」

  姚仙之神色古怪。

  怎麼是這麼一天?立春時天子有率領百官去郊外迎春大禮,就連自己這個京城府尹,都要負責打春。

  所以皇帝陛下是肯定無法參加那場慶典了。

  上次陳先生做客金璜府,皇帝陛下駐蹕松針湖,明明只隔著幾步路,雙方卻還是錯過了。

  陳平安和姚仙之坐在一輛馬車車廂內,這家客棧離著姚府不遠。

  小陌坐在那個車夫身旁。

  姚仙之試探性問道:「怎麼不乾脆住在我家?」

  陳平安解釋道:「送完丹藥,確定姚老將軍服藥無恙後,我們就會馬上離京,去一趟蒲山雲草堂。」

  姚仙之問道:「這麼著急啊?」

  陳平安笑道:「明年立春就要創建下宗了,府尹大人你自己說,我這個上宗宗主忙不忙?」

  姚仙之神色複雜。

  再忙也不差這三兩天的啊。

  到了姚府,來到那間貼有多張符籙的屋子,等到姚仙之幫著姚老將軍服下兩枚丹藥後,坐在床邊的陳平安,輕輕拿起老人的手腕,仔細查探脈象,最後轉頭與姚仙之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什麼問題,姚老將軍很快就可以醒過來,到時候你小子再忙,也要抽空陪著爺爺走走看看。」

  姚仙之先喊了聲陳先生,然後抬起那條骼膊,重重握拳,在心口處輕輕一敲。

  陳平安動作輕柔,將老人的骼膊放回被子,再墊了墊被角,這才起身,與姚仙之一起走出門外。

  小陌就安安靜靜站在門口這邊。

  陳平安拍了拍姚仙之的肩頭,「忙去,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這邊等著老將軍醒來。」

  姚仙之笑道:「忙個屁的忙,這些天就沒睡個安穩覺,總得歇口氣。」

  最後姚仙之拉著陳平安在這邊吃了頓晚飯,聽府上管事說爺爺醒了,三人趕緊放下筷子,一同去往隔壁的院子。

  老人背靠床頭,精神不錯,笑望向門口那邊與孫子一起跨過門檻的青衫男子,問道:「仙之,通知陛下了嗎?」

  姚仙之搖頭道:「還沒呢。」

  然後姚仙之試探性問道:「爺爺,我這就去給宮裡邊傳消息?」

  看著那個神色自若的臭小子,輕提青衫長褂,緩緩落座床邊的椅子上,老人朝姚仙之擺手笑道:「不用啦,求不來的事,嚇不跑的人。」

  之後老人就只是與陳平安聊了些當年事,至於家國天下大事,隻字不提。

  聊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姚老將軍才放過陳平安,只是讓他離開蜃景城之前,必須再來家這邊吃頓家常便飯,陳平安答應下來。

  姚仙之陪著陳平安走到門口,他要返回府尹衙署繼續處理一大堆公務,尋刀一事,只是迫在眉睫的一樁眼前事,其餘亂七八糟的事情,更是多了去。

  化雪時份京師又瓊花。

  雪夜訪道觀。

  陳平安走在一條小巷中,在這大泉京城最西邊,有座名為黃花觀的小道觀,前不久剛剛解禁,皇帝陛下撤掉了一撥暗中「護衛」道觀的皇室供奉修士。

  觀主劉茂,曾經的三皇子殿下,後來的大泉藩王,在國祚綿延不斷、卻換了國姓後,劉茂就主動請辭,得了份道門度牒,在京師內的這處小道觀潛心修行,閉門謝客,如今道號龍洲道人,只收了兩個孤兒出身的小道童當弟子,劉茂教了些道法口訣和仙家吐納術,只是兩個孩子不知無價寶,比較憊懶,覺得比灑掃庭院麻煩多了。

  劉茂聽到一陣敲門聲,披衣起身,開門後,見著了那個與自己如故友重逢的青衫客,劉茂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惡客登門,看架勢,又來自家小道觀打秋風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打量了一眼劉茂,滿臉意外,拱手搖晃,笑道:「恭賀觀主,距離上次一別,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順利破境躋身龍門境。實在是太過意外了,所以今天空手登門,見諒個。」

  劉茂扯了扯嘴角,「好說。」

  猶豫了一下,劉茂終究是沒敢說出那句「有機會補上」,擔心今夜自家道觀就會落個寸草不生的下場。

  兩手空空登門,豈不是正好滿載而歸?

  小陌已經幫忙關上道觀大門,陳平安與劉茂並肩而行,開始介紹身邊的兩位學生弟子。

  「弟子裴錢,剛剛成為一位止境武夫。」

  「學生曹晴朗,大驪上屆科舉,京城春闈的會元,殿試的榜眼。」

  劉茂聞言便與那年輕男女,打了個道門稽首,只是心裡難免疑惑,兩者能相提並論嗎?

  大驪科舉的含金量再高,可四年一度的京師春闈,哪次沒有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

  可是一洲之地,才幾個止境武夫?家鄉這邊,如今就只有武聖吳殳和黃衣芸兩位宗師而已。

  劉茂打算領著一行訪客去正屋那邊喝茶,陳平安沒答應,說用不著那麼麻煩,咱們就去觀主書房一敘,那兒挺清淨的。

  這位黃花觀的龍門境觀主,在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眼皮直顫。

  若說不小心遭了賊,被洗劫一番,是自家道觀看護不利,怨不得別人,可自己這算怎麼回事,對方明火執仗,强取豪奪,自己還要幫忙開門?

  一座廂房,被劉茂拿來當作書房,屋內裝飾簡樸,跟上次陳平安造訪此地,差不多還是老樣子,一張書案,一件宮中舊物的黃竹筆筒,擱放一枝枝用來抄寫道經的大泉雞距筆,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擱放一小盆菖蒲。

  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就是書架上邊少了幾本書,屋內多了兩把嶄新椅子。

  陳平安瞥了眼筆筒,上次瞧見的三支抄經筆都還在,如果沒記錯,其中兩支分別篆刻「清幽」、「明淨」。

  最稀罕的一支,還是那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的長鋒筆。

  桌上那部傳承有序、印章花押無數的黃庭經也放著,很好,一看龍洲道人就是個守舊念情之人。

  崔東山已經與大泉王朝談妥一樁買賣,下宗會大量收購官制雞距筆,風鳶渡船可以幫忙遠銷桐葉洲以北兩洲。

  陳平安聽說此事過後,立即幫著學生和下宗查漏補缺,說什麼官制,不妥當,都是宮廷造辦處的御制之物。

  當時仙都山上,衆人啞然。

  就連賈老神仙都沒開口說話。

  劉茂點燃桌上一盞油燈,光亮昏黃,所幸窗戶緊閉,不至於燈火搖曳。

  書房不大,不宜待客,況且屋內就兩張椅子,陳平安就讓小陌他們在外邊等著。

  陳平安雙手負後,看著牆上一幅字畫,點頭稱贊道:「觀主這份手筆,無異於畫龍點睛,陋室隨之燦然。」

  原來是一頁經書被劉茂用檀木框裱了起來,掛在牆上,只不過一篇黃庭經的經文內容,卻是兩種字跡。

  末尾十六字,正是陳平安上次幫忙補上的「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劉茂坐在書案後,陳平安搬了僅剩那條椅子坐在書案對面,翹起腿,取出一根竹制旱煙桿,一袋子煙草,磕了磕桌面,笑問道:「不介意吧?」

  劉茂笑著搖頭道:「陳劍仙自便。」

  心中訝異,什麼時候好這一口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將旱煙桿和煙草放在桌上,轉身走向書架,從袖中摸出幾本書籍,就近放入書架中之前,抬起手隨便晃了晃,正是上次陳平安從這邊借走的,《海島算經》,《算法細草》等書,物歸原主後,陳平安笑道:「看清楚了吧,先前與你借書,一共六本,說了歸還,怎麼可能不還。」

  這六本,都是術家書籍,劉茂痴迷此道,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位術算大家,畢竟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還曾擔任幕後總裁官,為朝廷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按照劉茂上次的說法,書,不借。要搶就搶走。

  山下的藏書大家,皆有此癖,借書如借妻,贈書如贈妾。

  劉茂瞥了眼書架,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站起身,繞過書案,快步來到書架那邊,打算將那幾本術算書籍,一一取出,重新擺放原位,必須絲毫不差,否則劉茂就會心裡彆扭,說是寢食難安,半點不誇張。

  那本《數書九章》一入手,劉茂就知道不對勁,一瞥,果然!劉茂加快動作,將其餘五本書一一取出,果不其然,版刻粗劣,都不用翻開,就知道是些私人書商的民間版本,與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閣刻本,相差十萬八千里,況且對於藏家而言,這根本不是什麼價格高低的事情,劉茂氣得臉色微青,咬牙切齒,一言不發,只是將幾本書遞還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推開劉茂的手,埋怨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何況咱倆都是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客氣什麼,拿走拿走!」

  劉茂尤其堅持,去你娘的陳劍仙吧,這件事,沒得談。要不是雙方境界懸殊,劉茂都要動手打人了,至少也會當場下逐客令。

  那幾本心愛書籍,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你强擄帶走也罷了,還要送回幾個黃臉婆,然後厚著臉皮跟我說兩清了?

  陳平安就將那些書籍放在桌上,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截木柄,招招手,「上次一個失手,這次補上。」

  之前來這邊,陳平安為了找出斐然行蹤的蛛絲馬跡,屬於劉茂心頭好的一把尋常拂塵,被陳平安寸寸捏碎了木柄。

  劉茂這次沒有拒絕。

  陳平安抖了抖長褂,翹起腿,開始吞雲吐霧,同時環顧四周,就在這間書房,最終被陳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虛的一封密信,除了讓斐然和劉茂的算計落空,額外「報酬」,就是得到一枚文海周密的私人藏書印,陳平安轉交給崔東山後,最終帶去了中土文廟。

  而作為看信的代價,就是那個被喬裝成申國公府老管家,劍術裴旻問劍一場,當時有一截傘柄,在雨夜中從京城外的天宮寺,如飛劍來到黃花觀,撞穿陳平安腹部。

  浩然三絕之一,劍術裴旻。

  曾是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更是陸台的兩位傳道人之一。

  劉茂看著那個抽旱煙的傢伙,問道:「陳劍仙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蜃景城?」

  都不問今夜造訪所求何事。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給嗆到了,咳嗽不已,好個黃花觀觀主,如此以誠待人。

  其實劉茂躋身龍門境,並且看架勢還要直奔結丹而去,就是一種與大泉姚氏的表態,大泉劉氏已經沒有什麼皇室劉茂,只有個龍洲道人,要安心修道當個觀主神仙了。

  陳平安問道:「那位申國公?」

  劉茂搖頭道:「已經很久沒見過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身體前傾,從竹黃筆筒中取出一支筆。

  劉茂深呼吸一口氣。

  所幸那個傢伙旋轉筆桿、一番仔細端詳後,很快就將其放回筆筒內。

  陳平安說了句不用送客,就收起煙桿,再隨手揮了揮袖子,驅散煙霧,起身走到門口那邊,突然從袖中摸出一本書,丟給劉茂,「還你。」

  是那本「姍姍來遲」的《天象列星圖》。

  不同於那些術算書籍,這本《天象列星圖》是朝廷禁書,就算官員都不可以私藏,否則等同謀逆,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還重。

  劉茂伸手接過書,意外之喜,竟然沒有被這位陳劍仙掉包。

  將其放入書架,物歸原位,劉茂臨時起意,重新取出,隨手翻開書頁,才發現扉頁之上,竟然多出了兩方對章的並排鈐印,然後書籍尾頁亦是如此,同樣鈐印有並排兩印。

  「無限思量」,「退一步想」。

  「知足」,「知不足」。

  劉茂拿著這本書,走到窗口,打開窗戶,回頭看了眼桌上燈火。

  月照一天雪,燈火小於螢,吹燈字更明。

  返回那座望杏花館,裴錢回自己屋子休息,曹晴朗卻獨自離開仙家客棧,去賞雪了。

  陳平安取出李槐的那兩本冊子,取出筆墨,對照冊子上邊的疑難,一一解析和補注。

  小陌在翻看一本情節曲折的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陳平安突然收起冊子,說道:「小陌,幫忙護道片刻。」

  小陌默然點頭,走出屋外,輕輕關上門,站在廊道中。

  陳平安祭出一把籠中雀,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同時調動五處氣府靈氣,開始凝神觀想一處山水。

  竟是那座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

  在那托月山地界,與元凶對峙期間,其實陳平安有過一場悄無聲息的神遊。

  一來試圖多瞭解幾分那座飛升台遺址,還有就是擔心周密或者斐然,隱藏有後手,最後則是順便挑選落劍地點和對象。

  只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很快就主動要求捉對廝殺、問劍一場。

  此刻,在籠中雀之內,陳平安飄然淩空,獨立於天地虛室中。

  先是托月山,然後是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依次而生,陳平安是以心相顯化大道,再造天地。

  只是當陳平安凝聚一粒心神,好像行人駐足某地,在看那天地間的一朵花時,等他想要讓這朵花自行生髮時,剎那之間,一座心相天地分崩離析,如瓷器碎盡。

  以至於一座籠中雀小天地,都出現了多處漏洞。

  小陌輕聲提醒道:「公子,是不是可以縮小地界範圍,同時減少事物數量?」

  陳平安點點頭。

  重新觀想天地,不再是托月山,而是竹樓後邊的那口池塘,最終在一池清水中,有粒紫金蓮種子,開始緩慢生長,枝葉出水,亭亭玉立,荷葉鋪水,含苞待放,最終即將開出第一朵荷花之時……陳平安在剎那之間,就收起了心神,主動打散這份異象。

  收起一把籠中雀,陳平安走到窗口,推開窗戶,大雪紛紛落。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枚竹簡,上邊刻著道祖三千言中的兩句話,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句很好理解,但是另外那枚竹簡上邊,關於身天下、寄天下、托天下,其實不光是陳平安始終無法理解深意,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道門之內,不同的法統道脈,對此都會有各種注解上的分歧,估計誰都不敢說自己的見解一定是對的,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只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十四境的時候,尤其是上次遇見那位騎牛而來的「道童」,都有意回避此事。

  默默收起兩枚珍藏多年的竹簡,轉頭說道:「小陌,可以進來了。」

  小陌進了屋子後,什麼都沒問,就只是繼續翻看那本志怪小說。

  難怪人人都願意當書生,因為經常可以迷失道路,然後多半就會見一大宅,之後不是遇到女仙神女,就是遇到山中艶鬼,一場杯觥交錯,再詩詞酬唱幾首……

  京城皇宮內,有個淡妝女子,姿容極美,她摔了手中摺子,揉了揉眉心,閉目養神片刻,重新拿起那份戶部遞上來的摺子。

  看完了所有摺子,夜已深,皇帝陛下抬起頭,望向遠處,怔怔出神。

  埋河水府碧游宮。

  河邊,水神娘娘柳柔,坐在一張椅子上,她單手持魚竿,一邊打著哈欠,坐了半天,也沒有一條魚上鈎,魚簍裡邊空蕩蕩。

  不曾想竟然有條呆頭魚來到岸邊,緩緩游曳,氣得水神娘娘丟了魚竿,彎腰撿起岸邊一塊石頭,高高舉起手臂,伸手指著那條魚,怒目相視,「你這就欺人太甚了啊!」

  一跺腳,水神娘娘丟了石頭,大手一揮,「算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柳柔繼續撿回魚竿,坐在椅子上,蹲在椅子上,站在椅子上,可是不管如何,就是沒有魚兒上鈎。

  她只得丟了竹竿,遠遠拋入河水中,再將那只空魚簍一腳踢飛,行了,回了府上,就跟人說魚兒太大,綳斷了魚竿,魚獲太多,拖走了魚簍。

  水神娘娘大搖大擺走回碧游宮那邊,離著不遠,她猛然抬頭,數道身形落在了家門口,哈,陳先生來做客了啊。

  惜哉惜哉,如今自家待客,再無水花酒和鱔魚麵了。

  最近每次水府議事,水神娘娘一開始倒是正襟危坐,然後就開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處,偶爾偷偷抹嘴。

  沒有鱔魚麵,黑魚也成啊。

  有一位魚精出身的水府官吏,實在是擔驚受怕,只覺得度日如年,只好私底下單獨覲見水神娘娘,硬著頭皮義正言辭一番,大致意思就是水神娘娘你再這樣,我就要辭官了。所幸之後議事,水神娘娘從頭到尾都不看它一眼。

  柳柔好奇問道:「陳先生,不是說好帶你媳婦一起來碧游宮嗎?」

  陳平安笑道:「只能等下次了。」

  到了大堂那邊,柳柔大手一揮,讓人喊來劉廚子,可以開工了。

  裴錢立即說道:「我那份,不要辣。」

  陳平安附議。

  曹晴朗說道:「我能吃一點辣。」

  小陌微笑道:「客隨主便。」

  柳柔喊道:「再來幾壇『不是水花酒』。」

  她哈哈一笑,「蜃景城裡邊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煩人,托關係都托到了我那妹妹、妹夫那邊,非要跟我買水花酒喝,酒窖裡邊那百來壇酒水,這才釀酒幾年,當不起『水花酒』的名號,既不掙錢,又砸招牌的事,傻子才做,我就急中生智,將那些新釀酒水,取了個『不是水花酒』的名字,酒也送人了,人情也掙著了……」

  眼見鴉雀無聲,無人捧場,水神娘娘又自顧自哈了一聲。

  裴錢捧場道:「這就是書上說的山人自有妙計。」

  柳柔一拍桌子,「對,還是小裴錢會說話,就是這麼個理兒。」

  一「碗碗」麵條端上桌,陳平安和裴錢都已經習慣了。

  師徒雙方,對視一笑。

  說了「隨意」的小陌,半盆面,半盆紅辣椒。

  曹晴朗稍微好一點,大半盆面,小半盆朝天椒。

  陳平安卷起一筷子麵條,不忘轉頭對兩人提醒道:「辣椒就酒,越喝酒有。小陌,曹晴朗,你們要是一碗麵吃不飽,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氣。」

  小陌沉默片刻,點頭道:「不會客氣的。」

  曹晴朗緩緩轉頭,望向裴錢。

  某人的某本山水遊記上邊,明明白白寫了碧游宮水府的鱔魚麵是一絕,滋味絕好,臨了還有四字評語,「惜無辣味」。

  曹晴朗這會兒都不用下筷子,那一股子撲面而來的辣味,聞著就嗆人。

  陳平安老神在在,喝酒吃麵。

  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兩天,期間還特意陪著姚老將軍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一起登山夜宿山頂客棧,再一同賞日出。

  第一次雙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腳分別,這一次還是,那就還有下一次重逢。

  因為沒能見著那位皇帝陛下,雞距筆那樁買賣,陳平安就只好讓姚仙之幫忙捎話了。

  柳柔這會兒聽說落魄山都要創建下宗了,說立春之前,自己就一定到場,到時候在那仙都山碰頭,自己肯定帶上劉廚子!

  陳平安將自身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信守承諾,讓它們都留在了碧游宮,柳柔也不矯情,小傢伙們以後跟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後,劉廚子說道:「娘……娘娘,怎麼不跟小夫子說……說那書院的事情。」

  自家水神娘娘與皇帝陛下商量好了,要在埋河畔籌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書院,就只傳授那位文聖老爺的學問。至於錢嘛,算是碧游宮與朝廷借的。

  柳柔雙臂環胸,呵呵一笑,「你就懂個鱔魚麵,等回頭我參加了下宗慶典,開口討要個客卿啥的,只要一敲定此事,我再開口,陳小夫子到時候還好意思拒絕來書院講課授業?」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碧游宮後,直奔蒲山雲草堂。

  大泉蜃景城內,今天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看過了雪景,她返回御書房內,一位供奉宮女送來一封山水邸報,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

  據說是第一個指名道姓寫出某個名字的山上邸報。

  邸報內容,驚世駭俗。

  其實沒有任何刻意渲染,就只是平鋪直敘一般的質樸文字,只是因為那個人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一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在蕭愻叛離之後,繼任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還曾率領十數位劍仙落座於倒懸山春幡齋……

  尤其是邸報末尾的一場自問自答,更是讓看客都要心神搖曳。

  人間已無陳清都,誰能劍開托月山?

  劍氣長城,最新刻字者,末代隱官陳平安。

  女子看過了兩遍邸報,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摩挲紙面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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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

  山光忽落,月色漸上。

  人間共點一盞天上燈。

  一條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氣濃郁,河段沿途分布著十六處大小船塢,供山上渡船停泊,商貿繁榮,每一處船塢周邊,都臨水而建有小鎮,大小如槐黃縣城,入夜後,燈火如晝,兩岸武館林立,設有衆多的江湖堂口,哪怕是在剛入門的地師堪輿家眼中,也能看出此地武運氣象極大,冠絕一洲。

  吳殳已經遠遊別洲二十餘年,如今又往蠻荒天下,加上這位武聖對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位開山弟子,故而桐葉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個葉芸芸,這就讓蒲山如今有了個評價極高的美譽。

  「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雲草堂,也確實當得起這份贊譽,每年都會按祖例在立夏、立冬兩日,教拳,除了雲草堂秘法樁架不教,其餘皆不藏私,願意對前來學拳的各路武夫傾囊相授,同時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都會舉辦三場公開的演武,切磋武學,或是為人餵拳,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鄉人勝出,就可以贏得滿堂彩,受邀前往雲草堂做客,奉為座上賓。

  好像天上明月專寵此處水光,河面上鋪滿皎皎月光,宛如一條人間銀河,夜色靜謐,江風徐徐,風景宜人,心曠神怡。

  一艘順流而下的遊覽樓船,甲板之上只有兩層,矮人一頭。只要有過路遊船擦肩而過,往往是他人低頭我抬頭的處境。

  在二樓一處露天茶攤,陳平安跟位茶娘要了兩壺山上茶水,一壺雲霧茶和一壺老樅水仙,她再免費送了些糕點瓜果。

  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銷這水仙茶,說是來自寶瓶洲一處仙山的一種著名岩茶,極難獲得,百年茶樹稱高,千年才可稱老,所以價格貴有貴的道理,若是客人覺得滋味一般,但凡說個不好,樓船這邊就可以打對折。

  看她架勢,要是不點一壺老樅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點心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又是那位同鄉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葉,仙家酒釀,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寶瓶洲名聲鵲起沒幾年的物件,尤其是物美價不低的,估摸著至少半數都跟董水井脫不開關係。

  茶當然是好茶,徐遠霞那本尚未版刻出書的山水遊記上邊,就專門記載過這種老樅水仙,問題是徐大哥當年都喝得起的老樅水仙,茶葉在當地價格高低,可想而知。

  結果只是跟隨跨洲渡船挪了個地兒,在這裡一壺茶就要賣兩顆雪花錢,就算真有臉皮厚的,說茶水滋味一般,樓船這邊打對折,不也還是需要一顆雪花錢?

  做生意,天賦異稟的董水井,得是飛升境起步。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最後一粒青虎宮的坐忘丹,就著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懷疑青虎宮的後續丹藥,肯定很快就會又有一兩爐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陸老神仙的為人處世之道,不說陳平安自己,連同下宗,未來幾百年內,都不會愁坐忘丹不夠用了。

  用陸老神仙的話說,就是自家的好東西,當然是先緊著自家人。

  沒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會投桃報李,未來清境山的山水靈氣,只會比當年青虎宮最鼎盛時更加充沛盎然。

  再經過三座船塢,約莫兩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雲草堂的山門口了。

  裴錢問道:「師父,雲草堂武夫下山為人餵拳一事,可以我們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學學看?」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可以學。」

  曹晴朗說道:「前提得是門風很好,山上武夫氣量足夠,而且在山下與人打交道時,言語不能太過隨意,怎麼說呢,拳既在擂臺,拳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認真、餵拳謹慎,卻只因為一兩句話說岔了,讓人誤會,就會齷齪橫生,砸招牌不說,還會糾紛不斷,四處結仇,用不了幾十年,就會被江湖孤立起來。到時候我們明明出於好心,回頭卻遭惡言,擱誰都受不了,一來二去,一方嫌棄對方沒良心,一方覺得對方氣勢淩人,就要兩看相厭了。」

  裴錢說道:「我們家門風還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陳平安喝了一口茶,點頭笑道:「說得都好。」

  這算哪門子搗漿糊,開始弟子與得意學生,確實都好嘛。

  江風細細,波光粼粼,入冬後,哪怕是在樓船上,遊客也不覺寒冷。

  這就要歸功於蒲山的山根厚重了,使得周邊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時分,依舊地氣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籠熏爐。

  雲草堂葉氏,還是個山上公認的大地主,擁有極多地契,就連兩座小國山岳,外加兩座大湖,其實都是蒲山的私産。

  四人圍桌飲茶,陳平安翹起腿,掏出那根旱煙桿,只是山中尋常青竹材質,煙嘴來自龍鬚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黃煙絲,被陳平安捏成一小團。

  學楊老頭抽旱煙,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將那遠慮近憂一並想了,不然就像現在,今日無事,無事可想。

  小陌借著一份明亮月光,一邊喝茶,一邊翻看本專門寫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筆記小說,其中就有說到這條沛江的一樁典故。

  因為在這條沛江主幹道之上,源尾兩地,各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水神廟,分別供奉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最為出奇之處,在於不同祠廟,當地百姓卻是共同祭祀兩尊水神,有點類似某些土地廟的土地公、土地婆。按照書上說法,祠廟建在沛江源頭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東海龍女,自幼喜好文墨,卻因為蛟龍之屬的水族精怪,天生無法「承載文字」,所以她就經常率領龍宮侍女,一同變化成凡間的大家閨秀,乘船遊歷通海沛江,讓借渡書生幫忙抄寫書籍內容,珍藏在龍宮閨閣書樓內,好與同輩炫耀。不料惹來一尊陸地山君的覬覦美色,下令在入海口處率部攔截,讓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頭陣,掀翻那條龍舟,山君得手之後,金屋藏嬌,將龍女禁錮在沛江源頭地界,為她建造別宮,由於龍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會引發洪澇,山君只得每過十年,便允許她在沛江入海處的祠廟遙遙望海,一解思鄉之情……

  小陌舉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獨有的雲霧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色,濫用公器,可憐龍女,苦苦思鄉不得歸鄉。」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獨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轉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時見著了兩位當事人,當面一問便知。」

  小陌說道:「先等公子與蒲山談完正事,小陌再看有無機會拜訪青洪廟。」

  裴錢說道:「不同於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筆記,其實山上還有個不同版本的傳說,說那龍女當初是為了逃婚,自己不願意離開沛江,因為早就對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屬,就請山君配合演戲一場,山君憐憫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只是身為大岳山君,不便與龍宮勢力撕破臉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夠,與身份尊貴的龍女門不當戶不對,龍宮勢大,又注重血統,絕對不允許這樁婚姻,就只好自己來當惡人擔駡名了。」

  曹晴朗點頭道:「這個說法更靠譜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說來,就是山君可敬,龍女與青洪君可喜可賀了,雖然沒個夫妻名分,確實美中不足,可終究遠遠好過從此一線之遙,雙方卻要江海永隔。」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悠悠然吞雲吐霧。要是小米粒在這邊,肯定更有的聊。

  一行人即將拜訪的那座蒲山雲草堂,其中武學一脈,類似皚皚洲的雷公廟,雖然名動一洲,卻是先天就極難開枝散葉的小拳種,門檻高,收徒嚴,學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為不易。

  蒲山雲草堂的香火,有點類似佛家道門的半子孫叢林。雲草堂一直姓葉,就像雲窟福地一直姓姜。因為當代蒲山葉氏家主,葉芸芸喜歡穿黃衣,所以綽號黃衣芸。

  先前桐葉洲山上,選出了一洲武道的歷史十人。

  在世之人,只有兩位,除了那個懸佩竹劍背木槍的武聖吳殳,再就是喜穿黃衣的葉芸芸。

  一男一女,兩位武學泰斗,至今沒有問拳記錄,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鎮半洲。

  只是前者喜歡單槍匹馬走江湖,加上名聲有褒有貶,自然不如黃衣芸和蒲山在桐葉洲那麼一呼百應,影從雲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對吳殳其實頗有怨言,理由就是這位武學第一人,既不著家,也不顧家。一場大戰打下來,從頭到尾,竟然只在別洲山河博取名聲,凶狠出拳,殺妖不斷,眼睜睜看著家鄉山河淪為廢墟。

  裴錢輕聲說道:「師父,這位葉前輩,上次在黃鶴磯那邊見面,好像就只是氣盛瓶頸,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强躋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該是墊底,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樣子,不該是高居第六。」

  山水邸報上邊,竟然還有不少仙師,為黃衣芸打抱不平,覺得這個名次太低,怎麼都該排在吳殳之後。

  裴錢就覺得這種事情,豈可兒戲。

  陳平安笑道:「如果加上葉宗師的玉璞境修為,排在第六,問題不大。」

  可如果單純以武學論高下,確實如裴錢所說,武夫葉芸芸的名次墊底都懸乎。

  這種事情,說得難聽點,就是今人欺負古人不會開口說話了。

  反觀吳殳排在第四,倒是問題不大。

  而蒲山雲草堂的開山鼻祖,那位憑藉六幅仙圖開創蒲山拳法的天縱奇才,其實也才位列第五。

  這位止境武夫,葉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時祭祀的葉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為不遷之祖。

  此人曾經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後來便有了個極有氣魄的評價,「孑然一身,兩甲子拳壓三洲」。

  所謂三洲,就是家鄉桐葉宗,再加上北邊的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了,至於那會兒的寶瓶洲,只能算是被拉壯丁拿來湊數的。

  在陳平安看來,不出意外的話,葉裕固在武學巔峰時,尚未躋身止境最後一層的神到,估計正因為無法打破歸真一層瓶頸,曾以行走天下換取氣盛一境大氣象的葉裕固,但是成效不大,當年才會不得不轉去躋身玉璞境,以修士身份躋身了上五境,葉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壽命,用水磨功夫,慢慢打熬體魄底子,找機會在學武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只是葉芸芸只穿黃衣一事,讓陳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寶瓶。

  不知道這個黃衣芸,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什麼讖語。

  陳平安思緒飄遠,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劍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個「劍宗」後綴,但就目前看來,崔東山是有意將下宗打造成一個龐然大物,劍修當然得有,這是一個劍道宗門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類練氣士更多,這是一個山巔大宗門該有的枝繁葉茂。

  較大的宗門山頭,動輒數百人乃至千餘人,比如正陽山,就是這類。寶瓶洲的神誥宗,由於擁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門在冊弟子,甚至多達兩千人,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門,加上下宗和藩屬山頭,可以多達數萬人,當然不可能全是練氣士,會計入山中仙師家眷,以及各個峰頭、仙府的扈從婢女,廚娘雜役等。

  大致分祖師堂嫡傳,內門,外門,形同一座京城的宮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邊的藩屬山頭,就是京畿之地了,若還有下宗,則類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無源之水。

  可若是山門沒有幾種高妙道法傳承,則是無本之木,一樣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樣難有茂盛氣象。

  就像得陳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廟旁的那塊祈雨碑道訣,最適宜地仙修行,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頭,都會有一種甚至數種祖傳的入門道法、仙訣,可以幫助弟子儘快開竅,成為練氣士後,還可以儘快躋身洞府境,登山快,且腳步穩當,這類仙家秘籍和道訣,分別被譽為「開門法」和「領路訣」,會直接決定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深淺,能夠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在登山前期,攜手破境。

  而類似祈雨訣,就屬於一種山腰道法了,能夠避免一座宗門出現青黃不接的隱患。

  其實陳平安真要無所不用其極的話,眼前就一個有立竿見影的法子,有條捷徑可走。

  騎龍巷那位至今還只是「不錄譜牒雜役弟子」的白髮童子,繼承了吳霜降的大部分記憶,除了些許歲除宮的不傳之秘,有所保留,被吳霜降以獨門秘術封禁記憶如封山,但是在「雜學」一道,依舊極為可觀,故而白髮童子本身如同半座歲除宮的道法密庫,只是陳平安既不願意、也不合適開這個口。

  前身是歲除宮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無論是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皆任重道遠,未來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皺眉,揮了揮手,驅散煙霧。

  她忍那鄰桌男子很久了,煙霧隨風飄搖,害得自己這邊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這種事情,她總是不宜開口多說什麼的,就像同一個酒樓飲酒,若有誰大聲喧嘩,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邊大嗓門。

  陳平安察覺到那女子的動靜,趕緊收起那支旱煙桿,向她投去致歉視線。

  女子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她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盞,作為還禮。

  畢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遊歷,那個青衫客願意如此示弱,已經很難得了。

  根據一些來別洲的山水邸報顯示,如果是在那個北俱蘆洲,對方不拍桌子,直接來句「你瞅啥」都算客氣了。

  所以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遠遊,也會首選南婆娑洲,決不願意主動去往北邊兩洲。

  大概是發現了那個青衫客的膽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譜牒仙師了。

  故而又有不遠處一桌茶客,有個孔武有力的高大漢子,開口問道:「小姑娘口氣不小,誰給的資格,敢對這些山巔武學宗師的名次,胡亂指手畫腳?」

  真有錢,誰會挑選這條小破船欣賞沛江沿途風景?自己一行人則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貴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為了體察民間疾苦使然,不然直接祭出一條山上符舟遊歷沛江都沒問題。而漢子作為扈從,又是一位離著宗師頭銜只差半步距離的六境武夫,再加上他還是那位黃衣芸的仰慕者,當然受不了一個年輕女子在那邊胡說八道。

  口氣這麼大,怎麼不去跟黃衣芸問拳一場?別說是葉山主了,見都見不著,就是與她嫡傳弟子薛夫子的弟子,要有一場問拳,到時候可別被打哭了。

  裴錢淡然道:「師承。」

  那桌有個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為首之人,他手持一把並攏摺扇,以金色絲線掛一把袖珍可愛的桃木劍扇墜,笑問道:「敢問姑娘姓甚名甚,師承何人?」

  裴錢說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

  率先開口那漢子,看不慣一個小姑娘如此老氣橫秋言語,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氣笑道:「誰借你的膽子,敢這麼與宇文公子說話?」

  裴錢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腳。」

  那漢子氣笑不已,佯怒道:「誰教出這麼個潑辣娘們?!」

  陳平安開口笑道:「我。」

  先前在那個只是掛在靈璧山名下的自家野雲渡,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蹩腳藉口,說是相中了一樣東西,改變主意了要入手。單獨折返,施展雲水身,走了趟靈璧山用來關練氣士的監牢,去會了會那個竟敢在店鋪揩油裴錢的漢子,不收錢,無償教給對方一個出門在外「管不好眼睛總得管好手」的簡單道理。

  再順帶問清楚了這撥人的來歷根腳,原來隸屬於那個復國坎坷的舊大夏朝皇子殿下,類似他們這樣奉旨外出撈錢的皇室供奉,多達二十餘撥,各自還擔負著一樁秘密任務,招徠那些山頭崩碎流離失所的舊譜牒仙師,還有山澤野修,以及落草為寇的綠林好漢,自家朝廷完全不計較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願意點個頭,走一趟「京城」,再在禮部錄檔、戶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吃皇糧,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子下山遊歷的仙師,就沒見過這麼聊天的,反而覺得有趣,沒那麼惱火了。

  四周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其中不同桌的兩位女子,秋波盈盈,含情脈脈,不約而同望向同一人。

  她們偷看之人,是曹晴朗。

  好個俊俏郎君,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呢。

  至於與之同桌的另外兩個男子,模樣倒是也不差,尤其是那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的男子……可惜年紀大了點。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摺扇,再雙手抱拳,笑道:「無心之語,莫要介意。」

  陳平安朝那一桌舉起茶杯,示意無妨。

  遊船臨近一處船塢。

  既然拳在蒲山,那麼外鄉武夫,拳要出名,當然同樣只在蒲山。

  那處船塢旁建造有一座鄰水擂臺,以黑白兩色的山上石材,鋪出一大幅陰陽魚圖,極為堅固。

  剛好有兩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皆是金身境武夫,當得起宗師稱呼了,雙方相約於此,在今夜切磋拳腳功夫。

  一位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一位老者以雙手炮錘狠狠砸中胸膛,好巧不巧,倒飛出去的男子,後背直接撞到一條過路彩船之上,老人拳罡極重,勢大力沉,男子無法全部卸勁,一條樓船竟是被撞得瞬間離開水面,憑空翻轉數圈,船上遊客,下餃子一般落入水中。

  無需師父發話,桌邊已經不見裴錢身形,她單掌抵住那只即將傾斜墜江的大船,輕輕一推,將其安穩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墜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牽引,落湯雞們如被人拽住衣領,紛紛帶回船上。

  裴錢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挾的洶湧大浪,不至於波及自己那條遊船。

  返回遊船,落座之前,見那兩位武夫一個踩在江面上,一個在岸邊擂臺,遙遙與自己抱拳致謝,那個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神色誠摯,開口邀請裴錢上岸一敘,裴錢只是抱拳而已,就當是婉拒了。

  那撥譜牒仙師,開始坐立不安,尤其是那個與裴錢有過一番「閒聊」的漢子,直到這一刻,真切懂了,何謂師承、拳腳,又何謂萍水相逢不問姓名。

  這個小姑娘,竟然是一位遠遊境的武道宗師?!

  陳平安與那一桌仙師玩笑道:「舉手之勞,莫要上心。」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既有些彆扭,又如釋重負。

  只說那兩位原本對曹晴朗一見傾心的女子,再看那位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年紀好像也不算太大呢。

  可惜蒲山地界,禁絕任何仙師開啓鏡花水月。

  而蒲山雲草堂弟子,山中修行,必須專注不可分心,又會封禁各類山水邸報。

  所以先前文廟封禁天下邸報,對蒲山弟子而言,幾乎毫無影響,只有得以下山歷練的弟子,才會覺得有幾分遺憾。

  家規重,門風嚴,蒲山內外皆不敢違禁。

  陳平安在一處船塢登岸,離著蒲山雲草堂的山門,還有二十餘里山路要走。

  而那座蒲山本身,其實算不得什麼大山,山勢規模,可能都不如一個小國的儲君之山。

  其實那位宇文公子領銜的一撥人,原本也該在此處下船,懷揣著一封皇帝禦筆密信,要與雲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議要事。

  只是年輕公子哥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在一處船塢渡口下船,繞點路,可以看更多的風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綠竹杖輕輕點地,笑問道:「公子,雲草堂這樣的仙術、武學兼修門派,不多見吧?」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裴錢,「你得問她,裴錢走過大洲數量更多,見識更廣。」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走過大洲數量是多,只是一路走馬觀花,心不在焉,得減半算啊,師父卻不然,則翻倍算啊。

  自己打對折,師父翻一番,可不就是相差懸殊了。

  只是見小陌等著自己的答案,裴錢只得說道:「雲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數,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見,不過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結丹,或是躋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師堂那邊的許可,才可以繼續同時走兩條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選一了,只能專注煉氣或是武學。在中土神洲,有個宗門,山頭人數不多,祖師堂劍修無一例外,都會是符籙修士。金甲洲歷史上還有個宗門,跟蒲山差不多,只是還要多出一個煉丹本事,只是山門被蠻荒妖族打沒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個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們的祖師、師長們都戰死了,就連個護道人都沒有了,他們想要恢復宗門舊日榮光,很難。」

  裴錢曾經與他們在金甲洲從南到北的數座戰場,並肩作戰。

  她也曾救下那個心存死志的年輕地仙。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因為蒲山拳種的許多樁架,十分高妙,歷史久遠,源於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命名為觀瀑圖,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竹籃撈月。所以雲草堂的武學,經過一代代傳承,再加上歷代山主、祖師的不斷完善、增補,最終憑藉六幅仙圖,衍生了出六十餘個樁架、拳法招式,這才有了那個『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這樣的門派,就如裴錢所說,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算多,雖說修士兩條路行走,體魄堅韌,利遠遠大於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遠處這座雲遮霧繞的蒲山,術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為宗字頭仙家,其實蒲山歷史上先後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開山祖師葉裕固,當年躋身了玉璞境,出關後下山訪友,要去與玉圭宗摯友荀淵敘舊。

  可惜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樁天大的災殃,不知為何,遭了高人暗算,可葉裕固重傷而返,卻是到死也沒說是誰,就算與祖師堂和嫡傳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這就又成了一樁千年不解的山上懸案。

  直到如今,桐葉洲才開始翻舊賬,沸沸揚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親眼所見,說是桐葉宗那位出了名氣量狹窄的中興之祖,擔心一旦被葉裕固躋身仙人境,再以一身止境拳法,一個開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說不定就可以直接與桐葉宗扳手腕。所以杜懋就親自出馬,暗中攔截下死手,最終使得葉裕固跌境極慘,返回蒲山沒幾年,就重傷不治,黯然離世。

  另外一次機會,就是葉芸芸,是武道止境之外,她還是一位相對名聲不顯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場戰事耽擱了,而葉芸芸在躋身上五境後,只在蒲山祖師堂隨便提了一嘴,並且不許祖師堂成員對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沒有想要跟大伏書院報備此事,顯而易見,最少在近期,蒲山並無順勢躋身宗門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躋身宗門這件事上,總是會差那麼點意思,天意。

  天公不作美?

  像是作為補償,葉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圖,異常珍貴,價值連城。

  陳平安聽姜尚真著重提起過,是一幅面壁圖,品秩要高出祖傳六圖。

  而且這位周首席在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專門留下了一封書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

  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此圖來歷極不尋常,繪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卻頭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畫。

  畫裡有畫,壁畫上邊又繪有一張青銅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幾千個古篆文字。

  裴錢突然笑道:「師父,既然黃庭姐姐回了家鄉,我們什麼時候去找她?」

  她對那位女冠姐姐,印象還是很好的。面冷心熱,反正跟隋右邊很不一樣。

  陳平安說道:「我們到時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龍湫。」

  走在一條通往蒲山山門的僻靜道路上。

  陳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煙桿,眯眼想事情。

  為何蒲山能夠在一洲陸沉的破敗山河中,能夠逃過一劫,這其實本是一件極耐人尋味的事情。

  山上,從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那個玉圭宗,雖然保住了祖業不至於香火斷絕,可是一座祖師堂,就沒剩下幾個活人,到如今,每次議事,還空著半數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個護住國祚不斷大泉王朝,邊軍戰死無數,還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終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獨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山上戰役,雷聲大雨點小,幾頭軍帳大妖遙遙觀望一番,不知為何,極有默契,都沒有真正對蒲山出手。

  不然葉芸芸當年也不會想著去大泉王朝那邊廝殺。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是文海周密對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陳平安一點就明,涉及了純粹武夫的斷頭路與人間重開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對此都有意無意忽略了此事,只當是蒲山雲草堂葉氏祖蔭庇護,洪福齊天。

  臨近山門,陳平安才收起旱煙桿。

  這玩意兒,還是不太習慣,嗆人,更嗆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難。

  ────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祖師堂所在山頂,又名心意尖。

  有一位身為外來戶的女冠,在此結茅修行。問劍過後,她還不走。

  將一把古劍釘入山頂大地,好像如此一來,山頂就算成了她的地盤。

  只是哪怕是小龍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認,女子問劍之姿,風神瀟灑。

  虧得小龍湫已經儘量封鎖消息,再加上如今桐葉洲就沒幾個成氣候的仙家門派,山上邸報數量不多,不然這要是傳出去,會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於浩然別洲,桐葉洲是出了名的閉塞,就像個暮氣沉沉卻居功自大的老古董。

  所以出了個姜尚真,才會變得那麼熱鬧。

  扶乩宗和太平山,兩座偌大宗門,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獨苗。

  女冠黃庭,此刻站在崖畔,雙手拄劍,抬頭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躋身的玉璞境。在那邊運氣不錯,機緣連連,不過這種天降福緣,對她來說,自幼就習以為常了。

  反正小時候就有個路過太平山的雲遊高人,說她是吉人天相了。

  之前一劍劈開護山大陣的山水禁制,再一劍重傷小龍湫山主,最後一劍將祖師堂一分為二。

  她仗劍懸空,與瞠目結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兩句話。

  「之後誰來接劍,小心死人。」

  「不過誰要是能接下三劍,你家的祖師堂,我出錢來修。」

  當然無人膽敢接劍。

  這位太平山女冠,黃庭。是昔年桐葉洲最富有傳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運,太平山黃庭的福緣,並稱一洲雙璧。

  黃庭此次突如其來的重返家鄉,讓整座小龍湫大出所料,因為當初桐葉洲大門開啓,通往那座嶄新天下避難,儒家文廟當時訂立了一個百年期限,之後才會按時開門,所以黃庭的突兀現身,才會讓小龍湫措手不及,其實之前有個外鄉人走了趟太平山遺址,就已經讓小龍湫察覺到苗頭不對,等到黃庭現身問劍,就徹底了死心了。

  如今祖師堂議事,不是想著趕人,而是商量著如何跟一人即宗門的那位女冠劍修,如何賠罪,才願意搬出祖師堂,哪怕不離開心意尖,挪個地方也好。

  小龍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嬰修士,他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幫助師門占據太平山遺址,收攏那些殘餘道韻,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試圖重新煉出一把明月鏡,於公於私,都是一樁大道裨益,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遊覽的「野園」更實在。

  黃庭環顧四周,小龍湫四周,是水鄉澤國,而護山供奉分左右,是一頭並非搬山之屬的罕見摘月猿,和一頭大黿。

  此外山水轄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頭大鮎,並無朝廷封正,自封了什麼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只是聽說在那場大戰期間,都跑了,大戰落幕,又都回了。

  只是小龍湫也沒有與這兩位水伯計較什麼。約莫是覺得兩位金丹,肥水不流外人田,當個擺設也好。

  小龍湫的鎮山之寶,是一枚穀雨葫蘆。

  挨了她一劍的女子山主,道號清霜上人。

  只不過如今真正管事的,卻是她的師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簡單,一劍斬開山水禁制,正在閉關的清霜上人,不惜破關而出,接下了黃庭的第二劍,反觀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歡看戲,如今正在偷著樂呢。畢竟山主師姐如此一來,需要閉關修養更久了,沒個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復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桿魚竿,好像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魚餌,與龍王簍,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個敢靠近茅屋的小龍湫修士,是個年輕女修,名為令狐蕉魚,道號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號,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個字,練氣士不是隨便就能擁有的,得是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龍湫修士,是一雙山中道侶,小姑娘作為獨女,自然寵愛萬分,只是他們都在山外戰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聽說是外邊有故友,必須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龍湫自家修士眼中,這是自己找死,簡直可笑至極。但是黃庭半點不覺得可笑。

  所以才會讓那個叫令狐蕉魚的小姑娘來這邊「作客」。

  小姑娘腰懸一隻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寶,有點類似驅山鐸,不過只能做成對山神、土地「訓山」之事,不如後者那般神通廣大,可以驅逐山岳、趕山入海。

  這座小龍湫,好像跟山不太對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還有條滾山江。

  唯一有點意思的地方,是古有兩位仙人,曾在山中對弈,松下只留一局殘棋,不知人間春去秋來。

  黃庭去那邊逛過,確實有點門道。

  她轉過頭,看到了小姑娘朝這邊走來,等對方走近了,黃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著,極有默契。

  茅屋內,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後,再添了一隻火盆,角落放著一袋子木炭,黃庭坐在床邊,雙腳踩在火盆邊沿,身體前傾,手持火鉗,撥弄炭火。

  令狐蕉魚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黃庭說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魚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黃庭圍爐對坐。

  黃庭隨口說道:「令狐蕉魚,又焦又糊的魚?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你爹娘怎麼想的?」

  令狐蕉魚笑道:「黃婷姐姐,這裡邊是有門道的哦,當年娘親懷上我後,有天做夢,夢見一叢芭蕉綠蔭下水潭幽幽,有條魚兒,上浮游到岸邊,魚兒抬頭與娘親對視,還說話了。爹娘都覺得是吉兆,就有了我這麼個名字。」

  如今山上,長輩和同門,都會刻意繞開她爹娘不說,當然是好心,怕她傷心。

  可其實她不會多想的,甚至會覺得,爹娘是那麼好的人,為什麼不說幾句呢,肯定是高興過於傷心的。

  比如現在。

  黃庭問道:「北邊的寶瓶洲,有那大、小龍湫,跟你們有淵源嗎?」

  令狐蕉魚一臉茫然,「啊?」

  她是頭一回聽說寶瓶洲那邊也有個小龍湫。

  黃庭問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魚想了想,搖搖頭,怯生生道:「不了吧。」

  黃庭也只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小姑娘不願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雲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剛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魚有些難為情,抬頭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對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黃庭指了指牆壁上掛著的一把佩劍,笑道:「跟你不一樣,我是劍修。臉蛋漂不漂亮,可當不了飯吃。」

  至於那把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佩劍,是她從一處秘境遺址中撿來的。

  約莫是仙兵有靈,算是自動認主,亮起一道劍光,就直奔她而來,她當時只是跟在一大幫仙師後頭看熱鬧,見那些中五境神仙們又是布陣,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無聊散心,那會兒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地仙,就敢開宗立派了。

  此外黃庭在那邊,還收了個小姑娘當徒弟,好像是個在五彩天下誕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這次沒一起帶回來,把孩子交給飛升城照顧了,畢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實也有一座山頭,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圓千里之內,修士莫入,否則就是與她問劍。

  之所以能夠破例離開五彩天下,是因為那個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寧姚當時身邊還跟著個古靈精怪的少女,手持綠竹杖,腰懸抄手硯,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說話很有意思,自稱是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劍術一般般,拳法很結實。

  寧姚跟黃庭說了些桐葉洲太平山的近況,說陳平安在那邊打亂了小龍湫企圖占據舊址的謀劃。

  還說黃庭如果願意重返家鄉,幫忙郭竹酒在那條光陰長河中護道一程,作為感謝,文廟不會阻攔,此地太平山「下宗」,飛升城可以幫忙照看百年……

  黃庭當時看著那個與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劍匣女子。

  真是難為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當時郭竹酒大聲道:「師娘珍重。」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道:「師娘,你放心,我到了寶瓶洲的落魄山,要是發現有那些狐媚子,膽敢三番五次死皮賴臉糾纏師父,呵,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神色溫柔,笑道:「你那個師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剛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黃庭才通過郭竹酒的先後三個稱呼,驚訝發現一個真相,原來郭竹酒的師父,就是劍氣長城隱官,也就是落魄山陳平安。

  黃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陳平安,以寧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沒必要在文廟那邊白白浪費一份功德。

  再看那寧姚的臉色與眼神,黃庭就覺得很有意思,你是寧姚,也會這般女子嗎?

  不過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歡吧。願意為了某個人,變得不那麼像自己。

  令狐蕉魚低著頭,怯生生道:「黃庭姐姐,祖師爺讓我與你問句話,我不敢拒絕,也不敢與你說。」

  黃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說道:「沒事,你就跟他說,我在這邊哪天待煩了,自會離開。」

  令狐蕉魚使勁點頭。

  既然有了個答覆,那就無事一身輕了。

  瞥了眼單純的小姑娘,黃庭嘆了口氣,破例重複詢問一句,「真不隨我修行?」

  令狐蕉魚輕輕搖頭,彎下腰,使勁盯著爐子裡邊的炭火,小聲道:「每年都要給爹娘上墳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黃庭點點頭,嗯了一聲。

  太平山,如今只餘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裡,太平山就在哪裡。

  身在異鄉,只覺孤單。

  返回家鄉,反而孤獨。

  桐葉洲中部一個剛剛恢復國祚的小國,在柳州一處治所在縣城,大戰過去這麼些年,如今終於恢復幾分生氣了。

  夜宵攤子,一位書生和個胖子坐一桌,各自吃著一碗滾燙的螺螄粉。

  其實一路走來,從秋天走入冬季,兩人,準確說來是兩鬼,他們也曾在山下見過那溪水磨坊旁,過河的運糧車隊,盤車滾滾,老翁肩挑長桿,掛著一隻野雞。

  民以食為天,老牛在身邊。田家占氣候,共說此豐年。

  這會兒夜宵攤桌上,其實兩隻碗不算小,只是相較於碧游宮的那種碗,就顯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邊吃一邊搖頭,「這肉桂,差點意思。酸筍也沒有用那春筍裡邊的黃泥尖,至於泡山椒就更不提了,還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書生拿筷子輕輕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錢一大碗的螺螄粉,夠價廉物美了,你還想怎樣?」

  關鍵是這個胖子碎嘴得像個婆姨,已經差不多是兩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勢,還能再來一碗。

  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姑蘇」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頭,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著不說,也就只好憋著不問,都憋得我死去活來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個回事?是瞧見誰了?還是給你逮住一條漏網大魚了?明擺著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鐘魁抬起手,打算結帳。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幹嘛,牙縫都沒填滿,我還要再來一碗的。」

  鐘魁沒搭理他,不過掏錢的時候,直接給了四碗螺螄粉的銅錢。

  胖子打了個飽嗝,還算有點眼力勁,要是擱以往,可以升官。

  鐘魁袖手而坐,由著眼前這個胖子吃第二碗螺螄粉。

  這傢伙也真是個少有的,傳聞年少時嗜賭如命,廢寢忘食,遊手好閒,不事操行,在這個胖子篡位立國之前,曾經親手拿棋盤砸死過人,也曾在大街上,被個不知他身份的女子,當面打耳光卻不還手。

  既能說些酸文,說那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當時春衫薄,杏花吹滿頭。

  就像這會兒,也能說那人餓極了,再一干活,吃飯就香,吃飽喝足,沾枕頭就睡。睡覺就能踏實,別說不會再去惦念白天瞧見的大姑娘,就連皇帝都不怯了,哪還有閒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鐘魁輕聲道:「窮治百病,是一個很苦的說法。」

  那個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螄粉,聞起來是臭,吃起來賊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還是得乖乖認命,水有源樹有根,山有來龍去脈,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爺訂立的規矩,咱們不低頭也得低頭。再說了,我可不是你們讀書人,不講究什麼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退一萬步說,我後世的名聲再差,可是在當年,我還當皇帝坐龍椅那會兒,自家老百姓伸長脖子讓別國修士砍,你看他們敢砍嗎?所以要我說啊,如今北邊的那個大驪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當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鐘魁笑道:「這種豪言壯語,不如先餘著。」

  姑蘇咧嘴一笑,「當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說不誤。」

  其實雙方原本早就該去往大伏書院了,之所以改變路線,一路繞水再繞山,晃蕩到此地,還能如何,還不是鐘魁大爺主意多。

  姑蘇可沒有算卦的本事,不曉得鐘魁到底想什麼,以前自己還當官沒穿龍袍的時候,那個比自己還喜怒無常的前朝皇帝,時不時就會拉個算命先生過來,讓他們給自己算命,何時會死。算卦先生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伏書院,是舊址重建。而書院新任山長,來自大驪王朝的林鹿書院,程龍舟,並且是那條黃庭國萬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鐘魁帶他去往一座縣城隍廟,衙門嶄新,而且是位新任縣城隍爺。

  姑蘇問道:「鐘兄弟,怎麼不直接去州城隍那邊?實在不行,咱哥倆去郡城隍抖摟威風也成吶。」

  因為同時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門、府衙與縣衙皆同在一城,而且還是兩個附郭縣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雙難兄難弟了,按照官場上的門道,這就叫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與附郭縣令相似,一地城隍爺也是差不多的處境,甚至當起官來還要更難些。

  先前白天在城內閒逛了一圈,他們打聽到了些小道消息,據說這邊的兩個附郭縣,這兩年都在爭那個「首縣」頭銜。

  附郭縣間的排序,一般來說是以歷史長短來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這種嘉名的縣,似乎會優先。

  如今鐘魁地位超然,類似稗官野史裡邊,那種幫著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撫軍按民」的欽差大臣。

  哪怕鐘魁其實暫時還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義小說裡邊寫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權柄更大,因為鐘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鐘魁站在門口,不著急登門入內,突然說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蘇雙手使勁揉著臉,「咋的,你那個朋友,除了打斷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來,不妨說說看,看能不能嚇死我。」

  鐘魁以心聲笑道:「沒什麼,就是有人搶走了半條曳落河,再一舉搬空了托月山,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聯手遷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蘇笑呵呵道:「我還以為多大事兒呢,也就那樣。」

  胖子擦了擦額頭,還好,沒有汗水。

  「鐘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還談什麼境界呢,要我說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這樣,乍一看,不如何,卻能讓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蘇高高竪起大拇指,「鐘魁,你交朋友,還是很可以的,在這件事上,我確實不如你,得給你竪個誠心實意的大拇指。」

  見鐘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臉龐,「他這相貌,在我年輕那會兒,都得讓他三分!」

  這個胖子,明擺著開始亡羊補牢了。

  之前還覺得年輕隱官,能夠拐騙那寧姚當道侶,就是個定然擅長花言巧語的大豬蹄子,是個腸胃不好、吃不得粗糧的主兒。

  結果一聽說蠻荒腹地那邊的這幾樁天大變故。

  姑蘇再聯繫鐘魁與那大妖烏啼的那場對話內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誰做出來的一連串勾當了。

  哪怕不是陳平安的親自遞劍,可好歹是這位年輕隱官帶頭領銜,功勞大了去,所以立即見風轉舵,「這等千年不遇的豪傑,回頭一定要幫我引薦引薦,別說稱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聲哥,我不虧心。」

  鐘魁笑道:「馬上就能見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鐘魁突然臨時改變注意,笑道:「找個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規矩,我結帳!」

  鐘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規矩,以後一律我結帳,事先說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蘇大爺的一貫宗旨,做人不貪大方二字,當鬼莫貪豪爽二字。

  鐘魁笑問道:「聽說你一直珍藏著玉版十三行?」

  胖子轉頭狠狠呸了一聲,「哪個史官豬油蒙心了,潑我髒水壞我名聲!」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沒有的話,我勸你就別見我那個朋友了,悠著點,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轉,開始權衡利弊。

  鐘魁走向一處路邊酒肆,落座後,就開始默默喝酒。

  聰明人願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壯舉。

  何為俠客,就是骨子裡流淌著一條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風清月白。

  ────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雲草堂的山門口,陳平安與兩位門房修士自報身份。

  不過比起上次,多了個仙都山的身份。

  門房這邊顯然被打過招呼了,只聽說過「曹沫」,便讓曹仙師稍候,立即以一隻折紙而成的青鳥符傳遞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點眼熟。這一道蒲山秘傳的傳信符籙,女子騎乘青鳥狀。

  很快就有兩人趕來山門這邊,迎接陳平安這一行貴客。

  薛懷,遠遊境武夫,這位老者相貌清臒,氣態儒雅,頭戴綸巾,飄然出塵有古意。

  所以雖是武學宗師,卻在山外一直被敬稱為薛夫子。

  薛懷身邊跟隨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元嬰修士,手捧拂塵。

  上次為人護道,薛懷在遊歷雲窟福地的黃鶴磯時,就已經與曹沫和鄭錢打過照面。

  作為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薛懷與那個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同為一大幫年輕人的護道人。

  師父葉芸芸當時本想與曹沫問拳,那個曹沫卻自稱是晚輩,並且婉拒了問拳一事。

  聽師父事後說,那個姜尚真說好友曹沫此人,接連拒絕了三次。

  可既然對方是鄭錢的師父,薛懷倒不至於覺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虛了。

  別說是對方親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夠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大殺四方,殺妖無數,救人亦多,何況這位弟子,還有那與大端曹慈問拳四場的壯舉,就算是薛懷自己,哪怕是個遠遊境武夫,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出別人一個弟子的類似事跡,只說與曹慈問拳一事,估計曹慈根本就不樂意出手吧。

  薛懷在方才覆地遠遊的下山途中,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還有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懷抱拳歉意道:「曹仙師,我師父與一位朋友出門遊歷了,不在山上,只是離著不算太遠,祖師堂已經飛劍傳信,至多一個時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嬰老仙師打了個拂塵,稽首致禮,畢恭畢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為蒲山掌律,拜見曹仙師。」

  不是老仙師好說話,見人就給大禮,事實上,在蒲山祖師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家主兼山主的黃衣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規矩當惡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門派的掌律祖師,幾乎就沒幾個是好脾氣的。

  實在是自家蒲山,與這位駐顔有術的曹仙師,結結實實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宮陸雍的一位嫡傳真人,主動登門蒲山,送來了足足兩爐子羽化丸,一顆神仙錢都沒收。

  按照山主的說法,正是眼前這位曹仙師,幫忙蒲山與青虎宮牽線搭橋。

  陳平安抱拳笑道:「久聞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蛻千冊印章萬方,晚輩肯定要借此良機,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萬石齋。」

  「不曾想曹仙師也有此好?」

  檀溶臉上笑容更濃,需知這位老元嬰,生平最瘙癢處有二,一是在半百歲數,就已是蒲山祖師堂的「兩金」嫡傳,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經親手篆刻一對私人藏書印。再就檀溶這印譜印章的收藏極豐了。

  檀溶領著這撥來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風去往蒲山待客之處,位於鄰近山巔祖師堂的崖外雲海上。

  只有款待貴客,雲草堂才會揀選此地,白雲深處有一棵綠意蔥蘢的參天古樹,蔭覆數畝,圍以一圈白玉欄桿。

  雲草堂弟子,無論男女,皆多才情,幾乎人人精通琴棋書畫,很大功勞,來源於此。

  先前一路上與那位曹仙師相談甚歡,起先還以為對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說些惠而不費拉近關係的客套話,不料雙方越聊越投緣,說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蛻,對方臧否評語,往往一語中的,極有見地,絕不是上山前臨時抱佛腳,看幾本印譜書籍就能夠說出來的行家話。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十八般武藝傍身,絕不會閒置,總有用到時。

  裴錢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說我師父會的,你會嗎?怎麼當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無可奈何,沒來由有些懷念那個郭師妹。

  郭竹酒要是在這裡,最頭疼的,就該是裴錢了。

  每逢樹上百花綻放,花開一朵,便有一位玲瓏可愛的嬌俏女子,現身其中,它們都是煉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屬。

  這等山上獨一份的絕美仙家景致,頗為消耗天地靈氣不說,即便是檀溶和薛懷,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蒲山歷代家主,對那些小傢伙一向禮敬,不可隨意打攪它們的清修。所以小傢伙們脾氣不小,經常消極怠工,一旦花開,躺那兒趴那兒紋絲不動,可就要鬧笑話了。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尷尬局面,訓又訓不得,打駡更不捨得,還能如何,要知道上次兩位貴客登門,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領著新任宗主姜尚真,聯袂拜訪蒲山。

  上次花開時,駡聲無數,此起彼伏,甚至還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腳,朝那姜尚真吐口水。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任宗主,便四處飛奔,雙手捧起接那場「雨水」,還舔著張臉,連連道謝呢。

  最後還撂下一句「好雨知時節,遇我乃發生。」

  這般貴客,少來為妙。

  所以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專程來這邊事先打過招呼,還得昧著良心說今天這撥貴客,其中那個曹沫,雖然頂著個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實與那姜尚真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然後老掌律自己擔心弄巧成拙,再鄭重其事說了那兩爐子青虎宮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個「鄭錢」的事跡,小精魅們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雲如鋪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晝。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數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們都已落座後,老仙師就從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銅小磬,以手指輕敲三下,清越悠揚。

  樹上從高到低,次第花開,花中女子們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撫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語傳唱歌謠,她們身形長約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煙霓,裙袖廣長,香氣環旋,景象旖旎且仙氣縹緲。

  等到異象結束,陳平安起身與那些棲居古樹的仙真們抱拳致謝,小陌三人當然是跟著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懸佩白玉靈璽,頭戴古樸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發,她挪數步,站在花瓣旁邊,問道:「曹仙師,聽檀掌律說尊駕來自玉圭宗?可認得那位戰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擔心不已,只是這種事情,又不好以心聲提醒曹沫什麼。

  陳平安卻早已心領神會,出門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誰說自家與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猶豫搖頭笑道:「曹沫只是個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裡能夠有幸認得姜老宗主,萬萬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從無什麼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將信將疑,最後只是嘖嘖搖頭道:「男人呦。」

  她倒是沒有繼續多問什麼。

  蒲山的酒水,比雲霧茶名氣更大,在山上被譽為小百花釀。

  只送不賣,蒲山又不缺錢。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餘處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錢的祖師,歷來是最輕鬆的。先前一次祖師堂議事,商量大戰過後,各地收取租金一事,葉芸芸關於此事,言簡意賅,只給了兩個字,算了。

  葉芸芸一般不太參與具體庶務,掙錢花錢,都是當那甩手掌櫃,可是她只要每次現身,歷來是一言堂。

  山主發話,也就不用討論什麼了,蒲山很快遞話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還是江河湖泊,祠廟,只要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著葉芸芸返回山頭,檀溶再次與那曹仙師謝過兩爐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個管錢的老財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購置幾個新山頭,不然此次曹仙師造訪雲草堂,就他那麼沒皮沒臉的老傢伙,估計都得鞠躬道謝才甘心,因為此人的幾位嫡傳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顆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麼更有把握,要麼就是有了眉目。

  陳平安笑著說自己當初只是幫忙提了一嘴,說蒲山打算購買一爐坐忘丹,也沒有想到青虎宮最後會送出,估計還是因為陸老神仙他由衷認可蒲山的門風,不然最多就是買賣價格上有所實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懷當然心知肚明,只是對方有意這麼說,算是幫著蒲山抬轎子,終究是顔面有光的事情。

  雙方隨口聊到了那個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籙。

  薛懷對這個晚輩,不吝贊美,篤定郭白籙未來的武道成就,會很高,一個二十歲的金身境,關鍵是年紀輕輕就拿過了兩次最强二字,武運在身。

  陳平安點頭說了句,郭白籙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錢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認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領銜,由他單獨一人,帶頭走在最前方,在武學道路上一騎絕塵。

  此外曹慈的身後,比如眼前這個寶瓶洲的鄭錢,中土神洲的郁狷夫,以及類似桐葉洲的郭白籙,這些在近二十年內得過「最强」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輕一代,畢竟是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最强某境。

  薛懷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與鄭錢切磋拳法的念頭,終究是貴客,對方一行人還沒見著師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禮數。

  再說了,本就是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薛懷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在鄭錢手底下走過二十招。

  撐不撐得過十招?就得試試看才知道了。

  閒話說盡,酒過三巡,山主還是沒有趕回蒲山,比預期晚了,檀溶只好帶著曹仙師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萬石齋。

  一般客人,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愛藏印如豪傑白眼看天。書似美人,何必拋媚眼給瞎子看。

  當蒲山掌律言及那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自己暫時未能收錄,遺憾不已。

  只說已經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幫自己與皚皚洲那處山頭重金購買,連同路費算在其中便是,反正價格多貴都沒問題。

  其中一位去過倒懸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談及那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必會口口聲聲「新任隱官」,從不稱呼為什麼「末代隱官」,渡船管事那叫一個眉眼飛揚,說自己雖然未能親眼與新任隱官面對面商議,但是後來在倒懸山的春幡齋,他落座的那張椅子,離著隱官那條寶座,可就只隔了兩條椅子!與邵雲岩、晏劍仙和納蘭煥彩幾人議事結束後,他去摸過那條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氣,檀掌律你別笑,當時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許,比不過那撥臭不要臉的同行,結果還得排隊呢。

  好一通唾沫四濺的言語,說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劍氣長城,當然知曉,只是更多消息,其實也就沒什麼了。

  桐葉洲歷來不問天下事別洲事。

  可畢竟是有求於人,檀溶當時就只能做個樣子,笑著點頭,等到對方說別笑的時候,老掌律就只能真的板起臉不笑了。

  最後老管事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說你要是早點討要那兩本印譜就好了,我與那位新任隱官打個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當時還能如何,繼續點頭稱是。

  此刻老仙師卻沒有發現,除了身邊那個神色自若的曹仙師,之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來。

  ────

  在蒲山地界的邊緣,沛江源頭的一處水神祠廟內,一處雅靜廂房,有個黃衣女子,正在跟兩個朋友一起飲茶,正是那種從寶瓶洲那邊遠銷本洲的老樅水仙,喝得她直皺眉頭,已經用上了沛江頭等泉水煮茶,結果還是這般滋味,到底是誰定的價格,掉錢眼裡了吧。

  屋內其餘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這處祠廟的東道主,被山上仙師俗稱為「東海婦」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黃衣芸點頭要喝這外鄉岩茶,她還真不好意拿出來待客。

  葉芸芸這次前來祠廟,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體事宜,因為是沛江水神,沒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無意義,所以葉芸芸先前與大泉王朝那邊談妥了,選中了那條舊大瀆龍宮所在的埋河,還是皇帝姚近之親自出面聊的,很順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游宮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宮,就倆字,歡迎。

  在葉芸芸對面,坐著個姿纖細的少女,粉霞紅綬藕絲裙,披鶴氅。

  她看著只是妙齡少女的容貌,卻是桐葉洲一個資歷極老的元嬰境了。

  正是白龍洞的當代洞主,名叫許清渚,道號閏月。

  美姿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

  許清渚自幼喜歡赤足行走,有那「終身無履襪」的古怪習慣。

  而蒲山雲草堂之所以會參加那場桃葉之盟,還是金頂觀杜含靈建言,由她來當的說客,不過就只用一個理由,許清渚便說服了原本不願意摻和此事的好友黃衣芸。

  桐葉洲需要一個願意出拳、且不計代價、不談後果的止境武夫,來震懾別洲修士。

  許清渚先前已經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時日,因為她很快就要閉關,破境一事,成敗未知。

  最後一個女子,年紀最小,道行最低,她是葉芸芸的晚輩,葉氏子弟葉璇璣,這位年輕女修的家族老祖,是葉芸芸的兄長,一直管著雲草堂的財庫。

  葉璇璣只要是出門在外,都習慣身穿一件龍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釧。她抬起茶碗時,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愛手釧,偷偷一笑。

  因為那位如今身為天下陸地水運之主的淡淡夫人,讓淥水坑放出話來,府中再無虯珠,一顆都沒剩下。故而這種明珠手釧,就算是已成絕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釧價格暴漲,比原價翻了兩番都不止。可惜當年她掏光了腰包,再與同門借錢,也只買了三串掌上明珠釧。所以如今在蒲山當財神爺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說她胡亂花錢了。

  許清渚說道:「我需要馬上要回山閉關,就無法在岸上為渲渠從旁護道了。」

  寇渲渠舉起酒碗,還是來自寶瓶洲的一隻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讓洞主護道,未來若是還能走瀆,再來勞駕洞主。」

  神色冷清的許清渚,也隨之一笑,舉起那只還算燒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過了茶水,葉芸芸沒讓寇選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廟,在沛江源頭的岸邊散步。

  許清渚摸了摸一旁葉璇璣的腦袋,笑問道:「璇璣,這次難得跟隨山主出門,有沒有偷買邸報?」

  葉璇璣瞥了眼既是葉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黃衣芸。

  沒敢說。

  葉芸芸說道:「只要不將看過的山水邸報帶回蒲山就可以了。」

  葉璇璣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與山主和閏月前輩說了好些北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聽說寶瓶洲北岳披雲山,又要舉辦夜遊宴了。

  可惜自家桐葉洲的山水邸報,消息太過滯後,況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訛傳訛,不然就是照搬抄錄寶瓶洲的邸報內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現在,葉璇璣才知道那個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職。還有那在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有個橫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稱「嫩道人」,道法無敵,術法通天得一塌糊塗,竟然打得一位老飛升毫無還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館的一位仙人,同樣在那是非之地的鴛鴦渚,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劍仙,問劍一場,前者差點死翹翹。當然還有那個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頭,一場觀禮同洲宗門正陽山,惹出了天大的動靜,說是山崩地裂都毫不誇張呢。

  聽到這場觀禮,許清渚終於開口笑道:「芸芸,巧了,那個年輕山主,好像名叫陳平安,他與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數,既是修士,還是武學宗師。」

  葉芸芸顯然也已經聽說對方的名號,搖頭道:「說是差不多,其實差很多,對方不單單是練氣士,還是劍修,更是一個跟風雪廟大劍仙魏晉差不多,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報上邊的說法,我如果能夠與之問拳一場,勝算不大。」

  許清渚嘖嘖兩聲,「這種話也就黃衣芸說來不腰疼了。」

  她繼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氣死人,你出門一趟,就白得了兩爐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沒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葉芸芸言語一向直接,「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許清渚氣得不輕,伸手擰了擰葉芸芸的骼膊。

  葉芸芸不理會,只是眉宇間淡淡愁緒,彷彿憂慮比許清渚更多幾分。

  許清渚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昵稱麟子的孩子,名叫馬麟士,這個小王八蛋一趟出門遊歷,沒少闖禍,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個獨臂瘸子,大鬧一場,事後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從一品的郡王。

  之後又在姜氏雲窟福地那邊,跟一撥人起了衝突,連累尤期被一個自稱綽號「無敵小神拳」的孩子,當場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還是那種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一個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龍門境修士,竟然給個練拳的孩子狠狠教訓了一頓。

  但是白龍洞這邊,一場祖師堂議事過後,就再沒有半點念頭,要去刨根問底,跟誰興師問罪。

  一來她這個擔任洞主多年的祖師爺,嫌麻煩,何況是她如今處於即將閉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山上山外的紅塵庶務,最好都別去沾碰。

  再者白龍洞更怕一個大麻煩越惹越大,為了麵子,傷了裡子,只會得不償失。

  無論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還是雲窟福地,那個當時就站在葉芸芸身邊的男子,一口一個「葉姐姐」,何等輕佻放浪,竟然都沒能讓葉芸芸說什麼,已經很能說明事情了。何況當時那撥孩子身邊,還有個深不可測的白衣少年,言語之中,完全沒有將白龍洞放在眼裡。

  那個不到十歲就躋身洞府境的愛徒,於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著挺老實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個惹事精。

  並非葉芸芸故意往好友傷口上撒鹽。

  而是自家山頭隱憂,確實比天大了。

  一些個內幕,別說外人許清渚,就連葉璇璣這個丫頭都不知曉。

  比如那個郭白籙,一個天資極好、極其年輕的金身境武夫。

  在對方離開蒲山地界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襲殺,極其凶險,只是被姜尚真從中作梗,郭白籙才堪堪躲過那場原本注定無跡可尋的無妄之災。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將那個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極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後武聖吳殳,得到蒲山雲草堂的跨洲飛劍傳訊,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鄉桐葉洲。

  他原本打算與葉芸芸問拳一場。只是竟然被葉芸芸拒絕了,吳殳雖然倍感意外,卻也沒有勉强。

  倒不是因為弟子郭白籙被偷襲一事,就要遷怒於蒲山,遠遠不至於,而是吳殳覺得自己剛好「順路和順便」。

  歸功於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擔心自己和吳殳都一並落入某個陷阱,葉芸芸才沒有答應那場期待已久的吳殳問拳。

  之後葉芸芸就開始秘密梳理那條脈絡,一幅仙人面壁圖,只見背影,不見畫中人容貌。

  頗有幾分「命時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傳聞,說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準備閉關,從此擱置武學,潛心修道,想要撈個長生不朽的飛升境,還真不是什麼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

  葉芸芸突然自言自語道:「以後蒲山不如就跟著解禁邸報?好像形勢也由不得我們裝聾作啞了。」

  桐葉洲終究再不是當年那個眼高於頂的桐葉洲了。

  當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而且從今往後,注定會被其餘八洲笑話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員,有那見官大三級的說法。

  如今桐葉洲,見到別洲修士,尤其是寶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個處境,何其窩囊,何等憋屈。

  葉芸芸轉頭說道:「閏月,預祝閉關成功。」

  許清渚自嘲道:「即便僥倖躋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北邊那個小小寶瓶洲,等到戰事慘烈,大驪竟然能夠單憑一國之力,硬生生阻滯蠻荒大軍的腳步,以至於雙方一直從老龍城打到中部大瀆,一洲底蘊,真正水落石出後,才讓外人驚駭發現竟是那般藏龍臥虎。

  葉璇璣突然小聲說道:「祖奶奶,邸報上說那位落魄山陳劍仙,也是一襲青衫頭別玉簪的妝扮呢,而且那位年輕山主還有個開山弟子,好像叫裴錢,哈哈,鄭錢,掙錢,裴錢,賠錢……」

  葉芸芸瞪眼道:「多讀書,勤修行,少說幾句傻話。」

  葉璇璣立即焉了,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葉芸芸抬起手,拈住一隻青鳥符籙,打開折紙看了眼內容,收起符籙入袖,與好友說道:「閏月,山上來了客人,是與我一起回蒲山?」

  許清渚笑道:「算了,遊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葉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讓璇璣先回山。」

  葉璇璣得了祖師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風返回蒲山。

  與許清渚御風北遊,許清渚笑問道:「能不能問是誰,可以讓你必須連夜趕去待客?」

  葉芸芸笑道:「就是那個能夠讓青虎宮送來兩壺羽衣丸的外鄉貴客,照理說,我其實應該在山門口迎接。」

  許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與你一起回蒲山!那個曹仙師相貌如何,年紀多大,有無道侶?」

  葉芸芸說道:「繼續趕路。」

  最後與許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別,雙方御風速度不快,畢竟此次這位白龍洞主,是要閉生死關。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要比葉璇璣更早返回蒲山。

  因為等到葉芸芸與好友道別,再放開手腳,換成止境武夫覆地遠遊,一路風馳電掣,天上有雷鳴聲。

  蒲山待客之地,換成了一座位於山巔崖畔的聽雲看雨亭。

  陳平安只讓小陌在亭外一處白玉廣場賞景,裴錢和曹晴朗已經分別下榻仙府兩座相鄰宅邸。

  陳平安與這位黃衣芸,有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

  一番開門見山的言語,自報身份。

  落魄山陳平安,即將在桐葉洲仙都山創建下宗,邀請葉前輩參加明年立春的宗門慶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葉芸芸沒有任何懷疑,難怪姜尚真上次在雲窟福地,跟眼前這個青衫客如此親近。

  而「曹沫」又為何自稱晚輩,因為只是一個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輕人啊。

  她在震驚之餘,更加堅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頭邸報,將來還要多與別家仙府購買幾封邸報,那點神仙錢,不可節儉。

  以前是擔心雲草堂弟子會分心,如今各洲外鄉過江龍,明裡暗裡諸多作為,哪裡由得將來的蒲山雲草堂不分心?

  葉芸芸神色肅穆,問道:「陳劍仙是想要靠著下宗,與玉圭宗聯手,好一南一北裡應外合,在我們桐葉洲……訂立一個群雄俯首的山上規矩?」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將來的某些行事,給外人的感覺,卻是如此作為。至於姜尚真,他只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與玉圭宗卻沒有任何利益糾葛。」

  葉芸芸微微皺眉,倒不會覺得對方說了兩句廢話。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來,如今的桐葉洲,商場如戰場,就是個兵家必爭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來桐葉洲作甚?只說那個驅山渡的劍仙許君,總不至於喜歡待在那處山頂每天喝西北風吧。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所謂的這個『外人』,既說桐葉洲本土修士,也說來自我家鄉那邊的寶瓶洲修士,簡單說來,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葉芸芸掏出兩壺自家酒釀,拋給對方一壺,自己仰頭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如果陳劍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裡外不是人,最終落個兩邊都不討好,那麼陳劍仙圖個什麼,從不至於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陳平安說道:「下宗想要壯大,錢當然會掙,地盤當然會爭,仙都山將來肯定還會四處尋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風格,會講分寸,會與山上山下都講道理,不會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兌子,到最後不管誰勝出,雙方都是一局殘棋了。」

  葉芸芸笑問道:「所以更像是一盤圍棋?除非被陳劍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龍,那麼輸者留在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可以剩下頗多?」

  手談一事,黃衣芸其實堪稱當之無愧的山上國手,只是她與外人弈棋極少,而她的弟子薛懷,棋力之高,在山外號稱一洲前十,可在她這個師父這邊,薛懷就從無贏過一局。

  陳平安聞言不語,只是笑著舉起酒壺,與葉芸芸各自飲酒。

  葉芸芸喝過酒,果然是直性子,「勞煩陳劍仙給我句準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如葉山主所說,而且我們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極高,即便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有數的高手。」

  葉芸芸問道:「不是鄭……裴錢?難道是那個練氣士的曹晴朗?」

  陳平安搖頭笑道:「都不是,等到葉山主親自參加慶典就知道了。」

  葉芸芸猶豫了一下,自顧自搖頭,「陳山主,我還是得說句不好聽的,你憑什麼要在外鄉與外鄉人講理?甚至還願意不惜為難家鄉人?」

  山中虎患害人,為虎作倀更可恨。

  葉芸芸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蒲山雲草堂,不知不覺被人牽著鼻子走,最終做出任何違背本意和良心的舉動。

  如果今天這位即將擁有下宗的年輕劍仙,無法真正說服自己,那麼葉芸芸甚至會照價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筆神仙錢,與青虎宮歸還那兩爐羽衣丸,也絕不讓蒲山與仙都山有任何關聯。

  陳平安沉默片刻,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們桐葉洲。」

  葉芸芸剛要飲酒,趕緊收起酒壺,震驚道:「陳劍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復文廟陪祀身份的文聖先生?!」

  「這種事情,我敢亂說嗎?」

  陳平安笑道:「葉山主,蒲山邸報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一個個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筆筆神仙錢了。咱們畢竟都不是只愁沒地方花錢的周首席,憑良心辛苦掙錢,不嫌錢多壓手的。」

  今夜涼亭議事,對方沒說半句廢話,不曾想葉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廢話,「那你豈不是就是崔國師的師弟了?」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

  葉芸芸驀然而笑,「陳先生,趕早不如趕巧,我們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贏了,別說參加下宗慶典,我給你們仙都山當個記名客卿都成。」

  陳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後肯定有機會的。」

  可能還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稱「盡得先生棋法真傳」的得意弟子,先下幾局。

  葉芸芸見對方貌似不願下棋,惋惜不已,只是總不好强拉著對方手談,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地主之誼。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聲不顯,估計是被對方嫌棄技藝不高了?

  回頭她就找弟子薛懷教拳一場,老小子在山外邊下了那麼多盤棋,都不說你到底是與誰學的棋?

  陳平安問道:「葉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圖,能否借我一看?」

  葉芸芸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拋給對方。

  她才發現兩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涼亭裡邊,相隔最遠的距離。

  陳平安將那卷畫軸懸空身前,再將手中酒壺放在一旁,隨後雙指並攏,輕輕一抹,畫卷緩緩攤開,眯起眼,仔細端詳起來。

  陳平安沒有抬頭,繼續緩緩攤開那幅極長畫卷,才剛剛看完序文而已,以心聲問道:「先前聽姜尚真說過一事,說葉山主躋身玉璞境後,之所以沒有完成先祖夙願,幫助蒲山名正言順地成為宗門,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個秘密?關於此事,姜尚真沒有多說半句,只是讓我以後親自登門詢問葉山主。」

  葉芸芸說道:「先祖去世前,曾經留下一句遺言,讓後世山主代代相傳,而且只能是親口傳授,在桐葉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躋身宗門。」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郭白籙被刺殺一事,看似對方打草驚蛇,年輕人有驚無險,其實是……姜尚真做的。」

  葉芸芸有些驚訝,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笑道:「確實是他的一貫作風。做件好事,都會挨駡。」

  如果不是因為此事,葉芸芸說不定還真就答應了吳殳的那場問拳。

  吳殳問拳,可沒有什麼點到為止的說法,這也是這位武聖被人詬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幾場名動四方的問拳,接拳之人,都沒什麼好下場,其中一位昔年同為止境武夫的大宗師,甚至就直接因為問拳太重,體魄山河,支離破碎。

  他極為器重的開山大弟子郭白籙,如果真在蒲山雲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斷絕,恐怕吳殳再深明大義,問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輕。

  一旦葉芸芸重傷,或是武道跌境,那麼擁有這幅仙人面壁圖的葉芸芸,就只有一個選擇了,就此轉去專心修行。

  葉芸芸放下酒壺,抬起一手,打了個圓相,一個圓,期間停頓數次,就好像將一連串關鍵處,環環相扣,起始於這幅面壁圖,又終於這幅仙圖。敢如此算計,又能如此算計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練氣士的葉芸芸,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時如今的桐葉洲,是沒有飛升境的。杜懋,荀淵,都已死。姜尚真短暫躋身過飛升境,卻在大戰中跌境了,韋瀅還只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上次雲窟福地與姜尚真相逢,提及過金頂觀的元嬰境觀主,杜含靈。在更早之前,葉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葉渡,見過杜含靈一面,雙方聊得不多,當時更多是好友許清渚在與之對話。

  姜尚真之前在黃鶴磯,已經提醒過葉芸芸要小心兩事一人。

  面壁圖的由來,吳殳的問拳,金頂觀杜含靈。

  矛頭直指杜含靈,其實那會兒姜尚真就只差沒有與葉芸芸挑明,真要想求個修道安穩,沒有萬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靈。

  葉芸芸之前篤定這幅畫卷的來龍去脈,並無半點紕漏。姜尚真卻說沒有絲毫問題,就一定有大問題。

  甚至還說,如果曹沫沒有出現的話,他就會跟隨自己,潛藏在蒲山雲草堂,幫忙護道,看看能否揪出一兩個吃裡扒外、圖謀不軌的貨色。

  最後姜尚真使勁拍胸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說葉姐姐你就等著吧,很快那個跟自己同樣擅長破境、更擅長壓境的杜觀主,就會是玉璞境了。

  金頂觀,宗門候補,杜含靈躋身玉璞境,金頂觀順勢躋身浩然宗門之列,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現二隱,法天象地,此陣一起,以金頂觀自身山頭所在,煉為天樞,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鎮大陣之中,杜含靈的境界,相當於一位「領陣司殺」的仙人。在桐葉洲北部,完全無敵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葉宗,成為半洲山河的仙家執牛耳者,名副其實的山上君王,以桃葉之盟作為軀殼,領銜群雄,外與別洲勢力較勁,實則內與南邊的玉圭宗遙遙對峙,起大陣,升宗門,爭氣運,聚時勢,最終等同於將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陳平安好像看出葉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觀主是梟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書院,陳平安就與自家先生提及過此事,與先生言語,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陳平安直接說了心中猜想,金頂觀和杜含靈,極有可能,早年見過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鬚,可是到最後,也只能給了個「靜觀其變」的說法,再讓關門弟子多留意幾分。

  一幅面壁圖,畫卷已經完整攤放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葉山主,我有個猜測。可能是無稽之談,還會有點冒犯,所以希望葉山主聽過就算。」

  葉芸芸笑道:「陳先生直說便是。」

  雖說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有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過先後兩次相處下來,對方大致品行如何,葉芸芸還是心中有數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絕對不像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

  這幅仙家長卷,序文跋語和鈐印花押極多,不過是皆是贋品,只是字跡和印文都模仿得幾近真跡。其中有一句跋語,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陳平安可以保證,這句詩句,就是陣眼所在,或者說之一。

  陳平安緩緩說道:「極有可能,是有個人遙遙躲在幕後,只等葉山主自投羅網,誤入其中,比如面壁閉關試圖打破玉璞境瓶頸之時,畫中此人,就會轉頭。如果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歸根結底,就是一座用心險惡的陣法,最終可能煉字成一首蠱惑人心的『會真詩』,屆時那個幕後人就可以飄然而至蒲山密室,對方好似一頭解禁脫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葉山主,只等你主動打開畫卷所有禁制,屆時夢裡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强行與葉山主結為……片刻的道侶。」

  有些言語,陳平安不宜說得太過露骨,比如雲雨之夢,魚水之歡之類的。

  雖說道家房中術,是旁門左道,卻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會將此術其視若洪水猛獸。但是這一幅,當然是例外。

  層層陣法,霧裡看花,是為了掩蓋某個真相,比如這幅所謂的仙人面壁圖,其實就是一幅……春宮圖了。

  葉芸芸盯著陳平安片刻,點頭沉聲道:「陳山主,我有數了。」

  無異於逐客令。

  陳平安識趣起身告辭,重新收起畫卷歸還葉芸芸,拿著那壺酒離開涼亭。

  瞧瞧,這就是說真話的下場。

  葉芸芸心情沉重,嘆了口氣,使勁搖晃腦袋,她收起畫卷,面朝那個已經走出涼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謝過陳先生提醒!」

  陳平安轉頭,腳步不停,笑著擺手。

  葉芸芸快步走下臺階,跟上那位腰懸雙刀的陳劍仙,好奇問道:「陳先生此次為何出門佩刀?」

  陳平安笑道:「這次來桐葉洲創建下宗,沒覺得會有什麼打打殺殺的機會。」

  有小陌在身邊嘛。

  葉芸芸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修士,笑道:「能不能問個問題,這個小陌,可是劍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覺到黃衣芸的視線,立即客氣點頭,微笑致意。

  陳平安點頭道:「是劍修。」

  之後陳平安說要在這邊再賞景片刻,葉芸芸便率先離去。

  小陌抬頭看了眼夜幕,收回視線後,欲言又止。

  遠古北斗,是為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於北斗。

  那個金頂觀的杜含靈,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陳平安卻是望向別處星辰,笑道:「這個中土陸氏,志向奇高,估摸著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飛升台。一旦得手,中土陸氏一家之內,所謂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驪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夠仿造出一座飛升台,更能算是名副其實的通天手筆。

  小陌想了想,最終給出三字評語,「想上天。」

  小陌抬頭望月,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遠古時代的兩座飛升台,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飛升事宜。

  其中一座飛升台,以神女青鳥傳信人間。

  陳平安籠袖站在欄桿旁,眺望遠方山河,輕輕呼出一口霧氣。

  擋我縫補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與我問劍,武夫與我問拳,後果自負。

  小陌懷捧綠竹杖,趴在欄桿上,轉頭笑問道:「公子,想啥呢?」

  陳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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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

  一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天色晦暗,道路泥濘不堪,泥漿四濺。

  有條橫跨江水的索橋,橋下水浪滔滔,古橋鐵鎖木板,隨風雨劇烈飄搖,幾乎要翻轉過來。

  有一行人撐傘走在江邊,有青衫刀客,身邊是一位黃衣女子。

  他們身後跟著一對年輕男女,男子玉樹臨風,女子扎丸子髮髻。

  還有兩位隨從模樣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黃帽青鞋綠竹杖,走在最後邊。

  雨點大如黃豆,砸在油紙傘上邊,劈啪作響。

  遠處依稀有一粒燈火小如流螢。

  陳平安看了眼隨風飄蕩的江上索橋,問道:「那幅仙人圖最早現世之地,就是這條敕鱗江?」

  葉芸芸點點頭,沉聲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曉時分,葉芸芸突然找到陳平安,開門見山說要請他幫個忙,既然她與金頂觀杜含靈捉賊捉贓是肯定做不成了,就是看看能否順藤摸瓜,好讓她與杜含靈,有個說得過去的上山問拳理由。

  這位桐葉洲山上君王,竟然敢與自己當那「片刻道侶」?葉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個藏頭藏尾的金頂觀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稱,到底有幾斤幾兩。至於杜含靈如今到底是元嬰,還是已經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只需她一場問拳,自會水落石出,到時候就可以知曉杜觀主那一身金枝玉葉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後,到底有幾兩重。

  葉芸芸又沒有失心瘋,如今肯定不會再去鑽研那幅面壁圖的所謂「扶鸞飛升法」,已經交由蒲山密庫封存起來。

  反正欠一個人情是欠,欠兩個也是欠,葉芸芸就想要拉上陳平安,來這敕鱗江一探虛實,看看能否幫她找出點遺漏線索。

  對方答應一同下山。

  不愧是綉虎師弟,果然心思縝密,同樣是山主,雙方差了不是一星半點,人比人氣死人,動腦子算計人這種事情,還是這些讀書人更擅長,昨夜在那涼亭內,年輕山主只是看了仙圖幾眼,就能看破層層迷障,幫她數語道破天機。

  葉芸芸開始為陳平安詳細解說一幅仙人圖的入手脈絡,「仙圖一路輾轉,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卻是個山上的小渡口,名為綠裳渡,位於沅國境內,與我們腳下這座仙苑國相鄰。前些年,我聽說剛剛復國沒多久的沅國邊境,有頭大妖隱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薛懷先趕過去了,按照大伏書院那邊的諜報顯示,推斷對方是個元嬰境的鬼修妖族,我擔心對方還隱藏了境界,書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懷救不了人,就又獨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邊待了十幾天,搜山無果。」

  「期間偶然路過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綠裳渡,當時有個下五境的山澤野修,老人帶著個少年,一起在路邊擺攤,我隨便掃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錢的傢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匱,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强拿來裝物,就打算送給葉璇璣。老修士見我視線有所停留,便開始自賣自誇,說這是從沅國宮裡邊流出來的老物件,還是皇帝御書房那邊的案頭清供,一眼貨,大開門,而且挨著沅國歷代皇帝那麼近,大幾百年,是沾了龍氣的,老修士就抬起雙手,開價十個銅錢,估計是怕我嫌貴,說八個也成,價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聽到這裡,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宮中御制金匱,只賣十文錢?於是轉頭望向一旁的裴錢,她對江湖門道和山上行話,門兒清。

  裴錢笑呵呵解釋道:「包袱齋有自己的一套黑話,說是十個錢,其實就是十顆雪花錢。如果有人連這個都聽不懂,那個包袱齋就可以盡情……殺豬了。」

  陳平安問道:「沅國皇宮秘藏的這只金匱裡邊,剛好裝著那幅仙圖?」

  葉芸芸惱火道:「問題就在這裡了,其實當時金匱是空的,才會讓我誤以為撿了個天大的漏,等我用八顆雪花錢買下那只金匱,散修才好像想起一事,問我懂不懂字畫,他手頭還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寶貝,絕對更是沅國傳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發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轟,我沒當真,只說可以看一眼,結果老修士身邊的那個木訥少年,他就直接從腳邊一個麻袋裡邊,隨手翻檢,抽出了那支仙圖卷軸,再隨便丟在攤子上。」

  陳平安聞言笑道:「老少配合唱雙簧,是個合格的包袱齋了。」

  葉芸芸只當沒聽見這個調侃,繼續說道:「我當時將那卷軸一入手,就已經知道此物不俗,因為道心隨之生出一份漣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機的跡象,等到我攤開畫卷些許,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當時誤以為是自己躋身玉璞境沒多久,是山上那種玄之又玄的連帶『福緣』饋贈,就毫不猶豫又花了十顆雪花錢,買下了那幅仙人圖。雙方買定離手後,我才離開攤子沒幾步路,發現老修士就已經帶著少年卷起鋪蓋跑了,當時我還覺得好笑,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個傻子。」

  「我得到仙圖後,自認為足夠小心了,因為還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國的皇史宬,舊的已經淪為廢墟,是戰後新建的,所以確實流散不少密卷檔案,我還在那邊皇史宬庫房裡邊,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匱,自然不是什麼那個包袱齋所說的什麼皇帝文房了。之後我就繼續查閱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關於那幅古畫的條目,確有其事,上邊的文字記錄清晰,原來得自阮國三百年前敕鱗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是采石匠人無意間從江底打撈起了一隻鐵盒,雖非美石,那座官署卻不敢藏私,當年將那鐵盒畫卷,與江中開采出的那批美石,皆是一並入京貢物。而那一代沅國皇帝對畫卷觀感一般,看過很快就丟給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據檔案記載顯示『六面皆繪水圖』的裝畫鐵盒,早已不知所蹤。我最後還是不太放心,就親自來了敕鱗江這邊,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幾條支流都沒有放過,就是想要看看有無仙府遺址,只是當初沒能發現任何異常。」

  正因為那個包袱齋老修士的言語,被驗證是假,葉芸芸反而更加當真。

  陳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賊很常見,而且都是家賊難防的雅賊。」

  看了眼河水洶湧渾濁的敕鱗江,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條龍鬚河,自己當年離鄉後沒多久,無數人聞風而動,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曾背著籮筐下水尋寶,就為了尋找那種以前誰都只會視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膽石,只是小鎮百姓去得晚了,極少收穫。

  大概這就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涼亭那邊,陳平安與黃衣芸說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錢」,誠意十足。

  先前御風來時路上,見識廣博的薛懷已經與陳平安他們提起過這條敕鱗江,自古就無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鎮,但是江中盛産美石,聲如清磬色若玉,顔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紅最佳,石紋若紅鯉鱗片,極負盛名,大的,可以當做富貴門庭的風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來當做文房擺設,所以沅國歷史上曾經斷斷續續在江邊建立采石署,開采江石充盈國庫。

  而每當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間,就會有精通水性的健兒,偷摸入江底采石,綠裳渡的財源,很大程度就來自於此,只是商商賈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層出不窮,會刻意「鑿山」成瘦漏之姿,這就叫石帶孔洞價格翻番,無中生有黃金萬兩。與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異狀的病梅、官梅,價格遠勝尋常野梅,是一樣的道理。久而久之,沅國當地和一些周邊仙師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騙那些人傻錢多的外鄉人。

  蒲山雲草堂子弟,才情風雅,幾乎都會有一兩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頭清供,當然不可能是贋品了。

  桐葉洲中部地帶的門閥郡望,其門第高下,往往都會按例分為膏粱、華腴和甲乙丙丁,總計六等,而桐葉洲又是浩然九洲當中,最為閉關鎖洲的一個,實在是膏腴之地太多,物産豐茂,一洲多平原,皆是魚米之鄉,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不計其數,不然當年桐葉洲雖說宗門數量不多,但是無一例外,都是底蘊深厚的大仙家,到頭來卻連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

  而山上仙家,與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謂富兼山海,最為豪首。

  擁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個極佳例子。只不過蒲山的那些「飛地」,還算來路正,是歷代祖師,用實打實的神仙錢或是香火情,用了個極低價格購入。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都說是幾百年的老黃曆了,那麼歷史上河流改道,辭舊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葉山主當初來這敕鱗江探幽訪仙,有沒有問過當地百姓,或是仔細搜尋沅國歷代堪輿圖,翻閱本地郡府縣志?」

  葉芸芸悶不吭聲,滿臉尷尬。

  自己當時著急趕路,哪裡想得到這麼多。

  為了緩解黃衣芸的尷尬處境,還得是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皇史宬秘檔上邊,關於那只鐵盒,除了說六面繪製水圖,還有沒有更多文字記錄?」

  葉芸芸立即點頭道:「有。六面除了水圖,分別古篆兩字,跌宕,盤曲,渾濁,瀲灩,幽深,清淺。」

  陳平安只得說了句昧良心的話,「葉山主還是很心細的。」

  葉芸芸笑容牽强,身邊男子的這句好話,聽著怎麼像是在駡人呢。

  只是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六面水圖,沅國新落成的皇史宬檔案房那邊,有無摹拓?」

  照理說,皇史宬那邊是肯定會有相關拓片的,而且與庫房肯定沒有幾步路。

  於是葉山主繼續沉默。

  自己怎麼跟個學塾蒙童,遇見了個檢查課業的教書先生。

  陳平安就有些無奈。

  算了,反正都是一筆筆秋後算帳的糊塗賬,反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一旁裴錢捫心自問,至多也就是能夠比黃衣芸多想到找尋拓片一事,那還是因為想要將寶貝一窩端了。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錢就絕對想不到了。

  薛懷則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雲草堂還是少了個真正的頂梁柱,不然光靠師父一個支撐門面,方方面面都要師父拿主意,難免會有些紕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這麼個心細如髮的年輕劍仙坐鎮山頭,估計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夫子不露痕跡偷偷看了眼自己師父,再看了眼疊刀懸佩的青衫劍仙,嗯?師父有無機會,好讓自己與某人喊聲……師公?

  只是不知陳劍仙如今有無山上道侶。不過想必以陳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氣度,山上山下的紅顔知己,定然不會少了。否則也不會與姜尚真成為摯友。

  陳平安哪裡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麼,只是轉頭笑著閒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書上除了東海婦與青洪君的恩怨情仇,還寫了一位龍虎山真人的遊歷故事,書上內容有幾分真幾分假?」

  薛懷搖頭說道:「真假難料,無據可查了。曾經只能是憑藉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嘗試著找出那些仙跡遺址,可惜是按圖索驥,毫無收穫。」

  傳聞數千年前,有位龍虎山天師下山遊歷桐葉洲時,遇到大瀆古龍宮旁支,有一窟十數條陸地孽龍作祟,興風作浪,水患無邊,這位當時並未證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與那些為禍一方的蛟龍鬥智鬥勇,分而治之,斬殺大半,又以桃木劍將一蛟釘在崖壁上,斬斷蛟尾,煉為一截青竹劍,煉山脈作為捆龍索,與它下了一道天師敕令,命其千年之內不得離山半步。另外一蛟四處逃竄,走投無路,最終被天師逐入一座當地道觀,不得不化作一枚門環,答應那位天師庇護道觀三百年。

  最後天師親手開鑿一口古井,在旁鑄煉鐵樹,將那條為首孽龍鎮壓其中。

  天師這才去往大瀆龍宮,與那條管教無方、有瀆職過失的老龍問罪。

  老龍叫屈不已,不得不與掌管整個東海水域的龍君求情,據說這場山水官司,最後都打到了中土文廟那邊。

  浩然山下的,題材衆多,筆墨寫盡光怪陸離,傳奇公案,煙粉狐怪,幽婚神異,游仙會真……

  陳平安笑道:「薛夫子將來有機會的話,可以去大泉王朝那邊碰碰運氣,從皇史宬或是禮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調借閱檔案。」

  薛懷點頭道:「就聽陳山主的,如果真有線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瀆龍宮主體遺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時間通知陳山主,到時候一同進入龍宮探寶,事後一切收益,落魄山與蒲山四六分賬。」

  葉芸芸沒好氣道:「薛懷,你做什麼美夢,今時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這類遺址就算僥倖重見天日,也要理所當然地歸寶瓶洲那條真龍,你膽敢貪墨龍宮重寶,就不怕被她從東海登岸,興師問罪,到時候一言不合,就直接來個水淹蒲山?」

  說到這裡,葉芸芸好奇問道:「陳山主,聽聞那條真龍的修道之地,正是你們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驪珠洞天,如此說來,她與你豈不是近在咫尺的鄰居了?」

  陳平安以誠待人,點頭道:「是鄰居。」

  葉芸芸追問道:「我還聽說這位新晉東海水君,已經是飛升境了,陳山主與她熟不熟?」

  昨夜涼亭一別,除了生悶氣,其實葉芸芸半點沒閒著,趕緊將那山水邸報給亡羊補牢了一通,甚至還專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廟,和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與寶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關的邸報。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才發現原來那個破碎墜地後降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腦湧現出了那麼多的「年輕天才」,除了那條成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女子飛升境,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之一的馬苦玄,還有一個道號「粲然」、綽號「狂徒」的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

  陳平安只得說道:「隔壁鄰居。」

  葉芸芸有些聽不明白。畢竟山上修士,即便隔著千里之遙,不也算是「隔壁」?

  陳平安無奈道:「字面意思。」

  葉芸芸見對方好像不太願意多聊那條真龍,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隨口問道:「陳山主參加過幾次你們北岳披雲山的夜遊宴?」

  陳平安尷尬不已,「一次都無。」

  葉芸芸就有點納悶,怎麼感覺自己誤打誤撞,找回了全部場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著那粒微弱燈光走去,原來是岸邊有座茶棚,生意冷清,當下都沒有個避雨的客人,裡邊只有個老嫗,帶著個約莫是孫女的少女,圍坐在火盆旁閒聊,一起看著棚子外邊的這場暴雨,爐火溫煦,正燙著一壺用以驅寒的黃酒,少女瞧著十四五歲,雖衣衫寒酸,但是雪膚花臉,舉止妍媚。

  陳平安站在茶棚門口,率先轉身,背對茶棚,抖了抖雨水在外。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紙傘。

  不過少了個小陌。

  見著了這撥登門客人,雖然倍感意外,老嫗還是立即起身待客,詢問客人們要幾碗熱茶。

  葉芸芸笑著說先每人來一碗,等到確定了真有生意臨門,少女這才起身,走出幾步,回眸斜睨,不知看見了什麼,又低鬟微笑。

  老嫗和孫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邊,老嫗笑道:「這是老魚吹浪呢,客官們不用大驚小怪。」

  茶棚生意好壞,得看日子,縣城那邊如果有廟會,或是逢年過節,一些趕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會在這邊落腳喝碗茶湯。

  此刻老嫗說的是一國官話,還帶著濃重的鄉音,而且不同於寶瓶洲,大驪官話即一洲雅言,出門遊歷,除非是一些小國的偏遠郡縣,否則言語極為順暢。

  而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九洲中最名不副實的,往往是各國官話,各說各的,在那場大戰過後,依舊就只有大泉王朝,才會不遺餘力去推廣一洲雅言與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並且納入京察大計的考評內容之一,上行下效,其實沒過幾年,從京城到地方,有官員帶頭,朝野上下,幾乎很快就熟稔了兩種雅言。

  葉芸芸便幫忙給陳平安轉述內容。

  老嫗看了眼那個坐在黃衣女子身邊的青衫男子,笑問道:「這位夫人,是陪著老爺來咱們這兒看風景?」

  瞧著就蠻般配啊。

  葉芸芸有些無奈,就不復述了,搖頭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嫗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葉芸芸不過是照搬原話,與那老嫗笑問道:「老嬤嬤,可曉得這條敕鱗江上下游,早先有沒有已經乾涸的河流、溪澗之類的?如今有無古怪?」

  老嫗笑了笑,「回夫人的話,從沒聽說過什麼沒水的河流,但是這江邊時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陽人替死,莫說是咱們這些當地人,便是那些過路的神仙老爺,亦是沒法子。縣衙那邊的官老爺,幾乎每年都會來這邊請人做法事,我這茶棚開了好多年,倒是見過一些道士、和尚,至於裡邊有沒有傳說中的神仙老爺,我哪敢多問。」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陳平安身邊,陳平安方才多就要了一碗熱茶,遞給小陌。

  小陌接過茶碗後,從袖中摸出幾顆石子,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起其中一顆紅色石子,紋路果然如層層疊疊的赤紅魚鱗。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這幾顆江底石子,是不是有點像龍鬚河的蛇膽石?」

  陳平安點頭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許多。可能是真有蛟龍後裔,在此長久隱匿修道,無形中就將一部分天地靈氣轉為了龍氣,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韻龍氣,形同修士結丹,或是……故意剝下了一些老舊鱗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師當作煉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與某人打招呼,遙遙高呼一語,『莫忘此地』。』」

  陳平安沒有聚音成線或是心聲言語,「如果書上傳聞不假,真是龍虎山真人路過此地,還有過降妖伏魔的仙跡,想來是那蛟龍餘孽,當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於此,不敢擅自離境越過雷池半步,必須趴窩不動,只能是千百年來,辛苦等候一道來自天師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無心。意有所指。

  老嫗看了眼那個青衫刀客。

  陳平安則剛好轉頭,朝那位老嫗笑了笑。

  老嫗卻是望向葉芸芸,指了指那壺黃酒,問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湯更能暖胃,自家土釀的,茶鋪也可以賣的,就是不便宜,一壺酒二十文錢。」

  葉芸芸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得了小陌的心聲提醒,朝葉芸芸點點頭,然後手心攥著那顆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著,將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著頭,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風雨接滔流。縱化大浪中,不懼亦無憂。」

  原來是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動手之人,並非老嫗,而是這位老嫗身邊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舊業,在小陌這邊就露出了馬腳,不然還真就又要燈下黑一遭了。

  遠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牘,向月檢書,按照不同姻緣,分別為男女牽線腳踝、手腕與心口。

  舊天庭曾設置有一處姻緣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轄境內定婚店數量不等。

  萬年之後,重返人間,小陌之前別說親眼遇見這類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報和山下雜書,都沒看到這個歷史久遠的稱呼了。

  反觀月老牽紅線和翻檢姻緣簿一說,倒是不計其數,人間姻緣,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老嫗的大道根腳,沒半點稀罕的,一條垂垂老矣的老虯而已。估計也是半道得來的機緣和身份,才搭建起了這座定婚店。

  擱在當年的人間大地,小陌遇見了,都懶得正眼瞧一下。

  一般來說,對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擔心被誤認為是一場問劍?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陸真龍,萬年之前,見著了自己,都會立即讓路。

  當年小陌喜好獨自遊歷天下,大概是因為他裝束鮮明的緣故,所以很好被辨認出身份。

  一個能夠與碧霄洞主聊到一塊去、還能共同釀酒的劍修,脾氣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頭,陳平安看了看那個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嫗身邊的妙齡少女,站起身,抬了抬腳,笑道:「小姑娘,姻緣線可不能亂牽連,勞煩收起來。」

  少女一臉茫然,模樣嬌俏,天真懵懂。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描淡寫,輕輕朝自己腳邊一劃,就將那根將自己與葉芸芸腳踝牽引的無形紅線,當場斬斷。

  少女驟然間眯起一雙杏仁眼眸。

  按照師父的說法,是一位山上劍仙無疑了!

  都沒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飛劍,就瞬間斬斷了自己設置的那根姻緣線,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輕鬆,那就必須是仙人境修為。

  老嫗怔怔看著那位青衫「刀客」,她嘆了口氣,拍了拍少女的腦袋,示意莫怕,老嫗興許是知道今日注定無法善了,她低頭笑了笑,從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鏡片,再拈起衣角,輕輕擦拭,材質類似琉璃卻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絕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夠磨礪而出。

  老嫗抬起頭,恢復原本嗓音,沙啞開口道:「不曾想還能在離著古蜀國那麼遠的地方,有幸遇見一位如此年輕的陸地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瞥了眼老嫗手中物件,長見識了。

  龍宮種玉芝,耕得紫玻璃。

  質地瑩澈,近乎後世白帝城琉璃閣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邊,此物猶有一樁妙用,最適宜拿來煉製成一種輔助望遠的器物,一些個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紀輕輕就傷了目力的達官顯貴,憑此可以眼力恢復如年少時,此外中土各國欽天監,還擁有一種由陰陽家陸氏秘制之物,傳聞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遠觀星辰如同目前之物,看待天上星辰,脈絡分明,如神人掌觀人間山河一般輕而易舉。

  陳平安重新蹲下身,雙手烤火取暖,笑問道:「那只繪製水圖的河底鐵盒,是某處龍宮舊物,老嬤嬤的珍愛舊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誰撈起送去的沅國皇宮?」

  老嫗看著那個神色和煦的青衫劍仙,笑道:「只要劍仙能夠幫忙取走一道符籙,老身今天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然。」

  老嫗搖搖頭,「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劍仙,還真不敢殺我。」

  陳平安點頭道:「一道天師府真人親筆符籙,確實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來當一張保命符。」

  老嫗看了眼那個蒲山黃衣芸,再收回視線,看著眼前這個一口桐葉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贊嘆道:「公子委實是慧眼獨具,翻老黃曆,檢點內幕,如數家珍。」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蛟龍後裔、萬千水族,紛紛停滯於元嬰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絕不敢走瀆化龍。

  世間再無魚龍變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獲大赦,彙聚在白帝城那邊的龍門,逆流而上,躍過龍門,只要能夠成功躋身黃河小洞天,便可以一舉獲得文廟封正。

  可惜龍虎山那邊,再無天師府真人來此,為她揭走那張擁有浩蕩天威的禁制符籙。

  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葉芸芸喝了一口茶湯,氣悶不已。

  茶棚外暴雨驟停。

  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如今身份,是梁國的護國真人。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

  老嫗看著那個一身濃郁紫黃道氣的老真人,熟悉,實在是太熟悉了,雖然並非當年那位龍虎山年輕天師,但是終於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師府真人,她神色呆滯片刻,驀然嗓音尖銳,雙手十指如鈎,死死抵住乾枯臉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狀若瘋癲,近乎哀求,顫聲道:「懇請天師取走符籙,求求真人法外開恩,我知道錯了……」

  老真人雙手負後,根本不理睬那個神色悲苦的老嫗,只是笑呵呵道:「這個世道,學人做好事,並不是件多簡單的事啊,如果還想要善始善終,就更難了。」

  梁爽來到火盆旁,輕輕按下想要起身的陳平安一側肩膀,然後一起蹲著,老真人拿起那壺滾燙黃酒,一飲而盡,雙指拈起一塊通紅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將空酒壺隨手往後一拋,丟入那條敕鱗江中。

  老真人依舊是自顧自說道:「就像我身邊這位一見投緣的陳小友,何嘗不是年少輕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氣用事、捨身成仁的事情,年紀輕輕就做過好幾次了,僥倖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運氣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間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著酒釀漸漸溫熱,隨口問道:「陳小友,既然那麼喜歡看雜書,有無最為心頭好的幾篇傳奇?先別說,容我猜一猜,有無溫岐,若是有的話,可是那位溫飛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稱一絕。」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晚輩最喜歡的三篇傳奇當中,確實有那篇。」

  其實當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籮筐的備用名字當中,這個名字罕見的竇乂,其實曾與曹沫並駕齊驅,如今打算將來跟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就用這個化名了。

  老真人又問:「此篇最妙,又在何處?」

  陳平安答道:「少年竇乂,曾經五年默默植樹。想來此間滋味,唯有書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溫飛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將那塊炭火丟入盆中,撫掌而笑,大聲道:「果然我與陳小友投緣,是大有理由的!」

  作為真人梁爽的陰神,一切喜怒哀樂,皆無拘無束。

  除了對話雙方,茶棚內其餘人,全部一頭霧水。

  曹晴朗和小陌,還有蒲山薛夫子,這幾個讀書人,當然聽說過那位被譽為婉約詞宗的「溫飛卿」,只是他們還真不知道溫歧寫過什麼傳世的。

  老真人這才視線上挑,看著那個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嫗,說道:「求個什麼,有用嗎?」

  老真人笑了笑,「何況已經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壺酒。」

  老嫗這才驚喜發現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師符籙,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已煙消雲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頭,小心折我壽,一怒之下,再給你貼張新符。趕緊起來吧,本就是福禍自招如開門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麼求與不求的事情。」

  老嫗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劍仙,正色道:「稟告劍仙,當年是有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士,從我這邊買走了那只鐵盒。我見他是太平山道士,對方還給我看了那塊祖師堂玉牌,我勘驗過真假,便答應了。只是老身要與陳劍仙說明白,當年鐵盒之內,其實空無一物。」

  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個與背劍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內亂的罪魁禍首,對方隱藏極好,神不知鬼不覺,曾經確是太平山嫡傳修士之一。

  對方是蠻荒天下早就隱藏在桐葉洲的大妖之一,彎來繞去,歸根結底,還是文海周密的謀劃。

  看來周密曾經對蒲山,確實是志在必得了。

  老嫗看著那個面無表情的陳姓劍仙,內心惴惴,下意識摟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冒冒然牽紅線,也是我幕後指使,懇請老天師與陳劍仙就算責罰,也不要連累她。」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以心聲分別與老真人和薛懷言語一句,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邊,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那個不明就裡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說道:「可以出來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覺得就沒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預料,半點無錯。

  蒲山雲草堂內部,果然埋藏有後手。

  正是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遠遊境武夫,被黃衣芸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薛懷」。

  紫衣道人撫鬚而笑,一頭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罷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要躲躲藏藏,像什麼話。

  欺負貧道不是十四境嗎?

  片刻之間,根本不給那頭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機會,老真人就已經「搜山」往返一趟,雙指間拈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懷只覺得腦袋裂開,痛如刀絞,就要抬起雙手,陳平安立即伸手抓住薛夫子的骼膊,幫忙穩住對方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至於在人身天地內翻江倒海,如洪澇水患一般傷及體魄根本。

  片刻之後,薛懷滿頭汗水,苦笑道:「陳山主,是我先前著了道?」

  陳平安笑道:「是對方有心算無心了,何況還是一頭精通迷魂術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實不用過於自責。」

  其實是陳平安瞎蒙的,倒也不全是亂猜,燈下黑之人事,往往離燈火最近。

  反正這種事情,陳平安很熟悉了。

  那麼在蒲山能夠接替黃衣芸的人選,也就一手之數,除了輩分不高但是極有聲望的薛懷,其實還有蒲山掌律檀溶,還有那個祖師堂管錢的,葉芸芸的兄長。所以在山門口,陳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為了能夠與老元嬰借機多聊幾句,好讓小陌暗中多觀察幾分。

  總得有些人,得比壞人更聰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報,就可以讓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夠可以完全不計後果。

  薛懷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默然抱拳。

  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

  老真人笑道:「薛大宗師,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陳小友再聊幾句。」

  薛懷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與這位決然不會只是什麼梁國護國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禮致謝,直腰起身後,轉身大步離開。

  在薛懷返回茶棚後,老真人與陳平安一起在雨後江畔緩緩散步。

  「當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

  「呵,斬妖除魔,真正妖魔,斬殺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來,不過是依仗個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謂的陰陽之別,幽明殊途,無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開,一望便知。可惜斬不盡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蠅營狗苟。」

  老真人喟嘆一聲,揪鬚不言。

  「難也難,難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窮盡時,也要先竭盡人事,再來聽天命。無非是能夠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夠手邊出力一分是一分。」

  老真人撫鬚點頭,「是也,然也。」

  老真人準備返回梁國道觀了,臨行前笑道:「共勉。」

  是說那縫補桐葉洲舊山河一事,老真人自己還要在這邊待上多年,以後雙方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少的。

  陳平安沉聲道:「共勉。」

  老人最後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廟外,為了試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淺,必須胡說八道一通,小子聽過就算,莫要心懷芥蒂啊。」

  年輕人斬釘截鐵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輩最不記仇!」

  回了茶棚,陳平安才發現兩壺家鄉糯米酒釀溫熱妥當了,只是老真人沒喝就走了,就拿起,大家分了喝,老嫗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顔開的老嫗,說是歡天喜地都不為過了,一直坐在火盆旁邊擦拭眼角淚水,見著了陳平安,喝著那碗糯米酒釀,更是連呼恩公。

  一旁少女則瞪大眼睛,端著酒碗卻不喝酒,只是看著那個青衫劍仙,十分好奇。

  好像她眼中的風景,比酒好喝。

  葉芸芸也輕鬆許多,雖然還是沒能從敕鱗江這邊得到確鑿證據,好讓她與杜含靈問拳一場。

  但是弟子薛懷身上,少掉了那樁原本極有可能惹來蒲山內亂的古怪禍事,還是讓一貫神色冷清的葉芸芸,頗有幾分笑顔如花的姿容。

  陳平安起身告辭時,那位老嫗趕緊跟著起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陳劍仙,此次脫困,從此恢復自由身,老身無以回報,大恩不言謝……」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說大恩不言謝了,我還能說什麼?

  本來他是想問問看老嫗,關於那些被小陌說成數量可觀的江中美石,雙方能不能做筆價格公道的山上買賣?

  退一步說,反正比起那個當那定婚店掌櫃的少女,學那些書上誤人子弟的言語,突然來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許」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那位青衫劍仙即將轉身離去之時,她突然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與那個手腕輕輕擰轉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聲警告道:「這位姑娘,可別恩將仇報啊!」

  少女一臉無辜,打了個酒嗝,掩嘴而笑。

  ────

  陳平安離開那座茶棚後,就沒有再去蒲山,而是臨時起意,並未重返仙都山,稍稍繞路幾分,走了一趟名為「磷河」的水域地界,因為自家那條風鳶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這桐葉一洲,從北往南,依次是清境山青虎宮,自家仙都山,靈璧山野雲渡,大泉王朝桃葉渡,一條支流衆多的萬里長河,然後才是玉圭宗和最南邊的驅山渡。

  加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渡船停岸渡口各五座,總計十七處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風懸停白雲中,陳平安看著腳下那條大河,位於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經有了個仙家渡口的雛形,當然是別家的。

  這條與西海銜接的萬里大河,早有多方勢力,都不約而同相中了這處極有可能成為聚寶盆的風水寶地,因為這附近的廣袤地帶,別說宗門或是宗門候補,連個喊得上名字的元嬰境都沒有,只有幾個忙著做供奉當國師、或是開山立派的金丹地仙。

  所以就有五六個離著自家山頭頗為遙遠的仙家勢力,或者與那些附近剛剛復國、或是最新立國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屬,一方出錢,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幾個有香火情的仙家門派相互結盟,陸陸續續,開始在兩岸自建渡口,再請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陣,聚攏長河水運,凝聚不散,再與其他勢力爭搶天地靈氣。

  是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一張桌子上邊吃同一碗飯的,誰多吃誰就少,誰吃飽誰就餓肚子。

  陳平安沿著那條大河繼續趕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那處此行目的地。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各方勢力勾心鬥角,明裡暗裡,打了幾架,最後大河源尾兩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頭,算是站穩腳跟了,其餘幾股勢力,都陸陸續續或主動或被動放棄了。

  結果一處半途而廢的河邊渡口,能拆掉能帶走的,都已經搬遷一空,倒是還留下個渡口雛形的殼子,只是那邊的渡口地基已經打好,別小看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說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間的那份山根震動,若是渡口不夠結實,當場就要出現一個牽連甚廣的大坑。所以此處渡口的舊主人,算是虧了一大筆神仙錢,實在是沒把握能夠掙錢,就及時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個拿金山銀山去填補一個巨大湖泊的活計,風險巨大,可以視為一場豪賭。

  除了大興土木,打造山水陣法,建造出一處處停泊船塢,之後聚攏山水靈氣一事,又是一筆巨大開銷,不然哪家渡船腦子進水了,願意在此花錢停靠補給靈氣,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結果到頭來就沒有幾條渡船光顧,更會入不敷出,神仙錢打水漂不說,還會連累師門吊死在一棵樹上。一件雞肋的法寶靈器,還可以轉手賤賣,可是這種趴窩不動的山上渡口,誰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嶄新渡口的出現,對於鄰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一場奪人財路的,無異於大道之爭。

  因為渡船數量的增增減減,大體有數,新建渡口,就要從同一只碗裡分走一杯羹。

  陳平安望向腳下大河,這就是繼牛角渡、野雲渡之後屬於自家山頭的第三處仙家渡口了。

  在外人眼中,此處嶄新異常的渡口「遺址」,已經被某個不要臉的門派的某個不知名仙師,白撿了個現成。

  一個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邊擺了個攤子,迎接各路豪傑,一張桌子,擺上三碗酒,對外揚言,三拳,三道攻伐術法,劍仙嘛,就只能遞出兩劍了,三劍哪裡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錢沒有,爛命一條。

  三招兩劍打死我,報數十下,老子如果還沒能起身,這座渡口就是你們的了。

  所以相距不過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請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宗師,來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嚇了所有觀戰修士們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豬吃老虎,如何術法通天,而是被人問拳後,只挨了一拳,就倒飛出去十數丈,滿地翻滾,然後老半天倒地不起,還要顫顫巍巍抬起一條骼膊,大概意思是說緩緩,先讓我緩緩,我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個金身境武夫遞拳之後,站在原地楞了半天,也沒馬上出手,問拳當然是真,畢竟拿了鄰近渡口仙師一筆神仙錢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鬧出人命來啊。如今大伏書院規矩重,只要是山下糾紛,死了個譜牒仙師,都是需要立即跟書院報備的,他這輩子打小就最煩讀書,自然不想去大伏書院補上一筆讀書債。

  等到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說了一句再來,結果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差點就躺在地上繼續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幾分,仍是打得那個白衣少年在空中轉圈圈,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當場就納了悶了,自己這一拳,不說如何輕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並無旋勁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幾乎算是硬著頭皮加重力道了,畢竟三拳過後,如果少年還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會少去半數神仙錢。

  這拳過後,可憐少年,數次雙手撐地,想要爬起身,又數次口吐鮮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後面門貼地,顫顫巍巍抬起一手,竪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說……好拳?

  如此一來,讓那個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後少年仍是在快要數到九的時候,坐起身,再踉蹌站起。

  武夫趕緊將少年攙扶起來,扶著他,或者說是拖著少年一起去往那個酒攤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雙手抱拳告辭,說是得罪了。至於贏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餘半數神仙錢,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半點不多想了,愛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個狠手。

  當天那個正在磷河源頭建造渡口的勢力,就馬上請出一位金丹境瓶頸的老修士,兩件本命物,配合攻伐術法,極有殺力。

  幾乎是一瞬間的接連三道術法過後,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襤褸,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結果不等十個數報完,就艱難起身,醉漢一般,走向酒桌那邊,老金丹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聲,不喝酒便御風走了。

  不到一個時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劍修出馬,御劍而至。

  結果這場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個金丹劍修,好像只是與那少年以心聲聊了幾句,竟然就開始翻臉不認人,劍修收了一大筆定金後,倒是沒賴帳,卻是朝那條大河,祭出本命飛劍,三劍劈空,打完收工。

  這也就罷了,那個狗日的金丹劍修,竟然代替那個白衣少年,看守攤子,還對外揚言,說是改規矩了,問拳問劍,切磋道法,都照舊,但是他會還禮三劍。

  如此一來,誰敢來觸霉頭?

  這位金丹劍修,大一百歲了,剛剛三甲子,名為陶然。

  是桐葉洲本土劍修,卻一直是山澤野修。

  如今就在河邊捕魚,偶爾抓只老鱉,燉上那麼一鍋,先前來時就帶了七八種佐料,絕不虧待自己。

  陳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處簡陋攤子。

  遠處那位劍修,正在岸邊拖拽著一張漁網往攤子走去,有幾條魚在網中活蹦亂跳。

  就是不知道這位劍仙的手藝如何。

  陳平安之所以會來此地,其實還有一件密事,就是有人會在渡口附近,在此立國,而不是復國,不過準確說來,勉强也能算是一種復國。

  仙都山的青萍劍宗,未來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元嬰境劍修邵坡仙,會幫助身邊那個婢女蒙瓏,為她賜姓獨孤,改名為獨孤蒙瓏,他自己則繼續躲在幕後,準確讓寶瓶洲那個注定復國無望的舊朱熒王朝的獨孤姓氏,在桐葉洲重新開國,重建太廟,既可算是延續了國祚,又與寶瓶洲故國適當撇清了關係。

  這一切,邵坡仙當然是得到了崔東山的授意和支持。

  以中岳山君晉青的性格,肯定會在自家山頭那邊……再次向南方作揖遙遙禮敬了。

  那位金丹劍仙到了攤子旁邊,甩了漁網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與岸邊走來的那撥人,以拗口彆扭的一洲雅言,跟對方出聲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暫不記名的客卿。」

  劍修陶然先自報名號,再伸出手指,遙遙指了指那張桌上的三隻酒碗,說道:「通知一聲,如今規矩有變,各出三招。」

  至於仙都山在哪裡,這個身為不記名客卿的金丹劍修,其實他自己當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暫時當家做主的,就是那個白衣少年,姓崔。

  之所以「臨陣倒戈」,一來自己早年在那場戰事中受了傷,劍心幾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爛,其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糊金丹了。

  不願去公門裡邊當差,這輩子都不會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後又是一套的嘴臉。

  不然再不濟,陶然也還是個金丹境,還是劍修,怎麼都不至於拋頭露面,掙這種丟人現眼的神仙錢,做這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跑腿勾當。

  只是到了這邊,確實打不過對方,實力懸殊,那個貌若少年的傢伙,竟然是個元嬰境。

  再就是對方,承諾自己哪天正式擔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來縫補劍心、溫養魂魄的山上重寶,法寶品秩。

  只不過這類嘴上說說的漂亮話,他沒當真,山澤野修有點好,就是懂得認慫。

  只是此外還有個添頭,真正讓他心動了,跟錢什麼的沒關係,那位姓崔的,說自己認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修,以後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當然懷疑更多。

  因為如果沒有記錯,桐葉洲去過劍氣長城歷練的劍修,好像就只有一個名叫王師子的劍修。

  與自己一樣,是惹人嫌的山澤野修出身,對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劍氣長城,雖說去時金丹,回時還是金丹,但就憑他敢孤身前往劍氣長城,並且願意置身戰場,陶然就願意由衷佩服。

  不過這傢伙腦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葉宗當了祖師堂供奉,從山下豪傑變成了山上走狗,就當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當下的處境,也是自找的下場,殺了一頭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還是對方托大了,只是很快就被一位元嬰老畜生的扈從重傷了,一把本命飛劍,就是在那次受創,慘不忍睹,縫補起來,鐵定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了。其實當年硝煙四起,哪裡不是實力懸殊的戰場,一邊倒的屠戮?

  無數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軍席捲而過,這位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都忍住了,關我鳥事。

  到頭來只是因為一件小事,約莫是自己腦子一樣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終於沒能忍住。

  沒辦法,有些苦頭,總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長記性,這輩子都是這個鳥樣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後只有那個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條漢子。

  駡姜尚真,需要理由嗎?不需要。

  何況他還真有好幾個理由,比如早年自己愛慕的兩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頭豬拱了。

  身為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麼駡怎麼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過對方,不然還要當面駡。

  但是對方作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為,陶然還真就駡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師,離開渡口之前,還跟自己吹了個比天大的牛皮。

  說只要成了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以後哪怕當面駡那姜姓……

  於是陶然如今就獨自一人,在這邊幫人看守家業,如此說來,自己只比王師子稍好點,都是看門狗唄,但是仙都山既然半點名氣都沒有,怎麼都比那個桐葉宗好吧。

  至於何時正式開工動土,繼續建造這座渡口,崔仙師說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搶生意,鬧呢。

  等著,回頭就並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揮,畫了一個大圈,說到時候這兒,就是一國東西兩渡口的景象了。

  習慣就好,是個滿嘴跑渡船的主兒。

  所幸那個元嬰境修為是真的。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們都來自仙都山。」

  陶然楞了楞,還是半個自家人?

  聽說對方來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這還是崔仙師之外,陶然見著的第一個仙都山人氏。只是怎麼瞧著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純粹武夫?

  不過看起來,比那位崔仙師正經、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嬰的徒子徒孫?

  畢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著越小,境界越高,年紀越老。

  對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姓陳,名平安,是崔東山的先生。」

  好傢伙,又來個說話不靠譜的。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一個元嬰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換個像樣點的稱呼,比如師父?傳道人?

  你怎麼不乾脆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這些天之驕子、上五境年輕劍仙的腦袋,問他們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麼來的?

  小小寶瓶洲,屁大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內,先後出現了三位劍道天縱奇才,風雪廟魏晉,龍泉劍宗劉羨陽,落魄山陳平安,好像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兩甲子歲數那會兒,這幫年輕劍仙,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間一側疊雙刀。

  要麼是一位純粹武夫。要麼這兩把狹刀,是山上仙師鑄造的法刀。

  陳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聽我那個學生說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劍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著燉魚,隨口說道:「只是金丹境,算個狗屁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問一句,怎麼傷到了本命飛劍?」

  陶然沒好氣道:「設身處地,你會回答?」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道理,以後咱們找機會多喝幾頓酒,願意說時再說。」

  陶然嗤笑道:「少來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們仙都山混口飯吃,跟一位耀武揚威的純粹武夫,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頭望向那條大河。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為磷。

  陶然見那傢伙好像在等著白吃一頓燉魚,劍修愈發神色不悅,皺眉不已,悶聲道:「蹭喝也就算了,你們別想著蹭吃。」

  陳平安笑道:「陶劍仙半點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著臉,轉頭說道:「能不能閉嘴?」

  陳平安舉起手中酒碗,當然可以。

  小陌笑問道:「陶劍仙,要不要我幫忙?」

  陶然不耐煩道:「爬開。」

  小陌微笑點頭,也學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餘光打量了這撥人,煩歸煩,脾氣倒是還湊合。

  若是回頭就去崔先生那邊告刁狀,給自己穿小鞋,隨你們背後嚼舌頭去,老子大不了就不當什麼狗屁客卿了。

  到最後,煮飯燉魚的陶然,就蹲在不遠處自顧自吃起來。

  陳平安放下空酒碗,說道:「陶劍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點意思。這句話,還算順耳。

  陳平安也沒打算在這邊等著偶遇邵坡仙、蒙瓏那對主僕。

  起身告辭,陳平安笑道:「回頭在仙都山那邊,我請你吃頓真正的燉魚。」

  陶然翻了個白眼。

  見那個自稱是陳平安的傢伙說走就走,這位劍修猶豫了一下,問道:「哪個陳平安,總不能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個吧?」

  不曾想那個青衫刀客,竟然笑著點頭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就是了。」

  陶然呆滯無言,然後扯了扯嘴角,轉頭呸了一聲。

  所幸一行人轉瞬間就已化虹離去。

  ────

  一路北歸,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葉渡,下榻於那個名為桃源別業的仙家客棧。

  花掉了陳平安兩顆小暑錢,這還是只要了兩棟最小的宅子,只比單間略好。

  客棧內,還有些早就被玉芝崗之外仙師購入手中的舊淑儀樓「陰宅」符籙美人,她們如今亦是桃源別業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這處桃源別業的幕後老闆娘,還是胭脂榜的副評美人之一,名次還不低。

  在此落腳的客人,離開客棧時,桃源別業都會免費贈送一份禮盒,裡邊裝有一枚桃符,數張桃花箋,一把桃花扇,其實加在一起,撐死了也就是十幾顆雪花錢,但是意義不小。花大錢,住過了桃源別業,總不好對外嚷嚷什麼,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門在外,或腰懸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與朋友飛劍傳信時,在桃花箋上書寫文字。

  外人瞧見了,也就都懂了。

  確實是住過桃源別業的有錢人。

  若是下榻獨棟宅院,還有兩把袖珍桃木劍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墜,女子仙師還可以拿來當作挽髻的發釵。

  比如先前沛江遊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這類有錢人。

  寶瓶洲,必須喝過長春宮的酒釀,桐葉洲,必須住過桃源別業。

  這才是真正會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腳,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忙約了一個人,會在此秘密碰頭。

  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

  蘆鷹將他誤認為是蠻荒共主的斐然了。

  這位掌握一種雞肋「遠古神道相人之術」的老元嬰,也是個人才。

  可以與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媲美。

  一個堅信不疑,衆人獨醉我獨醒,將他當成是白帝城城主。

  一個鐵了心,認為陳平安是蠻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山上奇才,在陳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陽山那個兢兢業業、掌管諜報的天才兄,略遜一籌。

  陳平安看著那份新鮮出爐的中土邸報,嘆了口氣。

  那個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嗎?

  不愧是桃源別業,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門候補山頭,還要消息靈通。

  也對,桐葉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閒錢和閒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報,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山上動靜。

  何況如今桐葉洲的風評如何,誰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錢買駡不成?

  轉去看幾份本土山頭的山水邸報,篇幅最多的,還是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還分出了正副兩評,先正後副,登評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龍洞洞主許清渚,還有三山福地那個萬瑤宗宗主之女,韓絳樹。

  副評上邊,有小龍湫的令狐蕉魚,金頂觀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還有個江湖中人的女俠。

  遺憾落選正評的女子,估計自己都沒什麼,反而是那些仰慕她們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勁砸錢,也要在副評當中,為心儀女子爭個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封山水邸報上邊,就專門寫了一樁風流事。

  有個復國極正的新王朝,一位戶部任職的年輕郎官,不是一般的膽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國庫,足足三百萬兩銀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錢,丟給了姜氏雲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為此丟了官不說,還差點掉了腦袋,之所以是差點,還是因為家族砸鍋賣鐵,那個當刑部尚書以及晚來得子的父親,再與朋友借錢、銀莊賒帳,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這才補上了大半虧空。

  年輕人倒好,帶著幾個隨從,乘坐一輛馬車,腰懸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一戶侯。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遊山玩水去也。

  崔東山在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專門跟先生聊起這樁趣事,還說自己忙裡偷閒,在那邊看了一場好戲。

  原來那個年輕人的父親死活阻攔不下,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在書房當場摔了茶杯,一口一個不當人子,逆子,孽子!

  挨駡耳朵又不疼,年輕人依舊離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會去找那位心儀仙子的,見一面都不用。

  砸錢一事,只求公道。這叫名士風流。

  圖那一響貪歡,可就是下流了。絕非我輩風流帥所為。

  再說了,自己的相貌,隨爹不隨娘,委實是磕磣了點,估計登門求見仙子,也要吃閉門羹。何苦來哉,不如給自己留個好念想。

  結果才出京城沒多久,就屁顛屁顛回京,既發財,補上了國庫虧空,又升官了,當上了工部侍郎。

  原來是半路上遇到了個意氣相投的同道中人,對方自稱姓周,是個來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是個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號崩了真君,說自己來到桐葉洲沒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馬當頭一棍,吃了個下馬威,暈頭轉向,竟然見識到了他這種壯舉,一下子就對整個桐葉洲的印象改觀了。最後留下了三顆見都沒見過的神仙錢,年輕人回京再一打聽,才曉得是那傳說中最值錢的穀雨錢!

  那位周兄還留下一封書信,言辭懇切,不是朋友說不出這樣的話,二十年裡,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當傻子,才會誇他相貌英俊?這封信就不一樣,反而讓他好好為官,在仕途大展拳腳,反正都如此不貪財了,不如就當個清官好官,躺著祖宗功德簿享福,誰不會,但凡投了個好胎的,享樂還用學?大把花錢還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當,若是給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頭一等的風流紈絝公子哥……

  年輕人一下子就看進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邊絮絮叨叨二十幾年,可管用多了。

  當那身份清貴不幹正事的的禮部侍郎,算個屁的造福一方,要當就當個工部郎中,於是自家老爹又開始大駡逆子,孽子。

  結果真去工部當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撈油水的話,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務繁重,加上他又腦子一熱,主動攬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風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腳老繭,每天都是累得倒頭就睡,還想啥女子?老子累得連春夢都沒了。年輕人只覺得二十幾年的好日子,都連本帶利還回去了。

  結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個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門口等了許久,真等兒子從工部衙門返回家門了,尚書大人才瞧見馬車,就又立即回了書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著才個把月沒見便瘦了一圈的兒子,倒是沒有再次摔茶杯,沉默許久,一開口,就還是老調常談的逆子,孽子……

  其實年輕人心中苦極,原本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禮部,或者重返戶部,當個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個人乾的活計。

  只是等到一天朝會結束,年輕侍郎看著遠處那個父親,明明已經白髮蒼蒼身形佝僂了,卻中氣十足,大嗓門與同僚們笑聲言語。

  年輕侍郎便默默告訴自己,怎麼都要在工部衙門再熬個一年半載的……

  由此可見崔宗主忙歸忙,閒時也閒。

  陳平安當初之所以會與梁爽說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除了是說桐葉宗的那撥年輕劍修,同樣也是說這樣的山下年輕人。

  桃源別業一處宅子。

  有人當下可謂心急如焚。

  對方不來,好似頭頂懸劍,將落未落的,可對方真要來了,更不知如何自處,總覺得比拼心機,根本敵不過啊。

  只得獨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嘆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路數。

  有人出現在蘆鷹身後,伸出一隻手,輕輕按住這位老元嬰的肩膀,「蘆首席,又見面了。」

  至於門口那邊,則還是那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雙臂環胸,斜靠房門。

  身後那人微笑道:「蘆首席,如此心神不寧,該不會是要拿我的腦袋,去跟中土文廟邀功吧?」

  嚇得蘆鷹一個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劍仙,就不要再嚇唬我了,我是山澤野修出身,膽子不比譜牒仙師。」

  蘆鷹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變稱呼,諂媚笑道:「見過曹客卿。」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蘆鷹對面,抬起手掌,虛按兩下,翹起二郎腿,摸出旱煙桿和煙袋,動作嫻熟,開始吞雲吐霧,火星點點。

  蘆鷹小心翼翼問道:「曹客卿,這次召見小的,是有什麼吩咐嗎?」

  上次見面,眼前這個傢伙,報上了一連串身份名號,什麼雲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還有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個,曹沫。

  不過今天重逢,對方除了腰間多出了兩把狹刀,而且還抽起了旱煙。

  陳平安笑道:「蘆供奉這次下山遠遊,是挑選了中午出門吧?」

  蘆鷹臉色尷尬。

  上次還是門口那個女子幫著道破天機,蘆鷹才曉得原來是話裡有話,不然就會「早晚出事」。

  陳平安問道:「沒有畫蛇添足吧?」

  雖然對方說得晦暗不明,蘆鷹卻是立即心領神會,老元嬰說句不自誇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謹慎,比元嬰境界還是要高出幾分的,雖然站起身,卻早已使勁彎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說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個心,絕對不會有任何多此一舉的作為,在那金頂觀,一個首席供奉該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該說的,一句話都沒說。」

  陳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訴一個聰明人某個真相,對方反而會疑神疑鬼幾分,遠遠不如讓那個聰明人自己想明白一個真相,來得堅信不疑。

  蘆鷹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針氈。

  山澤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一個個見慣了風雨的,道心之堅韌,心志之不俗,說不定比那些譜牒仙師出身的元嬰,還要更好。

  所幸對方很快就步入正題,「你們那位杜觀主何時躋身玉璞境?還是說已經玉璞了?」

  蘆鷹疑惑道:「回曹客卿問話,我這次返回金頂觀,那個杜含靈一直沒有閉關的跡象。」

  由元嬰躋身玉璞,動靜不會小的。

  不曾想那個斐然就直接點頭道:「多半已經是玉璞了。」

  蘆鷹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個膽大包天劍走偏鋒、卻至今都未能被文廟找到的蠻荒共主,斐然!

  蘆鷹顧不得心頭震撼,趕緊將功補過,「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頓酒,沒說漏嘴,但是看樣子,加上道觀財庫那邊的一些蛛絲馬跡,他的弟子邵淵然,極有可能會馬上閉關,而且躋身元嬰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師父,是那個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師徒雙方,曾經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負責幫助當時的劉氏朝廷監督姚家邊軍。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眯眼問道:「當真沒有畫蛇添足?蘆首席,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設計我?」

  蘆鷹强壓下道心起伏,一手縮袖,攥緊手中一枚玉佩,以心聲道:「程山長,此時不收網,更待何時?!」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還有救。

  對於蘆鷹而言,一旦東窗事發,事情敗露,自己可就是與蠻荒天下勾結!別說中土文廟了,如今學宮書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葉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剝了他。

  所以來桃葉渡之前,蘆鷹下定決心,瞞著金頂觀杜含靈,在一處仙家渡口,秘密飛劍傳信一封。

  就只等那個斐然自投羅網了。

  運氣不佳,也能與斐然和蠻荒天下撇清關係。運氣好,那就是天大功勞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陰神化身,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廟逮住,說不定自己都能破格獲得文廟的許可,開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黃鶴磯的螺螄殼道場府邸一別,雙方就再無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獨木橋,斐然繼續走你的陽關道,你不搭理我蘆鷹,我就只當沒見過你,反正我蘆鷹屁事沒做,只是跟你在雲窟福地閒扯了一大通廢話,就算大伏書院和中土文廟事後追責,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讀聖賢書幾年,說不定還能見著那個劉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書院玉牌,沒有半點動靜,自己的心聲言語好似泥牛入海。

  蘆鷹瞬間如墜冰窟。

  操蛋!

  大伏書院和程龍舟那邊,竟然毫無反應。難不成是過河拆橋?打算先讓自己與斐然死磕一場?死磕個卵,就是個死。老子就是個破爛元嬰,傷得了對方絲毫?!

  你們這些狗日的讀書人,滿嘴聖賢道理,結果一肚子壞水,比我們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還不如……

  只是又靈光乍現,還是說程龍舟這條老蛟出身的書院山長,其實是眼前斐然的一顆絕妙暗棋?

  蘆鷹一時間心情複雜,呆滯無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難道家鄉這好不容易有點樣子的一洲山河,遲早還要重蹈覆轍?

  蘆鷹覺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實不賴,雖說磕磕碰碰不斷,可是總能避過一些大災大禍,不管怎麼說,如今這份來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難道又要沒了?

  陳平安笑道:「不管是腦子一熱想要逞英雄,還是出於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葉洲修士蘆鷹,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臺階那邊坐著的小陌以心聲笑道,「這位老修士,有點傷感。」

  裴錢則聚音成線,與師父說道:「蘆鷹心相,出現了一瞬間的景象,還有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

  來時路上,陳平安已經通過風鳶渡船的劍房,飛劍傳信一封,與大伏書院說了三件事。

  落魄山會在明年立春創建下宗,邀請書院山長程龍舟觀禮,再就是詢問鐘魁的傳信方式,最後就是如果金頂觀供奉蘆鷹,秘密傳信大伏書院,說自己是斐然,書院那邊可以按例錄檔此事,不過就不必興師動衆來桃葉渡這邊「圍剿斐然」了。

  蘆鷹一頭霧水。

  他算哪門子的良善之輩,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圖個安穩。

  比如只說自己當了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後,在外遠遊,心甘情願自薦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換門庭認他當師父、甚至是乾爹的,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而這麼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兩個娘們,一個是太平山黃庭,是個年紀輕輕的瘋婆子。

  還有玉芝崗那位惹下潑天大禍的女子祖師,如今整個桐葉洲,都在往死裡駡一個死人。

  只是蘆鷹非但沒駡她,反而專程去了一趟玉芝崗遺址,在那邊的廢墟中,蹲著喝酒,喃喃自語。

  因為你是譜牒仙師,你才是譜牒仙師,笨是笨了點,蠢得一塌糊塗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壺酒在地,這個聲名狼藉爛大街的老元嬰,最後擠出個不正經的笑臉,嘿嘿而笑,當年本是想要趁著玉芝崗大多數祖師爺,去玉圭宗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開峰慶典,韋瀅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蘆鷹就打算來這邊的淑儀樓偷些符籙,結果,嘿嘿……

  老元嬰離開廢墟之前,最後說了句,意外之喜啊,無意間偷看你美人出浴,還是看少了,才漏了個脖頸,就被你發現了行蹤,不然如今會將你記得更真切幾分。

  漣漪陣陣,水霧升騰,憑空出現一位高冠博帶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書院的山長程龍舟,曾經的黃庭國老蛟,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

  陳平安收起旱煙桿,起身與這位書院山長作揖行禮。

  程龍舟作揖還禮。

  如果陳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收到蘆鷹的那封密信,即便陳平安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程龍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但是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個身份,所以程龍舟這次就只是單獨前來了。

  不過此事,書院還是會如陳平安信上所說,要秘密錄檔,而且程龍舟也已經第一時間傳信中土文廟,一五一十稟報此事。

  瞧見了那個高冠博帶、腰間懸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蘆鷹已經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鬧哪樣?

  程龍舟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你眼前的這個曹沫,根本不是什麼斐然。當然,你可以繼續誤會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這個『斐然』早有勾結,所以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寄信前往大伏書院。」

  蘆鷹臉色尷尬。

  自己就算信不過自己,還是信得過中土文廟的眼光。

  有至聖先師,有禮聖亞聖,何況如今還重新有了個文聖。

  程龍舟丟了一份山水邸報給蘆鷹,「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邊。」

  蘆鷹翻來覆去,生怕錯過一個字,只是看了兩遍,也沒想明白這個書院山長,到底讓老子看個啥?

  也沒啥關於曹沫的隻言片語啊。

  要說曹沫是個化名,咋的,不是蠻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啊?所以才與姜尚真並肩而行?

  不然,是那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陳平安?

  打斷了蠻荒天下的仙簪城,與王座大妖緋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後斬殺一位飛升境劍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這就立馬跪下磕幾個響頭。

  反正傳出去,也是一樁美談。

  程龍舟說道:「雖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沒有選擇與誤以為的『蠻荒斐然』勾結,反而涉險揭秘,大伏書院會記錄在冊,並且不對外公布,只等將來你需要這筆功勞之時,比如可以用來將功補過,只是醜話說在前頭,有些過錯,是肯定無法-功過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蘆鷹趕緊裝模作樣作揖行禮,與程山長道謝一番。

  陳平安陪著程龍舟來到庭院,這位書院山長心情複雜。

  當年雙方初次相逢,對方還是個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曬得跟塊黑炭似的,只是少年雖然瞧著消瘦,卻給人勁峭之感,可算是外圓內方。

  程龍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都一樣。」

  老人攤開手掌,當年那個已經不再是文聖的老秀才,賜下一個金色文字。

  就像個謎語。

  伏。

  蟄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書院之伏。

  陳平安問道:「你們大伏書院的楊樸,如今還不是賢人?」

  當初在太平山遺址,書院儒生楊朴在山門口,待了足足三年,受盡白眼不說,還等於跟多個山上勢力結仇了而且楊樸還不是得了書院的授意,就只是腦子一熱,不管不顧就去了太平山那邊看門,那會兒大伏書院的山長職務,還空懸著。是楊樸在那邊待了一段時間後,程龍舟才上任,然後書院才真正開始為楊樸撐腰。

  陳平安在太平山門口那邊,先後對上了一金丹,一元嬰,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離真,三山福地萬瑤宗仙人韓玉樹。

  這兩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財主。

  這兩場架,也是陳平安打完之後,收穫最豐。

  更不談那……半部拳譜。

  因為那位韓宗主,等於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經是了。」

  程龍舟笑道:「這個臭小子,才當了賢人,就開始問我如何才能當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說姜老宗主曾經親口允諾一事,哪天等他當了君子,就可以約上陳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約在大伏書院。」

  陳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實話。」

  程龍舟說道:「我已經聯繫到了鐘魁,讓他直接去仙都山那邊找你。」

  陳平安抱拳道謝。

  程龍舟笑著擺擺手,一閃而逝。

  在確定程山長已經離開,蘆鷹才敢離開屋子,實在是怕被這個不是斐然的傢伙,來一場秋後算帳啊。

  對方不是斐然,勝似斐然啊。

  難怪當初,一口一個「斐然那個孫子」。

  天底下敢說這種話的,並且還適合說的,找來找去,還真就只有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坐在臺階上,又開始吞雲吐霧。

  蘆鷹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臺階底部,然後再落座。

  陳平安拿出旱煙桿敲了敲,重新換上煙草,問道:「去過玉芝崗了?」

  蘆鷹心中大為訝異,然後就只是默然點頭。

  天下美色萬萬千,不曾想到頭來,還是想著那個只算驚鴻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歡,自然談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緒,縈繞心扉,揮之不去,難以釋懷,好像也沒個道理可講。

  陳平安問道:「蘆鷹,作何感想。」

  蘆鷹毫不猶豫說道:「我要是玉芝崗的祖師堂修士,當時又在場的話,她鬼迷心竅要開門收納難民那會兒,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臉上,老子駡不醒她,還打不醒她?」

  陳平安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玉璞境,蘆首席就只是個元嬰,誰打誰,不好說吧。」

  蘆鷹點點頭,「也對。」

  那婆姨在世時,凶悍得很。

  當然比起太平山那個年輕女冠劍修,還是要稍好幾分。

  兩兩沉默起來。

  蘆鷹試探性問道:「陳劍仙,你真是那個隱官啊?」

  這種事情,哪怕再千真萬確,還是讓人會覺得匪夷所思。

  一個出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按照推算的話,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身邊這位當時還是個年輕人,怎麼就成了劍氣長城的那麼個「大官」。

  陳平安笑道:「不然?」

  蘆鷹開始醞釀措辭,緩緩說道:「隱官大人,我來桃葉渡之前,在金頂觀那邊,前不久翻到了一封來自皚皚洲的山水邸報,說那兩本印譜,正是出自隱官大人的手筆,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譜,當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當個傳家寶,雖說我至今一直沒個正式的山上道侶,暫無子嗣,但是這種事情,稍稍加把勁,終究不難的……」

  蘆鷹當年就是奔著與黃庭結為道侶去的,結果倒好,差點砍死自己。問題是那個小娘們,不地道,開打之前,以及鬥法期間,楞是不說自己來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對方身份,蘆鷹別說招惹黃庭了,見了她就走,走慢了就當自己沒腦子。那會兒的桐葉洲,是公認的惹誰都別惹太平山修士。

  雖說山中道侶生下的那類「仙家後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夠不靠神仙錢就能自主修行的傢伙,往往資質超乎常人。

  比如小龍湫的那個令狐蕉魚,還有白龍洞許清渚的那個嫡傳弟子馬麟士,以及他們掌律祖師的嫡孫尤期,修道資質就都極好。

  結果說著說著,蘆鷹發現隱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來。

  蘆鷹立即閉嘴。

  懂了,拍馬屁拍馬蹄上了。

  自己這不是想要找個角度刁鑽的馬屁嘛。

  以這位隱官大人的顯赫身份,會缺那些功力尋常的溜鬚拍馬?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

  得到小陌的心聲言語,陳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煙桿,以煙霧在空中指指點點,凝聚出十二字,「就當是送你了。」

  原來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趕來了這邊。

  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姚仙之見面就笑道:「陛下已經答應了,雞距筆這樁買賣,咱們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夥做!」

  其實一開始不是這麼說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時分,退朝後就微服出宮,到了姚府,她與爺爺一番談心之後,就找到了在門口那邊候著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實當時聽到此事,毫不猶豫就直接拒絕了此事,而且臉色還不太好看,只是不知為何,她在回宮之前,改口了,說此事可行。

  陛下當時揉了揉眉心,再補了一句,說國庫缺錢。

  不過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與陳先生多說什麼了。

  皇帝陛下終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針,他一個糙老爺們,怎麼猜,自己又不是陳先生。

  而別處宅院內的那個蘆鷹,看著那些漸漸消散的煙霧文字,反復讀了兩遍,老修士由衷覺得意味深長,沉默片刻,驀然一拍膝蓋,高聲叫好。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後,陳平安繼續出門北遊,留下曹晴朗,只帶了裴錢和小陌,做客小龍湫。

  小龍湫離著仙都山不遠,勉强能算是一個山上鄰居。

  遠親不如近鄰嘛,怎能不混個熟臉。

  初次相逢於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黃庭,如今在別家祖師堂邊上結茅修行。

  其實小龍湫那邊,還有個不打不相識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個太平山山門口當門神的兩位地仙之一,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嬰精通水法,顯然對此頗為自負,從他的道號就可以看得出來,水仙。

  跟蘆鷹一樣,是野修出身,沒有避難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搖身一變,並且跟蘆鷹是如出一轍的「登山」路數,成了個譜牒仙師。

  按照周首席的說法,就是如今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從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殺的山澤野修,變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頂梁柱。

  當時雙方交手,老元嬰差點沒見著敵人的面,就被劈成了兩半。

  後來被拘拿去了山門口那邊,魂魄剝離出來,懸在自己頭頂,一陣陣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剮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個陌生的山巔修士,脾氣實在是……一言難盡。

  就那麼抬起腳,使勁踩著一位天之驕女的玉璞境女修,一邊大駡,然後一腳又一腳,都踩出個大坑,不見女子腦袋了。

  不同於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這位如今身份清貴至極的老元嬰,當時在太平山那邊,被姜尚真幫忙打發走了。

  一場噩夢。

  使得這位老元嬰返回小龍湫後,都沒敢說那邊具體發生了什麼,只是含糊其辭,說與人鬥法一場,不可力敵,還受了傷。

  黃庭好找,她就在小龍湫祖山的如意尖。

  陳平安走入那間簡陋茅屋,年輕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裡邊還有不少。

  也不客氣,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彎腰拿起一顆苞米,開門見山道:「黃庭,需不需要神仙錢?我們落魄山財庫還有不少盈餘,仙都山下宗這邊,不會跟落魄山要錢,所以不會耽誤做買賣,反正就像是帳簿上趴著的一筆數字,你要是真的過意不去,我們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遺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靈氣淡薄如風中飄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錢還是砸錢,硬生生靠著神仙錢來添補天地靈氣的缺失。在這之前,還需要建立大陣,以及招徠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廟,填補空缺,幫助聚攏靈氣,不至於急劇流散,不然就只會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兩三百年內,恢復到昔年宗門巔峰時三成規模的山水氣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顆穀雨錢。

  此外各種亂七八糟的人情往來,山上鄰居的打點關係,山下王朝的生意往來,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數座山水祠廟,幫助轄境內各路神祇獲得朝廷封正……

  陳平安知道此間艱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黃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創初期,山中就有朱斂當大管家,況且隔壁就是關係莫逆的山君魏檗,有個幾乎等於與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披雲山。

  黃庭搖頭道:「暫時不需要,我身上還算有點家當,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錢,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錢了,不會跟你這個土財主客氣的。」

  陳平安點點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之前在那邊,陳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內,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雙方腳下的這個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其實準確說來是「下山」。

  其實當年遷徙搬家的,可不止那兩位自封大聖、大王的水族精怪,它們只是跟小龍湫仙師們有樣學樣罷了。

  不過清境山青虎宮是搬去了寶瓶洲,還在那邊建功立業,小龍湫則是跨海渡水,對外宣稱尋了一處山水秘境。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然後就相中了那處太平山遺址,打算躋身宗門後,搬遷祖師堂,再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的遠古明月鏡。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龍湫,是當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家,祖師堂嫡傳修士皆是山上的鏡工,仙師所鑄寶鏡,其中品秩最高兩種寶鏡,分別名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有價無市的珍稀重寶。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懷揣著幾樣類似物件,一幅搜山圖,一把照妖鏡,一摞山水破障符,就跟江湖人在外闖蕩,得有金銀細軟和火摺子差不多。

  而天下煉製照妖鏡一途,可以分出六條分工明確的道脈,大龍湫鏡工就壟斷了其中一脈,鑄造寶鏡最能壓勝水裔精怪,與「趕山」一脈的照妖鏡,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龍湫的財源廣進,屬於想要不掙錢都難。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桿子送錢。

  在別洲境內,與大龍湫合夥做買賣、幫忙售賣寶鏡的宗門,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只不過前者所賣寶鏡,品秩高,價格貴,不是地仙譜牒修士或是宗門嫡傳弟子,都會望而卻步。

  瓊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門的大龍湫照妖鏡,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把寶鏡。

  不同於蒲山和白龍洞,同樣作為宗門候補的小龍湫,並沒有參加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

  黃庭沉默片刻,笑著打趣道:「我見著寧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點不講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樣了。」

  陳平安笑了笑,啃著苞米,直白無誤道:「寧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黃庭說道:「還有事?」

  陳平安點頭,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請你擔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個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黃庭說道:「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我想要擔任你們太平山的供奉,記名供奉。」

  黃庭哈哈笑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就這麼說定,不過我得是你們下宗的首席客卿。」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這是陳平安在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別家山頭任職。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麼記名客卿。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要是不適合爽快遞劍,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黃庭看著這個青衫男子,面無表情,語氣淡漠,而且他……神色從容。

  黃庭直楞楞盯著那個傢伙,她楞了半天,搖搖頭,輕聲道:「還是別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就繼續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陳平安就起身告辭,說自己去隨便逛一下小龍湫。

  黃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見面機會。」

  一襲青衫,背影遠去。

  黃庭這才轉頭瞥了眼牆上那把佩劍,她微微皺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劍,怕個啥?

  ────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陳平安找到崔東山,先祭出一把籠中雀,再讓崔東山打開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後跟著崔東山,只帶著小陌一同進入其中。

  在小洞天內,陳平安甚至讓崔東山又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

  與此同時,讓小陌注意留心有無外人窺探此地。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

  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興師動衆。當初在夜航船聯手對付那位吳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陳平安在山巔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等到崔東山一屁股坐下後,以心聲問道:「如何以自欺來欺天?」

  崔東山沉聲問道:「先生是要?」

  陳平安說了一句讓崔東山先是如墜雲霧、繼而心頭巨震的言語,「我自己已經忘了,只知道必須再與你請教這個手段。」

  那位大驪太后南簪,也有類似手段,卻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陳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默不作聲。

  陳平安就開始閉目養神。

  崔東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畫圓而轉,突然抖了抖兩隻雪白袖子,低頭端詳一番,嘆息又嘆氣。

  最後站定,眺望遠方。

  當年在驪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這個「少年崔瀺」,與那齊靜春,師兄弟二人重逢。

  齊靜春曾經有意無意詢問一事,為何你會從十二境跌境到元嬰境。

  當時的半個崔瀺,未來的崔東山,想法和解釋,並無隱瞞,是真心話。

  因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齊靜春的學問,是出於文聖一脈卻又可以別開生面,可是自己和那個老王八蛋,卻被牽連太多,老秀才學問被禁絕,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廟,打砸破碎,在崔東山看來,是因為齊靜春已經「上岸了」,但是自己這個文聖首徒,「崔瀺」卻必須破而後立,徹底撇清師承道統,憑藉事功學問,在一洲之地東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躋身飛升境。

  齊靜春當時還有一問。

  「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個錘子的累。

  你們倆看笑話累不累才對。

  因為事實上,這個齊靜春,何嘗不是與師兄崔瀺配合演戲,給未來的「師侄崔東山」看?

  關鍵是師兄二人,並無任何言語交流,甚至都無需碰面。

  就只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

  雙方各憑棋力,看似處處針鋒相對,並且落子都是真,實則最終卻在棋盤上布下同一局。

  崔東山如此少年心性,並非是崔東山裝模作樣,自然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刻意為之。

  這還只是第一層,猶有第二層,崔瀺又給自己設置了重重禁制、關隘,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憑什麼你這個老王八蛋更有錢,甚至學問更高、棋力更强?

  那麼當年「累不累」三個字。

  大概就是身為師弟的齊靜春,對師兄綉虎的一種獨有寬慰之語?

  而那場對話,齊靜春最後神色傷感,以那輕聲三字,好似作為一場收官。

  「崔師兄。」

  文聖一脈,當時還算大師兄小師弟的那場古怪重逢。

  師弟齊靜春以「累不累」一語開篇,以一聲崔師兄收官。

  此刻崔東山收起心緒,再次抬起兩隻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蠅頭小楷,猶如水草又如飄萍一般起伏不定。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崔東山轉頭望向自己先生。

  陳平安睜開眼,神色溫柔,微笑道:「先生學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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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七章 十二高位

  崔東山獨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說道:「並無紕漏。」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需要閉關片刻,我們等著就是了。」

  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黃帽青鞋的小陌懷捧綠竹杖。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除了最緊要的某件事,先生還會稍稍煉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宮,可能是外邊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經不存在的避暑行宮,也可能是家鄉墜地前的驪珠洞天,先生對『迷宮』瞭解得越細微,就越趨近於『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於讓這把本命飛劍在數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種『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籠中雀,可以更加萬無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問道:「敢問崔宗主,公子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籠中雀?」

  崔東山啞然失笑,「萬事開頭難,從零到一,與從一到十,永遠是前者更難想到、做到。何況我說了,先生追求,是『真相』,並非假像,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實,已經很難很難了。」

  小陌一點就明,點頭道:「如此說來,確實無異於登天之難。」

  陳平安的靈感,源於中土文廟議事,李寶瓶的那場手勢比劃,「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以及後來與托月山元凶問劍,後者一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密率長廊。陳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樓後邊的無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語的「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後陳平安又記起了在劍氣長城那座牢獄裡的自建「行亭」。

  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館那邊,讓小陌幫忙護道,陳平安就有了兩次嘗試,一次是憑藉心湖書樓的衆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纖毫畢現,只是試圖「花開」時功虧一簣,當時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後,陳平安就不再貪大求全,僅是大道顯化出一顆紫金蓮子的生長,只是在花開未開之時,依舊主動放棄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東山好像猜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點頭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麼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只是此舉太過耗錢,而且都不是那三種神仙錢,而是極其稀缺的金精銅錢,況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還是養傷和恢復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暫時擱置了。」

  「屋四垂為宇,舟輿所極覆也曰宙。」

  崔東山仰頭看天,一腳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飛劍數量的多寡,與境界的高低直接掛鈎,例如陳平安跟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時,與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場問劍,曾經一鼓作氣演化衍生出將近五十萬把飛劍,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有意無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神氣的折損,放開手腳傾力施展當時那把品秩近乎巔峰、品相近乎圓滿的「井邊月」甚至是「天上月」,飛劍數量,估計可以達到驚世駭俗的八十萬把。

  而籠中雀,陳平安確實如崔東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種本命神通的某個可能性,與光陰長河有關。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近期遊歷,會學那楊老頭抽起了旱煙,哪怕再不適應,還是硬著頭皮吞雲吐霧。

  楊老頭每次在藥鋪後院與人議事,都會抽旱煙,憑此遮蔽天機,大道根祇所在,就是混淆攪亂一條光陰長河,除非是三教祖師,否則任你是一位精通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觀道觀的老觀主,都休想試圖憑藉沿著一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線索。

  只是那些旱煙的雲霧,卻是唯有神靈才能掌控的人間香火,或者退一步說,類似書畫的次一等真跡,就是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在風鳶渡船,就跟長命悄悄要了幾袋子金精銅錢,當然會記帳。

  在崔東山看來,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幾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籠中雀,能夠掌控一條小天地內光陰長河的流轉。

  外人置身其中,下場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答應靈椿道友了。」

  崔東山轉頭,笑問道:「怎麼說?」

  原來是道號靈椿的上宗掌律長命,之前在風鳶渡船上邊,她想要為新收的嫡傳弟子納蘭玉牒,就跟小陌購買幾種已經失傳的上乘劍術,價格隨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銅錢來換。

  小陌覺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記名供奉了,哪裡好意思收錢,為納蘭玉牒傳授劍術一事,就是一句話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話,若要給錢,就不給劍譜了。

  結果掌律長命還真就不要劍術了。

  反正花錢購買劍術一事,她本就是廣撒網。

  崔東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實誠太耿直了,這種事情豈可死板,與長命姐姐隨便討要個一袋半袋的金精銅錢,劍術也送了,人情也有了,兩全其美。」

  小陌虛心受教,點頭道:「我還是未能真正入鄉隨俗。」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建議,次山謫仙峰的山腳那邊,不是有條青衣河有個落寶灘嘛,回頭我送給你當修道之地,搭個茅屋什麼的,你就在那邊定時傳道,」

  小陌有些為難,「小陌只能說是境界尚可,可這論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實是道行淺薄,為人授業,估計只會貽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為人師。」

  在遠古時代,不論「道人」是何種出身,「傳道」二字,分量之重,無法想像。

  修道,證道,得道,傳道。

  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別業那邊,自家公子與那個名叫蘆鷹的元嬰修士,無償贈予十二字。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簡直就是說到了小陌的心坎裡去。

  修道之人需要靜心思慮,敬重天地萬事萬物,同時還要對這個世界懷有警惕,所以不要輕易說自己已經修出了一個大道。

  還差得遠呢。

  崔東山抬起雙手,分別握拳,最後掌心相對,輕輕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看輕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無我,看輕自己。只有不走極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點頭道:「有理。」

  其實崔東山還有件事沒有多說。

  此地舊主是田婉,那麼她的師兄鄒子,就一定走過這座洞天遺跡,一旦先生可以隨意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未來就可以找機會與鄒子問劍一場。

  雖說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經不是什麼絕無可能之事。

  千山萬水,都擋不住、敵不過先生腳上的那雙草鞋。

  小陌說道:「離開這裡後,等風鳶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靈椿道友,討要幾袋子金精銅錢。」

  崔東山點頭道:「如今想要購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寶瓶洲那邊,就不用想了,大驪朝廷不會有任何遺漏的。就算有人賣,也會是天價。桐葉洲這邊,再加上那個扶搖洲,興許還算有點機會,那些山水神靈金身破碎後,當年未必全部被蠻荒軍帳搜刮殆盡,不過也只能算是些小漏可撿,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經緩過來了,一個個鬼精鬼精的。」

  一襲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東山心情複雜,以自欺來欺天,可不是什麼掩耳盜鈴。

  有人天高聽下。

  先生偏要與之分庭伉禮。

  一行人來到山腳,崔東山介紹道:「此山名為赤松山,能夠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實一開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攔阻田婉離開寶瓶洲,是奔著那座大名鼎鼎的蟬蛻洞天去的。」

  這座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洞天遺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東山命名為長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陽山,水龍峰那位管著諜報的天才兄……

  陳平安和崔東山對視一眼。

  崔東山使勁點頭,此事可行。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臨時起意,不適宜不妥當的。

  崔東山眼神示意,先生你總得問問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種另類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小陌面對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員,都會自己設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談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只是依稀察覺到此事與自己有關,試探性說道:「公子在小陌這邊,若是還有什麼為難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職了。」

  崔東山笑道:「與先生無關,是我想要給小陌加個擔子,能不能將落魄山諜報一事管起來,可惜先生拒絕了。」

  小陌思量一番,說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輔助,如果事實證明小陌還算得心應手,當然願意為公子稍稍分憂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個飛升境巔峰劍修,每天去跟諜報邸報打交道,就不覺得跌份嗎?」

  小陌搖頭道:「就當是不花錢就能翻閱書籍了,如此看書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錢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我是自己開鋪子釀酒的,喝酒花什麼錢。」

  崔東山繼續介紹道:「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過方圓百里,但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不會輸給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總量至多差了兩三成,這還是我沒有往裡邊砸入神仙錢的緣故。」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洋洋,「哈,誰讓我認了個異父異母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人間俗子看天,碧空如鏡,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實也是一把鏡子,只是相對坑窪而已。」

  一著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見深淵。再起種種人我見。

  崔東山點點頭,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腳有條流水潺潺的溪澗,溪水泛紅色,宛如仙家精心煉製的丹砂,流水重量遠超尋常。

  在家鄉驪珠洞天,阮邛當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鐵匠鋪子和鑄造劍爐,就是相中了龍鬚河水的那份陰沉,適宜鑄劍。

  陳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有美玉光澤。

  崔東山蹲在一旁,解釋道:「溪澗之所以有此異象,是山上那些動輒大幾千年歲數的古松,與一衆仙家花卉自然枯榮,年復一年滋養流水,將那個『赤』字不斷夯實了,天然就是一種絕佳的符籙材質,回頭咱們可以憑此跟於老兒或是龍虎山做筆買賣,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會影響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過至少在甲子之內,崔東山不打算靠這座洞天掙一顆錢,有大用處。

  赤松山中,芝參茯苓在內的奇花異草,都已經被崔東山一一標注出來,記錄在冊。

  登山途中,陳平安隨口問道:「有帳簿嗎?」

  崔東山說道:「我這邊是有的,種夫子那邊暫時還沒有。這些奇花異草,山中多不勝數,百年『周歲』是一小坎,有兩百一十六棵,此後三百年是一中坎,過三百歲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類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過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獨有的赤松,總計三百六十棵,相對花草更為歲月悠久,千歲樹齡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總體而言,數目極為可觀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此外山巔那邊,還有一座雲海茫茫的絳闕仙府。

  陳平安來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敗古松旁,年輪細密至極,大致掃了一眼,竟有約莫四千多年的樹齡了,陳平安掰下一大塊金黃色松脂,入手極沉,無論是用來入藥,還是煉墨制香,都極佳,陳平安環顧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錢,只要登山,就可以隨便撿取。

  沒來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蘆洲的那場探幽訪勝,顯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說落魄山的下宗,崔東山一手打造起來的仙都山,其實並不缺錢,缺人也只是暫時的。

  難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可以當得如此硬氣,當然挖起上宗的牆腳更是不遺餘力。

  陳平安沒有將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隨便放在那棵腐朽枯敗的松樹枝幹上。

  小陌發現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翹首以盼,眼中充滿了期待,等到見著了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陳平安拍了拍手,繼續登山,隨口問道:「那個蟬蛻洞天,消失已久,卻始終沒有被除名,如今還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這裡邊,有說頭?」

  崔東山點頭道:「那座蟬蛻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沒有之一,因為傳聞曾經有數位上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後世類似大瀆、江河龍宮之流的遺址,根本沒法比。因為每一具劍仙遺蛻,道韻殘餘,興許就會承載著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劍道。」

  陳平安好奇問道:「蟬蛻洞天,當年是怎麼從寶瓶洲消失的?」

  崔東山笑道:「本是鄭居中那個師父的證道之地,這傢伙劍術高,脾氣强,當年屬於跨洲遊歷寶瓶洲的外鄉人,可這份最大的機緣,還是被他得著了,正是在這座小洞天裡邊,給他躋身了飛升境,後來不知怎麼的,這傢伙惹了衆怒,被十數位本土和別洲劍仙圍毆一場,雙方大打出手,打了個山崩地裂,死傷慘重,八個上五境劍修,六個元嬰劍修,總計十四人,一個都沒跑,全被那傢伙做掉了。因為是劍修之爭,雙方遞劍前就訂立了生死狀,戰場又在蟬蛻洞天之內,故而不曾傷及山下無辜,中土文廟也就沒怎麼管。」

  小陌稱贊不已,難怪能夠成為後來的斬龍之人。

  哪怕不談劍術高低,只說脾氣,就很對胃口。

  陳平安說道:「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衰弱的?」

  崔東山點頭道:「戰死劍仙當中,大半是寶瓶洲本土劍修,就像個豪門世族,彷彿一夜之間被抄了家,形勢自然就急轉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還是一蹶不振,加上後來田婉和白裳暗中聯手,從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們崛起,才算恢復了幾分元氣。」

  「那場問劍的後遺症極大,對於寶瓶洲來說,不單單是那些劍仙悉數隕落在蟬蛻洞天之內,連累許多劍道仙家,就此斷掉師承香火,所有劍修身負的劍道氣運,都被封禁在了蟬蛻洞天之內,還有個更麻煩的事情,就像整個寶瓶洲的一洲劍道,等於完完全全被一個外鄉劍修鎮壓了。」

  崔東山最後嬉皮笑臉道:「畢竟是鄭居中的傳道人,還是很有點斤兩的。」

  陳平安問道:「為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沒有出現一頭開竅再煉形的山中精魅?」

  崔東山嘆了口氣,「此地舊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廣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個名副其實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熱鬧,故而用上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過個幾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舊不會開竅的。哪怕他離開此地,當初還是沒有解開這道山水禁制。」

  陳平安忍不住感嘆道:「奇人異事。」

  按照當時田婉的說法,蟬蛻洞天不在她身上。

  她沒有說謊,準確說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裡。

  是用上了比大驪太后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個師兄鄒子的手筆,當初崔東山「搜山」巡檢一番,只是尋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門,就差點讓崔東山著了道,陰溝裡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開山」的鑰匙,她推測是被師兄帶去了驪珠洞天。可不管崔東山事後如何算卦推衍,都沒能找到線索。

  臨近山頂,崔東山小聲建議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潛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道山中,安心研習劍術,修行大道,將畢生所學和駁雜術法熔鑄一爐,最終道成飛升。

  同時這就意味著先生可以在下宗駐足久居了。

  至於上宗落魄山那邊,反正先生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又有老廚子操持事務,你們還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身為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先生當記名供奉,一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當雜役弟子了……還好意思跟我搶先生?

  陳平安婉拒此事,反而建議道:「我就算了,不如讓柴蕪和白玄、孫春王三個孩子,來這邊修行。」

  如今的柴蕪,得到小陌贈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經成功將其中煉為本命物,勉强能算是一位劍修。

  陳平安先前還有些擔心,之前南游途中,在靈璧山的野雲渡那邊,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給崔東山送去一幅親眼目睹、親手繪製的沿途山河形勢圖,信上也專門詢問了柴蕪的煉劍事宜,得到那邊的回信,小姑娘煉劍一事,十分順遂。

  在一般山上門派,哪怕是大宗門內,如何對待那一小撮修道資質當得起「驚艶」二字的祖師堂嫡傳,其實一直是個不小的難題。

  要麼容易養出一身的驕縱習氣,不然就是行事過於古板,只知修行,半點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龍洞的馬麟士,作為洞主許清渚的嫡傳弟子,輩分高,天資好,又是山上道侶的仙裔,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直到現在為止,落魄山在這件事上,可謂「別開生面」,與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樣,簡直是門風清奇。

  有此門風,卻不是陳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後與阮邛和火龍真人有樣學樣,幾乎照搬了龍泉劍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門規。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蕪。孫春王,白玄。

  這三個孩子,無疑是修道資質最好的,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會刻意追求所謂的一碗水端平。

  崔東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魚眼小姑娘,資質實在太好,我肯定都會帶在身邊,為她們悉心傳道,不過她們如今都有了明確師傳,我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為她們傳下幾門旁門道法,再教點劍術。

  「比如那個柴蕪,我爭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長,又不浪費她的修行資質,看能不能幫她……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玉璞境,就目前來看,把握是有一些的,運氣當然也還是要需要一些的,總之先生可以期待幾分。」

  陳平安聞言只得取出一壺酒,喝酒壓驚。

  只是這種壓驚酒,陳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幾次。

  柳七,周密。

  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躋身年輕十人候補之列的天才女修。

  以及李柳的某次轉世,都是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上五境。

  哪怕還有些遺漏,可還是當之無愧的屈指可數。說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誇張。

  崔東山正色道:「柴蕪三個,來不來此地修行,其實差別不大,就算要來,也不急於一時。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說法,希望先生能夠在此獨自修行。」

  陳平安笑道:「好讓我在此閉關,占盡這個『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剛好可以支撐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躋身飛升境。

  小陌恍然,難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著公子收起那塊不起眼的松脂。

  崔東山悻悻然,沒有否認此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等我跟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再返回這裡,我再給你一個確切答案。如果到時候真要在此閉關,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崔東山心領神會,點頭道:「學生會先卸任下宗宗主職務,再跟隨先生一起遊歷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前者無所謂,你和曹晴朗商量著辦,但是後者必須作數,不許失約。」

  走到了山頂,雲霧繚繞身側,崔東山打了個響指,瞬間雲霧散盡,視野豁然開朗,朱紅大門緩緩開啓,門內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陳平安跨過門檻後,仰頭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致解釋了此山來歷,只是文字內容晦暗不明,簡單來說,就是字都認得,意思大多不明白。

  道山絳府,仙城萬里鎖嬋娟……大道爭渡,鋒鏑在先,玉石俱焚。性靈隨軀皆腐朽,飲恨黃泉……銷鋒鏑鑄金身,豈是弱天下薄人間之舉……

  繞過石碑後,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開口說道:「是曾經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靈。」

  陳平安心生感應,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那把狹刀「行刑」,雙手拄刀,狹刀抵地,剎那之間,其中一尊神像迷霧散盡,現出真容,緩緩睜眼,彷彿在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手心抵住的這把狹刀,來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麾下,被後世命名為「行刑者」。

  崔東山突然說道:「小陌,我們退出去。」

  小陌點點頭,跟隨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當他們重新站在門外,大門轟然關閉。

  除了沉睡於劍氣長城附近的這尊「行刑者」。

  還有在五彩天下蟄伏萬年,被寧姚仗劍斬殺的那一尊高位神靈「獨目者」,昔年神職隸屬於披甲者,司職晝夜更迭,此刻這尊神像就同樣屹立在大殿之中。

  從天外出現在桐葉洲的那位高位神靈,曾經走過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結果被陳平安的兩位師兄阻攔登岸,其名為「迴響者」。

  男子地仙之祖,藥鋪後院的楊老頭,身為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樣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遠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雙方分別執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飛升台。

  而這兩位對待作為故鄉的人間大地,始終報以善意。

  他們與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還有早年身為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的老觀主,算是同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這幾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齡稍小。

  「寤寐者」,是夢境之主,讓神靈之外的一切有靈衆生,尤其是開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顛倒夢想,繼而生出心魔。

  「無言者」,擁有一門「止語」神通,故而又名「心聲者」。修道之人的心聲言語,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相傳都來源於此。

  「複刻者」,造就出無數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像者」或是「鑄造者」。

  雷部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負責所有神靈屍骸的安置。

  「撥亂者」,水神麾下,執掌光陰長河的流轉有序。

  最後還有一尊高位神靈,不管是中土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還是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後世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使用任何稱呼,就像一種遙遙禮敬。

  遠古五至高。

  天庭共主,持劍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後便是十二高位。

  那位唯一的「不記名」之外,分別有行刑者,獨目者,寤寐者,心聲者,複刻者,迴響者,雷部諸司之主,布局者,撥亂者,再加上兩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

  封姨,遠古風神之一。

  雨師,那個家鄉窯工。

  至於大驪京城那個當老車夫的,神位要略低些,與前者類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別,但是後者雖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職顯赫,權柄極大,因為老車夫是舊天庭雷部諸司之一的主官神靈。

  陳平安先後兩次,分別從袖中拈出三炷香,朝兩尊神像敬香。

  其中一位,於天地有靈衆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於陳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話說吃虧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只會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說的苦難,當一個人好不容易熬過去了,自己默默消受著就是了,別與正在吃苦的旁人說什麼輕巧話了,那是作妖作怪。

  走出大殿,繞過石碑,打開大門。

  雙眸湛然,視野開闊,天清地明。

  今年桐葉洲,小雪時節,就下了幾場鵝毛大雪,異常天寒地凍,山上仙府家家戶戶,開門雪滿山,人間處處厚雪壓枝,碎玉聲此起彼伏。不曾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時節,反而只是下了一場敷衍了事的雨夾雪。

  仙都山青萍、謫仙雙峰並峙,作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巔扶搖坪,也是下宗祖師堂選址所在。

  而次峰謫仙峰,山腳有條青衣河,岸邊有落寶灘,與那老觀主的碧霄洞落寶灘,自然並無淵源,崔東山就只是拿來討個好彩頭,希冀著將來的下宗修士,入山訪仙也好,下山歷練也罷,寶物機緣如雨落,紛紛落袋為安。此峰山頂的掃花台,則已經被隋右邊一眼相中,她開闢為一處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還有一座稍矮的支脈山頭,旁逸而出,被崔東山取名為密雪峰,山崖裸露極多,皆玉白色,會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只有一座宅子,勉强有點仙府的樣子,是崔東山專門為自己先生準備的,其他人都沒有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錢屬於跟著沾光,就分別住在了東西廂房。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後剛要穿上布鞋,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氣,就又換了雙靴子。

  走出屋子後,發現裴錢坐在檐下看雨,發現師父現身後,裴錢說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給小師兄幫忙了。

  至於裴錢自己,她當然得留在這邊,好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她先問師父要不要吃早飯,陳平安點頭後,裴錢讓師父稍等,去灶房那邊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桌旁,眯眼而笑。

  桌上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兩碟鹹菜,竟然還有一籠蟹粉湯包?

  陳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夾了一隻蟹粉湯包,笑著點頭道:「手藝不錯,暖胃養人。以後……」

  本想說以後裴錢嫁了人,真是誰娶進門誰有福氣,只是一想到這種事情,陳平安那份亦師亦父的彆扭心態,又開始作祟,就打住了話頭。

  好不容易將自家閨女養大了,憑什麼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混帳道理。

  可裴錢將來真要遇到了心儀對象,嫁人就嫁人吧。只是那個小子,休想在自己這邊瞧見個好臉色,不被套麻袋,就燒高香吧。

  裴錢發現師父神色變幻不定,這可是極其少見的稀罕事了,忍不住問道:「師父,有心事?」

  陳平安笑道:「沒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看似隨意問道:「那些年裡,師父不在身邊,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遊歷,走了那麼遠的路,有沒有遇見比較優秀的同齡人,或是山上的年輕俊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見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陳平安滿臉微笑,「那有沒有印象最深的某個人,他叫什麼名字啊?」

  師父之後遊歷中土神洲,得會一會他。

  裴錢神色古怪,終於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師父,嘛呢?」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就是閒聊。」

  裴錢埋怨道:「師父,別瞎想啊,我可沒有書上寫得那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啊,只是習武練拳,就夠夠的了。」

  陳平安微笑道:「在一處古怪山巔,見到了兩對師徒。」

  裴錢一頭霧水。

  陳平安調侃道:「其中有個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見著了師父還發呆,一板栗下去,抱頭哇哇叫。」

  裴錢咧嘴一笑。

  在桐葉洲,陳平安以當今天下「最强」身份躋身的十境武夫,結果發現武運饋贈反而比預期少了,只是很快陳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來武運被無形中一分為二了,然後就像被人强行拖拽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處古怪至極的山巔,站著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運濃稠似水,十一位純粹武夫圍成一圈,故而位次沒有高下之分,都是「萬年以來,前無古人」的某境最强武夫。

  其中就有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陳平安,裴錢。

  而曹慈這個傢伙,竟然一人就占據了山巔四個位置。

  陳平安以前是擔心練拳太苦,小時候最怕吃疼的裴錢,她會不會半途而廢。

  如今是擔心裴錢辛苦練拳,會覺得不值當,因為習武一事,屬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憑藉一口純粹真氣,如一支鐵騎,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只要煉製了本命物,開闢出處處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據雄關險隘,對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後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靈氣,或鑿山或填湖,不斷往裡邊添補家底。

  陳平安吃完早點,放下筷子,冷不丁問道:「裴錢,師父問你,武道登頂,所為何事?」

  將桌上竹屜往裴錢那邊推了推,笑道:「不用急著回答,吃完再說不遲。」

  裴錢夾了最後一隻蟹粉湯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師父,身前無人。」

  「不夠。」

  陳平安搖頭笑道:「再答。」

  裴錢一臉訝異,「啊?」

  她趕緊咽下湯包,抹了抹嘴,這還不夠?

  見師父還在等著答案,裴錢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只比師父低一境?」

  陳平安一瞪眼。

  裴錢撓撓臉,「那就斗膽跟師父同境?」

  陳平安氣笑不已,雙指並攏,輕敲桌面如敲板栗,「認真點!」

  裴錢只覺得愁死個人,師父還要自己咋個認真嘛。

  陳平安便想著換了一個說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以心聲問道:「裴錢,你得了數次『最强』二字,就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關鍵是裴錢也在那處山巔,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錢開始翻檢記憶,然後記起一事,點頭說道:「師父,勉强算有吧,小時候好像做了個夢,然後見著個記不清是誰的怪人,帶著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對方問我學拳做什麼,我那會兒小,不懂事,就老老實實回答了當時的心中想法。」

  顯然是開始做鋪墊了。

  那會兒是年紀小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師父你別當真,不能秋後算帳。

  陳平安靜待下文。

  裴錢愈發心虛,倒是沒敢隱瞞什麼,一五一十與師父詳細說了過程。

  原來當時裴錢覺得自己反正是做夢,那還怕個錘子,一邊心不在焉說著學個錘兒的拳,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跟師父學點好唄,不然練拳那麼慘兮兮,何苦來哉。小黑炭當時下山途中,一邊蹦蹦跳跳,學大白鵝咋咋呼呼的,一邊朝身邊那個個子極高的傢伙遞拳,問對方怕不怕,怕不怕。

  陳平安聽到這裡,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情。

  然後裴錢接下來一句,讓陳平安氣笑不已,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不怕是吧,那你等著,等我師父來了,你得跪下來砰砰磕頭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陳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過來。師父收了你這麼個開山大弟子,福氣啊。」

  來,沒吃飽飯,板栗管夠。

  裴錢笑容尷尬,說了句師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氣,陳平安獨自撐傘散步,沿著一條盤迂山道,去往崔東山所在的簡陋茅屋,商量觀禮人選一事。

  可惜暫時尚無摩崖石刻,其實下宗要是真捨得臉皮,願意讓朱斂捉刀的話,足可以假亂真,估計幾天功夫,就能出現無數的名家崖刻。當然崔東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襲青衫,細雨朦朧中,輕輕旋轉傘柄。

  既然已經訂下具體的日期,下宗創建慶典,是明年立春這一天,那麼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處新建劍房,就開始忙碌起來,飛劍傳信邀請各方觀禮客人。

  只不過相比較落魄山創建宗門的那場慶典,觀禮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邊,都不是所有人都會趕來。

  比如陳平安這邊,就只邀請了劉景龍,鐘魁,和那位等於是一人兩宗門的黃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廟也不會再管什麼。

  此外還有青虎宮陸雍,蒲山草堂葉芸芸,大泉王朝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雙山水神祇道侶,金璜府山神鄭素,松針湖水君柳幼蓉。

  無論是到場人數,還是慶典規模,可能還不如一場金丹開峰儀式。

  到了茅屋門口,陳平安合攏油紙傘,斜靠門外牆壁,步入其中,一張大書案,堆滿了崔東山親筆手繪草稿圖紙。

  崔東山擱筆後退一步,隔著書案與先生作揖行禮,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忙自己的,坐在長凳上,隨手拿起桌上一張還泛著墨香的土木營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極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筆筒,隨便擱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雞距筆,其餘熟宣紙和松煙墨,都是市井購得。

  陳平安放下那張圖紙,抬頭問道:「雖然借給林守一百顆穀雨錢,可是落魄山財庫裡邊,還有不少神仙錢的盈餘,五六百顆穀雨錢,怎麼都是拿得出來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長春-洞天的一切出産,暫時都無法變現為神仙錢,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邊,北俱蘆洲那條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商貿航線,幾乎囊括了一洲東南沿海地帶的天材地寶,後來又加入了雲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劍湖,讓落魄山這些年財源廣進。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費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自己邀請的那撥觀禮客人名單,崔東山有些無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務,也還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這點小事,商量什麼。」

  陳平安發現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邊款文字頗多。

  酷寒時節,水塘乾涸,荷葉敗盡,枯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陳平安將印章輕輕放回原位,知道崔東山是在說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

  八字朱文底款,蟲鳥篆如天書:天經地義,說文解字。

  崔東山笑道:「當年在南岳儲君山頭采芝山那邊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個純青,閒著沒事,有些牢騷,有感而發,學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篆刻下來了。先生要是喜歡就拿去,勉强可以拿來當做一方藏書印。」

  陳平安搖頭婉拒此事,問道:「搬遷剩餘兩山一事,需不需要幫忙?」

  崔東山說道:「不用,不比這座仙都山,那兩座輔佐山頭,輕巧多了,來回兩趟,走快點,撐死了就是一個半月。」

  陳平安大致說了蒲山之行的過程。

  崔東山說道:「其實小心起見,黃衣芸應該將這幅仙圖交由中土文廟,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會是個不小的隱患。比如……算了,沒有什麼比如不比如的。」

  崔東山是怕自己烏鴉嘴,真要說中了,對於蒲山來說,就是一場不輸太平山當年浩劫的驚天變故,例如一幅仙圖,因為本就是一座層層疊加的陣法,一旦在某個時刻被幕後主使,以詭譎手段遙遙開啓禁制,在陣法樞紐上邊動手腳,瞬間炸開,至少相當於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毀金丹、元嬰與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殺力之高,約莫相當於飛升境劍修的傾力一劍,估計蒲山能夠剩下半座,都算運氣好了。

  陳平安笑道:「葉芸芸知道其中輕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圖真跡,其實已經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幫著蒲山代為保管幾天,至於蒲山密庫裡邊,只是放了件贋品,葉芸芸連薛懷都沒有說,接下來就看能不能額外釣起一條的大魚。」

  崔東山點頭道:「薛懷可能都只是第一層障眼法,蒲山那邊,一個不留神,就會藏有後手。」

  以周密的行事風格,既然蒲山那邊的長遠謀劃,已經落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陳平安說道:「比如葉芸芸的那位兄長,戰事落幕後,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處奔波,一直不在雲草堂。」

  就像這次陳平安拜訪蒲山雲草堂,就未能見到對方。

  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與願意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兩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實雙方並不衝突。

  之後聽到一趟敕鱗江遊歷,崔東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處定婚店?」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聽說過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鱗江畔開茶棚的老嫗和少女,是否願意擔任我們仙都山的供奉,不但供奉,當倆客卿也好啊,記名不記名,都可以隨她們。」

  陳平安氣笑道:「這會兒開始稱呼先生、說『我們』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由他來揭走那道符籙,沒有半點問題。

  老嫗恢復自由身後,與那個喜歡亂點鴛鴦譜的少女,師徒雙方此後何去何從,陳平安當時沒問。

  陳平安說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嘗試著招徠她們,可以飛劍傳信蒲山,讓葉芸芸或是薛懷,幫忙問問看。」

  崔東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這句話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

  崔東山乾笑不已。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於樾去往別地,剩下七個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經跟隨隋右邊在掃花台那邊練劍,于斜回算是捏著鼻子認了掌律崔嵬當師父,何辜的師父是即將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如果加上風鳶渡船上邊的納蘭玉牒,結果被下宗拐來了四個。

  若是再加上孫春王,就是五個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劍台。

  白玄怕那只大白鵝,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姚小妍則是跟那位雙方個頭一般高的新師父投緣。

  只不過青萍劍宗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那麼被學生崔東山如此挖牆腳,陳平安也就認了。

  可是到最後,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有點無所不用其極了,竟然連自己都要挖牆腳過來下宗這邊,畢竟一旦選擇在長春-洞天之內閉關破境,不管將來是從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或是更高,可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事情,動輒數年光陰甚至耗時更久。

  陳平安說道:「我在猶豫要不要邀請真境宗的李芙蕖。」

  畢竟這位元嬰女修,還是落魄山的客卿。

  至於真境宗的宗主劉老成和首席供奉劉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祿壽三色翡翠手鐲,陳平安再厚著臉皮與小陌討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將兩物一並寄給寶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東山搖頭道:「意義不大,下宗就當節省下一件法袍了。」

  陳平安問道:「什麼意思?」

  崔東山忍住笑說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舉辦慶典之前,會送我一些法袍,爭取讓下宗的祖師堂成員,嫡傳弟子,供奉客卿,反正為數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見者有份。至於來青萍峰觀禮的客人,就有點懸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傷感情,那就乾脆誰都不送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個小陌!」

  只說陪著自己頭回做客披雲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兩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送得極其熨帖人心啊,因為那對瞧著袖珍可愛的小巧兵器,大有用處,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盡其用,一把青玉斧,可以拿來「開山」,黃玉鉞用作「鎮壓水運」。

  如今魏山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吧。

  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頭等著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東山喊了一聲,「先生。」

  陳平安有些納悶,「嗯?」

  崔東山笑容燦爛,「先生如今雖未背劍……」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打住!」

  崔東山還是開口道:「氣吞山河,劍氣橫秋。」

  陳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這股歪風邪氣,就是你起的頭。」

  崔東山一臉委屈,「先生,思來想去,我終於確定了,誰才是咱們落魄山風氣的第一大功臣。」

  陳平安有些好奇,「是誰?」

  崔東山壓低嗓音道:「是小寶瓶!」

  陳平安楞了楞,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對崔東山笑駡一句,你少在這邊告小寶瓶的刁狀,欠拍。

  崔東山揉了揉額頭,苦笑不已。

  如果說小師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錢的唯一苦手,而裴錢是很多人的苦手。

  那麼崔東山這邊,當然就是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了。

  只不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東山說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陳平安卻只是轉過身,繼續坐著,就那麼望向門外的細雨,輕聲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頭謫仙峰的山頂,掃花台。

  隋右邊與弟子程朝露傳授過劍術和拳法,她就去山腳的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賞景。

  于斜回在練劍間隙,走來這邊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攏的油紙傘,一路當劍耍。

  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都是元嬰境劍修,只不過如今一個當官一個不當官。

  于斜回將油紙傘放在崖畔欄桿上,腳尖點地,一屁股坐在欄桿上,看著那個小廚子練拳走樁,瞧著還挺有架勢的。

  等到程朝露練完拳,來到于斜回這邊,小廚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于斜回雙臂環胸,搖晃雙腿,說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聲道:「歇會兒,我雖然也不太喜歡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說完,于斜回就有點不樂意了,搶過話頭,沒好氣「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這傢伙心眼小,你說話注意點。」

  自己不喜歡崔嵬,你憑啥?憑你小廚子還是個下五境劍修?

  歇會兒,這是白玄給于斜回起的綽號,還有程朝露的小廚子,納蘭玉牒的小算盤,只是總比孫春王的那個「死魚眼」好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于斜回他們一個個的也就默認了。

  當然還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隱官,只是誰都不承認就是了。好像上次遇到那個「小隱官」陳李,白玄當時還吃癟了。

  程朝露習慣性揉了揉肥胖臉頰,哈了一聲。

  九個遠遊他鄉的孩子當中,小胖子是脾氣最好的那個。

  不過上次在雲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與人問拳,就贏得乾脆利落,好像對方還是個龍門境修士,雖說是那只大白鵝暗中動了手腳,卻已經讓孩子們刮目相看,他們嘴上不說,可心裡邊都是有桿秤的。當時就連崔東山都小有意外,不料還是個焉兒壞的小暴脾氣,一動手就毫不含糊。

  畢竟是生在劍氣長城那麼個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麼,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門子弟,不是劍修還好,如果是劍修,卻在戰場上出劍軟綿,掙不來實打實的戰功,最讓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說道:「歇會兒,不管怎麼說啊,反正我是瞧出來了,隱官大人對你師父,可沒有半點瞧不起,不對,是很瞧得起!至於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這麼個事兒。」

  于斜回學隱官大人雙手插手在袖,板著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供奉?名次還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隱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隱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櫃,這會兒到哪裡了。」

  于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裡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遠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走得很遠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隱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隱官的動作,再學隱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吶。

  于斜回突然跳下欄桿。

  程朝露轉頭一看,原來是隱官大人來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別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麼事情是不該說的?」

  于斜回哀嘆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為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並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跟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悟性,以後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財迷,確實是有個好習慣,隱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句一字抄錄下來,程朝露擔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常就只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帳簿,算利息的那種。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過之後,小聲道:「隱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躋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只得跟著說道:「隱官大人,我爭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裡話,反正九個同齡人裡邊,怎麼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況隱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學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學問在結果。」

  于斜回點點頭。

  然後陳平安眨眨眼,轉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別謝我。」

  于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嘆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其中兩部《劍術正經》,一部《撼山拳譜》,當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于斜回的,陳平安也沒有心聲言語,開口笑道:「于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內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看雜書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是名為「破字令」。

  因為夜航船的關係,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對此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內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籍後,與隱官大人道謝。

  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于斜回將兩冊書放入懷中後,突然小聲道:「隱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識了茫茫多的紅顔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于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台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常念叨一番口頭禪,「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當神仙的嗎?當然不能夠,我是學拳來了,省得以後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煉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後,走門串戶,「好為人師」,為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後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桿旁眺望遠處風景。

  雨後天晴,氣象一新。

  大地河川,彷彿無主之物。雨後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鳶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發的二管事賈晟,每天只知道埋頭算帳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帳算帳,有板有眼。

  當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為風鳶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了。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鍾情於雲裡來霧裡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餘,就趴在窗臺那邊看看風景,或是繞著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範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神仙好,花錢吃肉,不用花錢。

  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爭取當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與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適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確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問了,後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著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中,劍修和符籙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山渡。

  驅山渡一處山崗之巔,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著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為「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金甲洲,徐獬曾經出劍阻攔過完顔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聲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與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霽,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斬官的綽號。

  王霽與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於一旁觀戰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麼可聊的,只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鳶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為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躋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為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

  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運而生」,也沒什麼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內,就多達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山渡,後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後渡船北歸,期間在磷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麼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著調,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麼風趣,怎麼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只爪子,他跟這個自稱余米的傢伙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廝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的風流胚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確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那雲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著也沒解釋什麼,只是與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麼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鳶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後,米裕沒能見著隱官大人,曹晴朗說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隱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樂禍。

  之後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隻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製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量不多,只有三顆。

  種秋抱拳致謝。

  米裕只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後,米裕閒來無事,悶得發慌,就跳下風鳶渡船,御劍北遊,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內。

  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絳闕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閉。

  室內一蒲團,一案几,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拳譜》,《丹書真跡》,《劍術正經》,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

  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屍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內。

  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儒衫青年帶著個胖子,電閃雷鳴,暴雨急促,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鐘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麼都來得及。」

  鐘魁說道:「你今天要是願意結帳,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傭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雨看潮生。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後,竟然有個女子在樓船水窗那邊,她持竿垂釣,環以臂釧,愈發襯托得她一截出袖骼膊白嫩如藕,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丟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拋竿,胖子便跟著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髮髻樣式,嫁為人婦了。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岳丈去了。

  至於對方是頭易容有術的枯骨艶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鐘魁只是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別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痴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小小縣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傢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場銬上枷鎖,你看我說什麼了?鐘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後,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鐘魁與店夥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後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遊。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鐘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

  鐘魁就將白碗推給胖子。

  而那艘樓船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只是她修為淺,看不出他們身份、境界,她只能確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鐘魁說道:「那臂釧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開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蒿工,賣藕換酒喝,與那個曾經將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麼看出來的?」

  鐘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鐘魁掏錢結帳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為,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鐘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麼我跟陳兄弟討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鐘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著。」

  胖子笑著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後胖子跟著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鐘大爺,跋山涉水,一路風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麼點地盤,實在太寒磣了。等我見著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著稿紙比比劃劃。

  桌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嘖嘖稱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著了散步而來的鐘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鐘賬房!」

  雙方停步,鐘魁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眯眼而笑。

  鐘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鐘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年,小小年紀,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的捕快團團轉。

  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鐘魁抱拳道:「我叫鐘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鐘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鐘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了,這傢伙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鐘先生身邊怎麼有這麼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幹嘛?」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幹嘛。」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嘖嘖不已,「哎呦喂,差點嚇死,不對,是嚇活我了,得虧是客人,不然咱倆還得劃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鐘魁,鐘魁笑著搖頭,咱們都別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身,剎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鐘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與鐘魁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然後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鐘魁,這位前輩是?」

  鐘魁還是老樣子,焉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輩了。」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寧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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