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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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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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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5 01:37:58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八章 未來

  「在見到隱官之前,我還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寧劍仙,哪怕是當著我那鐘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這份疑惑,還不止一次兩次,直到今日一見,才曉得什麼叫天作之合,月老牽線,神仙眷侶!」

  「見過了寧劍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親眼見到了隱官,就又知曉了何謂年輕有為,是我虛度光陰,一大把年紀,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對了,陳山主,忘記介紹自己了,我叫蘇孤,孤家寡人的孤,道號姑蘇,卻是三姑六婆的姑。與鐘兄弟屬於性情相合,一見投緣,說實話,我之所以能夠與鐘魁義結金蘭,同游桐葉洲,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歸功於寧劍仙的牽線搭橋。」

  鐘魁看著那個神色誠摯、言語懇切的胖子,怪可憐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話,姑蘇確實多次質疑陳平安,比如這廝定然是個花花腸子的大豬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點粗糧,讀了幾本聖賢書,好的不學壞的學,半點不正人君子,擅長花言巧語,想來那寧姚資質太好,肯定不曉得紅塵滾滾的江湖險惡,她又生長在劍氣長城,多半是個不諳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後就被一個外鄉的讀書人,撬了整座劍氣長城的牆角,被陳平安用那花言巧語給迷了心竅,這類事,煙粉、游仙小說裡邊何曾少了?

  不過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實,言語這般殷勤諂媚,自然還是忌憚那個暫時不見身影的寧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懼那些黃紫貴人的龍虎山天師,更怕那些氣運在身的大修士,因為會被天然壓勝。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門風,真是一樁咄咄怪事。

  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觀主和鄭居中這樣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這頭人間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後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離去,就像抽離了氣運,很快就被仗劍飛升至浩然天下的寧姚發現蹤跡,再被文廟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駱駝比馬大,既然是個從飛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視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幾個仙人,敢說是他的對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劍仙徐獬,在驅山渡那邊與玉圭宗的王霽朝夕相處,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說自己敢於與之問劍,卻絕不認為自己能勝過姜尚真。

  一般情況下,這頭鬼物,在頂尖戰力嚴重缺失的桐葉洲,算是實打實的罕有敵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墳塚懸空,屬於天不收地不管,所以才能隱蔽多年,如果說一條行蹤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門大宅裡的蚊蠅,到處亂竄,偶爾還會發出點聲響,那麼這個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動彈的壁虎,故而更難被文廟察覺痕跡。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的緣故。

  看著那個面帶笑意的年輕隱官,胖子吃了顆定心丸,自己不過是抖摟了一手公門修行的雕蟲小技,就輕鬆過關了。

  哈。

  到底是年輕,喜歡這套虛頭巴腦的,要面子,不經誇。

  胖子試探性問道:「陳山主,寧劍仙人呢?我於情於理,都得當面謝謝她。」

  到底是忍住了,沒有學那鐘魁,直接稱呼寧姚為弟媳婦。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重返五彩天下了。」

  胖子滿臉遺憾,輕輕搓手,氣勢就有了幾分變化,雖然低著頭,腰桿卻是挺直了幾分。

  那就是你陳平安身邊,當下沒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嘍?

  別看胖子油腔滑調,言語膩人,就只像是個不學無術的市井幫閒,可是有件事,還真被他看準了。

  如果陳平安是金甲洲「劍仙徐君」的那種橫空出世,胖子死活都不會跟著鐘魁趕來仙都山,只敢遠遠待著,等著鐘魁參加完下宗慶典,再繼續結伴遊歷。

  可陳平安既然前些年還是玉璞境,那麼不管陳平安在蠻荒天下做出什麼嚇破旁人膽的壯舉,胖子都可以篤定一事,陳平安絕對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於他如何能夠打斷一座人間最高城,與緋妃拖拽爭奪一條曳落河,甚至還能劍開托月山,斬殺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大妖……沒關係,胖子依舊咬死一個真相,走捷徑的陳平安,就像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大道蟊賊,等年輕隱官返回浩然,別說什麼十四境了,估計能夠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齊天了。

  胖子的這個想法,是單憑鐘魁與之閒聊的隻言片語,最終推演出來的結果,在鐘魁看來,其實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就是那個真相了。

  胖子突然發現那個黃帽青衫的年輕修士,又開始笑容淺淡,似笑非笑了。

  寡人修道三千載,惜哉壯哉無敵手。

  要不是那位淡淡夫人,長得實在太過磕磣了點,關了燈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淥水坑早就更換主人了。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貴客。」

  小陌點頭道:「公子請放心。」

  只有兩種客人,才是貴客。

  一種是自家公子親自迎接,一種是能夠嗑上瓜子的。

  鐘魁看了眼胖子,好自為之。

  方才來時路上,姑蘇言之鑿鑿,要對這座雲遮霧繞的仙都山,試一試水深水淺,對方修士,只要是單挑,就不用管了,我作為山上前輩,得教他們一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輕人建立了下宗,就翹尾巴,眼高於頂,小覷天下英雄,會吃大苦頭的。

  可要對方不講江湖道義,圍毆,喜歡一擁而上,那你鐘魁得勸架,免得我打得興起,出手沒個輕重,害得陳平安身邊的小嘍囉們掛彩,回頭帶傷參加慶典,就不好看了。

  陳平安單獨拉上鐘魁一同散步。

  萬事開頭難,一座嶄新宗門的籌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諸多陣法隱秘,不好聘請山上匠師、機關師,就只能是「元老」們親力親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兩地忙碌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數量多達兩百,品秩都不高,要遠遠低於渡船上邊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魚兒,不過擔任苦力,綽綽有餘。負責駕馭傀儡、驅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來自玉芝崗淑儀樓的流亡修士,年紀都不大,百多歲,境界也才是兩觀海一洞府,三人暫時還是仙都山的不記名客卿。

  鐘魁才剛伸手,陳平安就已經遞過來一壺酒。

  鐘魁揭了紅紙泥封,低頭嗅了嗅,道了一聲好酒,笑問道:「是在托月山那邊跌的境?」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有借有還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從歸真一層跌回氣盛,不然都不敢出門。」

  鐘魁轉過頭,朝小陌那邊抬了抬下巴,「身邊有這麼一位護道人跟著,怕什麼,換成是我,出門在外,都得橫著走,跟走鏢一樣,亮出旗號一路喊山。」

  陳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為?」

  「小陌先生壓境巧妙。」

  鐘魁笑著搖頭,以心聲說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歷史久遠的因果糾纏,大致拼湊出個真相,比如道齡漫長,來自蠻荒天下,還是位劍修,因為死在小陌先生的劍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脫,自然是位極有故事的飛升境前輩了。」

  凡夫俗子與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會截然不同。那麼望氣士與一般修士,又有云泥變化。

  兩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遞給鐘魁,「早就想送給你了,入手多年,咱倆就一直沒機會見面。」

  是早年在地龍山渡口青蚨坊那邊,買下的一件壓堂貨,一整套的四枚天師斬鬼錢。

  鐘魁接過手,直接打開木盒,「呦,好東西,花了不少錢吧?」

  陳平安也沒矯情,報出價格,「不算少,五顆穀雨錢。」

  鐘魁感嘆道:「能買多少壺的五年釀青梅酒,幾隻烤全羊,就連我這個當慣了賬房先生的,都算不過來了。」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當賬房先生,還是跟你學的。」

  鐘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書簡湖,鐘魁是去過的,只是當時陳平安疲憊至極,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鐘魁當時就沒打攪。

  陳平安一笑置之。

  鐘魁抿了口酒,只說昔年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其實鐘魁就有不少朋友。

  師長,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陳平安說道:「聽說九娘去了龍虎山天師府,這次返鄉,見過沒?」

  鐘魁白眼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沉默片刻,鐘魁忍不住嘆了口氣,掌心抵住下巴,「去了能說啥,都沒想好,何況還有可能吃閉門羹,以後再說吧。」

  其實最大的心結,還是如今那個在龍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鐘魁看來,其實並非當年那個開客棧的老闆娘了。

  當年與骸骨灘京觀城英靈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國,鐘魁曾經問過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門龍象,問了兩個問題,投胎轉世繼續為人,我還是我嗎?即便得以開竅,恢復記憶,記起樂前身前世事,彼此誰大誰小誰是誰?

  陳平安大致猜出了鐘魁心中的糾結,也沒有說什麼,有些為難,並非全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可能是當局者想得太透徹。

  鐘魁開始轉移話題,「沾你的光,我見著了仙簪城的烏啼,他與師尊瓊甌,在陰冥路上一直藏頭藏尾,因為這兩頭飛升境鬼物在那邊,極為小心謹慎,差不多等於咱們這邊的山澤野修吧,都飛升境了,依舊沒有開枝散葉,打死都不去聚攏陰兵,做那藩鎮割據的勾當,又有獨門手段能夠隱匿氣息,只是緩緩蠶食清靈之氣,所以冥府那邊,頗為頭疼,倒是談不上什麼眼中釘肉中刺,可就這麼放任不管,終究不像話,有失職嫌疑。」

  「所以當時見著了烏啼,我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口一個前輩,好不容易說服了他,還幫他撈了個官身,臨別之前,」

  「前不久聽說,烏啼前輩很快就,拔出蘿蔔帶出泥的,小有收穫,不出意料的話,烏啼前輩這會兒正忙著找那位師尊吧。」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仙簪城的那位開山祖師,歸靈湘如今?」

  鐘魁搖頭道:「見過了烏啼後,我已經查過兩處檔案,沒有任何線索。還有一處,我暫時去不得。以後再找機會,看能不能去那邊翻翻名錄。」

  陳平安就問了一下關於「綠籍」的事情,名登綠籍,差不多等於後世志怪小說所謂的位列仙班。

  比如老觀主之前跟隨道祖遊歷小鎮,主動做客落魄山,老觀主贈送的那幅珍稀道圖,在上古時代,就屬於「非有仙名綠籍者不可傳授」。

  其實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陳平安遊歷過三洲山河,純粹武夫跟練氣士,譜牒仙師跟山澤野修,相互間關係錯綜複雜,紛爭不斷,但是幾乎少有練氣士與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廟直接起衝突的案例。

  而關於冥府的檔案,避暑行宮記載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殘篇內容,在大驪京城火神廟那邊,封姨手上那些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釀,曾經每百年,就會進貢給三方陰冥勢力,但是當時封姨似乎故意遺漏了某個勢力,只與陳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宮,以及司職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按照封姨的說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為執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還要高出上古五岳。規矩森嚴,科儀繁瑣,按部就班,形同陽間官場。

  然後陳平安說了那個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鐘魁在不違例、不犯禁的前提下,盡可能幫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腳。

  鐘魁點頭答應下來,記住了那個假冒道士的寶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號虛玄道長,以及籍貫和生辰八字。

  陳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鐘魁一本正經道:「交了我這樣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陳平安痛飲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學到了學到了。」

  陳平安瞥了眼的胖子,心聲問道:「這個庾謹,怎麼會跟在你身邊?」

  鐘魁晃了晃酒壺,「是禮聖的意思,讓我怎麼拒絕。不過處久了,其實還湊合,當然前提是庾謹暫時服管,不然我已經被這個性情叵測的胖子打死幾百回了吧。」

  這個如今自稱蘇孤、道號姑蘇的胖子,真名庾謹,在世時被譽為千古一帝,死後駡名無數。

  不管如何,一個當皇帝的,差點就要比大驪宋氏更早做成「一國即一洲」的壯舉,後世史書上怎麼駡暴虐,估計都不過分。只是一味駡他昏聵,就不太講理了。

  鐘魁提起酒壺,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呦呵,你消息挺靈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

  陳平安笑道:「我這不是怕庾謹跟我尋仇嘛,知己知彼,有備無患。」

  事實上,撇開一些宮闈秘史不談,陳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謹更瞭解庾謹。

  國號,以及各個年號,頒布的重要詔書,治國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歷、追封、謚號,但凡是文廟功德林那邊有檔案記錄的,陳平安都一字不漏抄錄了一份,此外還專程與經生熹平,詳細詢問了些文廟不宜記錄在冊的小道消息。

  所以在陳平安的心湖藏書樓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檔,專門用來針對鬼物庾謹,而且將庾謹視為了一位飛升境巔峰。

  五雷正法,龍虎山雷局。只說那本上邊,記載了數種專門用來劾厭鬼物的符籙,陳平安為此精心煉製了七八百張黃璽符籙,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機會款待貴客」。

  有類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數,比如歲除宮吳霜降,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說句半點不誇張的,如果陳平安不曾跌境,還是玉璞境劍修和止境歸真武夫,他單獨一人,根本無需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沒打過,九真仙館雲杪,萬瑤宗韓玉樹,都領教過。

  如果庾謹不是跟在鐘魁身邊,而是一場狹路相逢,即便身邊沒有小陌擔任扈從,陳平安不怵一個跌境為仙人的鬼物。

  鐘魁嘖嘖不已,「這話說得欠揍了。」

  有寧姚當道侶,誰敢輕易招惹陳平安。

  可能背地裡的算計,會有一些,可要說明面上的挑釁,不太可能了。

  如今兩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寧姚,蠻荒天下的斐然。

  而且兩位皆是大道可期的飛升境劍修。

  十四境之下,誰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興許現在還好說,一來寧姚尚未躋身十四境,這個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還比較不是那麼嚇人,再者當下尚未真正「變天」,如今幾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過任性。

  等到變了天,宛如枷鎖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說道心,都會出現諸多細微變化,屆時做起事情來,就不會那麼循規蹈矩了。

  而寧姚的脾氣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已經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氣好,她也不至於仗劍飛升浩然天下,卻不與文廟打招呼。

  鐘魁一走,庾謹頓時覺得小有壓力。

  畢竟對方人多勢衆,自己又是一條過江龍,强龍不壓地頭蛇,真要起了衝突,鐘魁這傢伙,肯定骼膊肘往外拐。

  陳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傷,傷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這邊閉關養傷,看來他與鐘魁關係不錯,竟然願意臨時出關,所以先前一身劍意道氣,才會流露出來,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穩固的跡象。

  所以方才橫移一步,呵呵,示弱罷了。

  胖子看著那個小姑娘,開始擺長輩架子,笑眯眯道:「聽說你很小就認識鐘魁了?」

  裴錢點點頭。

  這頭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較複雜,既有屍橫遍野、千里餓殍的人間慘狀,也有歌舞升平、沃土萬里的盛世景象,還有一個瘦子穿著極為寬鬆的龍袍,坐在龍椅上,自飲自酌,怔怔看著一道道打開的大門,從北到南,視野一路蔓延出去。

  庾謹唏噓不已,點頭道:「眨眼功夫,就是大姑娘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

  庾謹哪裡知道裴錢的天賦異稟,胖子暫時只知道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化名「鄭錢」的小姑娘,是個九境武夫,在浩然山上名氣不小。

  卻不知,自己當下面對的三位,其實分別是一位止境武夫,一位仙人,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更不知道那個白衣少年,等於寶瓶洲的半個綉虎。

  也不知道那個黃帽青衫的青年,曾經跟老觀主一起釀酒,萬年之前,最喜歡與强者問劍。

  事實上,庾謹在離開那座海底陵墓後,最想見識之人,正是身為大驪國師的綉虎崔瀺,被他由衷視為半個同道中人。

  大好江山才是最大美人。鐵騎震地如雷,踏遍山河,就是一種臨幸。

  鐘魁突然說道:「伸手。」

  陳平安遞過去一隻手。

  鐘魁如郎中搭脈。

  剎那之間,天地起異象,整個仙都山地界的上空,烏雲密布,雲海滾滾,極為厚重,遮蔽日光,轉瞬間白晝如夜。

  小陌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那邊。

  既然那鐘魁是自家公子的朋友,那就信得過。

  裴錢憂心忡忡。

  崔東山驀然一抖雪白袖子,祭出一把金色飛劍,好似麥穗,去勢如虹,劍光在空中急劇流轉,迅速畫出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環,瞬間便將那份異象好似圈禁起來,不至於對外泄露天機。

  庾謹眼皮子打顫,這個叫崔東山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仙人,還是劍修?

  所以庾謹小心翼翼道:「些許誤會,不如就隨風消散了吧?」

  慘也苦也。天底下有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可憐鬼嗎?

  事事難上難,時時人下人。

  與仙簪城烏啼同樣是鬼仙,庾謹聽鐘魁說過一事,烏啼上次在蠻荒天下現身,還是與師尊瓊甌聯手,跟蠻荒舊王座之一的搬山老祖朱厭打了一架,賠錢了事,還搬出了開山祖師,與朱厭求情,才算保住了仙簪城。

  只是庾謹如何都想不到,眼前這個叫小陌的,卻是曾經追殺同為舊王座之一的仰止,然後朱厭聞訊趕來,馳援仰止,小陌才收劍撤離。

  小陌伸手抓住胖子的骼膊,笑問道:「姑蘇前輩,咱倆不如揀選一處僻靜地界,切磋切磋?」

  胖子冷哼一聲,嗤笑不已,「稍等片刻。」

  然後轉頭望向鐘魁,咳嗽幾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震天響與鐘魁喊話道:「鐘兄救我一救!」

  小陌只得鬆開手,放棄將這頭鬼物請入一座「醉鄉」飛劍天地的念頭。

  說好了練練手,結果對方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等著鞋底落在臉上。

  小陌對付這樣的混不吝,還是江湖經驗不太夠。

  胖子揉了揉骼膊,眼神哀怨,「小陌先生,好大力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許臉皮算什麼。

  裴錢揉了揉眉心,對這個胖子有點刮目相看,一看就是個走江湖餓不著的。

  崔東山開始對這個胖子順眼幾分了,是個人才。

  自己得找個機會,說服庾謹去中土文廟那邊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好歹讓文廟歸還那處修道之地,再讓庾謹擱置在仙都山這邊,仙都山可以代為看管,庾謹只需要定期交給青萍劍宗一筆神仙錢,萬事好商量。

  只是鐘魁根本沒有理睬庾謹,一門心思都在勘察陳平安的魂魄,片刻後,皺眉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的三魂七魄,果然有大問題。

  使得陳平安離開劍氣長城這一處合道所在,就要時時刻刻消磨精氣神,就像一筆買賣。

  也虧得是止境武夫的體魄,血氣充沛,筋骨雄健,能夠滋養精神,再加上劍修的本命飛劍,能夠天然反哺體魄,如果陳平安只是個遠遊境武夫,早就皮包骨頭、形神枯槁了。

  鐘魁曾經見過文廟那邊的一幅畫像,城頭之上,一襲鮮紅法袍,拄刀者身形模糊,再不是什麼血肉之軀,就像由千萬條絲線組成,縱橫交錯,在鐘魁看來,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原本躋身仙人境,就可以穩固魂魄,結果走了一趟蠻荒腹地和托月山,又跌境了。

  「留在那邊,反而安不下心好好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何況也不算是太虧本的買賣,畢竟還能夠砥礪體魄,我之所以能夠一回浩然沒幾天,就能在太平山的山門口那邊躋身止境,很大程度上就來自於這場自己與自己的問拳。」

  鐘魁氣笑道:「就是有點遭罪?」

  陳平安微笑道:「練拳哪有不吃苦的,習慣就好。」

  見鐘魁沒有收手的意圖,陳平安只得輕聲提醒道:「可以了,別逞强。」

  鐘魁神色凝重,沉默不語。

  陳平安就要抬起手,推開鐘魁的「搭脈」雙指。

  當下自己的這副體魄內裡,就像一隻打磨玉石的砣子,時時刻刻在研磨三魂六魄,玉屑四濺,而鐘魁就是在試圖以手停下砂輪的急劇轉動。

  等同於一場問劍了。

  鐘魁狠狠瞪了眼陳平安,「瞧不起我?半人不鬼的,好玩?」

  陳平安玩笑道:「既然是朋友,不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鐘魁沉聲道:「攤開手掌。」

  陳平安猶豫不決。

  鐘魁卻不給陳平安婉拒的機會,已經一跺腳,如一塊石頭砸入光陰長河當中,腳下便生髮出水紋瀲灩的景象,水路層層疊疊,最終呈現出向後逆湧之勢,已經將幽明阻隔成兩座天地的鐘魁,現出法相,一身大紅官袍,輕輕呵了口氣,凝為一塊好似專門用作批閱公文的朱紅色墨錠,鐘魁再雙指並攏,在彩墨上一抹,以手做筆,口中念念有詞,皆是晦暗不明的古語,幫陳平安在手心處,畫了一張定身符。

  大功告成,鐘魁嘿了一聲,「真是鬼畫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整個人好像減少了幾分拖泥帶水之感。

  就像雙手雙腳各自摘掉了一張出自楊家藥鋪的真氣半斤、八兩符。

  此刻哪怕靜坐原地,依舊有那如釋重負與御風之感。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擰轉手腕,笑容燦爛道:「謝了。」

  鐘魁沒好氣道:「如此見外。」

  陳平安調侃道:「不跟你客氣幾句,肯定又要腹誹我不會做人。天底下的賬房先生,有幾個不小肚雞腸的?」

  駡人先駡己,立於不敗之地。

  多說了一句氣話,往往節外生枝,功虧一簣,之前苦口婆心的百般道理,悉數陣亡。

  少說了一句廢話,便起誤會,人心處處,雜草叢生,猜忌,失望,怨懟,此起彼伏。

  唯獨老江湖,只在不言中。

  相逢投緣,下馬飲君酒,遇見不平事,殺人都市中。

  鐘魁說道:「我這張定身符,撐不了太長時間,至多一年半載的,不過沒事,回頭我再找你。」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說道:「明年中,我可能就會遊歷中土神洲,到時候再麻煩你跑一趟仙都山。」

  鐘魁點點頭,「說不定還能順路一程。」

  鐘魁輕聲說道:「容我說幾句不那麼喜慶的言語?」

  陳平安點點頭。

  「如果沒有刻字一事,你會很慘。別忘了,兩座天下的對峙議事,第一個說要打的人,是你。甚至不是禮聖。」

  「假設蠻荒戰場上,若是輸多贏少,還好說,浩然天下多少會念你和劍氣長城的好,可如果咱們勢如破竹,推進迅猛,各地戰功不斷,你就會很慘了,庾謹這個胖子,之前有句話,可能是無心之語,可能是有意讓我提醒你的,叫『貪天之功為己有』。」

  「因為你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所以你身上就等於承載了整座劍氣長城的戰功,不管你陳平安自己是怎麼想的,你又到底曾經以隱官身份,做了什麼,付出什麼,一旦哪天,就會都變得不重要了。不過你既然在城頭刻了字,不管未來天下形勢是好是壞,至少在百年之內,可以堵住不少閒言碎語。」

  陳平安抬起酒壺,「不如喝酒。」

  鐘魁手中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就當我是鬼話連篇,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聽過就算。」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出手幫忙了。」

  「」

  鐘魁站起身,「附近有沒有城隍廟?」

  求神拜佛找社公,拜山頭。

  陳平安跟著起身,搖頭道:「只有一座土地廟,名為導社,地方不大,聽說頗靈驗,我來帶路?」

  鐘魁搖頭道:「免了,不耽誤你閉關養傷,我自個兒去那邊與土地老爺聊過,就去附近逛逛。」

  使勁一拍身邊青衫男子的肩頭,鐘魁一臉壞笑道:「有些酒,你不敢喝的。」

  陳平安笑道:「喝花酒就喝花酒,記得別用我的名字掛賬。」

  鐘魁一時語噎,好小子,未卜先知啊。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缺德事,勸你別做!」

  鐘魁大手一揮,「姑蘇大爺,挪地兒了。」

  胖子如獲大赦,屁顛屁顛趕來鐘魁這邊。

  兩人也不御風,只是健步如飛,離開仙都山地界。

  陳平安目送鐘魁遠去,施展雲水身,之後重返門禁設置在青萍峰的那座長春-洞天,繼續閉關。

  胖子確定四下無人後,小聲說道:「我摸底過了,水深得很吶。」

  鐘魁懶得搭腔。

  胖子立即改口道:「陳兄弟小小年紀,就攢下偌大一份家當,可喜可賀,我心裡邊也覺得暖洋洋的,替他感到高興。」

  「可喜可賀是吧?」

  鐘魁笑問道:「你家老巢那邊,就沒剩下點家當?」

  曾經好歹是一頭飛升境鬼物,肯定家底不薄。

  當初庾謹被寧姚找出,逼出老巢後,就是一場狼狽不堪的逃亡,興許是事出突然,被一劍砍了個措手不及,胖子身上也沒有攜帶任何方寸物、咫尺物之類的。所以這段時日,還真不是庾謹在鐘魁這邊裝窮,胖子身上是真沒錢。

  庾謹停下腳步,氣得直跺腳,痛心疾首道:「鐘魁,何必傷口上撒鹽,你們讀書人若是捨得面皮不要,鐵了心求財,不比商賈更心黑?文廟那邊能給我剩下點殘羹冷炙?」

  胖子越說越氣,使勁捶打胸口,幹嚎不已,「心如刀絞,心痛心痛!」

  鐘魁腳步不停,沒好氣道:「行了,與我哭窮沒意義。又不是我想當青萍劍宗的供奉客卿。」

  有錢能使鬼推磨,只是在那陰冥,研磨之物,可就比較滲人了。

  胖子繼續趕路,問道:「當真給錢,就當得上?」

  鐘魁笑道:「我只是給個建議,到底行不行,我說了又不作數。」

  只是聽那言外之意,這胖子肯定有一大筆私房錢?

  篤定文廟那邊,掘地三尺,都未能全部搜刮殆盡?還是說在家鄉那邊,生前曾經藏寶無數?

  胖子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伸手抓住鐘魁的骼膊,說道:「鐘魁,你得給我句準話。」

  突然間庾謹總覺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管胖子如何思量,都沒有半點頭緒可言。

  察覺到身邊胖子的心境變化,鐘魁問道:「怎麼了?」

  庾謹使勁晃了晃腦袋,「奇了怪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鐘魁眼神憐憫瞥了眼胖子,「你惹誰不好,偏要招惹裴錢。」

  庾謹將信將疑道:「那個小姑娘?我瞧著挺有禮數啊。」

  鐘魁笑道:「你信我一句,到了土地廟那邊,好好跟土地老爺敬香。」

  仙都山那邊,裴錢疑惑問道:「大師兄要出遠門?」

  崔東山點頭道:「帶上小陌,一同出海訪仙,碰碰運氣。」

  裴錢哦了一聲,不動聲色道:「師父那邊,若是問起,我會好好解釋的。」

  這就是心照不宣的同門之誼了。

  於是白衣少年與黃帽青鞋客,便放下手邊事務,聯袂風馳電掣去往海上,偷偷摸摸「揭老底」去了。

  ────

  騎龍巷。

  壓歲鋪子的箜篌,草頭鋪子的崔花生。兩根小板凳,一大一小並排坐。

  白髮童子開始暗示對方,自己與某某鋪子關係極好,可以幫忙購買胭脂水粉,打九折呢,多磨幾句,有機會八折優惠。

  崔花生終於忍不住了,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哪有你這麼可勁兒騙我錢的,我如今掙點錢也不容易啊。

  何況哥哥又不在身邊,雖說鋪子裡邊的趙登高和酒兒姐姐,都是好人,可終究是在異鄉討生活,沒個依靠,要是兜裡沒點私房錢怎麼成,結果一來二去,都給這個叫箜篌的白髮童子給拐去大半工錢。

  少女氣呼呼道:「你當我是傻子?」

  白髮童子笑嘻嘻道:「你也不傻啊。」

  今天白玄帶著姚小妍一起離開拜劍台,來到小鎮,不然她一個人不敢下山。

  姚小妍嘴饞了,要來壓歲鋪子這邊買些糕點回去,何況鋪子這邊,還有個師父要孝敬呢。

  白玄這個傢伙雖然說話不著調,但是做事情,還是有點門道和章法的。

  到了鋪子外邊,白髮童子站起身,雙手叉腰,哈哈笑道:「乖徒兒。」

  小姑娘笑呵呵道:「好師父!」

  瞧瞧,師徒雙方一家人,多相親相愛。

  白玄雙手負後,行亭裡邊的攤子已經好多天不開張了,最近當真在拜劍台那邊,好好修行,勤勉煉劍即便比不過那個除了練劍就完全不知幹啥的孫春王,比七八個姚小妍,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不馬上就要破境了?

  就來小鎮這邊晃蕩,誰敢惹白玄大爺?求你來,小爺我單挑無敵。三下五除二,飛劍嗖嗖嗖。

  可惜賈老哥如今不在鋪子,聽山門口那邊的右護法說了句,升官嘞。

  箜篌笑道:「呦,這不是白兄嘛。」

  白玄依舊雙手負後,點點頭,嗯了一聲,跨過門檻,開始視察鋪子的生意狀況。

  白髮童子與姚小妍問道:「為師丟給你的那七八本劍譜,練得咋樣了?」

  姚小妍苦著臉,「難學!」

  以為要挨訓了,不曾想白髮童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贊賞道:「好得很,隨師父。」

  當年歲除宮的女修天然,真要說修行資質的話,她與那個人,雙方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所以隱官老祖將這個小迷糊丟給自己,真是極好極好的。

  白玄彎曲手指,敲了敲櫃檯,對那個站在小板凳上的小啞巴說道:「阿瞞,帳簿拿來,我要查帳。」

  小啞巴神色木然,抬起頭,嘴唇微動。

  看口型,是個滾字。

  白玄哀嘆一聲,真是個小啞巴。

  白玄隨口問道:「石掌櫃人呢?」

  阿瞞繼續裝聾作啞。

  白玄不跟小啞巴一般見識,轉身去拿了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姚小妍,記在你賬上,我可不能陪著你白跑一趟。」

  門外姚小妍哦了一聲,開始掏錢。

  白髮童子滿臉欣慰,「不愧是我的好徒兒,做事情大氣磅礡!」

  「師父,你不去吃些糕點?就當是我孝敬師父的。」

  白髮童子瞪眼道:「師父再窮也不能窮了志氣……」

  白玄轉頭嚷嚷道:「箜篌老妹兒,要不要杏花糕?所剩不多了,你不要的話,我可就全吃了啊。」

  門外立即扯開嗓子答道:「給我留兩塊!」

  白髮童子突然轉過頭,街巷拐角處,來了個米大劍仙。

  身邊還有個神色木訥的小丫頭片子,好像是叫孫春王。

  風鳶渡船馬上就要在牛角渡那邊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米裕就過來喊白玄一同登船。

  白玄吃過了糕點,拍拍手,跟姚小妍告辭一聲,問她需不需要自己護送回拜劍台,小姑娘說不用,有師父呢。

  白玄離開鋪子,跟隨米裕一起去往牛角渡。

  到了渡船上邊,白玄才以心聲好奇問道:「死魚眼都跟著了,小迷糊咋個不跟我們一起去下宗?」

  米裕正色道:「是隱官大人點名要你參加下宗慶典。此外,暖樹,趙樹下趙鸞,還有姚小妍,他們可能都不會趕赴仙都山了。」

  郭竹酒和小米粒,如今混得很熟了,每天一起巡山一起看門,樂此不疲。

  白玄雙手負後,嗯了一聲,沉聲道:「果然隱官大人還是最器重我這個小小隱官。」

  米裕微笑點頭。

  白玄其實一直用眼角餘光打量米裕,「不會有詐吧?」

  米裕撇撇嘴。

  白玄猶豫了一下,「米裕,你得跟我發個誓,不是裴錢喊我過去的,不然我就回拜劍台練劍了!」

  米裕抬起一隻手掌,「我可以發誓,絕對不是裴錢找你的麻煩。」

  白玄哈哈大笑起來,「我還怕她不成?」

  米裕笑而不言。

  白玄這小子,擁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雲遊」。

  這把飛劍的「天授」神通,與姜尚真的一片柳葉,有異曲同工之妙,擅長以傷換命。

  如果是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占盡優勢。

  對付劍修尚且如此,對付其餘練氣士,就更不用說了。

  只可惜出身劍氣長城,反而雞肋,所以早年在避暑行宮那邊,只得了個「丙下」品秩。

  再加上本命飛劍的數量,比不過小算盤和小迷糊,因為納蘭玉牒擁有兩把本命飛劍,「杏花天」,「花燈」,攻守兼備。

  而姚小妍,則是九個同齡人中,唯一同時擁有三把飛劍的下五境劍修,「春衫」,「蛛網」,「霓裳」。

  別看被白玄取了個「小迷糊」的綽號,姚小妍才是九個劍仙胚子當中,那個最有希望穩穩當噹躋身玉璞境的劍修。

  反觀孫春王和白玄,雖說肯定會更早躋身金丹、元嬰,但是要說比拼破境的「順遂」和「安穩」,還是姚小妍更具優勢。

  所以可憐白玄大爺,至今還覺得自己「資質一般」,只是比起剛離開家鄉、遇到隱官大人那會兒的「資質墊底」,白玄已經有所後知後覺,白玄又不傻,先前在拜劍台那邊,跟著一撥同齡人一同煉劍,又有隋右邊偶爾指點,多多少少,知道了自己的資質,不差。

  風鳶渡船在長春宮渡口停留片刻,依舊是種夫子負責拉攏山上關係。

  米裕就沒下船,只是憑欄而立。

  渡船上,在柴蕪之外,又多了幾個差不多的孩子。

  沒有認任何人當師父的白玄。

  孫春王,暫時是寧姚的不記名弟子。

  還有米裕新收的弟子,何辜。

  孫春王還是性情孤僻,倒是白玄和柴蕪,好像比較性情契合,雙方話不多,但是經常聚在一起,一個喝茶,一個喝酒,有伴兒。

  米裕還是很看好孫春王的,天賦好,還努力,修行路上喜歡跟自己較勁,就是不知道這個小姑娘,跟孫巨源有無關係。

  在被隱官大人帶來浩然天下之前,米裕根本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劍仙胚子。

  不過也正常,當年劍氣長城的最年輕一輩,當然是寧姚領銜。

  除了陳三秋、董畫符他們這個小山頭,還有齊狩他們又是一撥,此外還有高野侯,龐元濟。

  雖然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卻太過光彩奪目了,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年份。

  再年輕一些,就是「小隱官」陳李,郭竹酒他們了。

  原本白玄、孫春王這些孩子,照理說是與陳李一個輩分的。

  如果不是那場戰爭,這些孩子,再過個幾年十來年的,就該輪到他們守關,負責待客外鄉劍修了。

  一間屋子裡邊,作為東道主的柴蕪,提起酒壺,朝白玄和何辜晃了晃,大概是詢問要不要一起喝酒。

  白玄抬了抬手中茶壺,何辜擺擺手,柴蕪就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何辜問道:「白玄,首席供奉,跟掌律祖師,哪個官大?」

  落魄山那邊,周肥,長命姐姐,也顯現不出誰官大。

  而下宗仙都山,米裕是首席供奉,崔嵬是掌律。

  九個孩子中,個頭最高的何辜,本命飛劍名為「飛來峰」,飛劍的本命神通,類似五岳山君的搬山填水。

  何家在劍氣長城不算豪門大族,所以沒能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有個宅子,但是底蘊不淺,祖上劍修,皆隸屬於刑官一脈。

  等到豪素擔任最後一任刑官,反正有等於沒有,形同虛設,何辜腰懸一把短劍「讀書婢」,是祖傳之物。

  白玄翹著二郎腿,說道:「如果按照霽色峰那邊的座位安排,是首席供奉地位清貴一些,不過掌律祖師實權更大些,算是各有高下吧,也很難說誰官更大。」

  船頭那邊,米裕趴在欄桿上。

  聽崔東山私底下說起一事,那座密雪峰,唯有劍修可以崖刻。

  米裕已經開始期待一百年後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

  宗師輩出,劍仙雲集。未來可期,將來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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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5 01:38:2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九十九章 鄰居

  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游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芸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周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於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麼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後,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面是與那黃衣芸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遊歷,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夥計也都繞過櫃檯,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櫃,雙方對視一眼後,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裡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係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倖,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餘裡,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後,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遊歷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倖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麼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曆,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麼?」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占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於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鑒,葉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折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彩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餘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彩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穀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個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里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遊,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只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為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芸芸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只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芸芸這邊抱怨個不停。

  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別想離開書齋和蒲山了。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麼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

  山主糊塗啊。

  山主你別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於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麼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呵呵,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只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面對陳平安,偏不去執著於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芸芸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麼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只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的臉色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為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為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為難。」

  然後薛懷幫著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痴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後生,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於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裡,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就在等著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了。」

  葉芸芸沒有搭話,只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

  「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著,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老夫子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芸芸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著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與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芸芸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為年輕,家鄉的武聖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訴,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芸芸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並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駛入雲海之時,四周水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

  老嫗白髮蒼蒼,身形佝僂。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雲駕霧,為大地山河行雲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

  一旁少女雙手拎著一隻手爐,因為體型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製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煙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顔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芸芸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復國?」

  不然以舊大源王朝的底蘊,經過這麼些年的休養生息,怎麼都不至於如此民生雕敝,死氣沉沉。

  她愈發覺得雲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搜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嘆息一聲,為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為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為皇帝,裂土立國,而大淵袁氏,當年也是桐葉洲,為數不多敢於「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後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別集結大軍,抵禦如潮水一般席捲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塗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於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並論了。

  舊京城遺址在內,淪為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衝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霉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餘力派遣供奉開道,帶著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屍骸,耗費了大量的符籙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澤野修,會打著「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穫,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牆,淪為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們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後得些分紅。

  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裡,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就要遠離鬼城至少百餘里。

  葉芸芸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芸芸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於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綉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於群山之巔的壯舉……

  葉芸芸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過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芸芸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為,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後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於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芸芸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著城內陰靈年復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於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複、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闢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夠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才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污濁轉為清靈。

  只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升境,更別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只是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讓葉芸芸覺得頗為奇怪,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污穢之意卻不重。

  老嫗與少女心聲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些好感,也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那虛銜的客卿,別當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老嫗也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其實最好她們還是乾脆投靠了蒲山雲草堂。

  黃衣芸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桿子將自己和醋醋一並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是老嫗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幾千里路途,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別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只是老嫗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風不正,來個「物盡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與仙師之間那些雲波詭譎的勾心鬥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

  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於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於落個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下場。

  莫說是黃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為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為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嫗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著醋醋在蒲山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麼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虯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才可以嫻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半功倍,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老嫗伸手乾枯手掌,輕輕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密事,老嫗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於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只說淡淡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强行打開禁制?

  作為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於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老嫗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裘瀆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芸芸隻字不提,老嫗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而那仙都山,卻是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後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老嫗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著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老嫗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為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只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於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為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彩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梁上君子。

  兩人之間的橫梁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乾炒黃豆。

  寒酸書生拈起一顆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裡,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梁。」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梁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於此。」

  正是鐘魁與姑蘇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閒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

  才讓城內衆多陰靈的神志,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於淪為凶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了。

  胖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咽下,「鐘魁,為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鐘魁從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裡邊裝著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面就請人幫忙的,心裡邊過意不去。」

  鐘魁拈起其中一枚花錢,呵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胖子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絕,沒面子吧?」

  見那鐘魁投來視線,胖子立即補救,「見外了不是,咱倆誰跟誰,像我這種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樣在那邊真情流露。」

  鐘魁說道:「其實就是因為明知道他會答應,而且會毫不猶豫,我才為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開口,什麼時候開口。」

  胖子喟嘆一聲,「理解理解,就像我見著了陳兄弟,也沒有跟他開口討要什麼供奉客卿,咱哥倆就是臉皮薄,其實出門在外,頂吃虧了。」

  鐘魁微微皺眉,「這撥人竟敢在城內留宿,要錢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們那裡曉得內幕嘛,因為那個存在,只會覺得此地安穩,殊不知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這座鬼城內,約莫是怨氣太重的緣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頭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謂的陰宅厲鬼、遺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殘多了,最大問題,還是這頭鬼物,就像一個天資卓絕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著吞食同輩,已經悄悄結金丹,而且行事極為謹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來,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撥陽間人,尤其是魂魄滋養的練氣士和精血旺盛的純粹武夫,再給它撈著幾本鬼道秘籍,嘿,估計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氣候了,再將一座鬼城煉化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無礙,隨便換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跡,就大海撈針了。

  不然鐘魁也不會帶著我姑蘇大爺在此停步嘛。

  斬妖除魔,責無旁貸。

  鐘魁喝完一壺酒,讓胖子收起菜碟,輕輕躍下,如飛鳶掠出大堂,在建築屋脊之上蜻蜓點水,再驀然降落身形,在一處女子閨房外的美人靠那邊落座,遠遠看著這處府上一座書樓外的庭院內,有一伙撿漏客,總計十數人,半數正在這邊挖地三尺,其餘在府上搜尋地窖、枯井和夾壁密室,人人忙碌異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練氣士,也有江湖武夫,後者大多披掛甲胄,都是就近撿取,或背弓、臂弩,或懸佩一把銅錢劍,還有人背著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繫鈴鐺,手持照妖鏡,顯然是有備而來。

  府門外還停著幾輛獨輪車,因為驢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壇銀子,頓時歡聲如雷。

  其中一位面黃肌瘦的年輕人,突然說道:「可以再試著再往下挖一兩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罎子,一打開,皆是更為值錢的珠寶財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這府邸形制,告老還鄉之前,怎麼都該是位列中樞的三品京官,結果就只積攢下這麼點家當,真是個清官老爺,若是有幸成為寡人的愛卿,怎麼都該追封一個文字頭的美謚。」

  院子那邊,一個年約三十的貌美婦人,身材略矮小,卻艶麗驚人,材質潔白,又因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顯得曲線玲瓏,肌膚勝雪,只見她秋波流轉,嗓音嬌膩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穫,你能額外多拿一成。」

  年輕人與那婦人作揖致謝。

  胖子趴在美人靠欄桿上,伸長脖子,兩眼放光,小聲嘀咕道:「這位姐姐,真是舉止煙霞外人,令寡人見之忘俗。」

  府上其餘人等也紛紛趕來院落這邊,其中有人捧著一枚碩大的火畫圖葫蘆,關鍵是還帶柄,品相極好,那人與婦人笑問道:「夫人,這玩意兒,是不是你們神仙用的靈器?」

  婦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來的那麼多山上靈器,沒好氣道:「只有這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富貴門戶,才會當個寶,值幾個錢,你得問古丘,他是行家裡手。」

  年輕男子說道:「找個識貨的文人雅士,興許值個三四百兩白銀,但是在仙家渡口賣不出價格。」

  那人便看了眼婦人,伸出一隻手掌,笑嘻嘻沿著葫蘆摸了摸,這才將葫蘆隨手丟出,重重砸在牆上。

  婦人拋去一記媚眼,「死樣。」

  年輕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說半句。

  婦人神色頗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撿了個寶貝,年輕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國織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極好,不然他們這次入城,只會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估計收穫最少減半。

  又有人提著一隻大麻袋蹲在臺階底部,翻翻撿撿,讓那古丘一一驗明價格,值錢的就留下,不值錢就砸碎了,他摸出一隻口大沿寬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鷺鷥紋,不知用途,只是瞧著可能值點錢,與那年輕男人問道:「是花瓶?」

  「渣鬥。」

  「啥玩意兒?」

  「不值錢。」

  臺階頂部,有個披掛甲胄的魁梧漢子坐在一張花梨交椅上,雙手拄刀,臉上疤痕縱橫,相貌頗為猙獰,腳踩一塊落單的楠木對聯,先前那個古丘說此物頗為值錢,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壇宗師的手筆,若是成對,至少能賣個五六百兩銀子。漢子受不了自家婦人與這個小白臉的眉來眼去,就一腳將其踩得開裂了。

  漢子看了眼天色,沉聲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們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時分,來到這座舊州治所,找些從幾撥譜牒仙師們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極為順遂,相較於同行在其它幾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經交待了不少性命,他們反而至今還沒有什麼大的折損,城內只有一些夜中徘徊遊蕩的孤魂野鬼,他們挑選了一處州城隍廟作為棲息之地,鬼物在夜間都不敢怎麼靠近。

  不過半年功夫,滿打滿算,折算成神仙錢的話,已經掙了小一顆穀雨錢了。

  鐘魁瞥了眼城內一處小宅,有少女獨倚桃樹斜立,人面桃花。

  在這冬末時節,桃花開滿枝,當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覺到了鐘魁的視線,嬌羞不已,姍姍而走,當她挑起簾子,回首破顔而笑。

  鐘魁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與庭院內衆人喊話道:「喂,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們就乾脆點,反正沒少賺,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數人如臨大敵,劍拔弩張,都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閣樓,只看到一個文弱書生,身邊跟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漢子,轉頭望向鐘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練氣士使勁搖晃鈴鐺,再高高舉起古銅鏡,借著夕陽光線,照射向那兩個不速之客。

  古鏡光亮在鐘魁臉上亂晃,鐘魁微微轉頭,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們城內有鬼物,早就盯上你們了,伺機而動。」

  胖子翻了個白眼。

  那修士輕聲道:「不是妖物鬼魅。」

  婦人望向那氣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呦,又是個窮書生哩。

  那個丟了火畫葫蘆的漢子,看著美人靠那邊趴著的胖子,大笑道:「年關了,還敢跑出豬圈瞎晃蕩?是擔心咱們這撥兄弟在城內伙食不好?」

  「年輕人脾氣不要這麼大嘛,說話怪難聽的。」

  庾謹站起身,從婦人身上收回視線,「四海之內皆兄弟,出門在外,有緣碰著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語傷人。」

  鐘魁瞥了眼胖子,怎麼脾氣變得這麼好了。

  以往遇到類似事情,有自己在身邊,不敢胡亂傷人,但是絕對會過過嘴癮的。

  看來是在仙都山那邊漲了記性。

  鐘魁最後視線停留在那個與常人無異的「古丘」身上,以心聲說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樹之少女,其實是頭金丹境的倀鬼,而這個年輕男子,才是這座鬼城的正主。

  年輕男子抬頭望向鐘魁,以心聲說道:「都是些該死之人,聽說在你們山上,有個說法,叫神仙難求找死人。」

  鐘魁搖頭道:「斷人生死,哪有這麼簡單,你如今連城隍廟都『坐不穩』,功德簿也翻不動,不要太過自信了。」

  年輕男子不再言語,猶豫過後,點頭道:「那就帶著他們出城便是。」

  鐘魁笑問道:「都不先問過我的身份,再試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輕人搖頭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嘖嘖稱奇道:「如此會聊天,當鬼可惜了。」

  然後胖子火燒屁股一般,蹦跳起來,「哎呦喂,陳山主怎麼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我就說嘛,怎的一座鬼氣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氣縹緲了,原來是陳山主大駕光臨……」

  言語之間,已經腳尖一點,兩百多斤肉,輕飄飄離地,單手撐在欄桿上,靈巧躍出女子閣樓,一個龐然身軀,在庭院臺階那邊落地無聲。

  原來是有一襲青衫長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漢子的椅背那邊,低頭看著那塊已經被踩碎裂的楠木對聯,再掃了幾眼臺階下邊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們這麼當包袱齋的?

  多打造幾輛獨輪車,能耗費多少工夫?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與鐘魁解釋道:「剛好路過,見你們在這邊,就趕過來看看了。」

  鐘魁埋怨道:「有你這麼閉關養傷的?」

  胖子立馬不樂意了,轉頭與鐘魁瞪眼道:「放肆!你怎麼跟我陳兄弟說話呢?!」

  鐘魁氣笑道:「真是個大爺。」

  胖子大義凜然道:「我不幫襯自家兄弟,不然還骼膊肘拐向你這個外人?」

  陳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過猶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虛心道:「陳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隨口言語,都是千金不易的經驗之談。」

  庭院一群人如墜雲霧。

  尤其是那個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紋絲不動,大有淵渟岳峙的宗師風範。

  因為背後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男子,一隻手輕輕抵住椅背,都不是這位六境武夫不敢動,而是試過了,根本無法動彈絲毫。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古丘」,先前在雲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不對勁,只是有鐘魁在場,無須擔心什麼。

  抬頭看向鐘魁,陳平安笑道:「還好意思說庾謹是個大爺,還得我求你請你求我幫忙啊?」

  鐘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過後,容我挑個日子。」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繼續趕路了。」

  鐘魁擺擺手。

  一襲青衫在原地憑空消失。

  彩船飛渡。

  一個下墜飄落在江水中,同時渡船縮小為一條烏篷船大小,原來是到了一處形勝之地,兩山束江,崖壁險峻如刀削,依稀可見鑿痕,從上遊行船下水,進入峽谷內,光線驟然晦暗,如入鬼門關。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處突兀而起,如一尊遠古山靈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龐然身軀硬生生劈開江水,一分為二。故而被當地船夫舟子,視為畏途。

  薛懷笑著介紹道:「秋冬枯水時,還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時節,水勢跌宕,舟船快若箭矢離弦,很容易以卵擊石,船毀人亡,不然就是與逆流而上的船隻迎頭相撞,尤其是洪澇,江水洶湧,直奔這塊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掛虹,經驗再老道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懷喜好遊歷名山大川,之前來過此地,特意挑了個洪水爆發的明月夜,老夫子腳踩一葉扁舟,被當地百姓誤認為是仙人了。

  葉芸芸問道:「有此巨石屹立攔江,是水運一大障礙,當地朝廷就沒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廟,幫著壓水運平水脈?」

  薛懷搖頭道:「別說自古就沒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廟,就連當地土人,都沒有誰敢擅自籌建不合禮制的淫祠,說這是山神與水神老爺打架呢,建造祠廟,不管是一座還是兩座,無論祭祀山神水神,好像都不合適,不過當地郡縣官員,上任之初,都要來此連同公文一並投入牛馬「祭水」,以求庇護。」

  葉芸芸疑惑道:「怎麼瞧著與那歷史上的灩澦堆有幾分相像?」

  薛懷贊嘆道:「還是師父博聞强識,若不是師父提起,我還真不會往灩澦堆那邊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灩澦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處,以紅漆榜書銘刻「龍門」二字。

  葉芸芸說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開鑿出一處立錐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後專等洪澇大水時分,可以在此遞拳,打熬筋骨。」

  薛懷試探性問道:「我去跟當地朝廷聊一聊?」

  花錢買。

  自己這位師父,反正常年黃衣裝束,不施脂粉,從來不喜華美衣飾,花錢一事,與尋常女子,大不一樣。

  葉芸芸轉頭望向老嫗,「裘嬤嬤,水中可有古怪?」

  老嫗笑著搖頭道:「其實並無水裔怪異作祟,就是一塊天外飛石,湊巧墜入江水,就此扎根了。不過好像在那江底石根處,有高人以幾條鐵煉釘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願意其他仙師得利,不過這塊巨石,品秩不高,煉造不出什麼好東西,只是因為材質特殊,極為沉重,一般術法和兵刃,很難開鑿采石,容易鋒刃開卷,而且鑄造出來的兵器,價值一般,不划算。」

  舊虞氏王朝歷史上,確實有那欽天監堪輿地師,奉命來這邊有過一場勘驗,得出的結果,跟裘嬤嬤的說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頭極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這類天外飛石鑄造、煉製而成,有那百煉、千煉的差異。

  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鎮國寶刀,就是如此,只會是材質本身要高出許多。

  「所以唯一的用處,就是將其連根拔掉搬遷走,拿來當一整塊的風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練氣士,若無搬山之屬的精怪、符籙甲士幫忙,也很難挪動這座小山,聽聞虞氏歷代皇帝都算簡樸,不願興師動衆,將其徙往京城。」

  一個修長身形落在山崖之巔,當年輕女子遙遙看到了黃衣芸一行人,她小有意外,立即御風落在岸邊,輕輕挪步,剛好與那條彩船「並駕齊驅」。

  裴錢推算時間,葉芸芸也該到那墨線渡了,小師兄崔東山在出海之前,讓她來這邊候客,等不著也沒關係,說自己相中了一塊江石,大師姐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將其搬遷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經跟管著這片地界的人談好價格了。

  在渡口那邊,裴錢未能見著黃衣芸,不曾想會在這邊偶遇。

  裴錢抱拳打過招呼後,問道:「葉山主是相中了這塊江心巨石?想要搬遷回蒲山?」

  葉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錢赧顔一笑。

  「離著蒲山太遠,沒什麼想法。」

  葉芸芸說道:「你怎麼搬走?」

  此地離著仙都山還有不短的路程,搬山遷峰一事,門檻很高,除非是出動搬山、攆岳之屬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斬斷山根,此外還要熟諳符籙、陣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帶水,負擔極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現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遷徙巨石,船上的裘瀆倒是還有些手段,可要說登岸後,就十分棘手了,即便現出那老虯真身,其實也不算輕鬆。

  裴錢的回答極為簡明扼要,就兩個字,「扛走。」

  葉芸芸笑著點頭,「你忙,我們自己再逛一會兒,就會去仙都山。」

  裴錢在岸邊停步。

  一條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

  只是葉芸芸一行人轉頭望去。

  只見那裴錢躍入江中,幾個眨眼功夫,便江水激蕩,水底有悶雷震動的聲響。

  片刻之後,幾條鐵煉被女子隨手捏斷,她再在河床底部鑿出一個大坑,雙手托住整座江石,往上舉起,將一座小山硬生生拋向空中,再一拳遞出,將那下墜之勢的巨石重新抬高百餘丈,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來到小山一側,御風懸停,掄圓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雲海中又向前翻滾出百餘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虛前衝,一個腦袋歪斜,肩膀挑起小山十數丈高,女子再重新來到後方,又是一掌遞出……

  就這麼連人帶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老嫗咽了咽口氣,小姑娘家家的,哪來這麼大的氣力?

  莫不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資質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葉芸芸笑問道:「薛懷,還要不要與她問拳了?」

  純粹武夫,同境皆同輩。

  那麼薛懷和裴錢,各自作為葉芸芸和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在師父之前率先問拳,切磋一場,很正常。

  何況薛懷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著與裴錢問拳而來,想要確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懷苦笑道:「好像怎麼看都是自討苦吃。」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裴錢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極沉之外,拳法當中還得蘊藉巧勁,不然一拳遞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無數。

  葉芸芸忍住笑,「支撐二十拳?」

  薛懷深呼吸一口氣,「爭取至少十拳!」

  在裴錢搬山途中,一襲青衫在雲海中現出身形,裴錢剛轉過頭想要說話。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

  裴錢咧嘴而笑,點點頭,繼續出拳,當然不會。

  陳平安也就是嘴上這麼說,其實真正想要說的心裡話,是讓裴錢中途不妨偷個懶,多換幾口純粹真氣,沒事的。

  嚴師。慈父。

  就像兩個身份在打架。

  既覺得裴錢能夠一鼓作氣,做一件事,有始有終,很好。

  可內心又希望已經長大的弟子,偶爾學一學當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孩子在年少時百般辛苦,不就是為了長大後不那麼辛苦嗎?

  此間滋味之複雜,不足為外人道也。

  陪著裴錢走過了百餘裡雲海路程,陳平安終於停步說道:「師父還有點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錢脫口而出道:「師父放心,不會衝撞沿途山水神靈的,遇見一些個高山,若是腳下有那城隍廟之類的,都會早早繞路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

  是自己以前管得太嚴了?

  是的吧。

  裴錢身形遠去,又遞出一拳後,轉頭望去,師父竟然還站在原地,見著她轉頭後,笑著遙遙揮手。

  墨線渡。

  大雨滂沱,如龍君潑墨。

  也像是當年的黑炭小姑娘,拿著毛筆描字,到最後不見文字,只有墨塊了。

  有一襲青衫,頭戴斗笠,披掛蓑衣,男子腳步匆匆,在一處店鋪外停步,摘下斗笠。

  裡邊的青年掌櫃,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魚化龍手把件,客人在門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問道:「能否借寶地避個雨。」

  青年點點頭,「隨意。」

  瞥了那蓑衣男子幾眼,對方裝模作樣,打量起店鋪內那些明碼標價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實在懶得兜圈子,「是見我敬酒不喝,便請我喝罰酒來了?」

  由此可見,那座蒲山雲草堂,也是些沽名釣譽之輩,果然這些個山上修士,就沒幾只好鳥。

  一洲仙府,唯獨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話,自己便願意去那邊,給啥就當啥,頭銜隨便給,絕無二話。

  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師堂某位上五境祖師,親自來墨線渡請自己出山,他也勉强願意當個客卿之類的。

  不然桐葉洲此外仙府門派,他還真沒興趣,什麼山上君主金頂觀、山中宰相白龍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客人笑著反問道:「掌櫃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這位蒲山仙師,既然這麼喜歡兜圈子,怎麼不乾脆多逛幾趟墨線渡,何必在我這小鋪子躲雨?」

  那客人笑道:「掌櫃誤會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來我這個小鋪子買東西?」

  陳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是想要親眼見過這位元嬰境修士之後,如果可行,就嘗試著邀請對方擔任太平山的護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的山門口,書院儒生楊朴,說起過一件事,有個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稱來自墨線渡,姓於名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外鄉修士只是在山門口那邊敬了三炷香,再與楊樸閒聊了幾句,就離開了,只是讓楊樸遇到事情,可以飛劍傳信墨線渡,他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陳平安翻閱過一份諜報,是崔東山親力親為,將仙都山周邊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個底,一役記錄在冊,除了墨線渡,還有舊虞氏王朝境內的所有鬼城,崔東山都走了一遭。

  而且按照崔東山的安排,師弟曹晴朗極有可能會更換身份,重新去參加科舉,在那個馬上就可以統一的新虞氏王朝那邊,先撈個連中三元,之後曹晴朗就會在廟堂為官,一步步仕途升遷,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怎麼都得讓先生的先生,開心開心」。

  于負山懶洋洋道:「有話直說,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趕客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道友願不願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蔥?」

  于負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人說話衝,你別介意,不愛聽就別聽。」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個小小龍門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這個元嬰境的修道之路?

  再說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顆銅錢的關係,有何資格指手畫腳。

  陳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經知曉一事,黃庭已經從五彩天下返回桐葉洲,如今就在小龍湫那邊做客,相信她很快就會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門。」

  于負山皺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個不看山水邸報的。

  陳平安點頭道:「確有此事。」

  于負山問道:「為他人作嫁衣裳,圖個啥?」

  陳平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

  于負山想了想,眼神古怪,問道:「你們是道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朋友。」

  于負山哦了一聲,恍然道:「那就是未來道侶嘍?」

  這位駐顔有術的老元嬰水裔,嘖嘖道:「這算不算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趁虛而入?」

  然後這位掌櫃補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個沒能考入書院的半吊子讀書人吧?」

  陳平安笑著不言語。這種事情,越解釋越誤會。

  道友這麼會聊天,難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

  足足三千年光陰,才從龍門境熬出個元嬰境。

  先前也就是幸虧黃衣芸度量大,沒有計較那個玩笑。

  不然單憑他的元嬰境修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說體魄堅韌程度,受限於大道根腳的先天門檻,只能說實在一般,很一般,葉芸芸先前要是脾氣差一點,這條負山魚,還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于負山問道:「你真跟那黃庭是朋友?」

  也對,一個龍門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黃庭。

  陳平安點頭道:「早年遊歷桐葉洲,曾經有幸見過太平山老天君。」

  于負山沉吟不語,考慮良久,說道:「若是能夠讓黃庭來這邊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後作何打算,我得與黃庭聊過再說。」

  陳平安笑道:「負山道友老成持重,理當如此。」

  于負山剛要詢問對方姓名、師門,就見對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開國年號古磚的硯臺,轉頭笑問道:「能不能打五折?」

  于負山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五折?你怎麼不搶啊?

  不曾想那個蓑衣客就開始掏錢了。

  一條彩船已經臨近目的地,葉芸芸可以清晰見到那座舊山岳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頭,除了檀溶一事,其實還有個更難以啓齒的活計,在她動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東海婦的水府,結果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煩,那位突然犯花痴的水神娘娘,開始撒潑耍賴了,非要讓葉芸芸帶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詩箋圖譜,人物出塵,水木淡靜,花色複雜,印製極美,可謂窮工極妍。說是見著了那位隱官大人,一定要讓對方幫自己,與風雪廟大劍仙魏晉討要一份簽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擱個十年,一甲子,都是無所謂的,額外多出的彩箋,就當是她與隱官大人的謝禮了。

  老嫗以心聲問道:「葉山主,那位陳劍仙的宗門選址,是不是有點……馬虎了?」

  環顧四周,不管老嫗怎麼看,都是個不不適宜拿來開山立派的貧瘠之地。

  真算不上什麼鐘靈毓秀的形勝之地。

  山運一般,水運稀薄,天地靈氣更是只比所謂的「無法之地」稍好幾分。

  葉芸芸笑道:「當年我們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窮山惡水,也跟這邊是差不多的光景了,都是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

  見黃衣芸不願多說,老嫗也就不繼續刨根問底了。

  一些宗門的金丹開峰,估計都不輸此地氣象。

  除非……對方早已搬徙山岳,牽引江河,無中生有,並且當下已經施展了某種障眼法?

  仙都山這邊的待客之人,是裴錢跟那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其實之前在家鄉茶棚裡邊都打過照面了。

  老嫗對這個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錯。

  只是未能瞧見陳劍仙與那個崔仙師。

  密雪峰山中,待客簡陋,只不過葉芸芸一行人對此也全然無所謂。

  薛懷在登山途中,試探性詢問裴錢,雙方能否找個機會問拳一場。

  裴錢笑著說得問過師父,只要師父點頭,就沒問題。

  老嫗安置好醋醋的住處後,就去找到葉芸芸,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想要去周邊地界遊歷一番。

  葉芸芸當然沒意見。

  老嫗離開密雪峰後,便隱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遠遊。

  來到一處海陸交界處,誰能想像這處雖然臨海卻常年乾旱地界,正是大瀆龍宮藏身處。

  憑藉一件秘寶,打開禁制後,遊覽大瀆龍宮舊址,老嫗睹物傷人,處處瓊樓玉宇,了無生氣,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處府邸,昔年何等熱鬧,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座上賓中,水仙無數,山君如雲,老嫗站在門口,難免黯然神傷,暗自飲泣。

  上古時代,四海龍君,職掌天下水運,海中蛟龍,手持龍宮秘制淨瓶,去往陸地行雲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

  在那些歇龍石上,盤踞休憩。

  俱往矣。

  裘瀆沒有立即搜羅奇珍異寶,翻檢諸多寶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淚水,去往大瀆龍君的大殿。

  老嫗在門檻外,幽幽嘆息一聲,老嫗猛然抬頭,見那一張龍椅腳下的臺階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一襲雪白長袍,就那麼坐在臺階上。

  老嫗還以為自己是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樓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就確定了對方確是真人,老嫗頓時嗓音尖銳,怒斥道:「誰敢擅闖龍宮禁地?!」

  只是下一刻,老嫗便心生悲傷。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這句話,不是該我問你嗎?」

  她居高臨下,神色倨傲,一雙雪白眼眸,充滿了不屑,依稀可見條條金光流轉,宛如無數尾金色蛟龍游曳兩口古井深淵中。

  一條元嬰境的老虯,嗓門倒是不小,中氣十足,讓她沒來由想起昔年小鎮水井邊的長舌婦們。

  老嫗皺眉道:「老身是這處大瀆龍宮舊人,姑娘是?」

  上古時代,天下龍宮,以四海龍宮為尊,此外還有十八座大瀆龍宮,而陸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後綴以「長」字,例如錢塘長,西湖長等。

  等級森嚴,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說龍柱一事,便大有講究,分別雕繪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龍柱顔色,又有明確禮制,按照遠近親疏,又分出金黃正色,絳紫、碧綠色,墨色等,像這座大殿的梁柱盤龍,就是四爪,碧色,這就意味著此地龍宮之主,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並非昔年四海龍君一脈的正統後裔。

  那年輕女子打了個哈欠,調侃道:「你自己都說是舊人了,那麼再來這邊做什麼,偷東西?」

  裘瀆老臉一紅,有些心虛。

  那個身份不明卻能進入大瀆龍宮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獨占所有的舊藏寶物,好像也沒有跟老嫗閒聊的興致。

  雖然她沒能擔任陸地水運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廟那邊,承諾一事,天下龍宮遺跡、舊址,之前已經被發掘、被各路仙家勢力占為己有的,不許她翻舊賬,上門索要了。

  與此同時,所有尚未解禁、依舊處於塵封狀態的龍宮,無論規模大小,無論規格高低。

  都歸她所有。

  例如此地。

  其實之前她就來過一次,卻沒有挪動任何物件。

  只是被她當做了一處避暑納涼的歇龍石。

  護送浩然兵力去往蠻荒天下,水神走鏢一事,並不算太過輕鬆,她這次算是公務間隙,來這邊歇口氣。

  裘瀆見那年輕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幾眼,最後她單手托腮,支頤而笑,神色柔和幾分,「在某些所謂的奇人異士手上,吃過大苦頭?說說看,當年你犯了什麼忌諱。」

  老嫗默不作聲。

  不願揭自己的短,何況她也不敢背後編排龍虎山天師的不是。

  女子嘖嘖而笑,「不過是一張龍虎山道士的符籙,就把一條五千年老虯的脊梁骨給壓斷啦?骨頭這麼軟,難怪會跑回主人家中偷竊,是打算將龍宮珍寶送給哪位山上高人?說來聽聽,還是我來猜猜看?」

  她一挑眉頭,好像突然就就興趣盎然了,「是南邊玉圭宗的韋大劍仙?還是北邊金頂觀的杜真人?」

  老嫗見對方口氣比天大,便愈發犯怵,就想要找個由頭,先撤出龍宮舊址再做長遠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這麼喜歡裝聾作啞?」

  一隻白晰如玉的手掌,輕輕一拍臺階,漣漪陣陣,大殿之內漾起一圈圈碧綠幽幽的精粹水運。

  老嫗卻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驀然七竅流血,伸手捂住雙耳,喉嚨微動,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那個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這不就遂願了?」

  年輕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輕輕拍打膝蓋,譏笑道:「天下蛟龍後裔,辛苦熬過三千載寒暑,終於苦盡甘來,龍門爭渡,好做那魚龍變?!我倒是很想在龍門之巔,與你們挨個問過去,三千年來,到底是怎麼個辛苦,如何的不容易。我看那大伏書院的程山長,還有風水洞那條老蛟,我看都很會享福,怎麼就『熬』了,熬了個什麼?」

  見那老嫗匍匐在地,幹嚎中帶著嗚咽。

  女子怒氣衝衝,「聒噪!」

  老嫗被迫現出真身,盤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虯身軀,如承載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臺階,抬起腳,踩在老虯巨大頭顱的額上,神色玩味,「還偷不偷東西啦?」

  老虯終於後知後覺,眼中綻放出異樣光彩,「是你?!」

  年輕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東西,終於認出我的身份了?」

  老虯激動萬分,忍著劇痛,一雙大如燈籠的眼眸中,淚水瑩瑩,以上古蛟龍獨有的言語,沙啞顫聲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見真龍,萬幸,雖死無悔……」

  稚圭卻毫不領情,加重腳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腳下那頭老虯竟然當真沒有半點悔恨,既不祈求饒命,眼中也沒有半點不甘,偌大的老虯頭顱,反而擠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開禁制,就急匆匆趕來偷東西是吧,說說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師邀功,搖尾乞憐,好換取前程?」

  老虯如實答話,不敢隱瞞。

  稚圭問道:「崔東山?仙都山?離這兒有多遠?」

  大殿門檻那邊,有人幫忙答道:「不算遠。」

  稚圭抬起頭,望向門口那個傢伙。

  她神色自若,實則心頭微震,怎麼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覺到對方的氣息?

  對了,是家鄉那個喜歡胭脂水粉的娘娘腔!

  才讓這個傢伙如此大道親水。

  呵,真是陰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個鄰居啦。

  那人始終站在門外,說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踩踏老虯額頭的那只腳,笑嘻嘻道:「我當是誰呢,這麼大的官威。」

  老虯沒了那份好似浩蕩天威的大道壓制後,立即恢復人形,踉蹌起身,轉頭望向門外那邊,竟是那位陳劍仙?

  接下來一場對話,讓老嫗既心驚膽戰,又摸不著頭腦。

  「這麼喜歡管閒事?」

  「那也得有閒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這樣啊。」

  「你倒是沒兩樣。」

  然後門內門外,昔年鄰居,兩兩沉默。

  但是老嫗卻在剎那之間,察覺到了一股濃重如水的殺機,竟是直接讓一條元嬰境老虯都覺得窒息。

  一位飛升境的人間真龍?

  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

  雙方到底是什麼關係,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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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5 01:38:5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章 一劍跨洲

  桐葉洲大瀆龍宮遺址,殿內白衣女,門外青衫客。

  兩位鄰居在異鄉重逢,卻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融洽氛圍。

  在那寶瓶洲落魄山,主峰集靈峰竹樓,一樓牆壁,長劍在鞘,劍氣宛如壁上龍蛇飛動。

  驀然劍光一閃,出鞘長劍轉瞬之間便離開落魄山,劍氣如虹,倏忽間掠出大驪北岳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來不及幫忙遮掩劍光氣象,所幸長劍破空速度極快,人間修士至多是驚鴻一瞥,便了無痕跡。

  魏檗站在披雲山之巔,難免憂慮,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斂。

  朱斂只是笑著給出一個簡單答案,沒事的,都會過去。

  魏檗稍稍放心幾分,確實,即便是在他鄉,陳平安身邊既有崔東山,還有小陌先生。

  大瀆龍宮主殿內,裘瀆上次在敕鱗江畔的茶棚內,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劍仙的真實境界,老嫗只是單純覺得一位劍修,既然膽敢與一條真龍對峙,而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怎麼也該是一位仙人境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飛升境。

  不然在這近海的龍宮舊址內,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對上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稚圭笑眯眯問道:「老婆姨,我跟這位劍仙真要打起來,你打算幫誰?」

  老嫗毫不猶豫道:「老身願受真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醋醋要是能夠跟隨這條真龍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資質極好,若是能夠將水法修行到極致,將來莫說是開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巔,也不是絕無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火法公認當世第一,就能將同樣是飛升境的淡淡夫人,從頭到尾壓制在淥水坑內當縮頭烏龜。

  陳平安啞然失笑。

  一個真敢問,一個也真敢接話。

  你們在這兒過家家呢。

  不過那老嫗沒什麼殺心。

  被龍虎山天師以符籙拘押太多年,使得這條老虯,如今既無開宗立派的志向,也無證道長生的心氣,一切行事,更多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有靈衆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龍之屬,諸多特質尤其明顯。

  稚圭站在臺階底部,瞥了眼那條老虯。

  這個老婆姨,像極了家鄉那些挑水的長舌婦,色厲內荏,牆頭草見風倒。

  所以瞧著就愈發親切了。

  稚圭猛然轉頭望向一處,道心微顫。

  她再偏移視線,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門外的陳平安。

  如果說先前她是殺氣重於殺心,那麼現在就是殺心重於殺氣。

  怨氣在她心中,如野草瘋狂蔓延開來,沒有道理可講。

  就像在說,連你也要殺我!?

  門外陳平安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稚圭臉色鐵青,冷笑一聲,背對大門,緩緩走上臺階,來到那張龍椅旁,她轉過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由於當下龍宮舊址處於一種半開門狀態,就連裘瀆都察覺到了「門外」的那股磅礡氣息,老嫗一時間惶恐萬分,大驚失色。

  遙想當年,在那世間蛟龍掌敕按律去往陸地布雨的上古時代,老嫗還在此地擔任教習嬤嬤,大瀆龍宮就曾經遇到一場風波,有一伙劍仙聯袂問劍大瀆。

  只是那場聲勢驚人的問劍,所幸在東海龍君親自現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聲大雨點小,雙方並未造成什麼傷亡。

  青衫,姓陳。

  氣質溫和,出手果決。

  昔年就有這麼一位不知名劍仙,青衫仗劍,在浩然天下屬於橫空出世,誰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來歷,只知道斬龍一役之前,此人曾經在位於古蜀地界的那座蟬蛻洞天之內,單憑一人一劍,與一群劍修之間,有過一場領劍,在那之後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一蹶不振。

  老嫗突然間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是斬龍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稚圭嘖嘖笑道:「真像你的一貫行事風格。」

  永遠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從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個不犯錯。

  尋常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是眼前這個鄰居,卻是陡然富貴不驚四鄰。

  她其實在那股劍氣臨近大瀆龍宮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

  眼前這個所謂的陳平安,竟然只是一張傀儡符籙,再用上了數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籙。

  就像一座層層加持的符陣。

  真身卻在龍宮之外。

  難怪了無生氣,憑此遮蔽天機,瞞天過海,再加上他的大道親水,以及飛劍的本命神通,能夠隔絕小天地,最終讓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襲青衫,仗劍飄然而至。

  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

  後者伸出雙指,前者隨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飛劍,且虛無縹緲,好似春風。

  陳平安將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歸真身之餘,陳平安同時悄然抹去飛劍之上的重疊符陣。

  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神通,源於好友劉景龍的某個設想,劉景龍作為太徽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既是劍修,也是陣師。

  稚圭臉色陰沉,「為何擅自解契?」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你結契沒問過我,我解契就要問過你?

  稚圭氣得不輕,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為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還是這副德行,倒是半點不陌生。

  當年宋集薪就沒少被陳平安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同齡人,隔著一堵牆,經常是宋集薪閒來無事,就拿陳平安解悶逗樂,挑釁,挖苦,一籮筐尖酸刻薄的言語丟過去。

  隔壁院子那邊,幾乎從無回應,反而讓宋集薪倍感憋屈,無需言語爭鋒,只是一種沉默,就讓宋集薪「亂拳落空」。

  陳平安至多一個臉色一個眼神,或是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夠讓宋集薪吃癟不已,很多次差點暴跳如雷,就要翻牆過去幹一架,雙手攥拳,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要說打架,宋集薪從小到大,還真沒信心跟陳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陳平安被宋集薪說得煩了,便隨口說一句,自己當那窯工學徒,一個月工錢是多少,年關時分是買不起春聯。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極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會讓心智開竅極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聯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被戳心窩,比如陳平安是不是在說那你宋集薪雖然有錢,衣食無憂,但我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掙錢。再進一步,就像在反復暗示宋集薪你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節上墳,你的所有錢財,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會兒稚圭就覺得這個悶葫蘆鄰居,也就是要當好人,不然只要願意開口說話,與人駡街,說不定泥瓶巷那個寡婦,還有杏花巷的那個馬婆婆,還真未必是陳平安的對手。

  稚圭笑問道:「你又不是那種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强?」

  陳平安手持夜遊,大步跨過門檻,來到殿內,近距離觀看那些龍柱,隨口說道:「之前在大驪京城,地支一脈修士當中有人,說既然國師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聽見了,下場不是特別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當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陳平安好像全然無視稚圭的飛升境,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還帶了幫手?」

  陳平安提起長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劍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鏡。

  持劍者與之對視,宛如一泓秋水漲青萍。

  稚圭看了眼陳平安持劍之手,她突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心情不錯了。

  女人心海底針。

  裘瀆神色古怪。

  怎麼感覺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冤家?

  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經有過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纏?

  稚圭以心聲問道:「如今我有了東海水君這個身份,還會被那些鬼鬼祟祟的養龍士糾纏不休?」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當然,他們只需要等你犯錯。」

  稚圭走下臺階,開口笑問道:「隨便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向大殿大門。

  稚圭手指拈起長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老嫗。

  走出大殿后,稚圭笑問道:「是專程找我來的?」

  陳平安搖頭,「只是碰巧。我這趟之所以尾隨而至,是擔心那位老嬤嬤不明就裡,被你秋後算帳。」

  這次裘瀆故地重遊,揀選龍宮舊藏寶物,不管目的是什麼,一旦被稚圭知曉,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廟與稚圭的那個承諾,更清楚這個當年鄰居的脾氣,一定會被稚圭記仇,當年家鄉市井坊間諸多她不占理的雞毛蒜皮,稚圭都會小心眼,一樁樁一件件記得死死的,更何況這種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屆時稚圭對裘瀆出手,只會沒輕沒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內的那條埋河,曾是舊瀆的一截主幹道,陳平安也擔心碧游宮和埋河水神娘娘,會被這場變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陳平安沒有料到會跟她會在此碰面。

  早年家鄉那六十年裡,齊先生受制於身份,不能與她接觸過多。

  可是稚圭能夠恢復自由身,在那個雪夜,被她從那口鐵鎖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蹣跚走到泥瓶巷,怎麼可能是齊先生的「失察」?

  當然是一種故意為之。

  正因為此,陳平安才會在齊渡祠廟內,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陳平安再好為人師,也不願意多管稚圭,與她分道揚鑣後,雙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泥瓶巷那邊,我們兩棟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沒有人居住,從我記事起就荒廢無主了,我在窯務督造署檔案房,以及後來的槐黃縣戶房,都查不到,你有線索嗎?」

  稚圭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她轉頭笑道:「你這算是求我幫忙?」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

  雙方既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而且既是同鄉又是鄰居,多問一兩句閒話,又不傷筋動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開口。

  高高揚起腦袋,她在這座龍宮遺址內閒庭信步。

  遙想當年,身邊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會幫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會扛一大麻袋木炭,因為她不願多跑一趟,那會兒她才是最被小鎮大道壓制的那個可憐蟲,總是嫌路遠,就顯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劉羨陽那麼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這件事上,從不誤會什麼。

  雙方都不覺得陳平安會有半點歪心思。

  女子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目視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無是處?」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著急給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邊男子的這份溫吞,氣得她頓時臉色陰沉如水,還不如直接脫口而出點頭承認了。

  陳平安緩緩道:「不算。」

  約莫是想起了一些家鄉的故人故事,陳平安神色柔和幾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見到齊先生求人。

  之後陳平安重新翻檢那幅光陰走馬圖,才發現少女曾經在家鄉老槐樹下,駡槐。

  讓陳平安覺得……挺解氣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問道:「那幾個,都是怎麼認識的?」

  養龍士與扶龍士,一字之差,雙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別。

  稚圭便有些不耐煩,「半路認識,不過是各取所需,反正未來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夠真正做事的。」

  陳平安並未約束稚圭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反而只是看似隨意說道:「我們一路所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陳平安笑了笑,「這就是難題癥結所在了。」

  稚圭氣笑道:「你怎麼不乾脆去當個教書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點頭道:「已經選好學塾了。」

  龍宮遺址一處昔年龍子的私家別苑,占地極廣,一處湖塘,水中荷葉田田,有條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婦人,一魁梧漢子,一年輕男子。

  他們如今皆是真龍王朱的扈從,算是投靠了她這位新晉的東海水君。

  美婦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宮裝打扮,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淡施脂粉,纖細腰肢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她轉頭對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問道:「李拔,你覺得主人跟那位隱官大人,會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髮蒼蒼,骨臒氣清,輕輕搖頭道:「無冤無仇的,打不起來。」

  老人腳邊,有個魁梧漢子盤腿而坐。

  最後那年輕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膚如玉,姿容俊美若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單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意態閒適,悠哉悠哉,一手搖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剛好筆直一線墜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壺,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劍氣,不愧是在劍氣長城成為劍修的人。」

  美婦人秋波流轉,望向那個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漢子,「溪蠻,要是准許你們雙方只以武夫身份對敵,赤手空拳,打不打得過?」

  按照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榜單,聽說這位年輕隱官獨守城頭那會兒,就是九境武夫了,後來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廟功德林那邊,還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往。

  漢子明顯也是一位武學宗師,直截了當道:「對方讓我一隻手都不打過。」

  純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這個名叫溪蠻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經仔細掂量過斤兩,自己對上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都沒有任何勝算,後者同樣天生體魄堅韌,所以何談與陳平安問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婦人笑駡道:「他才幾歲,你如今幾歲了?你怎麼不死去?」

  漢子嗤笑道:「照你這麼說,曹慈跟陳平安之外,大夥兒都別習武學拳了。」

  稚圭的這四位水府扈從,一仙人,兩玉璞,外加一位山巔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過都在文廟那邊錄檔和勘驗過身份了。

  年輕男子坐起身後,想起一事,「劍氣長城那間酒鋪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價錢,還拖人情,好不容易才買到手一壺,結果喝得我都要懷疑人生了。」

  難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漢子點頭道:「確實難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擱我,得站在藥鋪門口才敢喝。」

  言語之間,漢子習慣性伸手掏了掏褲襠。

  婦人瞪眼埋怨道:「噁心不噁心,你這個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漢子甕聲甕氣道:「改不了。」

  他還有句最讓宮艶受不了的口頭禪,「老弟莫抬頭,咱哥倆就沒那艶福沒那命。」

  一行人,婦人名為宮艶,昵稱阿嫵,她是扶搖洲本土修士,還曾是一座老字號宗門的女子祖師爺,只是一場仗打完,如今算是無家可歸了。

  宮艶對那山水窟的境遇,頗為幸災樂禍。後來她還曾在那邊,認識了一位複姓納蘭的女子劍修,外鄉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嬰境,對方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

  雙方做過幾筆大買賣,那位當時負責住持山水窟事務的外鄉劍修,是個敗家娘們,約莫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關係,竟然膽敢公然賤賣家當,宮艶來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掃貨一般,收穫頗豐。

  老人名為李拔,家鄉來自金甲洲,道號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顔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擔任過一個山下大王朝的國師,只是先後輔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後一位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竟然與國師李拔職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鏢一事暫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諾過他們,事後可以各憑意願,去擇良木而棲,比如其中兩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長久修行,另外兩位,就打算去寶瓶洲大驪陪都那邊落腳,因為他們對那位藩王宋睦,頗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雲墜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綠荷葉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伸長脖子,望向那個坐在蚱蜢舟中間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這不是那位曾經大名鼎鼎的、喜歡『白骨臥松雲』、自號『江東酒徒』、自稱『我志天外天』、揚言要『除心牢、守心齋、作心宮』、傳聞一個呼吸唏噓便能接引風雨雲霧雷霆、然後因為爭搶釣位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嘛?」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容我喘口氣,累死我了。」

  這位不速之客,直楞楞看著舟中四人片刻,然後白衣少年就轉頭望向岸邊一處水榭,笑嘻嘻問道:「在這咫尺之地,有幸得見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說說看,這叫啥?」

  水榭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黃帽青鞋的文弱書生,手持綠竹杖,聞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門庭大有野景,相從裡巷定見高人。」

  坐在那邊的黃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氣揭穿老底,笑眯眯問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數重障眼法,隱姓埋名百餘年,照理說,不該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異士,只聽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偏移視線,望向那老者,一臉中藥味,苦相得很,滿臉訝異道:「唉?這不是流霞洲的國師李拔嗎?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個極為敬重的完顔老景傷透了心,再不願留在家鄉那傷心地。擱我,也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崔東山突然從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手持照妖鏡,高高舉起,瞄準那婦人,「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不管用?白衣少年微微皺眉,將古鏡收入袖中,再從袖子裡摸出一把新的,一個蹦跳,更換位置,身形橫移,落在旁邊一張碧綠荷葉上邊,騰空之時,一個拋起古鏡,換手接住後,大喊一聲「定身!」

  之後又取出兩把古鏡,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種照妖鏡,都被那個白衣少年顯擺過了,其中兩把,由龍虎山天師府和符籙於玄所在宗門煉製而成,其餘兩把,分別是金甲洲統稱為「山鏡」的規矩鏡,以及大龍湫的水鏡,後兩者,分別汲取煉化日精、月華,各有所長,山鏡殺力大,破障快,水鏡更能尋找出精怪鬼物的蹤跡,無所遁形。

  蚱蜢舟上四位,面面相覷。

  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宮艶,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攤上了個腦子有病的山上仙師?

  等於是轉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白衣少年,悻悻然收起照妖鏡,「哈,誤會誤會,怨這位姐姐太過漂亮了,江湖老話說那山中偶遇,不是艶鬼就是狐怪。」

  溪蠻望向老人,李拔點點頭,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試探出對方的道行深淺。

  魁梧漢子身形暴起,小舟周邊的荷塘水位驟然下降,遠處湖水激蕩,水路層疊高漲,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獨黃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響。

  九境武夫的溪蠻,一肘打在那那白衣少年的額頭上,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如箭矢傾斜釘入水中,片刻之後,白衣少年在遠處探出頭顱,抹了把臉,鳧水過後,伸手抓住一株隨水搖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葉,翻轉身形,躍上了葉面,跳腳大駡道:「賊子,膽敢行凶傷人,這事沒完,你等著,我這就去喊人,有本事別跑……」

  崔東山驀然停下話頭,一臉的自怨自艾,跺腳道:「不曾想我還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如此作為,像極了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再被大俠按在地上打、起身後就只敢跑,一邊跑路還要一邊與人叫囂撂狠話的紈絝子弟?!」

  溪蠻聚音成線,提醒其餘三位,「點子扎手。」

  婦人瞥了眼黃幔,冷笑道:「玉道人,這都能忍?」

  黃幔笑道:「小心別陰溝裡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遠遠看著那場鬧劇,沒有半點要摻和的意圖。

  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況這位崔宗主,作為公子的得意門生,也用不著小陌來擔心安危。

  崔東山望向那位體態豐腴的美婦人,從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銘文「上大山」的規矩鏡,「唉?這位姐姐腰間所懸古鏡,好生眼熟,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宮艶無奈道:「這廝好煩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勸你們別亂動,殺心易起,覆水難收。」

  白衣少年好像找到了靠山,雙手叉腰,大笑道:「聽見沒,聽見沒,我叫小陌先生說了,要你們老實一點,規矩一點,收斂一點,還要與我說話客氣些!」

  小陌不否認,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個剛認識的過客,言行舉止,確實挺欠揍的。

  小舟當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荒誕行徑,就打算親自出手。

  剎那之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就來到了蚱蜢舟,站在一側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輕輕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綠竹杖,如一把青色長劍,劍尖處,玉道人的額頭滲出血絲。

  「黃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

  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只知道打打殺殺,走不長遠的。」

  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雙手飛快鼓掌卻無聲響。

  溪蠻剛要有所動作,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就像被數百條劍氣同時撞上,腳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無形劍氣極有分寸,好像就只是為了讓一位九境巔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現在荷塘岸邊。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離開小舟,一閃而逝,來到自家公子身邊。

  崔東山一見到先生,立即搖身一變,跟著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介紹起黃幔跟李拔。

  陳平安聽過之後,對那小舟四位遙遙抱拳,再讓崔東山去喊裘瀆一同離開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聲說道:「陳平安,你與那條老虯捎句話,就說我讓她取走一成龍宮寶物,這座龍宮會在一炷香過後關門,她要是有膽子來這裡偷東西,再有膽子不聽我的吩咐,就讓老虯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東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還了個白眼。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和小陌,只在龍宮遺址門外等了約莫半炷香,裘瀆就慌慌張張掠出大門。

  一同御風返回仙都山。

  崔東山以鳧水之姿御風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曉得招兵買馬了,還是很有長進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煙支山在內的中土五岳,還有五湖四海,如今這些山水神靈的神位品秩,相對最高,都是文廟所制定金玉譜牒上邊的從一品,只是五湖水君雖然與四海水君品秩相當,但是雙方管轄水域的差別,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中浩然九洲當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陸地水運之主,淥水坑淡淡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劃分,稚圭管轄的東海水域,包括東寶瓶洲和東南桐葉洲陸地之外的廣袤水域。

  所以稚圭之所以會選中桐葉洲這座龍宮遺址,是因為她將來經營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轄境之內的河清海晏,還需要扶植起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之外,桐葉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舊大淵袁氏,這些新舊王朝的强大鼎盛,好幫助稚圭增長、壯大自身龍氣。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會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

  所以陳平安想要縫補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這個舊鄰居,還有之前擔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先前在功德林見過一面,是恭賀自己先生恢復文廟身份的貴客之一。

  因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報,估計如今所有山巔修士,都已經知曉陳平安獲得了一份蠻荒天下的曳落河水運。

  說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會秘密派遣使者,主動登門,甚至有可能李鄴侯會抽空,親自拜訪落魄山。

  崔東山笑嘻嘻問那老嫗:「尷尬不尷尬?」

  老嫗笑容牽强。

  確實尷尬至極,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若是按照桐葉洲的某個山上諺語,這就叫鬧了個「姜尚真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她哪裡想得到這位深藏不露的陳劍仙,不但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而且竟然與那條真龍,當了多年的隔壁鄰居。

  先前那半炷香內,王朱陪著她走了一路,甚至幫著老嫗挑選出了幾件水法至寶,不收?裘瀆哪裡敢不收下。

  陳平安笑著寬慰道:「老嬤嬤不用覺得彆扭,一些個屬於人之常情的誤會,說開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難以釋懷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來年不過付諸一笑。

  老嫗稍稍寬心幾分,「陳劍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確是老身眼皮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瀆已經打定主意,改變來時的初衷,為了醋醋,也沒什麼臉皮不臉皮的了,既然知曉了身邊這位陳劍仙的真實身份,那還含糊什麼?老嫗便趁熱打鐵道:「陳劍仙,這趟跟隨葉山主拜訪仙都山,本就是奔著醋醋的前程而來,哪怕崔宗主不邀請,老身也會死皮賴臉跟著葉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為陳劍仙的嫡傳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上邊,醋醋有個名字。」

  什麼客卿,小家子氣了。

  至於那位東海水君,仍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老嫗算是嚼出些餘味了。

  她與身邊這位風神、法度皆是出類拔萃的青衫劍仙,多年鄰居,兩人之間,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聲與自家公子泄露天機。

  在小陌這邊,飛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別想心事。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道:「說實話,就算老嬤嬤敢將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那江畔那座定婚店內,少女都敢胡亂將自己跟黃衣芸牽紅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實在是太過跳脫了。

  說難聽點,小姑娘就是個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主兒。

  裘瀆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劍仙。

  沒來由想起一事,老嫗便有幾分心虛。

  醋醋這個小妮子,確實喜歡亂點鴛鴦譜。

  不單單是之前偷偷為陳平安和葉芸芸牽紅線,事實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兩位外鄉人,一個老儒士,一個木訥漢子,遊歷敕鱗江,期間他們在茶棚歇腳,醋醋差點就闖禍了。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個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劍仙如雲,宗師如雨。

  可我這下宗草創之初,急需人才啊。那個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說法,是遠古月戶出身,雖說血緣淡薄,可是修道資質,確實不錯,「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元嬰地仙了,可千萬別不把地仙當神仙,在太平歲月裡,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門在山外的招牌,而且還是塊金字招牌,就像黃衣芸的那座蒲山雲草堂,葉芸芸真會管事?還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懷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後。

  再說了,這條老虯,有一點好,護短!

  與自家門風,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陳平安斜眼望去。

  崔東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說得對!」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葉芸芸就立即找到陳平安,說雙方師徒,能否各自問拳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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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1:4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一章 山巔問拳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

  即將問拳的裴錢和薛懷,雙方相隔十丈。

  陳平安身邊,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隨時準備給大師姐鼓掌喝彩,小陌沒來,去落寶灘那邊忙碌了,要在青衣河旁邊搭建一座茅屋,問拳什麼的,小陌不是特別感興趣,只說了一句,來者是客,公子與裴姑娘出拳都輕些,免得傷了和氣。

  反正拐彎抹角,都是些馬屁。

  「這都下得去手?」

  陳平安雙臂環胸,背靠欄桿,板著臉以心聲說道:「說吧,回頭打算怎麼跟庾謹解釋。」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遠門了,還能做些什麼勾當?

  崔東山神色尷尬,沒有用上心聲,小聲嘀咕道:「大師姐果然還是向著先生,真是一點都靠不住,半點都沒有意外。」

  很好,大師姐根本就沒聽見。

  這意味著裴錢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這種武夫心態,便是所謂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萬物隨拳走」。

  真正做到了「拳隨我走」。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你冤枉裴錢了,跟她沒關係,你要是不信,等到問拳結束,自己去問她到底有沒有泄露風聲。」

  崔東山立即說道:「先生,這件事,千萬千萬別跟大師姐說啊,我在那本『辛』字帳簿上邊,好不容易才功過相抵!」

  陳平安咦了一聲,確實是好奇萬分,立即以心聲問道:「東山,你都才是『辛』字賬本?仔細說說看,在你之前,分別有哪些人。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肯定名列前茅,估計離開藕花福地後,她很早認識的鐘魁,也一樣逃不掉,再加上咱們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陳靈均?」

  唯獨那甲字賬本,不用陳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這個師父了。

  崔東山使勁搖頭如撥浪鼓,「不說,打死不說,要是被大師姐知道了,估計都不是什麼添一筆賬,而是要新開一本帳簿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强人所難。

  崔東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與先生將功補過,側過身,做賊一般,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開始翻冊子讀捷報,「先生,這趟出海訪仙,學生與小陌……」

  陳平安立即抬起一隻手,「打住,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想知道。你們下宗具體事務,我一律不摻和。」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雙眼無神,嘴唇顫聲道:「『你們』?先生此語誅心至極,寒了下宗諸將士的心。」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丟不起那個人。

  崔東山突然說道:「其中幾件文運、水運法寶,適合單獨摘出來,送給暖樹和小米粒當禮物,反正學生已經打定主意,即便鐘魁幫著庾謹討債,其餘寶物都好說,大不了物歸原主,就當自己跟小陌無償當了回鏢師,唯獨這些個,肯定打死不認帳的,萬一要是鬧大了,鐘魁骼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來嚇唬人,學生至多就是花錢補償,可這七八件寶物,委實是瞧著都喜歡,實在難以取捨……」

  不等崔東山說完,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崔東山手中那本冊子收入青衫袖中。

  陳平安以心聲道:「鐘魁那邊,我來對付。庾謹交給你……還有小陌,你們倆一起去跟這位前輩打交道。」

  崔東山猛然握拳,一個高高揚起,成了。

  陳平安之後還補上了一番言語,「好心提醒」自己這位學生,免得「少年氣盛」,做事情出紕漏,不周全,「記得下次見著了暴跳如雷的庾謹前輩,你跟小陌,要和顔悅色,挨點唾沫星子算什麼,還是要心平氣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萬不要仗勢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買賣不成仁義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後會有期,以後你們倆與庾謹前輩碰面的機會,多了去,是也不是?」

  崔東山小雞啄米,懂了懂了。

  以後要經常找姑蘇胖子打秋風,不對,是敘舊!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你覺得這場問拳,幾招可以結束?」

  崔東山笑道:「這就得看大師姐的誠意了。」

  蒲山武夫薛懷,作為葉芸芸的得意高徒,這位老夫子的遠遊境底子,還是相當不錯的,絕非竹篾紙糊之輩。

  陳平安輕輕拈動腳尖,問道:「稍後我還要跟葉山主問拳一場,這座掃花台,經得起兩位止境武夫的拳腳比試?」

  崔東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無所謂的,修繕一事花不了幾天功夫,學生保證立春慶典之時,肯定恢復如新。」

  陳平安不置可否。

  葉芸芸,裘瀆,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老嫗以心聲問道:「葉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陳劍仙的身份了?」

  葉芸芸笑著點頭,「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

  老嫗劫後餘生,神色複雜,喃喃道:「確實是個天大的驚喜。」

  在那龍宮舊址,差點沒被這位陳劍仙聯手真龍王朱嚇死,所幸是虛驚一場,而且比起預期,猶有一份滿載而歸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陳山主行事縝密,一路悄然尾隨,她這趟龍宮之行,注定後患無窮,得不償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歸還「贓物」那麼輕鬆愜意的事情了。

  只說陳平安現身之前,那王朱展現出來的那份脾氣,真不算好。

  離著陳平安他們稍遠一些,此刻隋右邊身邊,站著弟子程朝露和劍修於斜回。

  問拳之前,崔東山就先找到了隋右邊,說是需要與她借個地兒。隋右邊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程朝露小聲問道:「師父,裴姐姐與那位老夫子,是要武鬥還是文鬥,還是雙腳站定搭個手啥的?」

  隋右邊忍不住笑道:「少看點不靠譜的雜書,這類山巔問拳,不比山下武把式過招。」

  演武場中央,雙方即將遞拳,裴錢以眼角餘光瞥向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不用壓境太多,以誠待人就是了。

  再悄悄抬起一隻手,做了個八的手勢,再迅速翻掌一下。

  裴錢心領神會。

  八境,十拳。

  在裴錢這邊,陳平安攏共才有過兩次教拳餵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經歷,不管是過程還是結果,不提也罷。

  加上當慣了甩手掌櫃,所以陳平安還沒有真正見識過裴錢的出手,要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陳平安只知道在皚皚洲雷公廟,裴錢曾與山巔境柳歲餘問拳,之後在那金甲洲,裴錢還曾與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戰場。

  而郁狷夫的武學資質、手段、心性,陳平安一清二楚。

  只說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斷,就是郁狷夫。

  隋右邊臉上有些笑意,實在是無法將眼中裴錢,與當年那個小黑炭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眼前這位年輕女子,扎丸子髮髻,額頭光潔,面容姣好,身材修長,尤其是她那份沉穩氣勢,當之無愧的宗師風範。

  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女子,在小時候,卻是憊懶,狡黠,記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歡占小便宜,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亂七八糟的古怪言語……

  薛懷一手負後,一掌向前遞出,「蒲山薛懷,請賜教。」

  裴錢拱手還禮,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錢,得罪了。」

  只是這句話,這份宗師氣度,就讓陳平安百感交集。

  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搖曳,裴姐姐這才是傳說中真正的宗師氣度啊,自己之前在雲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他娘的,都是那個心術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醜,以後等自己學拳小成了,再找機會去白龍洞找會一會他,嗯,做事情還是要學隱官大人,要穩重,既要能打,還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單挑無敵」的白玄一起。

  薛懷突然笑問道:「此次問拳,裴宗師能否壓個一境半境?」

  主動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沒什麼難為情的。

  大驪陪都戰場上的鄭清明,鄭撒錢,這兩個綽號,聲名遠播別洲,是出了名的出拳淩厲,與敵速戰速決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懷先前親眼所見,裴錢將那江中巨石連根拔起,再單憑一己之力,在雲海之上,將其搬遷來仙都山這邊,路途遙遠,千里之遠,薛懷自認萬萬做不成這樁壯舉。

  若是對方完全不壓境,自己極有可能難以撐過十拳,屆時所謂問拳,不過是一邊倒,無非是裴錢遞拳,自己只能硬扛幾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麼相互切磋、砥礪武道的初衷了。薛懷其實不怕輸拳,只怕自己輸得毫無意義。

  何況說是問拳,其實薛懷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種類似棋盤上的「讓先局」,雖然不算頂尖國手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卻也相差不多了。

  無形中,薛懷如今面對裴錢,是以半個武道晚輩自居了。

  葉芸芸很清楚這個嫡傳弟子心路歷程的微妙轉變,她並不會對薛懷感到失望,一位純粹武夫,原本打算壓境在遠遊境的裴錢,立即轉頭望向師父,這種事情,還是要師父拿主意。

  要不是黃衣芸接下來就要與師父問拳,裴錢真正想要問拳之人,當然是未能在黃鶴磯那邊「不打不相識」的葉芸芸,而非薛懷。

  她與這位觀感不錯的薛老夫子,又無半點過節。

  若是真能有機會與黃衣芸問拳,反正雙方都是止境氣盛一層,大可以放開手腳傾力遞拳。

  武夫同境問拳,有點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談不上什麼公報私仇。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裴錢壓一境即可。

  葉芸芸和薛懷,至今還不知道裴錢其實已經躋身止境。

  這也實屬正常,上次雙方在雲窟福地一別,才過去多久?

  問拳開始。

  按照約定成俗的江湖規矩,不簽生死狀的擂臺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讓先。

  掃花台地面微微震顫,薛懷已經近身裴錢,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遞一拳,拳意高漲,如一幅瀑布直瀉圖,不過是將一卷立軸畫卷轉為了橫放。

  薛懷曾憑藉自身資質和極高悟性,將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融會貫通,自創一套拳法,從每一幅仙圖當中取出最精妙處,煉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遞出,之後五招連綿不絕,拳法銜接緊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勢。

  裴錢不退反進,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懷一拳。

  比起小時候就習慣了竹樓老人的那招鐵騎鑿陣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輕,彈棉花呢。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張開,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門上。

  當年練拳,小黑炭就曾無數次被老人這一手,整個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

  再挨幾句類似「喜歡趴在地上走樁」的刻薄言語,老人的餵拳,可不是就這麼結束了,小黑炭會瞬間被腳尖踹中心口或是額頭,撞在牆角後,疼得心肝肚腸打轉一般,蜷縮起來,還要再得老人一番點評,「就這麼喜歡當抹布啊,跟你師父一樣習武資質太差,還練拳憊懶,好大出息,以後每天粘糊在小暖樹身邊就是了,不然跟你那個廢物師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額頭寫廢,一人額頭寫物,才不枉費你們倆師徒一場。」

  當然每次言語之時,老人都會不閒著,絕不給裴錢半點喘息機會,或踩中小黑炭的幾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個額頭,不斷加重力道。

  此時薛懷身體微微後仰,一臂橫掃如劈木作琴身,勢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嘯成風。

  與此同時,薛懷一腳凶狠踹出,腳尖如鋒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錢腰肋部。

  裴錢一臂格擋在肩頭,再猛然間抬腿,腳踝擰轉,巧妙踹中薛懷,剛好同時攔住薛懷拳腳。

  終於不再站定,她橫移數步,剎那之間,薛懷好像就在等待裴錢的挪動身形,老夫子腳步如仙人踩鬥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間縮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頂點,一口純粹真氣比起先前流轉速度,竟是快了將近一倍,只說在這一刻,薛懷氣勢已經不輸九境武夫,身後湧現出一條條青紫拳罡,襯托得薛懷如同一位八臂神靈,一個大步前行,以一拳散開無數拳,無數亂拳同時砸向裴錢。

  掃花臺上,薛懷拳意凝練若實質,罡氣往四面八方急劇流散。

  崔東山便揮動雪白袖子,將其一一牽引到謫仙峰外,揉碎過路雲海無數雲。

  崔東山以心聲笑道:「還是大師姐會做人。」如果不是裴錢不露痕跡地稍稍收手了,裴錢最早大可以隨便硬扛薛懷的一手一腳,然後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後者額頭後,薛懷恐怕就要躺在某個大坑裡呼呼大睡了。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不會覺得大師姐一味托大吧?」

  陳平安搖頭笑道:「怎麼可能,她又不是跟葉山主問拳,與薛夫子壓境問拳,還是要講一講禮數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看出來了,不單單是因為自己這個師父在旁觀者的緣故,讓裴錢束手束腳,還有一個更大原因,裴錢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圓滿,就會習慣性下狠手,簡單來說,裴錢更適合與人不留情面的拳分勝負,完全不適合這種需要點到即止的問拳切磋。

  所以說當年裴錢以八境,問拳山巔境的雷公廟柳歲餘,還是後來在大端王朝的京城牆頭,接連與曹慈問拳四場,才算是裴錢真正的出手。

  若是評價得刻薄點,蒲山薛懷還是境界太低,面對一個即便已經壓境的裴錢,仍然當不了那塊試金石。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大師姐可能是想讓薛懷多出幾拳。」

  陳平安氣笑道:「好,等我那場問拳結束,得與她好好道個謝。」

  葉芸芸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好奇問道:「平時你是怎麼教拳的?」

  陳平安總不能說我這個當師父的,其實就沒為自己開山大弟子教過拳,只得用了個搗漿糊的措辭,「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補拙,幫忙餵拳的時候,强忍著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過。

  薛懷依舊沒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實可以只算一拳。

  薛懷當然不會傻乎乎主動開口說此事。

  裴錢站在白玉欄桿上,伸出大拇指,輕輕擦拭嘴角血跡。

  薛懷最後一招,有些古怪,對方拳腳明明已經悉數落空,竟然可以無中生有,裴錢差點就沒能躲開,只能是臨時一個腦袋偏轉,可依舊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臉頰。

  如今還有個金身境武夫體魄底子的隋右邊,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雙方招式。

  不算薛懷作弊。

  因為薛懷並沒有用上練氣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靈庇護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葉洲蒲山拳法,樁架法理出自仙人圖,確實不俗,不是什麼花架子。

  至於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劍仙胚子,其實就是看個熱鬧,眼前一花,薛懷就沒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連串虛無縹緲的青色身影,好像掃花台演武場內,同時站著衆多薛懷,讓兩個劍修只覺得眼花繚亂。

  薛懷心中稍定,雖然看得出來,裴錢有意收手幾分,但是最少雙方同境問拳,不至於太過實力懸殊。

  看來別說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懷沒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閃,再次朝那裴錢欺身而近,體內一口純粹真氣,流轉速度更快,這一次薛懷選擇將那六招全部拆開,打亂出拳順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壯。宗師切磋,拳最怕老。

  壓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對方逐漸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過後,薛懷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學自一位年少時江湖偶遇的老前輩。

  只是裴錢接拳輕鬆,沒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懷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裝氣力不濟,要更換一口純粹真氣,裴錢也沒有上鈎,冒冒然近身搏殺。

  第九拳,薛懷彙集畢生所學於一拳,暫無命名,想要等到躋身九境後再說,被薛懷視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聖吳殳做客蒲山,見到此拳,從不喜歡與人客套的桐葉洲武學第一人,對此評價頗高,給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龍,氣勢磅礡的綻放拳意,如大水淹沒整座掃花台,以至於有了練氣士的小天地氣象。

  既然薛懷已經遞出九拳。

  裴錢便不再辛苦壓制自身拳意。

  年輕女子武夫,瞬間拉開拳架,行雲流水,渾身拳意並未繼續往身外天地肆意流瀉,反而倏忽間好似收斂為一粒芥子,與此同時,掃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渾厚拳意,如陸地蛟龍之屬水裔,得見天上真龍,竟是自行退散,來如決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觀裴錢那芥子拳意,卻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靈敕令,喚起一天明月。

  裴錢一腳踩地,整座山巔掃花台並無絲毫異樣,只是掃花台之外的謫仙峰下方,卻是林鳥振翅離枝四散,山間處處塵土飛揚。

  一拳一人,筆直一線。

  薛懷如墜冰窟,强提一口心氣,才能堪堪讓自己不閉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無可避。

  葉芸芸眯起眼,與陳平安問道:「此拳是落魄山不傳之秘?」

  陳平安雙手籠袖,懶洋洋背靠欄桿,搖頭微笑道:「不是,沒有誰教過,是裴錢自創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懷面門一尺外,裴錢驟然收拳,後退三步,欲言又止,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麼,裴錢只是抱拳道:「承認。」

  薛懷等到眼前視線恢復清明,心有餘悸,一瞬間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門關,深呼吸一口氣,向後退出五步,抱拳還禮,沉聲道:「受教!」

  崔東山急匆匆以心聲問道:「大師姐,啥時候又偷偷自創拳招啦,都不打個招呼,嚇了小師兄一大跳呢。」

  裴錢說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與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來桐葉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獨立船頭,裴錢看著海上明月,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不可及,有感而發,便多出嶄新一拳。

  葉芸芸稍稍挺直腰桿,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與陳平安問拳了。

  等到薛懷來到身邊,葉芸芸問道:「等你來年破境躋身九境,還敢不敢與裴錢問第二場拳?」

  薛懷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師父此問,好沒道理。」

  葉芸芸點頭贊許道:「很好!可以輸拳不可以輸人,蒲山武夫當有此心此境。」

  裴錢來到師父這邊,神色靦腆,習慣性撓撓頭。

  陳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後一拳,氣象相當不錯了。」

  程朝露和於斜回愈發神采飛揚,終於輪到隱官大人出拳啦!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黃衣芸,笑問道:「葉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葉芸芸笑著搖頭,「無妨。」

  武夫切磋,從來不講究個赤手空拳,就像武聖吳殳,就會習慣以佩劍、木槍對敵,如果一件都沒有用,說明就是一場境界懸殊的教拳了,對手甚至不值得吳殳壓一境。

  陳平安朝裴錢笑著伸手道:「師父得跟你借樣東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戰場的戰利品,符籙於玄前輩送你的。」

  裴錢雖然心中訝異萬分,但是臉色如常,因為她就從來沒見過師父展現過什麼槍術。

  裴錢依舊從小陌先生贈送的那件「小洞天」當中,取出一桿兩端槍尖都已被她打斷的長槍。

  倒是她近些年,偶爾會取出這桿長槍,偷偷演練一番脫胎於那套瘋魔劍法的槍術,其實就是閒來無事,鬧著玩的。

  陳平安伸手攥住長槍中部,緩緩走向掃花台中央地帶,期間掂量了一下長槍的重量,再數次擰轉手腕,驟起弧線,長槍畫圓。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桿長槍,如臂指使。

  陳平安看了眼開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說等下看好了,能學到幾成槍法精髓是幾成。

  因為有個周首席的緣故,陳平安對那個能夠在桐葉洲得個「武聖」尊號的吳殳,其實並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學,浩蕩百川流,歸根結底,皆是萬流歸宗的唯一路數,練拳尚且是練劍,拳法如何不是槍術。

  裴錢何等聰慧,立即恍然,轉頭瞪眼怒道:「大白鵝,是不是你與師父說的,我有偷耍槍術?!」

  崔東山一臉呆滯,呆若木雞,這也能被懷疑,咱倆的同門之誼就這麼風吹即倒嗎,崔東山趕緊伸出兩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對天發誓,絕無此事!大師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憐見,小師兄就不是那種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吶。」

  裴錢背靠欄桿,懶得跟大白鵝廢話,開始聚精會神,想著一定要認真觀摩師父的這場問拳,之前在正陽山,與那頭搬山老猿過招,師父其實根本就沒有用上全力。

  一襲青衫長褂,在場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桿正統意義上的長槍,故而無纓亦無纂。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緊隨其後,與之對峙而立。

  雙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湊巧暫時都是氣盛一層。

  按照禮數,各報名號。

  「蒲山雲草堂,葉芸芸!」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

  裴錢咧嘴一笑。

  黃衣芸要吃苦頭了。

  如果自己沒有記錯,師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加上「竹樓」一說。

  外人肯定不曉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純粹武夫,才會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間。

  兩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極為年輕的止境武夫,幾乎同時移動身形。

  陳平安手持長槍尾端,槍扎一線,神化無窮,轉瞬間便抖出個絢爛槍花。

  黃衣好似身影矯健快過青衫一線,已經避開那團好似暴雨的槍花,青衫挪步側身,架起長槍,下壓一磕,被淬煉得極其堅固的長槍竟是槍身依舊筆直,僅在槍尖前端附近彎出一個詭譎弧度,剛好砸向黃衣芸的肩頭。

  葉芸芸一個彎腰,腰肢擰轉,身形旋轉,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長槍之上,同時身體微微前傾,便已來到青衫身前,一記膝撞。

  陳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挪動身形,只是稍稍更改路線而已,雙方好像極有默契地互換位置,陳平安回身一槍,依舊是直出直入,葉芸芸竟然就那麼站在了槍尖之上,蜻蜓點水,踩在槍身之上,對著一襲青衫的頭顱就是一腳斜挑而去。

  陳平安身形後仰,單手拖槍退出數丈,猛然間一個身形回旋,槍隨人走,手中一桿長槍,就是朝那黃衣芸攔腰斬去。

  葉芸芸懸空身形憑空消失,長槍落空的那道雄渾罡氣,透過槍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將高處雲海一劈為二,猶有一陣悶雷震動的驚人聲響。

  一槍當頭砸下。

  葉芸芸側過身,槍身幾乎是從她眼前筆直落地,卻在離著掃花台還有寸餘高度,槍身突然停滯懸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氣波及,依舊當場崩裂出一條溝壑。

  雙方奔走速度之快,風馳電掣,不光是隋右邊窮盡目力,依舊已經捕捉不到任何畫面,就連薛懷都是只能看個大概意思。

  薛懷自認要是挨上雙方任何一拳,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招半式,其實問拳就可以結束了,他那遠遊境體魄,在這種分量的槍術、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擊。

  葉芸芸身姿曼妙,與青衫遞拳,可謂神出鬼沒,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圖,拳出如龍,龍如走水。

  她似乎開始占據上風。

  一拳原本應該砸中對方下巴,青衫只是橫移一步,長槍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頭微微傾斜,槍身滾動些許,葉芸芸瞬間身形撤退出去十數丈,躲過一拳。

  陳平安收起並攏雙指,差一點就要抵住葉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轉為雙手持長槍,一次次畫弧,好像要刻意發揮出距離優勢。

  掃花臺上由槍尖拖拽而出的流螢光彩,圓與圓或疊加或交錯,璀璨奪目。

  葉芸芸依舊氣定神閒,由六幅蒲山仙人圖演變、衍生而出的六十餘個樁架、拳招,在她手上純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懷傾力用來,師徒雙方有云泥之別。

  而那一襲青衫,出手次數,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陳山主的每次攻勢,尤其是幾次崩槍式,都要讓薛懷誤以為是吳殳在此出槍。

  因為吳殳的那位唯一嫡傳郭白籙,這個天資驚人的年輕武夫,與薛懷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薛懷雖說對比方高出一境,依舊只能算是小勝。

  而且薛懷心知肚明,對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殺手鐧,當然薛懷未曾壓境,也同樣沒有傾力出拳就是了。

  通過與郭白籙的那場切磋,薛懷大致看出吳殳的一部分槍法脈絡的精微獨到處。

  今天再來看待陳山主的槍法,總覺得與那吳殳,雙方招式截然不同,卻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練槍的說法,若是撇開那幾分槍術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談,難怪陳山主先前與師父開口言語時,會說「趁手」二字。

  一槍迅猛戳向黃衣芸脖頸處。

  槍尖落空。

  之後數次槍尖直指面門,次次皆落空。

  黃衣芸從頭到尾,臉色淡漠,氣定神閒,最後竟然伸手攥住槍尖,一個往自己這邊拖拽,再一腳踹出。

  簡簡單單的一拖一踹,卻用上了蒲山歷代山主之間口口相授的兩種不傳之秘,一拳名為「道祖牽牛」,一拳名為「水神靠山」。

  一腳如撞鐘,踹得陳平安直接倒飛出去,不過槍尖也在葉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見骨的血槽。

  如影隨形,葉芸芸一腳橫掃,踹向陳平安的一側太陽穴。

  陳平安倉促間只能像是墊出一掌,擋在耳邊,隨後砰然一聲,青衫身形橫飛出去十數丈,陳平安以槍尖遙遙抵住掃花台欄桿,再一腳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葉芸芸迅速更換一口武夫真氣,她瞬間神意飽滿,一身沛然拳意,甚至還有幾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氣象。

  如酒鬼痛飲一壺醇酒,猶不盡興。

  一旁觀戰的薛懷,看著那個挨了兩腳還能不倒地的陳山主。

  老夫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偷拳?

  同樣一種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種拳理,薛懷自己遞出,與師父黃衣芸,只會差距極大。

  師父曾經說過武夫十境氣盛一層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躋身止境的山巔宗師,似乎「看拳」就能「學拳」。

  只是薛懷再一想,遠遠不至於,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這位陳山主,是正人君子。

  雖說與這位年輕隱官打交道不多,只是這點眼力和識人之明,薛懷自認還是有的。

  不然也教不出裴錢這樣「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禮數周到」的開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隨便拿來就能用的。

  拳理相悖,拳法對衝,都是習武大忌。

  世間那些個出自別家門戶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銀,進了自家口袋,轉手就能開銷。

  有些拳招,好似鐵騎衝殺,有些卻是步卒結陣,此外拳法之剛柔,快慢,輕重,拳理之凶狠霸道、衝淡平和等等,都讓一位武學宗師極難調和,不但貪多嚼不爛,甚至會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速度。

  就像自家桐葉洲的武聖吳殳,所謂的集百家之長,成功將天下槍術熔鑄一爐,又豈會真的如傳聞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間再無槍法」?

  沒有先生在身邊,崔東山就不講什麼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欄桿上,身體後仰,偷偷瞥了眼神情專注、一心觀戰的薛懷,偷偷告狀道:「大師姐,我要是薛夫子,這會兒肯定懷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學蒲山拳法了。」

  裴錢沒好氣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這邊煽風點火。」

  大白鵝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桿上,「大師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氣度似山,都要讓小師兄自慚形穢了!」

  裴錢呵呵一笑,「差不多點就得了啊。」

  接下來的葉芸芸,更換過一口純粹真氣後,將那蒲山祖傳拳法、以及一些自創拳招,在這掃花臺上,傾力出拳,酣暢淋漓。

  便是同為女子的隋右邊,都有幾分目眩神搖,這位桐葉洲黃衣芸,確實是一位氣質與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期間陳平安最占優的一招,是一槍掄圓,砸中黃衣芸的腹部,打得後者差點貼地倒滑出去,只是黃衣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很快就還以顔色,一拳擊中槍身,槍身直接崩出一個半月弧度,再砸中陳平安胸口。

  這場問拳,大體上,還是一個未能真正分出勝負的結果。

  葉芸芸或拳如搗練,或如疊瀑。

  一手遞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拈動,拳罡快如飛劍。

  她身形移動,罡氣流溢,水霧彌漫,葉芸芸就像施展出練氣士的縮地山河。

  最終陳平安以一拳,換來葉芸芸的一拳一腳。

  之後雙方各自站定,互換一口純粹真氣。

  只是薛懷當下心情,卻沒有半點輕鬆。

  因為明明是師父多遞出一腳,但是雙方各自撤退的距離,大致相當。

  這就意味著陳山主的止境武夫體魄,其實要比自己師父高出一籌。

  裴錢有些愧疚,只是師父與人問拳期間,她又不好開口說什麼。

  又是小時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錘兒的觀棋不語真君子。

  武夫問拳,旁人言語。

  是大忌。

  陳平安將手中那桿長槍,輕輕拋還給裴錢。

  如圍棋先手開局。

  練手,到此為止。

  陳平安好像看穿葉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沒有葉山主想像得那麼……弱。」

  葉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盡全力。」

  停頓片刻,葉芸芸不像之前只是報個名號就遞拳,這一次她後撤一步,以蒲山立樁先手站定,「我何嘗不是一樣?」

  看到這一幕,薛懷神色凝重。

  再打下去,不管誰勝誰負,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傷不輕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輕輕卷起一隻袖子。

  再以手心輕輕抹去手臂,好像在擦拭什麼。

  左手臂之上,層層疊疊的某種符籙,被陳平安一手抹掉。

  換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後腳尖一拈,陳平安雙腿膝蓋往下自腳踝處,各有三張「真氣半斤符」都被一震而碎。

  裴錢一臉震驚。

  這件事,她還真不知道。

  她一肘擊中身邊的大白鵝,大白鵝一個抬起雙袖,氣沉丹田,然後仍是瞬間破功,開始呲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師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鑒!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說,以後就再不是你的小師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師兄!」

  作為與陳平安面對面問拳之人,葉芸芸最能直觀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

  最終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非人。

  雖然葉芸芸從未與吳殳正式問拳,但是幾次見面,那位桐葉洲武聖,都會帶給葉芸芸一種巨大的壓力,在吳殳身上,會帶給所有人一種天然的血氣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會讓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種矮人一頭的錯覺。

  之前面對吳殳的那種感覺,就已經讓葉芸芸覺得糟糕至極,就像一位氣力不濟的柔弱少女,出門在外,單獨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對方有無歹意,都會讓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這一刻,葉芸芸竟然有一種與自己心性相悖、愧對一身武學和雲草堂姓氏的……莫大絕望。

  就像有一個心聲不斷迴響在心扉間。

  不用問拳!不可問拳!會輸,會死!

  而這種純粹武夫絕對不該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絕望,讓身為止境宗師的葉芸芸幾乎要暴怒。

  難怪姜尚真會勸自己不要與此人問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鎮一洲?如何能夠幫助雲草堂躋身浩然宗門之列?

  陳平安敏銳察覺到葉芸芸的心境變化,突然以心聲喊道:「葉芸芸!」

  葉芸芸原本渙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聽聞一聲春雷炸響,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攏幾分。

  然後她下意識瞬間收斂心神,剎那之間,葉芸芸心境通明,彷彿身外大天地,與人身小天地,皆空無一物。

  陳平安放緩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葉芸芸才從那個玄妙境地當中退出所有心神,在空無一物後,是那山河萬里,如畫卷依次攤開。

  記憶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畫卷,記憶相對模糊的人生畫面,便如工筆精巧的白描畫卷,而那些自以為早已忘記、其實彷彿被封山起來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寫意水墨畫,不見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間,葉芸芸只覺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懸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

  這就是止境第二層的歸真?!

  陳平安繼續以心聲說道:「不著急問拳,可以稍等片刻。」

  葉芸芸眼神異常明亮,只見她收起那個蒲山古老拳架,後退一步,再次拱手,與眼前這個給她感覺依舊「非人」的青衫客,無聲致謝,只是葉芸芸此刻心中再無半點絕望,她沉默片刻,笑顔如花,說道:「你要小心了!」

  陳平安問道:「確定?」

  本意是想問這位葉山主,確定不需要再穩固一下歸真境?

  畢竟你當下只能算是小半個歸真而已。

  不過葉芸芸已經拉開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讓先的跡象?

  於是陳平安就在原地消失。

  既然這位黃衣芸,想要借助他陳平安的境界,來大致推斷出曹慈的武學高低、境界深淺。

  沒問題。

  陳平安依舊是選擇留力兩成,與在功德林跟曹慈問拳時,一模一樣。

  當時曹慈亦是收力兩成。

  黃衣芸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間已無青衫。

  她之後腦袋一歪,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按住腦袋一邊,重重一推。

  葉芸芸身體就像突然被橫放空中。

  一襲青衫隨之腳步橫移,高高掄起一臂,握拳直下。

  黃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個人轟然砸地。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轉頭不看那一幕光景。

  所幸陳平安以極快速度伸出腳背,稍微減緩對方墜地速度,再立即後退數步。

  掃花台這邊,除了崔東山和弟子裴錢,應該沒誰能夠看到這個動作。

  葉芸芸依舊是重重「橫臥」地上,而且整個人似乎有點……懵。

  陳平安重新攤開雙手袖管,抱拳道:「承讓。」

  葉芸芸踉蹌起身,强壓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震動,還需要竭力平穩那份被殃及池魚的紊亂靈氣,她神色複雜,抱拳還禮,苦笑道:「承讓。」

  同樣是「承讓」一說,意思豈會一般無二。

  一時間整座掃花台,隨著問拳雙方的各自沉默,其餘人都跟著沉默起來。

  葉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鮮血,慘白臉色稍稍好轉幾分,才以心聲問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沒得打?」

  陳平安說道:「跟我切磋還好說,但是跟曹慈問拳的話,肯定沒得打。」

  葉芸芸又陷入沉默。

  陳平安就有點尷尬了。

  這會兒好像說什麼客套話都不合適。

  崔東山瞧著有些揪心啊,這位葉山主原本還打算成為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可別因為先生的一場餵拳給打沒了。

  葉芸芸最後問道:「我聽說了那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輸局,曹慈就真的那麼無敵嗎?」

  至於功德林那場名動天下的「青白之爭」,葉芸芸通過山水邸報也知道了大致過程。

  陳平安說道:「曹慈當然很無敵,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葉芸芸抱拳笑道:「告辭。」

  陳平安楞了楞。

  崔東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葉山主不準備參加宗門慶典了。

  葉芸芸哭笑不得,無奈道:「養傷去。」

  葉芸芸只是帶著薛懷去往密雪峰,一路腳步穩當,並未御風。

  只是走遠了之後,等到離開了掃花台和謫仙峰,在一處兩側皆是崖壁的山路間,黃衣芸這才停下腳步,站在青石臺階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皺眉頭。

  弟子薛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視,假裝什麼都沒有瞧見,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頭。

  薛懷放緩腳步,已經走出去十幾級臺階,才站在原地,背對著師父。

  葉芸芸拾級而上,「一洲武學拳出蒲山,這話別當真,外人怎麼說我管不著,但是以後雲草堂弟子,誰敢當面跟我說這種話……」

  只是輕聲言語,便牽扯到腰肢的傷口,葉芸芸額頭滲出汗水,就不再多說一個字了。

  薛懷覺得自己一路假裝悶葫蘆也不像話,便硬著頭皮說道:「這位陳劍仙的師兄左大劍仙,早年也曾將中土神洲的劍修,把那個本是最大褒獎的『劍仙胚子』說法,好像變成了一句駡人言語。」

  葉芸芸氣笑道:「還不如不說!」

  薛懷只得默默趕路。

  掃花台那邊,裴錢神采奕奕,比自己贏拳還要得意洋洋。

  陳平安笑了笑,也沒說什麼,看似與黃衣芸是一場山巔問拳,其實距離「某人的某一拳」,依舊只是在半山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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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2:0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二章 無事即平安

  在葉芸芸率先告辭離去後,隋右邊一言不發,她立即御劍下山,獨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寶灘。

  裘瀆則帶著少女胡楚菱一起,沿著山脊道路遊歷謫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間,兩場宗師問拳,讓老嫗大開眼界。

  關鍵是那份贏拳之人的不自滿,輸拳之人的不氣餒,讓老嫗覺得尤其可貴。

  經過大瀆龍宮那場險象環生的境遇,再親眼目睹陳平安的出拳風采,讓老嫗對這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

  何況那位那一襲青衫,還是劍仙啊。

  老嫗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山河豈容人畫得,地天還是聖分開。

  老嫗以心聲說道:「醋醋,師父會爭取幫你在這仙都山求個譜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夠成功。」

  胡楚菱點點頭,都不問為什麼師父會臨時改變主意。

  老嫗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為此地祖師堂嫡傳,以後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經看出來了,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雖然人極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學境界那麼高,在她師父那邊,還是那麼重規矩,禮數周到,崔仙師都是快要當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邊,不一樣是畢恭畢敬的。」

  但是老嫗真正對仙都山徹底放心和信賴的,甚至不是這些所謂的劍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容。

  陳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陳平安的。

  就像那兩個裘瀆暫時還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們對陳劍仙,彷彿充滿了一種不講道理的尊敬、依賴和親近。

  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頭門派裡邊,與老人們差了好些輩分、境界的年輕修士,許多人在路上見著了掌律、祖師堂供奉,可能連招呼都不敢打,拘謹,敬畏,束手束腳,就更不談半路遇見一位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了。

  胡楚菱一雙水靈眼眸,笑眯成月牙兒,嗓音軟糯道:「都聽阿婆的。」

  在裘瀆這邊,少女還是喜歡用家鄉方言,稱呼自己師父為阿婆。

  老嫗摸了摸少女的腦袋,「不曉得將來誰有福氣,能夠把咱們醋醋娶進門當媳婦嘍。」

  嗯,那個叫曹晴朗的年輕後生,看著就很好啊。

  而且曹晴朗還是陳劍仙的得意弟子。

  老嫗看了眼醋醋,若是他們倆能夠天公作美,兩情相悅,就更好了。

  神仙眷侶,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老嫗自顧自笑起來。

  掃花台那邊,崔東山與兩個孩子提醒道:「今天的兩場問拳,你們倆記得保密,對外不許多說一個字。」

  程朝露點頭答應下來。至於為什麼,費腦子想那些有的沒的做啥,自己有那閒工夫,都可以多練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飯菜了。

  於斜回卻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這要是在家鄉那邊,老子憑真本事問劍贏了誰,敲鑼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誰管得著?

  崔東山一皺眉,一隻雪白袖子趴在於斜回肩膀上邊,「嗯?!」

  於斜回立即嘆了口氣,「聽崔宗主的。」

  上次他們九個,被這只大白鵝以袖裡乾坤的神通收入囊中,除了孫春王,其餘一個個的把苦頭吃飽,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見著崔東山就跟見了鬼差不多,於斜回同樣記憶猶新,沒事,等我問劍贏過了崔嵬,下一個,就是你這只大白鵝。

  崔東山滿臉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摟住於斜回的脖子,腦袋磕腦袋的,再壓低嗓音道:「將來想要問劍贏過你師父崔掌律,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想問劍我這位下宗宗主?好膽識,有志向,佩服佩服。怎麼,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當宗主?誰借你的熊心豹子膽,趕緊說出來聽聽?」

  於斜回頓時身體僵硬,立即望向陳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這麼胡亂冤枉人,我就要跟隱官大人告狀了啊!」

  陳平安轉頭笑道:「既然我們下宗是劍道宗門,你又是劍修,想要與崔宗主這些的前輩問劍,是在此山修行的題中之義,恰好是你們練劍的意旨所在,有什麼敢不敢的。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裡,以後你不管是贏了你師父,還是贏了崔宗主,我都請你喝酒。」

  於斜回立即底氣十足,哪怕依舊被大白鵝勒住脖子,開始嘿嘿而笑,「隱官大人,那我這會兒就得練習酒量了。」

  聽說在家鄉那個小酒鋪,酒局無數,可隱官大人就從沒喝醉過。

  當然了,二掌櫃的坐莊,也從沒賠過錢。

  陳平安打趣道:「其實我酒量一般,只是鋪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濟事,全靠同行襯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納蘭玉牒要是在這兒,肯定又要將這句金玉良言記錄在冊了。

  崔東山御風離開掃花台,還有一大堆繁瑣事務等著他去解決。

  御風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黃衣芸和薛夫子。

  發現了那一抹白雲,葉芸芸抬起頭,朝崔東山揮了揮手。

  崔東山嘖嘖稱奇,不愧是剛剛躋身了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

  此外葉芸芸的心性,確實跟自家仙都山投緣,大氣!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臨時起意,打算單獨會一會黃衣芸,風馳電掣,雪白身形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在青崖間青石路落腳,來到黃衣芸身邊後,作揖而笑,「恭喜葉山主武道更上一層樓。」

  葉芸芸早已停步,抱拳還禮,坦誠道:「多虧了陳山主相助,不然我如果是將來與吳殳問拳,會有大問題,一個不小心,就要落個與北俱蘆洲王赴訴差不多的下場。」

  崔東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葉芸芸笑道:「崔宗主有話直說便是,反正都不是什麼外人。」

  崔東山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先生從蠻荒天下返回後,受傷不輕,只說武學一境,就從歸真跌到了氣盛,不然也不至於與青虎宮陸老神仙討要一爐羽化丸,就是前不久的事。」

  葉芸芸內心震動不已,陳平安與自己問拳之時,竟然只是氣盛一層?她立即轉頭望向薛懷,「上次青虎宮送給我們的兩爐羽化丸,還剩下幾顆?你飛劍傳信檀掌律,不管還有幾顆,反正都帶過來。」

  薛懷比葉芸芸更驚訝,老夫子難掩錯愕神色,一個純粹武夫的跌境,絕非小事,要比練氣士跌境更罕見、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陳山主還是答應了與師父的那場問拳。

  陳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為人光風霽月。

  難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能夠在那劍氣長城,以外鄉劍修的身份擔任末代隱官。

  相信以陳山主的人品,在那劍氣長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贊譽了。

  不得不承認,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個天大人情,但是這樣的欠人情,何嘗不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場掃花台問拳,就幫助師父躋身歸真一層,於私,蒲山雲草堂底蘊更加深厚,於公,對於整個桐葉洲而言,也更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別洲修士,即便武聖吳殳不在家鄉,師父只要穩固好境界,便是一位類似徐獬這樣的大劍仙,都要忌憚萬分,不敢輕易與師父問劍。

  崔東山趕緊擺手,「可不是為了此事,才與葉山主訴苦的,有陸老神仙坐鎮清境山,怎麼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嘮叨這個,就像葉山主說的,咱們都算是自家人了,沒必要藏藏掖掖。」

  幸虧黃衣芸已經是玉璞境修士,若還是位元嬰地仙,嘖嘖,想要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對心魔……後果不堪設想,估計先生又要增添一筆沒頭沒腦的情債了吧。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撓撓臉,小聲問道:「葉山主,能不能與你討要一個蒲山雲草堂的嫡傳身份?但是此事,關於我的真實身份,蒲山至多三人知曉,你,薛懷,掌律檀溶。」

  「沒問題。」

  葉芸芸快人快語,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下來。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圖牽扯出來的麻煩。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期間需要路過祖山青萍峰,葉芸芸破天荒有些為難神色,猶豫許久,才試探性開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麼練的拳?」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道:「在家鄉在異鄉,在遠遊在歸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間在人心,在山河錦綉裡,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間大美處,在世道泥濘上,在劍修如雲處,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後,先生皆在獨自練拳,與天地問拳,與自己問拳。」

  轉過頭,白衣少年最後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從不將曹慈視為大敵、死敵、宿敵,天下拳有曹慈,武學道路前方有個同齡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種大幸運,故而只會讓先生登山更高,腳步更快。」

  葉芸芸聞言,心境激蕩,神思飛越。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問道:「有封中土邸報,上邊說陳平安在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出拳不是……特別講究?從頭到尾,拳拳打臉?」

  崔東山轉頭狠狠呸了一聲,「放屁,何方賊子,膽敢昧良心污蔑我家先生,實在是太缺德了!」

  葉芸芸將信將疑。

  陳平安在掃花台那邊,讓裴錢模仿葉芸芸和薛懷出拳,六十餘樁架拳招,裴錢已經演練得有七八分神似。

  就連葉芸芸和薛懷那幾招壓箱底的殺手鐧,裴錢也學得有模有樣,神意飽滿,比蒲山嫡傳還嫡傳了。

  這讓原本打算擺擺師父架子、好幫弟子查漏補缺的陳平安,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

  程朝露覺得裴姐姐出拳,當然很好看,可好像還是隱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於斜回則覺得白玄今天不在場,太可惜了。

  裴錢停下身形,轉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不錯。」

  帶著裴錢一起去往青萍峰,陳平安笑問道:「之前是有什麼想說的?」

  裴錢說道:「我跟薛夫子那場切磋,最後一拳,薛夫子不該站著不動,就像是束手待斃了,身為純粹武夫,我認為這樣不對。其實當時問拳結束,我就想說的,只是覺得薛夫子是長輩,又有太多外人在場,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就覺得多半是自己說錯話了。

  「這個道理很好,是該與薛夫子說。」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未必是在那個當下說,所以你的猶豫,最終沒有說出口,是恰當的,在師父看來,可能都要比這個對的道理本身更對。」

  裴錢大為意外,以至於流露出幾分如今不太常見的羞赧神色了。

  從當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錢,始終堅信一件事。

  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師父那邊。

  至於她自己,知道個屁的道理。

  陳平安輕聲笑道:「我們與人講理,不是為了否定他人。此外,給予他人善意,除了我們自身的問心無愧,也需要講究一個分寸感。這就是道術之別了,大道唯一,術卻有千百種,因人而異,因地而異,所以說當好人,很難嘛。」

  伸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陳平安神色溫柔,輕聲道:「你今天能夠這麼想,師父就可以放心教你兩種自創拳招,以及某個『半拳』了。」

  其實陳平安那自創的兩拳,既是拳法也是劍招,一極簡一至繁,就像是兩個極端,其中一拳,或者說劍術,取名為「片月」,威力不小,殺力不低,最適宜在戰場身陷重圍之中淩厲遞拳。

  陳平安補了一句,「不過此事不急,我馬上要回小洞天內閉關,等到典禮結束後,我找個空閒時間,再來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氣盛一層,給裴錢餵拳一事,陳平安還真有點犯怵。

  裴錢如釋重負。

  陳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

  遠山無盡,雲水莫辯。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沒有在掃花台現身觀戰,是因為這個身為龍門境修士的「內定」下任宗主,開始正式閉關結金丹了。

  治學修行兩不耽誤。

  這樣的得意弟子,打燈籠都找不著的。

  不過曹晴朗當下的閉關之地,卻不是在仙都山的青萍峰或是密雪峰,而是在一座至今都未現身的新山頭,被崔東山以陣法施展障眼法,連葉芸芸和裘瀆都未能看破真相。

  其餘兩座舊山岳,崔東山分別取名為雲蒸山和綢繆山。

  主峰分別是吾曹峰和景星峰,兩處山頂分別立碑,崔東山親手篆刻「吾曹不出」和「天地紫氣」。

  崔東山會在第一場祖師堂議事,當衆提出一事,未來納入下宗譜牒的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第一位躋身玉璞境修士的劍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

  而曹晴朗算是綢繆山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士。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打算造就出一個下宗傳統,青萍劍宗的每一位下任宗主,都會是景星峰的峰主。

  所以如今青萍劍宗地界,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大致雛形,仙都、雲蒸、綢繆,三山並起,一主兩輔。

  小陌雖然在落寶灘那邊搭建茅屋,其實一直有留心曹晴朗的閉關,以及山巔那兩場問拳。

  對於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而言,些許分心,不妨礙事。

  小陌現在就等著那個庾謹來找自己的麻煩了。

  那件事反正跟自家公子沒關係,跟崔宗主也沒關係。

  對,就是我抄了你的海底老巢,搬空了你的家底,你這能都忍?

  只要那個胖子稍微點個頭,小陌就只以玉璞境與之「練練手」。

  掃花台,只剩下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身在異鄉卻不覺得半點難熬的同鄉人,一起坐在欄桿上閒聊。

  「小廚子,是不是再給你幾百年功夫,也沒辦法擁有咱們隱官大人今天的拳法境界吧?」

  「必須的,一千年都不成。」

  「我怎麼覺得你還挺驕傲?」

  「哈。」

  「以後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喝酒?」

  「還是算了吧,師父會生氣的。」

  「出息!怕師父,當什麼劍修。」

  九個同齡人裡,白玄,虞青章和賀鄉亭,三人出身陋巷,就算是白玄的師父,也跟那牆頭高高、房門巨大的太象街、玉笏街,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而納蘭玉牒,何辜,姚小妍,他們三個,都是高門大戶裡邊的孩子。

  孫春王,其實也不差了,算是玉璞境劍修孫巨源一個遠房親戚。

  他於斜回,跟程朝露,屬於不好不差的,家裡邊不缺錢,也沒啥大錢。

  所以說一行人論出身,論家學論師承,反正就是個各有各命。

  在劍氣長城,其實不太喜歡比較這個。投胎也是本事,不服氣的話,就讓憑藉劍術和戰功,從陋巷搬去那五條街巷。

  因為老大劍仙曾經立下一個雷打不動的規矩,宅子在五條街巷上邊的高門大戶,除非家中一位劍修都沒有了,不然就是只剩下一位下五境劍修,不管歲數大小,都得去戰場遞劍。如果覺得去了就死,那就在大戰來臨之前,早點搬家,趁早搬出那五條街巷。

  所以在劍氣長城,除了沒有墳塚一說,甚至沒有所謂的祖宅。哪怕是幾位城頭刻字的老劍仙,歷史上祖上也都曾搬過家,就像董家,在董三更獨自遠遊蠻荒天下的那個百年當中,就差點沒能守住祖宅。

  鐵打的五條街巷,流水一般的劍修。

  因為米大劍仙的關係,他們這些孩子,對家鄉那座酒鋪金字招牌的青神山酒水,後邊推出的啞巴湖酒水,還有那些無事牌,都並不陌生。

  米大劍仙之前在落魄山那邊,就是個遊手好閒的街溜子,每次到了拜劍台,就最喜歡跟白玄嘮叨,說那些春幡齋和避暑行宮的豐功偉績。

  於斜回幾個,練劍閒暇,就端小板凳坐在一旁,就當是聽說書了。

  聽米裕說,隱官大人跟大掌櫃疊嶂合開的那個酒鋪,曾經有個老金丹修士,有天喝高了,就在牆上掛了一塊無事牌。

  「論劍術,我也打不過小董。可要是論酒量,老子就算把三條腿都擱酒桌上,都能輕鬆贏下小董,不服氣就來找我。」

  挨了一頓揍後,第二天鼻青臉腫的,趁著天剛亮酒鋪剛開門,又跑了一趟,只是在無事牌的反面,多寫下一句:昨兒酒喝高了,醉話不作數。

  結果偷摸回家路上,再行蹤鬼祟都沒用,又挨了一飛劍。

  於斜回突然說道:「小廚子,我們將來一定要結金丹,養元嬰,躋身上五境。」

  程朝露點頭道:「必須的!」

  ────

  有一行三人離開南海水殿,在那歇龍石處駐足片刻,再去了一趟與海氣相通的大瀆龍宮舊址,最後在桐葉洲西海岸,一行三人正式登岸。

  一位豐神玉朗的中年男人,身邊跟隨一位姿容絕美的彩衣侍女,和一位矮小精悍的男子扈從。

  正是新晉四海水君之一的李鄴侯,當他雙腳踏足陸地之時,身形微微凝滯幾分,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

  一旁侍女背琴囊,名為黃卷,她喜食書中蠹魚,而她身邊這位主人,恰好是整個浩然天下首屈一指的藏書大家。

  矮小漢子背著一桿短槍,如今是一頭水鬼,生前便是止境武夫,機緣巧合之下,去往那座歷史上多次更換主人的皎月湖,擔任首席客卿。

  黃卷最為仰慕柳七,同時最為厭煩某個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傢伙。

  那個名叫溪蠻的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其大道根腳,是一條陸地土龍。

  先前溪蠻在大瀆龍宮舊址內,曾與前輩殺青切磋一場,殺青壓了一境,以同境問拳,殺青小勝。

  當時觀戰隊伍中,真龍王朱身邊,還站著個畏畏縮縮的少年,習慣性低頭彎腰,好像怕極了王朱,少年即便是與王朱言語之時,也是視線游移不定,從來不敢正視王朱。

  黃卷笑道:「淡淡夫人倒是會做人。」

  這位淥水坑舊主人,道號青鐘,如今她已經貴為陸地水運之主。

  當年把守歇龍石的那位捕魚仙,好像如今已經身在北俱蘆洲的濟瀆。

  而那些南海獨騎郎,竟然被淡淡夫人私底下一並送給了稚圭。

  聽說淥水坑寶庫裡邊的虯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四處結緣。

  其實在自家主人這邊,淡淡夫人一樣有所表示,禮不輕。

  李鄴侯笑了笑,「你以後多學學。」

  殺青問道:「這次咱們是上桿子找陳平安談買賣,會不會被殺豬?」

  黃卷惱火道:「什麼殺豬?!」

  殺青說道:「就是那麼個意思。」

  李鄴侯嘆了口氣,「陳平安會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個人負責待客。」

  綉虎。

  或者說半個綉虎崔瀺。

  殺青問道:「我能不能跟陳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個,太不夠看。」

  李鄴侯搖頭道:「這次不合適,以後再說吧。」

  之前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閒暇之餘,有一大撥人,不約而同在鴛鴦渚那邊拋竿釣魚。

  最奇怪之處,在於這些傢伙,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巔境。

  要是個遠遊境武夫,好像就根本沒資格在那邊落座垂釣。

  而那撥武學大宗師當中,有個綽號「龍伯」的張條霞。

  張條霞身邊有個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條常年隨身攜帶的竹凳上,腰繫一隻小魚簍,在外人眼中,一輩子都在古戰場遺址遊蕩,既不與人問拳,也不與人接拳。此人腰間那只魚簍,卻不是龍王簍,而是一件在山巔被譽為「游仙窟、無底洞」的至寶,傳聞能夠同時飼養數以萬計的陰靈、鬼物。

  因為這位純粹武夫,太過與世隔絕,不知姓名,只有一人,在酒桌上與旁人說漏嘴了,將其稱之為「老芝」,是青山神夫人的「天字號」愛慕者,那種都不敢遠遠看她一眼、只看遠遠想她一輩子的痴情種。

  還有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的師徒,沛阿香和柳歲餘。北俱蘆洲的王赴訴。桐葉洲武聖吳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殺青。

  此外還有不少頂尖宗門、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數總計得有個小二十號。

  只是裴杯,宋長鏡,李二,當時都沒有到場。

  年輕一輩,曹慈,鄭錢,郁狷夫,也未出現。

  當然有聊李二的拳腳,老莽夫王赴訴有過一個「老成持重」的結論。

  畢竟當時只有他,真正與李二問過拳。

  「李二拳不重腳不快,一般般。」

  皚皚洲劉氏的那個「不輸局」,半數山巔武夫都有押注,當然全是押曹慈在將來五百年之內不輸拳。

  其實純粹武夫,壽命遠遠遜色於練氣士,即便是一位已經登頂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過是三百歲。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張條霞,或是桐葉洲黃衣芸之流。

  這也是張條霞作為裴杯崛起之前,作為天下武夫的頭把交椅,而且一坐就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可老人卻不願與人問拳多年的理由,張條霞就只是閒雲野鶴一般,只是痴迷釣魚,道理很簡單,在老人自己看來,身為純粹武夫,竟然捨不得死,便是一種最大的不純粹了。

  只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和一個自稱「周靠山」的冤大頭,不把錢當錢,分別砸下五百顆和一千顆穀雨錢,竟然押注曹慈會輸。

  可等到那個年輕隱官,就在鴛鴦渚那邊,衆目睽睽之下,與仙人雲杪大打出手,再在功德林那邊,一場驚世駭俗的青白之爭,出手之刁鑽,令人嘆為觀止。

  於是有人就開始犯嘀咕,不料皚皚洲劉氏那邊給了句,已經封盤了。

  相傳這個賭局,坐莊的皚皚洲劉氏,零零散散,先後聚攏了差不多四萬顆穀雨錢,一賠二。

  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還有一大撥大王朝的帝王將相、豪閥家主,對待押注一事,都當是為師門、或是為嫡傳弟子、為國庫,存筆錢吃利息了,雖說收賬晚,得耐心等個五百年,但是旱澇保收嘛,注定穩賺不賠啊。

  皚皚洲劉氏這塊金字招牌的信譽,還是很結實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難道這個不輸局,劉聚寶這個財神爺,就是早早奔著曹慈會輸去的?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誰勝過了曹慈,皚皚洲劉氏也是大賺的,果然天底下就沒有劉聚寶會賠錢的買賣。

  在那大瀆龍宮遺址內,在李鄴侯三人離開後,美婦人脫了靴子,坐在岸邊,將雙腳浸入荷塘水中,輕輕蕩漾起漣漪,宮艶想起之前的那場對峙,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當時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時找出他們所有人的隱匿蹤跡,尤其是身為仙人境、且極為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諸多手段,剛好都被一縷縷劍氣精準找出痕跡,一一針對。

  魁梧漢子說道:「是憑藉心聲?」

  宮艶搖搖頭,不太像,何況他們幾個,又不是剛剛下山歷練的雛兒,分身之時,皆會極其小心,屏氣凝神。

  何況聆聽修士心聲一事,又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俗夫子,自然聽不見他人的心跳聲。在山上,修士對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可能唯有符籙於玄,龍虎山趙,火龍真人,這些個飛升境趨於圓滿的大修士,興許才能聆聽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聲。

  道號焠掌的李拔,突然說道:「是比心聲更細微的心弦。」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難不成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只是咱們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

  宮艶趕緊拍了拍胸脯,嫵媚而笑,「嚇死老娘了。」

  李拔說道:「像那嫩道人,還有寶瓶洲的仙人曹溶,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來的,習慣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欄桿,單手托腮發呆。

  外邊臺階底部,站著個少年,額頭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經有條四腳蛇,被嫌礙眼的宋集薪,數次丟到隔壁院子,結果次次都爬回。

  經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子,反復碾動,不然就是清晨時分,去鐵鎖井那邊挑水,聽了些風涼話,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見著它,往往就是一腳飛踹。

  這個煉形成功沒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少年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

  稚圭轉過頭,抬了抬下巴。

  可憐少年立即心領神會,趕緊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見的地方站著,免得主人眼煩變成心煩。

  稚圭這才笑道:「聽說遠古天庭有座行刑台,有幾件神兵,專門是用來對付犯了天條的地仙和蛟龍,除了甲劍和破山戟,還有兩把刀,好像叫梟首、斬勘,那把斬勘,就在陳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讓你在海上遠遠望風了,你們倆一見面,肯定各自看不順眼對方,然後就是哢嚓一下,嘖嘖。」

  少年被嚇得縮脖子。

  ────

  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寶灘,開始結茅修行,說是修行,其實也就是翻書了。

  對於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實就是為自己挑選出一條「道路之上,前無古人」的大道,才能有望躋身十四境。

  何況即便飛升境巔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條登天道路,難度之大,依舊如凡俗夫子淩空蹈虛,不可謂不艱辛萬分。

  不然萬年以來,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於如此數量稀少。

  再者小陌,還給自己設置了一道門檻,必須是以純粹劍修的身份,一舉躋身十四境,不走旁門不走捷徑。

  就像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估計也有這份心思。

  反正這個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機會去問劍一場的。

  小陌在茅屋外邊好似曬穀場的空地上,隨便擱放了一些蒲團、板凳。

  崔嵬,隋右邊,兩位元嬰境劍修,經常去落寶灘那邊與小陌先生詢問練劍事宜。

  程朝露和於斜回一樣常去,裴錢在渡口那邊忙碌之餘,偶爾也會過去旁聽。

  只要有人登門拜訪,小陌就會坐在檐下竹椅上,竹杖橫膝,彷彿是……一場傳道授業落寶灘。

  崔東山這天離開密雪峰,來到青萍峰一處青色崖壁,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絳闕仙府那處頂樓,陳平安收斂心神,睜開眼睛,點點頭。

  陳平安盤腿而坐,青衫,光腳。

  一切從簡,屋內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相較之前,陳平安身前那張案几之上,不過是多出了一把跨洲遠遊的橫放長劍。

  崔東山只是站在這座小洞天的門外,沒有任何廢話,與先生有事說事,「龍宮遺址那邊飛劍傳信一封,說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鄴侯,今天要來咱們這邊做客,我估計他是來找先生商議曳落河水運的買賣一事,先生只管繼續清淨修行便是了,學生可以去跟李鄴侯談價格,先生只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面,李鄴侯絕對不會覺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鄴侯與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離開自家水域,進入東海地界,肯定要先與稚圭通氣。

  而且還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報備,得到允許後,李鄴侯才能離開。

  陳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雙布鞋,「稍等,我剛好有點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龍湫,我們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這座作為臨時修道之地的長-春小洞天,陳平安來到崔東山身邊,笑道:「你去更好,只管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跟李水君談起買賣來,還真開不了口。」

  要說當個包袱齋,陳平安還真有點底氣,絕不妄自菲薄,唯獨狠不下心「殺熟」。

  因為先前在文廟功德林,當時還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帶著一個法袍品秩極高的侍女,還有一位貌不驚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訪先生,李鄴侯當時送出的賀禮,是一幅價值連城的,除了字帖當中的「酒蟲」極其稀罕,關鍵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視為一座水運濃郁的六百里大湖,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一處極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後,崔東山去找李鄴侯。

  陳平安在落寶灘那邊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龍湫。

  一條跨洲渡船上邊。

  小米粒,小腦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邊繞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爺坐在船頭欄桿上,雙手按住船欄,抬頭望明月,大聲感慨道:「被隱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遠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參加下宗慶典,那個小隱官陳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飛升城。

  鋪子打烊了,有個身形佝僂的漢子,站在櫃檯後邊,喝著酒,看著牆壁。

  在二掌櫃離開之後,這邊就不掛新的無事牌了。

  還有人鬧過,都被漢子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了。

  飛升城的一些個酒樓,就想要依葫蘆畫瓢,照搬此舉,結果就根本沒誰捧場,尷尬得一塌糊塗。

  是啊。

  天上天下,獨一份的。

  你們怎麼學?

  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兒起要跟二掌櫃好好學寫字,我要給那個沒過門媳婦的納蘭彩煥,親筆寫封聘書。」

  「周姑娘身邊,少了個我,她才沒有笑臉,一定是這樣的。既然是阿良親口說的,我得去問問周姑娘,明天就去,後天也行。」

  「求求你們你們別駡阿良了,不像我,就從來不駡他半句,你們以後誰敢當我的面,再駡他半句,那就是與我趙某人問劍了,我跟阿良是賭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對手,你們其實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苦用心,只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給我磕個頭吧。」

  「我名為邈然,至於姓氏,就在城頭上刻著。」

  「恨不得一輩子就住在酒缸裡。」

  「劍術不高,但是沒慫過。」

  「聽阿良說過,天下有種樓叫青樓,世上有一種酒叫花酒,二掌櫃卻說沒有,該信誰?」

  「孫巨源其實劍術稀爛,也就騙騙外鄉女子了。」

  「聽說浩然修士,都講究個筆硯精良人生一樂,他們難道不用練劍嗎?」

  「金丹元嬰兩境的陸地劍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來那兒的劍仙,比疊嶂姑娘的酒水還便宜。」

  「米大劍仙都能進避暑行宮,憑啥我不能去?」

  「岳青米祜你們這些劍仙,聽我一句勸,左右劍術其實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數,不信就去問劍一場。」

  「春夢好尋,金丹難覓。」

  「宗垣未曾來此飲酒,實在是錯過太多。」

  「一覺醒來,比昨天跟喜歡她了。」

  「太徽劍宗的韓槐子救過我兩次了,一直沒有當面道謝,不應該。」

  「謝松花看了我兩眼,有戲。」

  「醇酒美人是仙鄉,諸位,我們不醉不歸。」

  「算我幫那個狗日的求你們了,哪位大劍仙行行好,趕緊去城頭那個猛字前邊刻個字,就當是幫他取個姓氏好了,白撿個兒子,何樂不為。」

  「我喜歡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風神,他不是劍修沒關係,本姑娘是啊。」

  「十個酒鬼九個托,我能怎麼辦?」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下一個城頭刻字的大劍仙,一定會是我元亮。」

  一旁懸掛了一塊無事牌。

  「相信在元亮之後,會有更多刻字劍仙,比如我杜陵。」

  其實小酒鋪的牆壁上,有很多這樣相鄰懸掛的一雙無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滿身酒氣,借著酒意,一個寫完一個接上。

  也可能是兩位先前根本不認識的劍修,或是只是熟臉,卻從無言語交集,就像臨時串門,打了聲招呼。

  「二掌櫃當了官,去了避暑行宮,好像喝酒就沒個滋味了。」

  「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櫃近水樓臺先得月,艶福不淺。」

  「什麼二掌櫃,什麼新任隱官,見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邊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陳平安。」

  「可拉倒吧,你黃綬與二掌櫃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腦袋低到褲襠裡去,一大把年紀了,笑得跟個兒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記得喊我一起。」

  「如陸芝所說,也許二掌櫃就是個女人,藏得真好,難怪與郁狷夫問拳那麼凶狠,原來是女人為難女人。」

  「那麼寧姑娘怎麼辦呢?愁。」

  「讀書修福,安分養神。」

  「一看就是從二掌櫃那邊借來的,不過話是好話。」

  「戒酒比練劍更難。」

  「戒酒有何難,我每天都戒。」

  「今日無事。」

  「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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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2:3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鶴

  月明星淡,愈覺山高。

  殺青耳尖微動,猛然轉頭望向夜幕遠方,沉聲道:「主人,綉虎來了。」

  李鄴侯嗯了一聲,以心聲提醒他們,「記得注意措辭,接下來不管崔先生與我說什麼,你們聽過就算,不用計較,更別上心。」

  正在調試琴弦的侍女黃卷,順著殺青的視線舉目遠眺,依稀可見極遠處,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貼地御風,突然身形一再高舉,黃卷視線隨之不斷上挑,明月懸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剛好背對圓月,那人一個加速御風,驀然間往山巔這邊筆直撞來,如明月中人,貶謫下凡。

  黃卷重新將那架古琴收入琴囊,與殺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後。

  少年眉心一粒紅痣,一襲白衣,大袖飄搖,懸在山外。

  便是黃卷這般道心堅韌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少年,光彩熒熒,令滿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風神高邁,半點不輸主人。

  崔瀺之前兩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黃卷都湊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煙支山找閨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遊玩。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李鄴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這一天重逢,已經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黃老舊的蒲扇,再摘下臉上覆蓋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鄴侯見過崔先生。」

  崔東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鄴侯榮升南海水君,喊我東山即可。」

  李鄴侯在內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廟冊封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之上,以品秩論,成為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調,但是如今手中權柄之大,轄境之廣,遠超以往。

  與此同時,蜃澤湖在內三座大湖水君,則順勢補缺「五湖」水君,屬於名副其實的升遷了。

  李鄴侯笑著點頭。

  昔年公開為浩然賈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當中,就有這位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所以李鄴侯擔任大湖水君後,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實距離文廟最近,可是李鄴侯始終與文廟走得不近,與陪祀聖賢們關係疏遠。

  他與綉虎崔瀺,可算舊識。

  當然雙方年齡懸殊,因為李鄴侯與白也是差不多時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國,李鄴侯出身豪閥,又是廟堂重臣,白也卻屬於「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後在京城也是驚鴻一瞥,便散發扁舟,飄然遠去,所以兩人倒是沒什麼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與左右、君倩兩位師弟,曾經一同遊歷皎月湖,在一旬光陰之內,雙方有過接連八場的手談,不計時,允許對方長考。

  結果李鄴侯當年差點輸掉那座「書倉」和半座皎月湖。

  因為總計八局棋,李鄴侯一贏七輸,再輸一局,就連大湖水君身份都沒了。

  之所以差點,還是因為對方主動放棄了贏棋後的應得賭注。

  事後李鄴侯將那八局手談,編撰為一本《秋水譜》,不斷複盤,才發現其中玄機,雙方棋力高低之別,比自己想像中要大得多,堪稱懸殊。但是綉虎除了第一盤棋的引君入甕,其餘之後七局,同樣在示敵以弱,卻能夠讓李鄴侯渾然不覺,總以為輸棋只是棋差一著。

  後來等到崔瀺叛出文聖一脈,還曾秘密走過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瀺問他願不願意遠遊同行,為這座天下做點「力所能及的未雨綢繆之事」,被李鄴侯婉拒了。

  崔瀺好像也沒有如何失望,臨行之前,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譜,隨口笑言一句,不如將棋譜改名為《牽牛譜》。

  道士出身的李鄴侯,唯有啞然,默默將綉虎禮送出境。

  不是怕惹麻煩,也不是捨不得那個水君身份,而是李鄴侯成為神靈之後,變得愈發性情散淡,彷彿所有的豪心壯志,早已丟給了一個個曾經的自己,曾經天資清發的神童,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卻心懷山河的少年道士,出山為官力挽狂瀾於既倒的青年文臣,續國祚、縫補山河、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年和暮年,最後功成身退,轉為山水神靈,再不理會家國事和人間事,只是買書、藏書、看書、修書。

  崔東山轉過頭,已經換了一副面孔,笑著打趣道:「殺青兄,怎麼百年不見,境界沒漲,個子倒是高了一截?是不是有獨門秘訣,不如教教我?」

  矮小漢子老臉一紅,悶悶道:「沒有的事,崔先生別瞎說。」

  在綉虎崔瀺這邊,低頭認個慫,又不丟人。

  至於崔瀺為何變成了個少年郎,天曉得。奇人做怪事,不是才算正常?

  來之前,主人就提醒過他和黃卷,若是見到一個改名為崔東山的少年,將其視為綉虎即可。

  黃卷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身邊漢子好像確實高了寸餘,不對,是足足兩寸!

  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機,怒道:「殺青,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連這種事都要學那阿良?!」

  原來是殺青學那個狗日的,靴子裡邊暗藏玄機。

  先前某人帶了個年輕讀書人,和一個仙風道骨的黃衣老者,曾經一起造訪皎月湖。

  然後在臺階那邊,那傢夥脫了鞋子又立馬穿回靴子的。

  年輕書生倒還好說,從頭到尾,規規矩矩的,頗有禮數,只是年輕人身邊的那位黃衣老者,委實是出人意料,讓黃卷大吃一驚,當時在水府內規規矩矩的,不料境界極高,很快就在鴛鴦渚那邊名動天下,自稱道號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鳴驚人,打得同為飛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顔面盡失。

  李鄴侯開門見山道:「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鄴侯這次來所求何事,可以開價了。」

  崔東山笑道:「難得敘舊一場,不如一邊下棋一邊談事?」

  李鄴侯說道:「只要沒有賭注,鄴侯可以稍晚離開桐葉洲,硬著頭皮陪崔先生手談一局。」

  崔東山勸說道:「小賭怡情,一個不小心,被鄴侯下出『月下局』,豈不是一樁弈林美談。我可以讓先。」

  見李鄴侯不為所動,崔東山一手揉著下巴,一手伸出雙指,「讓先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讓兩子,如何?」

  結果這位大水君還是裝聾作啞,崔東山跺腳,抖了抖袖子,埋怨道:「鄴侯,你也太過妄自菲薄了吧,難道要當一回圍棋初學者,闖一闖九子關?」

  各國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讓九子對局的習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獲得段位,都要經過棋待詔國手的那個九子關。

  李鄴侯好像打定主意不與崔東山手談,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們還是直接談正事好了,鄴侯此次外出,並非遊山玩水而來,需要馬上返回南海護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務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費崔先生的寶貴光陰了。」

  崔東山見對方死活不上鈎,那就麼得法子嘍,當年被老王八蛋欺負得慘了怕了嘛,自己總不能按住李鄴侯的腦袋下棋,只得談正事,「我家先生至多賣你一成水運。」

  李鄴侯立即問道:「是陳先生當下坐擁曳落河水運的一成,還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運的一成?」

  崔東山笑道:「到底是怎麼個一成,那就得看鄴侯兄的誠意了。」

  李鄴侯略微思量一番,「不管是哪種『一成水運』,我都會給出自己預期的那份誠意。」

  文聖合道所在,是南婆娑洲在內的三洲破碎山河,而李鄴侯作為掌控南海水運流轉的大水君,是可以在不違禁、不被文廟問責的前提下,適量調劑水運流轉一事的,不算假公濟私。李鄴侯此行,根本就沒打算跟綉虎鬥智,該是怎麼個「價格」,不做任何改變,行就行,不行我就走。

  崔東山開始跳腳駡人,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他娘的,李鄴侯你是不是吃準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長做買賣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帳?!啊?!」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麼一小撮成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大修士,讓人幫忙搜集蠻荒天下對那位年輕隱官的各種風評。

  李鄴侯想要購入整條蠻荒曳落河的一成水運,當然陳平安如果願意給出一成半,那是最好不過了,多多益善。

  李鄴侯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一成曳落河水運,這是我南海水府與三十萬水裔,在未來百年內的詳細部署,文廟那邊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證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內,風調雨順,遠勝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來一場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崔東山伸手接過冊子,翻開首頁,翻了個白眼,竟是就那麼隨手將一本水君親筆撰寫的冊子,直接丟在地上,還重重踩了一腳,再大袖一揮,「可以滾了。」

  黃卷隱隱有些怒氣,她欲言又止,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早就開口駡人了。

  此人竟然對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就算你是半個綉虎崔瀺又如何?!

  結果她被殺青輕輕扯住袖子。

  崔東山斜眼那位背著琴囊的侍女,譏笑道:「咋的,準備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倆,是威脅我,還是嚇唬我啊?我這個膽子小,嚇死我是可以不用償命,但是得賠錢的,那麼一大筆錢,天文數字!小心連累鄴侯砸鍋賣鐵幫你擦屁股……」

  黃卷氣得滿臉漲紅。

  李鄴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將那本冊子駕馭回手中,輕輕拍了拍封面塵土,「如果只是綉虎,我掉頭就走。」

  李鄴侯再一次伸出手,將冊子遞給白衣少年,好似自言自語道:「但是坐擁曳落河水運之人,是文聖的關門弟子,是一個將下宗建立在桐葉洲的年輕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面無表情。

  黃卷滿臉怒氣,這次殺青乾脆一把攥住她的骼膊。

  李鄴侯卻是半點不惱,轉身眺望遠處夜景,卻依舊沒有將冊子收入袖中。

  「倜儻超拔之才,行事不落窠臼,只管驚駭旁人耳目,但是規矩尺寸之士,卻是動靜有節,法度森嚴,進退周旋,皆在規矩。」

  「鄴侯由衷羨慕前者,誠心敬重後者。」

  「確實如崔先生所說,我就是在『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是我有我的難處,在其位謀其政,不能單憑個人喜好行事。如果還是皎月湖水君,卻擁有南海水君的權柄,且不擔責,那麼這本冊子的厚度,至少可以翻一番。身為山水神靈,給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私心一重,動輒更改一地氣運,牽引山河氣象,此間隱患,不可不察。」

  崔東山蹲下身,從袖中摸出些來自落魄山的小魚乾,輕輕丟入嘴中。

  蒙學稚童懵懂觀天,舉手若能摘星辰,後來修道當了神仙,才知原來天高不可及。

  李鄴侯也跟著蹲下身,今夜第三次遞過去冊子。

  崔東山冷哼道:「別搭理我,生悶氣呢。」

  李鄴侯就將那本冊子輕輕放在崔東山骼膊上邊,微笑道:「天下有兩難,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崔東山嘿然一笑,吃完了小魚乾,輕輕一震骼膊,冊子彈跳而起,伸手一把抓住,當扇子晃動不已,道:「地上有兩苦,吃苦如吃黃連,囊中羞澀沒有錢。」

  黃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後,她悄悄抬起腳,佯裝踹人一下。

  結果那白衣少年撲通一下,直接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轉頭怒道:「暗算我是吧?!賠錢?!」

  黃卷目瞪口呆。

  殺青也是一臉匪夷所思。

  當年綉虎,風流無雙。

  第一次造訪皎月湖時,崔瀺這位文聖首徒,其實早就揚名天下了,就連不喜歡外出的殺青,都聽說過某個文廟對崔瀺的評價。

  「陽煦山立,宗廟器也。」

  具體是誰說的,不得而知,有猜測是文廟教主,但也有說是禮聖的親口點評,甚至還有人說此語是出自至聖先師之口!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與水君隔枰對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時,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黑衣拈白子,霹靂眉邊過,手談不轉睛。

  李鄴侯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把材質玄妙的團扇,「既是賠罪,也是賀禮。送給陳劍仙,頗為適宜。」

  黃卷心疼不已。

  這可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月宮舊藏,而且主人平時最是珍惜此物了,扇子名為「避暑」,寓意美好,「明月生涼寶扇閒」,相傳是遠古那位明月共主親手煉製而成。

  只是在人間輾轉,傷了品秩,如今只是件半仙兵的山上重寶,關鍵是寶扇既可以拿來煉化為攻伐之物,還可以拿來壓勝山水,聚攏氣運,事半功倍。尤其是吸納月色一事,得天獨厚。

  崔東山將冊子跟團扇一並收入袖中,也不道謝半句,突然笑出聲,伸手扶住李鄴侯的肩膀,緩緩起身道:「來之前,先生只與我交待了一句話。」

  今夜事,一切如先生所料!幾乎毫厘不差!

  生氣?我崔東山犯得著跟一個手下敗將置氣?鬧呢。

  李鄴侯跟著站起身,笑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說了,買賣一事,行情不能跌,但是給外人看的表面功夫,還是得有。」

  李鄴侯聞弦知雅意,瞬間心中了然,忍住笑,免得被誤以為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板著臉點頭道:「明白了,鄴侯會用一種不露痕跡的手段,讓其餘兩位水君同僚,知曉南海水府與落魄山這樁買賣的『真實價格』。」

  李鄴侯作揖拜別,起身後笑道:「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再邀請崔先生去南海做客,下出『月下九局』,好讓人間多出一部秋水棋譜。」

  崔東山作揖還禮後,嬉皮笑臉道:「好說好說,別說是在南海水府對弈了,就是與鄴侯兄聯袂飛升去往明月中,都沒問題,如此一來,即便棋譜質量遠遠不如彩雲局,可是咱哥倆的下棋位置,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對了,下次再見面,就別喊我崔先生了,聽著彆扭,你要麼喊我東山,要麼喊一聲『同庚』道友。」

  崔東山如今為自己新取了一個道號,「同庚」。

  李鄴侯點頭,準備就此離開桐葉洲陸地了。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

  李鄴侯搖頭道:「不了,水府事情多,不宜久留岸上。」

  黃卷輕聲問道:「陳山主怎麼就成為你的先生了?」

  崔東山有點受不了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了,白眼道:「學高為師,身正為範,我家先生怎麼就當不了我的先生了,是我當不了我家先生的學生還差不多。」

  李鄴侯打圓場道:「其實黃卷對隱官十分敬仰。」

  黃卷重重點頭,這是事實。

  上次在功德林,年輕隱官就站在文聖身邊,幫著他先生待人接物,年輕夫子,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白衣少年立即皺著臉道:「黃卷姐姐,我錯了,今夜相逢,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懇請姐姐多擔待些。」

  黃卷實在不適應這個少年身上的那份詭譎氣息,此人算不算所謂的大智近妖?自己該不會已經被對方記仇了吧?不然主人為何多次提醒她和殺青?黃卷越想越憂心,便擠出個笑臉,算是答應了。

  李鄴侯帶著兩人一起御風離開山頂。

  殺青轉頭望向身後,只見那白衣少年,依舊站在原地,形單影隻,天地孤鶴,道氣清且高。

  李鄴侯好像猜出這位扈從的心思,以心聲笑道:「錯了,是那天地一梧桐,雛鳳清於老鳳聲。」

  黃卷說道:「主人,先前站在崔東山身邊的時候,沒覺得什麼,不知怎的,這會兒竟然有些後怕。」

  李鄴侯嘆息一聲,神色複雜道:「亦然。」

  黃卷感慨道:「還是與那位隱官相處,比較輕鬆。」

  李鄴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本想說一句,那是因為文聖老秀才在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時又身在文廟功德林。

  一旦你與之為敵,試試看?

  ────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離著祖師堂所在的心意尖不遠,有一處封門的神仙窟,一側石壁上隸書篆刻「別有天」。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閉關療傷。

  洞府門外有雙姝,年輕貌美,亭亭玉立,宛如並蒂蓮。

  姐妹兩人的相貌、身姿,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們如今負責為師尊護關,瞧見兩道身影,落在不遠處,其中一位女修微微皺眉,出聲提醒道:「權師叔,章首席,我們師父如今在閉關。」

  權清秋帶著首席客卿聯袂趕來此地,腰懸一根袖珍魚竿,好似佩劍。以銀色絲線裹纏竿身,宛如月色。

  這件自家祖傳的本命物,神通之一,可以視為半隻龍王簍,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為「魚餌」,釣起蛟龍之屬與衆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飼養。

  一座山頭擁有兩位元嬰,在如今的桐葉洲,已經算是極為拔尖的山頭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頂觀,青虎宮,暫時就都無此運道。

  權清秋置若罔聞,根本不理睬那兩個資質平平的小蹄子,自顧自朗聲道:「師姐,師伯祖仙駕蒞臨我們下山已久,作為山主,要是一直拖著一面都不見,就太不像話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夢鯨,道號「龍髯」。

  在高人如雲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頂尖的豪閥世族之一,類似皚皚洲的密雲謝氏,或是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司徒家族枝葉蔓延數洲,除了總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數量衆多,而且除了這位師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輩出,山下科第連綿,山上仙師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兩位,其中一人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邊煉劍、殺妖多年,而且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沒有開宗立派的想法。

  只不過這位家族堂號在流霞洲的劍仙,與大龍湫沒有半點關係就是了,就算是與司徒夢鯨,至多也算是遠房親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氣差,早年在家鄉,就經常跟同為劍仙、脾氣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過數場問劍,聽說兩人先後到了劍氣長城,雙方還是不投緣,依舊看不順眼對方,從未同桌喝過酒。

  洞府之內,毫無動靜。

  再懶得與師姐繼續拐彎抹角,權清秋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於情於理師姐都該讓賢了,實在不宜再為繁瑣庶務分心,不如就此閉關,安心養傷。」

  「師弟今天就可以承諾一事,甲子光陰之後,不管師姐屆時是否已經出關,能否因禍得福打破元嬰瓶頸,師弟都願意重新讓出山主身份,能者居之。」

  一旁章流注內心震動,狗日的,這是要逼宮啊?

  這個姓權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沒有與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為權清秋來此,就是請師姐林蕙芷出關,好歹見一見那位來自大龍湫的師伯祖,不然確實於禮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謂的閉關,雖然不好說是什麼吊命等死的處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注定破境無望。

  自己作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其實就是個山頭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塊懸掛堂內不受風雨的匾額,只是給外人瞧的。

  小龍湫如今一些個暗流湧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誰來當山主,都不耽誤他定期拿一筆客卿俸祿,山上宗門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認的好差事,不敢說肥得流油,可是屬於躺著掙錢啊。

  所以章流注不合適攪和這場小龍湫的山門內訌,不宜摻和,做不得什麼渾水摸魚的勾當,容易在上宗大龍湫那邊吃掛落。

  洞府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中年婦人姿容的女修,氣質清艶。正是道號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懸一枚碧綠葫蘆,是小龍湫的鎮山之寶,一枚半仙兵品秩的穀雨葫蘆。

  林蕙芷作為小龍湫現任山主,可以將其中煉。不然若是被大煉,就要極難剝離層層禁制,還談什麼傳承。

  不同於「山上道侶子嗣仙材」的師弟權清秋,林蕙芷是桐葉洲土生土長的元嬰境修士,年少時被上任山主的師父相中修道資質,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師弟權清秋,與師姐同為元嬰境,親手創建了那座供外鄉仙師遊覽的野園,在山上贏得不少好名聲。

  不過他卻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時就從上宗大龍湫來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為師。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師弟身邊的章流注。

  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立即打了個稽首,「見過山主。」

  林蕙芷說道:「我去見過了黃庭,就去找師伯祖。」

  權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師伯祖,在松下等著師姐了。」

  如意尖茅屋內,黃庭正在跟一個少女,各自吃著炭火煨出來的芋頭。

  黃庭看了眼令狐蕉魚,少女坐在火盆對面,正在朝手中燙手山芋輕輕呼氣,在黃庭看來,一座小龍湫山上山下盡是一股腐朽氣,死水微瀾。

  她要是大龍湫的宗主,都沒臉跟人說在桐葉洲有座「下山」叫小龍湫。

  先前覬覦太平山的勢力,主要有三個,除了小龍湫,還有萬瑤宗跟虞氏王朝。

  至於那個人模狗樣的權清秋,其實就是一條對金頂觀搖尾巴的看門狗,白瞎了個好名字。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劈了林蕙芷一劍,也不算冤枉了她。

  沒有這位女子山主的默認,權清秋怎麼能夠讓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邊待著,每天就是呼朋喚友看鏡花水月?

  其實在陳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後,黃庭就準備離開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還有個令狐蕉魚,黃庭就算離開了小龍湫,百年之內,不管山主是她還是權清秋,就都別想要修繕祖師堂了。

  每次修好祖師堂,就是等於與她問劍。

  而且黃庭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這個權清秋與蠻荒妖族肯定有勾結。只是她拿不出什麼證據。

  那個道號「龍髯」的中土仙人,蒞臨下山小龍湫。

  瞧著偏袒權清秋,對林蕙芷這個山主不太滿意。

  雖然這位仙人到了小龍湫之後,始終深居簡出。就連上次陳平安闖入山頭,對方也沒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給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選擇中立的小龍湫修士,帶來一股莫大壓力。

  如果說世間錢財是一場大雨,看似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可權力,卻是一場大雪,面對門外積雪,門內人就會望而生畏,真能夠凍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龍湫的某份旨意,權清秋今天在師姐林蕙芷那邊,絕對不敢如此「作亂犯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唄。

  古松下石桌有殘局。

  一位天然神色蕭索、頗為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著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拈起一枚虛相棋子,頃刻間便有一枚嶄新棋子,在棋盤原位顯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也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舊如初。

  拜月煉氣,牽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筆。

  故而桌上既是一盤棋局,也是一部棋譜,更是一座陣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顆棋子。若是棋盤下出一百零八顆,就是一座天時地利兼備的完整大陣。

  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價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制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只,哪怕只缺一隻花神杯而已,價格可能就會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這次跨洲踏足小龍湫,勉强能算是故地重遊,只不過已經物是人非。

  當年師尊曾經與一位年輕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當代宗主,韓絳樹。

  聽說此人如今想要開創下宗,只是不知為何,拖延至今,都沒個確切動靜了。

  照理說,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蘊,萬瑤宗的悠久傳承,再加上韓絳樹本身的修為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會水到渠成。

  而當年他之所以跟著師尊跨洲遠遊,是為了見一見林蕙芷的師長。

  當時大龍湫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夠在桐葉洲,以小龍湫作為一處「龍興之地」,等她躋身上五境,就可以順勢開創下宗。

  按照早年文廟訂立的規矩,山上的枝葉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譜系,可能要更為嚴謹。比如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下宗的開山祖師,必須是在當地成為元嬰,再破境躋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隨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隨便加葉添枝。

  而且外鄉人建立宗門這種事情,十分犯忌,備受排擠,畢竟一個外鄉勢力,一旦開宗,就會分走一杯羹,鯨吞四周山水靈氣和大道氣運,就像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創建之初,坎坷不斷,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才在骸骨灘那邊站穩腳跟,結果又攤上個鬼蜮谷當鄰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門視為一樁賠本買賣,是拿來當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寶瓶洲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成功創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淵,分別派遣出姜尚真、韋瀅擔任下宗宗主,而這兩位修士,後來又都當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驁不馴,韋瀅又何其天縱奇才,結果在那書簡湖,依舊與大驪宋氏朝廷處處退讓。

  這些都是下宗創建不易、站穩腳跟更難的明證。

  故而歷史上許多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無二三,在這二三當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續千年香火。這就像個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離京在外為官,往往處處碰壁,軟硬釘子不斷,最終能夠達成父輩成就,位列中樞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權清秋帶著章流注一同徒步走來此地,「清秋拜見師伯祖。」

  章流注行大禮之時,則是對男子敬稱為龍髯仙君。

  男人與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說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離開。」

  老元嬰受寵若驚,行禮告辭,後退三步再轉身,走出很遠,才敢御風離開祖山。

  司徒夢鯨說道:「坐吧。」

  權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龍湫山門道統中,權清秋的父母,是一雙山上道侶,而眼前這位仙人,正好是那雙道侶的傳道師尊。

  因為這一層關係,所以司徒夢鯨才會被小龍湫修士,視為是幫著權清秋撐腰而來,也在情理之中。

  而林蕙芷和權清秋的那個師父,到了桐葉洲後,早期破境順勢,只是在元嬰境時,為情所誤,未能躋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閉關失敗,山下所謂的香消玉殞,山上的身死道消。

  可憐女子,遇人不淑,辜負真情。卻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楊柳弱裊裊。

  司徒夢鯨問道:「權清秋,你當年與蠻荒妖族有無勾連?」

  權清秋神色如常,語氣鎮定道:「祖師明鑒,絕無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語,自有松濤陣陣如天籟。

  權清秋惋惜道:「林師姐這輩子修行太過順遂了,道心不夠堅韌,閉關兩次都失敗了,以至於對破境一事毫無信心,總覺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黃庭劈砍一劍,自然而然愈發絕望了,師伯祖,林師姐稍後就會趕來,師伯祖能不能勸她幾句,幫著驚醒夢中人。」

  元嬰地仙,人間常駐八百載。

  再加上一些延壽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說。

  至於山上千秋後綴的「萬歲」,所謂的「證道得長生、與天地同壽」,那是傳說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壯舉。

  見師伯祖還是不願說話,權清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師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暗中與師伯祖往我身上潑髒水,小龍湫祖師堂議事也好,稟報大龍湫諸位老祖,說我試圖篡位也罷,其實都無妨,反正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師伯祖與上宗祖師們明察秋毫,自有公斷。」

  「只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林蕙芷竟然會用這種下作手段,來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聲,不算什麼,連累上宗被書院甚至是文廟問責,到時候傳出去,那些風言風語一經傳播,後果何其嚴重,何況如今山水邸報已經解禁,眼紅上宗的仙家,肯定會暗中推波助瀾,大肆宣揚此事,林師姐此舉,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負義,愧對宗門栽培,無異於恩將仇報!」

  「這個林蕙芷,真是失心瘋了。」

  仙人聞言,依舊神色平靜,只是凝視著棋盤殘局。

  這個權清秋的父母,兩位弟子,倒是不如他們兒子這麼健談。

  司徒夢鯨突然伸手一招,將一把松針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細細摩挲,再攤開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符籙光亮,不同尋常。

  權清秋不敢多說什麼,擔心畫蛇添足,惹來這位師伯祖的厭煩。

  大龍湫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師,最喜清淨,最嫌麻煩。

  司徒夢鯨終於開口道:「你離開後,告訴林蕙芷,讓她繼續閉關就是了。」

  權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辭離去,得了師伯祖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閉關不出,已經惹來了師伯祖的心中不快。

  在權清秋離開後,司徒夢鯨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樹歷經風霜,猶然多生意,可惜少年無老趣。

  這位仙人是豪閥子弟,還是五坊兒出身,任俠意氣,鮮衣怒馬,驕縱橫行。後來大概能算是浪子回頭了,所幸沒把頭都給浪掉。

  仙人以手扶松,轉頭望向遠處那座茅屋,以心聲說道:「黃庭,能否來此一敘?」

  黃庭拿道袍袖子兜著一小堆滾燙芋頭,走出茅屋後,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剝去數顆芋頭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幫鼓鼓,口齒不清道:「說吧,在哪裡打,你來挑個地兒,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夢鯨坐在石桌對面,以心聲說道:「權清秋擅自覬覦太平山明月鏡道韻一事,試圖竊據太平山遺址,我得替大龍湫祖師堂,與你賠禮道歉,如果不是你剛好在小龍湫,我會親自走一趟,登門賠罪。」

  黃庭冷笑道:「遺址?」

  仙人說道:「是我口誤了,再與你道個歉。」

  黃庭說道:「留著權清秋,就是個禍害。有些事情,只要做過,就肯定是紙包不住火的。」

  司徒夢鯨說道:「我在找證據,只是成效不大。」

  其實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經趕來小龍湫地界,憑藉仙人修為,在此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黃庭那場問劍,司徒夢鯨也沒有出手阻攔。

  如果不是因為林蕙芷恩師的關係,就不是他司徒夢鯨來這邊查找線索,而是掌律師弟身在此地了。

  可要說使出類似拘魂拿魄、翻檢記憶的陰狠手段,又有些為難,一來大龍湫修士,並不精通此道,很難保證不傷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誤會了,不說權清秋的爹娘,會大鬧大龍湫祖師堂,設身處地,司徒夢鯨恐怕也會因此記恨上宗。再者,大龍湫祖師堂內部,極少數人,對此也意見不一,有人心存僥倖,既然小龍湫並未作出任何檯面上的污穢勾當,又不曾真正損害桐葉洲山河半點,那麼何必興師動衆,老話都說了,論跡寒門無孝子,論心千古無完人。

  宗主兩難。

  可是司徒夢鯨和那位掌律師弟,都想要刨根問底一番。

  黃庭問道:「要是找到了證據又如何?」

  司徒夢鯨淡然道:「我來親手清理門戶,還會主動稟報書院,交由文廟錄檔。」

  黃庭小有驚訝。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怕就怕林蕙芷一樣糊塗。」

  權清秋若是當真有過勾結蠻荒軍帳,死不足惜。

  可若是林蕙芷也是,司徒夢鯨會……無比傷感。

  黃庭愕然,大為意外,還真沒有想到林蕙芷可能與蠻荒軍帳暗中勾結,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這個大龍湫祖師,倒是不落俗套。

  她一時間對那個大龍湫,印象好轉幾分。

  照理說中土大龍湫,鏡工輩出,壟斷了生意,這樣的宗門,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滿身銅臭的。

  司徒夢鯨難得有些笑容,望向這位境界暫時不高、但是名氣不小的年輕女冠,「當修士與做宗主,是兩回事。」

  所以他當年才會拒絕繼任大龍湫的山主。

  而眼前黃庭,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就會是太平山新任宗主了。

  「陳劍仙就算到了我們大龍湫,也是頭等貴客,何必如此鬼祟行事。」

  司徒夢鯨神色古怪,嘆了口氣,倍感無奈。

  一道虛無縹緲的陰神身影,出竅遠遊走遍山頭後,返回仙人真身之內。

  先前那把松針之中,其實偷偷隱藏著一張被山上譽為「聽風就是雨」的風雨符,這種符籙,拿來偷聽對話,因為靈氣消散極慢,故而極難被找出蛛絲馬跡,所以又有個不太好聽的別稱,「牆角符」。

  此外仙人陰神出竅遠遊,又有意外收穫,比如在那「別有天」石壁上,「天」字之下,有個不易察覺的蠅頭小楷,篆「地」字,亦是一張符籙。

  只是一趟陰神出竅,就發現了五處符籙,捉迷藏一般,讓一位仙人不勝其煩,而且篤定還有漏網之魚,尚未被自己發現蹤跡。

  黃庭突然蹲下身,歪著腦袋,探臂從石桌底下摸出一張符籙,不愧是鐘魁的朋友,都很正人君子。

  你怎麼不往司徒夢鯨的腦門上貼張符籙?

  仙人再性情散淡,也有幾分惱火,既惱火對方的不擇手段,也驚訝自己的毫無察覺。

  司徒夢鯨環顧四周,朗聲道:「陳劍仙,你就是這麼當的聖人弟子?!」

  ────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同離開仙都山地界後,一路御風北遊,要走一趟小龍湫。

  小陌突然說發現個仙人,離著不算遠,約莫是個山上長輩,正護著兩個道行淺薄的小精怪遠遊趕路,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乘坐渡船,也無祭出符舟,兩個孩子只是徒步山路中。

  陳平安便有些好奇,如今桐葉洲,仙人境修士可不常見,像小龍湫那位來自中土上宗的祖師爺,屬於過江龍。

  便讓小陌遙遙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不曾想這一看,就讓陳平安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認識那個暗中為兩個孩子護道的仙人,而是自家下宗,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鄭又乾,是君倩師兄目前唯一一個弟子。

  陳平安立即御風趕去,在山野路中,發現了兩個孩子。

  鄭又乾身邊還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估計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葉洲後,由於仙都山這邊暫無渡口,鄭又乾就只能走路來了。

  陳平安讓小陌去與那位仙人待客,自己單獨現身站在山路上,笑道:「又乾。」

  煉形成功沒幾年的小精怪,見著了陳平安,揉了揉眼睛,立即畢恭畢敬作揖,略帶顫音道:「鄭又乾拜見隱官小師叔!」

  鄭又乾其實已經見過這位陳師叔一面了,在中土文廟那座功德林,雙方第一次見面,鄭又乾是先喊的隱官大人。

  等到陳平安讓他喊小師叔就行了,鄭又乾就靈光乍現,用了個折中的法子,喊隱官小師叔!

  再次聽聞這個奇怪彆扭的稱呼,陳平安忍俊不禁,溫聲笑道:「又乾,下次只喊小師叔就行了。」

  鄭又乾怕自己,之前就聽君倩師兄說過緣由了,都怪蠻荒天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和邸報。

  原來小傢夥出身桐葉洲的羽化福地,因緣際會之下,與師兄君倩拜師,就此正式躋身文聖一脈的道統,後來跟隨君倩師兄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一路上,鄭又乾聽了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簡單來說,在當時的鄭又乾印象中,那個素未蒙面的小師叔,可怕程度,差不是等於劍氣長城的「齊上路」再加上個「米攔腰」,好像見著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屬,絕不廢話,一見面,就要擰掉腦袋,抽筋剝皮,只說這位隱官獨自鎮守劍氣長城那會兒,曾經一抬手,便抓住一位膽敢御風過城頭的玉璞境妖族修士,將其狠狠按在城頭之上,一手扯掉妖族骼膊,再一腳踩斷腰肢,最後當場就給生吞活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大快朵頤起來……所以對於精怪出身的鄭又乾來說,能不怕嗎?

  這個師侄,當然是誤會自己這個小師叔了。

  見著了鄭又乾,此刻的陳平安,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整個人的氣息,跟平時是大不一樣的,而且無論眼神還是臉色,與對待裴錢、曹晴朗又有不同。

  陳平安這會兒就像額頭上貼了好幾張符籙,寫了一連串文字內容,「慈祥和藹」,「我是小師叔」,「君倩師兄挑了個好弟子」,「這個師侄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又乾,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與小師叔說說看,小師叔反正閒來無事,幫你講道理去」。

  天下文脈、修士道統成百上千,唯獨別跟文聖一脈比拼護犢子的「道法高低」。

  鄭又乾抬頭看了眼小師叔,這個小師叔,笑容好誇張,笑得鄭又乾差點要哭了。

  之前跟著師父,見著了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小師叔,好不容易不那麼害怕了,這次重返家鄉桐葉洲,結果在那條皚皚洲跨洲渡船上邊,又看到了一封山水邸報,原來是小師叔離開文廟沒幾天,就又做出了一大串驚世駭俗的壯舉,領銜四位大劍仙,深入蠻荒天下腹地,滅蠻荒宗門,掃蕩古戰場遺址,幾拳打斷仙簪城,跟王座大妖緋妃拖拽一條曳落河,劍斬托月山,末代隱官城頭刻字……

  邸報上邊的內容,讓小精怪既開心,又驕傲,恨不得見人就說我是那位隱官大人的師侄!

  只是鄭又乾難免有些擔驚受怕。

  唉,說實話,雖說小師叔在自己這邊,還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好像還是那位左師伯,讓自己更不害怕些。

  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是?」

  鄭又乾趕緊介紹道:「師父之前把我丟在了鐵樹山,她是我在山上認識的朋友,姓談。」

  「瀛洲,你的名字,我可以跟隱官小師叔說嗎?」

  一說出口,本就緊張萬分的鄭又乾愈發手足無措。

  名叫談瀛洲的小姑娘輕輕嗯了一聲,嗓音細若蚊蠅。

  陳平安點頭笑道:「談瀛洲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又乾的小師叔。」

  小姑娘神色木然,有點呆呆的,她僵硬點頭。

  她是鐵樹山那位飛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傳弟子,年紀很小,輩分很高。

  因為郭藕汀的六位嫡傳弟子當中,不少都徒子徒孫一大堆了,所以這個小姑娘,在山中經常會被白髮蒼蒼的修士,稱呼為太上祖師。

  白帝城與鐵樹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獨樹一幟的宗門山頭。

  一個在邪魔外道的練氣士眼中,奉若神明。

  一個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是聖地。

  郭藕汀道號「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譽為「幽明道主」。

  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傳有過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壯舉。

  外界傳聞,是郭藕汀與上代龍虎山大天師,有過一場山巔廝殺,打碎了整座鐵樹山,山水極難縫合了,才有了後來的「山中鐵樹萬年不開花」一說。

  龍虎山天師府,司職下山斬妖除魔,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與當年被白也離開海上島嶼,一劍斬殺的某頭隱匿凶物,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士,所以郭藕汀與龍虎山大天師不對付,確實情理之中。

  其實不然。

  與郭藕汀問劍之人,是斬龍之人陳清流,而且當年差點砍死郭藕汀。

  那座新鐵樹山,其實是以崩碎山脈堆積起來的,所以要比舊山矮了數百丈,而且按照約定,落敗一方的郭藕汀,只要宗門祖山之上,鐵樹一天不開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離開宗門。

  最過分的事情,還是鐵樹山中,不得栽種任何草木花卉。郭藕汀作為鐵樹山宗主,一位浩然山巔修士,曾經以一種旁門秘法,以自身心相顯化大道,讓鐵樹山「開花」,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就又有人剛好登山了。

  好像早就等著郭藕汀讓鐵樹開花。

  登山之人,不是斬龍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在那之後,郭藕汀就一直留在了山中修行。

  只是這樣歲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知曉。

  陳平安笑道:「又乾,小師叔還有點事情,我讓一個叫小陌的修士,帶你們一起去仙都山。」

  鄭又乾使勁點頭道:「小師叔先忙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陪你們走到山下,小師叔再動身不遲。」

  小姑娘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她其實比鄭又乾更緊張。

  鄭又乾沒有直接安慰身邊的小姑娘,只是壯起膽子與小師叔誠摯說道:「談瀛洲可崇拜小師叔了,那幾封山上邸報,她看得次數比我還多呢,反復看,是我花錢買的邸報,邸報卻歸她了。」

  「其實談瀛洲一般不這樣,平時可鬧騰了,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千千萬,只有小師叔,是這個!」

  鄭又乾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惱羞成怒,只是隱官在場,她滿臉漲紅,緊張兮兮,兩隻手死死攥緊衣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笑著朝小姑娘點頭道:「感謝認可。」

  陳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笑道:「眼光極好!」

  小姑娘靦腆而笑。

  兩個孩子的護道人,與黃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現身。

  身材修長,身穿一件顔色如濃墨的法袍,頭別木簪,清秀少年容貌。

  負責秘密護送談瀛洲和鄭又乾跨洲遊歷。

  鄭又乾一臉呆滯。

  小姑娘倒是雲淡風輕,顯然是早就猜到了。

  先去的寶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趕來桐葉洲了。

  這「少年」,正是談瀛洲的傳道恩師,也是郭藕汀的關門弟子。

  修士竟是作揖致禮,笑容和煦與陳平安道:「鐵樹山修士果然,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道:「見過龍門前輩。」

  眼前修士,在年少時,就曾經有過一樁擊水萬里觸龍門的事跡。

  道號「龍門」的果然,有些意外,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竟然聽過自己?否則怎麼連自己的道號都一口說出?

  他跟師父差不多,喜歡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打小就不喜歡下山遊歷,更不喜歡與人切磋道法,輸了受傷,打壞了對方法寶,傷和氣,結仇怨,打壞了自己的,更是損失,就算贏了,又不會多出一顆雪花錢,名聲一物,如雲聚雲散,又不能當飯吃。

  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氣遠遠不如幾位師兄師姐,因為師尊早年受制於那個承諾,不可離開鐵樹山地界,所以都是師兄師姐們在外籠絡關係,積攢山上香火情,與外界談買賣做生意。以至於現在鐵樹山之外的修士,都誤以為他還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在那場戰事中,他只是隱姓埋名,走了一趟南婆娑洲,並且有意隱藏境界,只是以金丹修士的,藏身於一衆修士當中,置身於一條沿海戰線。最終在戰局危殆之際,聯手劍仙曹曦,一起守住了那座鎮海樓。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一路護送又乾了。」

  果然笑道:「理所當然的事情,陳先生不用客氣。」

  陳平安拍了拍小師侄的肩膀,滿臉贊賞神色。

  可以可以,我們文聖一脈弟子和再傳當中,終於有誰像自己了。

  三歲看老嘛,一看師侄鄭又乾在小姑娘那邊的做派,就絕不會打光棍!

  有些事情,跟學問、境界沒關係,真要講一講天賦的。

  鄭又乾突然小聲問道:「小師叔,這趟出遠門,又要砍誰?!」

  在小精怪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師叔,不是提劍砍人,就是走在提劍砍人的路上。

  陳平安本想與鄭又乾解釋幾句,你的小師叔,其實一向與人為善,路人皆知。

  只是剛好憑藉一張「風雨符」,聽到了小龍湫那位仙人的質問,陳平安便笑道:「是位仙人。」

  鄭又乾恍然大悟,一位仙人啊,境界湊合吧,相信小師叔很快就會返回仙都山了。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這趟出門,是去做客,不是奔著砍人去的。」

  鄭又乾使勁點頭,那麼多書又不是白讀的,脫口而出道:「小師叔,我懂的,那不叫砍人,叫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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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2:5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四章 一人即半洲

  小龍湫祖山,龍脈山脊形似一把如意。

  古松下,司徒夢鯨好像斷定陳平安會趕來此地,開始閉目養神,耐心等待那位年輕隱官的做客小龍湫。

  黃庭有些無聊,就喊來令狐蕉魚,來這邊陪著自己嘮嗑,只是有龍髯仙君這位太玄師伯祖在場,少女哪敢造次,不管黃庭問什麼,只是點頭或搖頭,絕不敢打攪上宗祖師的清修。

  作為下山修士,對於自家上宗大龍湫的種種奇聞異事,仙跡軼事,當然是耳熟能詳,津津樂道。

  關於這位龍髯仙君的故事,更是有說不完的故事,與昔年中土十人之一的老劍仙周神芝是好友,參加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百花福地的一位命主花神是他的紅顔知己,遊歷倒懸山,與那位手捧龍鬚拂塵、師祖是白玉京真無敵的道門高真,曾經有過「捉放亭雪夜論道」的美談,下榻於倒懸山四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傳聞雨龍宗那位雲簽仙子頗為親近。與皚皚洲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忘年交,在修行之初,雙方境界懸殊,就被老神仙昵稱為「龍髯小友」……

  直到司徒夢鯨運轉靈氣,循環一個小周天后睜開眼,神色和藹望向那個少女,主動開口道:「拂暑,你願不願意隨我去大龍湫,我那懸鐘師弟,近期打算收徒,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引薦。」

  修士的山上道號,就如小字,長輩如此稱呼,當然是一種認可和親近。

  令狐蕉魚趕緊起身,少女當然不願去大龍湫,只是她不敢照實說出心聲,便有些侷促不安。

  司徒夢鯨笑著伸手虛按兩下,「不用緊張,不願去就不去。以後哪天要是想要去中土神洲遊歷了,可以事先飛劍傳信大龍湫雲岫府。」

  雲岫府,正是這位龍髯仙君的山中道場。

  在少女身上,依稀可見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令狐蕉魚趕忙稽首致謝。

  這位中土仙人突然起身道:「大龍湫修士司徒夢鯨,見過陳山主。」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飄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龍髯仙君。」

  身後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扈從,手中青竹杖輕輕點地。

  司徒夢鯨是在前不久,才收到了一封來自大龍湫的山水邸報,出自山海宗之手。

  桐葉洲實在太過閉塞了,以前是眼高於頂,覺得中土神洲之外無大洲,如今卻是無心也無力關注天下大勢。

  看到邸報上邊的內容,讓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令狐蕉魚跟著祖師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陳山主?

  怎麼自己從未見過,也未聽過,多半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一張石桌,四條凳子。

  暫為主人的龍髯仙君,黃庭姐姐,外加兩位客人。

  令狐蕉魚就要挪步,將位置讓給那個陳山主的隨從。

  只見手持綠竹杖的年輕男子,站在長褂布鞋的青衫刀客身後,這會兒朝她微笑道:「令狐姑娘坐著便是了。」

  司徒夢鯨朝陳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請坐。」

  陳平安落座後,笑問道:「不知龍髯仙君找我,是有什麼吩咐?」

  司徒夢鯨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說成文聖一脈最像老秀才作風的讀書人,臉皮不薄。

  這位中土仙人,面容清臒,美髯,彷彿是一位隱居山林的清貧之士。

  大龍湫在中土神洲,哪怕擁有兩位仙人坐鎮山頭,每天都在財源廣進,家底深厚,卻依舊屬於二流宗門,源於中土神洲版圖之遼闊,超乎想像,其餘八洲,一座宗門,能夠擁有一位仙人,就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仙府了,可是在中土神洲,二流宗門能否躋身一線,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山中有無飛升境!

  司徒夢鯨不願跟對方兜圈子,直截了當道:「相信陳山主對我們小龍湫已經十分熟悉了,先前我與黃庭所說之事,更是聽得真切,敢問陳山主,何以教我?」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們中土大龍湫,再加上這座下山,已經兩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如今大龍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號「懸鐘」的那位大龍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夢鯨的師弟。

  此外,都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元嬰」,比如下山的林蕙芷。

  權清秋還算稍微好點,並且資質不俗,有望躋身上五境,相信這也是大龍湫宗主和祖師堂的為難之處。

  以司徒夢鯨的性情,是肯定不會擔任宗主的,那位懸鐘掌律,天生脾氣暴烈,更不宜繼任宗主。

  所以一旦宗主仙逝,哪天兵解離世了,大龍湫綿延傳承三千年的香火,怎麼辦?一宗修士,何去何從?如何在中土立足?

  總不能讓一個元嬰境修士擔任宗主吧。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徒夢鯨點點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黃不接,只要有龍髯仙君在,也要好過那些被摘掉宗字頭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會被外界笑話幾句。」

  宗門道統傳承年月,又分周歲、虛歲之別,就看有無玉璞境。

  文廟那邊,會給出一個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門在三百年內無玉璞,就要按例摘掉宗字頭銜了。

  只是大龍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夢鯨這位年輕仙人,和那師弟懸鐘,如何都不至於淪落到計算「虛歲」的程度。

  令狐蕉魚其實一直在竪耳聆聽,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其實她壯起膽子,以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邊的青衫客。

  這位年紀輕輕的山主,笑意笑語,再加上末尾一句「被外界笑話幾句」,真的挺……欠揍呢。

  黃庭看著那個翹腿而坐的傢伙,意態閒適,雲淡風輕。

  她感慨不已,如果說自己是福緣好,這傢伙卻是命硬。

  當年在藕花福地,陳平安其實就那麼點境界,卻能僅憑一己之力,殺出重圍。

  不談那個「天下無敵」的丁嬰,只說周肥,陸舫,哪個是省油的燈。

  其實黃庭在五彩天下,偷偷去遊歷過一趟飛升城,那裡的劍修在酒桌上,只要提起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都會態度鮮明,絕無位於中間的那種「無所謂」。

  陳平安看著桌上棋局,隨口說道:「所以如果龍髯仙君真要狠下心來清理門戶,一下子拿掉兩個小龍湫的元嬰境,確實太過大傷元氣了,親者痛仇者快,一個不小心,甚至還會連累宗門丟掉這塊別洲飛地,相信這也是龍髯仙君遲遲沒有動手的理由吧,不當大龍湫山主,已經對歷代祖師心懷愧疚了,如果再親手毀掉下山基業,換成誰都要揪心。」

  司徒夢鯨默不作聲。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探出一手,雙指作拈子狀,指尖憑空多出了一枚漆黑棋子,輕輕落子棋盤,剎那之間,棋盤之上,有那風捲殘雲的跡象,氣象跌宕,牽連之前所有棋子一並震顫起來,宛如一座占地不大的洞天天地,有蛟龍走水,翻江倒海。

  再更換一手,雙指拈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盤,瞬間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亂局氣象,所有棋子趨於平穩,彷彿複歸天清地明一般,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好話總是會讓人難受,聽了讓人倍感輕鬆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在功德林,陳平安沒少翻書。此外,何況還有一個天下見識最為駁雜的熹平先生,可以隨便問。

  所以對那玉圭宗,桐葉宗,三山福地萬瑤宗,作為小龍湫上山的大龍湫,可謂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許多大龍湫祖師堂裡邊,一些個相對年輕的供奉,他們都不知道的宗門秘聞,歷代祖師爺們諸多不宜宣揚的功過得失,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司徒夢鯨低頭眯眼,凝視著桌上那局棋,緩緩道:「高妙好棋,就算師尊和韓絳樹在場,續下此局,各自無解。」

  司徒夢鯨抬起頭,笑道:「陳山主不愧是崔國師的小師弟,同樣精通弈棋一道。」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這位年輕劍仙落子之後,身為仙人的司徒夢鯨,方才窮盡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見到兩道纖細「星光」,如獲敕令,被接引而至,從天而降落人間,最終落在棋盤之上。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的這兩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還順便完全壓勝了之前的整盤殘局。

  小陌站在自家公子身後,面無表情。

  其實是某天在那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這麼個棋局之後,就掏出兩罐棋子,讓先生幫忙擺出棋譜,結果崔宗主掃了殘局幾眼,就收起所有桌上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期間不斷提走黑白棋子,宛如親眼目睹了當年那場兩位仙人的松下對弈,崔宗主一邊落子提子,一邊駡倆白痴,臭棋簍子比拼誰下棋更臭呢,丟人現眼,貽笑大方……最後便幫著下出了陳平安今天落子的兩手棋。

  司徒夢鯨疑惑問道:「陳山主還是一位望氣士?」

  劍修,純粹武夫,符籙修士。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可能嗎?」

  司徒夢鯨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如何確定林蕙芷和權清秋的背叛浩然?」

  令狐蕉魚瞬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姑妄言之?」

  司徒夢鯨笑道:「那我就姑妄聽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遠處那座由權清秋精心打造的野園,輕聲道:「龍髯仙君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事先提醒陳山主一句,最終如何處置叛逆,是殺是關,大龍湫無需外人插手。」

  上次陳平安造訪心意尖,與太平山黃庭在此重逢,在茅屋那邊待了片刻,司徒夢鯨察覺到了一股殺意。

  就像一根直線,一條劍光,掠過小龍湫上空。竟是能夠讓司徒夢鯨感到一瞬間的道心冰涼。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司徒夢鯨,沒有任何言語。

  小陌微笑道:「既然你們大龍湫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要教我家公子如何做事了。」

  陳平安說道:「不能這麼說,本就是大龍湫的家務事,我們作為外人,能夠幫上點小忙,已經十分榮幸了。」

  小陌點頭道:「公子都對。」

  司徒夢鯨卻沒有覺得半點可笑,心情沉重,緩緩起身後,說道:「若能幫助我們解決這個天大隱患,大龍湫必有厚報。」

  陳平安移步走到崖畔,伸出一手,掌心抵住腰間兩把疊放狹刀之一的斬勘,面朝那座距離不算遠的野園。

  山風輕輕吹拂鬢角髮絲,陳平安微笑道:「都好說話,就都好說。」

  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屈指可數幾人,可能都不太清楚一個道理。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小陌,落魄山記名供奉,飛升境巔峰劍修。

  首席供奉姜尚真,仙人。

  下宗宗主崔東山,仙人。

  落魄山掌律長命,可以視為一位仙人。

  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某位雜役弟子,化外天魔,飛升境。

  下宗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劍修。

  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山巔境圓滿武夫。

  開山大弟子裴錢,止境武夫。

  練氣士在玉璞境之下,純粹武夫在山巔境之下,以及上下兩宗的記名客卿,好像都不用去說了。

  中土神洲之外,劍光聯手拳罡,足可橫掃半洲。

  就像。

  昔年大驪王朝,一國即一洲。

  如今陳平安,卻是好像,一人即半洲。

  陳平安說道:「勞煩龍髯仙君幫忙喊來權清秋和章首席。」

  權清秋和章流注很快就各自匆匆御風而來。

  權清秋不認識那個瞧著架子不小的青衫刀客。

  但是章首席一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頭皮發麻,一顆道心如水桶,晃蕩得七上八下。

  陳平安轉頭笑道:「章首席,好久不見。」

  章流注神色緊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作答。

  其實沒有「好久」,太平山遺址一別,這才幾天功夫。

  先前老元嬰與那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金丹修士戴原,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看的鏡花水月,喝的美酒,那戴原,境界不高,為人很有一套,竟然能夠喊來一撥身姿曼妙、姿容出彩的仙子,自家門派的,別家山頭的,都有。她們一口一個章大哥、章上仙,喊得老元嬰的骨頭都要酥了,不是沒有見識過這般脂粉陣,可是一群鶯鶯燕燕,皆是譜牒女修,從無有過!

  只是最後成了一雙難兄難弟,都被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青衫劍仙,以歹毒秘法將他們的神魂剝離拘禁起來,最終章流注和戴原一起在太平山遺址山腳處,就像當了兩尊看門的門神,期間滋味到底如何,真是苦不堪言,想都不願意去想。以至於活著返回小龍湫後,再當那首席客卿,見著誰都有了些笑臉,因為老元嬰每天都會提醒自己,好好珍惜當下的這份神仙日子。

  當時在門口那邊,章流注被姜尚真拿走了那塊材質不明的黑色石頭,才算破財消災,勉强送走那兩位瘟神了。

  事到如今,野修出身的老元嬰,尚且不知道,當年偶爾所得的那塊不起眼石頭,其實是那遠古「瀲灩堆」之一。

  若是知曉此物根腳,在那中土神洲,遇到個識貨的,至少能賣出三百顆穀雨錢!可惜多年以來,只是被章流注拿來看遍一洲鏡花水月,暴殄天物。

  陳平安偏移視線,望向那個腰懸魚竿的「年輕」元嬰,笑問道:「你叫權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權清秋看了眼師伯祖,沒有要提點一二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說道:「正是權清秋,不知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外鄉人,說了你也不知道。我曾經見過一個跟你同名的修士。隔著一道柵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那位『清秋』道友,與你算是筷子喝不了湯,勺子吃不了麵,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在老聾兒的牢獄內,曾經關押著一頭仙人境大妖,叫清秋,真身是條青鰍,曳落河四凶之一。

  權清秋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外鄉人,竟敢當著師伯祖的面,在這邊故弄玄虛,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那座野園,不談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七十六位妖族修士的身份底細,你都查清楚了?」

  一個野園,占地方圓數十里,將那些妖族悉數圈禁起來,幾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住持大局,不過真正負責具體事務的,是一位小龍湫老金丹,還有一位前些年招徠的客卿,是位純粹武夫,亡國武將出身,金身境,家國破碎,復國無望,面對這些妖族餘孽,殺心極重。

  小龍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陣,設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竄出去,在符陣界線之上,還懸掛有數十把出自小龍湫鏡工煉製的照妖鏡,野園之內,居中地帶,有座小山頭,視野開闊,山頂臨時建造有一座府邸,那個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權清秋和章流注偶爾會入駐其中。外鄉遊客,可以乘坐幾條符舟遊歷野園。

  權清秋忍不住又看了眼師伯祖,可惜司徒夢鯨依舊沒有任何提醒。權清秋心中便有些怒氣,聽這廝的口氣,是真覺得自己已經鳩占鵲巢、反客為主了?

  不過權清秋還是儘量以平緩語氣答道:「都仔細勘驗過了,通過妖族畜生之間的相互驗證身份,來自什麼山頭門派,隸屬於哪個蠻荒軍帳,一清二楚,詳細記錄在冊,不會有任何紕漏,借此機會,還幫著書院找出了不少隱藏消息。」

  只有一頭龍門境和幾個洞府境畜生,能有什麼紕漏?他權清秋只要願意,一隻手就可以殺乾淨野園全部妖族。

  陳平安一腳踏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野園上空。

  明月夜中,一襲青衫御風懸停,手心輕輕敲打狹刀斬勘的刀柄,視線低垂,俯瞰大地。

  小陌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野園,只是得了心聲吩咐,站在崖畔這邊,看著自家公子的神仙風采,小陌很期待將來與自家公子,一同聯袂遠遊浩然明月中。

  在那天高地遠蒼茫遼闊的遠古時代,曾經有無數奇異景象,比如日宮金烏降絳闕,帝子乘風下翠微。

  都是小陌親眼見過的光景。

  甚至還有那場氣勢恢宏的水火之爭。

  明月銷熔,山岳崩碎,大瀆乾涸,大海開始燃燒,烈日開始結冰。

  無需手持符陣關牒信物,青衫筆直一線,隨便破開陣法禁制,如入無人之境,落在山頂府邸外邊的廣場上。

  章流注猶豫了一下,與龍髯仙君心聲一句,得了許可,立即御風前往野園府邸。

  一個正在廣場上走樁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臉色不悅,沉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姓名?!」

  那個不速之客說道:「姓陳,名平安。來自仙都山,見過程將軍。」

  武夫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眉頭舒展幾分,放緩語氣,問道:「可有小龍湫信物?」

  章流注來到廣場,火急火燎道:「程秘,不得對陳山主無禮,陳山主是我們小龍湫的貴客。」

  陳平安笑問道:「職責所在,盤查身份,怎麼就無禮了?章首席,咱倆朋友歸朋友,我還是得說你一句了,做人可不能骼膊肘往外拐啊。」

  章流注立即彎腰點頭道:「陳山主教誨,必當銘記在心。」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談什麼臉皮不臉皮的,到底是誰不要臉?

  程秘對此習以為常了,對這位道號水仙的老元嬰,不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反正就是矮個子裡邊拔將軍,在這小龍湫,還算是能夠喝上酒聊幾句的,程秘與那一年到頭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還有那個狗眼看人低的權清秋,反而沒什麼可聊的,估計對方也懶得跟自己聊,一個體魄稀爛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陳平安緩緩抽刀出鞘。

  一把狹刀斬勘,鋒刃現世。清涼如水,月光映照,無比瑩澈。

  一襲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後,並未愈發腰桿挺直,反而微微身形佝僂。

  一股異常蒼茫渾厚的氣息,瞬間彌漫籠罩住整座野園山水。

  如天道落地。

  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妖族,如同各自見到了自身血脈的一個個初始存在,認祖歸宗一般,悉數不由自主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而野園之內的妖族修士,即便認不得那一襲青衫,卻認得那把早已名動蠻荒所有軍帳的著名狹刀。

  是劍氣長城的那個……變態存在!

  面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頭孑然一身,拄刀而立。

  只不過是一身鮮紅法袍,變成了一襲青衫而已。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一處,「找到你了。」

  真是會藏,選擇躲在這裡,確實算腦子很好用了。

  不然單憑自己那幾張風雨符,還真不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

  可惜自己身邊還有個小陌。

  祭出一把籠中雀。

  陳平安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顆頭顱,狹刀橫抹,緩緩割下首級。

  與此同時,已經將這位魂魄拘押成一團,攥在手心,隨手拋給站在心意尖崖畔的小陌。

  小陌將其收入一把本命飛劍當中,片刻之後,與自家公子心聲言語一番。

  除了權清秋,果然還有個林蕙芷。

  這頭妖族修士境界不高,只是個元嬰境,但是卻是某個蠻荒軍帳相對核心角色之一,有個好師承使然。

  它在老龍城一場大戰中還道心受損,真身殘破,返回小龍湫附近養傷,最終未能及時撤出桐葉洲。

  即便被關押在此地依舊野性難馴的所有妖族,今夜卻沒有任何一個,膽敢靠近那個曾以無敵之姿守住半座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畢竟那些年與之對峙者,唯有舊王座之一的劍仙龍君。

  陳平安收刀歸鞘,返回山頂府邸外的廣場,笑問道:「程將軍,願不願意挪個地方,我家山頭那邊,武夫頗多,不缺切磋機會。小龍湫欠我一個人情,不會阻攔的。」

  程秘咧嘴一笑,搖頭道:「在這裡挺好的,每天看著那幫關在籠子裡的畜生,才不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文廟之上,骨鯁之臣,置身沙場,又是股肱之將。

  出身簪纓世族,卻年少投軍,棄筆投戎,數十年戎馬倥傯,都在跟風沙、馬糞打交道。

  故國京城,曾經被一洲仙師譽為無月城。

  因為開國以來,便無宵禁。常年燈火如晝,故而就像一輪明月是多餘。

  欲取去不得,薄游成久游。欲歸歸不得,他鄉成家鄉。

  只是除了思念親人、袍澤之外,不知為何,如今最讓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鄉一個經常去的蒼蠅館子。

  一碗拌麵,丟下一把蒜末,撒一把幹辣椒,淋上熱油,嘖嘖。

  陳平安笑著告辭。

  程秘重重抱拳,神色肅穆。

  章流注沒有立即跟隨陳平安離開野園。

  容我緩緩,得先壓壓驚,才能挪步。

  心情略微平復幾分後,老元嬰撫鬚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對方是誰?」

  程秘呵呵一笑,撂下一句便繼續走樁。

  「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章流注吃癟不已,別看程秘是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其實肚子裡有點學問墨水的。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問道:「先前那撥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蠻荒鳥語說同一個詞匯,是什麼意思?」

  章流注調侃道:「畜生瞎嘰歪,我哪裡聽得懂,聽得懂就怪了。」

  陳平安返回如意尖松下。

  司徒夢鯨已經與那個自稱小陌的修士心聲交流過,一位道心堅韌不拔的仙人,既如釋重負,又難免神色感傷。

  司徒夢鯨重重嘆息一聲,正了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道:「我替大龍湫,謝過隱官。」

  直腰後,司徒夢鯨笑道:「我有個關係比較疏遠的親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後,曾經走過一趟大龍湫,對隱官極為推崇,希望隱官以後路過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陳平安笑而不言。

  知道司徒夢鯨在說誰,是位外鄉劍修,流霞洲的司徒積玉,玉璞境。

  對方還是自家酒鋪的常客,關係很熟了。酒量差,酒品還不好,喝高了就喜歡說些有的沒的醉話,蹲在路邊一起醃菜佐酒那會兒,喜歡摟住自己的肩膀,就問納不納妾,敢不敢。還說他家族內,是個出了名的美人窩……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積玉就很客氣了。

  陳平安直接帶著小陌,重返仙都山。

  先前小陌將果然他們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辭離去,身形化做一道劍光掠空而去,劍光轉瞬即逝。

  果然本身就是一位仙人,又在鐵樹山這樣的大宗門裡邊修行,雖然不喜遠遊,但是由於師父受制於那個承諾的關係,都是大修士主動拜訪鐵樹山,故而果然根本不用出門,就見慣了各洲山巔修士的風采,就像那位號稱「天下火法第一、雷法第二」的火龍真人,曾經就在一次暢飲醉酒後,抖摟了一手罕見的水法神通。

  因為師尊郭藕汀是在一問劍中落敗,又是輸給了那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陳姓劍修,所以作為關門弟子的果然,對於劍修,極為瞭解。

  相傳遠古時代,劍修劍光之盛,可與日月同輝。

  談瀛洲問道:「師父,怎麼了?」

  果然笑道:「這位小陌先生,當是一位大劍仙。」

  鄭又乾咧嘴笑道:「隱官小師叔嘛,身邊都是劍仙,半點不奇怪。」

  談瀛洲雙臂環胸,呵呵笑道:「你又懂了?」

  鄭又乾有些無奈,自己小師叔一走,她就是這個德行了。

  在即將完工的渡口那邊,瞧見了一位好像在監工的白衣少年,和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

  鄭又乾喊道:「崔師兄,裴師姐。」

  雖說自己的師父,是小師叔的師兄,可是自己入門晚,喊對方師兄師姐準沒錯。

  他又不傻,人情世故,精通得很吶,書上白紙黑字都清楚寫著呢。

  裴錢笑著點頭,「好名字。」

  崔東山笑呵呵道:「又乾啊,下次再見著我們,記得先喊裴師姐,再喊崔師兄。」

  反正都要被記帳,不如自己來。

  談瀛洲好奇道:「你就是鄭錢?」

  大概是覺得沒禮數了,小姑娘趕緊補上一句,「鄭大宗師!」

  裴錢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鄭又乾跟兩位同門解釋道:「來時路上,剛好遇到了小師叔,小師叔說他去小龍湫砍……問劍了,我覺得很快就會回。」

  談瀛洲瞪眼道:「隱官哪有這麼說,只說是去做客訪友了,你少在這邊添油加醋!」

  鄭又乾嘆了口氣,小師叔是我的小師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來總是對的。

  兩道劍光離開小龍湫地界,在夜幕中南歸。

  劍光相伴明月光,幾個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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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3:1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五章 長不大的家鄉

  年關時分,又有一場紛飛大雪,碎玉無數。

  一條大泉王朝的軍方渡船,已經駛出北方邊境極遠,再有幾個時辰,就可以到達仙都山渡口。

  有個身披一件老舊厚重狐裘的老人,這一路乘船北遊,偶爾會離開屋子,走到船欄這邊,看著風雪中的蜿蜒山河。

  欲驗豐年象,飄搖仙藻來。

  不再是那山下田地荒蕪、無數枯骨,山中唯有猿攀枯藤、鶴看殘碑的慘淡光景了。

  在渡船側方,一襲青衫驀然凝聚雲水身,懸停風雪中。

  青衫長褂,頭別玉簪,腰疊雙刀,淩空虛蹈,與渡船並駕齊驅。

  這位毫無徵兆出現在渡船旁的青衫刀客,看似在空中閒庭信步,實則身形快若鷹隼。

  疾禁千里馬,氣敵萬人敵。

  劉宗走出船艙,來到船頭甲板上,憑欄而立,笑著招手道:「陳老弟!」

  這位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打了個行伍手勢,示意渡船這邊的供奉、甲士們都不用緊張,是自家人。

  陳平安在渡船這邊落腳後,喊了一聲「劉老哥」。

  矮小老人,拈須而笑,聽到陳平安的稱呼,磨刀人劉宗神色頗為自得,這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遙想當年,自己也是這般英俊瀟灑的年輕小夥。

  在那故鄉江湖,自己年輕時腰別牛角刀,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也差不離了,反正就是所向披靡,罕逢敵手。

  只要比自己强的那幾個不擋道,自己就是無敵的。

  無數江湖豪傑,見著了我劉宗,誰不竪起大拇指,多少達官顯貴,要將自己奉為座上賓,教多少女子痴心,害得她們要在心中反復默念那個綽號?

  「小朱斂」!

  渡船高三層,劉宗帶著陳平安去往頂樓,姚老將軍就在那邊休歇。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是一艘跨洲渡船吧?你們大泉自己打造的?」

  對於跨洲渡船,陳平安敢說自己見過的數量,沒有半百也有四十了。

  這艘渡船,竟然只比風鳶渡船稍小,相較於停靠在倒懸山那些各洲渡船,腳下這艘也能算個中等規模。

  劉宗聚音成線,與陳平安泄露天機,也沒個忌諱不忌諱的,「算是半買半造吧,當年不少奇人異士都聚攏到了蜃景城,約莫半數都被陛下挽留下來,其中就有幾個譜牒仙師,跟別洲都能攀上點關係,前些年陛下就請人幫忙牽線搭橋,又用個高價,跟皚皚洲買了些營造圖紙,那條烏孫欄渡船,聽說過吧,一般跨洲停靠在最南邊的驅山渡,大劍仙徐獬負責接引,咱們這條,跟烏孫欄是一個路數的,只不過外觀做了很大改動。」

  「陛下魄力極大,除了這艘『鹿銜芝』,還要打造出兩艘新的跨洲渡船,自己留一艘,賣一艘,反正先前買圖紙的錢,必須從某個冤大頭身上找補回來,名字都取好了,分別叫『峨嵋月』,『雷車』。」

  「之前萬瑤宗的宗主之女韓玉樹,說他們三山福地有意購買,只是不知為何最近沒了動靜。北邊的金頂觀那邊,也有些意向,只是價格不如萬瑤宗給的那麼高,低了足足三成,但是金頂觀的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其弟子邵淵然,先前都是咱們大泉的一等供奉,有這份香火情在,要是萬瑤宗再這麼拖延下去,也不給個恰當理由,以陛下的脾氣,多半就將那艘『雷車』賣給金頂觀了。」

  陳平安故意略過那萬瑤宗,心中大致盤算一番,點頭道:「大泉自己留兩艘渡船,是很穩妥的,一艘做南北貿易,接連北邊的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遠航至皚皚洲的北方冰原,比如你們大泉可以看看有無機會,跟皚皚洲劉氏聯手,開采冰原礦産。另外一艘渡船,去中土神洲或是扶搖洲都可以,而且越早擁有私人渡船越好,可以跟航線沿線的宗門、大的王朝,早點敲定盟約條款,年限越長越好。」

  如今浩然天下宗門現有的跨洲渡船,十之七八,都被中土文廟的抽調借走,算是暫時「充公」了。

  所以當下還能夠翻越陸地、跨海走水的渡船,為數不多不。因此誰能夠擁有類似渡船,掙錢就要比以往更簡單,類似圍棋棋盤上的那幾顆强棋,最能厚勢,再取實地。

  劉宗嘿嘿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吶,老哥幫忙將這言語,轉告咱們陛下?」

  陳平安笑道:「劉老哥,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金身境,不妥,到了仙都山,咱倆搭把手?」

  劉宗明知道對方是在轉移話題,依然氣笑道:「駡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實在是老觀主贈予的這副嶄新皮囊,作為登城頭敲天鼓的那份饋贈,太好,好得讓劉宗離開藕花福地多年,竟然始終未能破鏡。

  打破一個金身境瓶頸,就跟練氣士從元嬰躋身上五境差不多困難,愁得劉宗這些年沒少喝悶酒。

  聽說南苑國的那位種夫子,都他娘的已經是遠遊境瓶頸了。

  至於身邊陳老弟如何如何的,比這玩意兒做啥,就像自家晚輩有出息了,高興還來不及。

  因為渡船上邊,有老將軍姚鎮,還有擔任京城府尹的郡王姚仙之,所以除了磨刀人劉宗親自負責保駕護航,還有數位地仙練氣士,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至於有無隱藏高人,陳平安刻意不去查探,畢竟不是那小龍湫。

  陳平安只是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樓梯欄桿,不知是以何種仙家木材打造而成,鏗鏘有金石聲。

  骸骨灘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一直是落魄山的財源所在,幾乎半條渡船都可謂姓陳了。

  之所以沒有被抽調去往海上「走鏢」,是因為中土上宗,早就主動將一條渡船交給文廟打理。

  所以重返浩然天下後,陳平安就沒多想,但是上次在功德林,先生一喝酒,一高興,就不小心說漏嘴了。

  如果披麻宗只是作為下宗,是勉强可以留下一條跨洲渡船的,但是作為北俱蘆洲宗門之一,浩然九洲,各洲都有個份額,北俱蘆洲其實在文廟那邊,剛好還缺了一條,所以披麻宗又變得好像應該交出渡船,結果升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不知怎麼,就建議那個已經交出兩條跨洲渡船的瓊林宗,再拿出一條好了,反正財大氣粗,即便交給文廟三條,不還能剩下一條。

  那是一場小規模的文廟內部議事,只有文廟正副三位教主,三大學宮的祭酒、司業,和一小撮陪祀聖賢,此外所有書院山長都未能到會。

  身材高大的學宮司業茅小冬,這麼一開口,導致全場默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只得硬著頭皮,附議自家那位茅司業,然後就沒什麼異議,算是默認通過了這項議程。

  當時老秀才還沒有恢復文廟神位,自然不在場。

  禮聖一脈學宮司業的仗義執言,跟我文聖一脈有啥關係嘛。

  劍修有那問劍的風俗,那麼老秀才的「問酒」,也是浩然一絕。

  在樓梯口那邊,老將軍笑道:「本來是想要給你一個意外的。」

  姚仙之一條獨臂,挽著那件狐裘,爺爺强得很,說這幾步路,要是就被凍著了,還出個屁的遠門。

  爺爺的那點小心思,其實就是不服老。姚府尹也只當不知道。

  姚近之笑道:「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

  以前是一條空蕩蕩的袖管垂落身側,如今府尹大人乾脆就將那袖管打結系起,好像大大方方告訴他人,我就是缺了條骼膊,你們想笑話就只管笑。

  原來老將軍故意將行程說慢了兩天。

  顯而易見,陳平安是一等到來自姚府的飛劍傳信,就立即出關,動身趕往蜃景城,打算親自護送渡船到仙都山。

  不然不會半路遇到這條鹿銜芝渡船。

  陳平安快步登樓。

  老將軍伸手抓住他的骼膊,笑道:「走,小酌幾杯?」

  陳平安點點頭,「說好了,不多喝。」

  劉宗沒有跟上,誰不知道,在老將軍心目中,陳平安這傢伙,就是姚府的半個親孫子外,或是半個孫女婿?

  屋內有只大火盆,姚仙之負責溫酒。

  陳平安彎腰坐在一條長凳上,拿起火鉗,輕輕撥弄炭火,問道:「姚嶺之的那把『名泉』刀,還是沒能找到?」

  約莫是知道老將軍的脾氣習性,渡船這邊故意將這間屋子的裝飾,儘量簡單樸素。

  作為主管此事的府尹大人,撇撇嘴,「難,沒有任何線索,倒是挖出了好些見不得光的。」

  老人笑道:「終於有點府尹的樣子了,丟把刀,不算什麼。」

  姚仙之悶悶道:「爺爺,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得輕巧了啊,府尹衙署調動了那麼多人力,就沒個結果,反正我心裡邊不得勁。」

  「我可沒站著,是坐著說的。」

  老人說道:「再說了,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條光棍,腰不好?難怪早些年跟人喝酒,都不敢去教坊勾欄。」

  姚仙之習慣性伸手烤火取暖,聞言立即漲紅臉,抬頭埋怨道:「爺爺,能不能別在陳先生這邊聊這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方才我注意到了,渡船上邊有位女子供奉,年輕不大,境界卻不低,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樓那邊,她看仙之的眼神,嗯,有那種苗頭,錯不了。」

  老人一挑眉頭,來了興致,「哦?還有這麼一檔子事?」

  能夠在這條渡船當差的大泉修士,當年肯定都是去過戰場的。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沒有的事,別瞎說啊。」

  知道陳先生是說哪位女子,畢竟京城裡邊的所有隨軍修士,檔案都會親自過目,身世背景,山上譜系,戰場履歷,姚仙之這個府尹大人,一清二楚,那個姑娘,叫劉懿,閨名鴛鴦,道號「宜福」,她是大泉本土人氏,出身地方郡望世家,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早早上山修行。早年在京畿戰場和蜃景城,劉懿以龍門境修為,憑藉自身道術和兩件師傳重寶,戰功不輸幾位金丹地仙。

  劉懿當然是個極出彩的女子,姚仙之偶爾在渡船上邊散步,她都對自己目不斜視。

  也對,喜歡個缺了條骼膊的瘸子做什麼。

  況且姚仙之對她也確實沒什麼想法。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開這種玩笑做什麼。」

  老人指了指姚仙之,笑道:「這算不算睜眼瞎,你自己說說看,要你何用?!」

  陳平安開始添油加醋,笑呵呵道:「有些人打光棍,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嘛,是憑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

  老將軍與姚仙之問過那個劉懿的大致情況,得知這位女子仙師,出身大泉本土的書香門第,好,道號「宜福」,很好,讓人一聽就喜慶,有膽子數次撇開師門長輩的護道,置身險境,並且還能夠殺妖立功,最終守住了蜃景城,等到陛下論功行賞,劉懿只是與朝廷討要了個三等供奉身份,就……不太好了,陛下怎麼都該給個二等供奉的。

  至於劉懿如今六十幾歲,能算什麼問題,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齡,擱在山下,不就相當於山下女子的豆蔻年華?

  老人揉著下巴,喟嘆一聲,「我覺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也覺得。」

  姚仙之苦笑不已。

  老人爽朗大笑,抬起一手,陳平安與之輕輕擊掌,極有默契。

  從姚仙之手中接過那碗黃酒,陳平安瞥了眼掛在衣架上邊的那件老舊狐裘,知道此物由來,是大泉先帝劉臻早年送給邊關姚氏的御賜之物。

  姚仙之可能不會多想,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當今天子看到了,估計她心裡邊會不太好受。

  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平安也只當是假裝不知這裡邊的人心細微曲折。

  陳平安記起一事,從袖中摸出兩個紅包,裡邊各自放有一顆小暑錢,陳平安專程挑選了兩顆銘文是祝福晚輩的吉慶言語。

  將紅包遞給姚仙之,笑道:「回頭幫忙交給姚嶺之,送給她的孩子,就當是我這個陳叔叔,補上這些年欠下的壓歲錢了。」

  姚嶺之,早就嫁為人婦,如今都有了一雙子女,不過倆孩子如今年紀都不大。

  跟陳平安差不多,不少山上修士,都喜歡專門收集銘文衆多、類似「花錢」的各種小暑錢,開爐鎮庫,迎春掛燈,祝壽賀歲,銘文五花八門,在這件事上,陳平安這麼多年的出門遠遊,一直沒落下,私底下已經集齊了六套十二生肖「小暑花錢」、三套「月令花神錢」,還有一套內刻群玉山款的「三十六天罡」小暑錢,為此陳平安耗費了不少私房錢,拿自己手上的穀雨錢,交給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打理,幫忙留心那些銘文稀奇的小暑錢,只要遇到就入手。

  在這件事上,那位皚皚洲劉財神,才是宗師級人物,收集了不少被譽為舉世無雙的孤品。

  姚仙之收起那個紅包,笑道:「那倆孩子收到這筆壓歲錢,估摸著得瘋。」

  自己這個舅舅,在他們那邊是毫無威嚴可言的,倆孩子打小就古怪靈精的,又皮實,撒野得很,只有想要與自己問些那位陳先生的山水故事了,喊舅舅的時候才會誠心幾分。

  不行,這次正月裡,得讓那倆孩子與自己這個舅舅多磕幾個頭,才能給出紅包。

  姚鎮隨口問道:「吳殳不在桐葉洲,去了浩然天下,咱們就只有蒲山黃衣芸一位止境宗師了,你們雙方見過沒?」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就見過了,在雲窟福地那邊第一次見面,後來又發生了些事情,葉山主答應仙都山擔任記名客卿。」

  姚仙之疑惑道:「上次在蜃景城,怎麼不說。」

  府尹大人心中竊喜,嘿,自己在陳先生的下宗,豈不是都要與蒲山黃衣芸平起平坐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說這個做什麼。」

  姚老將軍嘖嘖道:「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不然躋身正評前三甲,跑不掉的。看來這次沒白來。」

  老人抿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把持得住?」

  陳平安無言以對。

  姚仙之終於找到機會了,調侃道:「換成我,面對那麼一位國色天香的山上仙師,還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肯定情難自禁,夜不能寐。」

  陳平安笑呵呵道:「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是吧,小心傷到腰,那就雪上加霜了。仙之你可以啊,倒是個好人,原來是不願意禍害姑娘,怕娶進門守活寡?」

  姚仙之差點憋出內傷,只得喝了一大口溫熱黃酒。

  老人笑問道:「既然你們都是大宗師,可有切磋?」

  陳平安點點頭,「贏了。」

  老人又問道:「要是對上那個吳殳呢?」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點頭道:「能贏。」

  只是會贏得不輕鬆,吳殳畢竟是一位在歸真一層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陳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腳上邊的符籙禁制,還要多出一份分勝負的心態,徹底放開手腳與之問拳。

  如今陳平安與人問拳,大致可以分出四種情況。

  壓境,不壓境,身上有無符籙禁制,以及最後一種「現出真身,城頭姿態」。

  劉宗輕輕敲門,推門而入,搓手笑道:「什麼贏了能贏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給劉宗,說道:「我們在聊黃衣芸和武聖吳殳呢。」

  劉宗晃著酒碗,聞著酒香,轉頭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對方腰間的疊放狹刀,問道:「你那個開山大弟子,什麼時候躋身止境?」

  陳平安微笑道:「已經是了。」

  劉宗一口飲盡碗中酒水,愁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猶豫片刻,小聲道:「其實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與黃衣芸問拳一場,可惜上次在桃葉渡見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跟咱們陛下談正事的,我不好開口。現在嘛,何必捨近求遠,是也不是?」

  陳平安笑道:「就等劉老哥這句話了。」

  劉宗苦著臉道:「我才是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在船上問拳也不合適,到了仙都山再說?」

  陳平安說道:「不用那麼麻煩。」

  剎那之間,改天換地,唯有一隻火盆依舊,四人仍然圍爐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無餘物,四人與那火盆,皆如虛蹈太虛,好似懸停在一處無盡蒼茫的遠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輕輕跺腳,腳下漣漪陣陣,就像踩在了一處平靜湖面之上。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橫移,站在了距離火盆百丈之外的虛空中,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邀請道:「武夫劉宗,只管出拳。」

  劉宗坐在原地,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說來也怪,陳平安這小子,當年一身雪白長袍,背劍誤入福地,當年做掉了那個天下無敵的老匹夫丁嬰,離開藕花福地後,這麼多年做了哪些壯舉事跡,其實劉宗因為當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致聽說過,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當時陳平安就已經是頂著一個末代隱官身份,還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上五境劍仙了,但是與之相處,站在一起,劉宗都沒覺得有什麼壓力,但是在這一刻,劉宗卻本能生出一個念頭,不宜與之問拳,只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剛要打趣這位劉供奉幾句,卻看到爺爺輕輕搖頭,示意自己不要開口。

  劉宗深呼吸一口氣,驀然而笑,緩緩起身,往陳平安那邊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後,從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鄉福地對敵還算鋒利,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就很不夠看了,連法寶品秩都夠不上。

  只是這場問拳,多半是留不住這個一輩子相依為命的老夥計了,低頭看著那把牛角刀,老人難免心疼、傷感幾分。

  劉宗坦誠說道:「這場問拳,咱倆境界懸殊,所以我會起殺心,絲毫不拘殺氣殺意了,你多擔待些。」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從兩隻青色袖中滑出兩把短刀,狹小如匕首,將其中一把短刀拋給劉宗,「用我這把短刀好了,更堅韌些,可以讓你心無掛礙,出刀更爽快。」

  劉宗鬆了口氣,收起牛角刀後,將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個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銘文「朝露」,劉宗笑問道:「有沒有說頭?」

  陳平安介紹道:「真名『逐鹿』,是正史記載的那把曹子匕首。」

  而陳平安手中這把短刀,銘文「暮霞」,與那把曹子匕首一樣,銘文都是障眼法,這麼多年陳平安始終沒有找到此刀的線索,既然能夠與曹子匕首品秩相當,肯定來歷不俗,加上當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就被陳平安順勢取名為「割鹿」了。

  劉宗眼神贊賞,點頭道:「好刀好名字,當下持刀者,更是如此。」

  劉宗身形一閃而逝,只在原地和一襲青衫之間,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螢。

  陳平安紋絲不動,抬起一臂,以雙指拈住那把逐鹿的刀尖,一掌拍下,重重摔在劉宗的面門上,打得劉宗當場倒地,一把匕首脫手,陳平安再一腳踹中劉宗的腦袋,瞬間橫滑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只是將匕首輕輕拋還給劉宗。

  劉宗一個蹦跳起身,伸手接住匕首,拿手背擦拭滿臉血水,再歪頭吐出一大口淤血,氣笑道:「好小子,都不壓境?」

  陳平安反問道:「壓境不壓境,有區別嗎?不都還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才能防止不一個不小心就打死你?」

  遠遠觀戰的姚仙之,瞪大眼睛,聽著陳先生的那番言語,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陳先生。

  老將軍喝著酒,微笑道:「你以為他這些年是怎麼走過來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百家飯養活一個人。

  世道人心,求活不易,此間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可能唯一言語,所有道理,劍修只在劍,武夫只在拳。

  演武場那邊,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只是金身境底子湊合,勉强不算紙糊體魄,就覺得可以當成半個遠遊境了?不湊巧,在我這邊,還真不能這麼算。」

  「求我壓境也可以,我就一壓壓三境,同境領教對方刀法。」

  「第二種選擇,壓不壓境隨我,站在原地不動,能不能讓我移步隨你,挪半步都算我輸。」

  落魄山竹樓一脈。

  歷來如此教拳餵拳。

  受不了,扛不住,退回去喝酒便是,雙方還是劉老哥和陳老弟。

  劉宗沒有任何言語,當然選擇第二種。

  一炷香之內,陳平安從頭到尾,巍然不動,若是匕首近身,就輕輕將鋒刃推開,可要劉宗的拳腳湊近,陳平安要麼站好挨打,神色淡漠,一位金身境瓶頸武夫的傾力出手,落在青衫身上,顯得極其不痛不癢,要麼就是直接……一巴掌拍下去,打得劉宗吐血去。

  一場古怪地界的奇怪問拳,劉宗恰似凡夫俗子撼山,不自量力,到最後只會傷拳,出拳越重,受傷越重。

  踉蹌起身,身形搖晃,劉宗攥緊手中匕首,腦袋低垂,滿臉鮮血,滴落在地。

  劉宗驀然抬頭,已經不知換了幾口純粹真氣的老武夫,早已視線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不遠處那個青衫男子,竟是出爾反爾,毫無徵兆地拉開了一個古樸渾厚的拳架,似乎要朝自己主動遞拳。

  不是似乎,就是了。

  對方終於要遞拳了。

  方才能夠站起身,就已經耗盡劉宗的全部力氣,就只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無異於在家鄉江湖上,劉宗在自身神意巔峰時,與那些同輩宗師的一場搏命廝殺。老人身形飄來蕩去,唯有那條握刀的骼膊,依舊緊綳,閉上眼睛,想要强提起一口純粹真氣,無果,做不成了,天地間皆是對方拳意,讓老人有那天地蜉蝣、須彌芥子、我何等渺小之感。而且只覺得對方這一拳遞出後,自己必然跌境……只是轉瞬間,就連這一點點快若白駒過隙的雜念,都被那份籠罩天地的潮水般拳意給淹沒得半點不剩,生死一線間。

  劉宗猛然抬頭,臉色猙獰,咬緊牙關,手臂顫抖,借助一個身形搖晃,竟是原地旋轉一圈,朝那一襲青衫胡亂遞出一刀。

  身形滯緩,出手軟綿,手中一把曹子匕首,甚至不起絲毫刀光流彩。

  但是這一刀,老子是劉宗,是藕花福地的刀法第一人,必須遞出!

  片刻之後,也可能是許久過後,意識模糊的劉宗,稍稍清醒幾分,老人突然發現有一隻手按住自己肩頭,只聽那人輕聲笑道:「好拳。」

  ────

  小龍湫,來自上宗的龍髯仙君已經重返中土,與此同時,山主林蕙芷和掌律權清秋也都不見了。

  所幸祖山如意尖茅屋那邊的年輕女冠,也已經御劍離開了小龍湫,她只是讓令狐蕉魚幫忙看守茅屋。

  既然到了仙都山,為兩個孩子跨洲護道的鐵樹山仙人果然,難得來一趟桐葉洲,就離開密雪峰,獨自出門遊歷山河。

  鄭又乾和談瀛洲每天都去落寶灘那邊,聽小陌先生傳授道法,還會幫著一起釀酒。

  密雪峰一處府邸,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的黃衣芸,今天出門賞雪,她一路散步,在一處涼亭附近,看到裘瀆陪著少女胡楚菱在那邊堆雪人。

  葉芸芸從老嫗這邊得知,弟子薛懷跟裴錢在掃花台那邊,又有一場切磋,好像受益匪淺。

  寶瓶洲大驪京城,一位讀書人帶著書童崔賜,一起拜訪火神廟,在花棚下,找到了那位封姨。

  封姨看到那個來自驪珠洞天的儒士,微笑道:「御風而行,泠然善也。」

  李希聖作揖行禮,封姨身形瞬間從花棚石磴那邊消失,不受那份禮,站在石桌旁。

  李希聖起身後,封姨取出兩壺酒,繼續道:「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書童崔賜既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是何身份,更不知道她在賣什麼關子,少年只知道她這兩句話,最早出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李希聖微笑道:「大道何言,一地黃葉。」

  在寶瓶洲南部的新雲霄王朝境內,一處崇山峻嶺的最高峰,有兩人在此停步,環顧四周。

  一個麻衣草鞋的年輕男子,身材壯碩,神色木訥,身邊卻跟著一個極其俊美的少年,頭戴紫玉冠,腰繫白玉帶。

  少年正是離開正陽山的劍修吳提京,他看了眼蹲下身、嚼著一根甘草的男人,說道:「胡灃,我覺得這裡就不錯。」

  方圓數百里之內,其實靈氣稀薄,但是相較於一般俗子眼中的「山清水秀形勝之地」,已經要好上幾分。如今寶瓶洲處處,都是忙著爭搶地盤的山上勢力,這裡割走一塊,那邊圈定一塊,不然就是復國成功的王朝、藩屬,派遣出欽天監地師,幫助自家國境內的山上仙府尋找新址,先前好幾處被兩人相中的山頭,哪怕人跡罕至,依舊都有修士身影,算是捷足先登了。他們找到這麼個勉强湊合的山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名叫胡灃的男人嚼著甘草,點點頭,「就選這裡了。」

  因為兩人打算開山立派,其實就只有胡灃和吳提京兩個人而已。

  但是雙方都不覺得這算個什麼事。

  兩人都是各自遠遊,然後一場萍水相逢,可就很快就成了朋友,也沒什麼道理可講。

  其實雙方性情截然不同,一個是心大,可謂自信到自負了,反正我吳提京,天生就該是一位上五境劍修,早晚而已。

  一個是心寬,胡灃性情溫和,平時說話都是慢悠悠的。

  唯一的相同處,大概就是雙方都是劍修了。

  吳提京眉眼飛揚,自信滿滿,好像是打從娘胎裡就有的那種信心,笑道:「胡灃,咱們這個門派,你來當掌門,順便管錢,我就只當個掌律祖師好了,反正一定會成為宗字頭的劍道宗門,到時候你就是宗主了,嗯,跟那個落魄山陳平安差不多。」

  一個四十歲出頭的,龍門境劍修。

  一個還不到二十歲,金丹境劍修。

  歲數加在一起,也沒到一甲子,卻要著手創建門派和想著未來宗門了。

  若是只說神仙錢,其實兩人身上加在一起,還不到一顆穀雨錢。

  「掌律?我們這個門派,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除了我,還能管誰?」

  胡灃緩緩道:「跟他沒法比的。」

  何況也沒什麼好比的。各走各路,各有各的活法。

  吳提京說道:「胡灃,你這個妄自菲薄的習慣,以後改改,多學學我。」

  胡灃說道:「你那個叫妄自尊大,也是個臭毛病,要是不稍稍收斂點,以後要吃大苦頭的。」

  確實會給人一種狷狂之感的少年吳提京,大笑起來,所以自己才會跟胡灃投緣嘛。

  不像在那個正陽山,自己每次外出,四周不是諂媚、討好的視線,就是些老劍修,用欣慰的臉色說些贊許的言語,反正都是自作多情,就想不明白了,我吳提京練劍如何,跟你們有關係嗎?

  吳提京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問道:「你跟那個傢伙是同鄉,又是同齡人,熟不熟?」

  胡灃轉頭看了眼吳提京,笑了笑,好像在說一句,真是難得,吳提京也會對某個人如此感興趣。

  吳提京扯了扯嘴角,「我是狂妄不假,可又不是個傻子,不但是陳平安,還有那個劉羨陽,我都打不過。」

  胡灃不急不緩幫他加上三個字,「暫時的。」

  吳提京笑道:「不然?」

  胡灃的祖宅在二郎巷那邊,距離大驪上柱國袁氏的祖宅其實不遠。

  小時候就跟隨爺爺,一起走街串巷,修補碗盆、磨刀之類的。

  家鄉那邊的老風俗,爺爺懂得多,經常幫忙辦紅喜事,也能掙些錢,添補家用,加上爺爺開了個賣春聯、窗紙等零碎物件的鋪子,胡灃小時候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太窮,只是爺爺姓柴,他卻姓胡,街坊鄰居都說是他爺爺是入贅,所以胡灃小時候挨了不少白眼,經常被同齡人拿著個說事,而爺爺的名字,也是需要篆刻墳頭碑文的時候,胡灃才第一次知道。

  鋪子生意冷清,逢年過年那會兒,才略好幾分,平時都未必每天開門,只有個娘娘腔的窯工,經常光顧生意,偶爾會有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當那拖油瓶,跟在那個喜歡翹蘭花指的男人身邊,也不說話,胡灃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眼睛特別大,就顯得臉特別小了。

  當叔叔的娘娘腔男人,喜歡喊她胭脂,其實這個當窯工的,兜裡就沒幾個錢,約莫是只有自己爺爺,才不嫌棄他沒個男人樣,願意陪著他多聊幾句,哪怕娘娘腔不買東西,也不趕人。小丫頭就會坐在門檻那邊,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喊一聲叔叔,然後一起回家。

  爺爺是在胡灃少年時走的,胡灃沒有賣掉祖宅,那會兒好像「變天」,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了。

  胡灃跟著小鎮百姓一樣,四處尋寶,翻箱倒櫃,家裡的瓶瓶罐罐,但凡是件瞧著像個老物件的,都要拿出來,看看能不能賣錢,胡灃當時從龍鬚河裡邊,撿著了一堆漂亮石頭,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人開價,胡灃也沒多想,將八顆俗稱為蛇膽石的玩意兒,對半分,兩邊都不得罪,得了兩筆銀子,那段歲月裡,每天睡都睡不安穩,都不敢走出家,就怕遭賊。

  在那之前,胡灃見過一個泥瓶巷的同齡人,叫宋集薪,老人們都說是督造官宋老爺的私生子,不好帶回衙門那邊,就找人把宋集薪安置在了那條小巷中,這個宋集薪,好像兜裡永遠不缺錢,每天就是帶著個婢女,遊手好閒,四處亂逛,挺顯擺的。

  胡灃打小就喜歡去老瓷山,經常能夠見到一個叫董水井的傢伙,同樣在那邊翻翻撿撿,各撿各的,一開始也不聊天,往往是各有收穫,後來胡灃發現董水井喜歡揀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董水井後來就主動找到他,兩個都比較沉默寡言的孩子,很有默契地「做買賣」,以物易物。

  在黃二娘的酒鋪裡邊,胡灃經常能夠見到那個叫鄭大風的看門人,漢子的眼睛,就好像長在婦人的身上了。

  每到搶水季節,胡灃總能見到一個乾瘦的同齡人,好像跟那個宋集薪是一條巷子的,雙方還是鄰居,只不過一個特別有錢,一個特別沒錢。

  爺爺不許他接近那個姓陳的孤兒,倒是不像杏花巷附近的老人,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喪門星,瘟崽子。

  爺爺只是懂得的門道多,只是讓他離著那個人遠一點,也從不說緣由。

  有次胡灃在青石崖那邊獨自釣魚,坑坑窪窪的,家鄉那邊口口相傳的,土話都說是日頭窩,就跟那座螃蟹牌坊差不多,早就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說出口的了。

  胡灃當時親眼見到,有個孩子,都沒學會鳧水,但是貪玩,先是在龍鬚河裡邊的淺處狗刨,然後不知怎麼的,就差點淹死了,只是胡灃剛剛丟了魚竿,想要跑去救人,就有那個瘦竹竿似的傢伙,眼尖瞧見了,一路飛奔,跳入水中,把那個孩子拖上了岸,孩子嚎啕大哭,離得遠,胡灃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反正那個傢伙好不容易才讓孩子停下哭聲,好像還送了一隻草編螞蚱給孩子。

  等到附近一些年紀稍大的孩子靠近,那個姓陳的孤兒就走了。

  結果聽說事後,那戶人家的長輩,當天連自家孩子的衣服都燒掉了,約莫是嫌晦氣吧。

  以前鐵鎖井附近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喜歡在老槐樹下乘涼,家長里短,反正什麼事都藏不住。

  老人們說故事,婦人們細細碎碎嚼著舌頭,男人們看娘們,孩子們成群結隊,圍繞著老槐樹嬉戲打鬧。

  既然有喜事鋪子,當然就會有白事鋪子,這樣的鋪子,小鎮不多,就那麼幾家,但是兩者生意差很多,胡灃曾經問過爺爺為什麼,爺爺說是死者為大,家裡再窮,也會拴緊褲腰帶,拿出些錢來。哪怕是跟人借錢,也要儘量辦得風風光光的。

  但是為何辦喜事就掙不著什麼錢,爺爺倒是沒說為什麼。

  爺爺對他很好,幾乎是家裡有什麼就給什麼,但是也有幾條規矩,自打胡灃稍稍記事起,爺爺就叮囑再叮囑,比如路上的錢別去撿。遇到事情,能不求人就別求人。

  可如果必須求人幫忙,那麼一定要還,不管是還錢還是還人情,都不能欠著,不能學那年夜飯可以餘著,故意「餘到」來年。

  但是有種喜錢,胡灃是可以求的,而且是一定要去,就誰家成親了,新娘子出嫁,會有人去「攔路」,胡灃就跟著,收個紅包,再在心裡邊,默默說幾句爺爺交給他的「老話吉語」。

  此外雖然自家是開喜事鋪子的,但是如果小鎮有那白事,能幫忙就幫忙,忙完了,在那戶人家裡邊吃完飯就回家,如果那戶人家,還需要有人幫忙守靈,就應承下來,只是記得進了靈堂,就別半途而廢,哪怕困了,也要直接在那邊打盹,不許大半夜回家,不用怕那些有的沒的,等到天亮了才可以回家,就當是睡個回籠覺。

  在那神仙墳,每年的某一天,爺爺都會帶著胡灃去磕頭。

  爺爺臨走之前,還特意交待過自己,哪怕爺爺不在了,這件事還是不能忘了,即便將來長大了,需要出遠門了,每年這一天,還是需要上三炷香。

  小鎮最西邊,有個柳條似的少女,姓李,但是她氣力不小,一根扁擔挑起滿滿兩桶水。她有個弟弟,虎頭虎腦的,有次孩子在家附近的巷子,還穿著開襠褲呢,大搖大擺走著,孩子當時雙指拈住一只不知道從哪裡撿來、還是樹上扒來的蟬蛻,高高舉起,是金色的,在日頭底下,泛著光,瞧著不太一樣,而且相比小鎮常見的知了殼,要大上許多,胡灃就多看了幾眼。

  約莫是覺得顯擺成功了,穿開襠褲的孩子,就故意放慢了腳步,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擰轉手腕,使勁晃著那只蟬蛻。

  胡灃當時在巷子一戶人家的門口,坐在一條長凳上,正幫著磨菜刀,磨一把菜刀能掙個三五顆銅錢,反正可以講價。

  遠處婦人站在自家門口,雙手叉腰扯開嗓子,喊得震天響,喊兒子回家吃飯。

  胡灃就隨口問那個叫槐子的小孩,能不能用三文錢,買下那只知了殼。

  胡灃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孩子就有點怕了,立即挪到牆根那邊,貼牆一路低頭小跑,根本不敢搭話。

  胡灃也不以為意,還有些慶幸那個孩子沒當真,不然三文錢呢,圖個啥,所以就聚精會神,繼續低頭磨刀。

  不曾想那個孩子躡手躡腳返回,將那金色蟬蛻往長凳上邊一放,就跑了。

  等到胡灃想要喊住他,孩子一邊撒腿飛奔,一邊提了提褲子,一個拐彎,就跑得沒影了。

  胡灃哭笑不得,片刻之後,拐角牆邊,探出一顆腦袋,躲得遠遠的了,才敢朝胡灃咧嘴一笑。

  胡灃摸出銅錢,孩子使勁搖頭。

  那會兒的胡灃,還不知道就是這麼一次路邊偶遇,真正意味著什麼,會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造成多大的影響。

  曾經一直覺得會年復一年,背著祖傳的那只木箱子,裝滿了傢伙什,走街串巷,帶著磨刀石,或是幫人縫補盆罐。

  此外,家傳的那兩塊磨刀石,是胡灃離鄉之後,偶然在一處仙家渡口,通過一本專門記載山上重寶的仙家書籍,才知道它們竟是傳說中的斬龍石。

  送給了吳提京一塊,而且還是稍大的那塊。

  胡灃在小鎮就沒有什麼朋友,既然出門在外,真心與吳提京做了朋友,對方練劍資質又比自己好很多,就沒必要吝嗇了。

  吳提京好奇問道:「想啥呢?想得這麼入神。」

  胡灃笑道:「想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都不知道如何報答那個名叫李槐的人。

  因為那只金色蟬蛻,是一座劍氣彌漫的洞天。

  吳提京嘖嘖道:「你那家鄉實在是讓人無語。」

  胡灃說道:「其實還好。什麼都知道,跟什麼都不知道,一向沒什麼兩樣。」

  胡灃取出一支竹笛,輕輕吹奏起來。

  月色裡,笛聲悠悠,漫山遍野。

  ────

  一艘鹿銜芝即將到達仙都山渡口。

  首席供奉劉宗臉色慘白,但是一身精神氣極好,就是走路腳步不穩,跟喝了酒差不多。

  所以在一行人下船後,劉宗就沒有跟著下船,因為這艘鹿銜芝馬上就要啓程返回大泉蜃景城。

  陳平安帶著姚老將軍和姚仙之一起走上青萍峰。

  渡船重新升空後,劉宗離開船頭,來到渡船一樓的某間屋子,輕輕敲門,喊道:「陛下。」

  跨過門檻後,大泉女帝已經坐在桌旁批閱奏摺了,屋內一位侍女正在直腰踮腳,動作輕柔,關上窗戶。

  登山時,陳平安與老將軍一路閒聊。

  聊起了一些山水見聞和故人故事。

  陳平安就有些想念家鄉和落魄山了。

  大概成為自己心目中最神往之人,就是一場證道。

  自然而然,陳平安就想起了那個勞苦功高的老廚子。

  可能在朱斂心裡,就像住著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叫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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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3:4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六章 補缺

  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將狐裘給爺爺披上,陳平安笑著搖頭,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煩。

  之後姚仙之就發現,在這化雪時分,積雪皚皚,銀裝素裹,山凍不流雲,偏偏山風和煦,讓人不覺得絲毫寒意,而且腳下這條山路的積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在無形中在為三人「淨街」開道。

  老人興致頗高,笑道:「上大山。」

  一輩子戎馬生涯,在大泉邊關,除了偶爾幾次入京覲見皇帝,幾乎就沒怎麼挪窩,既不曾負笈遊學,也不曾與誰訪勝探幽,老人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數。

  遙想當年,邊關少年斥候,輕騎逐敵,雪滿弓刀。每逢河面冰凍,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聲響。

  姚仙之小聲提醒道:「陳先生,我們就只走一段山路,不能由著爺爺的性子,一直走到青萍峰。」

  就像陛下私底下與他跟姚嶺之說的,如今爺爺就是個老小孩。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來把關。」

  老人難得沒有說些倔强話,只是緩緩登山,隨口問道:「平安,你說凡俗夫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們仙師御風差不多,都是一再高舉,看那天地方圓?」

  陳平安說道:「本質上差不多吧,不過傳聞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巔大修士,很有閒情逸致,還會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不像我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邊也不太管。」

  老人笑問道:「你小子呢,以後會不會如此作為?」

  陳平安笑道:「只要境界足夠,也想去看一看。」

  姚仙之記起邸報上的拖月一事,好奇問道:「蠻荒天下的那輪皓彩明月,很大嗎?」

  陳平安說道:「其實近距離看那輪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蒼涼,倒是也有山脈,可惜枯寂無生氣,無水無草木,跟志怪小說裡邊的描述,很不一樣。不過按照中土文廟和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記錄,萬年之前,這些懸月,其實頗為熱鬧,甚至會有凡俗夫子居住其中,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沒什麼兩樣,他們被統稱為月戶,就是個戶籍。負責營造宮殿的能工巧匠,則被譽為『天匠』。」

  姚仙之聽得咋舌。

  陳平安笑道:「對了,我如今手上就擁有一座遠古月宮,還沒有送出去,姚爺爺要是有興趣,回頭我們可以遊歷一趟。」

  老人搖搖頭:「偌大宮殿,廣袤無垠又如何,都沒個人,無甚意思,跟咱們大晚上逛那宵禁的蜃景城有啥兩樣。」

  姚仙之倒是很感興趣,聽爺爺這麼說,便有些惋惜。

  陳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爺爺在這兒跟咱倆强呢,你就不知道幫忙搭個梯子?

  得了陳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是在官場歷練多年,頓時心中了然。

  老人突然問道:「聽說那位大伏書院的程山長,來自寶瓶洲黃庭國,還曾在落魄山鄰近的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過副山長和書院主講?」

  陳平安點頭道:「與程山長算是舊識了,年少時跟人一起遊歷大隋山崖書院,途中經過黃庭國山野,湊巧經過程山長的山林別業,受過一場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時令蔬菜,至今想來,還是有幾分嘴饞。」

  除了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還有桐葉洲北邊的天目書院,跟南邊的五溪書院,兩位山長人選,分別來自禮聖、亞聖一脈。

  此外各有兩位副山長,聽說四人都是極其年輕有為的君子,都曾置身戰場。

  姚鎮看似隨意說道:「雖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規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遠親不如近鄰,如果我沒有記錯,離著仙都山最近的,是那個舊大源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謂滿國英烈。來時路上,我閒著也是閒著,聽姚仙之聊過幾句,說這大源王朝如今一分為三,各自稱帝,都亂成一鍋粥了,以至於境內鬼城林立,還沒能有個好結果。」

  姚仙之倍感無奈,哪裡是我隨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爺爺你主動討要了大量仙都山周邊的情報。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姚爺爺放心吧,不會各掃門前雪的,我們仙都山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畢竟歸根結底,做事千百件,還是做一個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學生崔東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經暗中將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陣法,能夠聚攏天地間的清明之氣,幫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維持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厲鬼,只等舊大源王朝統一,新帝封正文武英靈,那些暫時廢棄的大小城隍廟,立即就可以補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請姚爺爺來仙都山做客,討駡不是?」

  姚仙之身體後仰,朝陳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

  這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領,真是爐火純青,陳先生要是願意混官場,還了得?

  行了約莫三四里山路,路邊有一座歇腳行亭,老將軍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老人有感而發,忍不住與陳平安說了些邊關時的故人故事。

  其實姚仙之早就聽過無數遍了,但只是繼續聽著,不去打岔。

  老人一老,就會說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三十歲之前的年輕人,聽著往往倍感厭煩,來一句「說過了」,便讓老人陷入沉默。

  只是等到年輕人自己變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對自家老人嘮叨的時候,耐心又往往會變得越來越好。

  等到爺爺停下話頭,姚仙之眼神暗示陳先生。

  陳平安便伸手抓住老將軍和姚仙之的骼膊,打趣道:「嘗試一下御風滋味。」

  轉瞬之間,三人便來到了青萍峰之巔。

  師侄鄭又乾,鐵樹山的談瀛洲,正在那邊忙著堆雪人。

  小姑娘竟然堆了個丈余高的大雪人,金雞獨立狀,手持竹劍。

  這會兒談瀛洲正在洋洋得意呢,至於鄭又乾堆出的那個雪人,胖乎乎的,讓她不忍直視。

  見著了突然現身山巔的隱官大人,談瀛洲立即板起臉。

  陳平安笑著與兩人打招呼,為他們介紹過了老人和姚仙之。

  鄭又乾作揖行禮,「小師叔!見過姚老將軍和府尹大人。」

  談瀛洲只是與那兩個陌生人靦腆一笑,與隱官大人施了個萬福,不過換了個稱呼,「陳山主!」

  很淑女。

  陳平安笑著與老人介紹道:「瀛洲是中土鐵樹山龍門仙君的高徒,又乾是我君倩師兄的嫡傳弟子。」

  讓兩個晚輩繼續堆雪人,陳平安帶著老人開始逛這青萍峰。

  老將軍彎腰攥了個雪球,在手中不斷壓實,突然問道:「以後仙都山免不了要跟書院往來的,你與那天目書院和五溪書院,熟不熟?」

  陳平安說道:「跟兩位山長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書院副山長,在劍氣長城那邊接觸過,是君子。等到慶典結束,就走一趟五溪書院,拜訪對方。」

  陳平安所謂的「君子」,當然不是說對方的君子頭銜,而是說對方的為人。

  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脈道統,屬於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恩師正是如今的禮記學宮大祭酒。

  當年在劍氣長城,才會與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摯友,雙方曾經一起遊學,故而在文聖一脈幾乎香火斷絕時,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夠轉投禮聖一脈,自然不是挖牆腳,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夠找機會重振文聖一脈道統。

  除此之外,王宰其實出身聖賢之家,家族祖師,正是劍氣長城的上任儒家聖人。

  離任之前,這位陪祀聖賢,私底下與上任隱官蕭愻,有過一場道法切磋,當然輸了。

  當年王宰這樣的儒家君子賢人,在劍氣長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種是擔任戰場記錄官,類似監軍劍師,再就是參與避暑行宮諜報事務,不過類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並無實權,這也實屬正常,那會兒的隱官大人,還是蕭愻,當時住持避暑行宮事務的,還是女子劍仙洛衫和竹庵劍仙,最後他們都跟隨蕭愻一起叛逃蠻荒。

  當時王宰在劍氣長城待了小十年,幾乎沒什麼名聲。

  老將軍說道:「關係熟有熟的好處,熟悉也有熟悉的難處。一般來說,跟讀書人打交道,很麻煩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了起來,「不過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極為變通,為人處世都很有學問的。」

  老人笑道:「評價這麼高?難怪能夠擔任書院的副山長。」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原本王宰這位既在劍氣長城歷練多年、又在戰場殺妖頗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廟的既定議程,是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還是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在兩可之間,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見。文廟本身傾向於讓王宰來桐葉洲,但是在功德林那邊,陳平安聽自己先生說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寶瓶洲擔任書院副山長,哪怕他不要副山長的頭銜都沒問題。

  所以陳平安在功德林那邊,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經擔任學宮司業的茅師兄,幫忙引薦,又找到了那位禮記學宮大祭酒。

  看得出來,劉大祭酒來時心情並不輕鬆,估計是擔心陳平安這個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會不會獅子大開口,提出什麼過分要求。

  一聽說是看看能不能說服王宰去桐葉洲書院,劉祭酒顯然鬆了口氣。因為他這個當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過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觀湖書院,就是奔著眼前這個年輕隱官去的。

  文聖一脈,從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到昔年那幾個嫡傳弟子,再加上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風評」,由不得劉祭酒不去提心吊膽。

  別看如今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個個眼高於頂,其實當年與一排劍仙對峙,全跟待宰的雞崽子似的,一個個縮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喘。

  文廟諜報上邊,其實記錄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祭酒最後微笑道:「就當隱官欠我一個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樂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師弟身上了?老劉你這是沒喝酒就開始說醉話了?

  欺負我們小師弟好說話是吧?

  大祭酒只得作罷,「玩笑話,莫當真。」

  天下修士,就數劍修最難約束,學宮和書院,很容易就遇到這類刺頭,比如早年周神芝這樣的老劍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書院就沒少頭疼。

  天底下有幾個躋身上五境的劍修,是好相與的?

  書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規矩行事,半點不難,只是就怕遇到一些個模棱兩可的麻煩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處理起來,教人最為耗神。

  若是有個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幫忙居中調度,為學宮或是書院斡旋,某種時刻可能有奇效。

  不過陳平安還是作揖致謝,然後滿口答應下來,但是只保證自己願意出面調解矛盾,卻絕對不保證某位劍修一定聽自己的。

  如此一來,反而讓劉祭酒覺得最好。

  老人拍了拍身邊青衫的骼膊,輕聲說道:「平安,以後不要因為念舊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還是要該如何,就如何。」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會的。」

  暮色裡,夕陽西下。

  在這座未來青萍劍宗的青萍峰之巔,老將軍站在崖畔,輕拍欄桿。

  看了眼身邊的兩個晚輩,老人其實都很滿意了,好像恍惚之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白衣背劍少年,那會兒,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馬上國路,風流少年人。白髮向何處,夕陽千萬峰。

  ────

  舊龍州正式改名為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返回家鄉,身邊還跟著一個寸步不離的貼身扈從,黃衣老者模樣。

  正是來自十萬大山的蠻荒桃亭,如今則是在鴛鴦渚一戰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環顧四周,「公子,你這家鄉真是塊風水寶地,果然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翹楚,只說這槐黃縣,就是個好名字,槐花黃時,人間舉子忙。」

  有點意思,很有嚼頭。

  昔年一座驪珠小洞天落地生根,從洞天降為福地,小鎮年輕一輩,就像都迎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蘆洲,娘親還是放心不下獅子峰山腳的那個鋪子。

  陪著自家公子到了小鎮,嫩道人瞥了眼遠處,咦了一聲,嫩道人招手喊道:「這條……呸,這位小兄弟,過來一敘。」

  那條騎龍巷左護法,猶豫了一下,抬頭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黃衣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還是夾著尾巴,屁顛屁顛小跑過去。

  嫩道人低頭彎腰,和顔悅色問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煉形成功,為何依舊如此的……鋒芒內斂?」

  黃狗耷拉著腦袋。

  一言難盡。有口難言。

  煉形成功了又如何?什麼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錢不在騎龍巷和落魄山的日子!

  它哪裡想要當什麼騎龍巷的左護法,是當年那個小黑炭硬生生丟給自己的頭銜,最慘淡歲月,還是那個小黑炭去學塾上課的那段日子,每次學塾下課,路過路邊茅厠,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問它餓不餓。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黃狗的腦袋。

  看得出來,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好像比較緊張,李槐就沒讓嫩道人拉著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舊鄉塾,李槐去衙門戶房那邊找熟人托關係,才要來一把鑰匙。

  這座昔年稚童開蒙的學塾,名義上依舊歸屬槐黃縣衙。

  上次在中土文廟附近的鴛鴦渚那邊,李槐跟陳平安討論過一件事,得知陳平安確實有那當教書先生的想法後,只是卻不在家鄉當夫子,李槐就問為什麼不跟大驪朝廷開口討要這個地兒,名正言順的事情,又不過分,大不了跟龍尾溪陳氏各開各的學塾。

  陳平安的回答,讓李槐有些傷感。

  如今的小鎮老宅裡邊,就沒剩下幾個當地百姓了。大年三十晚上,還有幾戶人家會走門串戶夢夜飯?

  毫不誇張的說,家鄉百姓十去九空了,幾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邊,用一個高價、甚至是天價賣出祖宅後,都成了龍州治所的有錢人,以前是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除了那些龍窯老師傅,老百姓見幾粒碎銀子都難,在那段做夢都不敢想的發跡歲月裡,家家戶戶,是那見顆銅錢難,誰兜裡還揣銅錢呢,多跌價。

  只不過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真正守住家業的,就沒幾個,錢財如流水一般來又走,其中半數都還給了賭桌,青樓,酒局,很快就糟踐完了家底,不少人連州城那邊的新宅子都沒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幾兩酒,認識了一些所謂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亂跟人合夥做生意,什麼錢都要掙,什麼買賣都覺得是財路,什麼偏門財都敢掙,可是小鎮出身的,哪裡精明得過那些人精兒,一來二去,也就聽了幾個響,打了水漂。

  冬末的陽光,曬在身上,讓人暖洋洋。

  小鎮有個老話俗語,要是轉為大驪官話,意思約莫就是日頭窟裡,或者說是日頭巢裡。

  李槐走過螃蟹坊和鐵鎖井後,停下腳步,以前這裡有個算命攤子。

  小時候有次跟著姐姐李柳上街買東西,李柳在店鋪討價還價的時候,李槐不耐煩,就一個人跑出鋪子,在這裡順便求過簽,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學塾課業簡單些,背書不要再那麼記不住了,挨板子到還好,只是經常被騎龍巷的那個羊角辮子笑話,難受。誰還不是個要面兒的大老爺們啦?

  反正李槐當時就是一通亂晃,結果從籤筒裡邊摔出一支竹簽,年輕道士一驚一乍的,說是一支上上簽。

  李槐當時年紀小,聽不懂簽文內容,記也記不住,李槐只聽那個年輕道士,信誓旦旦說這是最好三支好簽之一了,可以不收錢。

  因為擔心道士反悔,要跟自己討要銅錢,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錢,找我姐要,錢不夠,認姐夫總成能了吧?

  所幸那個年輕道士只是雙手籠袖,坐在攤子後邊,笑得還挺像個未過門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說,把娘親給高興壞了,一頓晚飯,大魚大肉,跟過年差不多了。

  果然是好簽。

  隔了幾天,因為又想啃雞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攤子,假裝自己是第一次來,結果又是一支好簽,年輕道士說又是那三支好簽之一。

  李槐再屁顛屁顛回家跟娘親一說,油水比上次稍微少點。

  在那回家路上,還有只在李槐身邊亂竄的小麻雀,差點被孩子一個蹦跳撈在手裡,帶回家一起那啥了。

  婦人在飯桌上問了一嘴,算命花錢不?

  李槐搖搖頭,我哪來的零花錢,都存著了。

  以後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計就得靠他那只從老瓷山那邊撿回來的儲錢罐了。

  只是這種話沒必要說,李柳再嫁不出去,總也是自己的親姐姐,而且娘親確實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紀再小,李槐也覺得這樣不太好。

  婦人就有些懷疑,轉頭跟自己男人聊,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該不會是個騙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沒能騙著錢,騙不騙的無所謂。

  婦人揉了揉眼角,曉得了,那個聽說喜歡嘴花花、摸小媳婦手兒的年輕道長,估摸著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彎抹角,放長線釣大魚呢。婦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饒人,真是個不學好的色胚玩意兒,既然認得些字,怎也不去福祿街那邊給有錢人家當賬房先生。

  李二只是埋頭吃飯,不搭話,還是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德行。

  婦人倒是沒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窩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點道理,要是都守不住,會被街坊鄰居和嘴碎婆姨,拿閒話戳斷脊梁骨的,她只是想著還能不能給娘家人的一個女孩,當個媒人。

  再說了,李二只是別人嫌棄掙不著錢,她不嫌棄啊。

  婦人就跑去那算命攤子一瞧,瞧著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頂事啊,身上就沒點腱子肉,真能下地幹農活?關鍵還窮,聽說一年到頭,只能借住在扁擔巷一個喜事鋪子旁邊,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鋪。

  不然也不至於擺個長腳的攤子討生活,誰家女子嫁給他,日子長久著呢,能落著好?算了,還是不禍害娘家那個丫頭了。

  李槐帶著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鎮最東邊,孤零零杵著個黃泥房子,這裡就是鄭大風的住處了。

  其實李槐從小就跟鄭大風很親近,鄭大風經常背著穿開襠褲的孩子亂逛,那會兒李槐也沒少拉屎撒尿。

  鄭大風在家鄉的時候,混日子,得過且過,反正就是縫縫補補又一年,有錢買酒,沒錢蹭酒,還好賭,賭技又差,哪有正經姑娘,瞧得上這麼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

  如今鄭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聯對聯樣樣不缺,也打掃乾淨得不像多年沒人住的地方,李槐知道緣由,肯定是鄭叔叔留了鑰匙,給落魄山的那位暖樹小管事。

  想到了粉裙女童,就跟著想到了陳平安,李槐笑了起來,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蕩起來,去找董水井吃碗餛飩去的途中,隨口說道:「咋個還不是大劍仙,太不像話了。」

  ────

  大驪京城,一條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後,來找父親。

  林守一來到偏屋,站在門口。

  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案几上隔了一壺酒,一隻酒碗,幾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飲自酌。

  雙鬢微霜的男人,斜眼門口,單手提著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點頭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勢,這個兒子要是沒事,就乾脆別進屋子了,而且要是沒大事,在門口站著說完就可以走。

  若是有外人在場,瞧見了這一幕,估計能把一雙眼珠子瞪在酒碗裡打旋兒。

  生了林守一這麼個「麒麟兒」,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高門,不一樣得好好供奉起來?

  林守一的父親,是昔年驪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佐官,管著些胥吏,而且先後輔佐過三任督造官,宋煜章,藩王宋長鏡,曹耕心。只是當年的小鎮百姓,老老小小的,對官場都毫無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區別。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頭只跟那些龍窯、窯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實沒什麼交集。

  但是師伯崔瀺,曾經為林守一泄露過天機,自己的這個名字,都是父親開口,請師伯幫忙取的。

  一個督造衙署的胥吏,能夠讓大驪國師幫忙給兒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這種事情,絕對不合情理。

  何況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覺得父親就只是個督造署的芝麻官。

  男人問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腳下地,跑去大門口,把你一路迎進來?」

  林守一這才跨過門檻,斜坐在炕上,只是沒有脫了靴子,學父親盤腿而坐。

  擔心又要挨幾句類似刻薄言語。

  林守一問道:「陳平安父親那件事,你當年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

  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當了山上神仙的,飛來飛去的不著地,口氣就大了,怎麼說來著,餐霞飲露?還是在外邊認了野爹,教你的為人子之道?」

  男人離開窯務督造署後,就離開家鄉,在大驪京城兵部車駕清吏司任職,只不過是車駕司下邊的一個附屬衙門當差,官七品,還帶個「從」字,由於不是科舉正途出身,所以是個濁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紀又大了,所以別說是混個郎官,就是摘掉那個「從」字都難了,這些年,勉强算是管著一個清水衙門的驛郵捷報處,這還是因為一把手,是個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時見著了男人,都是一口一個老林。各州郡驛遞奏摺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後,兵部釘封馳遞去往地方,都要通過這個不起眼的衙署,此外由京城分發給地方的邸報,也是此處管轄。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無法想像一年到頭的悶葫蘆林正誠,會是那個名動兩京林守一的父親。

  林守一從小就怕這個爹。

  其實這些年也好不到哪裡去。

  離鄉多年,遠遊求學,辛苦修行,好像就是為了在男人這邊證明一事。

  有沒有你這個爹,我有沒有這個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親偏心,寵愛弟弟。父親冷漠,萬事不管。

  只是到了弟弟林守業那邊,再沒個笑臉,總好過在林守一這邊的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是刻薄言語。

  所以林守一的整個童年歲月,一直到離鄉遠遊,都是名副其實爹不疼娘不愛的。

  曾經傷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於當年一起求學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與陳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麼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為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樣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樣。

  林守一沉聲道:「要不是因為我,陳平安在查詢本命瓷碎片這件事的真相上,絕對不會故意繞路,刻意繞過我們林家,甚至上次陳平安都到了京城,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爹,你今天得給我一個交待,因為我也得給自己朋友一個交待!」

  男人看了眼這個兒子。

  林守一神色沉穩,眼神堅定,就那麼與父親直直對視。

  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男人倒是沒有惱火,點點頭,「終於稍微有點帶把爺們樣子了,不然我還一直以為生了個女兒,愁嫁妝。」

  林守一有些茫然。

  這能不能算是一種誇獎?

  男人抬了抬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男人問道:「你不是會喝酒嗎?還是個元嬰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沒件方寸物,擱放酒壺酒杯之類的雜物?」

  林守一有些尷尬,「一直沒有方寸物傍身。」

  男人紋絲不動,卻問道:「那我這個當兒子的,是幫你這個爹去拿酒杯,還是酒碗啊?你發個話,免得我到時候拿錯了,當爹的不高興。」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默默起身,腳步匆匆,離開屋子去別處拿來一隻酒碗。

  這個男人,要麼不說話,一開口就喜歡戳心窩子,歷來如此。

  宅子裡邊,是有幾個婢女的,不過都是膀大粗圓的,而且都是娘親使喚,父親這邊,大事小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從不讓婢女僕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沒敢倒滿,默不作聲,雙手持碗,一飲而盡。

  男人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拈起一顆鹽水花生,輕輕一擰,丟入嘴中嚼著,緩緩說道:「如果說你跟陳平安是朋友,那麼我跟陳平安的父親,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說什麼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點點頭。

  陳平安的父親,是一座龍窯的窯工,手藝極好,為人又厚道,是個沒是非的老實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過不了幾年,就可以當那龍窯窯頭師傅。

  而林守一的這個父親,負責具體的窯務監工,管著燒造成果,鑒定瓷器勘驗品相,由於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個最喜歡跑窯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親,要跟著那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經常需要與窯工師傅們相處。

  林正誠緩緩道:「兩個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窯務正事,還能聊什麼,等到各自有了兒子,再喝著小酒,不過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

  「其實早早都說好了的,要是我跟他兩家人,剛好是一兒一女,就定個娃娃親。好巧不巧,都是兒子,就沒戲了。」

  林守一疑惑道:「陳叔叔也喝酒?」

  林正誠點頭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著喝酒,在龍窯那邊還好,大不了倒頭就睡,要是在鎮上,他就跟做賊似的,我當年也納悶,他又不是那種妻管嚴,那個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婉,總覺得不至於,一直沒機會問,總覺得將來有的是機會,結果到現在也沒能想明白。」

  「那會兒,我是吃公糧的,我們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實,比他有錢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請了一頓,他肯定會掏錢,回請一頓,而且不會刻意買多好的酒,就是個心意。」

  「老實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即便在公門裡邊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來,不是多吃些虧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會兒說自己兒子聰明,早慧,種子,說不定將來長大了,當個教書先生都沒問題。他就說自己的兒子懂事,而且模樣、性子都隨他娘親,以後跟你一起去學塾念書,讀書識字了,將來要不要當燒瓷的窯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聽得聚精會神。

  除了父親是在聊那些從未提起的過往故事。

  更是父親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說話不那麼難聽。

  林正誠輕輕放下酒碗,「是有人給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內幕。」

  男人眯起眼,「此人用心險惡,肯定是故意只說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誕生起就擁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來,並非全是壞事。甚至說得難聽點,在當年那麼個形勢之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資質,才有一線生機。」

  「後來泥瓶巷那兩場白事,我都沒有露面,不合適。這裡邊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過楊家鋪子那邊,我是暗中打過招呼的,只是後院那個楊老頭的規矩重,我能幫的,畢竟有數。在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確是我這個當朋友的,心有餘力不足,沒能照顧好他的兒子。」

  男人嘆了口氣,皺著臉,又臉色舒展,多說無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準備趕人了。

  林守一說道:「我準備閉關了。」

  「缺不缺錢?」

  「之前有一百顆穀雨錢的缺口。」

  「當我沒問。」

  男人立即說道,「不管是偷是搶,要錢,也別去我那個清水衙門,戶部那邊,也別去,管得嚴,禮部,倒是存了一筆不小的私房錢。」

  男人說得一點不難為情。

  林守一聽得目瞪口呆。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本以為一個元嬰境修士,閉關消耗天材地寶,折算成神仙錢,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顆穀雨錢,不曾想攤上這麼個悶聲花錢的敗家子。

  瞧瞧陳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個不是燕子銜泥,年年往自家添補家當,夯實家底,唯獨自己,生了個好兒子啊。

  林守一輕聲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說?害他白白憂心了這麼多年。想必陳平安心裡,這些年不會好受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麼都算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他不來找我,我難道主動找他去?這小子不懂禮數,難道我這個當長輩的,也不要臉了?」

  按照小鎮習俗,正月裡相互間走親戚,誰輩分高,或是同輩份裡邊誰更大,誰給誰拜年,先後順序半點不能亂,不然就會被人看笑話,一籮筐的閒話,關鍵是年年都能提起。這種看似說大不大的「禮數」事情,在家鄉那邊,很多時候甚至要比誰爬了寡婦牆、哪個婆姨偷漢子了,更讓人津津樂道。

  何況這種事情,早說就一定是好事嗎?

  林守一知道自己該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聲「爹」。

  男人習慣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聲,再說道:「我這個當爹的,還以為養了個祖宗。」

  林守一只當沒聽見,與父親告辭一聲,下炕離去,走到門口那邊,男人突然說道:「既然今天已經說開了,等你出關,就去跟陳平安說清楚。」

  林守一點點頭。

  男人看了眼林守一,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見兒子根本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只得板著臉說道:「一定記得讓他來這邊登門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應下來,今天跟父親談心一場,讓林守一如釋重負,只覺得一身輕鬆。

  男人最後說道:「既然你們倆都是朋友,逢年過節的,別談禮物不禮物的,跟家鄉那邊差不多,不欠了禮數,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給朋友的錢,最好當成潑出去的水,別想著對方還。」

  林守一無言以對。是讓自己轉告陳平安這麼個道理?

  姜還是老的辣。

  男人問道:「杵那兒當門神呢,還是要我送你出門,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抬大轎?」

  林守一離開後,桌上空酒碗,男人倒滿酒水,自言自語道:「我兒子也不算差。」

  ────

  一老兩少遞交了關牒,順利進入虞氏王朝的京城。

  過了城洞,視野豁然開朗,走過了一段京城繁華路程,少年與那位老道士和年輕女冠笑著作揖告辭離去,雙方就此分道揚鑣。

  先前那位負責京城門禁的城門校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形漸漸遠去的白衣少年,嘖嘖稱奇,竟然有幸碰著了個來自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師,準確說來,應該尊稱為上師了。至於「上師」這個說法,是怎麼在朝野流轉開來的,已經無據可查,極有學問了,既是「山上仙師」的簡稱,又透著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葉洲別處王朝,是怎麼個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這邊,寶瓶洲修士,尤其是來自老龍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高人一等。

  至於另外那兩個道士,不值一提,來自梁國,就是個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過江龍。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這次出門,換了一身不那麼扎眼的樸素道袍,外人光憑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門法統的。

  身邊的女弟子,雙手虛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狀,事實上確有一炷清香,這是梁爽獨創的一門道門課業了,寓意一炷心香洞府開,不過老真人幫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輕女冠對這洛京,頗為好奇,四處張望,她如此分心,卻也不會耽誤修行。老真人也不去刻意拘著弟子的性子。

  師尊這次外出雲遊,據說是要見一個老朋友的嫡傳弟子,來自北俱蘆洲的趴地峰。

  她對山上事,並無瞭解,只知道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葉洲北邊的北邊。

  來這洛京,只是順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個下棋挺厲害的少年郎,姓崔名東山。

  對方說自己這次前來洛京做客,是師命在身,來找兩個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敘舊。

  梁爽沒有跟弟子多說什麼,其實這次離開梁國,是崔東山主動邀請,說這虞氏王朝有樁小功德,等著老真人去撿取。

  老真人只是喟嘆一聲,國運大於人運,天運大於國運。

  別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錦,車水馬龍,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實人心鬼蜮,稀爛不堪,都是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了。只說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們門戶之內,誰家沒點難以啓齒甚至是慘劇人寰的醃臢事?禮樂崩壞,綱常粉碎,梁爽當下置身於這座京城,其實並無太多陰沉煞氣,此間的冤魂不散,甚至不如舊大源王朝的任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種撲面而來的污穢氣息,讓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嘆息複嘆息了。

  梁爽自認哪怕擔任這個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最少甲子光陰,甚至一百年之內,都休想真正恢復到戰前的人心氣象。

  那個同為外姓人的年輕人,他會怎麼做?

  反正還要在桐葉洲待上一段時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宮城和皇城之間,有座歲月悠久的古老道觀,皇家官窯燒制的碧綠琉璃瓦,名為積翠觀。

  老真人與道觀知客投貼,關牒上邊的身份,是梁國道士梁濠,道號「爽真」,弟子馬宣徽,她暫無道號。

  不比城門校尉那麼見識淺陋,積翠觀知客道士,曉得梁國如今的護國真人就叫梁濠。

  不過多半是來自家積翠觀打秋風來了。

  只不過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門中人雲遊四方,不比一般的譜牒仙師,往往會在當地道觀落腳歇息。

  對方好歹是一位護國真人,知客道士就立即通知了自家觀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

  一位瞧著年歲約三十的貌美女冠,頭戴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塵。

  行走時香風陣陣,身邊縈繞有蘭桂之氣,芬芳馥鬱,沁人心脾。

  正是積翠觀的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這位貴為王朝國師的女子觀主,神態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儀天下的娘娘,笑問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門,有何賜教?」

  老真人抬了抬腳,哈哈笑道:「貧道能夠跨入積翠觀這麼高的門檻,得虧滿月道友好說話。」

  主人客人,雙方湊巧都是護國真人。

  只不過相較於疆域廣袤的虞氏王朝,梁國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蕞爾小國。

  呂碧籠一笑置之,呦,聽口氣,還有點陰陽怪氣呢,莫不是來者不善?不太像是個與積翠觀拉關係的主兒。

  老真人搖頭嘖嘖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呂碧籠神色自若,一晃拂塵,換手擱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嘆道:「修真幽居,陰陽造化,乾坤方圓,雖非規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紅塵,砥礪道心,那就要講一講無規矩不方圓了。」

  呂碧籠啞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慚,一開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個梁國道士,這般說大話,是不是來錯地方找錯人了。

  老真人笑道:「貧道如今也就是在龍虎山天師府掛個名,混口飯吃,不用擔心貧道有什麼搬不動的靠山,嚇唬人的師承,今天造訪洛京積翠觀,就只是與滿月道友討要個說法,再問個事情。」

  呂碧籠哭笑不得,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有些不耐煩,一摔拂塵,就準備送客了。

  若是來積翠觀這邊討要些神仙錢,或是求自己幫忙在洛京內尋些大香客,也就隨便打發了。

  誰不知那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下山遊歷,除了皆會背一把桃木劍,道袍樣式也極有講究,就算不身穿黃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裝束,從不刻意遮掩道統身份。歷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與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龍虎山天師過不去,甚至有不少龍虎山天師,就此客死他鄉,但是無一例外,很快就會有天師府新天師前去追查到底,不計代價。所以後來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還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歷練的天師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開一些禁制,道氣茂盛,仙氣縹緲,剎那之間,一座京城龍氣瞬間被壓制得好似一條小小土蛇,戰戰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看來貧道到底不如火龍道友那麼名氣大啊。」

  呂碧籠就像挨了一記晴天霹靂,臉色慘白,顫聲道:「梁大天師,碧籠當年不過是帶著虞氏皇族一同避禍,罪不至死。」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說了算啊,那貧道說一記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麼不死去。」

  呂碧籠狠下一條心,既然是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駕臨積翠觀,是絕對沒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穩住道心,眼神堅毅起來,「何況就算我有過錯,也輪不到一個天師府道士來說三道四,最終如何處置,是儒家書院事,需要交由文廟決斷!」

  梁爽收斂那份道氣,呵呵一笑,像是認可了這個說法,轉移話題問道:「那個心甘情願與蠻荒畜生認祖宗的『兒皇帝』,當年是怎麼暴斃宮中的?」

  呂碧籠沉默片刻,說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潛入屋內,割走腦袋,再丟到龍椅上,此人來去無蹤,蠻荒軍帳都未能找出線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强戒備。」

  梁爽撫鬚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風。」

  這類名聲不顯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譽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為兩脈,按照行事的晝夜之別,一種刺客,喜歡光天化日之下,殺人都市中。

  比如那個與白也算半個家鄉人的女子,算是這一脈極為出類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種,晝伏夜出,喜歡使用暗殺,匕首、軟劍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當然都是山上煉製的法器了。

  劉桃枝,此外還有類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櫻桃青衣,西山劍隱這類陸地劍仙一流,都在此列。

  雙方多是年幼時分,被高人相中資質,帶入山中修行,少則十年,多則甲子,就會下山歷練。喜歡剪紙作符籙馬驢,行事風格,極為果決,多是替百姓伸冤,為弱者撐腰,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將相,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手段暴虐卻行蹤不定的山澤野修,心思歹毒卻手段隱蔽的譜牒修士,都在被殺之列。

  只是因為這類刺殺,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視為某種私怨仇殺,所以一直不被山巔修士留心。

  梁爽還是因為一次偶然,在一處靈氣稀薄的荒郊野嶺,看到了兩個消瘦的身影,口銜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矯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間好像還需要阻攔對方的登高,其中一個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斷一截枯枝,擲若飛劍,躲避不及,被擊中頭顱,要不是下墜過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墜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舊險象環生,隨風飄蕩,而那同行少女,不著急登高,從腰間布袋中摸出一顆顆石子,丟擲而出。

  她們的年紀都在十一二歲,要說那兩個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們的眼神,以及那種將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氣度,令老真人記憶深刻。

  梁爽便開始好奇兩個孩子的師承,反正在哪裡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隱匿身形,在鄰近山頭,等了幾天,終於見到了一位駐顔有術的女子修士,元嬰境,她當時身邊又帶著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著像是個大戶人家裡邊拐來的。之後元嬰女修再帶著那個搶先登頂的少女,走了一趟數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終少女手持那顆頭顱的髮髻,將其輕輕抬起,與之對視。

  少女當時眼神冷漠,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複雜。悄然離開之後,梁爽返回自家道場,有次龍虎山的小趙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場遭遇,就問了此事,結果那小趙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趙只是離開前輩的那處道場,返回龍虎山後,過了幾年,才符籙傳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條大致脈絡。

  而且小趙還猜測這些刺客,看似鬆散,各行其事,相互間並無聯絡,但是極有來歷,具體是誰發號施令,龍虎山還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與你們積翠觀討杯茶喝。」

  呂碧籠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帶著老真人和那年輕女冠來到一處道觀雅間,魂不守舍,只得乖乖為煮茶待客。

  梁爽結果一杯茶,笑著道了一聲謝,抿了一口清茶,點頭道:「好喝。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濃時減三分讓人嘗,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東山來時路上所說,這個積翠觀呂碧籠,也就是貪生怕死,慫恿虞氏皇帝避難而逃,倒是與蠻荒妖族並無勾結,不過不耽誤自己嚇她一嚇。如呂碧籠自己所說,之後具體如何處置她,就是書院和文廟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門外庭院內一本歷經數朝的古老牡丹,在這冬末時節,依舊花開艶麗,再過百餘年光陰,估計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飲茶如喝酒,盡顯豪氣,再次遞出手中那斗笠盞,「滿上。」

  你們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好像做事情都這麼喜歡嚇唬人?

  師兄挽天傾,師弟補地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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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4:31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七章 浩蕩百川流

  虞氏王朝,洛京。

  來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原,剛剛從宮中返回,期間馬車路過那座氣派恢弘的積翠觀,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沒想著能夠與那位國色天香的女子國師,攀附上什麼關係,自己境界不夠,真要敲門拜訪,吃閉門羹倒是不至於,可是喝個茶,過過眼癮,有啥意思。何況那呂碧籠道行極深,且來歷不明,戴原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車簾,戴原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龍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原卻沒有發現,有個手持綠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實一直躺在馬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好似在為戴原護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內幕外幕之分,大致相當於仙家門派的記名、不記名客卿。

  而戴原便是內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頭有個好祖師,高太書是王朝次席供奉,僅次於那位道法通玄的護國真人。

  一山之內兩金丹,在如今風水雕敝的桐葉洲,不說橫著走,斜著走,總是可以的。

  因為年關時分,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據說地方上凍死了好些衣不遮體的貧寒百姓,老皇帝又開始忙著下罪己詔了。

  自家門派,早年傍上了個靠山,寶瓶洲老龍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觀湖書院「正人」君子,因為在老龍城戰場,戰功卓著,如今已經升任桐葉洲南方那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戴原在太平山遺址那邊,不但無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僥倖撿回了條小命。

  跟小龍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嬰章流注,之前那麼多場鏡花水月,確實沒白看,有難同當。

  在高祖師和虞氏老皇帝那邊,戴原自有說法和手段糊弄過去,高書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麼隱患,仔細勘驗過戴原傷勢,未能發現什麼。老皇帝倒是為人厚道,讓內使從國庫裡邊,挑選了一件還算稀罕的山上靈器,賞賜了戴原,約莫是那麼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庶子,當年在那場禮樂崩壞的亂世中,與蠻荒妖族自稱兒皇帝,結果竟然被人梟首。

  至於那名刺客,到底是怎麼越過戒備森嚴的京城,又是如何潛入皇宮大內,最終成功取走皇帝首級,在蠻荒軍帳那邊都是一樁懸案了。

  反正這樁慘案,當年被蠻荒軍帳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戰落幕,虞氏恢復國祚,傳聞有個老宮女說漏了風聲,是虞氏那位馬背上的天下的開國皇帝還魂索命來了,那一晚,黑雲遮月,陰風陣陣,吹倒了無數花木,只聽得馬蹄陣陣,只見那太祖皇帝高坐馬背,手持長矛,一人一騎就衝進了皇宮,一矛砸下,猶不解恨,又一矛,就連人帶被子將那個不肖子孫給打成了三截……

  總之越傳越邪乎,所以戴原每次進宮覲見皇帝陛下,總覺得有幾分陰森滲人,不是什麼久留之地。

  戴原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當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這次入宮,戴原是得了高祖師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遊。

  自家山頭有處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賞雪,是桐葉洲久負盛名的美景。

  其實戴原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著快要不行了,撐死了再熬個半年,就要駕鶴西游了,當然了,擱在山下,得說是駕崩。

  那個護國真人呂碧籠,再精通煉丹,估摸著也是無力回天了,注定無法為皇帝延壽。

  老龍城侯家那邊,有個話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頭那邊,等著虞氏王朝未來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興師動衆,不但戴原來了洛京,連祖師高書文都同行,還是因為山中,來了個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厲害勢力,何止是有錢有勢,據說連那半仙兵就有好幾件,又與雲林姜氏是姻親,正是那個老龍城苻家的苻南華,此人跨洲南下,大駕光臨青篆派。

  戴原從袖中摸出一隻明黃色龍紋錦盒,一看就是皇宮造辦處的手藝,打開盒子後,裡邊正是老皇帝先前賜下的一塊彩色墨錠,繪五岳真形圖,可以視為一件類似符籙的防禦寶物,五岳真靈加持威力,還可以直接入藥,只因為一次性消耗,未能躋身法寶品秩,戴原手指摩挲著墨錠,憂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錠,就讓這位內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現身太平山的青衫劍仙,是拉攏,是殺是剮,好歹給句準話,都好過現在這樣提心吊膽。

  如果對方只是憑恃劍術,要做掉自己,戴原大不了就硬著頭皮去與書院告狀,無論是找天目書院或是大伏書院,怎麼都能為自己求來一張保命符,想必那位劍仙也不願意宰掉一個無冤無仇的金丹,就付出被書院或是中土文廟拘押起來的代價。所以戴原怕就怕那個自稱是玉圭宗客卿的劍仙,半點不講究劍仙風範,與自己玩陰的。

  畢竟一個能與姜尚真稱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個什麼行事循規蹈矩、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況對方還說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訪自己。

  你倒是來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學那女冠黃庭,與青篆派護山大陣問劍一場。

  戴原悔青了腸子,喃喃嘆息道:「不該去太平山趟渾水的,早知如此,寧肯打斷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雖說虞氏一脈的名聲是徹底爛大街了,但畢竟虞氏王朝的底子還在,恢復國祚後,地盤不減反增,如今桐葉洲評出了個王婆賣瓜的十大强國,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們,一個個打了雞血,公然揚言在十年之後,要保五爭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强國,就是那個出了個著名風流種的大崇王朝,聽說這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回心轉意了,昔年浪蕩子,還真被他當了個好官。

  摘得魁首的,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當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僅次於大泉王朝。戴原腹誹不已,且不說做不做得到,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們虞氏王朝,就能像個男子,貼近那位傾國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兒了?

  當年跟隨高祖師參加桃葉之盟,他可是聽說了個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說那個狐媚尤物、一洲無雙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時,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與一個外鄉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終身了。

  還說那人其實出身貧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著花言巧語,才騙了未來女帝的身子。

  戴原坐在車廂內,嘖嘖不已,他娘的,羨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個祖墳冒青煙的小兔崽子,有此艶遇?!

  別讓老子瞧見了他,不然一記道法砸去,專門對準那廝褲襠,呵呵,就讓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宮當差了。

  馬車停下,戴原在洛京有座陛下親自賜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個禮部侍郎,外界傳聞是上了年紀,是又受到了驚嚇,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實是那老驥伏櫪,「馳騁沙場同馭倆駒」之時,不小心馬上風了。

  戴原走下馬車,驀然驚喜,瞧見了門外一位仙風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來啥,看來最近自己運道不錯,可算是否極泰來了?

  一個情難自禁,戴原也不客套寒暄什麼,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嬰的手,「章老哥!」

  老元嬰亦是有些動容,搖晃骼膊,沉聲道:「戴老弟!」

  那場太平山遺址風波,雙方患難與共,所幸劫後餘生,此時此景,可謂感人肺腑,毫不遜色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其實兩人身邊,幾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著哈欠,看著倆異姓兄弟在那邊敘舊。

  戴原小聲道:「章老哥,光是咱倆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於情於理,戴原都該盡地主之誼。章流注沉吟不語,稍有猶豫。

  戴原說道:「章老哥,到了這洛京,就聽我的,走!」

  戴原便領著章流注重新坐上馬車,去往京城內的一座仙家客棧,名為燈謎館,其中有座三照樓,是京城最高樓,寓意日月與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將相公卿和山上仙師舉辦酒宴的首選之地,一年到頭人滿為患,想要臨時登樓飲酒,只靠兜裡有幾個錢,是注定不成的,至少在一個月之前預約,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過戴原是三照樓的老主顧了,又是內幕供奉,青篆派還是一國仙府領袖,不管何時去都喝得酒。

  這還要歸功於那位暴斃的「兒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築幾乎完好無損,未被妖族摧殘。

  戴原在來時路上,就以兩隻紙鳶傳信,喊了兩位來自其他門派的晚輩女修,她們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綠珠井那邊,兩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原在青篆派,就管著四大勝景裡邊的兩個,除了財源廣進的一口綠珠井,還有那棵系劍樹,只不過後者就只是樹上掛了把劍仙佩劍,沒半點油水可掙。

  在符信之上,戴原詢問她們是否得閒,來燈謎館小酌,除了自己,還有一位山上摯友。

  戴原進了燈謎館,卻不是直奔喧嘩無比的三照樓,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齡女修帶路,來到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頗有野趣。只見那茅屋兩棟,圍以一圈竹柵欄,門前就是一畝清塘,栽滿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搖晃,她一路上與兩位仙師言笑晏晏。

  與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原本想讓那女修取來燈謎館最好的佳釀,不過章流注說不必了,從袖中取出兩壺龍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曉得戴內幕的喜好,秋波流轉,眼神詢問戴原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幾位燈謎館清倌兒,戴原笑著擺手,說不用了。女修離去之前,只說有任何需要,與她招呼一聲便是,顯而易見,只要戴原開口,便是讓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顯然是是一株仙家花木,年關時分,猶然綠意蔥蘢,果實累累。

  章流注倒了兩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極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原抿了一口龍湫酒,稱贊了一通酒水滋味後,趁著四下無人,輕聲問道:「聽說金頂觀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閉關,有望躋身元嬰?還有那小道消息,說這個邵淵然得了杜觀主賞賜下的一份鎮山之寶,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龍氣,才能夠在短短二十年內,一路破境順遂,是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個如此年輕有為的元嬰地仙,不去入贅大泉姚氏扶龍,真是可惜了。」

  老元嬰是野修出身,這輩子最是瞧不起這些占盡便宜的譜牒地仙,比如身為青篆派掌門的高書文,章流注就相當不順眼。

  戴原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贅大泉,與那位女帝結為夫婦,日日扶龍,夜夜壓龍,真是一份令人艶羨的齊人之福。」

  好酒葷話似那掃愁帚,當章流注舉杯,戴原立即提起酒杯與之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戴原小聲問道:「章老哥這次來洛京,是以小龍湫首席身份,有事要與老皇帝相商,還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聲說道:「受人所托,找你談個買賣,戴老弟,容我先賣個關子,總之是件因禍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寬心飲酒。」

  戴原一聽那「因禍得福」,就像吃了顆定心丸,果真不著急問那緣由,只是與章首席勸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葉洲最近的山水見聞。

  章流注有意無意問了些青篆派的近況,戴原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頭機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是章流注還是個野修,戴原哪敢如此坦誠,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歸正」,成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舊業,否則章流注只會得不償失,戴原便不用忌諱太多。

  只是戴原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關心綠珠井與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還問得頗為詳細,難道是小龍湫如今那個掌權的權清秋,要讓章流注來與自己探探口風,打算與青篆派結盟,例如聚攏起兩座山頭的那幾條仙家渡船,合夥商貿?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注停下言語,轉頭望去,頓時眼前一亮。

  兩位暫時不知門派的譜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臉,姍姍而行,纖細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讓老元嬰擔心會不會扭斷了。

  至於後者,更是讓老元嬰一見心動,挪不開眼睛。

  用那狗賊姜尚真的言語形容,就是她向我走來,就像兩座大山朝我撞來。

  老元嬰心中喟嘆不已,若有一場床笫廝殺,老夫必敗無疑。

  那麼多的鏡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原早就清楚這位元嬰前輩的口味了,便招手讓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邊,另外那位身姿豐腴的譜牒仙子,一開始瞧見了章流注,她臉色如常,心中卻哀怨不已,這個戴內幕,今天怎麼喊了這麼個老東西一起喝酒,真是為難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原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强顔歡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還好,與山下凡俗老人乾枯如雞爪的手掌,還不太一樣,反而透著些許白玉瑩光,這讓女修心中稍稍訝異幾分,莫不是個「金枝玉葉」的陸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國之砥柱有三,洛京積翠觀,護國真人呂碧籠,道法深不可測。

  再有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黃山壽,此人出身貧寒,起於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過不惑之年,就已經功無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檯面的,就是這位大將軍當年被視為以卵擊石的「負隅頑抗」了,因為黃山壽當年沒有跟隨老皇帝他們流亡逃難,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攏起一支精騎,在舊山河四處游曳,與蠻荒妖族多次廝殺,雖說傷亡慘重,但是這支兵馬始終不曾潰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裡的玉石。」

  這可是天目書院一位新任副山長的公然言語,毫不掩飾他對整個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對那位武將的獨獨高看一眼。

  最後便是戴原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當她一聽道號水仙的前輩,竟然就是那位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還是位元嬰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發軟綿了幾分,豐肌弱骨,跪坐敬酒時,一條大腿,有意無意間稍稍貼近老元嬰。

  女子穿了件綢緞材質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線緊綳,那份觸感微涼,老元嬰卻是心頭一熱。

  酒過三巡,醉醺醺然,戴原摟著身邊女修腰肢,而章流注身邊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懷中,一口一個章大哥。

  只是這次出門遠遊,章流注可不是什麼遊山玩水,為了沾花惹草才來的洛京,今天這頓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撐死了只是假公濟私,忙裡偷閒而已。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晰肥膩的峰巒中探囊取物了。

  原來那夜陳劍仙離開野園之前,私底下交待過章流注,話說得客氣,有勞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個當內幕供奉的戴原敘舊,幫忙打聲招呼,就說他跟青篆派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但是與擔任虞氏內幕供奉的戴原卻是不打不相識,所以他接下來會看看有無機會,可以幫著戴原在虞氏王朝這邊的山水官場裡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說實話,章流注都有點羨慕戴原有個內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龍湫當個清湯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於在趕來洛京途中,章流注都開始心思活泛起來,能不能與下任小龍湫山主打個商量,讓自己在某個成功復國的山下王朝,謀個類似「國師」的身份?例如在桐葉洲如今評選出來的十國裡邊,挑選一個暫時缺少頂尖戰力的大王朝,就像那個百廢待興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國師之位就依舊空懸?戴原不過是個金丹境,自己卻是實打實的元嬰。一旦成了,豈不美哉?

  屆時自己當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國師,又有那個陳劍仙當幕後靠山,一洲山河,誰還敢小覷我章流注?覺得我出身不正?

  一個能夠讓中土仙人都要頗為禮敬、且退讓三分的劍仙。

  這條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場可謂清淡的花酒,戴原雖然大為意外,還是聽從章流注的心聲提醒,雙方總算要步入正題了,得讓那兩個尤物先行離開,暫時不用她們繼續陪侍飲酒。

  那個豐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點不糾纏膩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聲詢問,需不需要她們去戴內幕的府邸那邊等候喝下一場酒。

  戴原得了章流注的心聲,便與她笑著答應下來。

  等到兩位譜牒女修走遠了,章流注瞬間散去滿身酒氣,眼神清冽異常,搖身一變,成了個氣勢淩人的元嬰前輩,以心聲道:「戴原,接下來我與你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要泄露出去,無論是你家祖師高書文,還是虞氏朝廷,今天這場議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嬰境的山澤野修,這是常理。

  戴原見那章流注的異樣神態,便立即曉得了輕重利害,趕緊收斂笑意和嘴上調侃,正襟危坐起來,畢恭畢敬以心聲道:「章首席請說,晚輩洗耳恭聽。」

  章流注便說了陳劍仙與自己交待過的那番言語,戴原聽得神色專注,一個字都不敢錯過,只是聽完之後,欣喜之餘,又有幾分惴惴不安,一時間猜忌叢叢,這算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了一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那個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劍仙,憑什麼對自己青眼相加?對方真不是拐彎抹角,貪圖青篆派的那份豐厚祖業?有沒有可能,章流注其實與那劍仙早已私下談妥,不宜明爭,便來暗搶?自己會不會忙前忙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還要成為青篆派一個吃裡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經猜到戴原那份百轉千回的心思脈絡,拈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雙指先輕輕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陳劍仙最後還有兩句話,讓我捎給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得了便宜還賣乖。」

  戴原滿臉苦笑,心弦緊綳。

  章流注停頓片刻,繼續說那「第二句話」,「見著了戴原,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麼做人。」

  戴原才喝了一壺龍湫仙釀,此時卻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這個章老哥,果然已經與那青衫劍仙是一條賊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復笑臉,緩緩道:「戴老弟,不要多想,這位陳劍仙,在咱們桐葉洲,是有個宗字頭門派的譜牒修士,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坑害一個金丹修士,桐葉洲三座書院又不是擺設。」

  戴原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臉上堆起笑容,試探性問道:「章老哥,能否與我說句交心話,那個劍仙,當真不是覬覦青篆派的家業,不是讓我當那背叛師門、監守自盜的內應?」

  章流注嗤笑一聲,根本不屑與戴原說半句解釋言語,雙方本就是風月場的酒肉朋友,戴原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難怪才是個無望元嬰的金丹譜牒,若是個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優柔寡斷,不識大體,早就死翹翹了。

  章流注將那只酒杯翻轉過來,杯口朝下,擱放在案几上邊,「話都已經帶到,言盡於此。聽不聽由你,戴老弟,我這個當老哥的,最後額外提醒你一句,這類白送一份潑天富貴的好事,瞻前顧後,不知珍惜,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只會悔之晚矣。」

  戴原一咬牙,說道:「做了!」

  真正讓戴原下定決心的,還是聽說那位劍仙,竟然出自某個桐葉洲宗門。

  只要不是那種劍走偏鋒的一錘子買賣,戴原就稍稍放心幾分,不然戴原還真擔心落個裡外不是人的慘淡下場,別說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恐怕連祖師堂譜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屆時東窗事發,被高書文察覺,以這個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絕不會讓自己活著去當個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態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龍出海、天馬行空的陳大劍仙,瞧上了戴原什麼,分明是個給那陳劍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

  章流注重新翻轉酒杯,戴原立即身體前傾,提起酒壺幫忙倒滿,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說那些空話大話了,反正就咱哥倆的過命交情,務必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戴原雙手持杯,眼神堅毅道:「章老哥,說句真心話,我就當是將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這杯酒裡了。」

  葡萄架上邊,突然探出一顆腦袋,望向那戴原,打抱不平道:「你們青篆派怎麼回事,竟然將戴老神仙這匹千里馬當驢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別說就是戴原嚇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點沒忍住,直接祭出一件防禦法寶,再攻伐本命物,至於會不會誤傷了戴老弟,全憑天意了。

  戴原呆呆抬頭,看著那顆「倒懸」在葡萄架上邊的頭顱。

  戴原在門派裡邊,除了一口綠珠井,其實就再無實權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師高書文的親信,管錢的,是個高老祖的姘頭,她除了手握財庫,這個除了高老祖誰都不拿正眼瞧的風騷娘們,還負責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門派掌律,就只是個資質很一般的龍門境老修士,卻分走了喚龍潭這塊肥肉,就因為是高老祖的嫡傳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裡見著了自己這位金丹地仙,卻總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個戴師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問道:「這位道友仙鄉何處,敢問道號?」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個古怪姿勢,一臉誠摯道:「我是東山啊。」

  章流注笑問道:「那麼不知東山道友,來了多久,聽了多少?」

  對方抖了抖手中一封詔書,嘩啦啦作響,一本正經道:「比你們先到片刻,剛才忙著欣賞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詔呢,什麼監守自盜什麼悔之晚矣,都沒聽著,所以完全沒有必要殺人滅口。」

  章流注臉色陰沉。好傢伙,陰陽怪氣得很吶。

  白衣少年將那份詔書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聽說我早到此地,便鬆了口氣?覺得我至多是擅長隱匿身形氣機,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這就是章首席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我是騙你們的啊,我是一路跟著你們走入的燈謎館,見你們聊得投緣,不忍打攪,就在葡萄架上邊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們腳邊,是不是有一小堆的葡萄籽兒?」

  戴原立即低頭去瞧,章流注卻是紋絲不動,兩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這就是譜牒仙師與山澤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鎮定,撫鬚微笑道:「這位道友,真是不走尋常路。」

  一個能夠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從頭到尾毫無察覺,絕對不可力敵!

  崔東山一個翻轉身形,雙手抓住葡萄架,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與你們兜圈子,我還有正事要忙。」

  崔東山望向那個老元嬰,「我家先生擔心你說不清楚,會在戴原這邊畫蛇添足,所以才讓我跑這一趟洛京,事實證明先生是對的,你章流注確實自作聰明了,沒關係,既然我來了,就由不得你們倆糊塗或是裝糊塗了。」

  崔東山轉頭望向那個戴原,直截了當說道:「戴原,想不想在百年之內,當個青篆派衆望所歸的第八代掌門?順便再能者多勞,兼任這虞氏王朝的首席內幕供奉?」

  戴原神色尷尬,哪裡跑來的瘋子,在這邊大放厥詞。

  崔東山見他不說話,笑著點頭:「很好,就當你默認了。」

  在與章流注說道:「至於章首席,在小龍湫的官帽子,已經夠大了,封無可封,總不能當那山主吧,畢竟是個外人,於禮不合。沒有了林蕙芷和權清秋,大龍湫又不是真的無人可用了。」

  章流注臉色微變,這等小龍湫頭等密事,此人豈會知曉?!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說了,作為你這趟洛京之行幫忙捎話的酬勞,他可以在小龍湫那邊幫你說句公道話,允許你保留首席客卿的頭銜,再去大崇王朝謀個官場身份,例如……國師?所以你離開洛京後,不用立即返回小龍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個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說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願意暫時給他當幾年的幕僚賬房,先生讓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花幾年功夫,耐著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廟堂的官場底細,章首席,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話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一壺龍湫酒,喝得老元嬰心腸滾燙,好像那個大崇國師,已是落袋為安的囊中物了。

  至於眼前這個自稱「東山」的道友,既然是陳劍仙的得意學生,那就是半個自家人了。

  關鍵是那位陳劍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為鋪路,剛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個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嬰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場」。

  與此同時,章流注對那個好似可以輕易看穿人心的陳劍仙,敬畏更多。

  再聯繫到小龍湫野園內的那場變故,章流注總有一種錯覺,那位劍術通玄的陳大劍仙,心性、手法、氣度,彷彿更像野修。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就讓小龍湫兩位元嬰譜牒修士,淪為階下囚,如今還被龍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東山點頭贊許道:「孺子可教,前途無量。」

  然後崔東山抬起一隻袖子,揮了揮那份久久縈繞不去的女子脂粉氣,嘖嘖道:「你們兩位,都是所謀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潔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養性啊,尤其是與那些譜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點氣力,攢點口碑。不然一個未來的大崇國師,一個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門,給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叢,就有點不像話了。如今桐葉洲山上,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里。」

  戴原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視。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朝兩位地仙指指點點,「先生與我,可不希望將來自家山頭的座上賓,都是些常年混跡於脂粉窟中、風流帳裡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漢。」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駡戴原誤我!

  在認識戴原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裡認識半個譜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說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章流注與戴原都起身行禮,信誓旦旦,只差沒有對天發誓了。

  崔東山最後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我也學一學章首席的畫蛇添足,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如果你們兩個膽敢一錯再錯,哪天讓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們半死,再讓你們明白什麼叫生不如死。」

  崔東山動身離開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經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如果是玉圭宗韋瀅暗中許諾,給出差不多的名利誘惑,那章戴兩人,是不是同樣會鞍前馬後,並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東山點頭說是。

  先生便笑著說了句,那就說明人心上下功夫,還遠遠不夠牢靠,無妨,滴水穿石,徐徐見功。

  兩位地仙,一個金丹噤若寒蟬,一個元嬰只說不敢,絕對不會辜負陳劍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團白雲,憑空消散,天地靈氣不起絲毫漣漪,來無影去無蹤。

  葡萄架下,章流注與戴原面面相覷。

  沉默許久,戴原小聲道:「章老哥,我宅子那邊,就只是咱哥倆喝個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沒好氣道:「溫柔鄉是英雄塚,空耗我輩修士精神,百害而無一利。」

  戴原默然點頭,怪我咯。

  章流注說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飲茶了,就在這邊繼續喝酒,咱倆仔細思量,總得計較出個大致章程來。」

  戴原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給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還是章老哥穩重,咱哥倆是要好好商量。」

  兩位同舟共濟的地仙,開始坦誠交心,聊著聊著,就連虞氏王朝與那大崇王朝未來如何結盟,都聊出一點眉目了。

  確實,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該沉溺於溫柔鄉,要謀大業啊。

  結果葡萄架那邊又探出一顆腦袋,嘖嘖不已,「真不是我說你們倆,都啥腦子啊,談了些什麼啊,寡婦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原身體僵硬,對視一眼,皆是倍感無力的頽然。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本冊子,隨手丟在酒桌上,「見者有份,記得都多看幾遍,背個滾瓜爛熟,再寫個千八百字的讀後感,回頭我要考校你們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見。

  兩位地仙修士,如同兩個學塾蒙童,剛剛拿到手一份先生給的課業。

  久久無言。

  戴原用眼神詢問,那傢伙走了嗎?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問那位腦子有坑的崔仙師嗎?

  那咱哥倆咋個辦?就這麼幹站著也不是個事啊。

  不如翻閱那本冊子?

  越來越心有靈犀的兩位地仙,別說嘴上言語,都用不著心聲交流,就幾乎同時落座,埋頭看書。

  在那積翠觀,老真人梁爽轉頭望向庭院中,一襲白衣好似從地下一個蹦跳而出,瞧見了那位女子國師呂碧籠,「呦,老真人才收嫡傳,又找道侶嘞。」

  梁爽只當耳旁風,難道那綉虎崔瀺,少年時就是這麼個無賴德行?回頭得問問小趙。

  崔東山晃著袖子,大步走入屋內,坐在女冠馬宣徽對面,直楞楞盯著那個道號滿月的呂碧籠。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檔記載,護國真人呂碧籠,她算是半個譜牒修士出身,曾經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國道觀內修行,因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個元嬰境,她才開始外出雲遊,路過虞氏王朝京城時,見那積翠觀是個道氣濃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腳,得了個朝廷頒發的道牒,依舊不願顯露境界,等到亂世來臨,她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虞氏國祚斷絕,才違背本心,主動放棄一貫的清淨修行,勉强算是大隱隱於朝,當了護國真人。

  至於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觀,當然是真實存在的,那個虞氏藩屬小國的禮部檔案和地方縣志,確實都有明確記載,即便那座小道觀早就毀在戰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會有個女冠,名為「呂碧籠」。

  女子國師倍感不適,只是有那個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場,她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悅神色。

  一個能夠肆意調侃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少年郎」,豈是她一個小小元嬰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東山一開口就讓呂碧籠道心震顫,「聽我家先生說,你其實出身三山福地萬瑤宗,是那仙人韓玉樹安插在此的一顆棋子?」

  「這會兒是不是還心存僥倖,想著到了我們天目書院那邊,韓玉樹會為你斡旋一二?比如韓宗主會授意他女兒韓玉樹,暗中通過虞氏老皇帝,或是繼任新君,找理由為你開脫,好在書院那邊減輕罪責,最好是能夠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護國真人的身份,爭取保留一個積翠觀觀主的頭銜,用你的私房錢,舍了自家嫁妝不要,再耗費個兩三百年道行,也要大辦幾場周天大醮,好將功補過?」

  「是不是想說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說吧,你在萬瑤宗金玉譜牒上邊的真名,叫什麼?不要把我們天目書院當傻子,我很忙的,沒那閒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過家家的勾當。」

  聽到那個白衣少年,一個一個「我們天目書院」。

  這個「呂碧籠」,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夠,對那呂碧籠的心境起伏,洞若觀火,便以心聲問道:「是你瞎猜的?」

  崔東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貪功,是先生的猜測。我哪裡想到這個冒用『呂碧籠』身份的娘們,會這麼不經騙,不打自招了。」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還是與這位老真人告知一個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與韓玉樹在太平山舊址那邊,有過一場各不留手的凶險鬥法,韓玉樹殺手鐧盡出,符籙和陣法造詣極高,先生再聯繫洛京和青篆派的陣法,就有了個猜測。以萬瑤宗擅長當縮頭烏龜的行事風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創建下宗了,肯定會有呂碧籠這樣的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總而言之,在先生那邊,這就是一條很淺顯的脈絡。」

  梁爽拈須而笑,「陳小道友心細如髮,明察秋毫,不隨貧道當個『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於陳平安跟韓玉樹的那場鬥法,梁爽聽過就算,何況崔東山最後那句「很忙,沒有閒工夫」,本就是故意對自己說的。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福運深厚、極有宿緣的年輕女冠,有無機會,挖牆腳撬去仙都山,反正這個馬宣徽是要留在桐葉洲的,極有可能會被梁爽留在梁國某個道觀,那麼在自家宗門當個記名客卿,不過分。

  事實上,女冠馬宣徽,說是嫡傳,並不嚴格,其實她只是梁國真人「梁濠」的記名弟子,卻非真正能夠繼承梁爽衣鉢的那個人。

  故而與弟子馬宣徽,緣來即師徒,緣散則別脈。

  梁爽這一道脈,只在浩然山巔才知道些內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實在是收徒的門檻太高,而且有條祖訓不可違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傳,傳一得一。」

  這就意味著梁爽這一脈道統,歷來都是一脈單傳,師無二徒。

  在這之外,又有一份極為隱蔽的玄之又玄,事實上梁爽尋找傳道恩師的轉世之人多年矣。

  簡單說來,自從第一代祖師開山,立起道脈法統,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裡,一條傳承將近萬年的悠久道統,就像從頭到尾只有師徒兩人,只是互換師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個野心勃勃的萬瑤宗韓玉樹,該不會已經被陳小道友給那個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閒來無事,便雙手籠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勁抖了抖手腕。

  呦,燙手。

  雖然演算不出一個確切答案,那韓玉樹依舊生死未蔔,可在老真人看來,其實就等於有了個板上釘釘的真相。

  幾千年的山居道齡,又沒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頭我就與小趙打聲招呼,幫我放出風聲去,就說韓玉樹曾經活蹦亂跳的,有幸與老天師梁爽論道一場。」

  如此一來,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過他梁爽這一關了。

  崔東山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只要我什麼都沒看到,先生就不用欠這個人情。

  崔東山只是抬起一隻手,淩空指點,咄咄怪事。

  那個化名呂碧籠的萬瑤宗譜牒女修,一頭霧水,不知這位天目書院的儒生在做什麼,她猜測眼前眉心一點紅痣的少年,聽他的口氣,極有可能是那位剛剛跨洲赴任的年輕副山長,溫煜。

  梁爽掃了一眼,卻知道崔東山在搗鼓什麼,是一個圍棋定式,以變化衆多著稱於世,故而被譽為「大斜千變,萬言難盡」。

  山下的國手棋待詔,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經對此都極為推崇,但是後來卻被白帝城鄭居中和綉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雲譜之一,鄭居中唯一中盤劣勢極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開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階段,棋差一著,最終輸了半目。以至於如今的棋壇名家,幾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覺得崔東山是在炫耀什麼,畢竟天下棋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這麼一局棋,興許能夠沾沾自喜一輩子,可是對滿盤占優卻功虧一簣的綉虎而言,反而是一種無形的恥辱。可崔東山此刻為何如此作為,老真人沒興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當年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借劍白也,這位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等於放棄了躋身十四境。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你願不願意脫離萬瑤宗?從此就只是當個與三山福地『無緣無故』的呂碧籠?」

  女子慘然一笑。

  宗主韓玉樹何等梟雄心性,以鐵腕治理一座福地,豈會容忍一個祖師堂譜牒修士的背叛。她敢這麼做,只會死路一條。

  所以她已經有了決定,既然身份敗露,肯定還會牽連萬瑤宗被文廟問責,那麼韓玉樹就注定沒辦法幫助她脫困了,只會儘量與她撇清關係。所以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去天目書院,被盤查,被書院山長刨根問底,被關禁閉,說不定還會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還年輕,是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當是閉關修道了,不過是從這洛京積翠觀換了個地方。

  這也是韓玉樹讓她早早離開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兩百年之內,在桐葉洲這個虞氏王朝的積翠觀,打破元嬰瓶頸,在這期間,韓玉樹除了傳授一兩種極其上乘的道法秘訣,肯定還會暗中為她傾斜大量的天材地寶和神仙錢。

  到時候,呂碧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創建下宗,使得韓玉樹坐擁三座宗門。

  崔東山微笑道:「在劍氣長城,或是北邊的寶瓶洲,像你這樣的臨陣退縮,可是要被斬立決的。」

  「你要是覺得書院知曉此事後,就只是將你關個百來年光陰,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廟秋後算帳的力道了,尤其是你這種居心叵測的地仙,罪責最大,所以聽我一句勸,離開積翠觀之前,趕緊多敬幾炷香,看看能不能請來道祖保佑,親自替你與文廟求情。不然你會被關到死的,別說是躋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為了仙人,又如何?」

  「對了,別忘記一事,如今五溪書院的山長,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的周密,他的脾氣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長,也不會在功德林閉門思過,文廟甚至都不敢讓他去天目書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葉宗不挪窩了,屆時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長共同議事,周山長聽說了你的豐功偉業,你覺得會不會幫你說好話?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就算失心瘋了,也要保下你,你覺得周山長會不會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本就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女冠,又見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雙指並攏,眼神堅毅,信誓旦旦道:「我溫煜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不在天目書院的山長和當學宮司業的先生那邊,不把這件事給坐實了,不把你關到白髮蒼蒼,以後我就跟你一起姓呂。」

  老真人喟嘆一聲,「積翠觀的茶水真心不錯,不能白喝,那貧道也提醒滿月道友一句好了,離開積翠觀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帶幾百本書籍,被幽禁後聊以解悶,再隨身攜帶一把鏡子,做個伴兒,美人白髮鏡先知。」

  女冠慘無人色,驀然轉頭,先雙手掐道訣,再祭出一件秘寶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門封山屏障術法,這才顫聲道:「晚輩知錯了,梁天師救我!」

  梁爽啞然失笑,搖搖頭,「滿月道友,哪有你這樣的病急亂投醫,貧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這位才是。」

  崔東山笑道:「韓玉樹在她身上設置了一道宗門禁制,韓玉樹一旦察覺到不對勁,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這位滿月道友,還是會當場變成個道心崩碎成一灘爛泥的白痴。所以先關門,再找梁老哥救命,說明她還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開始自報名號,「我真名龍宮,是萬瑤宗祖師堂嫡傳弟子,恩師早已仙逝,我們這一法脈,除了我,就只剩下幾位資質尋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結丹都是奢望,一些個資質好的,早就轉投別脈了。」

  崔東山忍俊不禁,「龍宮?竟然取了個這麼大的名字,敢情你這輩子投胎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來的?」

  梁爽神色冷漠,對那萬瑤宗和韓玉樹,厭惡至極。

  修什麼道,求什麼真,成什麼仙。

  好好一座風水極佳的三山福地,被折騰得如此烏煙瘴氣,那個身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麼閒,也不管管?

  一場大戰,就像篩子,將桐葉洲所有人心都給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門跟供奉、嫡傳之間,人心背離,勾心鬥角,宗門跟藩屬門派之間,尚且貌合神離,分賬不均。

  那麼可想而知,這些山頭和仙師,與他人,與這天地,豈會「同道」?就只是像一場廝殺,輸贏多寡,結果兩分。

  崔東山突然問道:「你們萬瑤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選,是哪個?總不可能是韓玉樹的那個嫡女吧?」

  她說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據說是上任宗主名義上的關門弟子,是韓玉樹代師收徒,但是除了韓玉樹在內幾位祖師,好像誰都不曾親眼見過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紀輕輕,修道資質萬中無一,是三山福地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這還是因為此人成功結丹時,曾經惹來一份極大的天地異象,就算宗門陣法都未能完全遮掩,這才泄露了些許天機。宗門上下,這些年,誰都不敢擅自議論此事,一經發現,就會被掌律祖師親自囚禁在後山水牢之內。我之所以知曉,還是韓絳樹先前秘密造訪積翠觀,這位宗主嫡女與我親口說的,說她這位天資卓絕的小師叔,道號『梧桐』,極有可能成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看得出來,韓絳樹與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為韓絳樹先前在道觀內,與自己聊起那個年輕修士時,韓絳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其實一雙眼眸裡,滿是春水情意。

  只是話一說出口,她便自覺失言,不該當著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天目書院副山長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點頭微笑道:「很好,我就愛聽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萬瑤宗的醃臢內幕,照實說便是,不用刻意誇大其詞。」

  一直雙手掐訣穩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撐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著一張茶几,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時間女冠如同昏睡過去,耷拉著腦袋,她就像進入一個香甜美夢中。

  崔東山嘿嘿一笑,站起身,來到女冠身邊蹲著,審視片刻,抬起手掌,輕輕一拍對方額頭,打得對方魂魄一並飄出身軀,再站起身,雙指拈住那件同樣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隨便一抹,將魂魄推回身軀皮囊內,只餘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座座氣府,如星羅棋布,懸空而停。

  崔東山緩緩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劍光,畫出一座劍氣雷池禁地,崔東山時不時歪頭,或是踮起腳跟,仔細打量起這位女冠的心相,最終在一處「府邸」之內,發現了韓玉樹精心設立的一道秘密禁制,崔東山驀然五指如鈎,剎那之間,就被他扯出一條金色文字構成的「纖細星河」,幾乎同時,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條幾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為女冠填補上了那條心田溝壑。

  崔東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一本正經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你解決掉了這個天大隱患,楞著幹嘛,還不趕緊與真人道聲謝?」

  臉頰微疼的女冠不明就裡,趕緊起身後撤幾步,與老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感激涕零道:「謝過天師救命大恩。」

  從頭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後一定要離這個白衣少年要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是雙方就乾脆別再見面了。

  想來這個傢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然能教出這麼個學生?

  崔東山坐回原位,「龍宮,你可以馬上動身了,自己去天目書院那邊稟明情況。」

  龍宮怯生生問道:「溫山長不與我同行嗎?」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我又不是溫煜。」

  龍宮如墜雲霧,誤以為自己聽錯了,苦笑道:「溫山長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板起臉道:「我是東山啊。」

  梁爽問道:「到底是怎麼個處置?」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天目書院那邊自有定論,不過龍宮屬於自首,如果再多聊點萬瑤宗和韓玉樹的醃臢事,按照文廟的老規矩,可以稍稍減輕責罰,關到死,肯定是不至於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她還能去蠻荒天下那邊的戰場上將功補過,至於運氣好與不好,就看天目書院的溫煜,還有五溪書院的山長周密,到底是怎麼個態度了,反正我聽說這個溫煜,脾氣半點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過周密是擺在檯面上的,傳聞溫煜此人,骨頭極硬,且心思縝密,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活活坑死了一頭管著軍帳的仙人境妖族,如果僅憑戰功而論,不談什麼資歷,溫煜直接當個天目書院的山長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廟,將魚鳧書院的周密從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調往桐葉洲擔任書院山長,用自家周首席的話說,這就叫文廟開始放狗咬人了。

  擺明了是讓整個桐葉洲南部仙府山頭,都老實一點,畢竟是一個當年擔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贈予「制怒」二字的讀書人,而且還是一個在「民風淳樸」的北俱蘆洲、都要找上門去、親自動手打人的書院山長,那麼這麼一號人物,來到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主持事務,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此外,亦是文廟對戰功彪炳的玉圭宗,給了個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過分,往北邊伸手不要太長,差不多就可以了,總之不要學當年的那個桐葉宗,總覺得一洲仙府皆藩屬。

  而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如今按照文廟的禮制,儒家七十二書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一般來說,兩位副山長,一個管治學,相對務虛,負責文風教化一事,一個管庶務,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當下的浩然天下,未來山下的所有禮部尚書,都必須是書院出身,溫煜如今就是那個住持具體事務的副山長,故而山上事,他溫煜可以管,書院轄境之內,山下各國他更要管。

  龍宮如喪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蠻荒天下的戰場廝殺,寧肯被書院關押起來,她曾經遠遠見過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湧過的場景,早就嚇破膽了。

  一座座無法挪動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蟻群啃食乾淨,瞬間只剩下一具白骨屍骸。

  崔東山說道:「這個娘們心性不定,說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軟,試圖逃竄,所以就有勞梁老哥護送她一程了。」

  梁爽點頭道:「反正順路,貧道剛好要去見一見火龍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麼個修道天才。」

  當年趴地峰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其實差點就要成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如果不是大戰在即,天師府需要一個拿來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趙又不願意拔苗助長,就拒絕了火龍真人那個讓弟子「世襲罔替」外姓天師的提議。

  梁爽隨口問道:「那這積翠觀,還有虞氏朝廷那邊,你要不要給個說法?」

  崔東山沒好氣道:「給個屁的說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還算有點人樣,雄才偉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於,反正當個虞氏皇帝,還算綽綽有餘了。」

  梁爽笑了笑,「這不是綉虎作風。」

  崔東山難得有些吃癟,「都不曉得梁老哥是在誇人還是駡人。」

  梁爽微笑道:「別藏著掖著了,不如讓貧道開開眼?」

  崔東山站起身,從雪白袖中抖落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龍宮的姿容身段,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兩位女子國師一站一坐,不然自己還真無法辨別真假。

  崔東山再從袖中摸出一頭女鬼的魂魄,抬手虛托,輕輕說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閉目的瓷人中,崔東山再雙指並攏,抵住瓷人眉心處,如為佛像開臉,畫龍點睛。

  片刻之後,瓷人睜開眼眸,施了個萬福,竟是與龍宮極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連那份清冷氣質,都如出一轍,「奴婢龍宮,道號滿月,忝為積翠觀觀主,見過主人。」

  崔東山伸手一抓,將龍宮擱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塵握在手中,拋給眼前「龍宮」,後者手捧拂塵,搭在一條骼膊上,打了個道門稽首,「奴婢謝過主人賜下重寶。」

  崔東山斜眼真正的龍宮,「楞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摘下頭頂太真冠,送給咱們這位滿月道友,至於你腳上那雙綠荷白藕仙履,還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會兒再說。」

  梁爽說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無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産,幸好的是受此瓶頸約束,瓷人數量有限,不至於天下大亂,徹底抹掉「人」之名實。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這瓷人,遍布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一個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讓整個人間淪為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

  屋內一旁的龍宮和弟子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給障眼法了,誤以為這個瓷人自身並無靈智,其實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層層迷障之後,那一點真靈的閃爍不定,那就像人之開竅,很快就會茁壯成長,簡而言之,是一屋之內兩主人,其實女鬼魂魄是與那瓷人靈性並存的,雙方未來到底是怎麼個主次之分,只看崔東山的個人喜好。

  遠古神靈俯瞰人間,將大地之上的所有有靈衆生視為螻蟻。

  螻蟻就只配低頭看地,抬頭看天就算猖狂?

  曾經的人族是如此,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氣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聲道:「虧得還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換成我是文廟管事的,就把你關到死。」

  崔東山搖晃肩頭,洋洋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誰敢欺負我?」

  梁爽一笑置之。

  崔東山換了個稱呼,嘿嘿說道:「老梁啊,我覺得吧,等到馬宣徽在梁國那邊了結那樁宿緣,就可以來積翠觀這邊潛心修行大道了,以後繼任觀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凡有點好處,我肯定都先緊著自家人。」

  梁爽皺眉道:「是陳平安的意思?」

  崔東山一拍茶几,怒道:「說啥昧良心混帳話?!」

  梁爽冷笑道:「嚇唬我?」

  崔東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几,「好些事情,先生不願為之,不屑為之。」

  既然只是不願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問道:「陳平安是要學你崔瀺,用那事功學問,來縫補一洲山河?」

  崔東山搖頭道:「不太一樣的手法,先生最擅長化為己用,再來別開生面。」

  不知為何,一聽到崔瀺二字,那個龍宮就開始頭疼欲裂,雙手捂住腦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嬰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顯而易見,崔東山確實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為龍宮新加上了一道山水關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個念頭,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綉虎」,就是這麼個道心不穩的凄慘下場了。

  等到龍宮好不容易穩住道心,那個她已經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說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憐龍宮,這一次她竟是疼得後仰倒地,身體蜷縮起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了。

  梁爽對此視而不見,問道:「沒有一兩百年,不成事吧?他這麼分心,自家修行怎麼辦?」

  「我家先生有個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之前,就能大致有個雛形了。從山上到山下,從道心到人心。而且不會太過耽擱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斗笠盞,喝了一口茶水,以心聲問道:「你這陰神,是要?」

  崔東山撇撇嘴,「跟老梁你沒什麼好隱瞞的,是要去蒲山雲草堂撈個嫡傳身份,還有個爛攤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問道:「那你的陽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處?」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幾天前,剛剛找到了白也的那處修道之地,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可以幫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這是要在那邊創建下宗?豈不是與韓玉樹英雄所見略同了?」

  只要崔東山在五彩天下那邊,再創建一個宗門,寶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從上宗順勢升遷為「正宗」,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則可以升為上宗。

  在這件事上,與萬瑤宗的謀劃,是差不多的路數。

  崔東山伸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抬頭望向天花板,滿臉悲愴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韓仙人想到一塊去了,就氣啊,氣得心口疼啊。」

  馬宣徽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與老真人輕聲道:「師尊,我不想來這積翠觀修道。」

  老真人點頭笑道:「都隨你。不過你也不用怕這個傢伙,師父與他的先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只靠這層關係,這個崔東山,就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梁爽當然很清楚一個真正的綉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這種戲耍龍宮,再有之前在燈謎館那邊,跟章流注和戴原的打交道,不過是兩碟佐酒菜罷了,崔東山不過是隨便抖摟了個相對偏門的怪招,只能算是著力於棋盤局部的騙著和欺著,都稱不上是什麼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終於問出了那個心中最大疑惑,「為何給人當學生,當得如此誠心。」

  事實上,當下這個置身於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與那梁國京城內的天師梁爽,還是有些差異的,並不同於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遠遊,簡單說來,就是後者要高於、大於前者。在這一點上,國師崔瀺與崔東山亦然。

  崔東山淡然笑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龍宮與馬宣徽都是道門女冠,故而不理解崔東山此語玄妙所在,因為涉及到了一首佛門禪詩。

  孤雲野鶴,何天不飛。

  梁爽搖頭道:「不對。你所說,恰好是反的。」

  崔東山笑道:「當真相反?天師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換了一個稱呼,當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陰神梁爽,不過是幫忙真身提問。

  梁爽點點頭,「倒也是。」

  崔東山的言外之意,並不深奧,更不是什麼故弄玄虛,無非是說一個淺顯道理。

  自己選擇一種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種大自由?

  梁爽又問道:「那貧道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隨時可以選擇一種完全純粹的自由?」

  崔東山卻反問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時跟崔瀺,鄭居中,齊靜春,吳霜降下棋,你會怎麼選擇?」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拈子,不對弈。」

  崔東山攤開雙手,「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問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讓你心甘情願服管之人,又該誰來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這個老傢伙,對待此事,果然還是念念不忘,跟那鄒子其實是差不多的心態。

  梁爽並沒有就此放棄那個答案,靜待下文。

  崔東山默不作聲。

  這就很煩人啊,自己這個小骼膊細腿的仙人,面對一位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實在是硬氣不起來啊。

  崔東山第一次懷念那個老王八蛋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家先生說過,做那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很有意思,卻未必有意義。但是做成了有意義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東山哀嘆一聲,說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梁爽哀嘆一聲,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終於徹底撤出陰神心湖,「你煩我也煩,不愧是同道。」

  馬宣徽瞥了眼那個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還好還好,她也聽不懂。

  崔東山伸出手掌在嘴邊,「梁天師梁天師,看架勢你這陰神要造反,必須管一管他了!」

  梁爽懶得跟這個傢伙瞎掰扯,站起身,說道:「滿月道友,給你半個時辰收拾一下,貧道在蕉蔭渡口那邊等你。」

  崔東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樣東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見那崔東山笑得賊兮兮,梁爽開始亡羊補牢,「事先說好,貧道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要是仙兵之流的鎮山之寶,這類身外物,絕對沒有,至多是幫你先生去跟小趙借取,三五百年不歸還,問題不大。」

  貧道身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你們天師府總不能光讓人乾活不給工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長望氣,對這一洲山河氣運,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費錢的玩意兒,讓貧道白擔心一場,讓陳小道友等著便是。」

  在老真人帶著馬宣徽離開積翠觀後,崔東山看了眼兩個「呂碧籠」,後仰倒地,後腦勺枕著雙手,懶洋洋說道:「抓點緊,更換道袍和雲履,同時再多說一些虞氏皇室、廟堂和山水官場的內幕,有什麼就說什麼,別怕說得繁瑣零碎。一些個萬瑤宗的道訣秘術,能教給自己的,就趕緊傾囊相授,吝嗇誰都沒有吝嗇了自己的道理。」

  龍宮默默脫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尋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輕輕一扯,就將一件宗門賜下的「鳳沼」法袍扯下,遞給那個手捧拂塵的「呂碧籠」。

  那個呂碧籠披上法袍,穿了那雙雲履,一摔拂塵,換骼膊挽住,微笑道:「謝過龍宮道友。」

  龍宮心中古怪至極。

  驀然聽到那人又開始反復念叨「崔瀺」二字,龍宮就像瞬間挨了一記悶拳,癱軟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東山之後站起身,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屋內龍宮戰戰兢兢與呂碧籠說那些秘聞密事,崔東山也聽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擊掌,有了,剛剛想到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誠摯言語,回頭可以與先生說上一說。

  天風浩蕩,吾心浩茫,連千山引萬水,於無聲處起驚雷。

  崔東山雙手托腮。

  只說桐葉洲那個桃葉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小龍湫。當下如何了?

  至於那個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如今瞧見了自家先生,又會如何?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賢人楊朴。五溪書院副山長王宰。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

  一洲南北,兩個最大的宗門,玉圭宗,桐葉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雲窟福地,桐葉宗的元嬰劍修王師子。

  稍遠一點,新任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再遠一點,南海水君李鄴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那清境山青虎宮,宮主陸雍。還有敕鱗江老虯,裘瀆。墨線渡負山魚,於負山……

  中部的那條萬里磷河,青萍劍宗會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來說桐葉洲未來的一個個山下王朝,腳下這座即將迎來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個國力鼎盛冠絕一洲的大泉姚氏,作為青萍劍宗鄰居的大淵王朝,章流注即將就會去找那個年輕侍郎當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說那條磷河之畔,已經有人謀劃立國一事,國姓獨孤。

  先生還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要想縫補桐葉洲這一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靈氣的聚攏好穩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斬殺蠻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鱗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殺了那頭依附在薛懷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葉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與氣數,悉數重歸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頭門派,都有秘法能夠挽留那份精粹道氣。

  此外山下各國,山上仙府,大肆修繕、創建仙家渡口,同樣可以籠絡天地靈氣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劍宗的選址,崔東山沒有破壞金頂觀的那座護山大陣謀劃,便是因為這個。一個戰力相當於仙人的玉璞境觀主,影響不大,但是金頂觀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陣,卻能夠為桐葉洲北部帶來一份不可估量的靈氣補給。

  二,龍氣。

  各國紛紛復國,越是國力强大的鼎盛王朝,龍氣越是充沛,這一點極其可貴,因為屬於「無中生有」,無需與一洲天地借助任何實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廟的文運與武運,其中山運,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禪五岳。而那宗字頭和各路仙府門派,肯定會大量砸入神仙錢,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縣在內的大小城隍廟。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順勢升遷,被納入朝廷的金玉譜牒,或是文武英靈補缺位置,山水神靈建祠廟,塑金身,從此接納人間香火。

  五,古戰場的濁氣轉清,以及那些淪為鬼城的地界,將那煞氣和污穢之氣,轉為清靈之氣。可以是通過一場場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幫忙引渡亡魂。

  六,最終,最虛無縹緲的,也是最至關重要的,還是要縫補人心。

  而這些,是自家先生在決定下宗選址桐葉洲沒多久,就已經想得一清二楚。

  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脈絡,桐葉洲三百餘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貫背景,以及由他們一路延伸出去的兩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記在心頭。人與事,人為節點事為線,最終就像共同結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

  今天做客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見的,甚至所想到的,注定只是先生那個桐葉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況這還僅限於桐葉洲。

  寶瓶洲,北俱蘆洲呢,整個浩然天下呢?

  都不說北俱蘆洲了,只說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那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嶄新雨龍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館,小龍湫的上宗大龍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雲謝氏,鄧涼所在的九都山……還有那些曾經頻繁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們,以及他們背後的各洲宗門。

  而且如果沒有意外,已經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劍修,在先生不惜耗費香火情的邀請之下,秘密去往扶搖洲了,先生絕不能讓那些貪圖礦脈的修士,在本就已經足夠破敗的扶搖洲山河繼續雪上加霜,各憑本事掙錢無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傑大打出手,不惜打個天崩地裂,那就得問過那撥劍仙答不答應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這麼多,而且在未來甲子之內,只會做的更多。

  老秀才還不得揪斷鬍鬚,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會讓老秀才道聽途說些許消息。

  先生就是這麼給他的先生這麼當學生的。

  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一直守在城頭那邊,最終成為了劍氣長城最後一個離開城頭的劍修。

  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就要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補地缺,不遺餘力,不計代價。

  崔東山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

  浩蕩百川流。

  天人選官子。

  ────

  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十幾個來這邊只是求財的野修、武夫,估計誰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掙辛苦錢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攏城內殘餘屍骸,開闢出一座座類似義莊的停靈處,還要儘量辨別那些屍骨的身份,接下來才能幫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寫上籍貫姓名,所以這就需要他們硬著頭皮去當那戶部胥吏了,找書,查閱檔案,這些個野修和武夫,估計一輩子都沒接觸過這麼多書籍,然後會在一座破敗城隍廟內,由那個名叫古丘的年輕人負責記錄,一個個在陰風陣陣、燈光慘慘的廢墟遺址內,這撥只是求財而來的傢伙,他們還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與那些鬼物陰靈問話,勘驗身份。

  書生姓鐘,身邊那個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稱姑蘇,姓庾,每天在那美婦人身邊打轉,嘴上喊她姐姐,卻又自稱庾哥哥。

  而那個頭目,刀不離身的披甲壯漢,是個五境武夫,他與那山澤野修出身的婦人,半路認識,算是一段露水姻緣野鴛鴦。

  美婦人名叫汪幔夢,個兒不高,身段小巧玲瓏,一白遮百醜,何況女子面容,又生得媚麗,加上她又喜歡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腳踩一雙綉鞋,行走時還會故意擰轉腰肢,好像隨時都要被一陣風吹倒在地。

  她每次見到那個腦滿肥腸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强忍著噁心,虛與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時分的前後三個時辰,可以繼續搜刮金銀財寶和古董珍玩,只是他們在這座城內,所有收穫,還是要被那個身份古怪的古丘錄檔,分門別類,大致估算出個價格,因為按照他們與那個鐘姓書生的約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開始當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一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沒、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一天月黑風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夥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果被一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只有那個美婦人,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你糊塗啊,卻逃過一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沒挨揍。

  在那晚之後,所有人就都認命了。

  這天夜幕裡,在舊州城隍廟內,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後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抬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鐘先生,為什麼不與他們直說,你每天逼著他們如此作為,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

  鐘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你可以多想想此間學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穩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了。」

  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一個縣城當那縣尉,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麼,又能護住什麼,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凄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後卻沒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一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一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倀鬼,因為不喜一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傢伙,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責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果直接被當做一頭作祟凶鬼,根本不理會古丘一邊躲避修士攻伐的一邊反復解釋,約莫是將他當做了一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一壺酒遞給鐘魁。

  鐘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鐘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一笑,「不會的。」

  鐘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鐘魁哀嘆一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一身凜然正氣,驅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鐘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鐘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擔心庾謹弄麼蛾子,鐘魁便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果很快就撤掉術法,無奈搖頭。

  城內一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一具豐腴的雪白的胴-體,雙手攤開,青草便從指縫間滲出。

  女子高高抬起頭顱,如泣如訴,鼻息膩人,顯然是被欺負得慘了。

  看得那個趴在牆頭上的胖子唏噓不已。

  一場盤腸大戰,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

  關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牆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一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一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只火盆,鐘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一處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書樓。

  庾謹翹起二郎腿,雙手擱在欄桿上,問道:「鐘兄弟,城內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的厲鬼,既然已經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鐘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一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注定沒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境界,鐘魁你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光?」

  鐘魁只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頭遊蕩鬼物,我就讓你立即跌一境。」

  庾謹氣得直跺腳,只是這等委屈,習慣就好,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只要我不强求,雙方你情我願,你總不會攔著我吧?」

  鐘魁點頭說道:「只要兩廂情願,隨便你。可如果被我發現你對女子施展了什麼秘法,老規矩,跌一境。」

  庾謹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鐘魁翻書頁時,抬起頭看了眼胖子,沒好氣道:「你一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盡世上風流人。」

  胖子只覺得餘味無窮,「我只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後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住臉皮,輕輕一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一副沒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那臂擱,手爐,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鐘魁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聽出了鐘魁的言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鐘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鬼都做不出來,是人乾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一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場駕崩!」

  鐘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鐘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鐘兄弟一定要幫我啊。」

  見那鐘魁只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鐘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容,胖子贊嘆道:「鐘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風,細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禁書。」

  鐘魁只是翻看那本學案書籍,曾經被大淵袁氏列為禁毀書名目,只是舊書樓主人膽子大,私藏了一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小聲道:「鐘魁,你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鐘魁說道:「具體什麼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願意,砍死你不在話下。」

  庾謹一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心自家鐘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一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面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運些,如鐘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一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著隱官的面說。」

  鐘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年勇,風流俱往矣。」

  鐘魁問道:「有沒有見過那位劍術裴旻?」

  「不熟,沒聊過一句話。當年裴旻跨海遠遊,遠遠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只是遠遠見過一面,都沒敢打招呼。飛升境劍修呢,惹不起。」

  鐘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

  庾謹緩緩說道:「生前死後,各自見過一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還說了幾句怪話,當然了,後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一開始肯定不信啊,後來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楞是沒敢還手。後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一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亂抓亂砍,鬧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就殺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問了鄒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沒有那些歌謠的出現,我一個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還怎麼當皇帝,你鄒子所作所為,算什麼,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定勝天?!」

  鐘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聖說的嘛。」

  鐘魁笑道:「一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容的人,當真一輩子只會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你鐘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裡,胖子沉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鐘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面,轉頭望向天邊一輪月,喃喃自語道:「言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堆積起來的。」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人身已得,佛法已聞,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抬起頭,看著鐘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撥弄炭火。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抬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鐘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沉默片刻,鐘魁說道:「我可以幫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鐘魁大腿,「恩公啊!」

  結果被鐘魁一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

  胖子抬手作抹淚狀,「鐘魁,說真的,你給寡人當個首輔,領銜文武百官,綽綽有餘!寡人當年要是有你輔佐,別說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鐘魁只是有些奇怪,問道:「只是幫你討要回來五成,就這麼開心?你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只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一絕。可是這個胖子,摳搜得令人髮指。

  庾謹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一點。」

  鐘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一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於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餘成員,就無需跟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面。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只是「山腳處」,都擱放了一塊木板。

  懸了一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一幅裝裱起來掛在牆上的字帖,是從一篇詞中截取而來的內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是真跡!

  這只是溫煜閒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的地方,一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總算還有一條多餘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書籍,溫煜可沒有待客的覺悟,王宰只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後,坐在椅子上,風塵僕僕的副山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沒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一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並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麼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只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後臨時加上的一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一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一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后,又有了笑臉。

  方才王宰其實本想說一句,你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言!

  只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願意聊這個,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當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聖賢』和『君子大人』,還當場問我是不是再酒水裡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櫃了,說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然,也被人誤認為是陳平安的酒托了。」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知道讓我最難受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複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只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駡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駡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言語。

  王宰見桌上那只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只青竹筒裡邊,飼養著一隻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臺。

  最後一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的墨猴,與那牆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一本書籍,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麼鈐印一枚藏書印,什麼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沒有你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只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雲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論這個。

  王宰翻到一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一方印章,一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麼?」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沒說自己沒有私章,只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麼子孫永寶用,言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聖賢道理,遠遠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呵呵道:「不在這裡,在處理公務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一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面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只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

  雖說只是一個順水人情,極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面。可要麼不答應,只要答應了,陳平安就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容,以極其細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達八百餘字的經文內容。

  只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容。

  如此才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你了,勉强算是一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一聲謝,「我兜裡窮得哐當不響,可沒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一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裡暗裡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早早把規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復念叨,只說一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你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你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這傢伙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矩之內,我一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後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呵呵一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面上不能幫,暗地裡也要找機會幫上一幫。」

  溫煜直截了當道:「我跟陳平安都沒見過面,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得沒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係,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裡會不瞭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一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請,需要找範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竊書賊這種事情,怎麼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後,以示清白,然後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將一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你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上酒鋪的三掌櫃。」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你們這麼熟,陳平安就沒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離去。

  抬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

  墨線渡,掌櫃名叫於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於負山,臨河垂釣打發光陰。

  晚來風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只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後,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你願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麼一檔子事。

  只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於負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强求。」

  她撂下話便要御劍離去,於負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麼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於負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一些山頭門規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於負山大手一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麼感覺找了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與中土某位畫聖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閒來無事,便雙手各持一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一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緻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

  青衫背劍。

  尤其一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一個就趴在畫案硯臺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面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沒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借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沒有這位狐國之主那麼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姜賊又去哪裡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沒有崩了真君痛駡姜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麼官?在哪裡當的官?」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姜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塊去。」

  「做人不能只駡姜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瞭解一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一個昵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一望無垠的遼闊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裡邊,怔怔看著遠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一個道理。

  沒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一得空,就湊一堆,來右護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歸右護法掌管了。

  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麼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餘,都會來柴蕪這邊坐一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麼,除非右護法在場,死魚眼才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麼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那個當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你呢,你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一個。

  柴蕪疑惑道:「什麼?」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法請教一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法竪起大拇指,「學識淵博!」

  小米粒强行擠出一個笑臉,其實也沒啥高興啊,這種誇人言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著急。」

  散會後,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

  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一個站定,氣沉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後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後,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一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强,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一種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還有一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只說那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一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一樣,都到自家碗裡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桿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後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一點,單手撐在欄桿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後腦勺,與小米粒一起閒逛起來。

  小米粒抬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麼?」

  米裕搖頭笑道:「沒呢。」

  能夠喊米裕一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只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你睡覺啦?以後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眯眼而笑,搖頭道:「怎麼可能,右護法只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一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麼的麼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麼消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一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後,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捂著肚子,强忍著沒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沒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傢伙已經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麼一筆賬,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

  「余米,你猜猜看,是誰經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一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法的壓箱底謎語,這麼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麼一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綉虎,隱官!

  一個返回家鄉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負笈遊學,路途不遠,只在州內。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一路上經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並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身,暗中護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蒙在鼓裡,不知自己身後,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一為落魄山陳平安。

  一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後,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一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條雨線,都是一部三教經典的文字銜接而成。

  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確實並無任何問題後,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舊沒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一棵古松下駐足,雙手負後,眺望遠方,辭舊迎新,又將一年春來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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