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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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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4:5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八章 閽者

  寶瓶洲東南沿海地界,一對年輕男女,逛過了一座縣城的裱褙鋪,再來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張靠牆桌子,男人點了一斤茅柴酒,幾份佐酒小菜,女子額外要了一碟鹽漬梅脯。

  男人抬頭看著村中學究題寫的壁上詩詞,女子掃了眼,拈起一顆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從書箱取出一本書,擱在桌上,一邊端碗飲酒,一邊隨手翻看一本相術書籍。

  他喜歡看雜書,平日裡就連那風角、鳥占、孤虛之術,都有所涉獵。美其名曰藝多不壓身,出門在外,多一門手藝,就多一隻飯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時,一雙秋水長眸,便似有云水霧靄繞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聲問道:「于祿,你覺得我可以拒絕他的那個要求嗎?」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給她,說是打算收取她為記名弟子,不算那種登堂入室的嫡傳門生,而且等到她將來躋身了上五境,改換門庭或是自立門戶都沒問題,可對方越是如此好說話,她便越覺得心裡沒譜。實在是當年遊學路上,她被那個心思叵測的傢伙,欺負得都有心理陰影了。

  于祿說道:「我覺得其實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無法拒絕的事情,多想無益。只是這句話,于祿沒說出口,免得謝謝聽了愈發揪心。

  畢竟寄信人是崔東山。

  謝謝怒道:「你覺得?!那你怎麼不去當他的記名弟子。」

  于祿一笑置之。自己一個純粹武夫,崔東山能教什麼。何況自己跟陳平安有那麼一層關係在,崔東山還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謝謝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惱火,遷怒于祿並沒道理,便抬起酒碗,當是賠罪了。

  于祿耐心解釋道:「如今身份有變,崔東山馬上就會成為一宗之主,以後與你相處,會收斂很多。何況崔東山境界高,法寶多,撇開古怪脾氣不談,由他當那傳道人,對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好事。」

  謝謝還是憂心忡忡。

  「一般」,「尋常」,「照理說」,這些個說法,擱在那只大白鵝身上,從來都不管用啊。

  謝謝忍住笑,神色認真道:「你要是抹不開面子,沒事,回頭到了仙都山那邊,我來找個機會,私底下幫你在陳平安那邊打個招呼,你再信不過崔東山,總能信得過陳平安,對吧?估計都無需我明說什麼,陳平安就會在崔東山幫你說幾句重話,崔東山再無法無天,也不敢不聽他先生的教訓。」

  謝謝稍稍安心幾分,嘆了口氣,「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羨慕于祿,提起那只大白鵝,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為崔東山擔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遠在天邊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後,讓謝謝這些日子裡整天提心吊膽,修行都耽擱了,總是無法聚精會神。

  當年一行人遠遊大隋山崖書院,于祿很快就躋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覆地遠遊的羽化境。

  就算于祿再心大,勝負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幾分了。畢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陰,于祿的武學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祿的根骨資質,習武天賦,其實都極好,這就是純粹武夫走捷徑的後遺症了,使得于祿的遠遊境瓶頸極難打破。

  反觀謝謝,後來被崔東山拔取所有困龍釘,謝謝的修行,可謂一帆風順,如今已是一位瓶頸鬆動的金丹地仙。

  一個是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個是曾經盧氏王朝的山上領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女。

  這些年,于祿和謝謝這兩位同鄉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結伴遊歷,不好說是什麼影形不離,也算是朝夕相處了。

  只是雙方卻也沒生出什麼男女情愫。

  謝謝問道:「當年衝動行事,會後悔嗎?」

  「當然會有後悔啊,害我都沒底氣跟陳平安問拳,換成是你,能不氣?我也就是還算心寬,不喜歡鑽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後悔了,都得悔青腸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說不定如今就是個酒鬼了。」

  于祿抿了口酒,翻開一頁書,笑道:「只不過後悔歸後悔,該做的事情還得做,就算重頭再來,也是一樣的選擇,還會意氣用事,還會後悔。」

  早年淪為刑徒遺民的謝謝,她最討厭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驪婦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東山,而是這個毫無亡國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說是憎惡。

  故而從二郎巷袁氏祖宅那邊,到一路遠遊大隋,謝謝都恨極了那個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臉無所謂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書院,因為李槐的那場風波,于祿不惜憑藉一國殘餘武運,以某種秘法,取巧躋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輕賢人被扛出書院。

  最佳選擇,是于祿憑藉自身本事,穩步躋身金身和遠遊境,八境躋身九境,或是從山巔衝刺止境之際,在某個天大瓶頸難破時,再動用那份武運作為敲門磚,架天梯,更上一層樓。

  謝謝因此對于祿印象有所改觀,雖說沒心沒肺,可還算有那麼點擔當,並非一無是處。

  只是等到于祿在書院每天不務正業,只是臨湖釣魚,與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謝謝又開始煩他了。

  如今于祿還是喜歡垂釣,只是所有魚獲都會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與謝謝經常能夠遇到一些同道中人,于祿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稱是釣魚人喜歡看人釣魚。

  于祿笑道:「話說回來,十多年辛苦打熬出來的遠遊境底子,不算太差。」

  謝謝眯眼笑道:「不說比曹慈陳平安了,比裴錢如何?」

  于祿無奈道:「那還不如拿我跟陳平安比較呢。」

  裴錢都幾次以某境「最强」贏得武運了?

  真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當年那個古靈精怪的小憊懶貨,當真會學拳,而且如此之好。

  謝謝沒來由問道:「就沒想過,找個法子,上山修行?聽說桐葉洲那邊有個蒲山雲草堂,有獨門秘法,能夠讓武夫兼修仙術,你去碰碰運氣也好,反正我們這些年差不多逛過了整個寶瓶洲,再去遊歷桐葉洲就是了。」

  于祿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沒想過要當什麼神仙。」

  酒肆後屋,有人把青竹簾子輕輕掀起又重重放下,謝謝斜瞥一眼,原來是一位妙齡少女立在簾後,脈脈含情凝視某人。

  呦,動作還不輕,小姑娘怎麼不乾脆把整個竹簾一把扯下,于祿不就聽得更真切了?

  謝謝問道:「你什麼時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邊做客?」

  雙方在一處古戰場遺址,和一座仙家渡口,因緣際會之下,遇到了兩位極為出彩的年輕女子。

  謝謝又沒眼瞎,看得出那兩位,對于祿是一見鍾情了。

  于祿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氣話。類似有空再聚,下次我來結帳,要不要再加兩個菜,誰聽了當真就是誰傻。」

  聽于祿說得風趣,謝謝笑了起來。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書院賢人,還曾擔任過齊渡廟祝。

  就連李槐也是個賢人了。

  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個書院治學的李寶瓶,已經是兩位學宮祭酒親自考校過學問的君子,是位都能夠為書院儒生傳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女子擔任七十二書院山長、或是學宮司業的先例。

  于祿合上書籍,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走一趟絳州?」

  如今的大驪絳州,正是謝謝那座門派的所在地。

  因為當年謝謝的師父,毅然決然拒絕了大驪朝廷的招降,導致門派覆滅。

  謝謝臉色微白。

  于祿輕聲道:「不去過,就過不去。」

  謝謝低下頭,咬著嘴唇,最終還是搖頭。

  于祿笑道:「那就不著急。」

  于祿這一點好,好像什麼事都可以隨意。

  謝謝鬆了口氣,點頭道:「肯定會去的。」

  既像是對于祿的承諾,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于祿聚音成線說道:「你就不好奇崔東山寄給我的那封信?還是已經猜到內容了?」

  謝謝默不作聲。

  于祿破天荒流露出一抹傷感神色,喃喃自語道:「在異國他鄉延續國祚,當真能算是復國嗎?」

  謝謝一口飲盡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麼不算?!到了桐葉洲,揀選一處,地盤不大沒關係,先仔細謀劃個一二十年,等我躋身了元嬰境,你登基稱帝,我來當國師!」

  新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帶著嫩道人,穿街過巷,在一條狹窄僻靜巷弄的口子上邊,找到了約好在此見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還是專程返回家鄉與李槐碰頭的。

  李槐開玩笑道:「不會耽誤董半城掙大錢吧?」

  董水井微笑道:「無需盯著帳簿,不親自打算盤,一樣可以掙錢的。」

  董水井領著李槐去自家祖宅裡邊,親自下廚,煮了三碗餛飩端上桌。

  院子裡,一口水井旁,種了棵柳樹。

  李槐也只當什麼都沒瞧見了,只恨自己只有一個姐姐。

  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點不奇怪,在這舊驪珠洞天地界,一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又不是飛升境,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沒點本事才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見了個活了幾百歲的老元嬰修士,估計嫩道人反而才會感到震驚,怎麼修行的,廢物!

  說不定還要當面叱問一句,老小子,你對得起家鄉這方風水寶地嗎?

  董水井好像察覺到這位黃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錢堆出來的境界,讓桃亭前輩見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對方知曉自己的舊身份,有錢能使鬼推磨,寶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豐厚,不容小覷。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麼來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這浩然天下,誰敢笑話那位皚皚洲的劉財神?擱在小董你身上,一樣的道理。」

  一說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噓不已,遙想當年,自己也曾追著一位路過十萬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閉嘴,敢情自己說錯話了?

  李槐竪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來兩碗。」

  看得出來,董水井常來祖宅這邊,等到李槐又吃過一碗餛飩,董水井已經架起一隻火盆,蹲在一旁,煨芋頭烤粽子。

  扯開線頭,剝了粽葉,董水井手中一顆粽子被烤成了金黃色澤,看得李槐又餓了,一把搶過粽子,掰了一半給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剝開一顆粽子,三人圍爐而坐,董水井輕聲道:「羊角辮的丈夫,邊文茂剛剛擔任我們處州的學政,不過沒升官,算是從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鍍金來了,只不過學政這個大驪朝廷新設沒幾年的清貴職務,一般人可撈不著,尋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遷無望了,在離開官場告老還鄉之前,陛下故意給這些文官們的一份特殊榮恩。學政本身並無品秩,就像陪都轄境那邊的靈、晴兩州,就是分別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鴻臚寺卿擔任。如今邊文茂的正官是光祿寺丞,處州學政四年一屆任滿,返回京城,就該擔任光祿寺少卿了,將來順勢掌管光祿寺可能性不大,更多還是平調去往六部衙門,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個位置,最終得了個排名靠後的學士頭銜,將來就有希望得了個不錯的謚號了,至於配享太廟就算了,邊文茂自己都不敢往這邊想的事情。」

  李槐啃著粽子,一臉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

  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簡明扼要答覆一個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書院賢人,按照文廟新例,以後免不了要與大驪朝廷往來,這些看似繁瑣無趣的官場事,早晚都是要接觸到的。」

  如今大驪官場,調動頻繁,從京城到地方,驛路繁忙,只說新處州境內州郡縣的一把手,幾乎都換上了新面孔。

  吳鳶擔任處州刺史,當年在槐黃縣令位置上黯然離任,算是殺了一個揚眉吐氣的漂亮回馬槍。

  而那個黃庭國文官出身的上任龍州刺史魏禮,如今去了大驪陪都繼任禮部尚書。

  在這之前,窯務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從龍州督造官轉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為大驪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樞。

  袁正定則升遷為北邊鄰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處州寶溪郡新任太守荊寬,曾是京城戶部清吏司郎中,管著洪州在內三州的錢袋子。

  可其實很多時候,董水井這個身份隱蔽的墨家賒刀人,都會羨慕李槐的那種隨波逐流,或者說是隨遇而安?

  李槐心虛道:「我知道咱們的那位同窗趙繇,如今擔任大驪的刑部侍郎。」

  「還有以前的父母官老縣尊,吳鳶如今回了這邊,擔任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個喜歡喝酒不愛點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調去京城吏部當大官了?」

  董水井笑問道:「再有呢?」

  李槐嘆氣道:「沒了。」

  嫩道人開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於這些與官府沾邊的山下庶務。」

  李槐搖搖頭,「我們大驪不一樣的。」

  不管自己這個賢人頭銜,到底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又是怎麼砸到了自己頭上,可既然當了賢人,李槐就不願意做得比別人差太多。

  小時候遊學路上,荒郊野嶺大晚上的,陳平安在幫忙望風的時候,曾經與李槐說了些心裡話,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記得個大致意思,說一個人在小時候,就只有讀書這麼一件事可做的年月裡,不怕記不住那些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怕這一件事都不願意做好,那麼以後走出書齋不用念書了,就會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當時李槐就說我就是不適合讀書啊。陳平安就說他也不適合燒造瓷器,學東西太慢,手總是跟不上,但是只要努力,將來的下一件事,總是有更大機會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謙虛,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沒骨氣,而是那個老瞎子太蠻橫。

  比如這趟為李槐護道遠遊,老瞎子撂了句話給桃亭,但凡我這個弟子受到一點驚嚇,就打斷你的五條腿。

  可憐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個茶水都要不小心燙嘴,一位飛升境,當護道人當到這個份上,不說後無來者,注定前無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還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遠在蠻荒天下,不知用了什麼遠古秘術,老瞎子竟然能夠直接進入李槐的夢境,再將桃亭這位飛升境隨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萬大山,在這天夜幕裡,大地震動有雷鳴聲,李槐便在「夢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門一看,只見腳下山頭四周,整個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擁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腳那邊單膝跪地,緩緩抬起那顆巨大頭顱,漸漸與山齊平,凝視著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個算是硬生生半路搶來的弟子骼膊,鬼畫符一道,與李槐說了句讓桃亭眼皮子打顫的言語,「以後它們就歸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臉色,竟然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和豪情壯志,眼中只有恐懼。

  唉。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沒志向了。有機會自己一定要冒死諫言一番……

  唉?

  原來是被老瞎子一腳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斷了。

  最後李槐只是說一句,我能不能先聽聽看陳平安的建議。

  老瞎子竟然點頭答應了,還幫著弟子理了理衣領,同時用一種老懷欣慰的語氣,稱贊了李槐一句,做事穩重隨師父。

  這倆師徒的一問一答,聽得趴地上默默續上一條脊柱的嫩道人,差點沒把自己一雙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裡邊去。

  宅子門口那邊響起敲門聲。

  有訪客登門。

  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辭。

  董水井笑著挽留道:「不用走,是咱們那位簡督造,一門心思想要建功立業,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沒少吃苦頭。」

  簡豐當年接替曹耕心擔任龍州新任窯務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曹耕心這種遊手好閒的爛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門的大小公務,只會處理得井井有條。

  一座窯務督造署,明裡暗裡,其實是掛兩張官匾,故而主官同時擁有兩個官銜官身。督造署在內,再加上後來大驪新建的幾座織造局,還有例如洪州設置的那個采伐院,其實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折諜報,可以直達天聽。

  結果等簡豐真到了槐黃縣城,處處碰壁,小鎮的那些大姓,個個關係複雜,盤根交錯,而且極其抱團,鐵符江水神楊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紅燭鎮附近綉花、衝淡、玉液三江水神,一樣不鳥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內的幾位,再加上州郡縣各級城隍閣的城隍爺,一州境內的文武廟……反正就沒誰將他這個官居四品的督造官當回事,到任之時,志得意滿,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沒有一位主動夜訪督造署,好,你們不找我,我就去找你們,結果閉門羹沒少吃,即便進了門的,雙方也沒什麼可聊的。

  簡豐只好寫信請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經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經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時候在京城意遲巷,他就喜歡跟著年紀稍大的袁正定一樣,安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袁正定確實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張空白信紙,信上一個字都沒寫。

  不過簡豐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場門道來,就開始捏著鼻子學那前任督造,多看多聽少說少出門。

  所幸督造官一職,並無年限約束。

  只是總這麼乾瞪眼也不是個事,所以一聽說那位董半城返回家鄉祖宅,簡豐就立即登門拜訪了,當然是微服私訪。

  見著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黃衣老者,簡豐也就是客氣一句。

  認得李槐,是小鎮本地人,如今是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個滿臉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張陌生面孔,督造署那邊也無相關的秘檔記載,簡豐來之前已經讓人記錄在冊,同時派人去牛角渡那邊,翻閱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關文牒記錄。

  董水井好像半點不懂官場規矩,沒有讓那李槐和老者離開這間略顯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沒有讓兩人挪個地方的意思。

  若是剛剛上任之初,簡豐恐怕就要心生不悅了,實在是軟釘子和閉門羹吃多了,已經磨光了棱角和脾氣。

  董水井邀請簡督造落座,再遞過去一隻粽子,簡豐道了一聲謝,熟稔拍了拍粽子上邊的灰塵,撥開後就吃了起來,這種事情,倒是不用簡豐如何假裝平易近人,雖說是大驪世家出身,可簡豐早年在春山書院求學多年,期間幾次負笈遊學,路上都掙著了不少錢,所以袁正定經常打趣他應該去戶部任職。

  只因為今天有外人在場,簡豐只得開始打官腔作為開場白,與董水井聊了些勉强與窯務公事沾邊的,畢竟如今好些座窯口已經不再是官窯,而這個董半城躲在幕後,卻幾乎壟斷了整條瓷器外銷的財路,像那座已經轉為民窯的寶溪窯口,如今就劃撥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來的某個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與之談笑風生,滴水不漏,應對得體。

  讓李槐佩服不已。

  簡豐其實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趁著手裡邊的那顆粽子還沒吃完,就又隨口聊了幾句地方學塾的籌建,還有董水井幕後請人代為出資的修路鋪橋,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銀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這些事情,已經超出窯務督造署的職責範疇,何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簡豐也就是當督造官當得實在無聊,看在眼裡,覺得實在是有太多細節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見著了董半城,就當是說幾句官場之外的廢話,哪怕討人嫌,也無所謂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說回頭有空再問問看。簡豐就知道十成十是沒戲了。

  離開宅子後,獨自走在陋巷裡邊,簡豐苦笑一聲,今兒又是白忙活一場。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裡說成是歷史上最窩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內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搖搖頭,笑道:「碰壁處悶響就是良知。」

  李槐問道:「是書上看來的,還是陳平安說的?」

  董水井氣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學早,讀書少,比我還不如。」

  董水井猶豫不決,只是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問出口。

  李槐卻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問什麼,「如果只是二選一的話,我肯定選你當姐夫啊。」

  董水井將信將疑,「見到了林守一,同樣的問題,你怎麼回答?」

  李槐大笑起來。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轉頭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樹,柔柔弱弱,男子眼神與柳樹一般溫柔。

  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一個清水衙門,位於帽帶胡同的驛郵捷報處公署,今天來了兩位從未涉足此地的官場貴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禮部官員,兩人官銜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驪朝廷最具權柄的京城郎官。

  頂著捷報處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個極有出息的兄長,叫傅玉,前不久才從地方入京述職,卸任了舊龍州的寶溪郡太守一職,算是平調,剛剛擔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傅瑚對這個仕途順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長傅瑚一輪,頗有幾分長兄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處理完公務後,原本正翹著二郎腿攥著一件羊脂玉手把件,當他從門房胥吏那邊得知消息後,頓時被嚇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給嚇醒了,誤以為是自己哪裡當差,出了天大紕漏。早年像那盧氏王朝歷史上,就曾經鬧出過一樁兵部大堂印匣失竊案,牽連甚廣,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結果查到最後,連捷報處的備用印匣都被庫丁銷熔掉了,導致盧氏廟堂整個兵部的官帽子和腦袋一並掉了許多,當時作為盧氏藩屬國的大驪宋氏官場,也只當是個笑話看待。

  得知是奔著老林來的,傅瑚在屋內踱步兩圈,一跺腳,還是去準備闖一闖龍潭虎穴。

  想那老林,這些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得像頭老黃牛,與自己相處起來,關係極為融洽,事情沒少做,安分守己不爭權。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捷報處的頭把交椅,總得護著點自家衙門裡邊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誠的那間衙署公房外邊,瞧見了裡邊兩人,便立即膽氣全無,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見著了那兩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身體前傾彎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沒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個六部尚書了。

  要知道屋內站著的兩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與看著就氣勢淩人的魁梧漢子,分別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選司郎中!

  這兩個官場位置,歷來是國師崔瀺必須親筆圈定的重要人選,而且根本無需兵部、禮部尚書、侍郎審議通過。

  林正誠剛站起身,只是在房門口那邊探了個腦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經消失無蹤了。

  林正誠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與那兩位郎官點頭道:「陛下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馬上就動身去往豫章郡采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該是吏部曹侍郎帶頭,親自來衙署這邊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聽說是要見林先生,就立馬崴腳了,忙著讓人找膏藥呢。」

  曹耕心擔任過多年的龍州窯務督造官,只因為身在其位,才有機會接觸到一份大驪頭等機密檔案。

  在那驪珠洞天,有一個極為隱蔽的「職務身份」,無官無品,對於大驪朝廷來說,卻要比歷代窯務督造官更重要。

  名為「閽者」,寓意看門人。

  此人才是大驪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驪宋氏皇帝,或者說是那位國師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後一任大驪安插在驪珠洞天的閽者,正是林守一的父親,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郵傳捷報處的芝麻官,林正誠。

  而且曹耕心還有一個更大的猜測。

  昔年驪珠洞天,如今大驪京城,林正誠極有可能始終保留住了那個閽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與大驪宋氏某天談崩了,雙方徹底撕破臉皮,這個林正誠,就會是國師崔瀺留給大驪京城的最後一道防洪堤壩,最少可以保證陳平安不會大開殺戒。

  雖然曹耕心並不理解為何一個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夠做到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個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乾脆不要去接觸。

  男人見那兩位還杵在原地,問道:「這麼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不敢。」

  既然都沒個落座地方,那位武選司郎中便雙臂環胸,靠著房門,他對這個深藏不露的傢伙,確實頗為好奇,如果不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官場調動,他都沒機會得知林正誠這麼有來頭。其實他這個兵部武選司郎中,今天就是為旁邊這個一樣站著的老傢伙帶個路,其實在官場上,根本管不著林正誠這個未來的豫章郡采伐院主官。

  洪州新設立了一個衙門,名為采伐院,名義上就只是管著緝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類似處州的窯務督造署,還有婺州的絲綢織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卻是差不多的根腳。

  而位於處州北邊接壤的洪州,有個名動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當今大驪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産參天大木,此外還是傳聞上古十二劍仙證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驪官場素來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林正誠見那兩位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笑問道:「不然我就在這捷報處,擺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倍感無奈,你們這些個從驪珠洞天走出的當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點,此外說話就沒幾個是中聽的!

  之所以留在這邊礙眼,是想要幫著陛下,要在眼前這個男人這邊,得到一句半點不含糊的準話。

  聽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彎抹角,與一個從七品官員討要個確切答案。

  可其實一點都不可笑。

  更過分的,還是這個男人故意一直裝傻。

  林正誠拿起鉗子,輕輕撥弄炭火,自言自語道:「有人曾經與我說過一句禪語,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點頭道:「明白了,我這就去與陛下回復。」

  兩個位高權重的郎中就此離開捷報處。

  到了門外的帽帶胡同裡邊,武選司郎中以心聲問道:「什麼意思?」

  老人說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在聽說那兩位郎官老爺離開自家地盤後,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邊,猶豫一番,跨過門檻後,見那老林站著,便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咱哥倆都坐下聊,小心翼翼問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說道說道?」

  林正誠說道:「托關係找門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當差了。」

  傅瑚問道:「還是佐官?」

  男人搖頭道:「一把手。」

  傅瑚楞了楞,壓低嗓音道:「不對啊,如果我沒記錯,那采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兒才是從七品,老林你找了誰的門路,這麼牛氣,能讓你直接跳過半級?!」

  男人笑道:「這種事情就不往外說了吧,犯忌諱。」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邊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說真的,如果只是挪個地方沒升官,還是老樣子,給人打下手,我可就要駡你幾句了,得懷疑你是嫌棄在我身邊當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還是跳級的,沒的說,今晚菖蒲河,搓一頓去,我請客!」

  男人點頭道:「傅大人請客,我來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呦呵,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來還是塊當官的好材料!」

  在傅瑚走後,男人默默看著火盆裡的炭火,輕輕嘆息一聲。

  泥瓶巷那對夫婦的墳墓選址。

  當年偷偷走了一趟楊家藥鋪的後院,找到那個楊老頭,不惜壞了朝廷規矩,破了例,低三下氣與老人苦苦請求一事。

  還有那本兜兜轉轉終於落入某人手中《撼山拳譜》。

  再有那天夜幕裡,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膽石,一一拋入龍鬚河中,就像早早等著某個背籮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撿取。

  能做的事情,其實也就只有這麼點了。

  別無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當官了,不當什麼所謂的閽者了,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長為少年,再成家立業了,再有那逢年過節時,見著他林正誠,對方能發自肺腑地喊自己一聲林叔叔,而自己也當能問心無愧當得起這一聲稱呼。

  在今年入冬時分,太徽劍宗的祖山劍房那邊,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陳山主的親筆請帖,邀請宗主劉景龍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葉洲參加明年立春的下宗慶典。

  說是舉辦慶典之前的冬末時節,那條風鳶渡船會跨洲北遊至濟瀆,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勞煩劉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游,就不用開銷那筆乘船跨洲的冤枉錢了。順便在信上提醒劉景龍一事,若是願意,大可以攜手水經山仙子盧穗,聯袂南游仙都山。

  劉景龍帶著那份請帖,御劍來到翩然峰。

  白首試探性問道:「姓劉的,咱們能不去嗎?」

  白首剛剛從雲雁國遊歷歸來,帶著幾位別峰的晚輩劍修,六位年紀都不大的劍修,在雲雁國和周邊山河歷練一番。

  畢竟如今的白首,無論是譜牒身份還是劍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師門長輩和護道人了。

  等到一撥年輕劍修安然返山,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對這位翩然峰的年輕金丹峰主,評價不低,心思縝密,做事周全,江湖經驗老道。

  在那雲雁國,白首沒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壯直接碰面,這位鎖雲宗養雲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實得很,轉性了,都快成了個大善人,並且約束徒子徒孫們不許肆意妄為,不然崔公壯就要親自清理門戶,使得門派的江湖名聲暴漲幾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曾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聽到這麼個天大噩耗和喜訊,一時間悲喜皆有。

  自家陳兄弟的落魄山晉升宗門沒多久,便馬不停蹄,又去最南邊的桐葉洲撈了個下宗,當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問題在於,白首如今別說面對面見著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來翩然峰做客,結果禍從天降,挨了對方一拳,當場打擺子。

  再上次,還是在自家地盤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過,一拳之後,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傳,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樁。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過三!

  如果說真的可以吃一塹長一智,那麼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聰明絕頂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還找過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門老神仙,幫忙算一算,自己與那傢伙是不是八字相克。

  老神仙當時拿著兩人生辰八字,一頭霧水,只說沒啥啊,誰都不克誰,最後不忘為劉宗主的開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說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劉景龍也懶得提醒白首,按照陳平安的說法,裴錢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連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錢後來自己取的。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可以跟劉景龍說,劉景龍卻不宜與白首泄露秘密。

  劉景龍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不比一個門派的金丹開峰儀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場下宗慶典,都能算是千年難遇的盛舉。

  按照山上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不是那種結下死仇的敵對門派,一洲境內,哪怕人不到場,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賀禮。

  畢竟一洲境內,憑空多出個宗字頭仙家,怎麼都是給一洲修士長臉的事情。

  一洲武運多寡,很直白,可以看那止境武夫的數量就行了,與此同理,一洲底蘊之深淺,往往就看宗字頭門派的數量。

  所以就像骸骨灘的披麻宗,當年北俱蘆洲再不待見這個外來戶,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穩腳跟了,正式舉辦慶典,絕大多數仙家勢力,還是要捏著鼻子,送去一份禮物,只是賀禮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幾顆雪花錢。

  那條規矩,一樣遵守,禮輕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錢少,就是他們不大氣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破例露面現身,大駕光臨木衣山,參加慶典不說,老真人還難得送出一件法寶品秩的重禮。

  一些個「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識趣補上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

  以兩袖清風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錢了,旁人沒理由不破費不送禮。

  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猶不死心,道:「禮物送到就行了,陳平安肯定不會介意的,實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頭你見著了陳平安,就說我近期要閉關。」

  劉景龍笑道:「你只要不主動招惹裴錢,心虛什麼,她又不會無緣無故跟你切磋拳腳功夫。」

  見白首還是猶豫,劉景龍也不願讓這個弟子為難,善解人意道:「實在不願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練劍便是,陳平安那邊,我來幫忙解釋。」

  在請帖之外,陳平安還有一封密信寄給劉景龍,在信上說那大驪京城,有個名叫韓晝錦的女子陣師,她家鄉是神誥宗的清潭福地,是大驪如今地支一脈修士成員,還有個隱蔽身份,是大驪紫照晏家的客卿,韓晝錦擁有一份仙府遺址的福緣,來歷不小,而且她符籙造詣頗為不俗,故而讓劉景龍在南游途中,順道在大驪京城停留片刻,幫忙給韓晝錦指點些陣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還沒去過桐葉洲。」

  劉景龍笑著點頭,「祖師堂那邊,暗示我一事,是想要問你這位峰主,打算什麼時候收徒,好為這翩然峰開枝散葉。」

  其實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更大的暗示,還是詢問宗主有無心儀的道侶人選。

  白首楞了半天,只覺得聽了個天大笑話,呲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雖說跟隨姓劉的上山也有些年頭了,可是白首總有一種我才剛剛開始練劍、隨時會被某人問拳倒地不起的感覺,故而完全沒有一種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傳的覺悟。

  事實上,每一位山上的開峰地仙,本身就相當於為祖師堂開闢出一條嶄新的法統道脈了。

  白首擺手道:「別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沒有收取弟子,鬧了笑話,不過是被劉景龍一人看笑話,若是收了徒弟,師道尊嚴還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夠,尚無一場問劍勝績,難不成隔三岔五就讓門內弟子高呼一句「師父被人打得昏迷過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師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問道:「鎖雲宗那邊咋樣了?」

  劉景龍說道:「養雲峰很快就會主動與我們締結盟約。」

  如今與太徽劍宗結盟的山上勢力,多達十數個,除了一洲東南地界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還有西海岸那邊雷神宅在內的幾個老字號仙府,其中那個嬰兒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挨了一記沒頭沒腦的悶棍,竟然連山門口那塊金字匾額,都給扣掉了「神宅」二字,最後將那倆好像腦子被門板夾過的外鄉蟊賊給抓了又放了。

  劉景龍和太徽劍宗,當然沒有什麼當那山上盟主號令群雄的想法,這種相對鬆散的盟約,更多是方便相互間的商貿往來,只能說是類似山下的姻親關係。

  白首笑道:「那咱們太徽劍宗豈不是又多了個馬前卒?」

  劉景龍微微皺眉。

  白首立即舉起雙手,主動承認錯誤,「就當我放了個屁!」

  劉景龍輕聲提醒道:「需知我們劍修的言語過失,無異於一場人心上的問劍。」

  無論是修士還是俗子,每個人的心湖當中,在那水底都會有一顆顆沉甸甸的石頭,而每一塊石頭,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衆多旁人一句輕描淡寫的無心之語。

  白首嗯了一聲,「以後會注意的。」

  年輕劍修咧嘴一笑,「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語,也沒啥說話的機會,至於到了山外,我都不怎麼說話的。」

  其實在劉景龍看來,天底下最為玄妙的陣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經在寶瓶洲北部上方空懸多年的驪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認有兩種,一種是三教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和寺廟,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讓元嬰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塹,成為玉璞境修士,聖人坐鎮其中,能夠同時讓小天地變成一種靈氣稀薄的無法之地,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外來修士,由於無法調動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故而每一次術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寶,都會消耗自身靈氣,威力越大,就像開了個口子,而這份靈氣流逝,又會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種「貢品供奉」,敵對雙方,此消彼長,除非境界懸殊,不然勝負無懸念。此外就是大修士憑藉陣法構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早年那座驪珠洞天,不但兩者兼顧,涉足其中的外鄉修士,還要遵循某種更為玄妙的大道規矩,所以這次劉景龍打算去參加下宗典禮途中,除了去大驪京城找那韓晝錦,還要再去一趟大驪舊龍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違反大驪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準確說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關於此事,劉景龍上次就與做客自家宗門的陳平安提過一次,所以陳平安此次寄來的密信上,直白無誤告訴劉景龍,只管潛心研習陣法餘韻,因為他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了。

  劉景龍突然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

  來自金烏宮柳質清。

  白首好奇問道:「咋了?」

  「柳劍仙要約人一起問劍。」

  「問誰?!」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摸出一本黃曆,嘩啦啦翻開,「三天後,是個好日子!」

  北俱蘆洲的老黃曆,大概是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一年當中,有那麼十幾天,「宜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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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零九章 逍遙遊

  大海之上,在那劍仙聯袂拖月一事過後沒多久,一艘懸空飛掠的山岳渡船,附近還有兩條保駕護航的大驪劍舟。

  體型龐大,遮天蔽日,恰好從桂花島上空飄過。

  寶瓶洲所有能夠跨洲遠遊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廟和大驪朝廷徵用借調,屬於老龍城范氏的桂花島也不例外。

  不過在文廟議事結束沒多久,老龍城苻家便與皚皚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賃了一條新建渡船,用來維持商貿航線。

  這種事情,雖然有投機取巧的嫌疑,卻是被中土文廟允許的,不算違禁,這使得那幾座能夠獨力營造跨洲渡船的宗字頭仙家,沒少掙。

  桂花島上,一座名為圭脈小院的私宅。

  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實在是被那個仙槎給惹煩了。

  金粟忍住笑,比較辛苦。

  原來是之前在中土文廟那邊的重逢,仙槎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桂夫人看他誠心,就稍稍退讓幾分,說了句客氣話,讓他可以偶爾去桂花島坐坐。

  當時她有自己的考量,身為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從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龍門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護送這條跨洲渡船安然路過蛟龍溝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夠多加指點弟子的修行。

  但是桂夫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所謂的「偶爾」,跟仙槎認為的偶爾,根本就是兩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了一封來自年輕隱官親筆手書的道歉信。

  一開始桂夫人還覺得陳平安多慮了,現在她開始覺得陳平安要是敢來桂花島,她就敢直接趕人。

  小院敲門聲響起,不多不少,剛好敲門三下。

  桂夫人微微皺眉,有人靠近院門,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金粟就要起身開門,桂夫人擺擺手,讓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揮袖子,打開了院門。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道士,笑容燦爛,朝院內師徒二人,抬臂揮手。

  這條范家渡船,不接納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那年輕道士的道冠,是蓮花冠,就被她當成了來自神誥宗的某位遊歷道士。

  寶瓶洲只有神誥宗的道士,頭頂所戴道冠,才會既有魚尾冠,又有蓮花冠。

  可是照理說,桂花島此次循著那條歸墟通道,從蠻荒天下返回寶瓶洲,島上並無乘客,更沒有道士才對。

  桂夫人默不作聲,起身後只是道了一聲萬福。

  金粟連忙跟著師父起身。

  年輕道士趕忙彎腰還禮,起身後唏噓不已,「一別千年複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舊,令人見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輕道士大搖大擺走入院子,「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孫嘉樹能夠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寶瓶洲那座金桂觀的桂樹,被後世許多山上修士視為正統月宮種,就是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花島,在這邊借了幾枝桂,之後在寶瓶洲登岸遊歷,路過金桂觀,隨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筆,還要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閒是真的閒。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沒有想到,陸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當初真就閒出了個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實上,在那趟遊歷過程中,陸沉還見過了神誥宗當時的宗主,為當年剛剛上山修行的一個道童,指點了些道法。

  而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認出這位年輕道長的身份。

  哪怕對方挑明瞭身份,估計她也不敢信。

  年輕道士落座前,左右張望一番,笑問道:「這麼不湊巧啊,老顧沒在渡船上邊?」

  原來是那個從劍氣長城離開後的陸沉,沒有著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嚴格遵循與隱官大人的那個約定,必須走一趟寶瓶洲的雲霞山。

  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風速度之快,簡直就是……烏龜爬爬。

  桂夫人無奈道:「陸掌教何必明知故問。」

  不是正因為他不在,你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願意現身嗎?

  陸沉落座後,手指敲擊桌面,意思很明顯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聲詢問師父,要不要拿出幾壇桂花釀待客,桂夫人當然沒答應,她不願意桂花島跟這個三掌教有過多交集。

  那個仙槎,在整個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顧清崧,可不就是陸沉當年帶上桂花島的?

  「樓上看山,山頭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

  陸沉五根手指輪流敲擊石桌,自顧自說道:「十五月為天文中尤物,柳七詞為文字中尤物,桂花島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哈哈笑道:「貧道不貧誰貧,桂夫人見諒個。」

  金粟心生疑惑,師父稱呼這個道士為陸掌教?

  山上仙府,可沒有「掌教」一說,即便是開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門等,畢竟立教稱祖一事,誰能做,誰敢做?

  而山下的江湖門派,倒是不缺「教」字後綴的,卻是教主,也沒什麼掌教說法。

  除非是那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當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傳,才有資格被尊稱為「某掌教」。

  難道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是那……陸沉?

  怎麼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豈會敲了門,進了院子,和和氣氣坐在這邊不說,還會厚著臉皮與師父要酒喝。

  對金粟來說,這輩子唯一一次,勉强與陸沉沾邊的事情,還是當年陳平安在蛟龍溝一役中,曾經親手畫出一道驚世駭俗的符籙,「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抬頭望天,沒來由感嘆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飾美若天神,一語極盡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陸沉直楞楞看著桂夫人,驀然而笑,「開個玩笑,當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當真的玩笑何必說出口。」

  陸沉小雞啄米,點頭稱是,在桂夫人這邊吃了掛落,便轉頭望向那個狐疑不定的金粟,撫掌贊嘆道:「好名字,金粟生,倉府實,則城高國强。老龍城真是沾了孫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說道:「陸真人,我父親姓金,所以師父幫我取這個名字,只是桂花的一種別稱,與那木犀、廣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陸沉一臉求知若渴的誠摯表情,問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為桂花色黃如金,花小如粟,便有此別名了。」

  陸沉再次撫掌贊嘆道:「學到了,學到了,天下學問無涯,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桂夫人實在受不了這個陸掌教的胡說八道,直接與弟子說道:「這個陸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陸沉。他豈會不知『金粟』是桂花別名。」

  金粟大驚失色,趕緊起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桂花島金粟,見過陸掌教。」

  陸沉翻了個白眼。

  這就無趣了。

  讀未見之書,如遇良友。見已讀之書,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舉,大煞風景,就像幫著金粟姑娘,將剛開始翻閱的一本才子佳人書,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那千篇一律的花好月圓人長壽。

  陸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後這個看人下菜碟的脾氣,得改改,不然只會讓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許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當然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嘛,自然是師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術法傳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說世情皆如此,我不過是隨波逐流,便一定對嗎?一定好嗎?貧道看來卻是未必。」

  「只是話說回來,此間真正得失,誰又敢蓋棺定論。就不能是金粟與天下人都對了,唯獨是貧道錯了?」

  陸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閃而逝,就此離開桂花島。

  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質的道書,泛著紫青道氣。

  一步縮地跨海,陸沉驟然間停步,一個踉蹌前衝,差點摔了個狗吃屎,抬手扶了扶頭頂道冠,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瞥了眼腳下山河,「差點走錯門。」

  原來文廟那邊,只給了陸掌教登陸兩個大洲的份額,然後就要將白玉京三掌教禮送出境了。

  不過等到陸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沒有類似約束,畢竟送出了一座瑤光福地,是有那實打實功勞傍身的人了。

  陸沉站在雲海之上,腳下就是海陸接壤處,打了一套天橋把式的拳路,兩隻劈裡啪啦作響的道袍袖子,勉强能算是那行雲流水,驀然一個金雞獨立,雙指掐訣,滿口胡謅了一通咒語道訣,轉瞬間就來到了寶瓶洲的老龍城上空,可惜那片當年親手造就出來的雲海已經沒了,一個側身的淩空翻滾,雙腳落定時,陸沉已經便來到了雲霞山地界,彎曲手指,輕輕一敲頭頂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陸沉既沒有去找那雲霞山的當代女子祖師,也沒有去綠檜峰找蔡金簡,買賣一事,又不著急。

  陸沉掃了一眼風景秀麗的雲霞群峰,最終視線落在了耕雲峰那邊,大片雲海中,一座山頭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島,有個身穿那件老舊「彩鸞」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欄桿上獨自飲酒,視線呆呆望向某處,久久不能轉移,光棍漢喝悶酒,喝來喝去,還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語。

  黃鐘侯皺了皺眉頭,又來了個不好好按規矩走山門的訪客?

  真當雲霞山是個誰都能來、誰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個自稱落魄山陳平安的青衫客,這次換成了個不知根腳的道士。

  原來在黃鐘侯視野中,有個看不出道脈法統的年輕道士,在那雲海之上,遠遠繞過耕雲峰,一掠遠去,也不是那種筆直一線的御風,而是大步前行、雙袖晃蕩的那種,只不過御風同時,不忘左右打量幾眼,便顯得賊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黃鐘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壺,施展一門耕雲峰獨門秘術遁法,身形瞬間如雲霧沒入白色雲海中,悄悄尾隨而去。

  只聽那年輕容貌的外鄉道士,念念有詞,什麼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什麼煙霞萬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風快,無限雲水好生涯。

  然後只見那道士到了一處名為扶鬢峰的山頭,開始從半山腰處攀援崖壁而上,身輕舉形,倒是有幾分飄然道氣,身姿矯健若山中猿猴。黃鐘侯始終隱匿身形,要看看這個鬼祟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年輕道士似乎是個天生的話癆,在這四下無人處,也喜歡自言自語,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塊大餅,伸手接住,大口嚼起來,含糊不清道:「雲間縹緲起數峰,青山疊翠天女髻,蔥蔥郁鬱氣佳哉。好詩好詩,趁著詩興大發,才情如泉湧,勢不可擋,再來再來,曾與仙君語,吾山古靈壤,高過須彌山,洞府自懸日與月,萬里雲水洗眼眸,獨攀幽險不用扶,敢問諸位客官,緣何如此,聽我一聲驚堂木,原來是身佩五岳真形圖。」

  聽得暗處的黃鐘侯一陣頭疼。

  一直並無雲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鬢峰,是一處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師堂嫡傳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歷史淵源,只知道地仙揀選山頭作為開峰道場,此峰永遠不在挑選之列。

  而導致雲霞山現在尷尬局面的癥結所在,恰好就出在這座山峰。

  傳聞雲霞山的開山祖師,當年在寶瓶洲開山立派之前,曾尋得遠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鬢峰秘境仙府之內,有那銀房石室並白芝紫泉,是雲霞山靈氣之本所在。

  臨近山頂,有一處古老仙府遺址,設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門口又有兩圓石,天然石鼓狀,修士扣之則鳴,分別榜書篆刻有「神鉦」、「雲根」。

  黃鐘侯心生警惕,因為那個道士好巧不巧,就來到了這邊。

  陸沉看著門口石鼓,嘆了口氣,篆刻猶新,只是那些神人舊事和仙家靈跡,都已過眼雲煙了。

  山下的辭舊迎新,是年關,山上的辭舊迎新,是心關。

  忘記是哪位大才說的了。

  大概是貧道自己吧。

  陸沉轉頭笑道:「耕雲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蹤貧道,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財?」

  黃鐘侯現出身形,道:「這位道友,不如隨我去趟雲霞祖山,見一見我的師尊?」

  雲霞山掌律韋澧,正是黃鐘侯的傳道人。

  陸沉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家雲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貧道便無故人可以敘舊了。」

  黃鐘侯一時語噎。

  雲霞老仙,正是雲霞山的開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數位嫡傳弟子,通過各自的開枝散葉,才有了如今寶瓶洲雲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而雲霞山之所以仙法親近佛法,這其中又牽扯到一個歷史久遠的內幕,因為都說那位雲霞老祖師,其實出身中土玄空寺,不過卻不是僧人,而是某種神異。

  陸沉作虛握手杖狀輕輕戳地,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黃鐘侯不明白這個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確有此事。

  陸沉嘖嘖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糊塗模樣,不似作僞。看來是貧道的那位雲霞老友,當年不好意思與幾位嫡傳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腳,其實這有什麼難以啓齒的,應該在你們雲霞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序文當中,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一筆才對。」

  在雲霞老祖尚未離開玄空寺之前,陸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經與了然和尚見過一面,道法佛法,各說各話,不過用陸沉的話說,就是「道門真人不貶佛,佛家龍象也知道」,一場說法,兩杯清茶,相談盡歡。

  而雲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了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經輕輕敲過陸沉肩頭一下。

  陸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給那位「木上座」一樁開竅道緣。

  這才有了浩然天下後世「一棍打得陸沉出門去」的佛門公案。

  陸沉抬起手,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

  黃鐘侯猶豫了一下,還是丟過去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

  陸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滿臉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黃鐘侯說道:「喝過了酒,還是得勞煩真人去一趟祖師堂。」

  上次那個擅闖山門的外鄉人,後來是真去找了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才沒有對他不依不饒。

  陸沉點點頭,「如此正好,貧道真要與你那位山主師伯談點正事,有人幫忙帶路,免得貧道像個無頭蒼蠅亂撞。」

  黃鐘侯說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傷了和氣。」

  陸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門,問道:「這麼個最適合拿來當道場的風水寶地,就一直關著門,不可惜嗎?」

  黃鐘侯解釋道:「第二代祖師山主親自關上的門,臨終前還傳下一道法旨,將來我們雲霞山修士,如果始終無人躋身上五境,便不得開啓此門,不準任何人進入秘府內修行。」

  此事不算什麼師門機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雲霞山關係不對路的山上勢力,都喜歡拿此事調侃雲霞山,冷嘲熱諷,故意說那府邸之內,有什麼一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一開門就無敵一洲,不然就陰陽怪氣說其實你們雲霞山的那位開山祖師,早就是咱們寶瓶洲的飛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閉關不出呢,只要老祖願意出關,拳打腳踢神誥宗不在話下。

  陸沉聞言立即被酒嗆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個既坑師父又坑徒孫的主兒,用心倒是好的,可謂良苦,無非是希望你們這些晚輩修士,能夠再接再厲,好好修行,怎麼都該修出個玉璞,到時候一開門,占據這座府邸潛心修道,說不定便可以順勢多出個仙人。」

  黃鐘侯沉默不語。

  陸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壺,一手掐訣,「既然解鈴還須繫鈴人,那麼開門還需關門人。」

  黃鐘侯搖頭道:「那位祖師爺兵解離世後,當年確實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轉世人,可惜祖師爺始終未能開竅,修為止步於龍門境,再次兵解,之後便再無消息了。」

  陸沉點點頭,不再繼續推演那位雲霞山二代祖師爺的「來路與出路」,晃了晃手,「泥牛入海,還怎麼找。」

  修道最怕沒出路,做人最好有來路。

  一些個口口相傳的老話,能夠比老人更年長,當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積德,可以福蔭子孫。

  黃鐘侯這會兒開始有些相信眼前「年輕」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並且與雲霞山大有淵源的世外高人了。

  陸沉轉身望向耕雲峰的滔滔雲海,默默喝著酒,一肚子詩詞歌賦,實在積攢太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翻出哪幾篇哪幾句,抖摟給身邊的這位道友長長見識了。

  黃鐘侯卻誤以為這位駐顔有術返璞歸真的外鄉道長,是在傷感故地重遊的不見故人。

  陸沉隨手將那空酒壺拋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黃鐘侯也在遠眺自家耕雲峰漫過山嶺的壯麗雲海,聽到那位道長咳嗽幾聲,才發現對方保持那個抬手姿勢,黃鐘侯只得又拋去一壺春困酒,真不是遇到了個蹭酒喝的騙子?

  陸沉說道:「很多人不喝酒,只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則是因為他們喝不上酒了。」

  黃鐘侯點點頭,深以為然。

  先前那場讓半洲山河皆陸沉的慘烈戰事,讓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開始喝酒,也讓更多喜歡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陸沉跟著點點頭,晃了晃手中酒壺,果然是個不錯的酒友。

  隱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錯。

  不枉費貧道歷經千辛萬苦走一遭雲霞山。

  黃鐘侯小心醞釀措辭,問道:「真人造訪此地,是為我們雲霞山排憂解難而來?」

  陸沉點頭道:「當然,貧道一來與你們雲霞山有舊,貧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舊,二來有人請貧道出山,好幫你們雲霞山渡過難關,兩兩相加,不得不來。」

  黃鐘侯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真人為何不直接去找我們山主?」

  陸沉嗤笑一聲,「貧道這種境界高聳入雲、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豈可以常理揣度?」

  本來已經將對方當做一個遊戲人間的陸地神仙,結果被對方自己這麼一說,黃鐘侯反而有點吃不準了。

  陸沉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壺,隨便點了點身後那邊的府門,一番言語,算是為黃鐘侯泄露了天機,「這府邸,對你們雲霞山來說,其實就是座『監守自盜』的陣法,只要開了門,你們雲霞山就既解決了憂患,又能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産饋贈,年復一年的氣運積累,這一開門,黃鐘侯,你自己想像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氣運?雲霞山接下來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陣,好好兜住這份如洪水決堤的沛然靈氣,不然被靈氣潮水瞬間拍暈十多峰修士,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了。」

  黃鐘侯一臉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當真是這麼的……簡單?!

  根據自家祖師堂之前的大道推衍,想要解決這個天大的困境,無非是從三方面入手,最少兼具其二。

  首先需要一位上五境修士,這也是為何山主近些年一直在閉關,尋求打破瓶頸之法。

  二是雲霞山能夠一躍成為宗門,被文廟「封正」,就可以多出一份氣運,雖然依舊治標不治本,但是可以延緩形勢惡化。

  最後還需要一件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能夠聚攏並且穩固天地靈氣。

  人和,天時,地利,若是能夠三者兼備,當然是最好,可就目前看來,雲霞山在短期內注定一事無成。

  只說一場大戰過後,如今半仙兵都快賣出了曾經等於仙兵的天價,尤其是這類攻伐之外的「鎮山」至寶,以前相對價格偏低,如今在浩然天下反而更加珍稀可貴。

  雲霞山四處托關係,去別洲詢問此事,結果處處碰壁,幾乎都是同一個答覆,有也不賣!

  這也是雲霞山遲遲沒能出手的理由,不然砸鍋賣鐵湊錢加借錢,是可以買下一件半仙兵的。

  陸沉笑道:「某人其實早就通過那個蔡金簡,提醒過你們雲霞山的破局之法了,只是蔡金簡自己被蒙在鼓裡,估計還聽見了些暗示,她卻始終未能領會,你們這些看客同樣不明就裡,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才落了個坐擁金山銀山卻差點餓死的下場,倒不是那個人故意看你們笑話,只是你們雲霞山的道髮根本,近乎禪理,他當然也不能多此一舉,不然就是畫蛇添足,等於解扣又結扣,拖泥帶水,還債欠債的,反而不美了。」

  黃鐘侯作揖道:「懇請真人明言!」

  他仍是不相信在這扶鬢峰開個門,就能讓整個雲霞山再無後顧之憂。

  再者修士違背祖訓一事,在山上可不是什麼小事。

  陸沉哀嘆一聲,這位黃道友性情爽快,要酒就給酒,而且一給給兩壺,可惜這腦子就有點……被酒喝迷糊了。

  陸沉只得耐心解釋道:「蔡金簡早年不是福緣深厚,得了個『破而後立,有如神助』的高人讖語嗎?破的是什麼?神又是說誰?無非是個最簡單的破門而入,『猶如神助』之人,當然是驪珠洞天那位的儒家聖人齊先生了啊。之所以早年是誰說的這句讖語,不是鄒子又能是誰,謎題帶謎底一並給了,你們還要奢望鄒子按住你們的腦袋在耳邊大聲說話嗎?」

  黃鐘侯在聽那道人言語之時,始終作揖彎腰不起。

  等到那位道人不再言語,黃鐘侯這次啊直起腰,深呼吸一口氣,打定主意,回頭就去找山主說此事,山主要是不敢開門,他來!

  冥冥之中,黃鐘侯相信這位道人的此番言語,不是戲言,更不是什麼禍害雲霞山的用心險惡之舉。

  即便山主和師尊都反對,到時候黃鐘侯只管尋一個黃道吉日,沐浴更衣,再去那祖師堂敬香,立下道心誓言,與歷代祖師爺坦言此事,若是錯了,只求任何後果,讓我黃鐘侯能夠一人承擔。

  陸沉點點頭,又開始自吹自擂起來,「是個好酒鬼,難怪能夠讓貧道不記名的半個學生,想要與你再喝一場。」

  黃鐘侯笑道:「話雖如此,晚輩對真人感激不盡,只是規矩在,還是需要請真人一同去趟祖師堂。」

  陸沉嘖嘖道:「好小子,猴精猴精的,必須大道可期,貧道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一口唾沫一顆釘!」

  黃鐘侯難免有幾分愧疚,這位真人如此坦誠相待,自己卻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讓山主親自勘驗對方身份,求個所謂的萬無一失。

  陸沉想要撫鬚而笑,哦,才記得自己年紀輕,並無鬍鬚這玩意兒,終究不像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麼老態龍鍾,便揉了揉下巴,「貧道是那真人君子嘛,真人小心,君子大度。」

  黃鐘侯無言以對。

  陸沉輕輕跺腳,呵呵一笑,「不要覺得構建一座阻攔靈氣洶湧外瀉的護山大陣,是什麼輕巧事,一旦扶鬢峰打開府門,聲勢不小,浩浩蕩蕩,相當於一位大劍仙的胡亂問劍雲霞山,一著不慎,整個扶鬢峰都要當場碎開,可就等於第二場問劍了,亂石飛濺,飛劍如雨,其餘雲霞山十五峰,最後能留下幾座適宜修行的山頭,容貧道掐指一算,嗯,還不錯,能剩下大半。就是此處洞府內積攢多年的靈氣,十之七八,就要為他人作嫁衣裳了,估摸著幾年之內,你們雲霞山方圓萬里之內,大大小小的鄰近仙家山頭,還有旁邊那個一枕黃粱的黃粱國,都要誠心誠意給你們送些類似『大公無私』的金字匾額,聊表謝意。」

  黃鐘侯聽聞此事,反而鬆了口氣,不然就像一場黃粱美夢,讓他不敢相信是真。

  「那麼問題來了,此事何解?」

  陸沉自問自答,丟出手中那只空酒壺,再重重一跺腳,「就在你黃鐘侯的兩壺酒中。」

  要是黃鐘侯只送一壺酒,雲霞山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被拋向空中的酒壺,與那早已墜地的酒壺,一懸天一在地,隨著陸沉一跺腳,剎那之間,雲霞山地界,風卷雲湧,只見那兩隻酒壺驀然大如山岳,好似壺中有乾坤,各有一份道氣跌宕湧現而出,最終凝聚出一幅陰陽魚圖案,緩緩盤旋,剛好籠罩住整座雲霞山,陣圖再一個墜地,如一幅水墨長卷鋪展在大地之上,繼而消失無蹤。

  這份氣吞山河的天地異象,轉瞬即逝。

  一座雲霞山,除了黃鐘侯親眼目睹這份壯闊景象之外,能夠察覺到異樣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綠檜峰蔡金簡,一個呆呆看天的年幼孩童,且這兩人,都不靠境界靠道緣。

  陸沉指向一處,與黃鐘侯笑道:「那個孩子,資質不錯,搶也要搶到耕雲峰,將來可堪大用,你們雲霞山的下下任山主人選就有了。」

  至於下任山主,當然是眼前這個耕雲峰金丹修士了。

  陸沉挪了幾步,拍了拍黃鐘侯的肩膀,微笑道:「能夠不理會某人的主動勸酒,再當面威脅某人喝一壺吐兩壺的人,不多的。至多再過一百年,你就可以到處與人吹噓此事了。」

  不等黃鐘侯回過神,那位道人已經不見人影。

  黃鐘侯悵然若失,竟然還不知道這位真人的名諱道號。

  心湖當中,響起那位真人的的嗓音,「貧道道號『佚名』。」

  黃鐘侯倍感無奈,事後如何在祖師堂那邊解釋此事,為自家雲霞山幫忙渡過此劫的恩人,是個道號「佚名」的外鄉道士?

  神誥宗地界,道觀如林,而作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觀內,正在舉辦一場十年一次的授籙典禮,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門儀軌,如今就要多出了兩個「外人」,一個是專程趕來神誥宗的大驪陪都禮部官員,一個是大驪京城崇虛局轄下的一位道錄,要負責將這些獲得度牒的授籙道士,全部記錄在冊。

  陸沉對此倒是沒什麼異議,往大了說,無非是個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已,王律治人。

  往高了深了去說,國法治人於違禁犯法之後,道律則撿束人心於妄念初動之時。

  在那一座離著神誥宗祖師堂很遠的小山上,其中一處懸掛「秋毫觀」匾額的不起眼小道觀內,一位老道士正帶著一幫小道童,在做那道門晚課,規規矩矩,背誦一部道門經典,年紀大的死記,年紀小的硬背,看得門口探頭探腦的陸沉哀嘆不已,走了走了,聽得糟心,雙手負後,搖頭晃腦走在道觀內,瞧見個小道童,一邊掃地一邊背書,背得不順暢,總是背錯,就像自己在翻書,背錯了,就得一整頁重頭再來背過,陸沉也不打攪小道童的「獨門清修」,就走到那一棵樹下,輕輕搖晃起來。

  小道童好不容易掃完一地落葉,在仙山上邊當道士,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樹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葉斷斷續續,就沒個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個道觀,打掃起來,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後,就可以偷懶了。結果等到小道童回頭一瞧,好傢伙,哪來的壞蛋,在那兒吃飽了撐著晃了一地的落葉,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掃帚就衝過去,等到那個年輕道士一回頭,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便順勢掃帚落地,裝模作樣清掃地面起來。

  陸沉笑問道:「小傢伙,可曾傳度授籙?如今可是籙生了,幾次加籙了?」

  小道童呵了一聲,又不是那種所謂的家傳、私籙,有錢就給的,何況自己也沒錢啊。

  有錢能在這兒掃地?道觀裡邊的幾個同齡人師兄,可不就是家裡有錢,在師父那邊就得到了額外觀照,就從沒洗過茅厠和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糞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陸沉坐在欄桿上,身後就是一座養了些鯉魚的小池塘,雙臂環胸道:「道在屎溺,挺好啊。」

  小道童被說中了傷心事,抬頭一瞪眼,見那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臭道士,正抬著條骼膊,一次次彎曲起來,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提醒」,只得低下頭去,悶悶掃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顧自說道:「貧道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種樹、伐樹再種樹辛苦攢下來的家當,自然身手了得,尋常幾個壯漢根本近不了貧道的身。」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祖師爺說得才好才對,你說就是說了個屁。」

  陸沉笑問道:「這是為何,不都是同樣一句話同一個道理嗎?」

  小道童加重力道,掃得落葉四處亂飛,「能一樣嘛,當然不一樣。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會說。」

  陸沉問道:「是類似那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小道童抬起頭,「啥玩意兒?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邊說的?」

  陸沉笑道:「是個佛門高僧說的。」

  其實陸沉已經知曉道童的那份「胡思亂想」,心中答案,頗有意思,確實只是因為小道童說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懂得還不少。」

  低頭看著滿地落葉,小道童同時在心中腹誹一句,就是不當個人。

  陸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道童無精打采,低頭掃落葉入簸箕,小聲道:「道長喊我阿酉好了,是那個酉時的酉。」

  只是小道童沒有說,這是師父幫忙取的名字。跟一個外人,犯不著說這個。

  陸沉笑道:「以後授籙了,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掃帚,指了指祖師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掃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師父瞧見,就慘嘍,罰抄經能抄到大半夜,踩了踩簸箕裡邊的落葉,踩得稍稍結實幾分,便繼續掃落葉,小道童隨口說道:「咱們道觀窮,以後等我有錢了,就幫著祖師殿裡的那尊神像鍍金,算是穿件嶄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層金粉,很可以了。」

  陸沉咦了一聲,「阿酉你如此誠心,你家祖師爺還不得趕緊顯靈,才對得起你的這份赤子之心?擱我是你家祖師爺,肯定立馬現身,與你好好聊上幾句。」

  小道童惱火得不行,提起掃帚指向那個說話沒個規矩的陌生道士,氣呼呼道:「忍你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我就喊師兄過來揍你!」

  小道童趕緊補了一句,「師兄們!」

  陸沉樂得不行,雙手撐住欄桿,搖晃雙腿,後腳跟輕磕欄桿,一臉好奇問道:「奇了怪哉,為何你們神誥宗這麼大的山頭,那麼多的道觀,就數你們這些個祖師殿杵著那麼個木頭人的道觀,最窮呢?」

  小道童怒道:「關你屁事。」

  其實這個問題,別說是自己,就是師兄師弟,還有師伯師叔們都很好奇。只聽師父說起過,一宗道士分兩脈,戴不同道冠,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不常見的。

  比如小道童以後如果真的成為籙生了,頭戴道冠,就是一頂蓮花冠。與神誥宗天君宗主的道冠,就不一樣。

  陸沉笑道:「我倒是知道緣由,是因為祁天君當年受了你們祖師爺的一份傳道之恩,當上宗主那會兒,一開始呢,是想著兩脈道士,一碗水端平,後來發現這麼做不行,隱患重重,反而導致你們這一脈的山中道觀,越來越少,再後來,祁天君就只得稍稍換了個法子,只能是暗中救濟你們這一脈的香火,結果發現還是不行,導致整個寶瓶洲,都未能如他所願,好歹有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在山外開宗立派,直到很後來,才想勉强明白了一個理,何謂道法自然,原來是他好心辦錯事了,這才終於有了個北俱蘆洲的清涼宗。」

  陸沉指了指那棵大樹,「萬物如草木,有榮枯生死。天地所以能長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小道童聽得迷糊,也就不搭話了,免得露怯。

  他突然問道:「你既然是道士,怎麼不自稱『貧道』?」

  陸沉笑道:「貧道不貧,賊有錢啊。」

  小道童便有些羨慕。身上沒點盤纏,也無法出遠門雲遊四方不是。

  陸沉擺擺手,「你想岔了,我在說自己是修道之人,恰好萬物芻狗,道在天下。」

  陸沉抬高手掌,緩緩往下,重複最後四個字,只是有個微妙的停頓間隔,「道在天,下。」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講你的,我掃我的。

  陸沉問道:「先前我說草木有生死,你身邊那棵大樹猶活,誰都知道,那麼阿酉,我就要問你了,你覺得你腳邊簸箕裡邊的落葉呢?你想一想,是生是死?」

  小道童搖搖頭。

  陸沉抬起雙手,抱住後腦勺,「阿酉啊,可不是自誇,我這輩子,最凶險的一次與人論道,嘖嘖,真是凶險,差點就當不成道士了。」

  小道童抬起頭,嘿嘿一笑。

  被人打了唄。

  陸沉一本正經道:「阿酉,你又想岔了,我是跟一個年紀很大、輩分很高的『道士』問道一場,你猜怎麼著?」

  其實人間最早的道士一說,是說那僧人。

  小道童懷抱掃帚,眨了眨眼睛。

  陸沉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腦袋後仰三下,輕聲道:「就不說這魚池了,他觀一鉢水,八萬八千蟲。我與那道士,一起在人間遊歷了數年之久,期間看遍了大小、多寡、長短、前後與生死,可我依舊不服氣,那人便帶我去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世界,世界之廣袤深邃,簡直就是無宇無宙,擁有不計其數的小千世界,生靈之衆多,當真如那恒河之沙,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歷經千辛萬苦,耗費無量光陰,修道有成,若是擱在此地,我就是在那方天地,只是一個唏噓,就能讓千萬星辰灰飛煙滅,一抬手,就能讓成百上千的……飛升境修士悉數身死道消,最終我開始遠遊,去過一個個所謂的小千世界,見到了無數古怪生靈,又不知過去幾個千百年,我開始選擇沉睡酣眠,又不知幾個千萬年,當我醒來,看似亙古不變的星辰都已經不見,最後的某一天,突然天開一線,我便循著那條道路,好像裹挾了半個世界的無窮盡道氣、術法、神通,一撞而去,終於得以離開那個地方,結果……」

  小道童當時聽說書先生說故事呢,趕緊追問道:「結果如何了?」

  陸沉笑嘻嘻道:「預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小道童嘆了口氣,懂了,「就當我欠你三文錢,行不行?」

  陸沉這才抬起骼膊,笑問道:「阿酉,咱們要是被蚊子叮咬出一個包,是不是喜歡拿指甲這麼一劃?」

  小道童抬起一根手指,像是打了個叉,笑道:「我喜歡劃兩下。」

  陸沉笑著點頭,指了指自己,「那個我,就是骼膊上被蚊子咬出來的那塊紅腫,被人隨便一手指頭給按死了。」

  小道童張大嘴巴,最終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故事!」

  果真值那三文錢!

  陸沉微笑道:「所以我才始終無法破境,師父最憊懶了,又不願意為我解惑,我這個當弟子的還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某個答案嘍。」

  小道童懷捧掃帚,久久無言,只覺得道長說的這個故事不算太精彩,都沒有書生狐魅、也沒有真人登壇做法劾治邪祟呢,就是有點古怪,聽得還不錯,也不太捨得說給師兄師弟們聽,畢竟花了自己三文錢呢,小道童最後忍不住感慨道:「道長是從哪裡來的?」

  陸沉笑著招手道:「實不相瞞,我看手相是一絕,阿酉,來,攤開手,幫你看看運程。」

  小道童立即警惕起來,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歸根結底,還是要坑我錢?

  陸沉埋怨道:「不收錢!」

  小道童問道:「是不是被你看出了不好的手相,就要額外收錢了,才好破財消災?」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自家道脈,怎麼出了這麼個奇才。以後是跟著自己一起擺算命攤的一塊好材料啊。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神色黯然,抿了抿嘴,放下掃帚,與那個道長告辭一聲,打了個道門稽首,然後彎腰,雙手提起那只簸箕去遠處倒掉落葉。

  陸沉嘆了口氣。

  孩子原本是想問一問自己的姓氏,只不過話到嘴邊,臨了還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等到孩子倒掉一簸箕的落葉,轉頭望去,那個坐在欄桿上的年輕道長,已經不見了。

  陸沉已經偷摸到了那座道觀大殿門檻,朝那道袍寒酸領頭背書的老觀主招手又招手,老道人第一次瞧見,微笑搖頭,繼續背書,第二次瞧見那生面孔的年輕道士依舊在門檻那邊使勁招手,老道人便微微皺眉,眼神示意自己暫時不得閒,等到第三次瞧見了,身為一觀之主的老道人便氣得站起身,大步走向門口那邊,正要訓斥一句,不曾想對手一手摸袖子,一手抓住自己的手,輕輕一拍。

  老觀主不用低頭,掂量一番,唉,是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罷了罷了,就是輕了些。

  那個年輕道士又摸出一把「銅錢」,繼續往老觀主手上拍去,後者稍稍低頭,視線低斂,眼睛一亮,嗯?

  竟然是三顆山上的雪花錢?!

  老觀主等了片刻,見對方不再摸袖子,便輕輕攥拳,手腕一擰,放入袖中,都不用對話言語,拉著對方往遠處走,直接問道:「道友怎麼知道貧道這『秋毫觀』,還有個私籙名額?這裡邊的規矩,道友可懂?」

  言下之意,這道觀私籙畢竟不比宗門官籙,如今大驪朝廷管得嚴,得了一份私家授籙,將來擺擺路邊攤子還可以,難登大雅之堂,簡而言之,騙那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的銀子,難了。

  那年輕道士會心一笑,「不懂能來?我就是拿來跟些不懂行的顯擺顯擺。」

  老觀主哀嘆一聲,伸出雙指輕輕拈動,「道友懂規矩卻不懂行情啊,得加錢。」

  老觀主再壓低嗓音道:「說好了,不退錢!」

  陸沉笑道:「加錢就算了,我只是給那個阿酉鋪路來了。」

  老道人楞了楞,「你是阿酉那個失散多年的爹?」

  陸沉嘿嘿笑道:「觀主你猜。」

  老道人不願放過這個冤大頭,繼續勸說道:「道友你懂的,貧道這道觀是小,可是每十年的一個籙生名額,是絕跑不掉的,這可是咱們祁天君早早訂立的規矩,阿酉畢竟年紀還小,觀裡邊師叔師兄一大把呢,猴年馬月才能輪到他?宗門祖師堂那邊,考核嚴格吶,也不是誰去了就一定能授籙的,一旦推薦了人又未能通過授籙,下個十年就要丟了名額,但是在這秋毫觀裡邊嘛,都是自家人,修道之士,不看心性優劣看啥,老祖宗訂下了條規矩,『若是有人功德超群,道行高超者亦可破格升籙』,真要說起來,咱們秋毫觀是可以自己授籙的,不比那宗門祖師堂金貴是真,可籙生身份也是真嘛,到時候頭戴蓮花冠,咋個就不是道士真人了?這些又不是貧道一張嘴胡亂瞎謅出來的,道友你說呢?」

  老觀主見那年輕道人點頭嗯嗯嗯,可就是不掏錢。急啊。

  陸沉看著這個道袍清洗得泛白的老觀主,再看著他那滿門心思想著給祖師爺好好鍍上一層金、整個祖師殿都要重新翻修、怎麼風光怎麼來、回頭好與相鄰幾座道觀登門顯擺去,將來再給自家祖師爺敬香時也能腰桿挺直幾分……一連串想法,陸沉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道觀窮歸窮,門風不錯。

  陸沉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莫與我哭窮,聽得我這個祖師爺都要落淚了,回頭我就跟祁真說一聲,讓他單獨開設一場授籙儀式,給咱們阿酉一個實打實的籙生身份……」

  聽這個年輕道士說那些大逆不道的混帳話,老觀主氣得一拳就要捶在對方胸口,「住嘴!」

  陸沉挪步側身,躲過那一拳,倒不是覺得被一拳打中沒面子,實在是擔心這一拳落在實處,對老觀主不好,陸沉伸出一手,嬉皮笑臉道:「這就談崩啦?把錢還我!」

  老觀主臉色鐵青,嘆了口氣,就要去摸出那些落袋為安的錢財,嘴上說道:「道友恁小氣。」

  陸沉微笑道:「哦?」

  下一刻,老觀主使勁揉了揉眼睛。

  眼前年輕道人,頭戴一頂蓮花冠。

  而那頂蓮花冠,不管是真道士,假道士,都絕對不敢冒天下道門之大不韙,誰敢擅自仿造這頂道觀,更不敢擅自戴在頭上招搖過市。

  何況秋毫觀還是在這神誥宗地界。

  故而再下一刻,老觀主便熱淚盈眶,激動不已,踉蹌後退幾步,一個撲通跪地,就開始為自家老祖師磕頭,老道人嘴唇顫抖,楞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伏地不起,滿臉淚水,竟是一個沒忍住,便嚎啕大哭起來。

  這麼多年,從資質魯鈍的自己這個現任觀主,再一路往上推,一代代的觀主,好像修道一輩子,就只修出了個大大的窮字,日子都苦啊。

  陸沉蹲下身,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窮得都是骨頭摸不著肉了,笑著輕聲安慰道:「曉得了曉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老道人哭得實在傷心,好不容易才記起身邊蹲著的,是自家祖師爺,白玉京掌教,趕緊抹去眼淚,剛要起身,一抬頭才發現祖師爺不知何時坐在了地上,老觀主便戰戰兢兢縮了縮腦袋和肩膀,一並坐在地上。

  陸沉這才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記得等到祁真從蠻荒天下回來,你就去跟祁真說,阿酉如今是我的嫡傳弟子了,讓他自己看著辦。」

  老觀主使勁點頭,再一個眼花,便沒了自家祖師爺的蹤跡。

  陸沉跨洲遠遊,路過兩洲之間的大海,低頭看了眼。

  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遙想當年,好像曾經親耳聽過一場問答。

  先生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學生答,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陸沉抬頭看了眼天幕,驟然間加快御風身形,一個停步,再落下身影,直下看山河。

  來到了那座披麻宗木衣山祖師堂外,陸沉只是稍稍變了些容貌。

  很快就有幾位祖師趕來此地,韋雨松大為意外,輕聲問道:「不知真人駕臨……」

  陸沉咳嗽一聲,開門見山道:「當年貧道給出的那件賀禮法寶?」

  幾位老祖師面面相覷,韋雨松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怒道:「砍他!」

  他娘的,竟敢假裝火龍真人來木衣山裝神弄鬼?!

  那件法寶,宗門慶典一結束,上任宗主私底下早就歸還給了火龍真人不說,聽竺泉說過大致過程,她爹,也就是上任宗主還與那位老真人,雙方你推我讓,很是客氣了一番,老真人這才撫鬚而笑,一個必須給,一個堅決不能收,一個鐵了心,一個就說不像話,大概就是那麼個前輩慈祥、晚輩懂禮數的畫面了,最後老真人實在是推脫不過,拍了拍自家宗主的肩膀,眼神欣慰,差不多與道賀宗門可以算是三七分賬的老真人,說了句不知該當真還是場面話的言語,大致意思是老真人保證以後幾百年內,每年當中的那十幾天,別處地方不去管,反正一洲劍修都不宜來此問劍。

  簡單來說,約莫就是一句「道上我熟,你們木衣山祖師堂,我罩了」?

  陸沉溜之大吉,不愧是火龍真人。

  一步縮地,直接來到自家道脈的清涼宗。

  可惜那個嫡傳弟子,如今並不在山中。

  一座閣樓,白牆琉璃瓦,檐下四角皆懸鈴鐺。

  此外山中都是些茅屋,就算是修士府邸了。

  對於一座宗字頭仙家來說,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府邸氣象,確實有點寒酸得過分了。

  幸好賀小涼手上還有個小洞天。

  不然自己這個當師父和祖師的,是得掬一把辛酸淚。

  其實陳平安在仙簪城那邊得手的拂塵,最最適合自己這位女弟子了。

  翩翩佳人,山中幽居,手捧拂塵,相得益彰。

  只是陸沉敢開口討要,即便得手,卻也不敢真的送人。到時候肯定會被陳平安追著砍,估計都沒半點商量的餘地。

  眼前亮起一道劍光,意圖不在傷人,警告意味更濃。

  陸沉一個踉蹌,駡駡咧咧,「好徒孫,膽敢欺師滅祖!」

  那女修匆匆收起飛劍,那人一個搖晃,差點就要自己一頭撞上她的飛劍,如果不是收劍快,就要害得她從嚇人變成殺人了。

  女子沉聲道:「道友擅闖清涼宗,不知道後果嗎?」

  只見那年輕道士一拍腦袋,出現一頂尋常樣式的蓮花道冠,急匆匆道:「自家人,是自家人!」

  女子楞了楞,「道友是?」

  陸沉卻答非所問,笑道:「看來咱們的賀宗主,對你最器重最心疼啊。」

  這位年輕女冠,道號甘吉。剛好是柑桔的一半?

  她翻了個白眼。

  說反話是吧?喜歡戳心窩子是吧?

  師父最偏心了,自己最不受待見。

  兩位師姐,當年拜入師父門下的見面禮,分別是一頭七彩麋鹿和一件咫尺物,到了自己這邊,好了,就是幾個橘子,真是山下市井最常見的那種橘子……

  她一開始還覺得師父是不是另有深意,其實是什麼靈丹妙藥,等到她細嚼慢咽,吃完了,真就沒啥玄機了,唯一不同尋常的待遇,就是師父每次出門下山遊歷,回山之時,都會給她帶幾顆橘子。

  陸沉轉頭望向一處,笑道:「天大福緣,連我這個給他當師弟的,都要羨慕。」

  師尊如今不在山上,去流霞洲遠遊了,她便先以心聲通知同門速速趕來此地,再順著那個年輕道士的視線,甘吉看到了遠處的柵欄,曾經有個李先生,被師父親自邀請到山中,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而且李先生當年在下山前,親手種下了些花草,有爬山虎,牽牛花,還有一隻小水缸裡的碗蓮,說來奇怪,明明是尋常碗蓮,並非仙家花卉,可是每逢花開時節,便會在那小小水缸內,綠水春波,立葉出水,開出三百重艶。

  陸沉一屁股坐在廊道中,伸出手指,輕輕晃動,鈴鐺便隨之搖晃起來,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一種愛魚心不同,有人喜歡釣魚吃魚,有人只喜歡養魚餵魚。

  除了女冠甘吉,所有留在山中的宗主嫡傳,都已經趕來此地。

  陸沉單手托腮,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聽說北邊那個大劍仙白裳,曾經對賀小涼撂過一句豪言壯語?」

  好像是說賀小涼就別奢望這輩子能夠在北俱蘆洲躋身飛升境了。

  陸沉剛要站起身,就在此刻,依稀見到柵欄那邊,師兄好像在多年之前,就站在那裡,朝自己這邊微笑搖頭,而且明明白白在說一句,回了白玉京,小心將來的某場問劍,一定要護住你師兄余鬥和一座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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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6:0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

  落魄山,山門口。

  陳靈均四處張望,趁著無外人,偷偷摸出一壺酒,手腕一擰轉,便多出兩隻疊好的酒碗,拋給桌對面一位新任看門人。

  一個青衣小童,跟個年輕道士,相對而坐。

  一個腳踩長凳,一個脫了靴子,盤腿而坐。

  陳靈均身體前傾,伸長骼膊,與那年輕道士磕碰一下,後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虛服虛服。」

  陳靈均問道:「仙尉老弟,不會覺得在這邊看門丟面子吧?要是不樂意,說一嘴,我把你調回騎龍巷就是了,反正老廚子那邊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話的小事。」

  「說啥傻話,趕緊的,自罰一碗。」

  仙尉抬了抬下巴,「我這個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還不瞭解?嘴上藏不住話,心裡藏不住事,就是一個心直口快,做人絕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歡待在這邊,早就捲鋪蓋回騎龍巷了。」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仙尉算是從騎龍巷草頭鋪子雜役子弟,破格升遷為落魄山外門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麼一步登天,也差不太遠了。

  聽說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門人,是個叫鄭大風的傢伙,之後陳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盧白象嫡傳弟子元來,還有貴為落魄山右護法的周大人,都曾在這邊當過差,要不是右護法出遠門了,這等好事,根本輪不到仙尉。

  如今這份重擔,就落在了仙尉的肩頭上,當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薦的結果了。

  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沒了賈老哥坐鎮,就真心沒啥意思了,來這邊,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實一開始,仙尉也覺得悶,只是一個不小心,仙尉就在鄭大風的宅子裡邊,發現了一座寶山!好個學海無涯。

  如今別說是什麼雨雪天氣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這山門口紋絲不動。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創建下宗那麼大事兒,山主都不喊你過去?」

  只是不等陳靈均找理由,仙尉就自問自答起來,「是了是了,咱們上宗這邊總得有個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這麼大一份家業,遭賊就不妥了。算我說錯話,自罰一碗便是。」

  陳靈均放聲大笑,高高舉起酒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有咱們倆看大門,老爺只管放一百個心。」

  一個粉裙女童,默默站在臺階那邊。

  陳靈均立即擺出一個餓虎撲羊姿勢,身體猛然間前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隻手,擋住酒壺和酒杯,側過身,背對著臺階那邊,大聲埋怨道:「仙尉,咋個還喝上酒了,不成體統啊,怎麼勸都勸不住,今兒就算了,下次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兄弟歸兄弟,規矩歸規矩,下不為例啊!」

  仙尉心領神會,目不斜視,一臉的愧疚難當,點頭道:「怨我嘴饞,一個沒管住。」

  暖樹提醒道:「鄭叔叔說過,山門就是人之眉目,給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時最好不要喝酒,實在饞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裡邊小酌幾杯,同時稍稍留心門口有無客人登門,等到有人靠近山門那會兒,就趕緊散散身上酒氣,再來出門待客,免得讓外鄉客人們誤會我們落魄山的風氣。」

  陳靈均一邊故作竪耳聆聽狀,一邊偷偷朝仙尉做鬼臉。

  暖樹看也不看那個陳靈均,對那個年輕道士笑道:「仙尉道長,沒說你,我說某人呢。」

  陳靈均氣不打一處來,咋個還骼膊肘往外拐了,不過犯不著跟個丫頭片子置氣,轉過頭,嬉皮笑臉道:「今兒這麼閒,都逛到山門口了,是偷懶啦?」

  暖樹沒好氣道:「朱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剛剛寄了封信到咱們山上,說今兒申時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讓你自己看著辦。呵,等會兒好好喝酒,可勁兒喝,誰稀罕管你。」

  說完就走了,山上還有好些事務要忙。

  仙尉一臉訝異,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級而上,漸漸走遠,這才壓低嗓音問道:「難得瞧見暖樹也有生氣的時候,怎麼回事?」

  陳靈均一臉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辭道:「小丫頭片子,對我那位御劍水神兄弟,有那麼點小誤會。」

  仙尉好奇道:「給說道說道。」

  陳靈均愈發尷尬,「頭髮長見識短,她懂什麼。沒啥好說的,喝酒喝酒。」

  原來當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陳靈均這邊,最後成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

  在山外小鎮酒桌上,給出無事牌的時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說是小事一樁。

  可事實上,光是在魏檗那邊,陳靈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雲山還是自家落魄山的鄰居呢,更是跟老爺好像穿一條褲子的朋友呢,結果不肯幫忙也就算了,還說了一大堆故意噁心人的話,實在沒轍,就只得去別處燒香唄,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後只得拿出一顆老爺當新年紅包送給自己的蛇膽石,還是最喜歡的那顆,再次連夜偷偷跑去披雲山,期間在山腳盤桓老半天,倒不是捨不得那顆蛇膽石,實在是擔心第三次聽著魏狗屁的狗屁話,一咬牙,總覺得不能對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點面子,至多就是丟在披雲山撿不起來,反正也沒誰見著,丟人也丟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後算是跟魏檗做了筆買賣,才算用真金白銀買下了塊刑部無事牌。

  過了幾年,御江水神還來找過青衣小童喝酒,說是太久沒見他了,掛念兄弟,所以哪怕作為水神,離開轄境,得跟黃庭國和大驪朝廷討要兩份關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不打緊,這些都是小事。

  然後在那座小鎮最高的酒樓內,兄弟二人酒足飯飽,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說是來時路上,瞧見了鐵符江楊花的那座水神廟,有些羨慕,就想要讓陳靈均再幫點小忙,好跟作為黃庭國宗主國的大驪王朝美言幾句,好將御江邊境線上幾條別家的支流江河,劃撥到御江地盤裡邊。如此一來,陳靈均以後回到御江,老弟兄們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著說自己就是順嘴一說,讓陳靈均不用太當真。

  陳靈均硬著頭皮,當然沒有婉拒此事,陳大爺的酒桌上,就沒有一個「不」字。

  不過陳靈均這次倒是沒有大包大攬,說自己一定能夠辦成,可還是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說是讓兄弟先去跟黃庭國朝廷那邊打點打點關係,至於自己這邊,當然會幫忙說幾句話,義不容辭。

  其實那會兒御江水神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陳靈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沒多說什麼。

  御江水神一離開小鎮,陳靈均就硬著頭皮先去了趟披雲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撿瓜子吃。在暖樹這個好像突然開竅的笨妮子那邊,陳靈均當然說自己沒有給錢。

  只是之前在披雲山,魏檗說話就難聽了,不幫就不幫,還喜歡扯些有的沒的,半點不仗義,說了句讓陳靈均心裡頂難受的話。

  大致意思是駡陳靈均,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哪怕時隔多年,一想到這句混帳話,陳靈均還是覺得心裡不得勁,當年確實是自己沒能幫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終還是沒能兼並那幾條江河,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一趟衣錦還鄉的故地重遊都沒有。

  陳靈均喝了一大口悶酒,杯中酒一飲而盡。

  當年在御江,沒虧待過他陳靈均。

  沒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認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這次水神兄弟,來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幫忙辦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邊有酒眼前有友。

  離著申時還有小半個時辰,陳靈均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在山門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與仙尉告辭一聲,說自己要去紅燭鎮那邊接朋友。

  約莫一個時辰過後,陳靈均從紅燭鎮那邊御風返回,飄然落地,兩隻袖子甩得飛起,大搖大擺走向山門口,扯開嗓門與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門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費那麼多的官場香火情,走這麼遠的路,你猜怎麼著,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懶洋洋靠著椅背,曬著冬末的溫煦眼光,使勁點頭,竪起大拇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畢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機會,幫我引薦引薦。」

  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去御劍那邊遊歷,不得蹭幾頓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陳靈均的脾氣了,誇他的朋友,比誇他更管用。

  陳靈均大手一揮,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邊,伸長雙腿,抱著後腦勺,滿臉燦爛笑意,「屁大事,恁廢話。」

  其實曾經私底下問過老爺,說將來御江水神哪天來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帶著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爺當時笑著說當然沒問題啊,除了竹樓和霽色峰祖師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霽色峰的山頂風景就不錯,你一定要帶他去,回頭你可以跟暖樹招呼一聲,幫你們倆備些瓜果點心,就說是我說的。

  只是老爺還說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時候,你們倆約個時間,讓我這個山主來做東,請他喝頓酒好了。

  今兒老爺湊巧不在山上,在桐葉洲那邊忙大事呢。

  陳靈均到底擔心老廚子和暖樹會嫌煩,便沒好意思帶著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爺就在山上,看他還去不去紅燭鎮,只在那邊找個酒樓喝酒?

  不過讓老爺親自請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陳靈均就一直沒與御江水神約酒。

  陳靈均不願意讓老爺喝這種應酬酒水,自己的朋友,畢竟不是老爺的朋友,沒那必要。

  自己畢竟是最早跟著老爺來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爺這麼多年來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點不值錢,但是老爺的面子,必須很值錢。

  朱斂坐在坐在臺階頂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著山門口那個眉眼飛揚的小傻子。

  魏檗趕在陳靈均之前,就找到了那個飛劍傳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實是山主陳平安的授意。

  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了,說如果他剛好不在山上的時候,那位御劍水神再來找陳靈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讓陳靈均逛過了落魄山,再去披雲山那邊喝頓酒都沒問題,讓朱斂與魏檗打聲招呼,就說是自己答應陳靈均的。可如果又是讓陳靈均幫忙,那麼飛劍傳信到落魄山後,朱斂就第一時間通知魏檗,勞煩魏山君去堵門,能幫忙就儘量幫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錢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氣,就當是親兄弟明算帳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為例。

  魏檗好奇問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開這個口?陳平安真會在山上請他喝酒?」

  朱斂笑道:「當然啊。不然你以為?我家公子對這個陳大爺,其實都快寵到天上去了。既然陳靈均傻,公子也就陪著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會故意將落魄山左護法位置空懸多年。

  只說陳靈均去北俱蘆洲的那趟大瀆走江,就耗費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恨不得在哪裡上茅厠都給仔細標注出來了。

  朱斂抬起手,輕輕呵了口氣,笑問道:「幫了什麼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還好沒有獅子大開口,只是這次山水神靈考評,御江水神府那邊,原本得了個『丙上』,我幫忙提了一級,升為『乙下』了。」

  寶瓶洲五岳地界與中部大瀆兩座公侯水府,才有資格舉辦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評,對待各自轄境內的各路山水神靈、各級城隍廟的考評,總共才甲乙丙三級評語,甲上空懸,其實就是做做樣子的,除非是功德極大,一般不會給出這個評語。甲下等,可以升遷一級。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級升遷的。

  一般來說,大驪朝廷只是負責勘驗,不太會推翻某個考評結果,除非是「甲上」評語,需要皇帝陛下召開廷議,如果有山水神靈獲評甲中,會被散朝後的御書房議事提上議程,至於甲下,只需要專門負責山水譜牒的禮部侍郎,與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斂嘖嘖道:「這還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驪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會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級品秩,丙上,品秩不變,但是除了以觀後效,如果下一次考評,未能達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樣會被降低神位。

  相信這也是御江水神為何敢來落魄山找陳靈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寶瓶洲的山水神靈,別說一個大驪藩屬小國的從五品水神,估計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沒有一點早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都沒誰敢保證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就一定能夠登山。

  故而誰敢冒冒然趕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簡單,一座落魄山,譜牒成員攏共就那麼些,你想讓誰來負責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山主?還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實也就是多給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沒能得到一個『乙中』,我那北岳考評司,就得新賬舊賬一並算了。」

  「我雖然沒這麼直接說,那傢伙倒是聽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蘊,真要上點心,再從財庫裡邊拿出一點家底,往御江和支流裡邊多砸點神仙錢,得個乙中,不是太難。何況真要得了個乙中,還能得到賞罰司送出去的一筆金精銅錢,這筆賬,很容易算清楚,御江虧錢不多。」

  朱斂打趣道:「別的不說,只說能夠讓咱們山君大人親自現身攔路,不管是好言相勸,還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樁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酒桌談資。」

  魏檗看了眼山門口,忍不住問道:「你說咱們這位陳大爺猜得到這裡邊的彎彎繞繞嗎?」

  朱斂笑著搖頭道:「他就是個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會往這方面想。」

  魏檗笑著點頭,「真要有那腦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還不得翹到天上去。」

  朱斂到底是向著自家人,「還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陳靈均到底是怎麼想的,再笨,也總該知道點數了,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朱斂笑而不言。

  老廚子只是坐在臺階上,雙手籠袖,抬起視線,眺望遠方。

  雲生大壑無人境,搜盡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對聯,廣福寺那邊是真心喜歡的,不然也不會與中土玄空寺的贈聯,算是一並居中懸掛了。」

  朱斂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寶瓶洲那座剛剛躋身宗字頭的禪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門龍象,前不久剛剛舉辦升座慶典。

  不知怎麼就托關係找到了披雲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為事出倉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讓朱斂代勞,贈送一副對聯。

  朱斂本想飛劍傳信仙都山,原本這種事情,於情於理都該是山主親筆,只是時間上確實來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筆跡,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陳平安」私章在竹樓,本就是讓朱斂隨用隨取的,寫完那副對聯後,再鈐印上私章,讓魏檗一並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剛剛擔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艱深,且有采雲、放虎兩樁禪宗典故在。

  采雲補衲,放虎歸山。宗風如龍,見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獅子吼。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雲山,案牘如山海,半點不誇張。

  不曾想朱斂的一些言語,讓魏檗不但停步,一並坐在臺階上。

  「有些人讀書,喜歡倒回去翻書看。」

  朱斂雙手托腮,眯眼而笑,輕聲道:「陳靈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過你們翻看的內容,不一樣罷了。」

  「而且揀選著翻看舊書頁時,我們都喜歡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時過境遷,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

  薄暮遠岫茫茫山,細雨微風淡淡雲。

  自家數峰清瘦出雲來。

  徹底搬出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徐小橋帶著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外出遊歷,謝靈在閉關修行。

  以至於新任宗主劉羨陽,帶著余姑娘難得回一趟師門,結果就只見著個大師兄董谷,在為一撥再傳弟子傳授劍術。

  當年比董谷、徐小橋幾個稍晚上山的那撥記名弟子,上任宗主沒留下那幾個劍仙胚子,真正成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幾個資質相對較差的,其中就有兩個盧氏刑徒遺民,只是當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為別人的師父了。

  劉羨陽問道:「阮鐵匠呢?今兒怎麼沒在山上打鐵?我來山上之前,不是飛劍傳信了嗎?」

  董谷沒搭理。

  整個寶瓶洲,敢稱呼師父為阮鐵匠的,恐怕就只有這個師弟了。

  先後兩位皇帝陛下,都對師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師,都不用說別人,只說昔年鄰居的落魄山陳山主,敢嗎?

  所以如今龍泉劍宗的再傳弟子,一個個的,都對那位常年深居簡出見不著人影的祖師爺阮邛,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因為他們都曾聽師門長輩徐小橋,說過寥寥幾句「曾經事」,她說當年那位陳劍仙還是小鎮少年時,曾經在咱們宗門建造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打雜,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種打短工,而陳劍仙早年在師父這邊,一樣禮數周到,畢恭畢敬。

  劉羨陽咳嗽一聲,提醒道:「董師兄,宗主問你話呢。」

  董谷一板一眼說道:「回宗主的話,不知道。」

  圓臉姑娘輕聲埋怨道:「在董師兄這邊,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見外不見外,無聊不無聊?」

  賒月沒有用心聲言語,是故意說給董谷聽呢。

  嘖嘖,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說爐火純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劉羨陽埋怨道:「咱們宗門上上下下,就這麼幾號人,加在一起,有沒有五十個?是不是太寒酸了點,想我當年在外求學,蹲茅坑都要排隊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當年的那個承諾,阮邛辭去宗主,交由龍泉劍宗首位躋身玉璞境的劉羨陽繼任,但是這麼件大事,就只是一張飯桌上決定了,然後也沒有舉辦什麼慶典,以至於如今寶瓶洲知曉此事的,就沒幾個仙家山頭,就只有大驪朝廷派遣了一位禮部尚書,親自帶人去龍泉劍宗補上了那場道賀,人不多,分量不輕。

  而劉羨陽擔任宗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張」,去披雲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幫忙將神秀山在內的幾座山頭,搬遷到這邊。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劉羨陽語重心長道:「董師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龍泉劍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個元嬰,不像話。」

  之後劉羨陽便帶著圓臉姑娘一起逛那別處山頭去了,兩人走在半山道上,劉羨陽與她一樣穿著棉襖,低頭揣手,不然過冬怎麼叫貓冬呢。

  給自己取了個餘倩月名字的圓臉姑娘,問道:「創建下宗,那麼大的事,他怎麼都沒邀請你去?」

  劉羨陽笑道:「怕我搶他的風頭唄,我要是一出場,誰還管他陳平安。」

  關於這件事,陳平安當然早就跟劉羨陽解釋過了。

  賒月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沒來由笑道:「同樣一個人,吃苦和享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學問。」

  賒月點點頭,「有那麼點道理。」

  劉羨陽有些感慨,停步遠望,「虛設心宅,義理、物欲爭相做主人。」

  相處久了,賒月差點忘了這個傢伙,曾經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

  賒月問道:「你打小就跟陳平安關係那麼好嗎?」

  「當然!」

  劉羨陽大笑道:「不是!」

  賒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劉羨陽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棄,緩緩道:「都說性情相投,兩個朋友的關係才能長久,我和陳平安的性格,你覺得一樣嗎?」

  賒月直搖頭,你要是跟那個隱官一般德行,咱倆根本吃不了一鍋老鴨筍乾煲。

  「陳平安從小就心細,話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麼話都想說,好聽的不好聽的,都不管,說了再說。當年雙方認識了,一開始我跟陳平安相處,其實也覺得沒啥意思,覺得這傢伙沒勁,我這個人喜歡開玩笑,經常跟同齡人相互間拳打腳踢的,好像這樣才顯得親近,這樣才算關係好,當然了,會稍微注意點力道,陳平安那會兒就沒少挨打,不過就當是我跟他開玩笑,倒是不生氣,後來有一天,我被個鄰居從背後踹了一腳,對方自然也是開玩笑了,卻氣得我火冒三丈,剛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後來是陳平安找來了草藥,我就像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我這個人,做人有問題,可能這輩子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後,我就很少跟誰毛手毛腳了,只是陳平安依舊經常跟在我後邊,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好像也就成為朋友了。」

  「小時候經常跟人玩那種互砸拳頭的遊戲,看誰先吃不住疼,一方認輸為止,我從來都是贏的那個,陳平安從不玩這個。後來他屁股後頭跟了個小鼻涕蟲,倒是喜歡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認輸,一邊哭一邊玩,堅決不肯服軟,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小鼻涕蟲別玩,再讓我也別跟小鼻涕玩這個,那麼點大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不住打的。」

  不知為何,不管如今的陳平安是什麼樣子了,以後的陳平安又會是什麼樣個人。

  在劉羨陽眼中,好像就永遠只是那個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會神色認真,與人說話時就會看著對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時候,才會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麼,問了也不說,就像整個家鄉,混日子的混當下日子,有盼頭的想著未來,沒錢的想著掙錢,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獨自一人,倒退而走。

  劉羨陽唏噓不已,「不管怎麼說,我們仨都長大啦。」

  曾幾何時,溪水漸淺,井水愈寒,槐樹更老,鐵鎖生銹,大雲低垂。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如今卻是,積雪消融,青山解凍,冰下水聲,葉底黃鶯,又一年桃花開,報今年春色最好。

  ────

  夜幕中,一人潛入隨駕城的火神祠廟。

  此人進了修繕一新的火神廟主殿后,不敢吵醒那個已經鼾聲如雷的廟祝,撕去身上那張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廟冥官胥吏察覺到蹤跡,不過男人手心依舊偷偷攥緊那顆陳前輩當年贈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繪的神像,抱拳說道:「鬼斧宮杜俞,拜見廟尊,多有叨擾,歇腳片刻就會離開。」

  杜俞這些年遊歷江湖,除了從當年的洞府境巔峰,躋身了觀海境,還學成了兩道符籙,當年那位好人前輩給了他兩頁紙,上邊分別記載了陽氣挑燈符與山水破障符的畫符訣竅。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籙資質的,不然當年也無法將屬於「山上家學」的馱碑符和雪泥符,教給那位自稱陳好人的劍仙前輩。

  看得出來,這兩道仙籙,與尋常那些拿來防止鬼打牆的山水符,極不一樣。

  一位大髯漢子從祠廟塑像中現出真身,飄落在地,笑問道:「又攤上事了?」

  杜俞慘然一笑,還真被說中了。

  來這隨駕城祠廟之前,杜俞還曾偷偷走了一趟蒼筠湖,找到了那個湖君殷侯。

  對方倒是沒有落井下石,聽過了杜俞的遭遇後,殷侯只說小小蒼筠湖,是決然護不住他杜俞的,趕緊另謀出路。

  那位湖君還算講義氣,臨了問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盤纏。

  「廟小,待客不周。」

  漢子一招手,從牆角那邊駕馭過來兩條並排長凳,給杜俞丟過去一壺酒,「說說看,犯了什麼事,我這點微末道行,幫忙是肯定幫不上了,但是請你喝酒,聽你吐吐苦水,還是沒問題的。」

  杜俞這一路奔波流竄,精疲力盡又提心吊膽,這會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手接住酒壺,仰頭狠狠灌了一口,「其實不該來這裡的,一個不留神,就會連累廟尊老爺惹上山水官司,回頭要是有仙師找上門來盤問,廟尊就只管照實說杜俞確實來過此地,莫要幫我遮掩。至於犯了什麼事就不說了,能夠在火神廟這邊喘口氣,已經是萬幸。」

  大髯漢子笑了笑,不置可否,問道:「要不然我讓廟祝炒幾盤下酒菜?小廟後邊就有灶房,要是嫌棄我家廟祝廚藝不行,可以讓他去隨駕城裡邊買些宵夜吃食回來,我曉得幾個蒼蠅館子,手藝不錯,價廉物美……」

  杜俞連忙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著眼前那個風塵僕僕疲態盡顯的修士,大髯漢子撫鬚而笑,「都是觀海境的神仙老爺了,還鬧得這麼狼狽?」

  杜俞苦笑道:「喝過酒,打算去別處碰碰運氣,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寶瓶洲避風頭了。」

  大髯漢子點頭道:「看來麻煩不小。」

  杜俞打算死馬當活馬醫了,在這邊緩過一口氣,今夜離開隨駕城後,便走一趟浮萍劍湖!

  萬一那個名叫周肥、出手闊綽的傢伙,真是那個能夠讓酈劍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當年替陳前輩看家護院,負責照看那個繈褓裡的孩子,有人翻牆而入,說話很不著調,自我介紹了一句,卻是彎來繞去說什麼「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當時杜俞就回駡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爺」。

  只不過唯一與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錢!當年給杜俞的見面禮,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金烏甲。

  萬一真是那個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說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與姜尚真不是道侶勝似道侶。現在的問題在於,即便自己可以活著走到浮萍劍湖,如何見著酈劍仙的面,又是個天大麻煩。

  大髯漢子笑道:「先來找我,就算找對了。」

  杜俞一頭霧水。

  漢子晃著酒壺,老神在在道:「陳劍仙之前來過這邊,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事了,嗯,也不能這麼說,算是陳劍仙的未雨綢繆吧,他讓我幫忙捎些話給你。」

  一聽到是那位好人前輩,杜俞頓時精神一震,安心幾分。

  即便無法解決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為落魄時,杜俞好像只是聽旁人聊幾句,便如渴時遞來一瓢清水。

  大髯漢子笑道:「他說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讓你覺得問心無愧,你就去找離這邊不算太遠的金烏宮,找劍仙柳質清求助,如果覺得柳質清劍術不夠高,一個元嬰境劍修依舊解決不了麻煩,就去太徽劍宗找宗主劉景龍。」

  「要是麻煩很大,讓你覺得連劉景龍都沒法子擺平,就讓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龍真人。」

  「不管找到誰,就說你叫杜俞,是陳好人在隨駕城認識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這只是一種法子,如果情況緊急,形勢險峻,還有另外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邊,就去骸骨灘找那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韋雨松、杜文思他們,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濟瀆靈源公沈霖,或是龍亭侯李源,此外雲上城沈震澤,東南邊那邊的春露圃唐璽、宋蘭樵等、彩雀府孫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別著急,又無法趕遠路,就給任何上述一座山頭飛劍傳信,只是記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動點手腳,找個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邊,白白耽誤事。」

  「陳劍仙還說了一番言語,之所以沒有將這些事情,通過鬼斧宮給你留下一封書信,是擔心把你的江湖膽子給撐大了,對你反而不是什麼好事。像你往常那樣,膽子小一點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儘量不惹麻煩。所以陳劍仙喝酒最後,與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沒機會跟你說這些,但是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就像今天見著了你杜俞,也讓你不用怕事,出門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著那個呆若木雞的傻子,大髯漢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覺得陳劍仙是在說笑話。」

  要說認識金烏宮柳劍仙,太徽劍宗的劉宗主,是信的。

  可要說去了趴地峰,只需要報上名字,就能夠讓火龍真人幫忙,真不信。

  當自己是龍虎山大天師嗎?

  還是那位當年攔下北俱蘆洲跨海劍修的文聖老爺?

  或者你小子跟趙天師、文聖都很熟?

  不過酒桌上的大老爺們,還是個年輕劍仙,喝點酒,說點大話,吹吹牛皮,又不犯法。

  杜俞咽了口唾沫,問道:「那位好人前輩,到底姓甚名甚?」

  大髯漢子有些無語,楞了楞,指了指眼前這個兵家修士,氣笑道:「杜俞,你真是個人才。」

  跟在那位劍仙身邊那麼久了,竟然就跟自己一個德行,只知道對方姓陳?

  你杜俞好歹與那位年輕劍仙是實打實的患難與共一場。當年在隨駕城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都扛下了那場天劫。

  杜俞有些難為情,自己確實不知道更多了,那位劍仙前輩行走江湖,喜歡自稱「陳好人」。

  早年一個叫鄭錢的少女,跟一個叫李槐的儒士,他們好像曾經去鬼斧宮那邊找過自己,不過當時杜俞不在山上,後來聽說了,也沒多想。

  後來倒是有個同名同姓的年輕女子,在那中土大端王朝,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杜俞當然聽說了一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只是也沒多想。不然還讓杜俞怎麼多想?那個能與曹慈問拳的鄭錢,還能是那個主動找過自己的少女啊?

  杜俞喝完一壺酒,膽氣橫生,抱拳告辭離去,大髯漢子也沒有挽留,抱拳而笑,「一路順風。記得有空再來喝酒,上三炷香都是可以的。」

  悄悄離開隨駕城後,杜俞一路上儘量揀選那些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繞開諸多山頭門派和仙家渡口,終於到了金烏宮山門口。

  杜俞硬著頭皮自報名號,「鬼斧宮杜俞,求見柳劍仙。」

  那門房修士,倒是知道鬼斧宮和這個名叫杜俞的兵家修士,畢竟杜俞的父母,是金鐸國那對山上道侶的嫡子,只不過也就僅限於聽說過一耳朵了。

  金烏宮修士笑道:「就算你爹娘來了,都見不著咱們柳師叔祖。」

  自家那位師叔祖,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著的。

  天下公認,北俱蘆洲的元嬰境劍仙,分量之重,僅次於劍氣長城的元嬰境劍修,不摻水的。

  門房修士揮手道:「杜俞,走吧,別自討沒趣了,也別害我討駡。」

  柳師叔祖,是出了名的性情寡淡,遠離紅塵,除了早年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認識了個年紀輕輕外鄉劍仙,雙方關係極好,此外幾乎就沒什麼山上朋友,可能太徽劍宗的劉宗主,得算一個,師叔祖拜訪過翩然峰,傳聞雙方喝過酒,當然是輸了,劉宗主的酒量之無敵,一洲皆知。

  故而別說是杜俞,就是鬼斧宮宮主的山上關係,都夠不著自家柳師叔祖。

  杜俞急得自撓頭,「這位仙師,幫幫忙,我有個朋友是柳劍仙的朋友,讓我有事可以來找柳劍仙……」

  門房修士氣笑道:「我有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認識指玄峰一脈的弟子,而這位道士又是袁真君的徒孫,那我是不是就跟袁真君是朋友了?」

  杜俞實在是沒轍了,剛想要扯開嗓門喊那柳質清的名字,門房修士抬起一手,指了指空中那座閃電交加的雷雲,微笑提醒道:「杜俞,勸你別做傻事,我們金烏宮的規矩,都在那邊呢。」

  杜俞走出去幾步,轉頭望去,甚至都不知道柳劍仙在金烏宮那座山頭修行,又不願就此離去,便遠遠蹲在路邊,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讓你喜歡管閒事。沒有陳前輩的本事,偏喜歡强出頭做好事。

  實在不行,就只能走一趟浮萍劍湖了,怕就怕重蹈覆轍,繼續吃閉門羹。

  一道劍光,悄然離開金烏宮一處山巔,來到杜俞身邊,問道:「你就是杜俞?」

  杜俞抬起頭,一臉茫然,來者少年容貌,頭別金簪,身穿一襲白玉長袍。

  杜俞疑惑道:「你是?」

  是金烏宮某位路過山門的嫡傳弟子?

  那人開門見山道:「我叫柳質清,就是你要找的人。」

  杜俞急匆匆起身,正要客套幾句,柳質清已經說道:「說吧,是想讓我找誰,找哪座山頭的麻煩。」

  杜俞楞在當場,這位柳劍仙就不問問看是什麼事嗎?

  「你既然是陳平安的朋友,我就信得過你。」

  約莫是看穿杜俞的心思,柳質清扯了扯嘴角,大概就算是笑臉了,「既然你願意來找我,就是信得過我的劍術了,所以只管帶路即可。」

  這麼些年,杜俞還是一直在江湖浪蕩廝混,期間只回過兩趟鬼斧宮,一次是山門慶典,一次是娘親的壽誕。

  對山上的壯舉事跡,一些個風吹草動,杜俞歷來不感興趣,反正都是些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天邊事,自顧自混我的江湖就好了。

  難道那位陳好人,劍仙前輩的真名,就叫陳平安?

  這個名字……不太仙氣,但是……挺好的。

  只是為何在北俱蘆洲,好像從無聽說這個名字?

  北俱蘆洲劍修再多,再劍修如雲,以陳前輩的境界和劍術,杜俞再懶得在山水邸報上邊花錢,再不喜歡去仙家渡口逛蕩,怎麼也該聽說過的。

  反正杜俞這輩子就沒打算跟山上神仙套近乎,老子花那冤枉錢做什麼,喝花酒不好嗎?雖說杜俞偶爾還是會乘坐一趟仙家渡船,只是都住那種最便宜的房間,除了那筆渡船費用之外,絕對不會有任何額外開銷,想賺我的神仙錢,做夢去。一顆雪花錢就是一千兩白銀,老子在山下任何一國江湖,不能腰纏萬貫的有錢大爺?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柳劍仙,陳前輩提起過我?」

  柳質清點點頭,「當然,說你是他的朋友,而且還救過他。」

  說到這裡,柳質清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眼杜俞,一個救過陳平安的人?

  這要是傳出去,只說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這個鬼斧宮兵家修士,護身符、保命符有點多。

  唯一問題,是那些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未必肯相信一個觀海境的兵家修士,對隱官大人有救命之恩。

  杜俞臉皮再厚,也有些遭不住,陳前輩哪裡需要他救。

  他當年也就是腦子一熱,去見了正在養傷的陳前輩一面。

  陳劍仙也真是的,在他朋友這邊,都願意說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被朋友笑話嗎?

  不過也對,好像確實是好人前輩會做的事情,恐怕這也是為什麼自己能夠在山下江湖中、遇見陳劍仙的原因吧。

  柳質清問道:「是多管閒事惹出的禍事?」

  杜俞有些赧顔,輕輕嗯了一聲。

  柳質清笑眯起眼,拍了拍杜俞的肩膀,「很好,從今天起,歡迎來此做客。」

  杜俞既忐忑,又榮幸,只得客氣道:「不敢。」

  柳質清:「嗯?」

  杜俞立即見風使舵,「敢的,為何不敢。柳劍仙都敢認我做朋友,我為何不敢高攀柳劍仙?」

  柳質清忍了忍。

  很好,一看就是陳平安的江湖朋友。

  之後杜俞與柳質清解釋了那樁麻煩的緣由,原來與那個財大氣粗的瓊林宗有關。

  錢能通神,瓊林宗這麼多年,打著追殺蠻荒妖族餘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澤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販賣牟利,掙了個盆滿鉢盈,像那桐葉洲小龍湫打造出一個野園,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手段拙劣,而且幾乎沒什麼盈利。瓊林宗的山上盟友,生意伙伴,遍及一洲,而且底蘊越淺薄的山頭門派,路數越野,掙錢手法越凶,再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會對瓊林宗唯首是瞻的山上仙府和江湖門派,可想而知,都是些掉錢眼裡出不來的貨色,故而許多與世無爭的本土妖族修士,就被殃及池魚了,但是瓊林宗修士手法隱蔽,出手又快,很難被外人抓住把柄。

  恰好杜俞在江湖上飄蕩,就認識了其中一位下五境的妖族修士,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常年守著一座市井宅子,偶爾會去天橋聽說書逛集會,其實那頭小精怪剛剛煉形成功沒幾年,杜俞先後救下了少年兩次,憑藉身上那件金烏甲,擋下了兩撥修士的追捕,最終還是沒能救下少年。

  因為最後一次,惹來了一位瓊林宗的祖師堂嫡傳親自露面,是位極為年輕的金丹地仙,聽說是瓊林宗掌律祖師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對方忌憚杜俞手中的那顆核桃,被潑了一大桶髒水的杜俞也逃不掉,那個年輕金丹心思縝密,行事狠辣,早就編排好了小精怪的「根腳」和包庇一頭蠻荒妖族的證據,小精怪沒什麼江湖經驗,不願意連累杜俞,便傻乎乎主動認罪畫押了,如今生死不知,杜俞只知道少年被帶到了一處瓊林宗藩屬山頭。

  杜俞覺得這樣不對,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那場大戰,蠻荒天下都沒打到北俱蘆洲,被大驪鐵騎阻攔在了寶瓶洲中部了,確實會有些蠻荒妖族修士,四處流竄,可是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清涼宗在內的修士,當年早就在一洲沿海地界嚴密布防。

  杜俞一想到這些,便紅了眼睛。不單單是自己的遭遇,還連累了爹娘和鬼斧宮。

  那廝就曾揚言要親自走一趟鬼斧宮。

  逃亡路上,杜俞偶爾也會後悔,早知道就不混江湖,當什麼好人了。

  所以今天被柳劍仙說成是什麼朋友,杜俞心裡反而挺難受的。

  境界這麼低,心性這麼差,這樣的朋友,劍仙願意結交,我杜俞也沒臉認。

  「是瓊林宗?那我得喊個一兩個劍修同行。」

  柳質清眯眼說道:「光憑我現在的境界,公然問劍不難,就是很難砍到對方的祖師堂。」

  杜俞聽得心驚膽戰,其實自己就是求個公道,讓那瓊林宗放了那頭精怪就可以,最好是讓那個年輕地仙不要再糾纏自己,瓊林宗事後也不要對鬼斧宮記仇。

  不然以瓊林宗的神通廣大,只需要暗中作梗,鬼斧宮用不了幾年,就會陷入困境,形同封山。

  柳質清明顯知道杜俞的想法,說道:「杜俞,問劍一事,你不用露面,事情肯定會幫你解決。那頭小精怪只要暫時沒死,就一定救得出來,可如果已經死了,就幫你討要一個公道,這一點,你自己要做好心理準備。此外真有什麼後遺症,交給陳平安解決就是了,他最擅長收拾爛攤子,我可以替他保證,絕對不會殃及鬼斧宮。」

  杜俞搖搖頭,試探性說道:「真的不用問劍,只要柳劍仙幫忙開口求情,想來瓊林宗不會强行留下一頭下五境精怪,我到時候願意花錢。」

  「我不願意難得出門走一趟,去跟什麼瓊林宗求情。」

  柳質清說道:「杜俞,境界低的,就聽境界高的。」

  杜俞倍感無奈,劍仙就是劍仙,說話就是霸氣。

  柳質清見杜俞當真了,解釋道:「是句玩笑話。」

  杜俞只得違心道:「晚輩聽出來了。」

  柳質清說道:「放心吧,我不會莽撞行事。」

  之後柳質清帶著杜俞返回自家山頭,讓杜俞稍等片刻,柳質清先飛劍傳信兩封,分別寄往浮萍劍湖和太徽劍宗。

  再祭出一條符舟,登船後,柳質清提醒道:「杜俞,接下來我們要去兩個地方,在這期間,你先煉氣養傷,不可分心。這段時日的倉皇逃命,讓你心神有些受損,要是不注意,就會成為道心上的瑕疵,將來無論是結丹還是孕育元嬰,都會有很大麻煩,一旦道心不夠圓滿,想要躋身上五境,就登天難了。傳聞心魔就如春草,生髮於道心縫隙間,能夠與心神山岳連根通氣,不知不覺鳩占鵲巢,若是心魔不斷獲得滋養,最終便會成為一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化外天魔了。所以越是老元嬰,越是閉關,越坐越死,越容易形神腐朽,根源就在這裡。」

  柳質清遞給杜俞一隻瓷瓶,裡邊裝了幾顆安神凝氣的仙家丹藥,算不得品秩多好的靈丹妙藥,是金烏宮祖師堂嫡傳的標配,柳質清說道:「每服下一粒藥後,就收斂心神默然吐納,爭取在運轉一個大周天內,就將丹藥靈氣汲取完畢,化為你幾處本命氣府的靈泉積蓄。」

  在渡船上呼吸吐納,杜俞昏昏沉沉,突然聽到柳質清說道:「到了。」

  杜俞睜開眼,低頭俯瞰下去,一處湖泊,島嶼衆多,如碧玉盤中青螺螄。

  柳質清找到了浮萍劍湖的大弟子榮暢,一位元嬰境劍修,大致說明來意。

  榮暢很快就去師父那邊請示,返回後,笑道:「師父爽快答應了,說她如今境界稀拉,沒臉出門,只是讓我與你同行,不過師父說你做事情不老道,哪有這麼明晃晃問劍別家宗門祖師堂的劍修,這種勾當,太不講究了,打人不打臉,比砍祖師堂更打臉了。先去那瓊林宗的藩屬山頭搶下那頭小精怪,有命救命,沒命便去瓊林宗討債,施展障眼法,悄摸去瓊林宗祖師堂,都省去幾劍砍開山水禁制的麻煩了,到了祖師堂附近,咱們遞劍之前,蒙上臉,隨便報上一句『我是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大爺』之類的豪言壯舉,砍完就跑路。」

  其實師父的原話,不是稀拉,是拉稀……

  只是這種話,師父說得天經地義,榮暢這個當大弟子的,當然要含蓄幾分。

  柳質清點頭道:「受教了。在這種事情上,金烏宮經驗確實不如你們。」

  榮暢會心一笑。

  在北俱蘆洲,當然是頂天的好話。

  杜俞根本不知道眼前這位和顔悅色的高大男子,是何方神聖。

  不過聽雙方對話的口氣,肯定也是一位境界不輸柳劍仙的山上前輩了。

  不然誰吃飽了撐著,經常問劍一座宗門?

  榮暢轉頭朝杜俞抱拳笑道:「幸會。」

  杜俞連忙戰戰兢兢抱拳還禮。

  很快來了三人。

  其中有個姿容極美的女子,自稱姓隋。

  還有一對少年少女,畫上的璧人一般。

  一堆人一起看著杜俞。

  把杜俞給看得有點發毛。

  陳李問道:「大師兄,我們能不能一起啊?」

  榮暢無奈道:「這得先問過師父才行。」

  一個個的,都是師父的寶貝疙瘩,在宗門外頭稍有意外,他這個當大師兄的,可擔待不起,就師父那脾氣,都能把他打出屎來。

  何況師父這幾年的脾氣,確實不太好。

  少年雙手環胸,「師父明擺著知道我們會跟著啊,既然沒有額外提醒大師兄,就肯定是答應了的。」

  酈采在本洲收取的嫡傳弟子中,浮萍劍湖練劍資質最好,也是酈采最為寵溺的徒弟,如今名為「隋景澄」,不過在祖師堂的山水譜牒上邊,是另外一個舊名字了。

  小隱官陳李。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陳李如今已是金丹境劍修。

  不像白玄那個自封的「小小隱官」,陳李的這個綽號,是家鄉前輩劍修們給的。

  在某座酒鋪的某塊無事牌上邊。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至於高幼清,其實也是一位龍門境劍修了。只是身邊有個陳李,她才相形見絀。不然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劍道宗門,高幼清都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才。

  用師父酈采的話說,就是榮暢你這個大師兄當得真帶勁,眼巴巴等著被師妹師弟們一個個追平境界。

  最後榮暢還是去問了師父的意思,不敢擅作主張帶著三位師妹師弟去問劍一座宗門。

  酈采都懶得說話,只是丟給榮暢一個眼神。

  榮暢點點頭,也無需廢話。

  一行人乘坐柳質清的那條符舟,已經與太徽劍宗劉景龍約好了,就在那處瓊林宗藩屬山頭碰面。

  柳質清與榮暢閒聊道:「我打算問劍結束,就去蠻荒戰場上尋找破境機會。」

  金烏宮歷代修士,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一來劍修寥寥,再者柳質清從金丹境破境沒幾年,實在不願自己到了劍氣長城的戰場,還需要那邊的本土劍修護道,不是幫倒忙是什麼。

  榮暢笑道:「是好事。」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個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質清的那個說法,以心聲問道:「師兄,你覺得這個人,當真救過隱官大人?」

  在劍氣長城那種凶險萬分的戰場上,都只有年輕隱官救別人的份。

  陳李略微思量一番,點頭說道:「按照時間判斷,隱官大人與杜俞的相逢,是第一次從劍氣長城返鄉、與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擔任隱官之間,那會兒的隱官大人還不是劍修,所以是有可能的。」

  「其實不是什麼可能,是一定了。隱官大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不會開玩笑。」

  隋景澄笑問道:「杜仙師,你覺得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修裡邊,誰最厲害,名氣最大?」

  杜俞連忙說道:「還能是誰,當然是那個據說出身寶瓶洲的隱官啊。」

  曾經偶然間路過一座仙家渡口,發現了一部皕劍仙印譜,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讓杜俞拍案叫絕,百看不厭。

  讓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點笑得肚子疼。

  南邊的東寶瓶洲,那麼個小地方,浩然九洲裡邊版圖最小,卻是最讓浩然八洲刮目相看的豪傑輩出之地。

  江湖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最早是從北俱蘆洲有條跨洲渡船的管事那邊傳出來的,老管事言之鑿鑿,說那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玉樹臨風,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當年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的頭場議事中,懸掛一枚「隱官」腰牌的年輕人,最後現身。

  劍仙與管事,面對面而坐,結果兩撥人還沒聊幾句,一言不合,那隱官就在廳堂內一聲令下,結果二十來個跨洲渡船管事,被當場做掉了一半,一命嗚呼,毫無還手之力……

  愛信不信。

  反正我在場,還曾拼了一條老命不要,救下了倆朋友。那位年輕隱官,約莫是見我這人最講義氣,便有幾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識,把臂言歡,隱官便坐在我旁邊,在那滿地頭顱滾落的血污之地,各自飲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為吹捧年輕隱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寶瓶洲,而是愛憎分明的北俱蘆洲。

  那個老氣橫秋的少年劍修,眯眼而笑,輕輕點頭。

  少女眨了眨眼睛。

  眼前這個杜仙師,莫不是個傻子吧?

  杜俞雖然疑惑,也不敢多問。

  陳李笑道:「有機會,認識認識?」

  杜俞連忙擺手,「哪有這命。」

  ────

  扶搖洲。

  一大撥家鄉各異的劍修,陸陸續續,在一處礦脈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頭。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兩位弟子,分別名叫朝暮,舉形,一對少年少女,一個背竹箱,一個手持綠竹杖。

  同樣是女子劍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樣收了兩個劍氣長城的孩子作為嫡傳,不過皆是少女,名為孫藻,金鑾。

  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修於樾,帶著兩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賀鄉亭。

  在劍氣長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劍修,蒲禾如今是元嬰境,老人當年同樣從劍氣長城帶走了兩個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這會兒蒲禾正在與一個剛剛來到客棧的同鄉劍修對駡呢。

  「呦,這不是戰功卓著的司徒積玉,司徒大劍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記錯,咱們隱官這次可只請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沒有邀請你來這邊,咋個自己來了?」

  「作為唯一一個元嬰境,就乖乖閉嘴,別跟玉璞劍修說話。」

  「隱官大人對你最刮目相看了,確實是好心吶,怕你資質太好,耽誤司徒大劍仙一步躋身飛升境呢,這不都沒捨得讓你收徒弟,難怪說話這麼衝,來,我自罰一碗,給你賠不是了。司徒大劍仙要是還不滿意,我跪在地上給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實屋內,還有幾位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各洲老劍修,都是謝松花他們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

  只是今天擠在這間屋子裡邊,根本輪不到他們說話。

  事實上在司徒積玉趕來之前,於樾就已經被蒲禾駡了個狗血淋頭,指著鼻子駡的那種。

  而謝松花也覺得於樾做人有點不地道了,竟然有臉跑去落魄山挖牆腳,甚至還捷足先登撈著了個供奉身份,你於老劍仙怎麼不乾脆跟隱官大人直接討要個副山長噹噹?

  這讓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兒炫耀一番的「於老劍仙」,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要知道於樾好歹還是去過劍氣長城戰場的。

  所有剩餘六七位浩然老劍修,簡直就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各自默默飲酒喝茶。

  其中不是沒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幾句,畢竟有些劍仙,其實素未蒙面,只是久聞大名,比如那個皚皚洲的謝松花。

  只是很快他們就發現,無論是相傳曾經在劍氣長城砍死一頭玉璞境劍修妖族的謝松花,還是姿容極美、背「扶搖」劍的宋聘,都懶得與任何人言語。

  此外,這些來自在各自家鄉都會被尊稱一聲「劍仙」的老人,也確實好奇那些年齡差不多的劍仙胚子們。

  可惜此次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沒來,聽說她收了兩個弟子,也是資質極好。其中一人,甚至有那小隱官的綽號。

  「差不多人都到齊了,我來說一下隱官大人的意思。」

  宋聘突然開口說道:「其實就一個意思,誰掙錢,怎麼掙錢,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誰有那『我得不到就誰都別想要』的心思和舉動,就做掉他。」

  蒲禾撫鬚而笑,「肯定是隱官大人的原話了。」

  宋聘笑道:「其實隱官的原話,是讓我們好好『講理』。」

  蒲禾頓時拍手叫絕,「原話更好。」

  司徒積玉忍不住駡道:「你他娘的當年怎麼不跪在避暑行宮門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養傷,不然避暑行宮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戰場上摸魚呢。」

  於樾總覺得蒲老兒是在駡自己。

  謝松花笑道:「能夠在戰場上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動身。」

  ────

  天幕處,負責坐鎮桐葉洲的一位陪祀聖賢,與那一襲青衫劍客,點頭道:「禮聖曾經吩咐過,允許隱官在甲子之內,去往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戰功。但是無需我主動提醒隱官,過期作廢。」

  陳平安作揖致謝,然後正要開口詢問一事,那位文廟聖賢便已經搶先笑道:「有誰要與隱官同游嗎,我怎麼沒看見。」

  而此刻陳平安身邊,其實就站著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隨從。

  陳平安心領神會。

  小陌瞬間變化身形,一隻雪白蜘蛛便趴在青衫肩頭。

  那位文廟聖賢笑著提醒道:「記得不要逗留太久。」

  陳平安點頭道:「再過幾天就是立春了,晚輩肯定速去速回。」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斂思緒,青衫大袖隨風飄搖,步入那道大門。

  老人暗贊一聲,後生好風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青壓識天痕。

  五彩天下,飛升城。

  有人故地重遊,是異鄉也算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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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6:4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一章 來者何人

  飛升城。

  今天酒鋪生意不錯,前後腳來了兩撥酒客,范大澈和王忻水在內幾個光棍剛落座,就又來了司徒龍湫和羅真意在內的幾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櫃鄭大風丟個眼神,范大澈他們就主動給後者讓出最後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邊蹲著喝酒,要與自家大風兄弟聽些關於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

  不曾想鄭大風已經屁顛屁顛去酒桌旁邊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邊的老金丹劍修便哀嘆一聲,這個年紀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聽過了鄭大風的故事,一碗酒至少還能剩下大半碗,竪起耳朵聽過了代掌櫃的,老人臨了還要感慨一句口頭禪,不曾想老夫這輩子潔身自好,一身正氣,竟然會聽到這些東西。

  鄭大風落座後,都已經坐在了長條凳的邊沿,一位女子劍修依舊立即起身,轉去與兩個朋友擠一條凳子。

  鄭大風便默默抬起屁股,沿著長凳一路滑過去,嗯,暖和呢。都還沒喝酒,大風哥哥就心裡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見這一幕,頓時柳眉倒竪,只是一想到駡也沒用,說不定只會讓他更加變本加厲,說些不著調的怪話,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悶酒。

  坐在鄭大風對面的,剛好是那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羅真意。

  女子的面容,身段,氣質,劍道境界,都沒話說。

  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反正怎麼看都養眼。

  大概如今飛升城年輕男子眼中的羅真意,就是曾經劍氣長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雲、周澄吧。

  咱們這位代掌櫃鄭大風,當年剛來接管酒鋪沒多久,只靠著三件事,很快就在劍氣長城站穩了腳跟。

  濃眉大眼、玉樹臨風的相貌,酒桌上賭品好,再加上搗鼓出了兩份榜單,每隔幾年就選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胚子,一網打盡。

  每兩三年一評,羅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的前三甲。

  至於那個今天沒來喝酒的董不得,入選了兩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較大,第一次名次墊底,第二次就直接闖入了前三甲。

  不過即將新鮮出爐的下一次評選,董姑娘已經被鄭大風內定為榜首人選了。

  沒辦法啊,郭竹酒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給了一筆神仙錢,說某位老姑娘這次必須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還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俠之風,反復叮囑代掌櫃,千萬千萬別說是她的功勞,老姑娘真要問起來,就說是鄧涼鄧首席掏的錢。

  司徒龍湫問道:「聽隱官說你們寶瓶洲,有個叫雁蕩山的地方,風景很好?還要成為什麼儲君之山?」

  以前她跟兩個閨閣好友,跟陳平安討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書印,就跟一處名為雁蕩山大龍湫的形勝有關。

  鄭大風點頭道:「確實風景極好,有機會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風哥幫忙帶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邊讀書人多,如大鳳哥哥這般的正經人少。」

  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戰之前,只是觀海境瓶頸劍修,在這飛升城破境,之後在五彩天下外出歷練途中,躋身的金丹。

  她與董不得是無話不聊的閨中好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裡邊,司徒龍湫算不上什麼天才,不過人緣極好。

  結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個綽號,名號有點長,被說成是「一份劍氣長城行走的山水邸報」。

  她這個綽號,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座飛升城,據說最早是從避暑行宮裡邊不小心流傳出來的說法。

  其實是那位隱官大人早年無意間說漏了嘴,避暑行宮那幾位出了名的狗腿,為之嘆服,拍案叫絕,一來二去,就漸漸傳開了。

  再加上避暑行宮裡邊有個董不得,能藏得住話?

  郭竹酒作為弟子,師父不在飛升城,當然就得由她頂上了。

  既然有那父債子還的講究,那麼師債徒償,就更是天經地義的規矩了,有什麼說不開、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來!

  於是郭竹酒的下場就是咚咚咚。

  鄭大風突然問道:「司徒姑娘,你覺得大風兄弟人咋樣?」

  司徒龍湫瞥了眼漢子,道:「不曉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這樣的姑娘,這樣的飛升城,讓鄭大風如何能夠不喜歡?

  實在是跟家鄉沒啥兩樣嘛。

  鄭大風舉起酒碗,「漂亮女子說話,就是信不得,當反話聽才行。」

  羅真意在酒桌底下,輕輕踩了朋友一腳。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與鄭大風笑問道:「代掌櫃,寧姚從浩然天那邊回了這邊,就沒帶回什麼消息?比如林君璧他們回到家鄉,如今過得咋樣了?」

  來時路上,羅真意讓她幫忙與鄭大風問問看一件事,說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宮那撥外鄉劍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對鄭大風印象蠻好的,言語風趣,脾氣還好,不管誰怎麼說他都不生氣,葷話是多了點,但凡瞧見個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這個小酒鋪的代掌櫃,從不毛手毛腳啊。

  鄭大風揉著下巴,一臉為難。喊代掌櫃,見外了,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官梅趕緊身體前傾,給鄭大風倒了一碗酒,嬌滴滴道:「大風哥,說說看嘛,算我求你了。」

  鄭大風雙手抬碗接酒,伸長脖子,朝那衣領口一探究竟,嘴上說道:「官梅妹子,你要是這麼說,大風哥可就得傷心了,說什麼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風哥這邊,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勢,不著急坐回去,她一個撒嬌,香肩晃動,「說嘛。」

  老娘為了朋友,今兒算是豁出去了。

  哎呦喂,晃得大風哥哥心顫眼睛疼。

  鄭大風見那妹子坐了回去,「寧姚沒多說,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唄。不過好像林君璧那小子,當上了邵元王朝的國師,成為浩然十大王朝當中最年輕的國師,說句名動天下,半點不過分。曹袞這小子運氣好,所在宗門在流霞洲,沒被戰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搖洲開闢下宗了,說不定曹袞就能破例撈個宗主噹噹,宋高元和玄參相對運氣差點,宗門一個在扶搖洲一個在金甲洲,如今忙著重建宗門吧,至於是修繕舊址還是乾脆另起爐灶,我就不知道嘍。」

  上一代的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外鄉劍修有陳平安。林君璧,鄧涼,曹袞,玄參,宋高元。

  本土劍修有愁苗。龐元濟,董不得,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徐凝,羅真意,常太清。

  隨便拎出一個,與外人問劍,都屬於既能打,又能算計,只要雙方境界不懸殊,不能說穩操勝券,但是肯定勝算很大。

  在鄭大風看來,如今的避暑行宮裡邊,後邊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兩撥年輕人,相比這些「前輩」,還是要遜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見那鄭大風只是低頭喝酒,她疑惑道:「這就沒啦?」

  鄭大風抬起頭,神色靦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撐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讀書人寫文章,熬一熬,憋一憋,總是有的。」

  官梅一時間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個什麼?

  可惜那個打小就沒羞沒臊的董不得不在場,不然她是行家裡手,肯定曉得鄭大風的心思。

  司徒龍湫這撥女子一走,鄭大風整個人就跟著一垮,終於不用刻意綳著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獨到風韻了。

  不然這撥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敵得過。

  她們敵不過,就是一堆情債,犯不著,沒必要。

  鄭大風趕緊轉頭招手道:「趕緊的,一個個杵那兒蹲坑呢,再晚點,凳子可就涼了。」

  鄭大風踢掉靴子,盤腿坐在長凳上,問道:「忻水,有沒有幾個讓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輾轉反側的姑娘?」

  一撥光棍屁顛屁顛跑去占位置,王忻水聞言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搖頭晃腦道:「你小子要是稍微花點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於跟范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當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天才劍修,唯一的問題在於心思太快,預感極準,以至於遞劍速度完全跟不上,這種微妙狀況,極難改善。

  所以這些年來,王忻水還是喜歡來這邊喝悶酒解愁。

  范大澈一臉無奈,好好的,扯我做什麼。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佐酒菜,鹹是真心鹹了點,趕緊又灌了口酒,轉頭問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見著那孩子喊你一聲范叔叔,是啥感想啊?」

  范大澈笑道:「沒啥感想,挺好的。」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早年避暑行宮裡邊,龐元濟,林君璧,曹袞那幾個,當然還有米大劍仙,都是皮囊極出彩的。

  不知道有無自己七八成的風采。

  在范大澈一行人離開後,夕陽西下,酒鋪的空桌子漸漸多了,鄭大風就趴在櫃檯那邊算帳。

  鄭大風接手酒鋪後,生意其實算可以了,錢沒少掙,平日裡的熱鬧程度,在飛升城算獨一份的。

  只是馮康樂和桃板倆小兔崽子,總嫌棄如今酒鋪不如以前熱鬧,差太多了。

  鄭大風也是著實憋屈,如今整座飛升城,上五境劍修就那麼幾個,年輕元嬰也不算多。

  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們讓我讓到哪兒給你們找一撥玉璞、元嬰劍修,蹲路邊喝酒?

  酒鋪都是老面孔,除了掌櫃換了人,還是丘壟,劉娥,馮康樂,桃板幾個。

  只是張嘉貞和蔣去,早年都被二掌櫃帶去了浩然天下。

  其實丘壟和劉娥,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一直拖了好些年,後來丘壟總算是聽進去了代掌櫃的那句話,收一收遠在天邊的心思,不如就近憐取眼前人。兩人在年前就已經成親了,丘壟娶了劉娥,鄭大風主婚,當然還曾帶頭鬧洞房聽牆角。

  小兩口過上了安穩日子,打算再掙點錢,多攢下些積蓄,就要自己開個夫妻檔的酒鋪了,當然不開在飛升城,會從四座邊境藩屬城池裡邊挑一個落腳,最大可能,還是那座避暑城,因為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劍修當城主,所以算是半個自家人,酒鋪真遇到事情了,好有個照應。

  剛剛進入避暑行宮的劍修,都會來這邊喝頓酒,這已經成為一個約定成俗的規矩了,就跟拜山頭差不多。

  以前幫忙打雜的兩個少年,馮康樂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鋪正兒八經的店小二。

  酒鋪還是只有三種酒水,價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貴死貴的青神山酒水,燒刀子一般的啞巴湖酒,再外加不收錢的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

  酒碗與以往一般大,長凳還是一般瘦。

  只是並排兩間屋子的酒鋪牆上,那些無事牌,還是老樣子,沒少一塊,也沒多一塊。

  因為鄭大風來到了飛升城,當了代掌櫃,酒鋪得以重新開門後,就沒這誰喝過了酒給寫一塊無事牌的傳統了。

  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無事了,就不用寫無事牌了。

  一開始還有人鬧過,老主顧和新酒客都有,只是都沒用,鄭大風低頭哈腰,賠笑道歉,自罰三碗,但是無事牌,不給寫了。

  好在二掌櫃早年秘密栽培起來的酒托多,大多幫著鄭大風說話,一來二去,隨著鄭大風也確實是個討喜的傢伙,客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不再繼續為難這個同樣是外鄉人和讀書人的代掌櫃。

  代掌櫃讀書真多,只說某些方面的書上門道,二掌櫃真心比不了。

  飛升城的別處酒樓,不知道從哪裡高價買來幾壇貨真價實的青神山酒水,被當成了鎮店之寶,當然也有跟那個小酒鋪打擂臺的意思,論兩賣,結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場,喝了一杯後,一個個駡駡咧咧就走,都差點不樂意掏錢結帳。

  假酒,賣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這個味兒!

  一個個深以為然,鋪子桌邊和路邊,一大幫的小雞啄米。

  那個酒樓掌櫃都快要瘋了。

  直到現在,才賣出去不到一壇青神山酒水,酒樓別說掙錢了,本錢都收不回來。

  鄭大風瞥了眼不遠處那張酒桌上的兩人,埋頭吃著一碗陽春麵,倒是不虧待自己,知道加倆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馮康樂,其實都是一樣屁股上可以烙餅的壯小夥了,都有胡茬了。

  在曾經的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桃板其實就問過二掌櫃一個問題,到了代掌櫃鄭大風這邊,又問了一個差不多的,只是將劍仙胚子變成了武學天才。

  後來桃板又問了個讓鄭大風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

  我這輩子還能瞧見二掌櫃嗎?

  因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麼劍仙胚子,也不是什麼練武奇才,就只是個普通人,很快就會變成中年人,老人,不一定能夠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的開門。

  當時見鄭大風沒說什麼,桃板就自言自語,說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喝不得酒,所以還沒跟二掌櫃一起喝過酒呢。

  暮色沉沉裡,有一桌酒鬼喝了個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風兄弟,總這麼贏你的錢,從一開始的開心,到彆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鄭大風打著算盤,點頭道:「嗯,就跟男女情愛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餘味來,大聲叫好。

  又有人問道:「代掌櫃,你給我們說句交心的實話,你到底是賭品好,還是一年到頭不洗手給鬧的?」

  鄭大風懶得搭話,竪起一根中指。

  有人開始說醉話了,「說句不昧良心的大實話,與二掌櫃問拳,他根本打不了我兩拳。」

  「二掌櫃咋個還不回來,都沒人坐莊了。」

  劍氣長城曾經有新舊五絕兩個說法。

  老的,分別是那狗日的賭品過硬,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隱官大人的憐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櫃的童叟無欺、從不坐莊,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劍之前沒問題、打架之後算我的。

  新舊兩個說法,都有外鄉人同時登榜,而且這兩位榮登榜單的傢伙,都算讀書人,只不過有些區別,阿良恨不得將斯文、書生、你覺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問題……這些說法刻在腦門上。

  年輕隱官則恰恰相反,從不刻意標榜自己的讀書人身份,在酒鋪那邊,信誓旦旦說些昧良心的言語,我實在酒量一般,我這個人從不坐莊,桌上勸酒傷人品,你們做人得講良心,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後來的飛升城,其實又有了個「四怪」的新說法。

  一個是寧姚暫領隱官,卻沒有當城主。

  再就是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拈芯,其真實身份,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聽說拈芯在祖師堂議事從不開口說話。

  然後是昔年城外劍仙私宅之一的簸箕齋,三位男子劍修的穿女子衣裙。

  最後是泉府一脈賬房修士們的見錢眼開撿破爛,攔我賺錢就是問劍。

  這些修士,在各自賬屋內懸掛的一塊塊文房匾額,都極有特色,什麼天道酬勤,勤能補拙,財源廣進,天高三尺。

  尤其是後兩者,名聲都快傳遍整座天下了。

  因為歙州、水玉、贋真三位地仙劍修,憑藉某種師傳神通,師兄弟三人,輪流出城搜尋外鄉的劍仙胚子。

  而這道秘法傳承,門檻極高,如今十幾個嫡傳弟子當中,也只有兩人勉强掌握。

  其中歙州其實已經躋身元嬰,按照師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經可以換上正常裝束。

  聽說歙州剛剛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還來得及走出門去找人喝酒,結果就被兩位師弟找上門,差點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繼續「有福同享」了。

  歸功於歙州和師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傳弟子,當年問了個好死不死的問題。導致現在簸箕齋一脈,所有弟子都得跟著師父們一起穿女子衣裙。

  於是這兩位「大師兄」,到現在都是同門師弟們的眼中釘。

  其實這個「四怪」的說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

  只是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覺得不是那麼有意思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可能是如今的飛升城,少了那幾位曾經熟悉至極的上五境劍修,少了那幾個劍氣長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兩個挨駡最多的讀書人。

  就像駡人,如果從頭到尾,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叉腰駡人,唾沫四濺,都沒個人還嘴,到最後,也就覺得會累人了。

  所以得有人對駡啊。

  程荃和趙個簃,算是會駡人的老劍修了吧?

  可是對上二掌櫃,倆加一塊兒,都不夠看。

  如今刑官一脈掌門人齊狩,聽說當年只是坐在城頭,明明啥事沒做,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被吵架雙方傷及無辜而已,就差點被程荃駡出一腦門屎。

  劍氣長城對待那位年輕隱官,要麼喜歡,要麼討厭,就沒有第三種人。

  當然也分被坑過錢和沒有被坑過錢的。

  曾經有個不知道想錢想到失心瘋、還是對二掌櫃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一天夜裡,年輕人鬼鬼祟祟想要來酒鋪這邊,偷走二掌櫃的那幅對聯,當然沒忘記隨身攜帶了一副「贋品」對聯,結果這個小蟊賊,被鄭大風摟住脖子,在那之後,連續來酒鋪喝了一個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筆賬一筆勾銷。

  鄭大風轉頭望向大街,嘆了口氣。

  如今的飛升城,大致上三個山頭已經定型。

  分別是刑官、隱官、泉府三股勢力。

  寧姚暫領隱官一職,如今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人數已經達到二十人。

  但是在鄭大風看來,一座飛升城,還是有很多隱憂。

  只說隱官一脈內部,就缺少一個真正服衆的二把手,羅真意雖然是元嬰境劍修,而且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躋身上五境,但是因為她性格的關係,寧姚不在飛升城的時候,避暑行宮裡邊,遇到了爭執不休的情況,就很難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錘定音,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人人都很聰明,但是又沒有誰能夠做到當之無愧的「最聰明」。

  此外,避暑行宮的新隱官一脈,也很難恢復到之前的那種親密無間了,氛圍冷清了許多。

  比如當年最早向新任隱官靠攏的那座小山頭,有六位劍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劍仙,還有四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

  兩本土兩外鄉,四位年輕劍修,號稱避暑行宮四大狗腿,一同心悅誠服尊奉郭竹酒為某個幫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宮,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

  畢竟既無陳平安,也無愁苗劍仙了。

  寧姚都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何況還是劍修。

  可是寧姚面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繁瑣事務,是很難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況這也確實不該是她寧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鄧涼在無形中,也逐漸拉攏起了一座隱蔽山頭。

  倒不是鄧涼出於什麼私心,想要跟誰爭權奪利,而是某種大勢所趨。

  再加上天下大勢趨於明朗,不斷有外鄉修士往飛升城這邊趕來,雖說有四座藩屬城池擋著,層層把關,但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滲透,防不勝防。

  此外整座飛升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真正能夠決定飛升城未來走向的,除了檯面上的那一小撮劍仙,或者說所有劍修,其實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鄭大風倒是知道一些尋常劍修不知道的內幕。

  前不久,寧姚突然仗劍離開五彩天下,再從浩然天下返回飛升城。

  她召集了一場祖師堂議事,敬香過後,寧姚只說了幾句話,楞是把有座位的四十餘人給整懵了。

  陳平安帶著她,還有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幾個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腹地。

  將仙簪城打成兩截,打死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劍開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輪明月皓彩被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至於他們一行人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成了其中哪樁壯舉,寧姚都沒說,很快就轉移話題,開始討論其它事情。

  就算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事後問起,寧姚也一樣沒有泄露天機,只說以後你們自己去問某人,反正她在這次遠遊途中,就沒怎麼出力。

  其中一項祖師堂議事,是關於選定曆書的。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號為「嘉春」,這是儒家文廟訂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聖賢付出極大代價,辛苦開闢出來的一塊嶄新地盤,故而對此誰都沒有異議。

  但是編撰曆書一事,文廟並未插手,而是交給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勢力,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本曆書若是能夠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據一份「順應天意」的寶貴「天時」。

  在浩然、青冥兩座天下,天象變化,自古便與人間帝王的興衰相關,故而編訂曆法、替天授時,是一種被譽為確立正朔的重大舉措,故而各國欽天監都設置有術算科,專門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層層把關,不允許出現絲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曆書,已經在五彩天下流傳頗廣。

  而歲除宮聯手玄都觀,同樣編撰了一本與之針鋒相對的曆書。

  此外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亡國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達十數個不同版本的曆書。

  這場飛升城祖師堂議事,寧姚建議使用歲除宮和玄都觀合力編撰的那本曆書。

  倒是沒有誰有異議,只是除了隱官一脈劍修,所有祖師堂成員,都一個個望向寧姚,大多神色複雜,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與寧姚詢問一事,咱們那位隱官就沒有?

  寧姚哭笑不得,你們真當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暮色裡。

  范大澈離開了酒鋪,與朋友們分開後,獨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是更熱鬧還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單影隻的金丹劍修,既沒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沒有去往避暑行宮翻看檔案,就只是閒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了酒鋪門口那邊,早已打烊,就坐在按照老規矩從來不收的門外酒桌上。

  拈芯在小宅子裡,坐著發呆,之前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她如今秘密掌管著一座新建牢獄,跟以前的老聾兒差不多。

  某位被說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閨閣欄桿上邊,看著燈火依稀的飛升城。

  她手裡邊拿著一把精巧團扇,輕輕扇風,淡淡愁緒。

  當年避暑行宮「分賬」,董不得拿到了手中這把扇子,寶光流轉,扇面上邊,文字優美:金漣漣,玉團團。老痴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要說年輕隱官假公濟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為隱官一脈劍修,都是靠實打實的戰功換取的,算,是因為隱官到底是將某些好東西,留給了自己人。

  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著腮幫,手邊就是一方古硯臺,也是件咫尺物。

  這方夔龍紋蟲蛀硯臺上邊,刻有鑒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宮別處一起喝酒。

  兩位好友,什麼都聊,但是都有意無意繞過了那個年輕隱官。

  當年一個都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為何能夠坐穩位置?

  只說一事,就讓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複雜。

  昔年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劍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宮有檔案記錄的,那個年輕隱官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記住個名字、大致履歷,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在於那個隱官大人,在將所有人串聯成線,就只為了尋找出有可能是蠻荒暗棋的人物。

  齊狩此刻不在飛升城,而是在站在拖月城的城頭上,雙手負後,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來,一些個修行路上無憂無慮的譜牒仙師,如果下山紅塵歷練次數不多的話,可能空有百歲高齡,就真的只是個修道胚子了,要說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計都比不過許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們,正在用一種極快速度成長起來。

  人人銳意進取,致力於開疆拓土。

  劍修們在鋒芒畢露的同時,不斷犯錯糾錯,所幸這裡是一座嶄新天下,無論是地方與時間,都容許飛升城劍修犯錯。

  加上鄧涼這個來自浩然天下的飛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一個極好的橋梁作用。

  如今已經開闢出八座山頭,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飛升城作為中心,圈畫出一個方圓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還有距離飛升城極其遙遠的四處飛地,已經站穩腳跟,那些駐守劍修,已經足足兩年沒有與外鄉人遞劍了。

  齊狩突然拍了拍嶄新城牆,眯眼笑道:「總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陳家府邸。

  一個名為陳緝的少年,閒來無事,在書房翻看一本文人筆記,是遠遊劍修從桐葉洲遺民那邊低價買來的。

  屋內默默站著一位貼身侍女,不過她從當年的元嬰境,前不久躋身了玉璞境。

  於是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的陳緝,就收了個玉璞境劍修,作為自己這一世的大弟子。

  賜姓陳,名晦。

  晦,每個月的最後一天。

  寓意她能夠大道高遠,真正做到長生久視,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飛升城,成為某種關鍵時刻的後手。

  陳緝,或者說上一世的陳熙,在兵解轉世後,通過秘法補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變化,心性難免隨之變化,所以他不是特別著急成為飛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齊狩或者某人,能夠挑起擔子,至於寧姚就算了,她是肯定不會當什麼城主了。

  其實如今的飛升城,不少劍修都會替老劍仙陳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後,陳熙身陷重圍,被兩頭舊王座大妖領著一大幫蠻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終在又斬殺了一頭玉璞境劍修後,不得不兵解離世,那麼陳熙,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歷史上首個刻字兩個的劍修。

  陳緝當然無所謂這種事情。

  飛升城外的八座藩屬山頭之一,紫府山。

  鄧涼站在一塊古老石碑之前,看著那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

  從袖中摸出一隻玉匣,很快就會將其徹底煉化,不出意外的話,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頸門檻了。

  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緣。

  好像這座山頭,已經默默等待鄧涼萬年了。

  故而這些年鄧涼就在此結茅修行。

  某個名為「不得」的心儀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鄧涼是在嘉春七年進入的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會兒,齊狩也剛好躋身玉璞境,不過高野侯還是元嬰境。

  鄧涼轉身離開,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實在太大,進入這座嶄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丟入幾簍魚而已。

  走到一棵樹下,蹲下地上,撿起一片落葉。

  落葉他鄉樹。

  思念如滿地落葉,看上去片片都一樣,其實都不一樣。

  那位代掌櫃說得好,單相思,就像一場上吊,自縊的繩子,就是思念,頭頂那根橫梁,就是那個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願的單相思,都是個陰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嚇人,不害人,只惱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經是玉璞境劍修,泉府將昔年劍氣長城的劍坊衣坊丹坊兼並,高野侯就成了飛升城當之無愧的財神爺。

  不過高野侯不太插手具體事務,泉府一脈修士,如今真正管錢管事的,多是當年從晏家和納蘭家族中挑選出來的年輕人,其中劍修數量不多,資質一般,不然也不至於來泉府打算盤,約莫是化悲憤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員,要更加一門心思鋪在賬本上。

  泉府之內,燈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賬房裡邊,有些想念自己的那個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她修行是否順遂,有無找到心儀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飛升城就要籌建書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煩心,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所以才麻煩。

  夜幕中,最南邊的一座藩屬城池,來了兩個外鄉修士,一個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個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

  城門口有個攤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沒什麼關牒可言,不過按照飛升城訂立的規矩,一律訪客,都得在這邊老老實實落座,寫清楚自己的來歷,名字道號,家鄉籍貫,師承山頭,越詳細越好,反正不得少於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寫上個把時辰,也算本事,字數多了,還能喝上一壺早就備好的酒水,像那北邊的避暑城,就是一壺啞巴湖酒,在這兒,就是晏家釀造的酒水了。

  攤子後面,一條長凳,坐著兩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個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來者何人?」

  「聽不懂。」

  男子便比劃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詢問從哪兒來的。

  若是北邊來的,家鄉就是扶搖洲,不然就是那個名聲爛大街的桐葉洲。

  那個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說道:「桐葉洲修士,竇乂。隨從陌生。」

  男子忍著心中不適,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問道:「知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剛來,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張紙,翻轉過來,在桌上一抹向前,「照著上邊的條目,一一寫清楚就是了。」

  一聽說對方是桐葉洲修士,臉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沒怎麼惡言相向,如果不是職責所在,換成別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於是那個自稱竇乂的男子,便坐在長條凳上,與兩位劍修隔桌對坐,開始提筆書寫。

  年輕男子不動聲色,只是以心聲與身邊女子問道:「這個字,讀乂?」

  女子無奈道:「不曉得,也是第一次見著。」

  男子忍不住以心聲駡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不愧是桐葉洲那邊來的王八蛋。」

  女子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不曾想那個青衫客越寫越起勁,要了一張紙又要一張,還沒完了。

  對方每寫完一張,年輕劍修就伸手拿過一張,他娘的好些個生僻字,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們,文縐縐酸溜溜的,你當自己是咱們那位二掌櫃呢。

  那位女子劍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寫得頗有幾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樣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幾眼,便愈發順眼幾分。

  實在是見那個青衫客寫得太敬業了,看架勢,還能多寫幾張紙,因為方才最後一頁紙,才堪堪寫到這傢伙如何在科場屢戰屢敗又如何屢敗屢戰,終於得以金榜題名呢,其實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問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會兒,慢慢寫就是了,酒水不收錢。」

  那人一邊提筆寫字,一邊抬頭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麼不喝,反正又不收錢。」

  女子聞言嫣然一笑,幫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筆,輕輕擰轉手腕,轉頭邀請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歷,還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輕隨從,便坐在長凳一端,正襟危坐,接過酒碗,再與那女子劍修微笑點頭致謝。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問道:「就不奇怪,我為什麼突然聽得懂你們飛升城的官話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經飛劍傳信城內了。」

  原來是那男子劍修問對方喝不喝酒時,故意改用了飛升城官話,而那個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鈎了。

  陳平安點點頭,刑官一脈的劍修,很不錯啊。

  齊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過買賣的過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陳平安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冷嗓音,「酒好喝嗎?」

  大概意思,其實是想問他這麼鬧,好玩嗎?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屬城池和八個山頭都逛遍,才會去飛升城?

  那你怎麼不乾脆去玄都觀和歲除宮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後到了飛升城,先在自家酒鋪坐一坐,避暑行宮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宮再看一看?

  小陌已經站起身,橫移幾步。

  桌對面那兩位劍修,面面相覷,然後趕緊起身。

  寧姚怎麼來了?!

  然後兩位劍修就看到那個青衫客一個抬腳轉身再起身,笑著朝寧姚伸出手。

  寧姚一挑眉頭,什麼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收心。」

  寧姚瞪眼道:「毛病!」

  那倆劍修,還有一撥御劍而至的城池駐守劍修,都有點傻眼,這傢伙是不是喝多了某個酒鋪的酒水,把腦子喝傻了,敢這麼跟寧姚說話?退一萬步說,就算寧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個二掌櫃知道了,嘖嘖。

  陳平安輕輕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復真實面容,抱拳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那撥遠遠御劍懸空的劍修,立即飄落在地,人人抱拳沉聲道:「見過隱官!」

  也不管什麼寧姚是不是暫領隱官了,反正他們倆是一家人。

  再說了,不管對那個年輕隱官觀感如何,是好是壞,但是在擔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這件事上,誰都得認。

  一座城池,瞬間劍光四起,與此同時,燈火依次亮起,無比喧鬧,一時間鬧哄哄的,亂糟糟的聲響此起彼伏。

  「隱官回了!」「真的假的?」「騙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櫃,坐莊捎上我啊。」「二掌櫃,飛升城裡邊有人賣假酒,你這都不管管?我可以幫忙帶路。」

  「我早就說了,隱官捨不得咱們這兒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麼好的,來了就別走了啊。」

  也許在飛升城的劍修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早已不是蕭愻,甚至不是寧姚,可能從來都只是那個獨自站在城頭,那個與整座飛升城揮手作別的不人不鬼的年輕人,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既是外鄉人,也是家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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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7:11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二章 如此問劍

  三人離開這座武魁城,城頭上頓時口哨聲四起。

  有寧姚在怎麼了,不還有二掌櫃在。

  在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在寧府之外,寧姚還是很給二掌櫃面子的,至於回了寧府裡邊,二掌櫃會不會跪搓衣板,關我們屁事。

  御風途中,陳平安笑道:「先去伏仙湖那邊瞧瞧。」

  如今飛升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最北邊避暑城內的避暑渡,還有成為鄧涼修道之地的紫府山山腳,有座建造在伏仙湖上的渡口,取名為迷魂渡,一北一南,剛好做兩個方向的商貿生意。

  避暑行宮,避暑城,避暑渡……

  取名一事,比較省心省力了。

  寧姚板著臉說道:「也沒有想出特別好的名字。」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好名字太多,確實取捨不易。」

  寧姚瞥了眼小陌。

  小陌立即解釋道:「夫人,公子之所以沒有立即去往飛升城,是因為公子由於承載大妖真名一事,又與合道所在的半座城頭,隔著一座天下,故而會被飛升城地界的那份無形道韻,天然排斥,甚至視為某種敵我難測的潛在隱患,若是公子冒冒然進入飛升城,就會被誤認為是一場問劍了。」

  小陌按了按頭頂帽子,愧疚道:「這件事,也怪小陌的出身,與公子結伴來此,就像坐實了公子的大妖身份。」

  寧姚聽得一頭霧水。

  一座飛升境,難不成還如修道之士,開了竅,生出了一份靈智?

  就像她背後劍匣裡那把仙劍「天真」的劍靈?

  只是她作為飛升境修士,為何不知此事?

  陳平安便跟著解釋了一番,就像他家鄉的驪珠洞天,就曾經孕育出一位金色香火小人兒,當年藏在陳平安背後的槐木劍匣裡邊,最終交給了楊老頭。這等山水神異事,類似修士的元嬰,孕育之初,靈智未開,懵懵懂懂,脾氣不小,很難分清楚敵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飛升城的這位香火小人兒,當然只會脾氣更大。

  陳平安說道:「陳緝應該是唯一察覺到此事的人,他故意不與你說此事,想必自有考慮。」

  一開始陳平安還心存僥倖,總覺得即便飛升城當真有此機緣,可短短十幾年時間內,不太可能開竅如此之快,更多是處於一種酣眠狀態,再說了,陳平安還隨身攜帶了那塊隱官玉牌,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身份,可就算陳平安先前取出了象徵身份的玉牌,懸掛腰間,不能說沒有效果,但是效果不大,先前和小陌只是一靠近飛升城,就讓陳平安如同面對一位神到境的武學大宗師,冥冥之中,好像在與陳平安講個道理。

  請止步,敢近身,即問拳。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要是硬闖飛升城,就等同於一場問劍了。

  有小陌在身邊,進入飛升城當然問題不在,但是陳平安哪裡捨得消耗絲毫「飛升城」的靈智。

  所以陳平安才打算在飛升城的周邊地界,「混熟了」,再去飛升城找寧姚,而且還得在城外打聲招呼,解釋清楚,再尋個法子,保證不傷及那個虛無縹緲的飛升城香火小人,陳平安才會進入飛升城。

  正好可以通過一個外鄉人的視角,揀選三處,看看能否從一些細微處,好為飛升城查漏補缺,剛才刑官一脈的武魁城,隱官一脈的避暑城,泉府一脈的迷魂渡,都會走走看看。

  寧姚恍然,難怪她之前會心生感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才會御劍升空,巡視四方,於是很快就發現了小陌的身影。

  寧姚柔聲問道:「怎麼不早說?」

  早知如此,她就不直接在武魁城門口那邊現身了,說不定已經打亂了他的好些謀劃。

  陳平安笑道:「等我重新躋身玉璞境,情況就會好很多,如果哪天躋身了仙人境,再來飛升城就毫無問題了。」

  一個元嬰境,很難真正壓制住那些大妖真名,尤其是如今的蠻荒天下,多出了那撥與小陌差不多「道齡」的遠古修士,其中有三頭大妖的真名,當年縫衣人拈芯就幫陳平安縫製過真名。

  小陌笑道:「再過幾天,就是浩然天下的立春時節,又正值公子剛剛恢復元嬰境,一般來說,應該留在仙都山道場內,繼續穩固境界,所以這次遊歷五彩天下,是公子臨時起意,小陌苦攔不住。」

  憑藉埋河古碑那道祈雨篇,結金丹和躋身元嬰兩事,對陳平安來說,早就熟能生巧。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這麼環環相扣的,唱雙簧呢,你們倆來之前專門演練過?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

  寧姚問道:「是好事吧?有無需要額外注意的事項,隱藏的弊端?」

  陳平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點頭笑道:「當然是好事,而且還是件天大的好事,沒什麼後遺症,甚至沒有什麼利大於弊,就真的只有好處,絕對是一樁讓白玉京道士們求之不得的莫大道緣!」

  其實被飛升城如此排斥,對陳平安來說,自然是一件比較棘手的事情,但是對整個飛升城而言,卻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因為這就意味著,飛升城不但已經真正融入了五彩天下,甚至得到了這座天下的大道認可,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的青睞。

  不同於白玉京和西方佛門,只有修士跨過大門,進入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劍修們,卻是帶著一整座城池,硬生生斬開光陰長河,「御劍飛升」至此。

  只說一事,便知道這份天道饋贈,是怎麼個稀罕了,一旦有那飛升境大修士,想要偷偷潛入此地,就會引發某種天地異象。

  寧姚只要當時剛好待在城內,就可以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

  這種玄之又玄的護城大陣,簡直就是專門針對所有十四境和飛升境大修士。

  而且不用消耗飛升城絲毫天地靈氣,無需半顆神仙錢。

  到了伏仙湖,一同落下身形,陳平安蹲在岸邊,一手掬水,凝為一粒碧綠水團,仔細查勘其中絲絲縷縷水運的深淺、流轉,再一手擰轉,掬了一捧天地氣息,清濁混淆,似雲霧繚繞指尖。

  仙家渡口營建一事,最緊要的,便是「水文地理」,像那臨水王朝的尋常渡口,都要找那深水港,確定船舶吃水深淺,因為自家牛角渡在內的一系列仙家渡口,陳平安最少能算半個行家裡手了,鬆開雙手,抬頭環顧四周,一座渡口,沒有任何精雕細琢的痕跡,顯得極為粗糙。

  這其實才是對的,確定大方向,搭建框架,一切務實,渡船能停泊能起航就足夠了。

  如今的飛升城,方方面面,還遠遠沒有到去精益求精的地步,那是最少百年之後才會考慮的事情。

  一道劍光劃破夜空,飄落在山腳這邊,鄧涼高高抱拳,朗聲道:「見過隱官!」

  看著那個青衫男子,鄧涼心情大好,這傢伙終於回來了。

  有些個事情,鄧涼還真要好好與眼前傢伙,吐一吐苦水。

  一座飛升城,錯綜複雜的關係,近年幾場祖師堂議事,只說避暑行宮,不是寧姚這位暫領隱官的,不好商量,而是太好商量了,無非是一件事情成與不成,絕不拖泥帶水。

  只是習慣了早年避暑行宮的那種氛圍,鄧涼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寧姚身為天下第一人,她的境界太高,在修行道路上,一騎絕塵,讓所有人都難以望其項背,就像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滿城,其實就算是董不得他們,內心深處,也不會真正將寧姚視為一位身份純粹的隱官。而寧姚的某些想法,如劍術如修行,如戰場遞劍,直截了當。

  以前的避暑行宮,從陳平安到愁苗劍仙,再到林君璧、董不得在內所有人,所有隱官一脈劍修,相得益彰,無論性格、出身如何不同,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劍修,只要是一件事,被擺在檯面上議論,往往是所有人,不但可以解決掉眼前事,還可以順藤摸瓜,解決掉同一條脈絡上的三五件甚至是所有相關事情。

  再者鄧涼離鄉多年,也想知道從隱官這邊知道一些九都山的近況。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道:「見過鄧首席。」

  一起登上前身曾是一處遠古遺址的紫府山,來到山巔,陳平安蹲在那塊石碑前。

  鄧涼蹲在一旁,大大方方說道:「別怪我假公濟私,這份機緣,我就是搶也要搶到手的。」

  陳平安嘖嘖道:「這話說的,滋味不對啊,就像一壇餿了的酒水,一聽就是背叛隱官一脈,投敵刑官了。」

  駡駡咧咧,矛頭直指刑官一脈的頭把交椅,「狗日的齊狩,挖牆腳都挖到我們避暑行宮來了,枉費我一門心思把他當好兄弟。」

  鄧涼聽過就算。

  齊狩也是倒了八輩子黴,當年守關遇到了陳平安,然後雙方就開始針尖對麥芒了,結果當年駐守城頭期間,齊狩又剛好與陳平安和程荃當鄰居。

  劍氣長城有那麼幾個老劍修,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程荃肯定算一個,因為跌過境,在擁有一把飛劍「兵解」、綽號「齊上路」的老劍仙齊廷濟那邊,程荃從來都是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依舊端詳那塊碑文,字不多,意思卻多,況且碑首碑身碑座都是學問,都可以幫助後世「到代」,鑒定年份。

  打算離開飛升城之前,一定要來這邊拓碑一番,回去交給劉景龍研究研究,反正一件咫尺物裡邊,傢伙什都齊全的,至多一刻鐘光陰就能完工。

  陳平安遞過去一壇酒,是封姨給的百花釀。

  鄧涼識貨,接住那酒罎,「是?」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

  鄧涼懷捧酒罎,毫不猶豫再伸出手,「再給一壇,我喝一壇留一壇,回頭你再幫我捎給九都山祖師堂,有大用處。」

  用手肘打掉鄧涼的手掌,陳平安笑道:「當了首席供奉的人,臉皮就是不一樣。行了,已經幫你預留了兩壇百花釀,等我將來遊歷皚皚洲,就用你的名義送給九都山。」

  鄧涼是在嘉春六年進入的飛升城,比鄭大風差不多晚一年。

  鄧涼給飛升城的見面禮,不輕,帶了一大撥九都山特有的山上物資,六十壇秘釀歲旦酒,三百張被譽為綠筋金書的卻鬼符,以及八百斤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在陳平安看來,如果說酒釀與符籙,還算是錦上添花,可那些稻米種子,卻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如今在紫府山地界和武魁城,就已經開始廣泛種植這種仙家稻穀。

  許多想法,不謀而合。

  唯一的問題,還是當下的飛升城一心致力於擴張,對於首席供奉鄧涼的一些個建議,祖師堂那邊不是沒有采納,而是只能暫時擱置,或者說沒有足夠重視。

  這也實屬正常,需要做的事情,以及手邊可以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千頭萬緒。

  其實飛升城三脈修士,已經做得很好。

  婉拒了鄧涼的邀請,沒有去他那府邸小酌兩杯,如今鄧涼也收取兩位入室弟子和一撥記名弟子,算是打定主意要在這邊為九都山建立下宗了。

  御風離開紫府山,途中寧姚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陳平安立即讓小陌先去飛升城那邊,再祭出一把籠中雀。

  寧姚臉微紅,脫下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再摘下劍匣,一並交給陳平安,就像一份極為特殊的通關文牒,幫助陳平安進入飛升城。

  陳平安只是眼一花,寧姚就已經穿上了一件昔年衣坊制式法袍。

  寧姚說道:「不要耽擱修行。」

  陳平安笑著穿上法袍金醴,懷捧劍匣。

  寧姚說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尤其是有希望真正做到長生久視的山上修道之人,幾十年光陰確實不算什麼。

  陳平安收起籠中雀,點頭道:「最近在仙都山,修行勤勉得前所未有,就跟當年剛開始學習撼山拳差不多了。」

  寧姚點點頭,說道:「到了家裡,我要閉關,不過只要有事,敲門便是,不會耽誤我的修行。」

  這話說得就很獨一無二很寧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又要閉關?」

  好像認識寧姚以來,她就只有兩次閉關,上一次就在前不久,寧姚在大驪京城那邊,需要穩固飛升境一層的境界。

  寧姚看了眼他,欲言又止。

  陳平安愈發奇怪,「怎麼了?」

  寧姚以心聲說道:「我要為躋身十四境,早做準備,道路有了,約莫有兩三道門檻需要跨越。」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不作聲。

  小陌真應該聽聽,修行萬年,都還沒能真正找到那條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大道,小陌你慚愧不慚愧?

  寧姚嘴角翹起,又迅速壓下。

  呵。

  聽說某人曾經在托月山那邊,與大妖元凶放言一句,我要是有你這歲數,都看不見我的出劍。

  兩人御風速度不快,小陌在飛升城邊界上空那邊隱匿身形,等候已久。

  相對於承載大妖真名的陳平安,飛升城對小陌的警惕和敵意反而不大,這其實與小陌的劍術一脈太過「正統」,有一點關係。

  畢竟真要計較起來,不談大道根腳,只談道脈傳承,小陌說不定都能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師兄弟相稱。

  寧姚帶著兩人飄落在家中演武場那邊,就自顧自閉關去了,反正某人熟得很。

  陳平安已經將懷捧劍匣遞還給寧姚。

  偌大一座寧府。

  顯得愈發空曠幽靜。

  少了兩位老人,沒了一座斬龍崖。

  陳平安的那棟宅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床上被褥折疊整齊,沒有半點腐舊氣,應該是經常會拿出去曬太陽的緣故。

  對面廂房,一張桌上,還有些當年沒有來得及雕刻的素章,堆積成山,還有幾本冊子,都是從書上東抄西搬而來的詩詞語句,如果晏胖子絲綢鋪子的生意多做幾個月,估計如今就要多出一本三百劍仙印譜了。

  當年董不得為自己和兩個閨閣好友,與做印章生意風生水起的二掌櫃,討要了三方藏書印,其餘兩位女子劍修,便是司徒龍湫和官梅。

  董不得出手闊綽,直接給了陳平安一大塊名為霜降玉的珍貴仙材,沉甸甸,七八斤重,在浩然天下都是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

  按照約定,三方印章之外的剩餘「邊角料」,都作為二掌櫃的工錢。

  結果那些邊角料,被陳平安雕琢出十二方極小的素章,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一方私章一顆小暑錢,恕不還價。

  其中就有那方底款是「觀道觀道觀道」的藏書印,只是如今花落誰家,還是個謎。

  若是流落到了浩然天下,一些個眼光獨到的有識之士,按照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去「按圖索驥」,勘驗無誤,確定是真品,就像蒲山雲草堂的檀溶檀掌律碰著了,估計花一顆穀雨錢,只要能買下,都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

  陳平安雙指拈動燈芯,瞬間點燃桌上一盞燈火,然後坐在桌前,攤開冊子,笑問道:「小陌,來瞅瞅,有沒有特別想要的印文,我可以送你。」

  小陌坐在一旁,接過冊子,一頁頁仔細翻過,停下動作,笑道:「公子,就這句吧。」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書頁上邊的印文,是那句「清逸之氣如太阿之出匣」,呦呵,小陌眼光不錯,還挺會挑。

  再抬了抬下巴,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把嶄新刻刀,之前在仙都山道場內修行閒暇時,親手打造煉製了一把刻刀,「自己挑印章,這份待遇,不常見的。」

  小陌起身,挑選了一塊個頭最高的素章,好似群峰獨高,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卷起袖子,搓手呵氣,重操舊業,不知道會不會生疏了,做了幾個舒展骼膊的動作,既然是送給小陌的,又不是什麼掙錢買賣,就得上點心。

  陳平安伏案篆刻時,一座屋內,唯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等到自家公子雙指拈起印章,篆刻完數行臨時編撰的邊款內容,稍微抬高幾分,輕輕吹拂印章碎屑,小陌輕聲道:「公子,在武魁城和拖月城,暫時都沒發現什麼異樣。」

  陳平安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埋頭篆刻。

  小陌先前在武魁城那邊,寧姚一現身,陳平安就讓他陰神出竅遠遊,再以陽神身外身趕赴拖月城,查看兩城修士的心弦變化。

  就像一方無形的急就章。

  但是此刻安安靜靜坐在桌旁的小陌真身,卻知道自家公子,不是真心願意這麼做,而是不得不這麼做。

  而這趟臨時起意的出門遠遊,公子其實並不是放心不下這座朝氣勃勃的飛升城,而是放心不下寧姚。

  至於原因,公子只說了個古怪的比喻,卻沒有細說緣由。

  只說是個很麻煩的猜謎,謎題謎底都給了的那種猜謎。

  與太平山女冠黃庭在這座天下收取的那個弟子有關。

  其實當下寧府,除了寧姚,還有個外鄉客人,不是飛升城本土人氏,而是桐葉洲遺民,準確說來,是那些遺民避難進入五彩天下的後代。

  是個小姑娘,出生在五彩天下。

  故而五彩天下如今是嘉春幾年,她便是幾歲。

  是黃庭在這邊收取的唯一弟子,姓馮,名叫元宵,好像因為是在嘉春元年的元宵節這天誕生,她爹娘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

  黃庭當時沒有帶往浩然天下,就交給寧姚代為照顧,小姑娘就被留在了飛升城寧府這邊。

  陳平安起先以為會是類似柴蕪的小姑娘,修道資質會好到無法無天的那種。

  但是寧姚卻說,小姑娘修行資質一般,很一般,不過性情憨厚淳樸,很討喜,如果不是遇上了福緣深厚的黃庭,一般來說馮元宵是不太可能涉足修行登山一事的。

  但恰恰如此,反而讓陳平安心情不輕鬆。

  修道天才也分幾種。

  寧姚,是一種極致。

  另外一種,就像桐葉洲的黃庭,昔年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中土神洲那個有「少年姜太公」綽號的許願。

  小陌突然說道:「之前沒答應公子去扶搖洲,公子如果生氣,就駡小陌幾句。」

  原來陳平安曾經與小陌商量一事,詢問小陌能否走一趟扶搖洲礦脈,去與幾位浩然劍仙匯合。

  小陌沒有答應,他既然是自家公子的死士,就沒有理由離開仙都山地界,必須寸步不離,跟在身邊。

  一旦公子的修行出了意外,小陌百死難贖。

  這也是極好說話的小陌,第一次拒絕陳平安的請求。

  「你拒絕此事,我當然會有點鬱悶,卻肯定不會生氣。」

  燈火下,自家公子神色和煦,顯得柔和,輕輕搖頭,微笑道:「小陌,相信我,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人生,大概好的人生,就是我們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對吧?」

  小陌笑道:「公子的道理,想來總是對的。」

  陳平安搖搖頭,不再言語,等到刻完那方印章,深呼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笑問道:「小陌,要不要吃頓宵夜?我親自下廚,嘗嘗我的手藝?」

  小陌笑著點頭,誠心誠意道:「期待已久。」

  「稍等片刻。」

  陳平安站起身,熟門熟路去了灶房那邊,再從咫尺物裡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食材,雞蛋,青椒,蔥蒜等,卷起袖管,繫上圍裙,放好砧板,擺好碗碟,分門別類,小陌先前只是在灶房門口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陳平安很快就炒了兩大碗蛋炒飯,端去堂屋那邊的桌上,與小陌相對而坐,各自吃飯。

  陳平安放下筷子,見小陌還在細嚼慢咽,讓他慢點吃就是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小陌,你當年在蠻荒天下,有無遇到讓你覺得特別奇怪的道人?」

  小陌咽下一口飯,疑惑道:「公子,是說後來的蠻荒天下,而不是舊天庭轄下的人間?」

  陳平安點點頭,「是說後來的蠻荒天下。」

  小陌搖搖頭,「當年受了重傷,小陌在蠻荒天下留下了那幾洞道脈,很快就去皓彩明月那邊趴窩不動了,不曾遇到什麼奇異。」

  能夠讓小陌稱之為「奇異」的道人與事情,被後世尊稱為的飛升境修士,當然不能算。

  得是「道士頭別木簪」的仙尉這種。

  都不說什麼蠻荒新王座大妖,即便是舊王座裡邊,仰止要不是被朱厭救下,小陌當年說砍死也就砍死了。

  至於雙方衝突的起因也很簡單,不過是仰止譏諷了小陌幾句,覺得小陌的劍術「得之不正」,不如陳清都、元鄉他們這撥人族劍修來得純粹,都不是什麼仰止與小陌當面言語了,而是一不小心流傳開來,被遊歷途中的小陌聽見了,就有了那場問劍和追殺。

  沒辦法,白澤親自發話,不得不去。不去?白澤就要動手了。遠古時代,妖族出身的山巔道士,脾氣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而小陌幾個,當時又受了重傷,何況就算沒受傷,也絕對打不過那個從不輕易出手、但是一出手就天崩地裂的白老爺啊。

  不然連小陌在內的那幾位同齡道友,就沒誰願意去為了一個所謂的養傷而陷入沉睡,畢竟那種「閉關」,就是一場未必有機會醒來的漫長「冬眠」,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睡小死」。

  小陌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是因為飛升城的排斥,想到了什麼?」

  陳平安嗯了一聲,沒有任何藏掖,直接與小陌說出了心中所想,「我猜想每一座天下,都存在著某種最大的壓勝,所以三教祖師這趟各自出門遠遊,極有可能,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分別與之論道。」

  小陌笑道:「原來公子還是擔心夫人啊。」

  所謂的謎題,就是說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

  至於三教祖師如何,想什麼做什麼,小陌其實並不關心,自己只是一個飛升境劍修,都還沒有到十四境呢,不摻和。

  陳平安笑道:「算是未雨綢繆吧,不過這類狀況,其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好與壞,雙方都屬於應運而生、順勢而起,準確說來,是互為壓勝的關係,不是什麼非敵即友、非友即敵的關係。」

  因為之前在功德林,陳平安聽先生講過一個很有些年頭的故事,先生說至聖先師早年遊學天下時,路過河邊,曾經遇到一個在那邊擺渡的老漁翁,雙方論道一場,算是各執己見,誰都未能說服誰。

  總之至聖先師最後就沒能乘船過河,漁夫獨自撐船遠去了。

  這件看似不大不小的陳年舊事,文廟那邊無任何文字記載。

  倒是在陸沉杜撰的一篇寓言裡邊,有過描述,好似那位白玉京三掌教親眼目睹一般。

  先生絕對不會當著經生熹平的面,故意與關門弟子隨口扯幾句老黃曆。

  而當時經生熹平也確實臉色古怪,算是幫著驗證了陳平安心中所想。

  像那蠻荒天下,陳平安猜測斐然這傢伙,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壓勝蠻荒老祖的存在。

  但是不排除,還藏著一個更古老更隱蔽的存在,如今一躍成為蠻荒共主的斐然,只是與之相互壓勝。

  如果是後者,那麼這位蠻荒天下的得道之士,比蠻荒大祖,還有白澤、小陌他們,都要年輕幾分。

  因為這個存在,真實道齡,只會與蠻荒天下恰巧「同齡」,且一定會與整座天下剛好「同壽」。

  這位真正屬於「天地生養」的修道之士,會與天地同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這位幾乎可以視為一座天下氣運所在的「道士」,與一座天下的修道第一人,雙方關係就會變得很複雜,很微妙。

  若是雙方大道背離,就是一場極為凶險的大道之爭了。

  若是雙方大道契合,就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道之友。

  小陌說道:「要是擱在蠻荒天下,不管能否確定這個小姑娘的身份,這會兒肯定已經死了,準確說來,是生不如死,會用某種秘法將其嚴密拘禁起來,被剝離三魂七魄,至多只剩下一魂一魄,任其轉世,免得過猶不及,被一座天下的大道反撲過多,其餘的,肯定都要被分別囚禁在天地四方了,下場就像那位兵家初祖的『共斬』。」

  陳平安說道:「那就各自修行山巔見。」

  小陌笑道:「碰到公子和夫人,小姑娘真是幸運。」

  之後陳平安獨自走出宅子,閒庭信步,滿天星斗。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府邸門口那邊,坐在小小的門房裡。

  人生無常。萍蹤聚散。

  一夜無事。

  拂曉時分,門外大街上來了個老金丹,意外之喜,見著了那個二掌櫃在門房裡邊,都不用敲門,立即樂了。

  「二掌櫃,不當賬房當門房啦,罰站呢?咋個回事嘛,一回到劍氣長城就這待遇,要不要我去跟寧姚說一聲,太不像話,傳出去不好聽,有損隱官大人的威嚴。」

  二掌櫃經常在自家酒鋪那邊喝了酒,就被關在門外,曾有老劍修言之鑿鑿,說咱們二掌櫃可憐啊,大晚上回家,敲門不應,又不敢硬闖,連偷偷翻牆的膽子都沒有,就只能在門口臺階上邊躺著,對付一宿。

  二掌櫃走出門房,斜靠門口,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修士見機不妙,小跑拾級而上時,同時拋過去一壺酒,結果被二掌櫃一巴掌拍回,「老宋,大清早喝什麼還魂酒,一晚上竹夫人沒抱夠?」

  嗯,是真的二掌櫃,做不得假了。

  一般人言語,說不出這味兒。

  代掌櫃說話也風騷,不過跟二掌櫃還是不太一樣的。

  一起坐門外臺階上,這位老宋,當然是早年的酒托之一。

  是個劍氣長城的老金丹了,曾經是丹坊那邊的修士,也會幫忙記錄戰功,好酒,也好賭,酒品真不行,喝高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賭術差賭運更差,逢賭必輸。說是老金丹,其實不是說他年紀如何大,在結丹之前,也是一位資質相當不錯的劍修,老宋還年輕那會兒,即便稱不上頭等天才,也算是他那一輩裡邊的俊彥,酒桌上,總說自己少年時的皮囊之好,吳承霈米裕都要甘拜下風。

  不少上了歲數的元嬰境劍修,在酒鋪喝酒,也都喜歡喊他老宋。

  「隱官大人,打算待多久?」

  「又缺錢花了?」

  「正談感情呢,談錢作甚。」

  「老宋,你好歹是個金丹,就沒去刑官一脈那邊混個差使?」

  「沒去,飛升城祖師堂不要,我也沒臉在那邊落座,你們避暑行宮又不收,我倒是想去,沒門路啊,高不成低不就的,就這麼混著唄。你是知道的,我對齊狩這種大門戶裡邊走出來的公子哥,怎麼看都看不順眼,陳三秋當年就沒少被我灌酒。在老鱗城那邊撈了個還算有點油水的活計,至少不用看人臉色,可惜手頭一有幾個閒錢,就全部交給你那個酒鋪了,每月初來倆壺青神山酒水,到了月中,就喝竹海洞天酒,月底再喝那啞巴湖酒水,一個月也就這麼過去了。現在的那幫小兔崽子,但凡是個劍修,都不談是不是什麼劍仙胚子了,一個個境界不高,眼睛都長在額頭上邊,見著我老宋,都不知道約個酒。」

  「以前穿開襠褲的孩子,路上見著你不也一口一個老宋。」

  「不太一樣,具體怎麼個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個感覺。」

  老宋說到這裡,忍不住喝了口悶酒。

  「二掌櫃,是不是不太好?」

  「現在是好事,以後好不好,暫時說不準。」

  「那你倒是管管啊。」

  「有些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然到頭來就是個『如果如何』,一筆糊塗賬,滿是怨懟。」

  「二掌櫃,你可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可不能……那句話咋說來著?」

  「袖手旁觀?」

  「不是,沒這麼文縐縐的。」

  「是我家鄉的那句土話,站在岸上看大水?」

  「對頭,就是這句。不過用你那邊的方言說更順耳些。」

  「一大早跑這兒堵門,不會就為了跟我顯擺自己還是條光棍吧?」

  「這不是想二掌櫃了嘛。」

  「老宋,以後你跟馮畦幾個,再去酒鋪喝酒,可以破例賒帳,我會跟鄭大風打聲招呼,但是你們幾個記得也別對外宣揚,不然以後鋪子就別想開門做生意了。」

  「這敢情好。」

  「想啥呢,只是賒帳,不是不給錢!」

  「我懂的,懂的。」

  「你懂個屁,月中賒欠,月初還錢。」

  「只要能賒帳,別說懂個屁,屁都不懂也成啊。這是錢的事情嗎,是面子,獨一份的!二掌櫃,不如打個商量,我那些個朋友就別賒帳了,他們如今有錢,就我一人可以賒帳,如何?他們幾個演技還差,好幾次都差點露餡了,被駡酒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像我,到現在也沒幾個曉得咱倆的關係。」

  「老宋,你這些年一直打光棍,還被朋友駡比狗都不如,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如二掌櫃,不稀奇,我認。」

  「……」

  「二掌櫃,咋個被駡不還嘴了,別這樣啊,我心裡怵。」

  老宋的真名,可能除了他那些個老朋友,如今很多飛升城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了,聽習慣了老宋,也就跟著喊習慣了老宋。

  其實名字極好,宋幽微。

  以前的浩然天下,根本無所謂劍氣長城的劍修的生死。

  如今的浩然天下,又總覺得劍氣長城的劍修,個個都是殺力卓絕、戰功無數。

  不是這樣的。

  劍氣長城歷史上,有很多很多宋幽微這樣的劍修,喝酒終難真正快意,贏錢也不痛快。

  問題就出在他們這些劍修的本命飛劍之上。

  比如宋幽微其實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又是個金丹劍修,照理說在劍氣長城怎麼不算差了,一把名為「龍脈」,一把名為「鍍金」,前者能夠後者卻是只能在戰場上,為一些陷入困境的劍修,就像憑空增添了一件法寶品秩的救命法袍。

  所以宋幽微在躋身中五境後,成為金丹之前,只因為那把「鍍金」飛劍,跌境兩次,此生已經徹底無望躋身元嬰。

  像宋幽微這樣的劍修還算好了,好歹去過城外的戰場廝殺過,有那劍修的本命飛劍名為「織女」,幾乎一輩子都呆在衣坊中,只在年少時曾經去過城頭。有那飛劍本命神通只與淬煉有關,便只能窩在劍坊裡邊,深居簡出,幾乎沒有朋友。

  更有一些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簡直就像個一個個笑話,令人哭笑不得,他們就算去了戰場,就像一位沒有飛劍的劍修,空有境界,卻只能以劍坊長劍迎敵殺妖。

  只說陳平安帶回家鄉的那九個孩子,若是劍氣長城再打幾十年的仗,白玄就會像歷史上很多劍修前輩那般,一旦躋身了中五境,就會淪為「只打一架」的劍修,姚小妍即便擁有三把本命飛劍,在劍氣長城戰場上,除了家族供奉劍師,幾乎不可能專門為她配備護道人的,因為完全沒必要。

  而酒鋪當年那個莫名其妙就會寫詩的老元嬰,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門神」,毫無鋒芒可言,若是在戰場上祭出,劍光極慢,被譏笑為螞蟻搬家,所以只能用來溫養金丹元神,經常也會幫助其他劍修閉關時護道。

  所以就有了那個「城內元嬰城外金丹」的說法。

  他們是劍修嗎?

  當然是,都是。

  但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認不認?有人可能也認,可能有人不認。

  要是雙方關係不好,只需隨便說一句,你去過戰場嗎,戰功有多少?

  讓人如何作答?

  劍氣長城的酒鬼們,未必真的有多喜歡喝酒,只是不喝酒,又能做什麼。

  老劍修約莫是察覺到二掌櫃好像心情不太好,便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安慰道:「二掌櫃,別生悶氣了,不是光棍勝似光棍這種事情,習慣就好,我老宋是啥性格,你還不清楚,是出了名的嘴巴嚴,不會到處亂說的。」

  陳平安大駡道:「他媽的老子是在為你那兩把破爛飛劍傷感。」

  唉,咋個還急眼了。

  果然讀書人就喜歡翻臉不認人。

  老劍修爽朗大笑起來。

  喝二掌櫃的酒,挨二掌櫃的駡,看二掌櫃的拳,都是極好的。

  年輕隱官不在飛升城的這麼多年,不管是喜歡與不喜歡二掌櫃的,雙方都怪寂寞的。

  ────

  是在今年入冬後小雪時分收到的飛劍傳信,柳質清邀請劉景龍一起問劍瓊林宗。

  雙方約在了瓊林宗那座藩屬門派地界碰頭。

  但是劉景龍離開翩然峰後,就撇開弟子白首,獨自御劍前往,讓白首按照約定時日到達渡口即可。

  所以比白首和柳質清都要早了三天,悄然到達墨龍派轄下的渡口,劉景龍更換了一身道袍,下榻於一家名為落花齋的仙家客棧。

  夜幕沉沉,大雨滂沱中,劉景龍便撐著傘,帶著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為他施展障眼法,一手撐傘,一手輕輕按住少年的骼膊,一同徒步返回客棧。

  客棧那邊勘驗過少年的山水譜牒身份,記錄在冊後,便為那位雲遊道人的嫡傳弟子,新開了一間屋子。

  劉景龍送給少年兩隻瓷瓶的藥膏、丹藥,一外敷一內服,仔細說過了兩遍具體如何服藥,等到少年說自己已經記住了,劉景龍再讓那少年只管放心好好養傷,自己就住在隔壁。

  恍若隔世的少年顫聲道:「敢問仙師尊號?」

  劉景龍微笑道:「太徽劍宗,劉景龍。」

  剛好窗外雷聲大作,在墨龍派山中那處山牢內飽受折磨的少年,被嚇了一大跳,滿臉不敢置信,喃喃自語,反復念叨著太徽劍宗,劉宗主,劉劍仙……

  劉景龍彎腰拿起斜靠牆角的油紙傘,離開屋子之前,問道:「剡藤,會恨那些譜牒仙師嗎?」

  少年神色黯然,死死抿起嘴唇,想要點頭,不敢,想要搖頭,又不願意。

  劉景龍說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不恨才有鬼了。只是報仇一事,不能著急。」

  名叫剡藤的少年死氣沉沉的眼神中,終於恢復些許光彩,抬起頭,看著那個與想像中不太一樣的大劍仙,壯起膽子問道:「真的可以報仇嗎?」

  劉景龍笑道:「必須報仇。」

  劉景龍輕輕關上房門之前,笑著解釋道:「剡藤,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杜俞了。」

  剡藤恍然大悟,只是很快就又覺得匪夷所思,小心翼翼問道:「劉宗主,杜大哥跟你是……朋友?」

  劉景龍搖頭道:「我之前並不認識杜俞,不過杜俞有個朋友,是我的朋友。相信我與杜俞也會成為朋友。」

  隔壁少年睡得淺,兩次被電閃雷鳴驚醒,剡藤坐起身後滿頭大汗,臉色慘白,環顧四周,都有點懵,好像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杜大哥怎麼能夠認識劉大劍仙那樣的天邊人物,劉宗主又怎麼可能親自將自己從墨龍派中救出來?

  盤腿坐在床上吐納的劉景龍只是看了眼窗外。

  於是很快就雨停了,天空再無雷聲。

  之後大弟子白首,幾乎是跟柳質清那撥人前後腳進入的客棧,當然都用了化名和障眼法。

  太徽劍宗,當代宗主劉景龍,翩然峰峰主白首。

  金烏宮柳質清,浮萍劍湖榮暢,隋景澄,陳李,高幼清。

  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以及那個名叫剡藤的精怪少年。

  劉景龍笑著主動與杜俞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劉景龍,跟柳劍仙、榮劍仙一樣,都是陳平安的朋友。」

  杜俞咽了口唾沫,除了道謝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白首瞧見了那個安然無恙的少年後,心中還是有些佩服師父的手段,瞧瞧,姓劉的一出馬,啥事就都沒有了,不過白首嘴上卻是小聲道:「姓劉的,你做事情是不是太顧頭不顧腚了,就算你捷足先登,成功救了人,確實是不錯了,可是你就這麼留在人家墨龍派的眼皮底子?江湖演義上邊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還真信啊?要我說啊,姓劉的你做事情,終究還是不如我那位陳兄弟老道周全。」

  劉景龍只是與柳質清和榮暢敘舊,沒搭理這個口無遮攔的大弟子,有本事到了仙都山繼續這麼聊天。

  那個神態萎靡的少年,見著了杜俞,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喊道:「杜大哥。」

  當時偶遇,剡藤只覺得對方性格豪爽,言語風趣,一見投緣,杜大哥喜歡自稱杜好人。

  是遭遇了那場劫難後,少年才知道名叫杜俞,是鬼斧宮譜牒修士。

  少年先前一直以為杜大哥,只是位喜歡走江湖的山澤野修,兜裡沒幾個錢,在山上混不開,又喜歡行俠仗義,連野修都當不好。

  杜俞伸手抓住少年的骼膊,笑著顫聲道:「沒死就好,沒事就好。」

  不知為何,見著了那位劉宗主,就跟當年待在陳前輩身邊差不多,即便是去那刀山火海,哪怕置身於龍潭虎穴,好像依舊可以……我行我素。

  杜俞再輕輕一拍少年肩膀,疼得剡藤呲牙咧嘴,杜俞藏好眼神裡邊的愧疚,嘴上大大咧咧笑道:「小骼膊小腿的,就是經不起風雨,擱我,這會兒肯定活蹦亂跳的。」

  劉景龍之後便與衆人大致解釋了緣由,說得簡明扼要,只說在墨龍派一處牢獄中,順利找到了這個名叫剡藤的少年,救了出來,再用了一張自己琢磨出來的秘制符籙,桃代李僵,所以墨龍派至今還未察覺到不對勁,不然早就鬧開了。

  對於劉景龍來說,所謂的戒備森嚴,山水禁制重重,其實也就是三道形同虛設的山水迷障,外加一位元嬰修士的看守,自然是如入無人之境。

  至於那位老元嬰,當然是范峭的護道人,貴為瓊林宗的次席客卿,墨龍派的這點小買賣,還不至於讓一位元嬰老神仙在這邊虛度光陰,先前雙方擦肩而過,看對方的樣子,還是個極講究清潔的山上老神仙,偎紅倚翠喝酒時,就與兩位墨龍派女修士,埋怨不休。而劉景龍留下的那道替身符籙,當然不是尋常的傀儡符,不然那位老元嬰終究不是個傻子,每天都會巡查牢籠,早就看出馬腳了。

  劉景龍笑道:「把剡藤帶出來之後,我先後去見了范峭兩次,比較意外,還是一位故意隱藏劍修底細的金丹,不過剛剛結丹沒多久,估計這趟出門本意是散心。」

  范峭是瓊林宗祖師堂嫡傳,掌律祖師的得意弟子。

  如今還不到甲子歲數,是位極為年輕的金丹地仙,傳聞精通符籙陣法,煉化了五行本命物。

  故而是一位大道前程不可限量的符籙修士。

  榮暢打趣道:「竟然還是個劍修?這可不太像是瓊林宗的作風,看來瓊林宗對此人寄予厚望,才會這麼藏藏掖掖,是防止被人問劍?」

  柳質清鬆了口氣,就像他在金烏宮那邊,早早與杜俞明說一事,少年性命如何,見到之前,是誰都不好說的。

  畢竟杜俞是第一個找到自己,柳質清便與劉景龍略顯見外地道了一聲謝,然後開始掏袖子,作甚,必須是找酒啊。

  劉景龍趕緊伸手按住柳質清的骼膊,微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們也是趕得及的,因為……」

  劉景龍停下言語,轉頭與少年問道:「可以說嗎?」

  少年燦爛一笑,「劉先生隨便說,又不是啥見不得光的事。」

  剡藤還是覺得稱呼劉宗主為劉先生更好些,劉先生學問很大的,這兩天的朝夕相處,幾乎就沒有劉先生不知道的事情。

  劉景龍這才繼續說道:「剡藤出身剡溪,歷史上那邊自古多藤蔓,最適宜拿來造紙,曾是周邊數國文書公函的官府用紙,性耐久,百年不蠹,尤其是那種金版箋,便是山上仙師都會用來書信,但是兩百年前,剡溪水位驟然清淺,近乎乾涸,兩岸古藤也就跟著逐漸凋零了,由於原料枯竭,使得剡紙絕跡多年,一國當地仙師受限於境界,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便失去了這筆財源,其實這是剡藤得了一份天地造化,被當地氣運無形庇護,所以煉形期間,得山水清氣,類似修士閉關,天然封山了,免得招徠覬覦。」

  「等到剡藤煉形成功,地界自然而然就恢復了山水原貌,而且古藤相較於往,愈發繁茂,這便是一種大道反哺,剡藤又性情淳樸,不願立即離開,心意是好的,結果就被墨龍派修士盯上了,因為他們發現斬藤造紙,若是再加入幾味仙材草木,紙張質地極好,說不定就可以暢銷一洲仙府,所以剡藤就被墨龍派派視為了一棵搖錢樹,拿去給范峭邀功,這也是為何剡藤有此劫難,范峭又為何會勢在必得,不惜大費周章的同時,又暗中留下剡藤的性命,就是在等剡藤低頭服軟,只因為剡藤在牢獄內,讓那范峭發誓,放過杜俞和鬼斧宮,才願意返回剡溪,范峭覺得此事太過丟人現眼,甚至都不願意隨便假裝發個誓矇騙剡藤,覺得只要抓住了杜俞,就可以一勞永逸了,不由得剡藤不配合。鬼斧宮那邊,我已經讓一位我們太徽劍宗的劍修候著了,只等瓊林宗修士去興師問罪。」

  劉景龍娓娓道來,說得極為細緻。

  但是沒有誰覺得劉宗主說得絮叨。

  陳李就默默記住了那個名叫范峭的瓊林宗譜牒修士,呵呵,半百歲數的金丹劍修,天才得很吶,畢竟結丹一事,比自己不過晚了約莫三十年嘛。

  好人做好事往往沒有理由,聰明人做壞事倒是目的明確,脈絡分明。

  陳李望向那個少年,輕聲笑道:「剡藤,按照你們那邊的地方縣志記載,我聽說剡紙裡邊,還有種失傳已久的捶冰紙,比那金版箋材質更好,以後我能不能與你預定一百刀宣紙。」

  少年神色靦腆道:「多少都成!」

  高幼清小聲問道:「陳李,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陳李斜眼望去,「你覺得呢?」

  高幼清笑了笑,是自己問了個傻問題,不能怪陳李沒耐心。

  除了修行一事,陳李這些年在浮萍劍湖,翻遍了宗門檔案不說,還專門懇請那些師兄師姐,幫忙收集、歸攏北俱蘆洲歷史上的山水邸報,王朝官史檔案,以及各地地方縣志。

  練劍之餘,便是看書。

  陳李也不覺枯燥,修道日子過得像是個老人。

  二十多個留在浩然天下修行的劍仙胚子。

  便是「我倆徒弟天下最好」的謝松花,都不得不承認一事,真要論資質,天賦,心性,機緣,加在一起的話,陳李哪怕是在劍氣長城,在齊狩、龐元濟之後的劍氣長城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一樣當得起「領銜」二字。

  所以陳李當初沒有留在劍氣長城,不曾跟隨飛升城去往嶄新天下,對於如今的飛升城而言,也是一樁不小的遺憾事。至今還會時常被老人們提起,言語之中,滿是惆悵,不然陳李在飛升城祖師堂,肯定會有一席之地。

  只是陳李是跟隨酈采,去了那座北俱蘆洲,倒也不差。

  佩劍晦暝,曾是一位劍仙私宅主人的遺物,而上一任主人,剛好是一位北俱蘆洲的散修劍仙。

  至於陳李的那把本名飛劍「寤寐」,神通玄妙,避暑行宮評點為「乙上」品秩,據說這還是隱官大人刻意壓低了品秩。

  可惜當初未能去往避暑行宮,在那位年輕隱官身邊耳濡目染,不然陳李的「小隱官」綽號,就更名副其實了。

  榮暢問道:「那咱們就動身去往瓊林宗?」

  陳李說道:「榮師兄,我們住一兩天再走不遲,不然我們人太多,太顯眼了。反正瓊林宗的祖師堂又不會長腳跑路。」

  杜俞已經近乎麻木了。

  見怪不怪。

  好人前輩,怎麼認識這麼多的山上朋友。

  因為臨近渡口,才知道這位和顔悅色的榮師兄,竟然是浮萍劍湖酈采劍仙的開山大弟子。

  大概我是陳劍仙認識的朋友裡邊,最沒出息的一個?不用大概,肯定是了。

  兩袖清風瓊林宗,天下無敵玉璞境。

  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可謂名動天下,更是被譽為「被問劍次數最多」的宗字頭門派。

  歷史上大大小小的問劍,不下百次。

  不過許多所謂的問劍,也就是遠遠亮起一道劍光,遙遙砸在瓊林宗的山水大陣之上。

  只有九次砸中了祖師堂,其中三次,真正打碎了祖師堂,就有昔年猿啼山劍仙嵇岳。

  瓊林宗始終屹立不倒。

  難怪瓊林宗的宗主婁藐,有那底氣與一洲劍修放言,我要以一宗戰一洲!劍仙於我是浮雲!

  至於到底是不是婁藐親口所說,還是有人代勞,幫著婁宗主道出心聲,重要嗎?不重要。

  反正傳聞連咱們那位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早年曾走在百泉山上,都要撫鬚頷首,由衷稱贊一句「好强」。

  瓊林宗有錢。

  有錢是真有錢。

  只說那處經常有修士訂立生死狀的砥礪山,附近有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百泉山,最適宜修士觀戰,大如小國山岳,瓊林宗不但買下了整座山頭,還在那邊開闢出千餘座仙家洞府宅邸,只租不賣,有點類似玉圭宗的雲窟福地,財源滾滾,細水流長,一筆筆神仙錢,都落入了瓊林宗的口袋,單筆神仙錢,並不起眼,可累積在一起,就極為可觀了,而且越是長租,價格反而越昂貴。

  基本上北俱蘆洲排得上名號的門派、修士,在那百泉山上,都會有一兩處私宅。

  不少山澤野修,更是如此。

  不問姓名,也無需與瓊林宗報備來歷根腳,只需一個化名,一袋子分量足夠的神仙錢,就可以得到兩塊玉牌,用來登山和開門。

  瓊林宗駐守修士,歷來只認玉牌不認人。

  再加上那邊的鏡花水月,經營千年,使得一座百泉山,天地靈氣之充沛,護山大陣之堅固,已經完全可以媲美一洲大國五岳。

  此外擔心被問劍,斷了財路,一些個占地最好、最宜修行的風水寶地,都被瓊林宗無償送給一些老仙師,所以山上,常年會有數位老仙師坐鎮各自府邸,他們只需要在修行期間,可能是十年,至多二十年,幫忙擋下那些毫無徵兆的問劍即可。

  瓊林宗婁藐,指玄峰袁靈殿,二郎廟袁鞅,咱們北俱蘆洲的這三位玉璞境,能隨便打個中土神洲的仙人。

  這是「一洲公認」的事情。

  據說最早是姜尚真提出來的,一下子就傳遍北俱蘆洲,姜狗賊難得說句人話。

  劉景龍說道:「問劍一事,人不用多,質清,榮劍仙,加上我就夠了。你們幾個,就留在瓊林宗的那座銅錢渡,不用跟隨我們登山。」

  白首白眼道,「嫌棄我們境界低拖後腿,就直說。」

  柳質清已經開始跟榮暢喝上酒了,劉景龍視而不見,約莫是瞧不上兩人的酒量吧。

  劉宗主的酒量,到底是怎麼個深不見底,別說如今的北俱蘆洲,就是劍氣長城那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在這件事上,金烏宮柳質清,浮萍劍湖酈采,老匹夫王赴訴,還有最早雲上城的徐杏酒,人人有份,都有功勞。

  至於那個罪魁禍首,如今忙著在桐葉洲那邊籌建下宗呢。

  陳李猶豫了一下。

  劉景龍笑問道:「陳李,是有什麼建議?」

  陳李靦腆一笑,「那我就隨便說幾句。」

  陳李一揮袖子,水霧朦朧,最終出現了一處瓊林宗地界的堪輿圖,指了指祖山半山腰處,「劉宗主,我就是有個猜測,這座瓊林宗祖山,自半山腰的這座泉湧亭起,我覺得就是一座迷陣,鄰近祖師堂處的這條白蛇徑,又是一座山水陣法,故而歷代外鄉劍修與之問劍,看似破開了山水禁制,即便劍光成功落在祖師堂上邊,最終一劍攪爛祖師堂,其實皆是落空了。」

  「瓊林宗才了那個『紙糊的山水陣法,流水的祖師堂」一說,往往過不了兩個月,瓊林宗就能重新建造出一座嶄新祖師堂,在我看來,並非是外界傳聞的瓊林宗財大氣粗,什麼唯手熟爾,當然瓊林宗肯定不缺這個錢,可以是可以,但是這種勾當,根本不符合瓊林宗修士的性格,所以極有可能,外人眼中的祖師堂,就只是個高明的障眼法,真身是一處螺螄殼道場,故而劍光打碎的,就只是個空殼子。」

  「所以劉宗主你們這場問劍,如果只是想要個面子,大不了跟以往劍修一樣,站在臨近山巔,朝那瓊林宗祖山遙遙遞出幾劍,也算讓瓊林宗顔面掃地,可如果希望問劍在實處,不但要登山,路過泉湧亭,還要小心山水迷障,之後走在白蛇徑上,亦是同理。

  像我師父說的那樣,潛入祖師堂附近,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難度很大。」

  劉景龍微笑點頭,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小隱官。

  被陳李說中了七八分。

  光憑著一份四處拼湊而來的堪輿圖,推斷出這些結論,已經很難得了。

  再看看那個正忙著偷偷喝酒的自家大弟子,劉景龍便有些無奈,這麼喜歡喝酒,到了仙都山,跟某人好好稱兄道弟喝一場。

  高幼清聽得聚精會神,雖說陳李在她這邊從沒個好臉色,但是習慣就好呀,師父說啦,陳李就是個面冷心熱的。

  杜俞聽得大為嘆服,這位小劍仙,瞧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十分老道啊。

  陳李試探性問道:「劉宗主,我能不能不報名號,偷偷與那范峭問劍一場?」

  劉景龍點頭道:「你與范峭問劍過後,我可以讓這個消息,近期之內傳不到瓊林宗去。用某人的話說,可問可不問的劍……」

  陳李立即心中了然,笑著接話道:「我輩劍修,先問再說!」

  劉景龍提醒道:「前提是打完能跑,最好是儘量做到不露痕跡。對了,別殺人,以後有的是機會。」

  陳李沉聲道:「懂了。」

  劉景龍突然笑問道:「陳李,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你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問劍吧,選擇與范峭問劍,不會覺得彆扭?」

  陳李搖頭道:「這有什麼好彆扭的,只要我不高過對方境界,跟誰問劍不是問。」

  我們隱官大人,都能身穿女子衣裙去戰場廝殺,身姿婀娜,花枝招展,嬌叱幾聲,也沒覺得有絲毫彆扭啊。

  一想到這種事情,陳李便只覺得隱官大人,真是高山仰止,這輩子都難以企及了,只求在登山途中,自己能夠依稀看到隱官大人的那個青衫背影吧。

  陳李突然閉上眼睛,祭出飛劍,卻只是游曳去往一處鄰近的本命竅穴,陳李的一粒芥子心神沉浸其中。

  片刻之後,陳李睜開眼睛,問劍完畢。

  本命飛劍「寤寐」,醒時為寤,睡時為寐。

  陳李沒下狠手,只是往那個范峭身上戳了幾個小窟窿。

  因為他對於這把本命飛劍的煉化,遠遠稱不上「大成」。

  之後一天晚上,范峭又挨了一場問劍。

  都是一個眼花,便有一位面容、身形飄渺不定的劍修,毫無徵兆出現在自己眼前,再戳他幾劍,范峭毫無還手之力。

  而那個老元嬰的護道人,竟然根本就見不著那個劍修。

  不說范峭,就是那個老元嬰都被嚇得肝膽欲裂。

  到底是哪位與瓊林宗不對付的上五境劍仙,好意思如此陰魂不散,糾纏一個金丹晚輩?!

  至於從墨龍派寄給瓊林宗的先後兩把傳信飛劍,都悄無聲息跑到了劉景龍袖中,會稍晚一點再寄給瓊林宗祖山。

  之後一行人動身去往瓊林宗。

  陳李他們留在了銅錢渡口。

  劉景龍三人去往瓊林宗祖山,外鄉遊歷之人,需要在半山腰的泉湧亭止步。

  可其實一登山,便是學問。

  因為柳質清和榮暢驚訝發現,視野模糊的山水朦朧中,好像又有三人,就走在了旁邊道路上,他們三人與「自己」愈行愈遠。

  好個瓊林宗,竟然幾乎是砸錢砸出了兩座虛實無比接近的祖山。

  在真正的祖山登山神道,劉景龍手持符籙率先開路,而且每一步,皆是畫符,柳質清和榮暢就像走在一座符陣之中。

  劉景龍只是在那湧泉亭和白蛇徑某地駐足片刻,很快就帶著身後兩人繼續「散步」。

  一行人很快就來到了那座祖師堂外。

  榮暢忍不住以心聲問道:「是這裡了?」

  劉景龍開口笑道:「不用心聲也是可以的,瓊林宗修士聽不見。」

  柳質清問了句題外話,「劉景龍,你跟我說實話,與劍修之外的仙人對敵,你需要遞出幾劍?」

  結果劉景龍笑道:「不好說,又沒跟仙人打過。」

  柳質清一時語噎。

  劉景龍說道:「這次問劍,不宜太過打草驚蛇,因為陳平安下次遊歷北俱蘆洲,一定會親自走一趟瓊林宗,他有件私事要聊。所以我們砍完這座祖師堂就撤退,就不與瓊林宗修士問劍了。」

  柳質清氣笑道:「就這麼個祖師堂,杵在原地任由我們砍,我們跟樵夫砍柴有什麼兩樣,也算問劍?」

  劉景龍無奈道:「怪我?」

  榮暢放聲大笑,柳劍仙忒矯情,我可是無所謂的,立即祭出本命飛劍,朝那祖師堂就是一通亂砍。

  柳質清只得跟上。

  劉景龍倒是沒有遞劍,只是一手負後,抬起一手,指指點點,留下了一道符籙,再指著地面,最終留下了兩符兩句話。

  頭頂三尺有神明。

  回頭再來場問劍。

  三位劍修原路返回。

  只留下一座徹底淪為廢墟的祖師堂。

  劉景龍讓柳質清和榮暢停步,下一刻挪步,他們就與泉湧亭「三人」身形重疊,不少修士都在此扎堆眺望景色。

  隨後便有轟然一聲,驚心動魄,聲勢之大,如耳畔打雷,只是修士們四處張望,卻不明就裡,整座瓊林宗祖山和鄰近諸峰,分明都毫無異樣,到底是哪裡傳出的動靜?

  劉景龍三人便夾雜在山道人流中,瀟灑下山去了。

  還在銅錢渡那邊逗留了兩天,這才一同慢悠悠乘坐渡船,去往中部濟瀆,逛過了大源王朝京城和水龍洞天,這才分道揚鑣。

  劉景龍帶著弟子白首,坐上了那條風鳶渡船,杜俞和剡藤,暫時跟隨榮暢他們去浮萍劍湖,柳質清要沿著那條大瀆一路遊歷。

  在渡船上,白首與白玄是熟人,相談甚歡,還要加上那個二管事賈晟。

  劉景龍按照陳平安在信上的叮囑,找到了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取出兩張符紙,放在桌上,讓柴蕪學自己畫符。

  柴蕪畫得一絲不苟,反正就是依葫蘆畫瓢。

  白玄看得哈哈笑。

  這個草木丫頭,鬼畫符呢。

  小米粒端坐在一旁,為柴蕪輕輕鼓掌。

  劉景龍看了眼一粒符膽靈光,心中有數了,笑問道:「柴蕪,想不想學畫符?只要不耽誤主業修行,就藝多不壓身。」

  柴蕪點點頭,說道:「如果劉宗主願意教,我當然願意學,不過我的修行資質不太好。」

  劉景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會覺得自己的修道資質不太好?」

  柴蕪有些難為情,搖搖頭,不說話了。

  陳山主曾經親自教了兩次,以後都不稀罕找自己了,只讓小陌先生代勞。

  也沒啥,自己在渡船上邊蹭吃蹭喝,每天一斤酒,還是山上神仙老爺們才能喝得上的仙家酒釀,那滋味,比起山下酒鋪的劣酒,不那麼像是喝刀子,但是餘味長,所以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得念那位陳山主的好。

  再說了,別看周護法平時瞧著迷迷糊糊的,聰明著呢,記性好得很。

  落魄山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右護法啥都記得,啥都知道。

  所以周米粒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就是陳山主知道的事情了。

  風鳶渡船一路跨海南下,即將進入寶瓶洲陸地。

  這天夜幕裡,劉景龍與米裕站在船頭,小米粒也就沒有繼續巡夜,擔心打攪余米和劉先生聊大事哈。

  在自己屋子裡邊,趴在桌上,扳著手指頭數日子呢,啥時候才能路過落魄山,什麼時候再到達仙都山。

  等到米裕走後,劉景龍獨自站在欄桿旁,想起一事,陳平安在信上反復叮囑。

  關鍵是那封密信,還設置了一道劉景龍教給陳平安的獨門禁制,在「第二封」信上,提醒劉景龍,一定要偷偷摸摸躋身仙人境,不要大張旗鼓對外宣揚,如果可以的話,在祖師堂內部都不要提。尤其是要小心北邊那個大劍仙白裳。不是信不過太徽劍宗的劍修,而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你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實在太特殊了。將來等你下次閉關,試圖躋身飛升境,我來太徽劍宗,幫你守關……

  你要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在避暑行宮的冊子上邊,必然是那「甲上」品秩!

  而陳平安自己的那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才是甲下與甲中。

  當然劍修飛劍的品秩是可以提升的,並非一成不變。

  劉景龍會心一笑,自言自語道:「真是比我還婆婆媽媽了。」

  他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規矩」。

  就像現在,劉景龍目之所及,皆是規矩天地所在。

  風鳶渡船路過長春宮渡口上空時,中途劉景龍悄然御劍下船,要去趟大驪京城,在一座仙家客棧,見著了那個韓晝錦,劉景龍自報名號。

  結果那個韓晝錦就給了劉宗主一個措手不及。

  劉景龍只得與她反復解釋,我不喝酒。

  最後渡船那邊,發現趕上風鳶重新登船的劉劍仙,殺氣騰騰,一副要與人問劍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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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7:37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三章 龍門對

  清晨時分,陳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塊隱官玉牌,縮地山河,一步就來到避暑行宮門外臺階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門緊閉的避暑行宮不一樣,有點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於那些藩屬城池,此地沒有門房修士,有事登門,並無妨礙,只是別閒逛就是了,有事說事,談完就走,乾脆利落。

  想要讓隱官一脈劍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別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宮,除了老大劍仙,便是陳熙和齊廷濟,都沒辦法跨過大門。

  寧姚在飛升城落地、由她暫領隱官一職之前,從不曾踏足避暑行宮。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掃庭院,肩膀被輕輕一拍,有人笑著喊道:「大澈。」

  范大澈聽到這麼嗓音熟悉的一聲稱呼,差點沒當場落淚,轉過頭去,喊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范大澈的骼膊,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其實如今隱官一脈的大致情況,先前都已聽寧姚說過,只是范大澈顯然說得更仔細些,陳平安就耐心聽著。

  第一撥進入避暑行宮的五位年輕劍修,都是資質極佳的劍仙胚子,哪怕他們如今還不是金丹劍修,可他們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之前,就已經在飛升城祖師堂裡邊,各自擁有一把座椅。沒過幾年,這撥少年少女,陸陸續續就都正式成為了隱官一脈。

  如今飛升城的金玉譜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師傳,可以分為祖師堂嫡傳,刑官在內三脈修士,以及飛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處藩屬勢力,例如首席供奉鄧涼占據紫府山,這位玉璞境劍修,就等於有資格開峰建府了,可以傳下自家道脈。當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劍修之後,避暑行宮又收取了一撥成員,依舊都是些資質不錯的少年少女,不過他們暫時都還只能算是候補,還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這是當年林君璧聯手宋高元訂立的一條規矩,類似山下世俗官場的新科進士,會在各個衙門「行走」,作為正式補缺之前的歷練,卻不是所有候補,都可以成為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一些個最終未能成正式成員的劍修,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當差。

  陳平安點頭道:「在這件事上,隱官一脈確實有掐尖的嫌疑。」

  范大澈笑道:「隱官大人,飛升城沒誰好意思跟我們爭搶的,再說了,對於那些年紀小的劍修來說,成為我們隱官一脈劍修,當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選。如果不是咱們這兒門檻太高,今天避暑行宮的劍修,人數至少翻一番!」

  陳平安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外邊就沒有些風言風語?有沒有誰對隱官一脈劍修的行事風格,指手畫腳?避暑行宮就沒有為那些說公道話的傢伙,單獨開個帳簿?」

  范大澈赧顔一笑,「閒話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們就都沒有怎麼計較。」

  陳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們還是老實。」

  現在隱官一脈劍修,主要就是負責三事,監察。搜集諜報,培養死士。全權負責避暑城的大小事務。

  今天留在避暑行宮的劍修,其實就只有不到半數人。

  羅真意和范大澈,這些年一直負責避暑行宮的日常事務。

  王忻水和常太清,負責各類情報的收集、篩選和勘驗,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時點卯,培養諜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顧見龍還在外邊遊歷,作為隱官一脈的護道人,與刑官一脈劍修同行歷練,各自帶著一撥年輕劍修,在一處立碑的遙遠飛地。

  那五個飛升城祖師堂嫡傳劍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職,在外歷練。

  避暑行宮大堂門外,掛了一副楹聯,是那不太常見的龍門對,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體寫就。

  千古風流,得山水岳瀆造化清氣,山高水深劍氣長,唯我劍光似虹,蠻荒天下對此俯首一萬年。

  一城獨高,極天地日月乾坤大觀,天寬地闊酒味足,吾鄉劍修如雲,同浩然九洲分出兩種劍修。

  范大澈會心一笑。

  這幅楹聯自然是我們隱官大人的手筆了。

  據說是當年戰事間隙的一次年關時分,愁苗劍仙邀請隱官寫一副對聯,隱官不肯,說是自己的字寫得不行,結果就連郭竹酒領銜的四大護法都一並倒戈了,隱官就只肯口述內容,讓愁苗和林君璧代筆,分別寫上下聯,結果還是不成,最終就有了這幅後來在飛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聯。

  便是那些對隱官觀感不好的本土劍修,對這幅楹聯也挑不出半點毛病,只得捏著鼻子說一句,那個狗日的,都沒有這麼小棉襖,難怪老大劍仙會讓這傢伙當隱官。

  陳平安跨過大堂門檻,進入那座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座位幾乎都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一張小案几,一張蒲團,至多就是換了主人,案几之上,文房四寶,書籍公簿,各憑主人喜好隨意擺放。

  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個曾經屬於林君璧的位置落座,看案几上邊的擺設,應該是顧見龍的位置,兩部劍譜,數方印章,還有憑藉戰功,從行宮財庫裡邊換來的一件文房清供。

  聞訊趕來的羅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個早年避暑行宮的年輕人,如今都算是隱官一脈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襲青衫,羅真意楞了楞,她很快就恢復神色,面帶微笑,抱拳道:「見過隱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樣笑著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聲隱官。

  就算寧姚在場,估計也是如此。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閒人一個。」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熱淚盈眶,腳步一滑,就坐在了隱官大人身邊開始噓寒問暖,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推在額頭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問道:「隱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們都從避暑城喊過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

  羅真意幾個各自落座,她那張案几上邊,擺放了一盆臘梅,裁剪得當,挨著一盆菖蒲,青翠欲滴。

  當下留在避暑行宮裡邊的劍修,幾乎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猶然面帶幾分稚氣。

  這會兒一個個擁堵在門口,瞪大眼睛,仔細打量起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當那酒鋪二掌櫃的時候,他們年紀還小,那會兒多是下五境劍修,當然不可能去酒鋪喝酒,成為隱官之後,陳平安除了去戰場,就都待在避暑行宮裡邊不露面。

  何況年輕隱官每次趕赴戰場,花樣百出,誰認得出來?

  要不是陸芝說漏了嘴,誰敢相信,那位讓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會是二掌櫃?!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脈修士,便因為此舉,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確實沒理由為了點臉皮,連破爛都不撿錢都不掙了。

  但是其中兩個少年,倒是曾經遠遠見過二掌櫃跟一個外鄉女子武夫問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憐香惜玉唄。

  更多門道,他們又不是純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過當年大街上,喝彩聲震天響,尤其是二掌櫃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觀戰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雞血差不多,使勁吹口哨,尤其是那個郭竹酒,還曾在牆頭一路敲鑼打鼓。

  羅真意瞥了眼門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來,羅真意作為如今避暑行宮境界僅次於寧姚的劍修,她又管著日常事務,還是很有威嚴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立即散開,各自返回衙署公房處理事務,只是年輕劍修們一路上興高采烈,議論紛紛,如今的避暑行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設置了諸多司院,監察司,斬勘司,簿錄處,秘檔房,贓罰庫等,不過往往一處「衙署」就只有一間屋子,除了規模最大的監察、斬勘兩司,其餘公務衙屋裡邊當下都只有一人。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劍修,因為做事情細緻,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讀書識字,所以少年如今管著檔案房,屋內書架貼著三面牆壁,書籍冊子層層疊疊堆積到屋頂,數以千計的紙條、便箋,夾在一本本書籍裡邊,都是同一種字跡。

  如果說避暑行宮大堂那副楹聯,寫得像是一個微醺酒鬼醉後的字跡,看似古拙,實則鋒芒畢露,意氣風發,那麼這些便箋上邊的小楷文字,就寫得像是一個從不喝酒的永遠清醒之人,一絲不苟,從不出錯。

  所以原本可以進入斬勘司的少年劍修,主動要求在此辦公,成天與秘錄檔案打交道,成了個不太有機會外出歷練和與誰遞劍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邊,陳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几,隨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內的那八座山頭,刑官五泉府三,就這麼瓜分殆盡了。咱們應該占至少兩個位置的,哪怕被駡成是蹲著茅坑不拉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一開始可以直接開口要三個,這種事情寧姚當然不好開口,但是你們,比如讓范大澈打頭陣,王忻水跟上,再讓顧見龍說幾句公道話,最後拿下其中兩個山頭,無非是從刑官泉府兩脈各自拿出一座,我想問題不大,四二二的格局,當時齊狩和高野侯心裡的底線,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八處山頭,不同於避暑、拖月、武魁這樣的藩屬城池,後者想要運作得當,不出紕漏,就得拿出相當數量的劍修,去分心庶務,但是紫府山這樣的風水寶地,除了構建出第二座護城大陣,更像是修道之地,不會分攤掉隱官一脈太多的人力,何況以後避暑行宮劍修多了,就能多出兩個道場,將來兩位元嬰劍修的煉劍修道,就有著落了。」

  羅真意一個沒忍住,「不早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你當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還是我拿頭撞開五彩天下啊,再扯開嗓子給你們打招呼?」

  羅真意吃癟不已。

  常太清忍住笑。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手指輕輕敲擊案几,緩緩道:「有個建議,你們聽聽看。隱官一脈,可以單獨開闢出一座城池,我們自己掏錢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脈開口要,當然了,人家願意主動給,也別客氣。

  這座城池規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東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龍駒坳,避暑行宮裡邊,除了幾個關鍵位置上的劍修,可能都需要都把手頭事情暫且放一放了,當然能夠兼顧是最好,去……搶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震,說道:「要搶多少?」

  陳平安繼續道:「爭取在三五十年內,從扶搖洲和桐葉洲手中,搶來六十萬到一百萬的人口,這裡邊有沒有練氣士,不重要,至於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經驗在,想必不用外人幫忙,但是牽引人流,南北兩股,沒有一百位劍修的保駕護航,幫忙開道,很難保證不出現意外。這期間需要動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兩條穩固的航線,制定詳細精準的堪輿路線圖,設置一連串的沿途駐點,肯定要刑官和泉府兩脈配合,不過記住一點,他們只是配合我們,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著接話道:「沒有報酬!」

  羅真意一挑眉頭,「談什麼報酬,涉及飛升城的千秋大業,本就該精誠合作。」

  「搶人一事,什麼練氣士都不用當個寶,順帶有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唯獨要搶那些農家修士,我知道他們現在金貴得很,各方勢力都尊奉為座上賓,未必願意剛剛落腳,就長途跋涉,背井離鄉,所以打悶棍套麻袋都沒問題,既然先禮後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後禮,就是必須的了,我們隱官一脈,可以專門給這些修士承諾給予供奉、客卿身份,這撥農家練氣士的數量,至少得有個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們做出約定,首先,除了保證他們的個人利益,還可以允許他們帶人一起離鄉趕赴新城,可以是親人家眷,也可以是嫡傳弟子,你們類似給個避暑城的戶籍身份,即便未來脫離戶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視為一種特殊關牒,可以『世襲』三代人,意思就是說他們的子孫後代,將來憑此路引,在差不多百年內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內的飛升城所有藩屬之地。」

  王忻水點頭道:「要讓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覺得獲得飛升城給予的戶籍和頒發的關牒,是一種殊榮,這本身就可以招徠外鄉人來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內,飛升城修士必須在規矩框架之內,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們還是要走,絕不强留,該給錢給錢,不用猶豫,就當是好聚好散一場,雙方餘著一份細水流長的香火情。」

  「所以他們如果離開飛升城後,想要回去開山立派,或是在各個新王朝、藩屬國謀求個官場身份,我們可以幫襯一把,例如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甚至可以擔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記,一定要約定好年限,不然就顯得太過不值錢了。如此一來,這撥農家修士就沒有了後顧之憂,飛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為他們的一筆珍貴資歷,本是强扭瓜一場的買賣,反而讓人越嚼越甜。」

  聽到這裡,羅真意試探性問道:「若是我們暗中找到那些農家修士的山頭勢力,打個商量,會不會都不用我們搶人了?說不定很多勢力,都願意上桿子求著要與我們合作,因為按照避暑行宮目前收集而來的各路諜報顯示,南北兩處的農家修士,或練氣士主動,或被人授意,都開始放低門檻,大肆收取弟子,何況成為農家修士的門檻本就不高,以前在蠻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為地位低,收益小,才沒人願意成為農家子弟,今時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隱官大人所謂的三十人,其實不多,說不定我們找到兩三個門派,就有了。」

  現在就是個傻子,也知道飛升城在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著什麼,不然也不會有人挖空心思在那邊瞎猜,到底是成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還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顧慮,不過最終還是點頭道:「此事可行,你們抓緊制定出個大致章程。」

  羅真意想了想,承諾道:「我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拿出個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們不在,不然羅真意會更有底氣。

  書生氣,文人清高,總覺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實甚至做不了幾件手邊事。

  當年林君璧、曹袞這幾個浩然劍修,雖然年輕,但是在經濟一途,卻無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識到一個潛在隱患,問道:「如果只是打悶棍搶人,問題不大,可要是與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勢力牽扯太多,如此一來,我們避暑行宮必不可免會沾惹太多是非,會不會影響隱官一脈在飛升城的超然地位?」

  雖說常太清跟羅真意是一個山頭的,但是事關重大,常太清絕不會因為私誼而有所保留。

  何況避暑行宮早有默契,對事不對人,既然沒有誰可以不犯錯,那麼誰都可以為他人查漏補缺。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們就會得不償失。如果將來某天,飛升城和所有藩屬勢力,從以往至多質疑隱官一脈劍修的賞罰力度,出手輕重,可能是有一定問題的,變成習慣性質疑隱官一脈該不該對某人出手,這就意味著避暑行宮出現大問題了。」

  羅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簡單了。

  難怪某人剛才會猶豫,是早就預料到循著這條脈絡一路蔓延出去引發的這個隱患了?

  陳平安笑望向他們幾個,好像在說你們是做什麼的,不就是解決問題嗎?

  常太清試探性說道:「不如讓刑官一脈去做這種事,我們就當是適當分出一部分利益?檯面上,讓刑官一脈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勢力打點關係,反正他們人數多,我們就只負責暗地裡安插諜子死士,與刑官一脈修士也好打個配合,不至於天高皇帝遠的,我們的劍修一遇到意外,就會陷入勢單力薄的險境,稍不留心,就會出現折損情況。隱官大人,你覺得呢?」

  避暑行宮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提出了質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只是並不苛求。

  愁苗劍仙曾經在私底下與羅真意幾個好友閒聊,對此評價極高,說避暑行宮只要養成了這種認知,並且最終形成一種類似風俗、傳統、規矩的良好慣性,隱官大人可謂功莫大焉。

  依舊很劍氣長城。

  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談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舉三得了。」

  陳平安丟過去一個贊許眼神,點頭道:「但是不能全盤托出,隱官一脈還是得繼續『掐尖』,審時度勢的前提下,保留幾個私家地盤,可以數量不多,但是底蘊深、潛力好,此外還要保證所有盟友勢力境內的劍修胚子,未來只要想要修習上乘劍術,或是遠遊歷練,第一時間就得想到避暑行宮,而非刑官一脈。」

  羅真意如釋重負,「我就按照這個大方向制定具體方案。」

  陳平安突然問道:「嘉春七年議事,被寧姚丟出祖師堂的那個金丹劍修?」

  羅真意說道:「這些年,一直是顧見龍負責暗中盯著此人。當年被譜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視為奇恥大辱,但是他在外邊幾乎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這些年多是閉關,潛心煉劍,應該是想要儘早躋身元嬰境,好重新返回祖師堂。」

  陳平安問道:「那兩名舉薦人和擔保人呢?」

  羅真意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沒有讓你們公報私仇。」

  羅真意點點頭,明白了。

  陳平安眯眼說道:「要明白一個道理,純粹劍修的愛恨情仇都很純粹,劍氣長城的劍修,沒有什麼事情,是用問劍無法解決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麼一件事情,注定問劍無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輩子都無用,那麼該怎麼辦?氣難消意難平,難道還要去我那鋪子喝酒嗎?」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戰場上遞劍,看誰戰功更大,殺妖更多,誰就嗓門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僅限於私底下的嘮叨幾句,至多就是酒桌上駡幾句。

  曾經的劍氣長城,去一趟城頭,下了城頭,呼朋喚友酒桌上見,竟然沒死人?

  如今的劍氣長城,劍修們再出門歷練,開始逐漸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等到返鄉,竟然死人了?

  陳平安建議道:「其實避暑行宮的門檻可以高,但是門臉兒得大,只說安插諜子、培養死士一事,是不是劍修,資質好不好,境界高不高,並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細,同時心狠。」

  常太清說道:「回頭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細說此事。」

  從頭到尾,范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飛升城有句口頭禪,你連避暑行宮的大門都看不到。

  之前有個未能成功補缺的年輕劍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職。

  曾在酒桌上與人笑言兩句。

  離開避暑行宮之後,逐漸發現自己是個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陳平安神色嚴肅道:「要小心外界對飛升城的各種滲透,四座藩屬城池的所有外鄉人,雖然已經單獨建立檔案房了,聽大澈說,目前記錄在冊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說句難聽的,職責所在,刑官泉府兩脈,如何拉攏是他們的事情,我們避暑行宮卻不得不將他們視為潛在敵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魚龍混雜,再古怪的練氣士都會有,只說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艶屍,劊者和賣鏡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賊,屍解仙,捲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各種匪夷所思的術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比如那種看似毫無徵兆爆發的瘟疫,說不定就是某個『瘟神』,早已潛藏在某個藩屬城池當中,尤其是那種專門針對不是練氣士的大範圍『天災人禍』,一定要早做準備,同理,紫府山在內的所有山頭府邸,以後肯定要收取不同數量的侍女雜役,八座山頭,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節的潛入?各地水源,隱官一脈劍修需不需要按時巡視?」

  「這件事,除了避暑行宮秘密嚴查,不可以有絲毫懈怠,落實在具體事務上邊,肯定是要刑官聯手泉府,一起早做準備了,以防萬一。」

  「而且這件事,必須是整個祖師堂議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們幾個應該很清楚一事,當年我們避暑行宮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蠻荒暗棋。」

  陳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設下了一場被動了手腳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擋?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動了手腳,怎麼辦?藩屬四城,是不是得有人專門盯著?」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說想要在雨水中動手腳,那麼下雨之前,必須烏雲密布,好歹還能有個預兆,那麼風呢?或是將來城池擴建,街道上種植有各種點綴的草木花卉,屆時某種花香呢?」

  陳平安再隨手翻開一本冊子,手指拈動,沉聲道:「別忘了,還有那幾處學塾的蒙學書籍。」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未來我們培養起來的死士和諜子,突然做起了那兩邊倒的買賣,避暑刑官又該如何防備和甄別?」

  羅真意幾個聽得頭皮發麻。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旁觀者清,所以要讓避暑行宮某些年輕劍修,設身處地,假扮是飛升城的敵人,與你們做戰場的攻防推演。」

  「飛升城劍修的敵人,再不是只有戰場上的面對面廝殺了,這種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會越來越多。」

  「真正能夠為飛升城遮風擋雨的,不是那些站著不動的護城大陣,而是這裡,是你們。是我們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的劍修。」

  「但是歸根結底,想要真正解決問題,還是問劍而已。在五彩天下,沒有一場飛升城問劍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兩場,再不夠,就三場,直到問得整座天下都後怕,誰都不敢輕易往飛升城伸手。」

  「比如以後被你們順藤摸瓜揪出了某個幕後勢力,飛升城就必須殺雞儆猴,沒有任何好猶豫的,那場問劍必須足夠快準狠,必須聲勢浩大,敵對者,無論是山上宗門,還是山下王朝,只管連根拔起,斷其香火,斷其國祚,在保證不濫殺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斬草除根。」

  范大澈終於有機會開口說話了,輕聲問道:「辦一場祖師堂議事,隱官大人來說這些,不是更好?」

  陳平安無奈道:「我這次不會久留,過幾天,桐葉洲那邊,就要舉辦落魄山的下宗創建慶典,我必須趕回去。下次返回這裡,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後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當下不太適合現身祖師堂。」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我們那位首席供奉,將來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而且鄧涼多半會親自擔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羅真意微微皺眉,問道:「是擔心鄧涼創建的下宗,會是一座有實無名的劍道宗門?」

  類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作為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道觀裡邊的修士,當然都是道士譜牒身份,可其實相當一部分嫡傳弟子,其實就是頂著個道士頭銜的純粹劍修,這撥道士的所有修行,研習一切玄都觀祖傳的道法仙訣,都是為了輔佐劍術。

  常太清說道:「以鄧首席的人品,就算未來他會脫離飛升城,相信也是主動選擇淨身出戶,除了一小撮嫡傳弟子,不會帶走更多劍修。」

  常太清沒好意思把話說得太過直白,鄧涼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這麼想,敢這麼做嗎?

  說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內心深處,鄧涼還是半個外人,撐死了只能算是半個家鄉劍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尋常本土劍修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算鄧涼帶走一撥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劍修,這些都不算什麼,我不是計較這個,就算那座宗門劍修多些,占據五彩天下、分走飛升城一部分劍道氣運,還是不算什麼問題。這些都是鄧涼和未來宗門該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廣袤,就算多出一個劍道宗門,剛好是鄧涼和那九都山,對飛升城和鄧涼來說,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擔心鄧涼之後的繼任宗主,以及祖師堂成員,與飛升城已經沒有什麼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卻自認飛升城理當給他們宗門讓步再讓步。」

  在劍修身份之外,鄧涼還是九都山肅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隱蔽、位列綠籍的闈編郎,身負一部分九都山氣運。

  故而鄧涼存在本身,就是連接九都山與五彩天下的一座無形橋梁。

  在鄧涼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開門,九都山練氣士湧入,過不了幾年,就能夠培養起一大撥陰靈鬼修,說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間,浩然九都山,就可以憑此一躍成為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齋一脈的師傳神通,以鄧涼的修行資質,以及他與歙州三位劍修的密切關係,肯定可以學到手。

  陳平安對此事,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常太清說的,相信鄧涼的人品。

  陳平安只是擔心曾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同僚,如今的飛升城首席供奉,未來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為身份的逐漸轉變,在某天陷入事事兩難的尷尬境地,無法與飛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終。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門來劃分職權,刑官一脈,差不多等於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脈職掌戶部和工部。避暑行宮等同於刑部。

  至於剩下的禮部,估計就要看即將建成的那座書院了。

  不出意料的話,鄧涼與飛升城的「六部衙門」,都會是相當不錯的關係。

  最好的情況,是雙方盟約長久穩固。

  最壞的結局,是貌合神離,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後者。

  一旦鄧涼將來選擇清淨修行,比如追求一個飛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為某個與飛升城的衝突,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轉去投靠白玉京之類的勢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這種事情,至少也是數百年之後的最壞情況了,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是在隱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語中,還是顯得極為突兀。

  陳平安很快就給出了那個理由。

  「飛升城不需要唯唯諾諾的馬前卒,飛升城需要一大撥真正的盟友。」

  「整個五彩天下,都在看著飛升城的一舉一動。」

  「打個比方,飛升城就像一條大瀆,若是水勢洶湧,變幻莫測,鄰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勢平緩,旱澇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說的搶人一事,除了是為飛升城和避暑行宮謀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須如此作為之外,也是順便做樣子給五彩天下看,那些農家練氣士在甲子之約到期後,獲得飛升城扶持,各自勢力得以茁壯發展,就是……在低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放在案几上邊,然後抬升,「那麼鄧涼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處。」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飛升城都處置得當,關係融洽,人心就穩,未來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劍氣長城,眼光和心態,就會不一樣。」

  「這是整個飛升城。」

  陳平安手腕擰轉,畫了一個大圓,再畫了一個小圓,「這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隨後雙指並攏,輕輕一點圓心中央處,「我們自己,個人私心。」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最大的圓圈,「有可能的話,將來考慮問題,還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夠皆不衝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轉,劍修遞劍,大道之行。」

  常太清輕輕點頭。

  羅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絕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氣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說得這般深入淺出,唯有我們隱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隱官大人板著臉不說話。

  某個小山頭的郭盟主不在,其餘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時間王忻水便小有尷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捧場。

  陳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開口說話,最少得冷場半個時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轉頭看了眼大堂外邊的和煦日頭,今天尤為溫暖人心。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不光是我們避暑行宮,其餘刑官泉府兩脈,其實做得都很好。」

  「只說齊狩的刑官一脈,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難。」

  陳平安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後,范大澈幾個的視線都有些古怪。

  陳平安只得澄清道:「沒有話裡帶話。」

  王忻水立即說道:「隱官說了算!」

  就說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齊狩明知道那個拈芯,與隱官一脈走得很近,依舊不遺餘力栽培那撥武夫,專門安排了兩位金丹境劍修,以及數位投靠刑官一脈的兵家修士,都會定時去躲寒行宮那邊「餵劍」和「餵招」,幫著暫時出手機會不多的年輕武夫,儘量增加實戰經驗。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丟給王忻水,說道:「裡邊都是關於桐葉洲舊山河的各種官府史書、地方縣志,我來不及全部整理,只是臨時寫了兩本類似書目的冊子,以及一本專門記錄注意事項的小冊子,避暑行宮這邊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讓刑官一脈抄錄一份,要是嫌麻煩,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後可以來咱們這邊借書看,方便飛升城四大藩屬城池,驗證外鄉修士的身份籍貫和山頭譜牒,對了,咫尺物記得還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經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裡邊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書山,不由得震驚道:「這麼多本書籍?!」

  就算動用一些山上術法,抄書或是翻刻一事,也絕對是一件實打實的浩大工程。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齊兄弟,這會兒肯定忙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

  等到陳平安站起身,三位劍修一同起身,跟著隱官大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出大堂。

  陳平安在臺階頂部駐足停步,雙手籠袖,抬起頭,眯眼望向日頭,輕聲道:「一些個處心積慮,要是不小心被我們找到了某個『萬一』,那他們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那白玉京動了手腳,然後被我們找到確鑿證據,那就讓五彩天下在未來百年千年萬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準進入五彩天下。」

  「那麼下次開門,我來帶頭堵門。」

  等到下次開門,相信自己至少也該恢復巔峰實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歸真一層,捉對廝殺,打個白玉京仙人,不在話下。

  走下臺階,陳平安與范大澈、王忻水並肩而行,隨便逛一逛避暑行宮諸多司院衙署。

  陳平安只進了那處檔案房的屋子,至於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門口看幾眼。

  此地管事人,是個名叫懷叢芝的少年,才十四歲,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

  要是在早年的劍氣長城,算不得太過天才,但是別忘了,少年是年幼時就跟隨飛升城來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陳平安看來堪稱神速了。

  所以陳平安就很好奇少年為何選擇檔案房,照理說去那相對門檻最高的監察、斬勘兩司,沒有任何難度,聽到隱官大人的詢問後,懷叢芝靦腆一笑,只說自己喜歡看書。

  陳平安也沒有刨根問底,從屋內「東」字書架上邊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記載白玉京勢力的「乙」本「七」字秘錄冊子。

  隨手翻閱起來,一座天下的最東邊,紫氣升騰,天地間道韻濃郁,全部都是來自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當然是白玉京領銜,緊隨其後的,是玄都觀和歲除宮在內幾個山頭,再往後,就是一些尋常宗字頭的道門了,最後才是那些小門派或者散修,階梯分明。

  按照當年避暑行宮的舊例,飛升城專門編訂了正副兩份檔案,分別記錄天下所有門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隨著兩本冊子不斷加厚,檔案內容逐漸增多,這就意味著一座嶄新天下,越來越筋骨雄健、血肉豐滿起來。

  只不過這兩本絕密檔案,不會放在避暑行宮這邊,而是擱在飛升城祖師堂。

  陳平安翻開一頁書,用手指抵住夾在書頁間一張便簽,不同於先前的白紙黑字,這個條目,以朱筆紅字書寫,顯然是比較重要的注解了,轉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少年,笑道:「叢芝,這是你自己的見解?」

  少年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類似見解,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務,可以慢慢匯總起來,等到湊集三五十條,就交給羅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話,形成咱們檔案房這邊的某種定例,以後人手多了,就不會手忙腳亂,有個循規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讓後便進入檔案房的同僚們按部就班行事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會省力不少。」

  少年使勁點頭,默默記住了。

  「叢芝,要知道你可是咱們避暑行宮檔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邊事務,不能馬虎,還有如何為後人開路,平時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少年還是小雞啄米。

  「叢芝,知不知道一個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做好分內事,還要注意什麼?」

  這次少年終於沒點頭,但是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與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間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隨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這個道理,是有門檻的,得是很多年後的避暑行宮,才用得著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幾本雜書,歷史上一些個世俗王朝的衙門變遷,多瞭解一點冗官現象和胥吏之治,又為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終機構反而越是繁多,最終導致臃腫不堪,各種衙門越多,辦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誰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進某項舉措,只會極為緩慢。」

  如今的這座檔案房,對陳平安來說,確實有著一份特殊意義,畢竟當年所有從躲寒行宮搬遷到避暑行宮的秘檔、書籍,都是陳平安獨自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出來的,並不是一件多簡單的輕鬆事情。所以在這邊,陳平安自然會額外親近幾分。

  懷叢芝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離開後。

  王忻水故意放慢腳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懷叢芝腦袋上,壓低嗓音笑駡道:「慫樣,好不容易見著了隱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機會,趕緊多聊幾句?」

  王忻水擰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們隱官大人,就只進了你這檔案房的門檻?啊?!以後別說是跟我混的。」

  隱官大人說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個年少天才,說不定過個一百年幾百年的,就是一位劍仙了。

  懷叢芝歪著腦袋,踮起腳尖,一邊嘿嘿笑著,一邊悄悄朝王忻水攤開手。

  原來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會結結巴巴,讓我咋個說嘛。

  王忻水笑問道:「想說啥?」

  少年小聲道:「他當隱官更好些。」

  至於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當那衆望所歸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巴。

  果不其然,門口那邊,一襲青衫重新現身,面帶微笑。

  懷叢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隱官大人微笑道:「沒事,少年言語無忌諱,敢想敢說敢做敢當是好事。倒是王忻水治理有方,讓人記憶深刻。」

  王忻水斬釘截鐵道:「隱官大人,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是一位青蔥一般的慘綠少年啊!」

  羅真意跟常太清揀選另外一條抄手遊廊,準備返回各自衙屋處理公務。

  「先前提及鄧首席一事,你一開始是不是擔心隱官大人會對鄧涼過河拆橋,利用完了就捨棄?」

  常太清以心聲問道:「等到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們為鄧涼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鋪橋,才鬆了口氣?」

  羅真意默不作聲。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對隱官大人的所作所為感到失落,畢竟是一心向著我們飛升城,在其位謀其政,公門修行,官場裡邊,不可能只有清風明月。」

  羅真意點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常太清好不容易將一句跑到嘴邊的話,給强行咽回肚子。

  對隱官大人無需苛責半點,可你要是對陳平安這個人感到失望,也實屬正常。

  常太清很慶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計自己要被羅真意記仇很久吧。

  另外那條走廊,陳平安逛過了那些衙屋後,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與范大澈一起離開。

  范大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隱官大人,你要是再晚來幾年,我可能就要主動離開避暑行宮了,總覺得幫不上什麼忙,想著唯一能做的,就是騰個位置給別人了,用你的話說,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飯睡覺唯獨不拉屎。」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吧?」

  「有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次鋪子喝酒,陳三秋和董畫符都在。」

  「大澈啊,說話這麼耿直,怨不得別人說你是靠走後門進的避暑行宮。」

  范大澈笑了起來。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宮需要聰明人,但是一樣需要沉默者,日久見人心,你要相信他們會看見,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

  陳平安輕聲道:「真正的强者,不獨有令人側目的壯舉事跡,還有堅持不懈的細微付出。」

  即便到最後,還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但是我們最少自己知道,曾經為這個世界做了點什麼。

  只是這句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

  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與武魁城一樣,亦是刑官一脈名下的城池。

  現任城主是溥瑜,副城主任毅,兩位都是金丹境劍修,曾經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自然都是飛升城的祖師堂成員。

  這兩人,當年都是阻攔陳平安的守關劍修,不過那會兒負責守第一關的任毅,還是龍門境修為,任毅是在飛升城落地後破境結丹,反觀城主溥瑜,因為曾經受傷不輕,一把本命飛劍「雨幕」折損嚴重,導致溥瑜這輩子極有可能很難打破金丹境瓶頸了,這也是溥瑜擔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為世俗庶務太過分心。

  早年在劍氣長城,一場廝殺慘烈的城外戰場,他們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劍修」救過。

  戰場上,曾經有個橫空出世的「老劍修」,期間路過一處戰場,遞劍刁鑽,出手狠辣,剛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內一撥年輕劍修。

  打得「險象環生」,自稱「僥倖小勝」。

  雖然對方沒有自報名號,但是溥瑜當時就猜出對方的身份,肯定是那個最擅長撿漏的年輕隱官。

  「南綬臣,北隱官」,兩位敵對劍修,能夠獲此稱號,都絕非浪得虛名。

  雙方都很奸詐,雞賊,陰險。

  今天的拖月城議事大堂,除了正副兩位城主,還有刑官齊狩和出身簸箕齋一脈的水玉,一行人正在傳閱那一摞紙張。

  除了四位歲數相差不多的劍修,還有一位老元嬰。

  水玉抖了抖手中紙張,嘖嘖笑道:「真是個怪名字。」

  化名竇乂。乂,確實是個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個字,組成「乂安」一詞,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無望,溥瑜就安心當這城主了,這些年還積攢了不少雜書,沒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著哪天卸下了城主擔子,自己能不能去當個教書先生?

  齊狩默默喝著茶,有些頭疼,以那個傢伙的一貫德性,肯定會變著法子找自己的麻煩。

  在嘉春七年的開春時分,飛升城曾經舉辦過第二場極為正式的祖師堂議事。

  也正是那場至關重要的議事,真正奠定了飛升城的內部職責劃分、以及對外擴張方案。

  當年祖師堂內,擺放有四十一條椅子,後來陸續增添了六把,但是掛像下的那兩條椅子,始終空著。

  兩位隸屬於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分別來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陳氏和納蘭兩個大家族的附庸門戶。

  這些年,兩位老人一直在為年輕人傳授劍術。

  刑官一脈在飛升城和拖月城內,分別設立有一座搜山司和斬妖院,兩位老元嬰各自坐鎮其一,偶爾也會悄然離開飛升城,都是為那些出門歷練的下五境劍修們暗中護道,而這種所謂的「歷練」,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譜牒修士的遊山玩水,什麼所謂的紅塵歷練,飛升城的絕大多數的劍修傷亡,都出現在歷練過程中,為了開闢地盤,確定路線安危,涉險勘探那些詭譎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聞所未聞的怪異,數位護道劍師都因此隕落,甚至以至於屍骨無存,最後都是飛升城寧姚在內的幾位上五境劍修,親自仗劍前往這些險地。

  就像這次與隱官一脈劍修聯袂外出歷練的刑官一脈,幕後護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嬰劍修。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撇開那些先天受制於本命飛劍的劍修,從無「孱弱的劍修,紙糊的境界」。

  這個傳統,飛升城絕對不能丟。

  但是不得不承認,離開了劍氣長城後,所有劍修的破境速度,越來越慢了。

  當然寧姚是例外。

  而最年輕一輩劍修的出現,也越來越無法像之前那樣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後春筍了。

  與此同時,兩位老人還管著一座問劍樓的鑰匙。

  雖說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依舊各有師傳,但是飛升城建造了一處藏書樓,取名為問劍樓。

  經由阿良改善過的劍氣十八停,如今所有劍修都可以修行,至於最終能夠學到幾成神意精髓,各憑造化。

  此外避暑行宮當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歷代劍修遺留道訣、劍經、秘籍,都匯總於那座戒備森嚴的問劍樓。

  許多原本都早已斷了香火傳承的劍術,都有一定機會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吳承霈,宋彩雲,殷沉,還有生前最後一次出劍,就是與龍君問劍的高魁,等等。

  甚至還有叛出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

  這些劍修的獨門劍術,只要避暑行宮那邊曾經有過記載的,如今的飛升城年輕劍修,都有希望學成,但是不强求後世劍修一定要「認祖歸宗」,只是學成了這一門劍術的劍修,在各自開闢出來的劍術道脈傳承過程中,絕對不可故意隱晦此事,必須寫明這份傳承來歷。

  避暑行宮當初編撰出一本內容詳細的小冊子,大致寫明瞭某一脈劍術的傳承要求、修行門檻,故而想要傳承那些劍術,有兩點要求,一個是自身本命飛劍與劍術契合,再就是戰功足夠,然後經由刑官和隱官兩脈的確定和認可,年輕劍修才可以去問劍樓翻閱某本劍譜、修行對應的某部秘籍。

  老元嬰好奇問道:「之前那趟遠遊蠻荒,寧姚說得含糊其辭,只說是隱官大人起的頭,可他們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這兩頭位飛升境,難道城頭那邊,如今新刻了兩個字?」

  其實就連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來劍氣長城還有個刑官,名為豪素。

  將那仙簪城打斷為兩截,當然大快人心。但是對劍氣長城的劍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齊狩看著那幾道視線,無奈道:「就算是我去問,有用嗎?寧姚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什麼。」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這麼多大事,為何不直接告訴整個飛升城?怎麼想都沒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著調侃道:「想不明白就對了,所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當年簸箕齋三位師兄弟,確實是想要進入避暑行宮的,可惜寧姚沒答應。

  不然如今的隱官一脈,完全有實力與刑官一脈分庭抗禮。

  如今的飛升城,上五境劍修有四位。

  飛升境,寧姚。

  暫時無仙人。

  玉璞境劍修有三人,齊狩,高野侯,鄧涼。

  元嬰境,總計四人。

  兩位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再加上簸箕齋一脈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宮的羅真意。

  其實太象街陳府那邊,還有陳緝和他身邊的侍女,陳晦。曾經的主僕雙方,如今的師徒兩人,分別是元嬰境和玉璞境。

  只是此事,除了寧姚,暫時無人知曉。

  齊狩冷不丁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陳平安在下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要求我們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頭,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老元嬰緩緩道:「憑什麼?」

  齊狩說道:「還是一個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陳平安呢?」

  老元嬰立即說道:「那就給啊。」

  雖然是刑官一脈的劍修,但是這種事情,老人沒什麼可猶豫不決的,必須給。

  齊狩點點頭,「理當如此。」

  水玉幸災樂禍道:「刑官大人,要是陳平安不走了,你怎麼辦?」

  齊狩微笑道:「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裡閈樂從,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老元嬰聽得一頭霧水,「啥玩意?」

  溥瑜笑著解釋道:「出自康節先生的《擊壤集》,皕劍仙印譜上邊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邊款內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獨未及四方』,亦是康節先生年少讀書時有感而發,老邵,你與這位康節先生還是同姓,回頭可以翻翻印譜。不過咱們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說與人鬥,其樂無窮。」

  任毅笑道:「虧得隱官大人不在場,不然這會兒就要擺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嬰手心摩挲著椅把手,撇嘴道:「讀書人就是彎彎腸子,駡人都能駡出朵花來。」

  可陳平安要真能在城頭新刻一字,老元嬰都願意去酒鋪那邊自罰三碗。

  反正那邊的酒碗也不大。

  畢竟老元嬰對那印章印譜一事,最是不以為然,這些年他沒少發牢騷,整些花裡花俏的,有本事你這隱官倒是去城頭刻個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

  不想的理由很簡單,老人抹不開面子。

  可仔細思量一番,老人還是希望那年輕隱官當真刻字居多。

  原本屬於隱官一脈私産的躲寒行宮,如今像是成了專屬於刑官一脈純粹武夫的地盤。

  只不過這件事,雙方都有默契,一個無所謂,一個也不提。

  劍氣長城僅有的三個古老官職,除了隱官、刑官,其實還有祭官,只是祭官一脈早已失傳。

  傳聞躲寒行宮,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只是隱官一脈,在蕭愻手上太過矚目,就占據了早已廢棄不用的躲寒行宮,反正老大劍仙對此也沒說什麼,久而久之,躲寒行宮就自然而然被視為隱官一脈的私産,以至於許多不喜歡翻黃曆的年輕劍修,根本就不知道家鄉歷史上,還曾有過什麼祭官。

  躲寒行宮那幫最早的武夫胚子,當年第一撥進入此地習武練拳的孩子,都已經長大。

  作為刑官管轄的武夫一脈,如今人數總計將近百人,而且越往後,人數和勢力,會越來越可觀。

  一個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兩位教拳師傅的休息間隙,獨自在那演武場上,出拳如龍,呼嘯成風。

  旁邊蹲著不少屁大孩子,都是年紀輩分最小的,如果說成為劍修,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不然求也求不來,那麼武夫學拳要趁早,也是公認的。

  作為大師傅的鄭大風,每天早晚兩次來躲寒行宮教拳餵拳,各一個半時辰。

  姜勻一邊出拳,一邊自誇。

  「當年隱官來這邊為我們幾個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個沾到隱官衣衫邊角的純粹武夫,所以說我習武資質如何,你們懂了吧?」

  「其實隱官曾經私底下專程找到我,他說了,當年十人裡邊,就數我天賦最好,高出別人一大截,所以必須為我開個小灶,才算不浪費我的習武資質,開小灶是啥個意思,意味著什麼,知道吧?」

  「看好了,我這一手空手奪白刃、可隨便抓飛劍的擒拿術,就是隱官的真傳,按照他家鄉那邊的規矩,一般情況下,是非嫡傳絕不輕傳的,就連那個郭竹酒都未必學會了,如今由我一拳遞出,多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所以就算隱官再給我餵拳,一樣得小心了……」

  演武場邊緣地界,有人出聲,「哦?得是怎麼個小心?」

  姜勻耳尖,立馬不樂意了,「哦啥哦,誰不信?站出來!」

  那人站在那邊,笑答道:「我不信。」

  姜勻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後,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急轉,想著如何補救才能逃過一劫。

  那人笑眯眯伸出一手,「不用補救了,來,練練手,就當我幫你開個小灶,省得沒人信你。」

  姜勻小心翼翼搓手道:「隱官大人,這些年怪想你的。我可不像許恭、元造化這些沒良心的傢伙,我每天練拳之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聲隱官大人,才會遞出神意飽滿的那第一拳。」

  曉之以理就算了,誰不知道二掌櫃是出了名的「買賣公道、最講道理」,那小爺我就動之以情!

  演武場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真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問題是也不是那麼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啊。

  看上去,就是高高瘦瘦的,嗯,好像跟學塾裡邊的教書先生差不多。

  他真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嗎?

  鄭師傅說他曾經悉心指點過隱官大人好些拳法,現在看來,多半是真的吧。

  陳平安暫且放過姜勻這個小刺頭,與那兩個快步走來身邊的外鄉武夫抱拳笑道:「辛苦了。」

  一男一女,都是金身境,歲數差不多都是花甲之年,只不過面容瞧著顯年輕,也就四十歲出頭。

  兩位武夫異口同聲道:「不敢當!」

  若是在五彩天下別處,他們隨便揀選一地開山立派,原本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至於為何兩位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會趕來飛升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躲避山上的仇家,逃難而來。

  何況除了避暑行宮會驗明身份,還有鄭大風和拈芯盯著,出不了差錯。

  就像之前在那武魁城,要求外鄉人填寫籍貫、履歷,就是一種看似表面功夫的無聊事,很容易蒙混過關,但事實上,是典型的外松內緊,而且記錄在冊的外鄉人越多,飛升城就可以越容易相互驗證,一旦被發現誰動了手腳,故意瞞報身份,履歷作僞,那就要去跟如今管著一座牢獄的拈芯打交道了。

  一個能讓陳平安至今都心有餘悸的縫衣人,手段如何,可想而知。

  陳平安一出現,演武場這邊,很快就聚攏起一撥年輕武夫,不多不少,剛好十人。

  一襲青衫長褂,側過身,同時一個骼膊翻轉,一巴掌向後,按住身後一個偷襲少年的面門,往地上一按,腦袋砸地彈三彈。

  再身形飄然轉動,手拽住一記凶狠掃來的鞭腿,右手高高抬起手肘,一個猛然下墜,就是一記頂心肘,敲中那少年的心口,後者砰然摔在地上,再被陳平安腳尖一挑,少年空中翻滾十數圈,癱軟在地,幾次想要掙扎起身都無果,嘔血不已。

  那個名叫孫蕖的少女,一記膝撞,結果被陳平安一腿重重掃中她腰肢,孫蕖當場橫飛出去,與另外一位女子武夫撞了個滿懷,一起摔出去。

  頃刻間,十人圍毆,相互間根本不用打招呼,配合不可謂不精巧,最後全部倒地不起,慘不忍睹。

  鼻青臉腫的姜勻坐在地上,高高抬起頭,流鼻血了。

  當年的假小子,如今的大姑娘,元造化坐在地上,她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

  暮蒙巷許恭揉了揉心口,呲牙咧嘴。

  姜勻,許恭,元造化。

  他們三人資質最好,學拳最快,靠著一座嶄新天下的天時饋贈,姜勻得過三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兩次。

  此外也有多人獲得過一次武運饋贈。

  其實這跟寧姚的破境也有不小關係,尤其是等她真正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加上飛升城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就使得躲寒行宮一脈的武夫,當然這些曾經的孩子,確實習武勤勉,都吃得住苦,不曾揮霍他們的自身天賦和外在機緣。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種憑藉某境「最强」而來的武運,相較於其他任何一座天下,都很有水分,而且水分很大。

  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哪個門派,能夠擁有將近十人,如此密集地先後獲得過武運,不是自家開武運鋪子的是什麼?

  陳平安站在原地,微笑道:「要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聯手打個遠遊境,問題不大。」

  習武登高,急不來。

  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想要真正為飛升城分憂做事,確實還需要二三十年的打熬。

  到時候有了一兩個遠遊境武夫,外出遊歷就很安穩了,都不太用得著劍修的護道。

  如果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撇開鄭大風和兩位教拳師傅不談,那麼一位飛升城去過戰場的金丹境劍修,一人一飛劍,就可以徹底殺穿躲寒行宮。

  陳平安挪步,從近到遠,將那些年輕武夫一個個拉起身,當然女子除外,隱官只需輕輕跺腳,她們便能夠飄然起身。

  玉笏街的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早年跟隨一位名叫宋聘的金甲洲女子劍仙,離開了家鄉。

  她起身後,問道:「隱官大人,孫藻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丟人現眼?」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是觀海境劍修了。」

  孫蕖點頭道:「湊合吧。」

  躲寒行宮,歷史上的教拳之人,先後是寧府老嬤嬤白煉霜,年輕隱官陳平安,還有個外來戶的鄭大風。

  其實陳平安只是偶爾去指點一番,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師父,但是躲寒行宮的孩子,哪裡管這個,有事沒事就拿鄭師傅跟隱官大人作對比。

  陳平安走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那邊,笑道:「馬師傅,劉師傅,如果可以的話,以後餵拳可以出手再重一點,至於打熬筋骨的藥材一事,加上一日三餐的藥膳,可以適當多要一點,不用擔心泉府一脈那邊報帳會通不過。」

  看著那位年輕隱官的和煦神色,打商量的語氣,兩人便有幾分意外,同時還有些輕鬆。

  今天有了隱官大人的親自發話,想必以後在泉府那邊,就更好商量了。

  誰不知道泉府一脈的賬房先生們,在掙錢這件事上,就差沒有將年輕隱官尊奉為初代祖師爺了。

  躲寒行宮一脈的純粹武夫,這些年的處境,其實頗為尷尬,一來就像是刑官一脈山頭的「庶子」,不太討喜,再者錢財一事,只進不出,雖說不至於討人嫌,可到底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泉府那邊倒是不會克扣半點,只說他們兩人與大師傅鄭大風,三位教拳的,泉府每月按例給的俸祿,一文錢不少,孩子們習武練拳打熬筋骨一切所需,也都足量分發,躲寒行宮報多少,就給多少,從無二話。

  只是一些個瑣碎言語,以及某些眼神和臉色,誰都不傻,都聽得見,看得明白。

  此外,躲寒行宮的習武之人,在這劍修如雲的飛升城,難免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說話做事,就跟著束手束腳了。

  就像那個練武資質最好的姜勻,很快就會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了,已經是躲寒行宮未來板上釘釘的中流砥柱,他若是出門在外,路上遇到了同齡人的劍修,心中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雖說姜勻到了外邊,還是一年到頭咋咋呼呼的,可其實一個人說話嗓門越大,實則內心越是心虛。

  陳平安抱拳告辭,「就不耽誤你們教拳了。」

  那位女子武夫問道:「陳宗師不為孩子們教教拳?」

  若是喊對方一聲隱官,好像不妥當,畢竟如今的隱官是寧姚。

  既然對方是一位山巔境武夫,喊一聲宗師,甚至是前輩,都不為過。

  開山立派為宗,拳更高者為師。

  他們兩位外鄉武夫,到底不比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雖說在此教拳多年,可因為兩人極少外出走動,對劍氣長城的許多獨有風俗,其實只算一知半解。關於這位末代隱官的諸多傳聞事跡,其實也不太能夠理解。就像姓劉的女子武夫,就很想不明白,為何姜勻幾個,每每聊到陳隱官,都繞不過與曹慈的三場問拳,明明是三連敗,還能說得那麼眉飛色舞,即便是說到與郁狷夫問拳,也幾乎從不談年輕宗師的如何出拳淩厲,反而只說被郁狷夫一拳就倒,不光是姜勻,幾乎所有人都樂得不行。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了。」

  姓馬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問道:「陳宗師返回家鄉後,可曾與那曹慈再次問拳?」

  陳平安點頭道:「有過一場問拳,還是輸了。」

  男子倒是不奇怪,贏了曹慈才是怪事。

  女子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宗師,曹慈如今是什麼境界了?」

  顯而易見,她是一位曹慈的仰慕者。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問拳之時,他是止境歸真一層。」

  女子便眼神複雜,只是很快就巧妙隱藏起來。

  陳平安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覺得一位山巔境武夫,去與一個止境歸真的曹慈問拳,有點不自量力了。

  只是陳平安也沒解釋什麼。

  等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重新開始教拳,陳平安只是在演武場邊緣駐足片刻,很快便默默離去。

  對於那兩位教拳師傅而言,等到那位青衫男子一走,當下心情,大概能算是如釋重負。

  躲寒行宮最早十人,都看到那個年輕隱官在離去之前,朝他們竪起大拇指。

  走出大門,陳平安回頭望了眼匾額,這座曾經屬於祭官一脈的躲寒行宮,確實古怪。

  躲寒?躲?

  可惜就算是避暑行宮,對於祭官一脈都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就像是被人故意銷毀了所有記錄。

  陳平安只在記錄刑官一脈的秘檔書頁空白處,看到了一句類似批注的言語,是上任隱官蕭愻的筆跡,歪歪扭扭的,很好辨認。

  「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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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8:0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張桌子

  泉府一脈。

  陳平安帶著小陌穿廊過道,登門拜訪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門口迎接,玩笑道:「逛自家地盤的感覺怎麼樣,還不錯吧?」

  如今飛升城,誰不知道,擁護隱官陳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劍修人數稀少的避暑行宮,而是這座打算盤聲震天響的泉府。

  曾經有個當竊賊偷對聯不成的年輕劍修,直接放出一句話。

  但凡被我聽到一句說二掌櫃的不是,對不住,以後來泉府辦事,就等著被穿小鞋吧。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下,開門見山道:「高財神,你不得先謝我?」

  小陌站在門外,看得出來,公子在這邊很受歡迎,就是此地修士,好像敢主動跟公子打招呼的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話從何談起?」

  陳平安嘖嘖道:「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高野侯笑道:「還是請隱官明言。」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就當我對牛彈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換個說法,拋媚眼給瞎子看,更準確些。」

  駡人先駡己,曾是避暑行宮一脈的獨門秘訣。

  我先把自己駡得狠了,你能拿我怎麼辦?

  陳平安環顧四周,屋子裝飾樸素得近乎寒酸了,連塊文房匾額都沒有,先前一路走來,朝沿途屋舍裡邊都掃了幾眼,五花八門的匾額,「天道酬勤」,「兢兢業業」,「唯手熟爾」,「君子愛財」……這些文房匾擱在泉府衙署裡邊,怎麼看怎麼怪。

  其實高野侯這會兒已經想明白了,陳平安是說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隨女子劍仙酈采去了北俱蘆洲,與之同行的劍修,是那個有「小隱官」綽號的少年陳李。

  算是送了個「妹夫」給自己?

  要是陳平安今天沒提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會往這方面想,一來陳李的那把佩劍「晦明」,是北俱蘆洲某位劍仙的遺物,所以陳李去那邊練劍修行,是避暑行宮一個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當年在家鄉,對那個龐元濟印象極好,當了好幾年的跟屁蟲,一副非龐元濟不嫁的架勢,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劍氣長城那會兒,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龐元濟關係一直不錯,只是傻子都看得出來,龐元濟對男女情愛一事,並不上心,所以妹妹的這份單相思,意義不大,雙方很難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與那陳李,能夠在那異鄉結為道侶,妹妹也算多出個照應,高野侯當然要好好感謝陳平安。既然陳李有個「小隱官」的綽號,又對陳平安極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陳李真能與陳平安有樣學樣,想來不壞。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個花花世界,陳李練劍資質太好,當年少年的皮囊又極為出彩,稍不留神,就會是個米劍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這裡,便又有些擔憂,都不喊什麼隱官了,直呼其名道:「陳平安,要是陳李不喜歡幼清也就罷了,幼清自己一廂情願,怨不得誰,可要是陳李明明喜歡幼清,卻敢見異思遷,辜負了幼清,那麼這筆賬,我要找你算,當然陳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對那個妹妹的寵愛,曾是劍氣長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三次與人主動問劍,都是因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兩個同齡人,一個酒鬼光棍漢,三人的下場都不太好。

  換句話說,妹妹跟陳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樣會想對陳李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笑道:「雖說找我算帳毫無道理,但是我對陳李的品行,還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裡舒坦幾分。

  不願跟陳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問道:「是查帳簿來了?」

  按例隱官一脈劍修,是有這個權力的,負責監察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連齊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況是幾本帳簿。

  「這話說得不對。」

  陳平安笑道:「得是你們泉府一脈,主動將帳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宮。」

  高野侯搖頭道:「沒有這樣的規矩。」

  陳平安靠著椅背,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定例,傳統,不都是先開個好頭才有的。」

  高野侯還是搖頭道:「別想了,我不會答應此事的。除非隱官大人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通過了此事,我們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為把話聊到這裡,雙方就算談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大不了被陳平安在泉府大鬧一場。

  反正齊狩又不是沒有被「暫領」隱官的寧姚砍過,自己這個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隱官砍一通,好像也沒什麼。

  不曾想陳平安嗯了一聲,「高兄愈發沉穩了。」

  如此一來,高野侯反而心裡打鼓,被陳平安當面鬧一場,總好過被這傢伙陰好啊。

  高野侯當下心情頗為複雜,突然有些懷念寧姚住持避暑行宮事務的歲月了。

  不用提心吊膽,沒有拐彎抹角,公事公辦,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來這邊,真就沒什麼正經事?」

  陳平安笑道:「還真沒有,就只是找高兄敘舊。怎麼,是覺得咱倆其實沒啥交情,嫌我高攀了當上高官的高兄?」

  陳平安低頭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輕輕拋給高野侯,「就算是補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禮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塊小木片,老檀木材質,樣式頗為雅致且古怪,曲尺狀,上邊刻有銘文和落款,應該是個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麼用的。

  「抬頭」四字銘文,「循規蹈矩」,下邊還有一行字跡稍小的文字,「可規可矩謂之國士,合情合理是為良法」。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嗎?」

  高野侯沒好氣道:「別賣關子,直接說。」

  陳平安說道:「是印規,本身不值錢,在山上可能都賣不出半顆雪花錢,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別隨便送人。」

  高野侯輕輕將那印規放在桌上,點頭道:「一見投緣,會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這就走了?」

  陳平安說道:「去你們泉府議事大堂看看,不會不合規矩吧?」

  高野侯搖頭笑道:「這有什麼。真要計較起來,整個泉府衙署,都是隱官大人搬來的,除了財庫和簿房兩地,你可以隨便逛。」

  曾經的倒懸山四大私宅,分別是春幡齋,梅花園子,猿蹂府和水精宮。

  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劉財神的嫡子劉幽州,曾經主動提出將整座府邸送給劍氣長城,當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確實都被劍氣長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個飛升城劍修,都很念這份情誼。

  屬於雨龍宗的水精宮,是唯一一個沒有跟劍氣長城扯上關係的私宅。

  至於劍仙邵雲岩的春幡齋,和酡顔夫人的梅花院子,因為都設置有禁制陣法,一個可以收攏為掌心袖珍府邸,一個能夠「連根拔起」,當年就都到了城內,最終跟隨飛升城一起來到了五彩天下。酡顔夫人憑此「投名狀」,得以成為陸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護,如今還成了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成員,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會不會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這一切,當年都是隱官陳平安一手主導。

  春幡齋就連同衣坊劍坊,一並劃撥給了泉府一脈。

  高野侯放下手邊事務,親自帶路,領著陳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齋大堂。

  其實陳平安對昔年春幡齋諸多夾壁、密室的瞭解,恐怕不比高野侯少。

  期間路過一座座墨香濃郁的賬房,多是好奇那位年輕隱官的年輕修士,不少來自晏家和納蘭家族,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門而立,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卻沒有打招呼,好像見著了一面便心滿意足,她手持一把並攏摺扇,落座綉凳之前,輕輕拂過渾圓,免得衣裙褶皺。

  女子驀然回首,朝門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當家做主的納蘭彩煥,低了一個輩分,按照家譜,她是納蘭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個不解風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視,從門外廊道快步走過。

  陳平安問道:「那處梅花園子,你們泉府是打算贈送給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劍修?」

  高野侯點頭道:「是有這個打算,目前看來,你們隱官一脈的羅真意,可能性最大。」

  在飛升城和八座山頭之間,已經開始圈劃地界,以供未來劍仙私宅的建造。

  比如歙州三位師兄弟,就自己掏錢,買下一塊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齋。

  只是類似種榆仙館,停雲館,萬壑居,甲仗庫等,這些曾經各有玄妙的劍仙私宅就很難重建了。

  沒有了,就只能是沒有了。

  陳平安來到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停步片刻,跨過門檻。

  高野侯坐在門檻那邊,背對庭院,面朝那些椅子,從袖中摸出一壺酒,問道:「喝不喝?」

  陳平安背靠一根柱子,雙臂環胸,看著兩排椅子,搖搖頭。

  米裕,孫巨源,高魁,晏溟,納蘭彩煥。

  謝松花,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邵雲岩。

  再加上最後一個到場的新任隱官。

  當時趕赴倒懸山,總計十四位劍修在場。

  如今回頭再看,竟然是外鄉劍修居多。

  陳平安挪步,選擇坐在靠門附近的椅子上,是春幡齋主人邵劍仙的位置,有點負責關門打狗的意思。

  陳平安聞著門口那邊飄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轉頭問道:「什麼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聽說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讓人偷偷買下一壇,再自己分裝了幾壺,價格確實貴,擔心給我一口氣喝沒了,不過買酒的時候,就跟酒樓約定好了,沒讓他們大張旗鼓對外宣揚,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嘗過之後,覺得值那個價格。」

  陳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沒喝過,不好妄下斷言,但是價格嘛,高兄多半是當了回冤大頭,被殺豬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著對面的那些椅子,陳平安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高野侯,一定要讓飛升城一直是飛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個來自浩然天下的傢伙,說這種話,是不是有點怪?」

  陳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靈氣為一顆圓球,以一縷純粹真氣作為繩線,高高舉起,再用左手輕輕一推圓球。

  圓球隨之晃蕩起來,陳平安看著那顆球朝兩個方向的一次次搖擺,自顧自說道:「我那師兄崔瀺,曾是大驪當今天子的先生,聽說他給當年還是皇子的宋和,看過兩件事的首尾。」

  「一處是邊境州郡,一個位於京畿之地,同樣是出了一樁不小的醜聞,前者的處理手腕,極為蠻橫,民怨沸騰,强行鎮壓下去就是了,最終變成了一樁官不究民不舉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京畿之地的官員,就處理得很……漂亮,確實沒有瞞報,密折,公文,邸報,事情一起,就立即處理妥當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沒有遮掩,也沒有彈壓,從頭到尾,好像什麼都公之於衆了,好像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實在這裡邊,是當地官府與達成了一種默契,就那麼在檯面下擺平了。就算是大驪朝廷的刑部追究起來,好像也沒什麼過錯可以秋後算帳的,因為既沒有誰貪污受賄,也沒有誰瀆職,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覺得官府處置得當,雷厲風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敗露,只會愈演愈烈,想要事態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就要用一個更大的手腕,將其壓下去,必須更好地遮掩起來。」

  高野侯問道:「是擔心未來的飛升城,衆多劍修的行事風格,從一個極端變成另外一個極端,會漸漸變成那個大驪京畿之地的官員,手法嫻熟,滴水不漏,練劍做人,為官做事……越來越精巧圓滑?」

  「不用我擔心。」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因為一定會的。」

  高野侯頓時啞然。

  陳平安打散那顆圓球,緩緩道:「下五境的劍修,見到中五境的劍修,中五境的劍修,見到上五境的劍修,玉璞、仙人兩境的劍修,見到飛升境的劍修。當然還有不是劍修的,見到是劍修的。」

  「等到避暑行宮在內三座衙署,劍修們一個個都有了官身,而且越來越等級分明,走在街上,還敢像以前那樣,喊董三更、陳熙的名字一樣,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齊狩嗎?」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敵,就是自己,結金丹,孕育元嬰,面對心魔,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艱辛。」

  「飛升城的敵人,亦是如此。」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用太擔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準備。飛升城如今形勢其實很好,當年我和愁苗劍仙,兩人私底下有過一場比較粗糙的推演,我當時相對悲觀,愁苗劍仙就要樂觀幾分,不說我,飛升城這些年的迅猛發展,並且能夠做到井然有序,已經遠遠超出了愁苗劍仙的預期,由此可見,齊狩和高野侯做得有多好了。」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為,任重道遠。」

  高野侯卻沒有起身,依舊坐在門檻上,說道:「飛升城裡邊馬上就要建立書院了,你是怎麼看的,有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脈管此事,不太願意外人摻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聽過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宮那邊通通氣,等到下次祖師堂議事,該建議建議,該駁回駁回,都不用你出面當惡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其實沒什麼想法。齊狩這個人,沒有什麼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個人有了長遠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

  野心勃勃,志向高遠,本就是一對近義詞。

  高野侯好像就沒打算放過陳平安,問道:「關於書院的名稱,還有那些匾額、楹聯,找誰寫?」

  陳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邊的扶搖洲遺民當中,又不缺飽讀詩書的文豪碩儒。我肚子裡那點墨水,早就送給兩本印譜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層出身,從小就與妹妹相依為命,打過很多的短工,什麼錢都掙,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為劍修去過戰場後,得到了老劍仙納蘭燒葦的青睞,再被納蘭家族招徠為家族劍師,又過了幾年,高野侯就順勢成了納蘭家族的乘龍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賢淑的同齡女子,她也是一位劍修,只不過女子姿容與練劍資質都很尋常,其實納蘭燒葦起先有意讓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沒有答應。

  飛升城和周邊四座藩屬城池,都創辦了學塾,近期正在準備籌建書院。

  孩子們的讀書識字,除了避暑行宮當初鼎力推薦的那本,大部分的文字來源,都來自飛升城內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並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學書籍。

  那些曾經誰都不當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遷到了幾處學塾裡邊,就像出現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記事,大多字跡浸剝,依稀可辯,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强健,道勁可觀,與後世的館閣體,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寥落幾片石,古字滿幽苔。若非逢閒客,何人肯讀來。

  學塾蒙童除了跟著夫子們認識文字,還有術算和地理兩科,孩子們都是要學要考的,後者由避暑行宮和刑官一脈合力編訂成冊,介紹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産。

  至於那本,編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譽為「召陵字聖」的許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宮的挑選,顯得極為慎重,比如儒家書籍,就只有一本。

  以及屬於單獨摘出的一篇,並沒有因為老秀才是隱官的先生,避暑行宮就大肆推廣文聖一脈的典籍學問。

  道家是一本,佛家則是那本。

  其實歸根結底,所有學塾就只有一個宗旨,保證飛升城的孩子們,都能夠識文斷字。

  不用什麼都知道,但是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隨口問道:「學塾逃課情況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頭疼,「多,怎麼不多,學塾都要專門安排幾個教書先生,在那幾條特定街巷攔路才行,一個個抓回去,逮雞崽兒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邊鬥智鬥勇呢。現在已經算好的了,一開始那會兒,幾乎每天學塾裡邊都是空蕩蕩的,怎麼勸都不管用,就是不願意讀書,從孩子到他們爹娘,好像都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祖師堂專門為此議事,我差點沒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學就給錢,一個孩子每天給幾文錢的,泉府當然掏得起,只是被齊狩拒絕了,勸我乾脆別開這個口。」

  陳平安搖搖頭:「齊狩是對的,可不能開這個口子。」

  高野侯聊起這個,倒是話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滿臉笑意,娓娓道來,「過了兩三年,願意主動上學的孩子終於稍微多一點,結果就又有了個新麻煩,太象街玉笏街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與那些個窮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幹架,喜歡各自抱團,一打打一堆,本來就覺得讀書太悶,還是打架帶勁些,往往是教書先生還在那邊之乎者也,下邊就雞飛狗跳了,所以前幾年去學塾當夫子的,一個個叫苦不迭,每天的口頭禪就是教不了教不了,除了在學塾裡邊鬧,束手束腳,每天不等放學就兩幫人約好架了,教書先生們都不知道怎麼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課那會兒,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看得夫子們又好氣又好笑。」

  「說到這個,真得好好感謝郭竹酒,由她牽頭,給孩子們訂立了幾條江湖規矩,算是約法三章吧,兩幫人要想解決江湖恩怨,首先,雙方必須赤手空拳,其次,在家裡邊學過武練過拳的,不能下場打架,只能當那位高權重的將帥,負責調兵遣將,第三,動手之前,必須將書包放好,交書包當武器用,誰敢打壞了裡邊的書籍,就別怪她親自指定的那幾位督戰官鐵面無私不客氣了,最後,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學塾裡邊誰都不能動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講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陳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沒跟我說這個。」

  高野侯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個弟子叫裴錢?」

  陳平安點頭道:「怎麼了?」

  高野侯笑道:「咱們那位當孩子王的郭竹酒,沒有成為武林盟主,說她有個叫裴錢的師姐,個頭很高,一身神力,拳腳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頭軍師。」

  陳平安忍俊不禁。

  裴錢只在郭竹酒這邊完全沒轍,不是沒有理由的。

  高野侯嘖嘖稱奇道:「你能想像嗎,到後來動輒一百多號學塾孩子,浩浩蕩蕩到了約定戰場,分成兩撥人,主戰場一擁而上,竟然還有各種迂迴包抄,分兵繞路偷襲,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個熱鬧,四個藩屬城池的學塾,都來飛升城這邊聚攏,大幾百個的孩子,在太象街那邊擁擠在一起,其中還有不少穿開襠褲的,一起打雪仗,時不時就會『城門大開』,從某個宅邸裡邊殺出一支伏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偷偷拿積雪裹住石頭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無言以對,還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個小兔崽子,打架之前,還喜歡慢悠悠卷袖子卷褲管,學某人,還挺有模有樣的。」

  陳平安大笑起來。

  一個避暑行宮的舊隱官,一個泉府一脈的財神爺。

  聊孩子們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飛揚,笑聲不斷。

  陳平安離開泉府,來到太象街,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舉目遠眺,送送飛鳥。

  飛升城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

  因為不需要。

  帶著小陌來到一處府邸門外。

  太象街陳府。

  這裡將會有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很快就會讓整座五彩天下為之側目。

  因為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還是曾經的陳熙。

  以前在劍氣長城,關於那一小撮巔峰劍仙的戰力高低,一直爭吵不斷,尤其是董三更、蕭愻、陳熙和齊廷濟這四位,具體位次如何,衆說紛紜。

  陳平安當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劍仙做客避暑行宮,就問過這個問題,老大劍仙原本一向不摻和這類有的沒的排名,大概是覺得新任隱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破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殺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飛劍是蕭愻最多最好,劍術是齊廷濟最高,劍道造詣是陳熙第一,董三更輸在年輕時受傷太重,蕭愻輸在心不定,齊廷濟輸在不純粹,陳熙輸在相對體魄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樣的陳緝。

  不等陳平安行禮,陳緝就已經擺手道:「免了,省得雙方都彆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陳晦,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恭喜陳姑娘躋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陳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飛升城外那座梅花園子,就已經是屬於她的劍仙私宅了。

  屋內兩坐兩站。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陌生,道號喜燭。喊他小陌就是了。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來自蠻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與元鄉問過劍,也曾砍過仰止和朱厭。」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純粹劍修,與劍氣長城並無恩怨。

  饒是陳晦道心堅韌,此刻亦是難以遮掩的一臉震驚。

  也就是年輕隱官說出口,不然她就只當是聽個笑話了。

  一位活到萬歲高齡的遠古劍修?與龍君觀照元鄉他們都是同輩?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陳老劍仙。」

  陳緝同樣吃驚不小,起身抱拳道:「劍氣長城,劍修陳熙,有幸一見。」

  陳平安跟著陳緝起身再落座。

  陳緝問道:「要不要我幫忙想個法子,讓你去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陳緝也不勉强,笑問道:「不擺酒?」

  陳平安赧顔道:「太倉促了。下次回這邊,肯定擺酒。」

  陳緝不以為然道:「倉促?倉促個什麼,這種事情,總不好讓寧姚開口吧,她到底是個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膽子也不算小啊,怎麼唯獨遇到這件事,這麼磨磨唧唧的,再說了,即便不擺酒,生米煮成熟飯都不會?」

  陳平安聽得一臉尷尬,可對方畢竟是長輩,不好說什麼。

  陳緝搖搖頭,只是也沒有多說什麼,倚老賣老的言語,說多了容易惹人厭,只是跟陳平安問了些關於陳三秋的近況,聽過了陳三秋的大致遊歷過程,陳緝顯然不太滿意,給了一句腳踩西瓜皮的評價。再問了些董畫符、晏琢和陳李、高幼清這兩輩年輕人離鄉後的修行情況,倒是讓陳緝頗為滿意。

  陳緝問道:「齊廷濟的那個龍象劍宗如何了?」

  陳平安笑道:「收了十幾位年輕劍修當弟子,齊宗主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負責駐守一處渡口。」

  「難為他了。」

  陳緝自嘲道:「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陳緝突然問道:「你覺得齊狩擔任城主,合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可以多看幾年,好歹等齊狩躋身了仙人境,其實合不合適,還是齊狩自己說了算。」

  陳緝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年輕隱官的這個說法。

  可能如今的飛升城劍修還不太清楚,最希望齊狩能夠當上城主並且當好城主的兩個人,就是此刻屋內兩人。

  陳平安是希望齊狩坐穩那把暫時空懸的交椅之一,只要齊狩能夠真正服衆,那麼寧姚就不用分心。

  陳緝是自己不太樂意去當什麼城主,如今更多心思,還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但是由陳緝擔任首任城主,曾經是老大劍仙的親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陳緝自己,就只有年輕隱官了。

  陳緝還真怕陳平安這小子不仗義,為了能夠讓寧姚輕鬆些,某天就在祖師堂那邊,當衆搬出「這道法旨」。

  陳緝又問道:「以後飛升城的供奉、客卿,數量需要有個定額嗎?」

  陳平安想了想,「個人建議,最好人數不要超過祖師堂三成。」

  陳緝問道:「鄧涼以後脫離飛升城,由他創建的那個九都山下宗,我們飛升城需不需要禮尚往來,安排一個首席供奉?」

  陳平安搖搖頭,「不需要盯著,意圖太過明顯了,會成為隱患重重的一條潛在脈絡,一旦開枝散葉,就是飛升城與那鄧涼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陳緝笑道:「我倒是覺得意圖明顯一點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飛升城沒那閒工夫去安撫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給慣出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議?」

  陳緝點頭道:「可以。」

  在陳平安和小陌離開後,陳緝繼續看書,陳晦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她自幼生長在陳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陳緝問道:「怎麼樣?」

  陳晦畢恭畢敬答道:「若是奴婢與之對敵,毫無勝算。」

  陳緝笑問道:「如果是戰場偷襲,或是一場精心準備的刺殺?」

  陳晦搖頭道:「奴婢多半還是送死。」

  陳緝笑道:「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天才嗎?分兩種,一種是寧姚那種,輕輕鬆鬆就高出齊狩、高野侯兩個境界,還有一種就是陳平安、斐然和綬臣這種了,只要是與人同境廝殺,就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陳晦難得主動詢問,小心翼翼說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夠容納幾位十四境大修士?」

  陳緝輕輕翻著書頁,微笑道:「可以有很多個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位,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態度了。」

  夜色裡,一條陋巷,一棟小宅子,燈火昏暗,作為刑官二把手的拈芯,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這裡,關於她的身份,至今還是個謎,只是也沒誰敢去刨根問底。畢竟她作為躲寒行宮武夫一脈的主事人,還管著一座牢獄,身份地位,已經超過當年的老聾兒。

  今天難得有客登門,拈芯打開院門,將陳平安和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帶入正屋。

  陳平安取出那支老煙桿,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拈芯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本來以為眼前這個男人,現在怎麼都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外加止境武夫的歸真一層。

  陳平安解釋道:「去了趟蠻荒天下,代價不小,跌境比較多了。」

  拈芯點點頭,也不細問。

  有敲門聲響起,小陌去開門,看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拎著油紙包裹的醬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臉,因為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見鄭先生。鄭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臉尷尬道:「怎麼覺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

  拈芯轉頭望向院門口那邊,她黑著臉沉聲道:「鄭大風,你給我說話注意點!」

  鄭大風笑容燦爛,與小陌點頭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經道:「山主,我必須好好解釋一下了,其實我不常來這邊的,跟拈芯姑娘半點不熟。」

  落座後,鄭大風看著那個抽旱煙的山主,笑問道:「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

  陳平安笑道:「去過楊家藥鋪之後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壺和油紙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搖頭道:「道行差得遠了。」

  轉頭望向小陌,鄭大風一臉誠摯問道:「小陌,咱哥倆多年不見,不得喝點?」

  陳平安本來想調侃幾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臉色古怪起來,便忍住跑到嘴邊的話。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壺,給鄭大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確實是一別多年。」

  因為小陌剛才在門口那邊,只是一眼,就認出了鄭大風的雙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門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門人。

  不過那會兒的「鄭大風」,相貌堂堂,英姿勃發,身上披掛一件「大霜甲」。

  鄭大風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問道:「去過躲寒行宮了?」

  陳平安點點頭,「都不賴。」

  鄭大風嗯了一聲,「不錯是不錯,也就僅限於不錯了,麻煩得很,這幫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劍氣長城壓著,拳意未曾真正起來,即便是資質最好的姜勻,也會覺得自己面對劍修,矮人一頭。這種念頭,一天不打消,就會一直是個無形瓶頸,最麻煩的,明明有此瓶頸,還不耽誤破境。這就很難講道理了,我這個教拳師傅,總不能按住他們的腦袋,去跟那些眼高於頂的同齡劍修們問拳搏命打幾架。」

  其實換成是陳平安,如果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誠,不曾有過竹樓練拳,一樣會難以逾越那道天塹。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宮那邊,陳平安確實對那些年輕武夫很滿意,是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可。很大程度上,從姜勻和元造化他們的身上,陳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這就像一個境界已經足夠高的長輩,看到一個只能算是資質湊合的晚輩,後者雖然嘴上不曾豪言壯語,但是一雙眼睛裡,就像一直在反復念叨一句話。

  我一定可以成為大劍仙,對不對?

  陳平安覺得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美好動人至極。

  鄭大風抿了口酒,立即打了個哆嗦,嘆了口氣,緩緩道:「要是擱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勻,有可能僥倖得到一次武運饋贈,其餘所有人,就都別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勻幾個都躋身了金身境,你多花點心思,底子一樣會很好。」

  鄭大風說道:「不如找一撥劍修演場戲,來場劍修和純粹武夫之間的內訌?雙方互為守關過關,結結實實打過一場,無論輸贏,對姜勻他們都是好事。我就是個每月只領一筆俸祿的教拳師傅,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沒那麼大本事,讓隱官或是刑官兩座山頭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選出來的劍修,不光是境界合適,心性都有要求,不然這種事情,一方問拳,一方問劍,那些個飛升城的寶貝疙瘩,一個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顧,一旦跟姜勻他們生死相向,傷感情不說,就怕誰受傷,尤其是傷及大道根本,更怕牽一髮而動全身,打破飛升城三座山頭的微妙平衡。」

  陳平安點點頭,「你確實不適合出面促成此事。」

  鄭大風大笑道:「這就叫姜尚真照鏡子。」

  「我們周首席的名聲,等到下一次開門,肯定就能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去了。」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略作思量,「找人切磋這件事,我來辦好了,不過你得做好拉架的準備。」

  鄭大風點點頭,「拈芯姑娘,閒著也是閒著,不陪大風哥喝兩口?」

  拈芯眯眼冷笑。

  鄭大風自顧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風哥做啥子嘛。」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半斤八兩真氣符,能不能畫出來,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宮那些孩子身上?」

  鄭大風點頭道:「能畫,也可以用。」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為這裡邊有忌諱,有師傳禁制之類的講究。

  鄭大風笑道:「按照我師父的說法,無緣無故的,憑什麼白給好處?」

  「再說了,當年我師兄在藥鋪後院,挨了那頓駡,難得被師父駡了個狗血淋頭,李二那會兒不就是想當個好人嗎?」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搶先買下那條金色鯉魚和龍王簍,李二當時又得了師父的提醒,還有後來的落魄山?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和末代隱官?我看懸。」

  「佛家所謂的福慧雙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難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碗,雙手抱住後腦勺,打了個酒嗝,笑道:「不過既然你開口了,我就將那兩張符籙用上。」

  其實他是位山巔境武夫了。

  只不過在躲寒行宮那邊,一直「吹噓」自己是位覆地遠遊的羽化境大宗師。

  被孩子們瞧不上眼,真是鄭大風自找的。

  成為山巔境後,鄭大風就開始刻意練拳懈怠了,確實是懶。

  而且還是一種心懶。

  因為一旦成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鄭大風懈怠了。

  我遠風波,風波未必遠我。

  鄭大風覺得現在的安穩日子,就很好嘛。

  從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櫃最勤快。

  我大風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嗎?

  錯了,是我大風哥的那些未過門媳婦們,尋尋覓覓,還沒能找到她們夫君罷了。

  鄭大風問道:「落魄山那邊,如今是誰看大門?」

  「小米粒幫忙看門最久,每天巡山完畢,就去門口坐著。不過現在是個叫年景的道士,代為看門,他剛剛到小鎮沒幾天。」

  「真道士假道士?」

  「還真不好說,按照現在的說法,當然是沒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黃曆,算是真道士。」

  鄭大風點點頭。

  我不多想。

  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著在這邊找個媳婦?」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幫毛頭小子,每天嚷嚷著『老子進不了避暑行宮,就娶個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

  「離鄉多年,小鎮那邊啥都不想,就是有點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嘖嘖,夠大,當然還有黃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灃他爺爺的那個喜事鋪子。」

  「對了,你知不知黃二娘的那個寶貝疙瘩?」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不多,只聽說是個小秀才,讀書種子,後來去了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繼續念書。」

  「就這些?」

  「不然?」

  「黃二娘的那個死鬼丈夫,姓白,她兒子叫白商。」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秋季別稱之一的『白商』?」

  鄭大風笑道:「不然?」

  「還有那個胡灃,如果我沒記錯,跟你是同齡人吧,就是經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撿碎瓷片的那個,你們雙方怎麼都該打過照面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見過很多次,但是我跟胡灃從來沒說過話。」

  鄭大風再次泄露天機,「胡灃姓胡,他爺爺姓柴,你就不覺得奇怪?」

  陳平安氣笑道:「我怎麼知道胡灃的爺爺姓柴不姓胡。」

  小時候陳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間喜事鋪子,而那個走街串巷做縫補生意的老人,也從不走泥瓶巷。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問道:「除了老瓷山,還有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是那個神仙墳。

  當年小鎮孩子們經常逛的地方,其實就那麼幾個地方。

  在老槐樹下納涼嬉鬧聽故事,在石拱橋和青牛背那邊,釣魚游水。

  去老瓷山各憑喜好撿取碎瓷片,去神仙墳那邊放紙鳶,玩過家家。

  陳平安心弦瞬間緊綳起來。

  玩過家家?!

  鄭大風搖晃酒碗:「鄒子去過驪珠洞天,如果我沒有記錯,是在杏花巷那邊擺的攤子,後來還有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婆姨,就是那個鄒子的師妹了,當年其實也去過驪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緣簿,都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紅線,從哪兒來的?這玩意兒,是誰都能煉製出來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那麼多的紅線,到底是怎麼來的,就是她從柴老兒手中求來的。」

  「都說二掌櫃坐莊無敵,年輕隱官算無遺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麼樣。」

  陳平安笑道:「你年紀大,你說了算。」

  關於小鎮的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

  知道師兄崔瀺肯定動過手腳,故意刪減掉了很多內幕。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鄭大風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五個字,剛好圍成一個圓,緩緩道:「是鄒子率先創建了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趙繇的木雕鎮紙,你送給顧璨的小泥鰍,秀秀姑娘的火龍手鐲,你家隔壁的那條四腳蛇。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鄭大風不丁說道:「我覺得那個羅真意,有點古怪。」

  陳平安回過神,一頭霧水,「什麼?」

  羅真意,絕對沒有問題才對。

  鄭大風呵呵一笑。

  陳平安的心思還在家鄉小鎮和神仙墳那邊,問道:「還有更多的『來路』嗎?」

  鄭大風說道:「差不多也就那樣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數數看,一雙手數得過來嗎?是不是已經夠多了?」

  拈芯聽出了一個大概,試探性說道:「養蠱?」

  鄭大風一口酒水噴出來,想要與拈芯姑娘瞪眼,又不捨得,只好擺手道:「別瞎說。」

  小陌輕聲說道:「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流轉,誰都有機會獲得全部。」

  鄭大風笑道:「不扯得那麼玄乎,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有人坐莊,所有人都在賭桌上,有人不斷輸掉籌碼,離開桌子,在別處掙了錢,可能是借了錢,可能是撿了錢,總之只要有錢,就都還能繼續返回桌子,但是大體上,這張桌子,人還是越來越少,桌上的籌碼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才算結束。」

  直到那一刻,坐莊的那個人,就走了。

  也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鄭大風的師父。

  鄭大風端起桌上酒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欲言又止。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旱煙桿,笑道:「沒什麼,其實當年離開之前,我就有點察覺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話,往往一輩子都是那個「當時」。

  一起離開拈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鄭大風笑道:「去酒鋪坐會兒?打烊關門了,再開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

  到了酒鋪那邊,幫著鄭大風重新開門,陳平安發現櫃檯桌上多出一樣新鮮物件,是一隻青竹筒,裡邊裝滿了竹雕酒令籌。

  陳平安隨便抽出一支竹籌,寫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在座各勸十分。」

  陳平安笑問道:「抽中這支竹簽,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鄭大風點頭道:「為了維持你這個鋪子的生意,我算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了,不過那幫酒鬼,一開始挺鬧騰,沒過半個月,就都覺得還是喝酒劃拳更舒坦,但是飛升城別的酒樓,直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牆裡開花牆外香,沒法子的事情。」

  酒令籌上的文字,五花八門。

  比如有那「新舊五絕,平分秋色,各飲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選十人,如果人數不夠,就是滿座都飲酒半碗。

  此外還有人擔任監酒官,類似坐莊,還有督飲官,防止被罰飲酒之人腳底下養魚。

  陳平安又隨便抽出一支竹籌,看得臉一黑。

  懼內兩碗。認飲一碗,不認三碗。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你這手氣,也是沒誰了。小陌,還不快幫我們山主倒滿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沒挪步去拿酒。

  鄭大風揮揮手,「既然不喝酒,就趕緊回吧,不然又得在門口睡一宿。」

  陳平安背靠櫃檯,看著牆壁。

  鄭大風將鑰匙丟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關門,明早不用趕來開門,劉娥那邊有鑰匙。」

  從酒鋪拎起一壺酒,鄭大風獨自返回住處,離著不遠,走在一條巷弄裡邊,腳步緩慢,運氣不錯,果然又聽見了些動靜,停下腳步,鄭大風咳嗽一聲,問道:「還不睡啊?」

  漆黑屋內,頓時響起婦人笑駡和男人怒駡聲。

  鄭大風踮起腳尖,趴在牆頭那邊,好心好意「勸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個還打架呢,要不要大風兄弟給你們倆當個和事佬?」

  屋子響起男人下床穿鞋還有抄傢伙的動靜,鄭大風立即腳底抹油。

  酒鋪那邊,小陌笑道:「鄭先生風采依舊。」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將鑰匙留在櫃檯上邊,關了店鋪門板,帶著小陌重新回到寧府。

  在演武場六步走樁了約莫半個時辰,陳平安回到宅子,去廂房那邊點燃燈火,看著桌上那幾方材質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於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邊角料雕琢而成。

  陳平安其實很想詢問董不得,她當年那塊霜降玉是怎麼得到的。

  早年倒懸山,一條斷頭路的狹小巷弄裡邊,有座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

  陳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島登上倒懸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棧,掌櫃是個年輕人,有幾個對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夥計。

  是很後面,陳平安才知道原來這座鸛雀客棧,從掌櫃到店夥計,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全部來自青冥天下的歲除宮。

  是奔著那頭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宮主吳霜降的心魔道侶「天然」,當年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那個白髮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塊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劍氣長城的霜降玉,鸛雀客棧有無動手腳。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喊來小陌。

  小陌將那些霜降玉材質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後,搖頭道:「沒有異樣。」

  言外之意,就是吳霜降並沒有分出一粒心神隱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這些素章之中。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說過那趟遠遊,曾在大玄都觀裡邊,剛好遇到了躋身十四境的吳霜降做客道觀,當時的吳宮主,瞧著氣象略微不穩,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說,別說是什麼躋身十四境,所有練氣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穩固境界。

  但是吳霜降,能夠用常理揣度嗎?

  假定吳霜降真的這麼做了,現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飛升城,也可能是去了歲除宮建在五彩天下的那處山頭。

  這種舉動,何止是涉險行事,一來心神不全,再來閉關,是修行頭等大忌,何況是躋身打破飛升境瓶頸試圖躋身十四境?

  而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或是陰神出竅遠遊,離開真身之時,注定境界高不到哪裡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做不出這種勾當。

  但是對於吳霜降來說,好像又確實不算什麼。

  陳平安試探性喊了一聲,「吳宮主?」

  又喊了一遍,毫無回應。

  乾脆直呼其名喊那吳霜降。

  依舊沒有動靜。

  陳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無表情。

  避暑城一座學塾,有個瞧著年輕容貌的教書先生,月下散步,雙手負後,看著一副親筆手書的楹聯。

  上梁巧遇紫微星,竪柱幸逢黃道日。

  這位不起眼的教書先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因為是練氣士,卻不是劍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劍修孫巨源的宅子裡當差,這些年就住在學塾裡邊,去年剛收了個書童,其實是那可憐至極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隨一位扶搖洲修士遊歷至此,只不過少年自己並不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至於那個雲遊修士,自然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牽線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著那條線,做些大道推演,只是這位教書先生暫時還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選擇將其斬斷。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準確。

  聽到兩聲吳宮主和一聲吳霜降之後,教書先生嘖嘖道:「莫不是個傻子。」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就去了酒鋪那邊,剛剛開門沒多久,一大早沒什麼生意,丘壟和劉娥,還有馮康樂和桃板都在,圍在一張桌上,閒著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經嫁為人婦的劉娥驚喜道:「二掌櫃!」

  丘壟也是滿臉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婦相對矜持些。

  陳平安笑道:「回頭你們在避暑城那邊開酒鋪,我可能無法親自到場道賀捧場了,不過新酒鋪的匾額、對聯什麼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劉娥趕緊給乒夾╞爍鐾蚋#疔庹駒諞慌孕Φ煤喜宦W臁/P>早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屁孩馮康樂,都是大夥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邊,很快就給二掌櫃拿了一碗麵條過來,綳著臉不說話,馮康樂埋怨道:「二掌櫃,怎麼才來啊?」

  陳平安接過那碗蔥花面和一雙筷子,輕聲笑道:「沒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麼想就怎麼來。」

  馮康樂點頭道:「也對,我倒是想著掙大錢,這麼些年也沒能掙著幾個錢。」

  一個趴桌子,一個單手托腮,就那麼盯著久別重逢的二掌櫃。

  他們不是修道之人,從孩子變成少年,再從少年變成年輕人,都那麼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來變成中年人,也不會慢了。

  陳平安卷了一筷子麵條,笑道:「看我吃能飽啊?」

  桃板咧嘴一笑。

  馮康樂問道:「離開這麼久,會不會想酒鋪啊?」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鄭大風打著哈欠走來酒鋪這邊。

  今天酒鋪的第一位客人,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窮酸書生模樣,還是一身黑衣裝束,此人見著了陳平安,就用了個飛升城誰都沒聽過的稱呼,興高采烈道:「好人兄!」

  陳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幾年沒見,風采更勝往昔,他鄉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這心裡邊就暖洋洋的了。」

  「好說好說,木茂兄也不差,說實話,要是木茂兄再不來,我就要主動登門拜訪了,怎麼都該略盡地主之誼。」

  「實不相瞞,之前我用了個化名陳穩,為了以誠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著,就改回木茂這個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竇乂,這會兒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會暈血了吧?」

  「這可說不準,分人。」

  鄭大風坐在一旁,有點懵,你們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呢?

  陳平安解釋道:「北俱蘆洲的鬼蜮穀,跟這個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識。」

  黑衣書生笑道:「哪裡哪裡,就是一見如故,天公作美,讓我有機會與好人兄並肩作戰,同仇敵愾,一起發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朝鄭大風高高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想必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的代掌櫃了!」

  鄭大風抱拳還禮,「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笑道:「要是早點來劍氣長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進避暑行宮。」

  黑衣書生擺手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問道:「都來了?」

  黑衣書生笑眯眯道:「沒呢,就我。」

  陳平安壓下心底疑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眼前這個傢伙,雖說真名楊凝性,只不過並非全部的楊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他的那個獨子蜀中暑,當年來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選中一方風水寶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與這個主動找上門去的「陳穩」,很快就打成一片,後者就樂悠悠當起了幕僚和幫閒。

  至於那個化名楊橫行的傢伙,真名是叫楊凝真,來自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正是這位木茂兄的兄長,當然是親的。

  楊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從金丹境躋身了元嬰境,同時還從金身境躋身了遠遊境。

  擅長符籙,一點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講究都沒有,一身法寶,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寶庫,結果招來各方勢力的覬覦,楊凝真一貫出手狠辣,滾雪球一般,最後引來將近百餘位練氣士的圍殺、追殺以及被反殺。

  而楊凝性,在北俱蘆洲,被譽為「小天君」,要比兄長更有希望繼承雲霄宮,再水到渠成,順勢擔任大源王朝的護國真人。

  楊凝性煉化了那把鬼蜮穀寶鏡山的三山九侯鏡後,來到這邊後,幾乎沒有任何波折,就順順利利躋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關係不佳,既沒有一同進入五彩天下,這些年也一次見面都沒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這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父親身份顯赫、家底豐厚不說,母親還是女子仙人蔥蒨的師妹。

  當初他身邊就有五位婢女「劍侍」,跟隨他一同進入嶄新天下。

  她們分別名叫小娉,絳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劍修。

  如今她們是兩位金丹,三位龍門境。

  由此可見,天隅洞天那對山上道侶,是如何寵溺這個獨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蘊之深厚,可見一斑。

  其實她們也就是照顧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罷了,畢竟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陳平安問道:「扶乩宗那個年輕人?」

  黑衣書生搖頭道:「遠遠見過,沒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術法,與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寫青詞綠章,只是除了請神降真,扶乩宗還可以邀請鬼仙。

  當年宗主嵇海就請下了一位神將「捉柳」與一位鬼仙「花押」,當時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作為下任宗主的護道人,跟隨少年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黑衣書生問道:「能不能幫我那個蜀兄弟問點事情,天隅洞天那邊?」

  陳平安說道:「出現過一場內亂,但是問題不大。」

  其實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門,還有百花福地,甚至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條渡船,都遭遇過一場山上的凶險設計。

  黑衣書生點頭道:「這就是最好不過了。蜀山主聽了,終於能夠徹底放心。光是這個消息,就能跟咱們蜀山主討要一兩個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萬一。

  但是一旦那個「萬一」來了又過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畢竟「萬一又萬一」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黑衣書生盤腿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有點硌屁股。

  陳平安問道:「怎麼還不回超然台享福?」

  「風景再好,終究就是那麼大點地方,人還少,就那麼幾張面孔,總會看膩的,關鍵是每個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書生撇撇嘴,「不像這裡,每天人來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氣勃勃,每個明天都讓人期待下個明天。」

  然後他就突然被一個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們騎龍巷左護法借你膽了嗎,竟敢跟我先生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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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6 00:48:4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五章 田壟上

  被勒緊脖子的楊凝性滿臉漲紅,只得使勁拍打背後那人的骼膊,希望對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認識的朋友,何必拳腳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氣不小,非但沒有鬆開骼膊,反而一個氣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體後仰,後背幾乎要地面持平。

  楊凝性當真有點頭暈眼花了,艱難開口道:「好人兄,管管,趕緊管管,別見死不救,你這學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只瞧見個少年面容的傢伙,眉心一粒紅痣,滿臉殺氣,白衣少年轉頭望向鄭大風,雙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個狠狠擰轉,勒得楊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只是燦爛笑道:「大風兄!」

  鄭大風笑道:「多年不見,崔老弟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論交情,鄭大風自然還是跟老廚子、魏山君關係更好,三人對這只大白鵝都比較忌憚,只能說不疏遠,也不如何親近。

  鄭大風問道:「怎麼來這邊了?」

  崔東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陳平安提醒道:「東山,差不多了,再這麼下去,木茂兄就要裝死了,回頭找我訛一筆藥費。」

  崔東山這才鬆開骼膊,將木茂兄扶起,後者一手揉著脖子,咳嗽不已,崔東山就幫著敲打後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熱情了,實在是對木茂兄神往已久,這不一見面就情難自禁,木茂兄不會記仇吧?」

  楊凝性尷尬笑道:「不會不會。」

  在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練氣士一旦開始登山修行,就會看到了一個嶄新天地。

  豁然開朗,如開天眼,四周人物,纖毫畢現,睫毛顫動,衣衫細密針眼會大如漁網的網格,女子言語時魚尾紋的顫動幅度,清晰可見,她們臉上塗抹脂粉的縫隙,如縱橫交錯的田埂。

  附近的腳步聲,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聲,落在修士耳中,都會響如雷鳴。

  所以每一位練氣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適應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此外一切術法神通,還有劍修的飛劍,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氣機漣漪,修道之人,面對這點蛛絲馬跡,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邊,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蕩漾的水紋,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漣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靠近酒桌,已經讓這個楊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還會被人偷襲,勒住脖子,毫無還手之力,更是嚇了一大跳。

  這裡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龍蛇處處蟄伏的北俱蘆洲。

  我要這元嬰境有卵用?!

  一張酒桌,陳平安,鄭大風,崔東山,楊凝性,剛好一人一條長凳,不過崔東山死皮賴臉與那位木茂兄擠一條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臉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術,看得出來,你運道那麼好,正值運勢命理兩昌隆的大好時節,到了這邊,肯定是有大收穫了,咱哥倆不如坦誠相見,擺開地攤,來場以物易物的包袱齋?」

  楊凝性赧顔道:「說來慚愧……」

  崔東山抬起雙腳,一個身形擰轉,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楊凝性立即說道:「並非那麼慚愧,其實小有收穫,包袱齋做得,怎麼就做不得了!」

  他娘的,不愧是好人兄帶出來的學生,都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說翻臉就翻臉,比翻書還快,當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這般不講江湖道義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崔東山的荒誕行徑,只是端起酒碗,跟鄭大風磕碰一下,各自飲酒,就當是以這場熱鬧當下酒菜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坐回原位,「不著急擺攤,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歡說自己的遊歷過程,偶爾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幾句話就帶過,但是這個木茂兄,先生還真就很是多說了幾句。

  而且聊起那個黑衣書生,先生在言語之時,臉上頗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蘆洲,陳平安曾經與姜尚真重逢,後者泄露天機,那個被譽為「小天君」的雲霄宮楊凝性,是當之無愧的天生道種,而且要做那無比凶險的斬三屍之舉,打算將心中惡念聚攏凝為一粒心神芥子,再將其斬出,如此一來,等到楊凝性將來打破瓶頸,從元嬰躋身玉璞,期間心魔作祟一事,心關阻礙就會小很多。

  斬三屍之舉,算是道家的一條獨有登天路,佛門亦有降服心猿意馬一途,有異曲同工之妙。

  恰好這兩事,陳平安都親眼見過,除了楊凝性,還曾在荒郊野嶺,遇到過一位鑿崖壁為洞窟道場的白衣僧人,常年與一頭心猿作伴。

  至於黑衣書生說自己與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分賬掙錢,確實不算假話,雙方在鬼蜮穀一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最終各有收穫,只說楊凝性得到了老龍窟那條「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而「相當值錢」這個說法,可是從姜尚真嘴裡冒出來的評價。

  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所以這筆賬,陳平安時隔多年,卻一直記得很清楚,原來到頭來辛苦一場,還是自己小賺,木茂兄偷偷摸摸掙了大頭?

  楊凝性見那姓崔的白衣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摺扇,雙指一拈,啪一聲打開,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門獨門秘術,可以幫你脫離楊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遙自在,到頭來依舊免不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艱辛,結果就是桌上的一盤菜,何苦來哉。」

  崔東山滿臉誠摯神色,語重心長道:「不如咱哥倆做筆大買賣,如何?這樣的包袱齋,天底下獨一份的。千萬要珍惜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

  楊凝性笑著搖頭道:「崔兄何必誑我,即便白裳這樣的大劍仙,斬得斷紅繩姻緣線,也斬不斷這種大道牽引的因果線。」

  崔東山使勁搖晃摺扇,嗤笑道:「術業有專攻,白裳算哪根蔥。」

  楊木茂轉頭望向陳平安,疑惑道:「好人兄,這位崔仙師,真是你的學生,而不是領你上山的傳道恩師?」

  陳平安笑道:「是學生。」

  崔東山擰轉摺扇,換了一面朝向楊凝性。

  不服打死。

  楊凝性瞥見上邊的那四個大字,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驚恐狀,趕緊抱拳說道:「難怪與崔道友一見傾心,原來寥寥兩語,便道出了我的心聲,楊木茂的立身之本,處世之道,盡在崔道友兩邊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東山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餞,望向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崔東山便拈起一塊蜜餞放入嘴中,再將瓷碟推給鄭大風,含糊不清道:「大風兄趕緊嘗嘗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後就會很難吃到了。」

  鄭大風也就不客氣了,抓起蜜餞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門道,嘖嘖稱奇道:「好手藝。」

  陳平安拿起瓷碟,遞給楊凝性,後者小心翼翼以雙指拈起一塊蜜餞,瞧著像是以桃幹製成,陳平安再將瓷碟放回鄭大風身前,這才隨口問道:「木茂兄,接下來你是怎麼個打算?」

  楊凝性細嚼慢咽,驀然神采奕奕,原來自己的一魂兩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淺,就像吞咽煉化了一爐的靈丹妙藥,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只瓷碟,還有三塊蜜餞呢,嘴上說道:「繼續閒逛,既然是從南方來的,就準備再去北邊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請我當個國師啥的。下次好人兄路過,我來當東道主,必須盛情款待!」

  陳平安點點頭。

  楊凝性問道:「好人兄,我與崔道友擺完攤子,可就真走了。」

  陳平安還是只有點頭。

  楊凝性見好人兄油鹽不進,只得硬著頭皮問道:「真不邀請我進入避暑行宮?說不定我一個熱血上頭,就留下了,不是劍修,當個客卿總是可以的,也好為飛升城和隱官一脈,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宮廟小,哪裡容得下韜略無雙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沒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餞這種吃食,若是一年能夠吃上兩三次,硬掰下來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說了,好人兄又不是不瞭解我,出門在外,最是能夠吃苦了,當了避暑行宮的客卿,俸祿都不用給的。」

  楊凝性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餞,悄然運轉小天地靈氣,將其分別牽引去往幾處本命氣府「儲藏起來」,再伸手去瓷碟那邊,想要再來一塊,結果被崔東山合攏摺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楊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捨近求遠,一個白撿的現成便宜都不要,怎麼當的包袱齋。」

  崔東山扇動清風,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去過了北邊,當了護國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塊地盤,扶植起個傀儡皇帝,等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國師白藕的某個嫡傳弟子,好與青冥天下的那個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談成一樁買賣吧?你是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塊飛地,以及多個藩屬仙府,相信以木茂兄當下的運勢,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凝性收斂神色,默不作聲。

  崔東山趁熱鐵道:「但是距離下次開門,還有不少年頭,木茂兄的元嬰境,一路遠遊,看似四平八穩,可既然會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齊明天就會遇到誰,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誰,照理來說,就要懸了。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陳平安由著崔東山在那邊蠱惑人心。

  崔東山反復說黑衣書生運道好,其實是大實話,如果運氣差一點,作為楊凝性所斬三屍之一,本該早就煙消雲散了。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與黑衣書生離別之際,為何會有一種雙方「經此一別、再無重逢」的傷感。

  楊凝性笑了笑,望向陳平安,「好人兄,我還是信你更多,你不如與我說句準話,這位崔道友,當真有兩全其美之法?」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但是依舊算不上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不過保證木茂兄無需找那『姚雅相』,便能憑空增加數百年道齡,想來問題不大,在這期間,如何與楊凝性相處,能否躋身玉璞境甚至是成為仙人,將來又能否找到那個打開死結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機緣與運道了。」

  楊凝性好像吃了顆定心丸,撫掌贊嘆道:「果然還是好人兄買賣公道,童叟無欺。」

  別的不說,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極多,主動害人之心絕無。這不是好人是什麼。

  眼前這個擁有楊凝性一魂兩魄的木茂兄,之所以會來五彩天下這邊歷練,其實是楊凝性出人意料,選擇了一條更加高遠的大道。

  尋寶撿漏什麼的,修行破境之類的,都是障眼法,要與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搭上關係,等到重新開門,就去往青冥天下,拜會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才是真正稱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楊凝性的一道旨意,作為三屍之一的「木茂兄」,違抗不得,何況此舉也是黑衣書生的一種自救。

  因為一旦謀劃落空,楊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煉化、融合身為三屍之一的「楊木茂」,重新歸一為完整的楊凝性。

  一旦黑衣書生與姚清談不攏,無功而返,楊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間再無木茂兄。

  陳平安突然問道:「真正的楊凝性,是不是早已通過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書生神色黯然,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視著桌上碗中酒水的那點清淺漣漪,「顯而易見,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傢伙堵死了。以楊凝性的心性,豈會放任我不管,由著我這個他最瞧不上眼的壞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話,他已經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個地方,開始修習道法了。」

  他抬起頭灑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輕輕晃動,「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過沒什麼可惋惜的,終究是好酒。」

  崔東山唉聲嘆氣道:「姚清可行,楊凝性卻未必可行。論資質,論根骨,論福緣,北俱蘆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獨厚,還是要遜色不少。當然木茂兄要是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我也攔不住。」

  道門斬三屍的證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險,不是誰都能做成的,歷史上不少走上這條道路的道門高真,都功虧一簣,後患重重。

  即便成功,對於道人自身而言,當然是裨益極大,可對於那三屍而言,往往就是一種身死道消,下場形同被大煉之本命物,重歸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歷史上,也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個湧現出一大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輔姚清,道號「守陵」,這位經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講課傳道的道門高真,便做成了一樁壯舉,姚清不單單是斬卻三屍而已,且憑空多出了三位「屍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關,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之外,等於額外多出了一仙人兩玉璞的「大道之友」,從三屍中脫胎而來的三位修道之士,與鬼仙相似卻不相同。

  而作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那兄長楊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躋身山巔境,然後去找白藕,希望讓她幫忙餵拳?」

  楊凝性搖頭笑道:「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長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讓外人難以揣測。」

  青神王朝的國師白藕,是一位女子純粹武夫,腰別一支手戟「鐵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層。

  楊凝性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這筆買賣做了!即便還有幾分藕斷絲連,總好過牽線傀儡。如此一來,我也自由他也輕鬆,楊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無旁騖修行大道,於我楊木茂於他楊凝性,長遠來看,終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鋪裡邊,仔細翻看牆上那些無事牌。

  崔東山使勁招手道:「小陌小陌,快來快來。」

  小陌快步走出店鋪,笑問道:「崔先生有事?」

  崔東山笑問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條主次分明的因果線?」

  小陌瞥了眼黑衣書生,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條紫金道氣的因果長線,一直蔓延到了天幕,與別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稱為『一線天』的光景。

  」

  一般情況,小陌從不會主動探究他人的心弦,也無所謂對方的境界高低、師承來歷。

  因為沒必要。

  遠古時代,許多因為各種原因隕落人間的神靈,如果罪罰不是太重,舊天庭就會准許那位神靈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這就是一部分人間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長線,牽引大地。

  這便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魚隨便遊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氣候的「大魚」,到死都難以掙脫束縛。

  後來那位小夫子的絕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此事。

  聖人以自身大道,分開天地,而這位禮聖的代價,就是不得躋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

  遠古時代,因為這等天地異象,被一小撮福至心靈的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某些循環有序的道法流轉,後世便逐漸演化出了諸多條道脈,比如其中就有望氣士。

  崔東山問道:「能斬開?」

  小陌點頭道:「如今『天不管』,徹底斬斷這條長線都可以,何況就算是當年,我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保證可以毫髮無損。如果這位楊道友,心狠一點,捨得以跌幾境的代價換取自由身,我可以幫忙從其道心之中,剮出那小半粒道種,然後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還舊主人,算是一筆賬兩清了,還是再心狠一點,讓我幫忙一劍擊碎道種,壞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沒問題。」

  陳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麼說?」

  黑衣書生搓手笑道:「暫時斷開因果線就行了,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於是咱們這位木茂兄,開始凝神屏氣,已經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類的心理準備,幾件楊凝性留給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氣府內蓄勢以待,收攏各地道氣,如兵馬聚集,紛紛勤王,趕赴某個至為關鍵的「京畿重地」,嚴陣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傷及大道根本。

  結果那個被崔道友稱呼為「小陌」的傢伙,就只是走到他身邊,在頭頂處,五指張開,手腕擰轉,好像輕輕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書生還耐著性子等了片刻,見那小陌已經落座在空凳子上邊,這才一頭霧水試探性道:「這就完事了?」

  這個黃帽青衫的青年修士,當自己是位飛升境劍修呢?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聯手做局,合夥坑我一場?

  陳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氣象,尤其是仔細瞧瞧那小半粒道種的動靜,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東山趕緊來到小陌身後,抬起手肘給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損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說一句不辛苦,只是舉手之勞,不過忍住不提,反而比較辛苦。

  片刻之後,黑衣書生再無半點玩笑神色,臉色肅穆,與陳平安問道:「如何報答?」

  陳平安笑道:「以後路過某處寶地,楊國師記得盡地主之誼。」

  黑衣書生抬起一隻手,攤開手掌,承諾道:「在重新開門之前,我要是真當了某個新王朝的護國真人,可以變著法子送給飛升城五十萬人口。」

  崔東山望向先生,眼神詢問,這樁買賣虧不虧本?要是並未掙錢,就由學生出馬,與這位木茂兄撒潑打滾一番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有賺,回頭你們倆的包袱齋,黑衣書生如釋重負,彷彿一顆壓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遷一空,道心憑此瞬間澄澈幾分,竟然依稀摸著了一份破境契機,如竹筍剝落現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雛形,壓下心頭驚喜,神色複雜道:「從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實的楊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當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場,不然就要與他勾肩搭背,發自肺腑說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將也」。

  陳平安抬起酒碗,說道:「木茂兄,我這次算是主動攬事上身,那麼下次江湖重逢,可別讓我做那亡羊補牢的改錯勾當。」

  楊木茂大笑道:「為人豈能不惜福。」

  鄭大風笑著聚碗,「那就在座各飲十分。」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問道:「蜀中暑來過飛升城了?」

  楊木茂搖頭道:「沒有,不然就他那排場,這邊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門子弟嘛,既嬌氣又貴氣,出門在外,講究賊多。」

  「而且這傢伙就是個憊懶貨,不愛挪窩,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氣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說打算躋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給他隨隨便便躋身了玉璞境,楊木茂甚至無法確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積薄發,還是一時興起。」

  其實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還是略遜一籌的候補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別太目中無人,得意忘形,就不會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稱之為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

  就像寧姚,斐然,如今就已經是飛升境,而且都還是劍修。

  一個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個蠻荒共主。

  若是純粹武夫的話,就都有希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甚至有機會去爭取一下傳說中「有此拳意,我即神靈」的「神到」。

  陳平安隨口道:「他對飛升城觀感如何?」

  楊木茂毫不猶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當初之所以會跑來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當年不準他去劍氣長城遊歷,蜀南鳶哪裡敢放行,所以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蜀中暑引以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對此極為愧疚,所以瞞著道侶,偷偷讓這個獨子下山。」

  陳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劍修?」

  楊木茂點頭道:「確實是劍修。」

  因為蜀中暑已經在超然台邊境,與一撥犯禁修士遞過劍,而且並未斬盡殺絕,所以蜀中暑身為劍修一事,也就沒什麼忌諱了。

  而且蜀中暑擁有了兩把本命飛劍,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圓百里之內,靈氣熏蒸,另外那把「黃梅天」,剛好與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礡,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氣極重,練氣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於陰風陣陣的古戰場遺址。

  只是兩把飛劍的品秩,暫時還稱不上自成小天地。

  陳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點點頭,是真心話。

  陳平安繼續問道:「能不能捎句話給蜀中暑,超然台願不願意與飛升城締結盟約?」

  楊木茂想了想,「這就比較難說了,蜀中暑這傢伙實在太懶散,即便對飛升城極有好感,卻未必願意搞些盟約什麼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個習慣,只要是他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會追求某種極致,那就一點都不懶了。」

  「如果真與飛升城成為盟友,他說不定會主動要求擔任這邊的供奉,首席供奉是當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撈個次席噹噹嘛。 估計你們刑官隱官泉府三脈,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會被他煩死。」

  「極致?」

  陳平安疑惑道,「打個比方?」

  楊木茂說道:「比如背誦道藏。」

  陳平安驚訝道:「全部?」

  楊木茂點頭道:「全部!」

  陳平安就像聽天書一般,將信將疑道:「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一千兩百多卷,雖說版本衆多,但是最少的,也該有大幾千萬字吧?」

  楊木茂點頭道:「對啊,他還專門挑選了一個字數最多的道藏版本,雖說自幼看書就過目不忘,能夠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親,當年差點沒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確實就有點『頭疼』了,畢竟那會兒剛剛開始修行,境界不高,還只是個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鳶破例擺出當爹的架勢,再不準他背書,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鋪了,蜀中暑就轉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躋身了中五境,才開始繼續背書,最終還是被他全部記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東山嘖嘖稱奇,「有前途。」

  鄭大風揉著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强迫症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

  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為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籙於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著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親不捨得讓兒子去當什麼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於玄透露出來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為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

  能夠成為於玄的嫡傳,哪怕不是關門弟子,這等造化,確實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楊木茂嘿嘿笑道:「何況蜀中暑之所以不來飛升城,是因為這傢伙有些亂七八糟的怪癖和講究,他說飛升城裡邊,有個隱官大人的避暑行宮,跟他的名字不太對付,故而不宜來此遊歷。」

  陳平安揮揮手,「你們的包袱齋,我不摻和,身上沒錢。」

  崔東山就帶著楊木茂屁顛屁顛去了店鋪,倆人躲櫃檯後邊蹲著,開始以物易物,法寶一多,難免雞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兩人就勾肩搭背離開鋪子,返回酒桌,一個要給對方倒酒,一個說我來我來,相親相愛得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楊木茂約莫喝過了一壇酒,剛好微醺,起身告辭離去,就此北遊,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邊落腳了。

  陳平安帶頭走街串巷,將楊木茂送到北邊的城外,崔東山和小陌尾隨其後,因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櫃的熟人,招呼不斷,期間陳平安都會停步聊幾句。

  楊木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相送,笑道:「萬千珍重。」

  從頭到尾,楊木茂都沒有詢問那個小陌的身份,只是臨了,單獨為小陌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謝,晚輩定然銘記在心,山高水長,總有機會報答小陌先生。」

  陳平安代為解釋道:「木茂兄的話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麼夠?」

  楊木茂也是個混不吝的,並不否認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楊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將來若是有幸再會,不管是身在何地,楊道友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話直說,無需客氣。」

  這個黑衣書生的心弦,頗有意思,與自家公子久別重逢,還真有幾分相當心誠的親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說。

  而自家公子對此人,好像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遙想當年,整座天下,能夠讓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間道友,屈指可數,落寶灘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個。

  一切言語反而是累贅,只需相視而笑,便是莫逆於心。

  楊木茂怔怔看著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劍修,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境界?」

  小陌坦誠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問劍之人的境界了。

  崔東山樂不可支。

  楊木茂心裡大致有數了,最少是個仙人境劍修,極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難道是那位老大劍仙留給末代隱官的護道人?是那劍氣長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還是更為隱蔽的祭官?算了,想這些作甚,楊木茂收斂思緒,感慨道:「這一遭,沒白走,先是他鄉遇故知,又認識兩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陳平安以心聲道:「那種『我不是我』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實不用多想。」

  楊木茂小心翼翼問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還是『不可不想』?」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那就當是我一語雙關?」

  楊木茂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誰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機,煉製得當,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寶庫裡邊的一件重寶,不然當年楊凝性也不會選擇穿著這件法袍外出遊歷骸骨灘。

  陳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沒喝高,少說幾句醉話,小心御風途中崴腳。」

  楊木茂放聲大笑,身形化作一團黑煙,轉瞬間便往北方飄然遠去。

  目送楊木茂遠去數百里之外,陳平安轉身走回飛升城,說道:「東山,那處草堂,最好還是歸還玄都觀。」

  這次陳平安臨時起意來到飛升城,當然主要是還是想念寧姚。此外陳平安原本還想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東山一次。

  畢竟崔東山最早想要創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這個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邊,老秀才曾經給過陳平安一個地址,路線清晰,不算太好找,因為山水迷障比較多,卻不至於難如大海撈針。

  說是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得空,就去那邊看看。老秀才當時說得大義凜然,既然先生與白也是兄弟相稱的摯友,那麼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輩了,替長輩灑掃庭除之類的,是本分事,推脫不得。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我就是在那邊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會久留,只等玄都觀道士過去接手,我就會離開,絕無二話。」

  先生學生,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以孫道長的脾氣,不得投桃報李?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曾經問過崔東山,陽神身外身在何處。

  崔東山沒有隱瞞,說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幫忙打理那座廢棄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經在五彩天下一處形勝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為臨時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樹,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樁莫大道緣。

  當年與老秀才聯袂遠遊嶄新天下,白也仗劍,遞劍不停,開天闢地,白也擁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處道場,卻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準備送給玄都觀,稍稍報答孫道長的借劍之恩,而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會將那桃樹、草堂一並交給玄都觀,只是後來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隻身一人,仗劍去往扶搖洲。

  無法歸還仙劍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個心結。

  所幸轉世後,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帶去玄都觀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經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湊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儉持家,便在樹下撿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乾乾淨淨,裝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來釀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長釀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於釀酒剩下的桃花瓣,還可以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

  而桃樹旁,那些在文廟老黃曆上記載為「天壤」的萬年土,老秀才當初也沒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約莫矮了一兩寸吧。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白也返回道場,看過就算,估計就只當沒看見,但是那個老秀才竟然連桃樹的枝丫都沒放過,足足掰走了幾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後,這才有了為老秀才專門遞出的送客一劍。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憑藉三山符趕來飛升城的?」

  崔東山小雞啄米,「果然難逃先生法眼。」

  他的陽神身外身,當年隨便編撰了個山澤野修的身份,大搖大擺從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

  與那扶乩宗的獨苗,還有那個化名楊橫行的楊凝真,其實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浩然天下。

  當時桐葉洲的看門人,是自家左師伯,咋的,不服,你們也認一個?

  崔東山進入贊新天下後,就開始獨自遊歷,終於找到一處可以開闢為下宗的形勝之地,水運濃郁,雲霞絢爛,崔東山見之心喜,一見鍾情,便設置了數道陣法,將方圓數百里山水占為己有,再將一處小山頭,取名為「東山」。

  閒來無事,崔東山還繪製了兩幅畫卷,分明命名為和。

  憑藉記憶,長達數十丈,繪畫有百萬里壯麗山河,卻名為。

  但是另外一幅畫卷,分明只有墨汁一點,卻被崔東山取名。

  崔東山撓著臉,遺憾道:「學生到了這邊,當過牽線搭橋的月老,為數對修士,當那撮合山,當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夠心誠,可即便如此,學生依舊未能造就出這方天地的第一對山上道侶,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樁福緣失之交臂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東邊的白玉京,還有隱藏在扶搖洲和桐葉洲難民中的高人,一樣做過類似嘗試,而且注定一樣落空了。天心不可測,人算不過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慢上一步,此事無解的。不要小覷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決斷,東山,以後類似事情,不要做了,會被記帳,也是要還的。」

  陳平安抬頭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違,不是隨便說說的。」

  崔東山點點頭,「若非如此,我就會順著本心,先揀選下宗地址,就立即趕回南邊,在那幫桐葉洲遷徙流民之中,揀選一兩個身負龍氣的,廣撒網,為幾個有資質當那人間君主的傢伙,做扶龍之舉了,實在是憑人力造就道侶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陳平安笑著轉頭安慰道:「看似什麼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順勢而為,說不定反而會有些意外之喜。」

  崔東山笑道:「聽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漸漸開竅。

  一座嶄新天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隨之機緣四起。

  第一座懸掛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師堂,被飛升城獲得。

  故而飛升城所有劍修的外出遊歷,其實可以得一份無形庇護。

  如果不是得了這份大道眷顧,在那些「古怪」橫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飛升城劍修的傷亡,恐怕翻幾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認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勢如破竹的寧姚。

  此外寧姚還是劍修,又有額外的一份饋贈。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士。

  誰與爭鋒?

  所以就算是一位來自別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膽敢擅闖五彩天下,只要被寧姚問劍一場,都有可能有來無回。

  崔東山問道:「收集金精銅錢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進展?」

  陳平安無奈道:「正愁呢。」

  劍修的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淬煉飛劍,例如憑藉斬龍台砥礪劍鋒,就是一種捷徑,再一種要更難,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陳平安的籠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過與萬瑤宗仙人韓玉樹一戰,還有後來的托月山一役,將後者提升了一個臺階的品秩,才有了現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與陸沉借來的一身十四境道法,當時一劍曾經成功分化出數十萬計的飛劍,陳平安做過一番粗略推衍,未來那把煉化至巔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陳平安自身足夠高的劍道境界,大致能夠一鼓作氣支撐起百萬把飛劍。

  除此之外,陳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場內,就一直試圖憑藉井中月的衆多飛劍,將心相大道顯化出一份「真相」。

  這就意味著井中月的煉製,不但有了最終方向,一種是增添飛劍數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種本命神通,所以陳平安此刻腳下,等於有了一條從無到有的道路。

  唯獨籠中雀,一直停滯不前。

  但是陳平安在閉關期間,有一個設想,但是暫時無法真正嘗試,理由很簡單,缺錢。

  而且說不定這種「煉劍」,就是個無底洞。

  不是缺少三種神仙錢,而是金精銅錢,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離世後崩碎的琉璃金身。

  後者可遇不可求,當初杜懋「飛升」失敗,為了爭搶其中一塊琉璃碎片,寶瓶洲那邊,連神誥宗祁真都親自出手了。

  前者相對簡單,也僅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個王朝不想要?哪個大宗門不想買?尋常修士,誰又能真正買得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將已經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籠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種「大道循環無缺漏」的境界。

  這就需要陳平安在籠中雀之內,打造出一條完整的光陰長河!

  在此境界內,誰不是籠中雀?

  那個至今還半藏掖的劉材,此人擁有兩把飛劍,專門克制陳平安的這兩把本命飛劍,到時候你劉材再來試試看?

  你來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東山笑道:「掌律長命又不是外人。」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跟長命客氣的。」

  崔東山忍住笑,「就怕長命道友一給就全都給,先生也愁。」

  陳平安自嘲道:「愁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會被打吧。」

  崔東山問道:「大驪宋氏那邊?」

  陳平安說道:「當然也會開口,不過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免得被坐地起價,畢竟又不是咱們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歡主動上門被人殺豬。」

  崔東山小聲道:「還有師娘那邊呢?」

  陳平安倍感無奈,沒說什麼。

  這座天下的「古怪」,寧姚可不止斬殺一尊,除了那位遠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實還有。

  倒不是陳平安矯情,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妥。

  當然還有皚皚洲,流霞洲,這兩個絲毫未被戰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穩固,兩洲本土山水神祇都無任何折損,這就意味著大修士、大宗門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買賣,當然前提是價格合適,足夠高。此外像皚皚洲劉氏,還有當初在鴛鴦渚打過一次交道的包袱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蔥蒨所在宗門,而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靄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與大龍湫龍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飛升境老修士……這些人或者山頭手上,傳聞都有不同數量的家底,關鍵是金精銅錢和金身碎片在他們手上,都不算那種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價而沽,要麼就是找買家,得看眼緣。

  崔東山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縫補山河一事,咱們下宗所在的桐葉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來源,還可以隨便殺價。」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就乾脆別去想了。」

  崔東山問道:「先生何時返回仙都山?」

  陳平安無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我是打算趕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樹。」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鎮樓,只有兩處,象徵意義大於實際用處,其中就有桐葉洲的鎮妖樓,它與那座「鎮白澤樓」差不多,形同虛設,就真的只是讀書人做點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這座鎮妖樓,又有不同尋常之處,並非是什麼建築形制,而是一棵歲月悠悠、道齡無窮的梧桐樹,相傳這棵古樹,年歲之高,存世之久,猶勝三教祖師,簡單來說,就是它的歲數,要比人間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連師兄君倩,都曾說自己年少時,喜好遊歷四方,就曾見過這棵參天大樹。

  可能,只是一種可能,此樹唯一壓勝之道士,正是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

  而大戰之中,老觀主確實沒有半點照顧蠻荒天下,反而給出了那枚道祖親手煉製的鐵環,幫助浩然天下護住梧桐樹,始終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東山欲言又止。

  顯然還是不放心先生的那個選擇。

  這讓小陌頗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樹,在崔宗主這邊,怎麼好像是去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叫事在人為,跟你的作為能一樣?」

  崔東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發奇怪了。

  之後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酒鋪,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帶著兩人御風掠過飛升城,來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處稻田的田壟旁邊,稻田內種植有鄧涼贈送的重思米,暫時受限於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對水土要求極高,栽種不易,以後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兩熟。

  一位年紀輕輕的農家練氣士立即趕來,眼中充滿戒備神色,問道:「你們是誰,不知道規矩嗎?」

  只聽那個青衫客笑道:「我叫陳平安。」

  那人楞在當場,回過神后,小聲問道:「隱官大人會久留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說道:「隱官別著急走,等我去取紙筆,千萬別著急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

  很快那位跟隨師父一起來到飛升城討生活的年輕修士,就拿來了一支蘸墨的毛筆和兩本印譜,厚著臉皮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寫上名字,若是能夠添一句贈言吉語就更好了!」

  陳平安滿臉尷尬,好像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自己又不是蘇子柳七那樣享譽天下的文豪。

  年輕修士滿臉希冀神色,陳平安只得接過印譜和毛筆,分別在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書頁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各寫了一句贈語,吹幹墨跡後,遞給那位年輕修士,不曾想對方漲紅了臉,不著急接過手,硬著頭皮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再寫上年月日?」

  陳平安便笑著又寫下日期,末尾還添加四字,「於田壟畔」。

  其實面帶微笑的陳平安,比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修士更尷尬。

  打定主意,這種勾當,真不能再做了。

  年輕人手持毛筆,懷抱印譜,與那位平易近人的隱官大人連連道謝。

  看著那個興高采烈離去的農家修士,崔東山蹲在田埂上,嘴裡叼著草根。

  陳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別悶悶不樂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東山還是揪心不已,輕聲道:「先生好不容易攢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嗎?」

  以先生的脾氣,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樹,就一定會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無功德可掙,甚至會賠上之前文廟功德簿上邊的所有戰功。

  陳平安目視前方,神色淡然說道:「爭取可以留下一點,下次來這邊用得著。實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東山嚼著草根,問道:「如此一來,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麼辦?」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修行嗎?」

  崔東山啞口無聲。

  小陌就像聽著先生學生兩個在打啞謎,因為聽到了崔東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崔東山,能不能給我說道說道?」

  崔東山唉聲嘆息,「歲星繞日一周,十二年即為一紀。」

  小陌愈發如墜雲霧。

  崔東山只得詳細解釋道:「當年桐葉洲淪陷,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在蠻荒軍帳的有意逼迫和牽引之下,種種人心醜陋、種種舉止悖逆,人與事不計其數,只說在那期間誕生的孩子,怎麼來的?他們的親生父母當真是夫妻嗎?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蠻荒天下占據桐葉洲那天算起,還是從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後重新計算,不管是已經一紀,還是尚未一紀,有區別嗎?這些個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該有此劫,誰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葉洲還是蠻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說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蠻荒修士眼中,並無半點異樣,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來,他們就會是異端,是一種可能嘴上駡幾句都嫌髒的賤種,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帶著罪孽來到這個世上,不該來,偏偏來了。就算這些孩子在未來的歲月裡,熬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經得起各種戳脊梁骨的謾駡,躲得過衆多人禍,也躲不過『天災』,因為他們就算僥倖長大成人了,一樣始終不被桐葉洲恢復正統的山河氣運所接納,別說是什麼修行了,可能光是活著,就是一種艱難,不一定死,不一定會早早夭折,但是這輩子肯定會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們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吧,無緣無故的苦難,莫名其妙的災殃,天經地義的不順遂。」

  「都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這些孩子,好像也沒得選擇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紀再一紀,甲子光陰過後,就像一茬山野草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崔東山後仰倒地,不再言語。

  小陌盤腿而坐,轉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

  小陌沒有聽到任何豪言壯語。

  青衫男人只是輕聲言語一句。

  「我覺得這樣不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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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7 00:38:13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六章 此間事了

  陳平安獨自起身,沿著田埂散步,因為來了個老朋友,是從武魁城那邊趕來的齊狩,如今刑官一脈領袖。

  齊狩開門見山道:「你不來泉府找我,我就得懸著一顆心,還不如主動送上門來,討幾句駡。」

  誰不知道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怪話連篇,就像有一大籮筐的本命飛劍,劍劍戳心。

  陳平安笑道:「與齊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齊兄又升官了,我溜鬚拍馬還來不及,哪敢對一位新晉刑官指手畫腳?」

  兩人在田埂上並肩而行,齊狩說道:「聽說上任刑官叫豪素?寧姚上次返回飛升城,你們那趟蠻荒之行,她沒有細說過程。以至於到現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對於如今刑官一脈的劍修來說,一直有個不大不小的心結,就是斷了「家譜」,因為上任刑官直到戰事結束,始終沒有露面。

  反觀隱官一脈,一代代隱官,傳承有序,不管歷任隱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戰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據可查,譜系明確。

  至於上任隱官蕭愻叛出劍氣長城一事,其實不光是避暑行宮現任劍修,整個飛升城,對她都沒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談及蕭愻,沒有半點忌諱,非但不會刻意避而不談,反而言語之中,頗多遺憾,跟隨蕭愻一同叛逃的三位劍修,看門人張祿,洛衫和竹庵,其實一樣不會破口大駡,偶有駡聲,也是駡那張祿是個吃乾飯的窩囊廢,既然已經選擇背叛,還不如乾脆點,跟隨蕭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陳平安點頭道:「豪素來自扶搖洲一處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老聾兒的牢獄裡邊,所以名聲不顯,其實劍術很高,是飛升境,當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那個導致家鄉福地覆滅的幕後主使,是個中土神洲的老飛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上次豪素跟我們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飛升境大妖玄圃,等於在文廟那邊有了個交待,將功補過了,所以如今已經去往青冥天下,豪素會為董畫符那撥遠遊劍修護道幾分。」

  齊狩取出一枚從晏家綢緞鋪子找人幫忙買下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終未能買到康節先生那部《擊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陳平安瞥了眼印章,曉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獨未及四方」的藏書印,倒是挺符合齊狩的處境和心境。

  既沒有去過浩然天下,也不算去過蠻荒天下,天地何其廣袤,卻只能偏居一隅,說到底,齊狩就是心高。

  齊狩手心攥著印章,就像手把件,問道:「我家那位老祖?」

  陳平安打趣道:「齊老劍仙哪裡需要你擔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動四方了,龍象劍宗又有陸芝,一宗兩飛升,還都是劍修,擱誰不怕。再加上邵雲岩和酡顔夫人兩位上五境供奉,幫忙處理庶務,齊老劍仙在那邊收取的十幾個記名弟子,資質都很好,被譽為『十八劍子』,都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龍象劍宗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傳弟子,就一躍成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齊狩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話比較難以啓齒,便停步蹲下身,將印章收入袖中後,伸手去抓田邊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黃稻穗,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句,「你手怎麼這麼欠呢。」

  陳平安坐在一旁,然後撿了一塊石子,抬起布鞋輕輕刮泥,隨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經是公認的蠻荒共主了,齊兄倒好,連飛升城城主都還沒當上,只被說成是半個城主,我都要替齊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開口,那我就幫你搭個臺階好了。

  齊狩緩緩道:「陳平安,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當不了那個城主了?」

  陳平安問道:「為何有此問?」

  齊狩說道:「直覺。」

  陳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們,女子直覺才準。」

  齊狩問了一連串問題,「祖師堂空著的那兩把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的安排?還是有什麼講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劍仙交待的事情?寧姚也沒說緣由。外界猜了這麼多年,也沒個確切答案。」

  相對最為可信的一個觀點,是說那兩把空懸座椅,一把留給未來城主,一把留給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真是如此,就比較符合老大劍仙的作風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劍仙讓寧姚這麼安排的吧,回頭我問問看。」

  事實上,陳平安真正要問的,其實是陳緝,或者說早年的老劍仙陳熙才對。

  齊狩問道:「如果是讓你猜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過去的都已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兩把椅子就永遠空著了,也不算空著吧,反正就像兩位相鄰而坐的劍修,卻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不是現在還在糾結能否成為城主的齊狩,甚至不是已經穩坐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而只是過去卻不被忘卻的所有劍修,與未來會成為將來的所有劍修。」

  齊狩思量一番,竟然覺得陳平安這個臨時給出的答案,頗有道理,極有意思,不由得感嘆道:「果然是讀書人!」

  陳平安氣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就這麼不知好歹,欠駡是吧?」

  齊狩雙臂環胸,看著金燦燦的稻田,就像他當年獨獨相中的那方印章,邊款內容寫那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陳平安的那點交情,豈會照顧晏家鋪子的生意,只能是捏著鼻子,拗著心性,托人幫忙買下那方一見傾心的印章。

  齊狩沉默片刻,說道:「雖說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覺告訴我,那個城頭最新刻字的劍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寧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陸芝,而是你。」

  陳平安一笑置之,攤開一隻手掌,輕輕抵住田壟,「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最……得意,嗯,做成了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傢伙的側臉,眉眼飛揚,神色確實有幾分罕見的暢快,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鋒芒畢露。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雙指並攏,往下一劃,再一橫抹,然後五指張開,「將那擁有一把本命飛劍『脂粉』的蠻荒劍修,紅葉劍宗的蕙庭,給一劍劈成兩半,再攔腰斬斷,以道門雷局將其魂魄煉殺殆盡,再剝離出這傢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殺,很過癮。如果不是當時還要與人問劍,我其實還有很多手段等著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齊狩與納蘭彩煥,還有米裕,都屬於在戰場上以手段狠辣著稱的劍修,但是聽到陳平安的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頭皮發麻。

  只是聽說那個蕙庭終於死了,讓齊狩確實心情大好,他側過身,主動抱拳道:「這件事做得漂亮!」

  陳平安說道:「不過蕙庭當時是為了救個朋友,屬於自己求死,大概在蠻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屬於豪傑了?」

  齊狩冷笑道:「這傢伙也就是沒落在我手上。」

  陳平安嘖嘖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夠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這位蠻荒大祖的首徒,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

  齊狩好奇問道:「那你是怎麼讓蕙庭自投羅網,又是怎麼讓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陳平安卻沒有給出答案。

  蠻荒天下總有那麼一小撮修士,讓劍氣長城最為記恨,卻殺之不得。

  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劍仙綬臣,以及這個行事陰險、專門刺殺女子劍修的蕙庭。

  而蕙庭又顯得尤其可恨,綬臣再可恨,擅長在戰場上隱藏身份,喜歡撿漏戰功,但是歷史上綬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問劍,再者綬臣的出劍精準,並不會刻意針對誰,而蕙庭就只是為了提升飛劍「脂粉」的品秩,只挑選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不說,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紀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戰場,那些被飛劍斬殺的女子,下場極為凄慘,魂魄會被飛劍拘押再煉化,如燈芯之緩慢燃燒。

  齊狩問道:「書院選址妥當了,你不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再說吧,我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齊狩撇撇嘴,「到處都是隱官大人的身影,都過去這麼些年了,好像還是撇不乾淨,確實煩人。」

  陳平安笑道:「齊兄這個馬屁,拍得有點水準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當個外門雜役弟子。」

  齊狩打算起身告辭,陳平安突然說道:「離別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隱官的身份,與新任刑官說句心裡話?」

  齊狩點頭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邊田壟,「不要想著抹銷痕跡,要覆蓋掉它,時日一久,功績就都是你的了。」

  齊狩大為意外,陳平安這傢伙竟然如此豁達了?

  只是稍稍再一想,齊狩就立即覺得不對,問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飛升城,下次開門都不來了?」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我肯定會經常來這邊的。」

  齊狩笑駡道:「那你跟我瞎扯什麼虛頭巴腦的空道理?!」

  陳平安感嘆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齊兄不好騙了。」

  齊狩起身離去,陳平安突然拋過來一方印章,「送你了。」

  齊狩接過手中,印章並無邊款,只有四字印文,齊狩會心一笑,收入袖中,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道在是矣」。

  其實陳平安不在飛升城的這些年,也有些附庸風雅的傢伙,想要與二掌櫃依葫蘆畫瓢,靠批量兜售印章來發家掙錢,反正這玩意兒又沒啥本錢,印文內容,無非抄書而已,總覺得就是個沒什麼門檻的簡單活計,結果一方印章都沒能賣出去不說,一個個還被駡得狗血淋頭,二掌櫃只是把臉皮丟在地上,你們倒好,埋地下啦?

  齊狩御風返回飛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陳平安點頭道:「共勉。」

  小陌蹲在白衣少年身邊,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必須爭朝夕,有些事不必只爭朝夕,你我皆放寬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後,興許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東山擠出一個笑臉,「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會這麼想,反而會讓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會反過來心疼學生。」

  「但是我又覺得,有這麼個看似庸人自擾的兜兜轉轉,公子和崔宗主兩個天底下頂聰明的人,都顯得不那麼聰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學生?」

  「好像說了些廢話。」

  自己練劍,與人問劍,小陌自認都還算可以。

  唯獨勸慰旁人,確實並非小陌所長。確實比遞劍,太難多了。

  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小陌言語,崔東山使勁搖頭道:「不是廢話!」

  陳平安與齊狩敘舊後,沿著那條田壟原路返回,發現崔東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錯,有了笑臉。

  一起回到飛升城的自家酒鋪,一聽到二掌櫃不但回了,今兒還親自開門待客,老主顧們瞬間蜂擁而來,不少都是臨時從四座藩屬城池御劍趕來,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當然也有既是酒鬼也是光棍的,很快酒鋪就人滿為患,不過跟以往不太一樣,不搶酒桌,喜歡去門口路邊蹲著,二掌櫃也是一貫喜歡蹲路邊喝酒的,聽著那些老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人人大聲言語,酒氣衝天,還是跟當年差不多,二掌櫃聽得多說得少,這頓酒別的不說,至少喝得不少隱藏極深的酒托都暴露身份了,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鋪都要打烊了,白天沒少喝的陳平安,卻讓桃板搬出幾壇啞巴湖酒,再讓馮康樂去跟他爹說一聲,幫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鄭大風好奇道:「幹啥?灌醉我有啥好處?再說了,你都吐過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陳平安豪氣干雲道:「別廢話,一方醉倒為止。」

  鄭大風笑道:「那就事先約好,誰都不許勸酒,只准自飲自酌。」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小陌和崔東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陳平安和鄭大風才喝了兩碗酒不到,就來了年輕相貌的青衫男子,緩緩走向酒鋪。

  鄭大風瞥了眼,認得對方,好像是城內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姓吳,這些年來過酒鋪幾次,卻不是常客,若是平攤下來,一年也就一兩次,不過每次來,都會去鋪子裡邊翻看無事牌。

  吳先生之前來鋪子,都是喝那一碗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來,好像換成了一碗啞巴湖酒,還帶走了一壇。

  鄭大風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還是對方身上的書卷氣,在劍氣長城比較少見,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就是不如自己這般鶴立雞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換了一張酒桌,以心聲說道:「公子,此人不簡單。舉止比較奇怪了,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對付,反而故意讓我知道他的不簡單。」

  小陌猶豫了一下,給出心中的猜測,「難道真是那位吳宮主?」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了。」

  然後陳平安看了眼小陌,還笑不笑了?

  小陌有些委屈,當時我也沒笑話公子啊。

  陳平安起身,作揖行禮。

  吳霜降只是拱手還禮。

  吳霜降落座後,說道:「在學塾那邊,化名吳語,避暑行宮那邊有據可查,你有興趣可以去翻翻看。」

  聽到這個化名,陳平安頓時無言。

  鄭大風再次納悶不已,問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個老朋友?」

  陳平安介紹道:「是歲除宮的吳宮主。」

  鄭大風恍然道:「難怪。」

  吳霜降笑著抱拳道:「這些年不曾開銷一顆銅錢,免費聽過鄭先生妙語連珠,每次都正好拿來佐酒。」

  鄭大風依舊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放下酒碗,抱拳還禮,「吳先生過獎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那部曆書?」

  吳霜降點頭道:「是我的手筆。不過欠飛升城的這份人情,我已經還上了。」

  幫助飛升城解決掉了三個小隱患,不然飛升城的擴張腳步,至少會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謀劃,道老二不屑如此作為,而那個道祖的關門弟子,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修行資質當然很好,但是他沒有這腦子,也沒有這份魄力。

  千萬別低估某些縱橫家的長遠眼光和縝密手段。

  總有一些人,可能兜裡就只有幾文錢,卻敢想著富甲天下的事情。

  尋常人敢這麼想,是異想天開,但是總有那麼一幾個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過吳霜降沒心情也沒義務與陳平安說破此事。

  如今還只是飛升城選用這本新曆,可如果將來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書,流布天下,那麼吳霜降自有手段,補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給吳霜降。

  吳霜降笑著點頭致意,「歡迎以後去青冥天下做客歲除宮。」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東山端著酒碗來到這張酒桌,與小陌坐一條長凳,剛好與吳霜降相對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碰著吳宮主。」

  吳霜降神色淡然道:「緣分使然。」

  崔東山嘖嘖稱奇道:「吳宮主就是吳宮主,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如今對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吳霜降說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綉虎做得,別人就做不得了。」

  崔東山笑問道:「想來西方佛國那邊,吳宮主也有某個等著哪天突然開竅的分身吧?」

  吳霜降的真身,應該還在蠻荒天下那邊遊蕩。

  在相互銜接的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吳霜降不管遠遊何處,一切視線所及,待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箜篌」,一切人物事,她皆如親眼相見。

  見那吳霜降裝聾作啞,崔東山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個『來自華嚴法界,去為大羅天人』,吳宮主真是大手筆,好手段。」

  陳平安聞言悚然。

  先生提及吳霜降出關,當時主動現身大玄都觀,去見孫道長和白也,吳霜降剛剛躋身十四境時的氣象,先生給了個「美中不足」的評價。

  之前在寧府,陳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質的印章,還誤以為吳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過鸛雀客棧和倒懸山,隱藏在劍氣長城,原來吳霜降除此之外,又剝離出一粒心神,還去了西方佛國?

  就這麼不把躋身十四境當回事嗎?

  一個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資質,何等誇張的自負,才敢這麼涉險行事?

  難道?!

  陳平安瞬間臉色微白,趕緊低頭喝酒。

  吳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齊靜春做得,我吳霜降就做不得了,不還是一個最簡單的有樣學樣,開山難,可只要被前人趟出了一條道路,登山終究容易多了,跟在後邊就是了。」

  崔東山沉聲道:「不對,你動身更早,走得更早。」

  齊靜春是在驪珠洞天才著手此事,試圖熔鑄三教學問根祇為一家。

  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紀大,道齡長,興許早就想到了這條前無古人的大路,可李希聖在內「三人」,真正付諸行動,也一樣是很後來的事情了。

  吳霜降搖頭道:「這裡邊有個問題,我當然知道那是一條極高遠的大道,但是我並無信心自己鋪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腳了,等人先去登山開道,就像我們隱官大人贈送給高野侯的那件印規,無非是循規蹈矩,就會輕鬆很多。至於田壟之上,隱官大人與齊狩打了個比方,說那覆蓋之舉,就不敢奢望了,說到底,我只是……撿漏,至多就是砌牆,前人壘出了一堵堅固牢靠的牆角,後人在上邊添些廢磚茅草都無所謂了,一樣可以遮擋風雨。我並沒有憑此證得大道的信心和實力,何況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過勞神。」

  崔東山嗤笑道:「與那煉化四把仿造仙劍如出一轍,都是拾人牙慧!」

  吳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試試看?」

  崔東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吳霜降,「你別激我啊,我年紀小,脾氣大,正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最受不了激將法了。」

  之前在那條夜航船,先生被這個吳霜降給守株待兔了,當時四人聯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過是將周首席換成了供奉小陌。

  有得打!

  何況當下還是在飛升城內,一旦師娘選擇傾力遞劍,嘖嘖。

  吳霜降看了眼躍躍欲試的白衣少年,「這個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興師動衆,一個崔東山就足夠了。」

  陳平安瞪了一眼崔東山,「對吳宮主放尊重點。」

  鄭大風勸酒道:「崔老弟趕緊的,自提一個。」

  崔東山只得滿飲一碗。

  吳霜降輕輕晃著酒碗,對陳平安提醒道:「這次主動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個護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進,卻會莫名其妙就在百年之內栽個大跟頭,護道不成,反而還要連累她意氣用事,她最心軟,假使真有那麼一天,她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的。到時候我再來跟你翻臉,意義何在,毫無意義的事情。所以你必須清楚一事,是時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躋身此境的飛升境修士了。」

  「這不是什麼天邊事,就是眼前事,一個不小心,就是眼前人。」

  「比如我。」

  陳平安點點頭,雖說自己其實早就有過類似的擔憂,已經認識到「變天」之後的諸多變化,絕不允許先有劍術裴旻,後有夜航船吳霜降,然後某天再來一個誰,一樣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過三!

  但是陳平安不得不承認,如果今天吳霜降不出現,自己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至少在吳霜降眼中是絕對不夠的。

  吳霜降笑問道:「陳平安,你總不會認為除了我,那些個飛升境巔峰修士,境界停滯了一千年幾千年的,每天都在發呆吧?」

  崔東山一拍桌子,拆臺道:「咱們小陌就在睡覺!」

  小陌微笑點頭,很捧場,「一場萬年美夢,睡飽。」

  吳霜降置若罔聞,說道:「萬年以來,世間道法的高度和深度,並沒有得到一種跳躍數個大臺階式的提升,甚至就連學問一事,也未曾真正脫離早年諸子百家的窠臼,至於那個更大的文字藩籬,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隨著道心與人性不斷的融合,由此帶來道法的寬度和廣度,不是萬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點點頭,「跟在公子身邊,已經大致見識過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吳宮主說得這麼提綱挈領,簡明扼要。」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小陌,這就投敵啦?」

  小陌笑容靦腆,自己只是就事論事,不過仍是有幾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陳平安虛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參加河畔議事的大修士,我都見過了,如今還有哪些飛升境,能夠有希望跨過那道門檻?」

  吳霜降便為陳平安一一「指點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談亞聖、文聖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蹤。

  除了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儒生李希聖,加上從神誥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的道士周禮,最後剩下一個,目前還是雲遮霧繞。

  白也轉世,阿良跌境,劉叉跌境。

  劍修斐然和舊王座大妖切韻的傳道師尊,化名陸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淪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單憑一己之力,戰而勝之,勝而吃之。

  那麼除了將心魔煉化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

  就還有白帝城,鄭居中。一人兩十四。

  這是一個辛苦求證「如何證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余斗。擁有一件道祖親傳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傳聞大掌教其實已經將整座白玉京,交付給這位師弟,也難怪余斗會被視為三教祖師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陸沉,五夢七心相。別人躋身十四境,是一種合道,陸沉倒更像是一種「散道」。

  蠻荒天下,創建英靈殿的初升。

  身為鄭居中的傳道人,斬龍人陳清流,世間再無真龍,便跌境為飛升境,世間若有一條真龍,便順勢升境為十四境。其合道方式,類似立下一種佛門宏願。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如今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數,得與此人認祖歸宗。

  鄒子。一人獨占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於世間諸多道脈法統之外,別開生面,自立門戶,「合道五行」。

  雞湯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傳聞就算是對上一位飛升境劍修,老和尚站著不動,劍修能砍上三天三夜。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個謎。

  觀道觀老觀主。合道某種「天時」。

  吳霜降說道:「你要尤其注意一個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號『太陰』。當初在河畔,已經見過了。」

  「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為『煉物』。」

  「整個青冥天下,萬年以來,才搜集到十八件遠古神兵遺物,每一件重器的歸屬、流轉和傳承,白玉京都會一一記錄在冊。吾洲除了擁有其中一件品秩極高的神兵,讓她獲得了十二高位神靈『鑄造者』的煉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屬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記載』的上古遺物,品秩再不高,拿數量來湊,湊在一堆,氣象也是極為可觀了。再加上她被譽為人間第一煉師,能夠鑄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為十四境修士,卻多年閉關不出,誰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擁有幾件仙兵。」

  「吾洲道心極其堅韌,光憑煉物一道,本該是無法躋身十四境的,反而會成為她跨過那道天塹的累贅,所以她就走了一條捷徑,她將自身道心、皮囊、髮絲筋骨血肉,一並煉化為太虛境地,最終她以自身之『無』,承載衆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舉被陸沉稱為『支離』,算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了。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陸沉在歲除宮那邊泄露的天機。」

  聽到這裡,鄭大風忍不住插嘴說了句,「這個婆姨會不會太凶殘了點,誰敢娶她?」

  吳霜降笑道:「有沒人敢娶她不好說,反正吾洲至今沒有道侶,心氣很高,當然她也確實有這個資格。」

  陳平安聽陸沉說過一撥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關於吾洲,陸沉確實沒少提,言語只比那個「辛苦」略少。

  吳霜降夾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憚白玉京和姚清,擁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斃了。不是姚清的暗中護道,再跟吾洲達成了某個協議,白藕根本成為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她更無法躋身止境。」

  「我沒有猜錯的話,吾洲已經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擁有『行刑』和斬勘兩把狹刀,稚子持金過鬧市,不動歪心不是人。」

  「等到那三位哪天不在了,然後你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將來秘密遊歷青冥天下,除了瞞過白玉京,一定還要避開吾洲,絕對不能被她找到蹤跡。

  陳平安可不想學那離真、懷潛。

  被一個鐵了心要殺人越貨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門,一旦毫無防備,沒有任何對策,後果不堪設想。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還是至聖先師親自為其『開道』,故而於玄躋身十四境,幾乎是已成定局。

  師兄左右。

  龍虎山大天師,趙。仙劍「萬法」。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

  昔年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斬卻三屍,再煉三屍。一旦收回三屍之時,極有可能就是躋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號複勘,飛升境巔峰,她如今是徐雋的道侶。

  早年她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為閉關極久,就漸漸被遺忘,以至於之後數任宗主,從修行到逝世,都沒能見過這位女子祖師爺一面。

  歲除宮的守夜人,昵稱小白。

  「我家那個小白,在某種程度上,其實與姚清是有一定大道衝突的,姚清道號『守陵』,小白所謂的守夜,準確說來,其實是一種『守靈』。早年我讓他來倒懸山,弄了個鸛雀客棧,你覺得是為什麼?就真的只是為了幫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劍氣長城了,需要多此一舉嗎?」

  「蘇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誰能更早補缺白也留下的那個位置了,這場大道之爭,算是讀書人之間的君子之爭,雙方不必大打出手。」

  吳霜降飲盡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陳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陳淳安。

  為了阻攔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劉叉返回蠻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師梁爽,原本靠著水磨功夫,在某條道路上繼續前行,極有希望破境,結果刺殺周密不成,導致終生無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勢不可擋。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錢的流轉,飛劍傳信,鏡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諸子百家當中,也肯定會有人趁勢而起。

  要不是禮聖的規矩在,諸子百家的歷代祖師爺,絕對不至於無一人躋身飛升境。

  而他們一旦躋身飛升境,之後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的嘗試。

  吳霜降突然問道:「與那個韋赦可有接觸?」

  陳平安搖頭道:「只聽說,沒見過。」

  原本打算下次遊歷皚皚洲,去拜會一下這位老神仙,跟皚皚洲劉氏和九都山一樣,都是必去的。

  突然陳平安臉色古怪起來,吳霜降笑了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確實跟韋赦打過一場,如今想來頗為後悔,不該對他雪上加霜的。」

  皚皚洲的韋赦,自號別號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氣較大的,就是那個「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極負盛名的飛升境老修士。

  只是處境尷尬,類似蘇子之於白也,好像大道斷絕,走到了一條斷頭路。如今韋赦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徹底死心。

  韋赦最早是山澤野修出身,橫空出世,名氣之大,可謂一時風頭無二。

  此人年輕時,在浩然九洲年輕一輩修士當中,號稱五百年間同境無敵手。

  中五境時的金丹、元嬰地仙兩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一路橫掃,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對廝殺,從無敗績。

  山上或切磋或廝殺,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這個記錄,直到被某個狗日的,用一種極不光彩的、注水嚴重的方式給破掉了。

  傳聞火龍真人,都曾在韋赦手上吃過虧。

  還有中土十人當中的老劍仙周神芝,懷蔭,也都輸過韋赦。

  只是等到韋赦躋身飛升境後,反而停滯不前,不斷被當年的手下敗將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鄉皚皚洲,就連中土神洲都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大道可期的韋赦,如此「晚節不保」,照理說韋赦是最有希望成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

  於是最近一千年裡邊,韋赦經常被火龍真人調侃一句,「古人誠不欺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謎。

  吳霜降給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內幕,「韋赦並非如外界傳聞那般修行後勁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條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躋身飛升境後,只過了一百年,他就嘗試過一次閉關合道,但是功虧一簣。為此三山九侯先生專程去了趟皚皚洲,等於主動為寄予厚望的韋赦,『側身讓出了半條路一扇門』,可惜韋赦自己未能抓住機會,他還是太急了,太想要那個看似觸手可及的十四境,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境界趨於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會失敗一兩次,被迫更換腳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錯兩次,底子差些,錯一次就萬事皆休,操之過急的韋赦,就是後者。」

  陳平安問道:「火龍真人?」

  吳霜降說道:「已經錯過兩次了,一次是未能將雷法再拔高一籌,一次是水火兩法兼修,依舊未能合道,所以躋身十四境,很難。很難了。」

  蠻荒天下的緋妃,結果被陳平安拖拽曳落河,搶走了將近四成水運。

  搬山老祖朱厭,與蠻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談妥了那座托月山的歸屬,結果一樣落空。

  關於後者,是吳霜降在蠻荒天下,找到鄭居中後,一起推演出來的結論。

  以劍修斐然的性情,是絕對願意做這筆買賣的,用一座托月山為蠻荒天下換來一位嶄新十四境修士。

  說到這裡,吳霜降微笑道:「這兩筆賬,有得算了。斷人財路,已經足夠招恨,更何況你是直接阻攔了他們的一份合道契機,確實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們僥倖躋身了十四境,奉勸一句,就別輕易去蠻荒天下逛蕩了,何況還有那個蠻荒共主的斐然,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舊友,相信一定會盛情款待你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個名叫辛苦的武學宗師,修道資質真有那麼好?」

  吳霜降點頭道:「只會比你想像中還要更好,韋赦對上此人,都要遜色半籌,所以只要辛苦願意轉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為十四境。」

  「陳平安,你猜猜看,這個辛苦,常年獨坐閏月峰,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試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間遞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吳霜降笑道:「還是純粹武夫更懂純粹武夫。」

  「既要擔心修士吾洲,又要擔心已成氣候的武夫白藕,他年異鄉山水迢迢,萬千珍重。」

  「所幸還有個玄都觀可以歇腳,孫懷中每每提起某位『陳小道友』,還是很親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後,好像就只有你了。」

  陳平安無奈道:「多謝孫道長厚愛。」

  吳霜降突然與小陌問道:「在你們這撥被白澤喊醒的修士當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廝殺本事,大概能排第幾?」

  小陌坦誠以待,「殺力,防禦,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個名次,都還算比較靠前,故而真要與誰捉對廝殺,對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兩三個之外,只要無旁人阻攔,都可殺。」

  吳霜降頓時心中明瞭,「小陌可是當年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與元鄉問劍之人?」

  小陌赧顔一笑,「過往之事,不值一提。」

  鄭大風趕緊提起酒碗,「小陌這點隨我,難怪投緣。」

  都是一路人吶,好漢不提當年勇,昔日齷齪不足誇。

  小陌面朝鄭大風,雙手舉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問道:「歲除宮有無多餘的金精銅錢?」

  吳霜降點頭道:「有一些。」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知吳宮主的『一些』是多少?」

  吳霜降說道:「是多是少,都沒意義,反正不會給你。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飛劍籠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的雛形,就找歲除宮討要金精銅錢?怎麼,是要我把頭撞開五彩天下嗎?」

  陳平安猶不死心,「就不能打個商量?」

  至於吳霜降是如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宮,與泉府高野侯閒聊,以及與齊狩的敘舊,吳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別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條光陰長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而出,又非一成不變,將來一樣需要源源不斷的「活水」,以此來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寬河床。簡單來說,未來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白萬把飛劍,籠中雀一樣可以塑造出一條深不見底的光陰長河,兩把本命飛劍的數種神通,相互輔助,陳平安再成為一位飛升境劍修,那麼在青冥天下對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話不說就掉頭跑路了,至少有一戰之力的本錢。

  吳霜降直截了當道:「既然萬事好商量,那麼這件事就免了。」

  陳平安追問道:「歲除宮自己有大用?」

  吳霜降搖搖頭,給了一個很敷衍了事的答案,「與那塊斬龍崖差不多,沒有什麼實在用處,就是留著好看,易賣不易買的東西,誰會嫌多。」

  陳平安有點心累。

  「所以說你這輩子都成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廟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間何處最多?自然是蠻荒天下。大戰一起,各地不長腳的山水神靈,能跑到哪裡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有什麼心理負擔?」

  「不答應宋和擔任新任大驪國師,也算你陳平安有幾分自知之明。」

  鄭大風聽得樂不可支。

  吳霜降不以為然道:「人間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腳,何談純粹劍修的我行我素。」

  鄭大風開始煽風點火,「陳平安有陳平安做不成崔瀺或是吳霜降的事,吳霜降不一樣有吳霜降做不成陳平安的事。」

  吳霜降微笑道:「我只說陳平安當不了綉虎,又沒說我就當得了綉虎或是隱官,兩碼事,不衝突。鄭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

  鄭大風趕緊喝酒壓驚,點子扎手,朝崔東山擺了擺腦袋,示意你上。

  崔東山病懨懨道:「打過了,打不過。」

  陳平安問道:「吳宮主是準備離開飛升城了?」

  吳霜降點點頭,「回那邊看看,有幾個資質尚可的年輕人,需要我去親自指點修行。而且答應過孫懷中,要為玄都觀那位年輕女冠,她是玄都觀的未來頂梁柱,我得按照約定,在此為她護道一二。」

  回?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作為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之一,歲除宮修士在內三千道人,聯袂趕赴五彩天下,歲除宮在那東邊,圈畫出了一處山水地界,剛好與玄都觀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屬山頭,位於白玉京勢力的一南一北。

  就像,不是什麼就像了,而是明擺著我們兩家就是故意要噁心你們白玉京。

  絕對不讓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樣一家獨大。

  敢這麼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

  整個青冥天下,確實只有吳霜降和孫道長了。

  歲除宮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

  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是公認的喜歡幹架,準確說來,是喜歡圍毆。

  吳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陳平安起身抱拳道:「預祝鄭先生一路順風。」

  買賣不成仁義在。

  吳霜降看著眼前這個看似一直吃癟的年輕隱官,呵,焉兒壞,這會兒肯定已經想好了如何與那韋赦套近乎了。

  這是陳平安一個極為不顯山不露水的優點,有橋過橋,有路沿路,腳下無路,蹽溪過嶺。

  但這不是吳霜降今天選擇主動現身、而非悄然離去的原因。

  一個仗劍飛升,去往浩然天下。

  一個不惜與文廟折算功德,趕來五彩天下。

  這樣的神仙眷侶,確實會讓旁觀者看一眼,都覺得美好。

  天造地設的一雙,有情人終成眷屬。

  吳霜降心情不錯。

  他便改變主意,取出一粒碎銀子,輕輕擱放在桌上,問道:「這是什麼?」

  「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財路。除了言語之外,就數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轉不息。」

  吳霜降問道:「桐葉、扶搖兩洲,大大小小數百國,早年賦稅如何,總計又有多少,文廟功德林那邊的帳簿翻過了?」

  陳平安點點頭,「抄錄了一份。」

  吳霜降點點頭,聰明人一點就透,不枉費自己今天橫生枝節,多泄露點天機和真相,說道:「與其四處奔波勞碌,挑挑揀揀,耗盡香火情,去求人點頭答應賣你金精銅錢,不如找到一兩個關節所在,難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與包袱齋做買賣也好,與皚皚洲劉聚寶談生意也罷,你的開銷,付出的代價,注定不會小的。」

  「山上雪花、小暑、穀雨三種神仙錢,山下金銀銅,再加上各大銀莊的票號。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歸根結底,就是個錢字。」

  皚皚洲劉財神,商家那位范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兩個人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鼓一響黃金萬兩。范先生為何不與劉聚寶爭搶那個首富的頭銜?因為范先生根本無所謂,劉聚寶只是掙錢,范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劉聚寶更加寬廣,天下人的掙錢與花錢,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掙錢本事天下第一的劉財神,孰高孰低?換成是你,會計較那點虛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這位商家祖師爺才對,因為他在某件事上,與你有著同樣的利益訴求,東南桐葉,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個穩固的秩序,好讓財路四通八達,如果三洲財路能夠猶勝往昔,換成我是范先生,都願意主動將金精銅錢雙手奉上,哪怕與戰前持平,這位范先生,畢竟需要憑此一舉躋身十四境,你覺得這樁買賣,等到雙方落座,是你求他,還是他求你?即便不說誰求誰,雙方平起平坐,總歸是可以的。」

  陳平安舉起碗抿了一口酒。

  吳霜降看了眼白衣少年,好像詢問一事,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東山倍感無奈,老王八蛋就像給自己設置了無數道大小關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於能夠讓自己略過某些脈絡上邊的關鍵詞,所以如今自己的腦子真心不夠用啊。

  吳霜降笑了起來,由衷贊嘆一句,「綉虎厲害。」

  故意為難崔東山,此舉最是明智不過,好讓先生學生兩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證道。

  吳霜降想起一事,「鄭居中讓我捎句話給你,劍氣長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過驪珠洞天,至於此人有無離開小鎮,不好說,不出意外的話,還擔任過閽者。寧姚當年離家出走,獨自遊歷浩然,之所以會選擇驪珠洞天作為終點,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打鐵鑄劍的阮邛,理由還不太夠。」

  哪怕陳平安沒有任何詢問的意圖,鄭大風仍是主動開口,滿臉無奈道:「這個我是真不知道,師父從沒說過。」

  事實上,楊老頭早年在鄭大風這個徒弟這邊,偶爾破天荒開口說話,一句話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吳霜降最後笑道:「不用隨便碰到個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腳,畢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與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運道好,真要說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實上不了檯面,就是老天爺賞了一碗飯吃而已,吃飽了,有了點力氣,就覺得天下無敵了。等著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師散道。

  「一些個修心不夠的十四境,先嘗過了甜頭,很快就要有大苦頭吃了。」

  大白鵝趴在桌上,那叫一個氣啊,又給這廝裝高人了。

  不過看在這傢伙處心積慮只為了做掉那個道老二的份上,就只好認了。

  在夜航船那邊,其實崔東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曉了吳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謂……別出心裁。

  可是兩人私底下說悄悄話,依舊不覺得吳霜降真能跟余斗做那生死之爭,等到今天崔東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說不定有戲。

  吳霜降看到碗裡還剩下一點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舉起,好像是一句無聲的祝酒詞,然後站著喝完酒水。

  崔東山直起腰,一口飲盡,鄭大風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鄭大風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幾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沒說什麼,在某本小帳簿上邊,多出了一個名叫吾洲的道姑。

  確實需要好好練劍,一萬多年了,不能總這麼被一道門檻攔著。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

  先被鄭居中氣到憋出內傷,今兒又給吳霜降裝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東山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樣是高高舉起,再一口悶了。

  把酒祝東風,且聽劍氣如龍鳴大野,且看劍光如花開天下,且共從容!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壇沒有開封的啞巴湖酒水,遞給吳霜降。

  吳霜降竟是沒有拒絕,笑著收下了,「我幫你捎了話,你回頭也替我與小米粒問個好。」

  因為真的很想要有這麼個閨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愛愛的。

  小姑娘卻會眨著眼睛,歪著腦袋,好像在說我的小腦闊兒可機靈呢。

  誰會不喜歡呢。

  鄭大風大笑起來,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牌面就是大。

  陳平安笑著點頭,「沒問題。」

  吳霜降拎著酒壺走出兩步,轉過身,與陳平安他們笑道:「此間事了,江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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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7 00:38:33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七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陸沉離開北俱蘆洲清涼宗後,卻沒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國,在那條洞仙街,見過了那位本該姓李的陳姓讀書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寶瓶洲,要見一位與自己境界懸殊卻無法小覷身份的老朋友。

  從北俱蘆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寶瓶洲陸地上空後,不出意料,那位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也是老熟人了,跟陸沉聊了幾句。

  陸沉覺得這場言語不多情意頗重的敘舊,可以算是相談甚歡,至於對方是怎麼想的,陸沉就管不著了。

  洪州豫章郡,新設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個叫林正誠的京城人氏。

  聽說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門任職,擔任郵遞捷報處的二把手,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怎麼就撈著了這麼個肥缺美差。

  這位林大人,既沒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也沒有萬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體上算是中規中矩,該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帶著衙署胥吏,一並去當地文武廟和城隍廟那邊敬香。因為采伐院是個新衙門,沒什麼可與前任交接的公務,倒是省事不少。

  這天夜幕中,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也不敲門,徑直推門而入,坐在火盆旁邊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個寒顫,笑嘻嘻問道:「當年偷襲寧姚的那個刺客,到現在還是沒能查出幕後主使?」

  林正誠放下手中書籍,抬了抬眼皮子,坐著不動,對白玉京三掌教的那個問題置若罔聞,林正誠就只是抱拳說了句客氣話:「見過陸掌教。」

  陸沉抖了抖袖子,「咱倆誰跟誰,矯情了。」

  在小鎮擺了十來年的算命攤子,雙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窯務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著的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雙方卻一次都沒有碰面聊天。

  在陸沉這邊,林正誠亦然。

  林正誠是那座驪珠洞天的當地人,更是綉虎親自挑選出來的第二任閽者。

  不然堂堂大驪國師,不至於無聊到去幫一個督造衙署官員的兒子幫忙取名。

  至於上一任閽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無功無過地卸任了,綉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滿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實還有一位外鄉劍仙,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歲月最為漫長,而且對方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隱蔽身份,祭官。

  這是與崔國師最後一次見面,才透露給林正誠的秘密,這位悄然離開家鄉、通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的劍修,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祭官。

  事實上,楊老頭在寧姚第一次遊歷驪珠洞天,就為她泄露過天機,只是老人當時說得比較雲遮霧繞,只說有個外鄉劍修,死在了小鎮附近,在那之前,這個劍修將一路山水見聞匯總,編訂成冊,最終留下了一本山水遊記,偶爾會翻翻看。

  那會兒的寧姚,只是將信將疑,當時她也沒有深思,之後楊老頭便轉移話題,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何謂心聲。

  少女瞬間就有所明悟,剎那之間,就進入一種類似佛門禪定、道家心齋的玄妙狀態。

  林正誠猜測這位劍氣長城三官之一的劍修,是奔著石拱橋下的老劍條而去,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得到某個答覆,估計就留在了驪珠洞天,轉去擔任閽者,只是那會兒離著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還早,大驪宋氏也始終都被蒙在鼓裡,並不清楚與劍氣長城的牽連如此之深。

  不過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劍修,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巔、腳下無路的武學大宗師。

  劍氣長城歷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數。

  最後一位,是白煉霜,還是一位女子。

  這絕對不合常理,劍氣長城的武運再被劍道氣運壓制,九境、十境的純粹武夫,數量也不該如此稀少。

  獨。

  因為有人獨占了武運。

  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龍伯」張條霞,昔年此人心氣未墜,正值拳意巔峰之時,那會兒的張條霞,可謂意氣風發,將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視為囊中物,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

  結果在大海之上,曾經與一位不知名的純粹武夫,有過一場問拳。

  張條霞沒輸,也沒贏。

  但是在那之後,張條霞就轉去修行,最終成為浩然天下歷史上壽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張條霞對於外界給予他的諸多美譽、頭銜,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從來不認,你們講隨便講,反正張條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話。

  陸沉之所以知道此事,還得歸功於自己那個不記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剛好是那場問拳的唯一旁觀者。

  那一場武道巔峰之戰,雙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猶勝劍修飛劍,打得方圓千里之內大海處處塌陷,處處見底。

  陸沉甚至猜測在某個山頭那邊,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頭,陸沉一個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動寶瓶動,天下大亂寶瓶靜。」

  好像猜出了林正誠心中所想,陸沉低頭凝視著火光,輕輕搓手,微笑道:「這句讖語,也是貧道當年行走在小鎮光陰長河中,才後知後覺,找到了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最終憑此線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見,這位祭官,算卦很準啊。」

  林正誠見那陸沉竟然從袖中摸出幾塊紅薯,放入火盆裡邊,看架勢是一時半會兒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動問道:「不知陸掌教今夜造訪,有何指教?」

  陸沉抬頭笑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畫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順勢而為了?」

  林正誠淡然道:「既然都是過去的事了,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陸沉抬起一隻手,光彩流溢,絲絲縷縷的光線聚攏在一起,星星點點,是一座舊驪珠洞天的輪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澤溫和,有些極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顔色差異,等到陸沉緩緩擰轉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靜止不動的天地,有了個一,便開始緩緩運轉起來。

  陸沉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拈棋子狀,好像拈起亮度懸殊的兩粒光點,約莫是擔心林正誠看不真切,陸沉指尖便現出兩人容貌,分別是那腰繫魚簍的李二,還有個身材消瘦肌膚黝黑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陸沉又拈出兩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與一位年邁扈從,雙指並攏,將兩人輕輕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與那李二和陳平安愈行愈遠,陸沉隨後將光亮輕輕放回去,驟然間一個加快旋轉,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捨晝夜,象徵陳平安的那粒晦暗光點,漸漸明亮起來,最終在剎那之間,大放光明,然後好似撞到了什麼,如轟然一錘狠狠砸在劍胚之上,火星濺射。

  卻是曇花一現的下場,等到那份異象結束後,那粒光亮重歸晦暗,漸漸消散四方,去往小鎮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楊老頭駡,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這就叫好心辦壞事。」

  「你其實一樣,不信?那貧道就得舉個例子了,你當晚故意丟入龍鬚河裡邊的那些蛇膽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該留給自己兒子林守一以後修行的家底,對吧?」

  「結果看似是幫了個大忙,能夠幫著那個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穫,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後來被馬苦玄隨便得手的那顆蛇膽石,本該是被陳平安放入籮筐裡的?這筆賬,林正誠你自己算算看,陳平安是賺了,還是虧了?反正要貧道看啊,肯定是虧大發了。」

  林正誠不為所動,說道:「我不管這些彎彎繞繞的,現在的陳平安,是不是才最讓你們頭疼?」

  陸沉倒是不否認此事,點點頭,只是很快又笑問道:「那如果貧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為你這個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個機會呢?比如貧道送給謝靈的那件東西,本該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無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緣?有就一連串有,自然無便一連串無。此間得失,不可不察啊。當年貧道擺攤子,給人算卦,是給過你暗示的。」

  林正誠心境始終古井不波,嗤笑一聲,「我自家崽子有無出息,出息大小,輪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們家譜上邊就連個叫林沉的都沒有。」

  陸沉一時語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懸空,自行旋轉,伸手撥動炭火中的紅薯,哀嘆一聲,「煩死個人。」

  難怪崔瀺會挑選此人擔任閽者,境界確實不高,偏偏是個油鹽不進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鎮的這份淳樸民風,到底是咋個回事嘛,一個比一個說話戳人心窩子。

  林正誠站起身,繞過書桌,坐在火盆旁,自顧自拿起一塊烤薯的紅薯,拍了拍灰塵,開始啃起來。

  陸沉笑著提醒道:「慢點吃,小心燙。」

  林正誠瞥了眼那座懸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幾乎不動的。

  例如小鎮那座最高酒樓裡邊的封姨,陰陽家修士陸尾,出身舊天庭雷部的老車夫等存在。

  有些光點,璀璨若星辰高懸,是那阮秀,李柳。

  還有類似那個雨神轉世的娘娘腔窯工,蘇旱。

  以及從鐵鎖井逃離的少女稚圭。

  與此同時,小鎮所有人身上,不斷有因果絲線,或牽連在一起,或悄然斷掉。

  最終將所有人都裹纏在一起,修士少,但是絲線粗,凡俗夫子身上長線數量更多,卻纖細。

  唯獨楊家藥鋪那邊,一團雲霧遮掩。

  陸沉啃著手裡邊的紅薯,突然氣呼呼道:「陳平安這傢伙也太記仇了,我又沒有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憑啥唯獨對我有那麼大怨氣。你這個當長輩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陳平安那邊說話,比誰都管用了。」

  林正誠提醒道:「是看上去沒有真正做什麼。」

  看上去。真正。

  陸沉自顧自說道:「再說了,當年小鎮大劫來臨,又不是只有我們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一家的聖人,可是都現身了。」

  「至多是咱們紫氣樓那個脾氣差的,率先動了手,可貧道不一樣啊,從頭到尾,既沒有跟齊靜春幹架,也沒有撂半句狠話,和和氣氣的。」

  「陳平安憑啥不去跟文廟那位副教主尋仇,也不去找佛門理論,就逮著個我不放,脾氣好就好欺負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誠做了個古怪動作,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然後瞬間收起。

  就像是聽過了一個笑話,捧場完畢,陸掌教你繼續說下個笑話。

  陸沉抬起袖子,指了指這個傢伙,「讀書人,咱們都是讀書人。難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親。」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穀。

  崔瀺為林正誠的兒子,取名為「守一」。甚至還早早幫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時的那個「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在裝傻,林正誠便抬起手,雙指虛握,如拿書晃動狀。

  陸沉嘆了口氣。

  太聰明也不好,很容易沒話聊。

  林正誠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我二人,都是小鎮那些故事的翻書人,幾乎所有線索,脈絡,糾纏,走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閱得一清二楚,那麼就別裝傻扮痴了。

  陸沉感嘆道:「要是皇帝陛下說得動你,你就能說得動陳平安,答應當那大驪新任國師。」

  林正誠默不作聲。

  做人做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只是想明白一個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會做很多該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該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時去那座學塾,有次下課回家,紅著眼睛,好像哭過。

  林正誠當時還好瞧見,便問他怎麼回事,林守一說有同窗作弊他檢舉,然後就沒願意誰搭理自己了。

  「你覺得自己是錯的?」

  「沒有!」

  「做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好的回報嗎?」

  「不是嗎?不都說好人有好報。」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們讀書做什麼。」

  「爹,齊先生跟我聊過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過我覺得齊先生說得更好些,說讓我要相信好人有好報,跟爹說得不太一樣。爹,你上學那會兒,也跟我一樣被人堵在巷子裡挨過揍?」

  「滾去讀書。」

  「哦。」

  「對了,是誰打的你?」

  「二郎巷的馬胖子。」

  「就他一個?」

  「嗯。」

  「滾!」

  著實怨不得兒子怕老爹,父子兩人大小就不親,林正誠只要見到小時候的林守一稍稍頑劣,比如沒做完課業就去敢玩耍,林正誠從窯務督造署回家,然後給自己撞見了,就會直接用腰帶伺候這個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亂竄,經常躲去床底下不出來。

  林正誠之所以對龍尾溪陳氏後來創辦的那座學塾,打心底覺得不以為然,就是覺得那些個夫子先生,與蒙學孩子們太客氣了,書上的聖賢道理講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雞毛撣子,就是個擺設,尤其是幾個上了歲數的老夫子,約莫是自恃文豪碩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後來林正誠實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寫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調了一撥年輕夫子來學塾,相較於那些龍尾溪陳氏邀請來的老人,後者學問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幫有望金榜題名的大驪舉子,給一群穿開襠褲的蒙童講課授業,當然綽綽有餘,而且對待教學一事更加熱忱。如此一來,龍尾溪陳氏也輕鬆幾分,畢竟那些個老人,誰不願意在家鄉歸隱田林,含飴弄孫,或是住持地方書院講學,好為家鄉培養幾個大驪新科進士?

  陸沉瞥了眼林正誠,不打攪這位末代閽者難得一見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誠收斂心緒,才換了個話題,「高煊會是個好皇帝,你們大驪朝廷要悠著點了。如果綉虎還在,或是哪怕換成宋集薪當皇帝,根本不會讓高煊成功繼任大隋皇帝。」

  驪珠洞天當年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機緣,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後來作為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結盟的代價,高煊曾經擔任質子,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繼任皇帝,其實是接手了一個人心渙散的爛攤子。

  大隋當年等於是不戰而降,主動割讓黃庭國在內的幾個藩屬國給大驪宋氏,這對於心傲氣高的大隋廟堂文武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莫大屈辱。

  等到大驪宋氏完成一國即一洲的豐功偉業,對於大隋朝廷來說,又是一種不可估量的重創,僅剩下點精神氣,都被大驪鐵騎給壓垮了。

  在這種情況下,皇子高煊主動捨棄那條金色鯉魚,放棄了證道長生這條道路不說,從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陽壽折損極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才不違反文廟禮制,得以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陸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況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數,卻不死,自古從無天定一說,因為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貧道很看好這個大隋皇帝,說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陸沉來到書桌那邊,桌上擺放有一桿秤,老物件了,約莫是楊老頭在林正誠上任閽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見面禮。

  一桿秤。十六兩即一市斤。

  當然是大有學問極有講究的,因為十六顆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

  前人叮囑後人,不欺天不瞞地,不然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折壽。所以說做買賣的人,最忌諱缺斤少兩。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陸沉拿起那桿古秤,雙指拈住,輕輕旋轉,輕聲嘆息道:「明明是反復叮嚀,可惜無聲。」

  放下那桿秤,陸沉轉身背靠書案,雙手摩挲著由豫章郡本地大木製成的案面,輕輕呵氣,將那個懸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螢火蟲飄散開來,陸沉看著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

  林正誠冷笑道:「是齊先生做成了這件事,跟你陸沉有屁關係。」

  之所以不是魚死網破的下場,只是因為有人扯開大網,不惜裹纏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網中大魚小魚,一並逃出生天。

  陸沉大笑道:「還好,沒說貧道是個攪屎棍,已經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誠冷笑道:「那是因為提及了齊先生。」

  陸沉不以為意,我們林兄就這脾氣,習慣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種人。

  「趙繇對宋集薪最為佩服,覺得無論是下棋,還是求學,自己都遠遠不如同窗,宋集薪卻打心底瞧不起趙繇,雙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趙繇未能為其『點睛』,最終宋睦便只是當了個大驪藩王,而非帝王。」

  「趙繇同樣棋差一著,騎乘牛車離鄉之後,遇到綉虎攔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贈送的那方印章,錯是無錯,只是如此一來,本是遙遠之『遙』,『宙』之繇,反成『搖動』之『搖』,勞役之『徭』。」

  「泥瓶巷牆頭上,陳平安當那爛好人,出聲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當那也確實從盧家小兒的腳下,保住了命垂一線的劉羨陽,可冥冥之中卻屬於引火上身,雙方命格,可不是什麼相輔相成,甚至是一種相衝,於是就有了後來雙方的種種坎坷,比如劉羨陽,依然差點死在咱們正陽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聖手上。劉羨陽,正陽山,五月初五陳平安,只等三方散開,唯獨正陽山留在原地,其餘朋友二人,各自顛沛流離,遠離家鄉,才有了後來雙方的聯袂問劍正陽山。只是此間諸多得失,就屬於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窯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內一瞬間福至心靈,最終只將那盒胭脂埋藏在門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陳平安一眼可見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長遠來看,就不是什麼報恩,而是好心卻害人了。」

  「開喜事鋪子的老柴,生前曾經反復叮囑孫兒胡灃,不要接近陳平安,是很明智的選擇。」

  陸沉感嘆道:「鸞鳳錯位,芝蘭當道。田裡稗草。」

  擅離本位的鸞鳳,生錯地方的芝蘭,尚且因為容易滋生渾濁之氣,而不得不被鏟除,何談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厭的稗草?

  如今擔任大驪刑部侍郎的趙繇,「繇」一字,古同勞役之「徭」,歌謠之「謠」,遙遠之「遙」,還有「宙」,以及草繇木條之茂盛狀。

  彙集龍氣的宋集薪,負責「畫龍點睛」的趙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陳平安,加上出身遠古養龍一脈的劉羨陽,再加上那個喜事鋪子的胡灃。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遠古至高之禮祭祀神靈,於人間陽氣最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煉鑄陽燧鏡,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與天取火,大火燎天,煙霧如龍飛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條光陰長河,這便是一條無需飛升台的嶄新登天之路。

  這就是命。

  幾乎是一種既定之命。

  陸沉說道:「所以說當年說服陳平安父親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打碎本命瓷,就等於岔開舊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線生機。我們回頭來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好心辦壞事,壞心也可能做成好事。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誠臉色陰沉道:「是你?!」

  林正誠離開驪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職的途中,國師崔瀺曾經在一處驛站等著。

  一場複盤,崔瀺曾經評價過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著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壓勝,也攔不住陸沉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

  更攔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從天而降,落在寶瓶洲驪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誠當時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只是為了針對齊先生一人,至於嗎?」

  崔瀺笑言一句,「陸沉與齊靜春並無大道之爭,可只要是為了那個大掌教師兄,陸沉就至於。」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陸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陸沉還有一個更大訴求,是出乎私心,因為當年陸沉覺得某個謎底,能夠在他師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這位道祖首徒當真能夠做成一事。」

  陸沉無所謂時,誰都打不過。

  陸沉有所求時,誰都打不過。

  有陸沉在,不是說齊靜春就一定沒有第二種選擇。

  但是正因為陸沉的出現,讓齊靜春最終只有兩種選擇。

  就像一盤棋,下到了收官階段,一方占優。

  贏還是贏,但是占據上風一方的贏棋路數,就那麼一兩條棋路可走。

  你贏你的棋內局,我贏我的棋外局。

  打個比方,假設劉羨陽手裡拎著幾件值錢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陳平安。

  不管在小鎮如何走街串巷,更換路線,到頭來終究只有兩條路可走,路過顧璨家門口,與不路過。

  陸沉的存在,就是個跟劉羨陽不對付的潑皮無賴,堵在顧璨家門口的街巷拐角處,誰來就與誰搏命,而且絕非故弄玄虛。

  劉羨陽就算打得過那個無賴,但是權衡利弊,犯不著,沒必要,因為手裡邊還拎著瓷器要送給陳平安,當然就要繞路。

  陸沉啞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血口噴人,貧道是什麼時候到的小鎮,就那麼幾年功夫,能做成什麼事情,你林正誠會不清楚?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貧道的頭上?!就算你做人不講良心,栽贓嫁禍總得講點證據吧?!」

  林正誠皺眉道:「是鄒子?」

  陸沉抹了把臉,演戲真累,搖頭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麼就肯定不是了。鄒子做事情,一向喜歡點到即止,如此親身入局,不是鄒子風格。一著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陸沉伸手拍了拍頭頂道冠,再伸長骼膊,抬高手掌,晃了晃,「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貧道是很講究的。」

  陸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來,「可憐田婉,本來只是將那蟬蛻洞天藏在驪珠洞天之內,自以為能夠騙過自己,便可以瞞天過海,到底是道行淺薄了,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當真是誰都可以學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諾,沒有覬覦那只金色蟬蛻,估計連老柴都沒有料到,一路輾轉,竟然還是被他的寶貝孫兒,得了這樁『明明近在手邊,偏偏遠在天邊』的福緣,委實妙不可言,所說老話說得好,命裡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過要說寵愛晚輩的程度,誰都比不過楊老頭看待李槐吧。所以說傻人有傻福,必須得信!貧道下次收取關門弟子,就一定要收個不那麼聰明的。」

  陸沉望向那個林正誠,「關於蟬蛻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轉告陳平安,不打緊,貧道保證絕對不會畫蛇添足。」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顯然沒這打算。

  當年小鎮的白事鋪子不少,喜事鋪子卻只有一個,掌櫃是胡灃的爺爺,老人去世後,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陸沉才會一口一個老柴。

  老人曾是遠古人間所有定婚店的頭把交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月老了,昔年道場所在,名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緣簿和牽紅線,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孫子,胡灃。古月胡。

  胡灃與桐葉洲敕鱗江畔的少女,一樣是遠古月宮的天匠後裔。只是胡灃的血統要更為純正,就像後世門戶裡邊的嫡庶之別。

  陸沉趕緊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誠啃完所有紅薯了,拿起最後一塊,輕輕拍掉灰塵,使勁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問道:「林兄,貧道好歹是個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橫著走的,誰敢跟貧道喘口大氣,你如今又無靠山了,還敢跟貧道說話這麼衝,憑什麼?」

  林正誠淡然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沉哀怨道:「異鄉遇同鄉本該兩眼淚汪汪的,林兄咋個又駡人嘞。」

  林正誠直接問道:「陸掌教何時返鄉?」

  陸沉埋怨道:「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別忘了,我們是同鄉。」

  林正誠極無誠意,「哦,陸掌教不說,林某人還真給忘了這茬。」

  陸沉氣笑道:「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這個閽者會不知道,貧道可是等於豁出性命不要了,陪著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天下側目。」

  林正誠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今夜才願意陪著陸掌教聊了這麼多廢話,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陸沉抬起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自言自語道:「不生氣,不生氣。犯不著,犯不著。」

  林正誠猶豫了一下,抱拳沉聲道:「只說這件事,做得很不陸沉,我服氣,是條漢子。」

  不還是駡人?

  可陸沉立即笑臉燦爛起來,「這種暖心窩的好話,林兄倒是早說啊,說不定貧道都願意為林守一這個侄兒護關!從元嬰躋身玉璞而已,又不是從仙人躋身飛升,小事一樁。」

  「陸掌教要是願意改個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譜的時候,添個名字,放在第一頁都沒問題,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貧道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個凶狠起來,六親不認的。」

  「那我改個姓?」

  「林兄請自重!」

  見那林兄又開始裝啞巴,陸沉只得主動開口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文廟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貧道必須在今年年底,離開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為貧道關門,說到底,還是捨不得貧道走吧,除此之外,貧道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原因。」

  林正誠說道:「聽說二掌教剛收了個弟子。」

  陸沉訝異道:「貧道怎麼不知道此事?」

  唉,這個余師兄,怎麼回事,都不與我這個師弟打聲招呼。

  容貧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楊,是個綽號小天君的,還是咱們浩然天下的老鄉,本就是道門中人,二師兄可以啊,是學咱們那位師尊,收個外鄉人當弟子?

  可問題在於,這個北俱蘆洲的楊凝性,怎麼能跟自己比,年輕人撐死了就是第二個「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攔上一攔。

  陸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無甚意思了。」

  就像陳平安先前與自己暫借一身道法時,難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實這也是所有飛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態人心,山重水複,好似一般模樣,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西方佛國那邊,陸沉是不敢再去了,蠻荒天下暫時去不得,除了重返蠻荒的白澤,其實還有一個與蠻荒天地同壽的存在。

  名「逡」。誕生於蠻夷之地,大荒之中。

  類似五彩天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嘉春幾年,她便幾歲。

  當然還與浩然天下,當年不願意為至聖先師一行人撐船過渡的老漁翁,是一樣的大道根腳。

  至於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自然一樣有類似的存在。當初陸沉正因為知曉此事內幕,才有了那句流傳後世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三教祖師在散道之前,肯定都會各自見一見「道友」。

  敢問心齋?唯道集虛。澡雪精神,除卻穢累,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轉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故而君子慎獨,敬鬼神而遠之。

  林正誠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還是那些匣鉢。」

  那些匣鉢。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傳道人,也像是護道山水一程便默然離去的護道人。

  在陸沉看來,天地間真正的匣鉢,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誠突然問道:「陳平安從小鎮帶走的那把槐木劍,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交給了老大劍仙,卻始終未曾歸還,與劍氣長城的那位祭官有無關係?」

  陸沉撇撇嘴,「那會兒貧道已經不在小鎮了,何況這件事,顯然是齊靜春的作為,讓貧道怎麼猜。」

  陸沉也問了一個問題,「如今窯務督造署庫房門口那邊,還是按例年年更換春聯?」

  林正誠搖頭道:「多年未換了,是國師的意思。」

  昔年窯務督造署有一座戒備森嚴的庫房,負責擱放燒造出來的各類御用瓷器,驗收無誤,就會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陸沉擺攤子的那些年裡,偷摸去過幾次。

  裡邊擺滿了瓷器,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但陸沉卻不是奔著養眼去的,每次到了那邊,就摸出一條小板凳坐著,閉上眼睛,竪耳聆聽。

  聽那冰裂紋瓷器的開片的細微聲響,如一串風鈴聲,故而被老師傅們說成是一種「驚風」,叮叮咚咚,如同。

  而庫房門口張貼有一副楹聯,按例都是坐鎮聖人的手筆,用來辭舊迎新,如果是道家聖人坐鎮一甲子內,還會就近取材,專門用上取自桃葉巷的桃木作為春聯底板。

  陸沉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去庫房,門外懸掛著一幅去年寫就的春聯。

  讀書聲裡,風調雨順,事事有餘福。

  太平道上,國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陸沉身形一閃而逝,離開洪州采伐院,轉瞬間來到昔年小鎮的石拱橋邊,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輕道士來到那處青崖之上,獨自一人,抬頭望天。

  鄉野田間看星河,蝸牛角上爭大道。

  故人應笑我,作夢中夢,見身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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