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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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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八章 為何只有劍修

  大玄都觀,桃林中有溪澗,溪水清淺,清澈見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長,和一個年輕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卷起褲管,光著腳踩在溪水中,一個飲酒,一個懷裡兜著一大捧剛采摘下來的蓮子。晏胖子問道:「老孫,當初為何借劍給白也?阿良都說咱們劍修倚天萬里須長劍,哪有你這樣的,反而送出這麼一把仙劍,現在好了,我可是聽說白玉京那邊,有不少仙君,對老孫你不太尊重啊,將你和咱們玄都觀的關係,說成了是枯木拄老樹,聽聽,多氣人,當時董畫符跟我聊起這個,氣得我七竅生煙,差點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著怎麼都要給老孫你找回場子,沒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問劍不成,反而丟了玄都觀的面子。」

  老觀主,身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劍術和道法一樣高,不然也坐不穩屁股底下那張「天下第五」的椅子。

  孫道長嗤笑道:「有話就直說,貧道這輩子最不喜歡拐彎抹角言語。」

  晏琢小心翼翼道:「我那可真就是直說了啊?事先說好,老孫你不許記仇。」

  孫道長笑呵呵道:「要不要貧道先發個毒誓啊?」

  玄都觀的道士,年紀從老到少,輩分境界從高到低,從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獨怕被老觀主惦念。

  見那小胖子還是不太敢言語,老道長笑問道:「一個悶屁彎來繞去,是會更香一點嗎?」晏琢其實已經後悔跟老觀主聊這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乾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些董畫符私底下言語,一並說給老觀主,「白玉京那邊的大小神仙,都說是你當年如果沒有借劍給白也,你確實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但是躋身了十四境,跟他們白玉京二掌教幹一架,就肯定是打不過了。」「所以就故意把仙劍『太白』借給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來,盡顯長輩風範,贏了口碑,還讓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幫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間最得意,文廟那邊也要顧念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滯在飛升境,自然就不用與道老二往死裡幹一架了,何況以那位真無敵的脾氣,你只要一直是飛升境,他總不好欺負人,就只好不與你計較什麼了,如此一來,何止是一舉三得四得。」

  老道長聽了這些「外界傳聞」,撫鬚放聲大笑,倒是沒有半點惱羞成怒的臉色。晏胖子問道:「老孫,你這是故作豪邁,來掩飾自己的滿腔怒火嗎?別介啊,咱倆誰跟誰,是自家人,輩分都可以擱一邊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氣,別藏掖了,莫說是你,我聽了都要火冒三丈,這不都跟董畫符約好了,將那些口出不遜的老神仙們一一記錄在冊,回頭等我哪天飛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問劍過去,老孫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老道長晃了晃酒壺,「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點膽子都長在生意頭腦和一身膘上邊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觀的度牒身份,估計都不敢靠近白玉京,這種話,唯獨陳小道友說來,我是信的。」

  晏琢試探性問道:「那就是真的因為怕輸給那位真無敵嘍?」

  老道長點點頭,「不是怕輸,是怕死。」

  一旦躋身了十四境,與余斗問劍一場,自然不會只分勝負,是定然要決生死的。

  晏琢一臉震驚。老道長繼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捨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夠,擔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積鬱之氣,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氣,就跟吊死鬼一樣,搖來晃去,頭不頂天,腳不踩地,半點不頂天立地大丈夫,貧道會死不瞑目的。不過一開始,貧道其實沒有想這麼多,當年已經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在就要抬起另外一隻腳時,有人不早不晚,登門做客玄都觀,找到了貧道聊了聊,在那之後,才會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約定,若是去時仗劍,回時還是仗劍,就直奔白玉京,他絕對不會阻攔我問劍余斗。」

  晏琢問道:「陸掌教?」

  老道長搖頭道:「是陸小三和道老二的師兄,咱們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竪起大拇指,「老孫還是有牌面。」老道長笑了笑,「這算什麼,我當年創建玄都觀那會兒,觀禮客人當中,就有道祖,只不過道祖他老人家不願喧賓奪主,蓋過我的風頭,就隱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了觀禮結束,道祖喝了一杯酒才離去。」

  晏琢疑惑道:「這種事情,怎麼咱們道觀的年譜上邊,也沒個記載?」

  老道長反問道:「道祖參與觀禮,我們玄都觀就要大書特書嗎?那還能有如今的玄都觀嗎?當初道祖何必觀禮?」

  晏琢給繞得直翻白眼。老道長撫鬚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觀,並非一開始就拋出那個約定,而是勸貧道,不要跟他那個二師弟一般見識,真要打起來,就不是什麼個人恩怨了。這倒是天大的實話,玄都觀的香火,肯定是沒了,只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肯定要少掉幾塊地盤,而白玉京一旦被貧道打碎幾塊邊角料,就會大道不全,就像你們的那座劍氣長城,斷成了兩截,壓勝尋常修士不難,可是在那麼在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實已經有等於無,而白玉京本身,將近一半的存在意義,就是等待將來變天,正好針對這『一小撮』

  的不服管修士,一個個憋了千年數千年的,一旦沒有了老天爺的約束,要做什麼,可想而知。省得道祖哪天不在了,就無法無天,橫行無忌。」

  晏琢問道:「你要是當年沒借劍給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難道道祖不會出手?退一步說,作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樣可以護住白玉京吧?」

  孫道長氣笑道:「道祖吃飽了撐著摻和這些芝麻綠豆事作甚?」「至於咱們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圓滿的大掌教,道法之高,僅次於道祖,確實沒有半點水分,跟那個極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無敵,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於青冥天下,跟禮聖與浩然天下的關係差不多,很多容易牽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靜不宜動,一動天下動。」

  晏琢聽了半天,輕聲道:「挺好,玄都觀有老孫在,咱們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繼續搬家了。」

  再嚼出些餘味來,晏琢好奇問道:「餘掌教自封的真無敵?不可能吧。」老道長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興了,大可以書信一封,寄到咱們道觀,貧道立馬就親筆書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說『真無敵』

  這個綽號,絕對不是餘掌教自封的,誰敢不信,在那邊唧唧歪歪個沒完,可就別怪貧道親自登門問罪了。」

  晏琢笑道:「然後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老道長抬起那只碧綠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道觀自釀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經沒酒了,就將空酒葫蘆拋入溪水中,一路飄蕩遠去,「這些年在玄都觀修行沒白修。」

  老道長沒來由感慨道:「咱家那個小丫頭,配白也,真是絕配。」

  昔年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觀某位女冠,只不過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經是玉璞境。

  晏琢傷心道:「我沒戲啦?」

  老道長打趣道:「你不是有春輝姐姐了嘛?」

  晏琢擺擺手,「這種話別瞎說,春輝姐姐聽見了,不敢跟老孫你說什麼,以後只會跟我不對付,再不願意與我合作做買賣了。」

  「還記不記得今年入秋時分,有個老夫子,跟貧道還有白也坐一張桌子,吃了頓咱們道觀鼎鼎有名的素齋?」

  「記得,怎麼不記得,個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當時穿著儒衫,我都以為是個江湖中人了。誰啊?難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

  「姚清,就他那個四不像?來了玄都觀,哪有資格讓貧道和白也都坐那兒,陪著吃完一頓素齋。貧道讓姚清去灶房做頓素齋還差不多。」

  晏琢一臉懷疑。這話就有點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雖說名次不如老孫高,但是能夠登榜的,哪個不是天一樣高的人物。

  何況如今外邊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姚清會緊隨歲除宮吳霜降之後,躋身十四境。

  以至於那三位大難臨頭的屍解仙,紛紛避難逃命,其中一位,據說都去白玉京尋求餘掌教的庇護了。「姚清這小子年輕那會兒,就是個遊手好閒的混不吝,一個喜歡賭錢的小地痞!要不是貧道當年路過那五陵,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點迷津一番,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這會兒投胎都不知幾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誰?」

  「跟你說話就是費勁,身份只管往大了猜。」晏琢猛然驚醒,捶胸頓足道:「老孫你不早說?!不然我當時就跟老夫子磕頭了,哪怕是與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運也好啊。以後考取你們青冥天下一道道一關關的狗屁度牒,還不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對了,那位老先生坐過的那張桌子和那條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來,花錢買都行,老孫你開個價……」

  晏琢突然說道:「騙人的吧?」

  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走在溪邊。

  老道長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來幫忙做個證。」

  白也點頭道:「確實是至聖先師。」

  老道長微笑道:「晏胖子,以後記得別埋怨咱們道觀的素齋不好吃了,至聖先師可是都給了個『名副其實』的評價。」

  白也欲言又止。

  老道長趕緊使眼色,白也便沒有開口說什麼。

  白也在來青冥天下之前,曾經在穗山之巔,陪著老秀才,見過至聖先師。

  因為自己要來玄都觀修行、練劍的緣故,老秀才與至聖先師恰好就提起過這邊的素齋。

  老秀才說傳聞道觀的素齋不太好吃。至聖先師便來了一句,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所以說至聖先師在道觀裡邊吃過素齋後,說了句「名副其實」,其實就真的是一句登門是客的客氣話了。

  老道長笑問道:「與君倩一起去過那輪皓彩明月了?」

  白也點點頭。

  老道長滿臉羨慕道:「觀月臥青松,到底不如臥月觀青松,一個抬頭看天,一個低頭看地,風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說道:「觀主想去又不難。」老道長擺擺手,「可不能這麼說,這會兒真無敵就躺那兒攔路,貧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一腳跨過去,不小心踩在咱們道老二的面門上還好說,無心之過,道個歉就行,要是一腳踩在褲襠上邊,太不像話。」

  白也本想坐在溪邊石上,與老觀主稍微多聊幾句,聞言就繼續散步向前。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蓮子,突然從溪澗裡邊抬起雙腳,問道:「老孫,你是不是其實已經?」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無情人有情。天生當是有情人吶。」

  孫道長並未直接給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輩的恩怨,你們這些晚輩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沒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頂。」

  老道人站起身,「年紀大了,就會想些身後事。」

  其實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的聽衆只有一個,是個名叫劉羨陽的外鄉讀書人。

  不過老觀主很快大笑道:「不過貧道是說道祖,我還年輕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飯。」

  老道長離去之前,與年輕胖子說道:「好好想個問題,為何天底下只有劍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

  一艘風鳶渡船,已經跨海來到桐葉洲陸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宮的仙家渡口稍作停息,就繼續南下去往仙都山。孫春王今天練劍間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屋子,打算去找柴蕪那邊坐一會兒,她不喜歡熱鬧,但是好在柴蕪也不愛說話,除了喝酒會發出點聲音,其實不會沒話找話,正好。結果孫春王剛拐入一條廊道,就發現柴蕪屋外那邊,有個站著不動的門神,孫春王便懂了,柴蕪還在修行,暫時不宜打攪。

  小米粒躡手躡腳走向孫春王,來到後者身邊,右護法抬起手那麼掐指一算,小聲提醒道:「草木還要修行半個時辰。能等不?」

  孫春王搖頭道:「要錯過了,兩刻鐘後,我就要繼續回屋子煉劍。」

  小米粒滿臉佩服,由衷贊嘆道:「你們倆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孫春王說道:「等會兒不用偷偷幫我護關了。」

  小米粒撓撓臉,哦了一聲。被發現啦?

  孫春王難得有幾分愧疚,解釋道:「不是嫌煩……」

  停頓片刻,這個被白玄取了個死魚眼綽號的小姑娘,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其實是嫌煩的,有你在外邊把門,反而耽誤我的修行,心不靜。」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不是,小米粒惱得直跺腳,立即道歉,「對不住啊,以後保證不會了。」孫春王破天荒擠出一個笑臉,認真想了想,再次解釋道:「怪我不會說話,準確說來,其實不是嫌煩,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邊,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的,我就總想著跟你打聲招呼,聽你聊幾句,不然就乾脆讓你別看門了,但是又不願意中途退出心神,一來二去的,就耽誤煉劍了,剛才的話,你聽過就算,別往心裡去。」

  「麼的麼的。」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勁搖頭,然後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說啦,別人願意說幾句心裡話,就得好好記住,不能聽過就忘,因為天底下好聽的心裡話,其實不在嘴邊,在眼睛裡邊呢。所以聽在耳朵裡的心裡話,往往就不那麼好聽了,一來二去,要是總記不住對方說什麼,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當啞巴了,同時還要讓自己不往心裡去,不然以後就沒人願意跟我們說心裡話嘍。」「好人山主還打了個比方,說那些聽上去不是那麼好聽的真心話呢,就跟啞巴湖酒一樣,一開始喝,可能會難以下咽,可是喝著喝著,就發現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好酒呢」「還有那些自顧自的生悶氣,就跟會變味的酒一樣,自己又喝不掉,一打開酒罎子,誰都不願意喝。好人山主說那股子酒氣,就是一個人不太好的情緒,積攢多了,看上去誰都聞不著,其實誰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裝聞不著,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誰都在照顧對方,其實誰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孫春王默不作聲,只是聽著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孫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煩麼?那我不說了哈。」

  孫春王搖搖頭,這個好像面癱的小姑娘,驀然笑容燦爛,她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靈光,立即心領神會,咧嘴大笑,然後趕緊伸手捂住嘴巴,曉得了曉得了,好聽的心裡話,都在眼睛裡呢。

  那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境界最深不可測的,可能就是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護法了。

  孫春王說道:「隱官大人對你真好。」聽那個消息靈通的白玄說過一件事,隱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就是專門給小米粒寫的。好像之前還曾托朋友幫忙,但是不太滿意,隱官大人就乾脆自己動筆了。

  小米粒不明就裡,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對誰都很好的。」

  渡船別處,白玄敲開門,來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這邊屋內,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不厚。

  白首拿起冊子,看了上邊記錄的一些個名字、幫派身份,都是聽都沒聽過的江湖中人,好奇問道:「幹啥用的?」白玄壓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個機會,圍毆裴錢,到時候我將裴錢約出來,再等我暗示,摔杯為號,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傑,齊齊湧出,裴錢肯定雙拳難敵四手,到時候讓裴錢認個錯,就算一筆揭過了,可要是裴錢不識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門之誼了,她少不了一頓老拳吃飽,白首,你要不要在這上邊添個名字,共襄盛舉?」

  白首倒抽一口涼氣,「不好吧?」

  這份名單,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哪個逃得掉?一冊在手一鍋端。

  白首越想越不對勁,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啥個境界?」

  白玄點頭道:「必須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怎麼可能不曉得裴錢的境界。」

  見那白首猶豫不決,就是個慫包,白玄搖搖頭,收起那本冊子,「罷了罷了,沒有想到同樣是姓白,膽識氣魄,卻是懸殊啊。」

  白首問道:「小米粒看過這本冊子沒有?」

  白玄沒好氣道:「你當我傻啊。」誰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錢是一伙的,都來自那個傳說中的落魄山竹樓一脈,門檻高得很,據說落魄山之外,只有一個叫李寶瓶和一個叫李槐的,都屬於竹樓一脈,這還是白玄幾次在山門口那邊,與右護法旁敲側擊,才好不容易打探出來的消息。

  白玄見那白首似乎有些心動,便勸說道:「咱們又不是馬上就圍毆裴錢,你想啊,為什麼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誤以為陳平安與白玄透露了什麼天機,好奇問道:「為啥?」

  白玄一楞,他娘的,這傢伙真是個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這樣的盟友,會拖自己後腿的。

  白首不樂意了,「別話說一半啊,說說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冊子上邊寫個名字,畫押都成。」

  「止境,當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麼個境界啊,」白玄見他心誠,便娓娓道來為白首解惑,「裴錢資質是比較湊合,可武學境界就這麼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這兒趴窩了,不就是等著咱們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們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夠,那麼二十年三十年呢,就憑我的練拳資質,不說止境,一個山巔境總是信手拈來的,放心,到時候我這個盟主,絕無二話,肯定打頭陣,第一個與裴錢問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當個副盟主,屆時負責圍追堵截,防止裴錢見機不妙就逃走,怎麼樣,給句準話。」

  白首扶額無言,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白玄嘆了口氣,將冊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單手負後,用腳帶上房門,走在廊道中,搖搖頭,竪子不足為謀。

  隔壁屋子那邊,聽著白大爺那番異想天開的謀劃,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劉景龍竪起大拇指,輕聲道:「收了個好弟子,難怪能夠跟我們隱官大人稱兄道弟。」

  劉景龍笑道:「其實更早些,白首還曾刺殺過陳平安。」

  米裕幸災樂禍道:「原來還有這種豐功偉績,難怪會被裴錢盯上。」

  「劉宗主,能不能問個事?」

  「是想問為什麼我在宗門譜牒上的名字,是齊景龍,卻為何經常被人喊劉景龍?」

  米裕點點頭。劉景龍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確實姓齊,但是到了太徽劍宗沒幾年,我們韓宗主有個朋友,說我在百歲道齡之時,會有個大坎,對於山下的凡俗夫子來說,這沒什麼,說那長命百歲,已經是最好的言語了,但是對於志在長生久視的修道之人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好話。那位高人就與韓宗主建議,想要讓齊景龍安然渡過此劫,最好改個姓氏,否則就會與南北兩條大瀆命理相衝,將來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災殃。其實這在當時,這個說辭,本就是一樁怪事,因為要說『南北』,那麼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除了北俱蘆洲確實有條濟瀆,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無大瀆,但是那位高人說得言之鑿鑿,加上這類山上言語,歷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韓宗主就找到了我師父,我師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們都覺得改姓一事雖然不小,但是為了保證我的修道無恙,就在宗門譜牒上邊修瞞著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無人知曉此事,約莫是擔心我會淪為笑談吧。而且祠堂家譜那邊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議,將來等到『劉景龍』得道之時,大可以在這兩處,分別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更改了。所以在後來的太徽劍宗,齊景龍類似本名,劉景龍就像我的小名,後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著喊了。後來寶瓶洲開瀆入海,果真命名為『齊渡』。」

  說到這裡,劉景龍在桌上寫下「齊」、「劉」兩字,笑道:「是不是有點相似?」

  米裕嘖嘖稱奇道:「還是你們浩然天下門道多,講究多。」

  劉景龍說道:「至於那個幫我改姓的高人,我師父和韓宗主一直沒說來歷,我自己有兩種猜測,要麼是鄒子,要麼是賒刀人。」

  米裕疑惑道:「賒刀人?做什麼的?」

  劉景龍笑道:「借錢給人,某天再登門討債。」

  米裕說道:「就像山下那種放高利貸的?」劉景龍點頭道:「嚴格意義上不能算是高利貸,恰恰相反,討債的,登門索要之物,永遠會少於本錢,這好像是第一位賒刀人立下的買賣宗旨。所以外界都說賒刀人一脈,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賒刀人與自己做買賣,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只恨賒刀人不登門找自己。陳平安讓我未來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對的,怎麼小心都不為過。我倒不是不想還債,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是擔心對方要求還債的方式,是我無法接受的。」

  米裕說道:「以韓宗主的脾氣,既然肯替你攬下這檔子事,相信絕對不會坑你。」

  劉景龍笑著點頭。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蘆洲劍修,問道:「那個騾馬河的柳勖,你們有聯繫嗎?」

  劉景龍點頭道:「離開劍氣長城後,我跟柳勖經常見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點。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蠻久,怎麼從沒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邊,見過這位柳大少的半點事跡。」

  劉景龍說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風使然,做事務實,為人厚道,不愛出風頭。」北俱蘆洲的騾馬河,是個大山頭,卻不是宗門,名字不好聽,但是做生意是行家裡手,早就有宗門的底蘊了,卻遲遲沒有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騾馬河柳氏,世代做那山上的跑船、跑山的買賣,屬於悶聲發大財那種,打個比方,騾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鏢局,只是口碑比瓊林宗好太多。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民風淳樸,不少修士,經常有那萬里約架的習慣,可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聊著聊著就紅了臉,一言不合,某人報個地址,雙方就幹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場約架,都沒有什麼之一,當然是曾經的東北俱蘆洲,和當年的北皚皚洲,那場名動天下的跨洲約架。

  而那次一洲劍修的聯袂遠遊,浩浩蕩蕩,橫渡大海,那一幕壯闊風景,被後世譽為「劍光如水水在天」。因為是跨洲遠渡,許多境界不高的俱蘆洲劍修,就都是乘坐騾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開銷,都是騾馬河柳氏包圓了,仙家酒釀、果蔬、藥膳,從頭到尾,沒讓劍修花一顆雪花錢。

  那場架雖然沒打起來,但是俱蘆洲卻從皚皚洲那邊硬生生搶來一個「北」字。

  從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蘆洲與皚皚洲。而柳勖,就是當代家主的嫡孫,並且是柳氏子弟中為數不多的劍修,卻自幼就沒有半點驕縱之氣,在元嬰境時,更是跟隨其他劍修跨洲南下,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柳勖在那邊殺妖頗多,只是相較於太徽劍宗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和掌律黃童,以及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柳勖這位元嬰境劍修,才顯得相對不起眼。

  在異鄉的最後一場出城戰役,柳勖與是一位山澤野修出身的扶搖洲劍仙謝稚,並肩作戰。

  兩位同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劍修,一生一死,年紀大的,境界高的,遞出最後一劍,既殺妖,也為年輕劍修開道。大概柳勖這輩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那小酒鋪上邊的一塊無事牌了,自稱月下飲酒,才思泉湧,詩興大發,留下了那句廣為流傳的「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可事實上,在騾馬河,柳勖與父親,還有身為柳氏當代家主的爺爺,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土老帽,與風流才情半點不沾邊。結果等到那場文廟議事結束,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了柳勖的這塊無事牌,這些年與騾馬河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差點把門檻踏破,人人與柳氏老家主道賀,說你們算是祖墳冒青煙了,竟然生出這麼個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該偷著樂還是解釋幾句,反正就挺尷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蘆洲後,主動找過劉景龍兩次,都是奔著不醉不歸去的,劍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劍下山之前,都說這次沒喝過癮,下次再來。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過三巡,卻好像還沒開喝,就會開始想著下一頓酒。

  米裕曾經好奇一事,隱官大人為什麼始終不找騾馬河做買賣,柳勖畢竟是那酒鋪的老主顧了,又是柳氏嫡孫。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於北俱蘆洲中部,在北邊是沒有一個生意伙伴的。

  後來才知道是不想讓柳勖難做人,大劍仙白裳在北邊積威深重,騾馬河又是走慣了北邊山水的。

  劉景龍沒來由說道:「白首剛上山那會兒,還問我為何天下只有劍修,沒有刀修、斧修。」

  米裕楞了楞,啞然失笑,搖搖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還真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劉景龍笑著伸出手,「借米兄佩劍一用。」米裕的本命飛劍名為「霞滿天」,這些年腰繫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是兄長米祜遺物,本來是送給隱官的,隱官沒要,反而送給了米裕,而品秩極高的佩劍,銘文「橫掃」更是兄長早年贈送給米裕的。

  米裕將佩劍交給劉景龍。

  劉景龍手持劍鞘,緩緩拔劍出鞘,劍光明亮如秋泓,屋內頓時亮如白晝,劉景龍雙指並攏輕輕抹過劍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劍身,光華如水紋。

  「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在人間,大地之上,有靈衆生不論出身,各有機緣,得道之士如雨後春筍。」

  劉景龍一劍緩緩橫掃,桌面上一層劍光凝聚不散,就像將天地分開。

  下一刻,米裕環顧四周,如同置身於一座遠古的太虛境地,原本需要抬頭仰望的繁星璀璨,漸漸小如芥子,彷彿隨便一個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籙,諸子百家學問,煉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輿望氣術……」

  隨著對面那個劉景龍的「口含天憲」,那條劍光鋪展開來的「大地」之上,一一生發出諸多術法神通。

  「而天地間的第一把劍,本身就是一種大道顯化。」

  「既有鋒銳,且對稱。」

  劉景龍站起身,伸出一手,從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輕輕往下一劃,便有一條劍光直落。劍光破開大地,筆直去往無盡虛空,天地再無上下左右前後之分,一座大地徹底破碎,萬千術法神通徹底泯滅,連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劍光生成的一個巨大漩渦給撕扯入內,再無半點光彩,好像是某種大道歸一。

  劉景龍神色淡然道:「這就是一劍破萬法。」

  米裕看著那一幕好像天地萬物從生至滅的瑰麗景象,怔怔出神。片刻後,米裕沉聲道:「道路已在,我要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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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顔改

  五彩天下中央地帶的天幕處。

  兩道劍光從飛升城內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天地之間,那些高高低低的數座雲海,被劍氣一攪,生出一個個巨大漩渦。

  在雲壤之間各自拉開一條弧形軌跡的璀璨劍光,來到與天幕大門差不多高度的,只是還隔著數萬里之遙,劍光驟然懸停,剎那之間現出兩個身形,一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一個黃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兩位劍修各自再化作十數道劍光,往大門這邊掠來,是一模一樣的遁法,速度之快,猶勝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臒的儒衫老者撫鬚而笑,「不得不承認,只說趕路一事,還是他們劍仙更瀟灑些,劍光一閃,風馳電掣,天地無拘,看著就給人一種不拖泥帶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點頭道:「我當年也就是沒有成為劍修的修道資質,不然未必會願意辛苦治學。」

  這兩位負責坐鎮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的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

  兩位老人,各帶了一位自家文脈的儒生,都是年輕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駐守六十年,如今詳細記錄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內的天時變遷、山水氣運流轉。最早是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潛入嶄新天下,尤其是盯著與桐葉洲、扶搖洲相通的南北兩道大門,不讓那些元嬰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壞了規矩,那幾年中,兩位文廟聖賢仍是揪出不少心存僥倖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兩位老夫子的袖裡乾坤的小天地之內,「寒窗苦讀聖賢書」呢。

  等到見著了那位故地重遊再折返此地的年輕隱官,兩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陳平安通過桐葉洲那處天幕大門,來到五彩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去勢匆匆,著急趕路,雙方當時就沒有過多客套。

  至於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名古怪扈從,變化身形,一隻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頭,負責看管桐葉洲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已經早早與他們通過氣,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陳平安的師兄茅小冬,如今是禮記學宮的司業,如今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副山長的君子王宰,其恩師便是禮記學宮的當代大祭酒,王宰曾經來過這處天幕,在老人這邊,言語之中,對那位年輕隱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認可和推崇。而河上書院與南婆娑洲的山麓書院,都屬於亞聖一脈的頂梁柱,而老人跟陳淳安既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雙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早年陳平安曾經帶著大劍仙陸芝,聯手醇儒陳淳安,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藏極深的飛升境大妖,陳淳安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老人,說不曾想自己還能了卻一樁不小的心願。

  有這一層層關係在,兩位與陳平安其實沒有打過交道的陪祀聖賢,自然而然就會心生親近了。

  臨近大門處,小陌再次身形變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頭。

  讀書人要面子。

  陳平安與那兩位老人作揖行禮,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亦是作揖還禮。

  一方是以文聖一脈弟子身份,一方是禮敬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雙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況,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通過那道大門重返桐葉洲。

  一位腰間懸配「浩然氣」的君子,御風趕來,笑著打趣道:「寧劍仙怎麼沒有同行?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群玉兄閒是真的閒。」

  看得出來,雙方關係不錯,還是相互間能開玩笑的那種。

  這位正人君子,名顧曠,字群玉。

  同樣是文廟儒生,都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宮那邊擔任督戰官的王宰不太一樣,因為顧曠除了是儒家弟子,還是一位劍修,所以得以上陣殺敵,跟寧姚、陳三秋這個小山頭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廝殺,並肩作戰,那些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大驪仿白玉京長劍中,一撥年輕劍修坐地分賬,顧曠憑本事分到了這把名為「浩然氣」的長劍。

  疊嶂與陳三秋選擇一起遊歷浩然天下,既沒有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也沒有像晏胖子、董畫符那樣跟隨倒懸山去往青冥天下,陳熙是希望陳三秋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安心求學,以陳三秋的那把飛劍的神通,說不定將來可以煉出個本命字。而疊嶂便是奔著顧曠而來,但是因為沒有料到顧曠會擔任五彩天下的記錄官,故而雙方這麼多年,始終未能見面。

  顧曠摘下腰間那把「浩然氣」,問道:「這把劍,能不能勞煩隱官交給飛升城,哪怕是歸還大驪宋氏也行,我留著不像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幫忙跑這個腿,還是群玉兄自己留著吧。欠飛升城的這個人情,哪有這麼容易償還的?至於大驪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經用不著這把『浩然氣』長劍了。」

  顧曠只得重新懸佩好那把長劍。

  如果不出意外,顧曠離開此地後,多半會擔任某座書院的副山長。

  當年醇儒陳淳安親自帶隊,領著一撥儒家門生趕赴劍氣長城。

  與劉羨陽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那撥儒家子弟,其中有身為醇儒陳氏子弟的賢人陳是,以及婆娑洲山麓書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與顧曠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經身在扶搖洲,跟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差不多,已經擔任一處儒家書院的副山長,由此可見,這些年輕有為的儒家君子,因為在戰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戰落幕後,都一一走出書齋,憑藉戰功和自身學識,得以身居要職,成為文廟真正的中堅力量。

  為陳平安打開那道大門後,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從裡邊摔出十數人,紛紛站定後,都有些暈頭轉向,這些年被拘押在袖裡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場,類似書齋,屋子裡除了書就是書,再無別物。

  都是當年想要去往嶄新天下避難的桐葉洲人氏,有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宗師。

  老夫子笑著解釋道:「是禮聖的意思,勞煩隱官帶回他們家鄉。」

  陳平安點點頭,「小事一樁,半點不麻煩。」

  在陳平安這邊和顔悅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這些年閉門讀書,翻了不少聖賢書,你們就算是半個讀書人了,我們文廟剛好是個管讀書人的地方,返鄉以後,好好做人,將功補過。」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其實他們能夠與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當年未能做到青山養老度危時,那就皓首窮經通文義,歷來只有投筆從戎、棄學修道的勵志典故,少有棄道學文或是棄武治學的先例,萬一被他們做成了,說不定還是一樁美談。」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桐葉洲衆人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間疊刀、雙手籠袖的青衫客,年輕相貌,身份不明。

  這幫桐葉洲的大爺,關起門來作威作福慣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說了「隱官」二字,也還是一頭霧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聽出了點苗頭,浩然修士裡邊,竟然有人能夠讓禮聖親自發話?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姜老夫子方才還用了「勞煩」一語?

  不知是哪位駐顔有術、術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著那群呆頭鵝,提醒道:「要不是剛好隱官路過此地,又湊巧是去往桐葉洲,有人順路捎帶一程,不然你們估計還要多翻七八年的聖賢書。楞著做什麼,你們不得與隱官道聲謝?」

  衆人聞言立即照做,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因為他們想要抱拳也好,行禮也罷,竟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一時間尷尬萬分。

  陳平安看著這幫最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師們無需客氣,不敢當不敢當,道謝就免了吧,怕折壽。」

  另外一位老夫子說道:「喜燭道友,不妨現身。這撥人想要通過兩道大門,還需你護道一程。」

  等到陳平安點點頭。

  小陌這才恢復真身,將那十數人一並收入袖中。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沿著那條七彩琉璃色的光陰長河,走出桐葉洲天幕處的大門。

  等到兩位劍修步入大門後,姜老夫子喟嘆一聲,「梧桐半死清霜後,爛攤子,就是個爛攤子。」

  另外那位陪祀聖賢想起一事,以心聲言語道:「關於桐葉洲,早年鄒子有一番讖語,作何解?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是鄒子算錯了?」

  姜老夫子搖頭道:「現在就說鄒子失算,好像為時尚早。」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桐葉洲天幕處,陳平安讓小陌將那袖中十數人帶往別處,省得礙眼,至於他們如何御風返鄉,各自的故國家鄉是否還在,想必這幫人都不會太過上心。

  陳平安與那位老夫子作揖再問道:「能不能幫晚輩找出那條風鳶渡船的蹤跡?」

  老夫子點點頭,很快就為陳平安指明一處,正是趕往仙都山的風鳶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後,雙方就化作劍光,去往渡船那邊,在風鳶渡船那邊飄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輕聲道:「公子,米劍仙當下好像在閉關,劉宗主親自為米劍仙護道。」

  劉景龍走出屋子來到觀景台,陳平安來到他身邊,問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了?」

  這位米大劍仙,作為自家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陰影的。

  劉景龍點頭道:「厚積薄發,早晚的事。」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確實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個『最早』的預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幫了大忙?」

  劉景龍也不矯情,就大致說了其中緣由,憑藉本命飛劍營造出一座太虛天地,先讓米裕置身其中,再牽引米裕心神,等於在旁觀道一場,看那天地之種種大道顯化,最終歸於一劍破萬法。至於此間真正玄妙,絕不是劉景龍與米裕言說幾句道理那麼簡單,米裕可能是在那場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為何遞劍利落,之後又為何不敢遞劍,想起了他人的遞劍,想起那些家鄉劍修們,生死得轟轟烈烈,來去得無聲無息……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準備躋身玉璞境之時,你也與我抖摟一手?」

  劉景龍搖頭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對你沒什麼用處。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隨隨便便做到的。」

  陳平安重重一拍欄桿,「就知道!」

  此舉肯定消磨了齊景龍不少年的道行。

  劉景龍說道:「你不用太當回事,我其實同樣收穫不小。」

  對於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之後,那座始終雲遮霧繞的落魄山,終於掀開一角,雖說山主陳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可能還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劍術最高,殺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躋身仙人境,對於整個寶瓶洲來說,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都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畢竟任何一位嶄新大劍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對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種巨大的衝擊。

  劉景龍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麼說,我也算幫了落魄山和陳山主一個小忙,喝點酒?與我道謝也好,還是提前預祝米裕破境,陳山主好像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陳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劉景龍破例主動喝酒,絕對是有備而來,斬釘截鐵道:「不著急,我還有點事,來渡船這邊不久留,馬上要動身去往別處。」

  劉景龍一把拉住陳平安的骼膊,「各自幾壇酒而已,就憑咱倆的酒量,耽誤不了正事。」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骼膊,不管用,使勁晃了晃手臂,依舊不管用,只得眼神誠摯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幫忙解圍道:「劉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著,至多是幫忙開道,事後便無法護道半點了。」

  劉景龍鬆開手,問道:「去往何處?」

  陳平安說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樹。」

  劉景龍微微皺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反正境界高低意義不大,就不拖延了。」

  劉景龍只得提醒道:「小心。」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是與某人酒桌為敵,就都還好。」

  劉景龍沒心情跟這傢伙插科打諢,問道:「如此一來,趕得上後天的慶典?」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肯定沒問題。如果談不攏,只會白跑一趟,或者說對方乾脆都不想談,還有可能直接吃個閉門羹。」

  劉景龍問道:「馬上動身?」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見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幫忙捎話。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劉宗主實在想喝酒,嗯?」

  小陌點頭道:「懂了。」

  劉景龍微笑道:「立春那天,陳平安你給我等著。」

  陳平安離開五彩天下時,已經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卻是晌午時分。

  一個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頭船尾兜圈圈,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手持綠竹杖,趕緊抖摟一手瘋魔劍法。

  陳平安翻越欄桿,來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劍法。」

  小米粒趕緊將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丟,立即覺得不妥,又趕緊去撿回來,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輕輕拍了拍綠竹杖,聊表歉意。

  陳平安說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見著了吳先生,他讓我捎句話,與你問個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勁點頭不停,然後咳嗽幾聲,板著臉道:「吳先生客氣哩。」

  就像吳先生就在身邊一樣,然後一大一小的兩位老江湖,見著了麵,在那兒客套寒暄。

  陳平安彎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就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捧在懷中,一隻手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輕聲道:「我回頭在落魄山,多備些瓜子、糕點和小魚乾。」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有,還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問道:「好人山主忘啦?」

  陳平安低頭望去,故意一臉疑惑道:「怎麼講?」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沒有陳靈均不敢惹的修士。

  當然也沒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長輩。

  飛升城那邊,寧姚坐在一間屋內,在為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指點修行。

  桌旁還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得極為古怪靈精,正在高高舉起手中一枚印章,借著燈光,看那印文。

  是她從某個傢伙的宅院廂房那邊桌上「撿來」的,寧姚倒是沒攔著,只說讓她記得還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著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語:書生意氣劍仙風流神仙眷侶兒女情長。

  陳平安離開飛升城之前,給寧府留下了好些春聯和福字。

  也沒忘記給丘壟和劉娥這對夫妻檔的新酒鋪,寫了一塊匾額和幾副楹聯。

  一位重新遠遊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獨自御風,閒來無事,便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並攏,在空中帶出一連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腳那邊,如今暫任看門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書生,窮是真的窮,虧得素未蒙面卻佩服不已的大風兄弟,留下了那座書山。故而每天也沒閒著,不是看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武夫,沿著山道階梯來回走樁,就是用心翻閱大風哥的那些珍藏書籍,一些書頁間,每當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會夾有一張紙,原來是那位才情驚人的大風哥,自己提筆,寫下那數百字不等的精彩內容。

  我大風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腸滾燙啊。

  絕頂高人,吾輩宗師!

  陳靈均來到山腳這邊,看著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縮手縮腳窩在椅子上邊,所幸還拎著個老廚子親手打造的手爐,不過仙尉老弟最近瞧著心情很不錯啊,每天都跟發了大財差不多。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個修道之人,怎麼這麼經不起風寒?」

  仙尉叫苦連連,「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凍的,更難熬啊。靈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陳靈均笑呵呵,沒說什麼。

  以前在那黃庭國禦江水域,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裡,耗費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讓轄境之內避開了數場旱澇天災。

  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啥時候回來?」

  陳靈均搖頭道:「難說啊,回頭我問問老爺吧。」

  確實十分懷念鄭大風在落魄山看大門的那段歲月。

  人生兩無奈,男人空有才學沒背景,女人空有臉蛋沒背影。

  是鄭大風說的。

  我要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

  也是大風兄弟說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斂今天先後接待過兩位客人,吳鳶,上柱國袁氏女婿,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還有一位離京就任寶溪郡太守的荊寬。

  老廚子再去後山,為那兩位曹氏子弟指點了些拳法。

  然後朱斂就返回前山,因為蓮藕福地那邊有人「敲門」,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長命不在山上,這件事就交由朱斂負責了。

  朱斂開門後,笑問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這位狐國之主的一雙秋水長眸,好似在問,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沒有事,便尋你不得、說不上話了是吧。

  愁緒如山,都攢在眉頭,情思似水,都流到心頭。

  朱斂笑了笑,將手中的袖爐遞過去,「出來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頂,沛湘說了些蓮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勢,朱斂言語不多,只是耐心聽著。

  等到沛湘說得差不多了,朱斂才與她問了一些狐國的近況。

  一邊聊天一邊走,到了山頂白玉欄桿旁,朱斂憑欄而立,眺望遠方,山風吹拂,以掌心按住鬢角髮絲。

  沛湘看著朱斂的那張側臉,沒來由想起一句書上語。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顔改。

  ────

  一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從公務中抽身歇口氣,坐在河邊,嘴唇乾裂,取出酒壺,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攢下的滿手凍瘡,馬上要新春了,也沒有痊癒。今年是注定無法回京過年了,只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復國極正。

  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這些年勵精圖治,大崇無論是山上口碑,還是國勢底蘊,都不差。

  不過相比那個北邊鄰居的寶瓶洲,大崇王朝在桐葉洲所謂的復國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國作比較,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了。

  師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幕僚,當那賬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稱來自北邊小龍湫的一個藩屬山頭,在一位並無當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擔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擔任賬房多年,只因為一樁小事做得不妥當了,那位潢水大王卻不念舊情,給了一筆盤纏,幾顆雪花錢就打發了,捲鋪蓋滾蛋。

  師毓言轉頭望向身邊那個幕僚,問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雖說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個觀海境,賴在我身邊,到底圖個啥?」

  之前老章與自己相熟後,還曾主動登門投貼,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邊冒冒然多出一個練氣士,爹豈會放心。

  師毓言那個當刑部尚書的父親,私底下費了不少氣力,找了幾個相熟的仙師,去查過「章歇」的底細了,那小龍湫,在以前的桐葉洲,興許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個數得著的大山頭了,何況在中土神洲還有個上宗大龍湫做靠山,而那小龍湫幾個藩屬勢力裡邊,確實有個不起眼的潢水水府,裡邊有個賬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對得上。

  而這個山上仙師,確實行事老道,想法奇異,師毓言之前有個才高八斗的窮酸朋友,苦於科舉不順,始終無法揚名,老章一出馬,馬到功成,師毓言按照老章的那個方案,找了幾個大崇以清談著稱的士林雅士、文壇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實沒花幾個錢,就辦了一場貴游蟻聚、綺席喧鬧的文人雅集,再請了幾個托兒,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賈,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後讓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襤褸,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詩,一路與人討要酒喝,便有商賈為難乞丐,出題「蒼官」、「青十」、「撲握」,讓對方必須分別詩詞唱和,才可飲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誰不知耶」,之後一步作一詩,頓時贏得滿堂喝彩,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那撥文豪所在的涼亭,更是即興賦詩一首,技驚四座,喝過酒便揚長而去,等到亭中有人驚呼其名,衆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將其視為「謫仙」,一夜之間便名動朝野……

  事後師毓言便問老章怎麼想出這種法子,老幕僚說自己不過是借法於古書古人古事而已,老章當時還喟嘆一聲,那位書中人,是真有才學的,不是這般取巧。

  如果說這樁事還是務虛,另外一件務實的事,就真讓師毓言對老章刮目相看了,原來是有撥關係只算半生不熟的傢伙,與師毓言的一個要好朋友合夥做買賣,做了幾年,因為包攬了不少地方上土木營造的生意,那個朋友看上去確實掙了個盆滿鉢盈,當年還想要拉師毓言入夥,只是師毓言對掙錢這種事情打小就不感興趣,婉拒了,尤其是擔任工部官員後,就更不可能了。老章聽說過此事後,就立即讓師毓言要提醒那個朋友了,師毓言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勸了朋友兩次,但是對方沒聽,結果現在那個朋友果真就焦頭爛額了,因為所有賬面外的銀子,在短短半月之內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給朋友一個空殼子和爛攤子,四處借債,拆東牆補西牆,依舊不濟事。

  而這個名叫章歇的「老蒼頭」,自然就是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輕,一個既不像元嬰老神仙,另外一個也不像個工部侍郎。

  從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還好說,沿途驛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場規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風餐露宿了,其實營造陪都一事,名義上是京城的工部尚書領銜,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師毓言了。

  地方城鎮與文武廟、城隍廟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廟的修繕,還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館的修繕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沒個盡頭,湊巧又攤上個真心要做點事情出來的工部侍郎。

  一些個原本想要借機名正言順撈一筆的,其實遇到了這個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頭疼萬分,年輕不大,門兒賊清,年輕侍郎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帳簿了,跟朝廷討要一萬兩銀子的,如今主動減少到了七八千兩,一處山神祠廟,更是直接減半。

  而這一切,當然歸功於師毓言身邊的這個老幕僚,不然師毓言哪裡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價格?

  不過一些個不花錢的匾額、楹聯,都是年輕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點了,說斷人財路是大忌,總得補償一二,官場規矩要守,亦是不妨礙人情,何況官場裡邊,很多時候給面子比給錢更管用。其中一處河伯府的金字榜書,師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請父親務必幫忙,老尚書這才厚著臉皮與一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求來了一副墨寶,而這處河伯府,也是唯一一個不與工部哭窮、不與戶部亂要錢的,故而如今這位以脾氣臭、骨鯁清流著稱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說師侍郎是個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國勢昌盛。

  洛京燈謎館一別,章流注與戴原,兩位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後便開始各有謀劃。

  身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龍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動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終找到了那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人,用了個化名和假身份,給這位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工部侍郎,開開心心當起了那出謀劃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錯,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刑部尚書是典型的晚來得子,自然將這個獨苗給寵上天去,什麼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師毓言雖然風流不羈,可如果撇開那樁荒唐事不談,確實在官宦子弟裡邊,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憑真本事考中的進士,貨真價實的天子門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當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廣大,不可限量。」

  師毓言笑道:「老章你說這種話,有沒有誠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斬釘截鐵道:「我當然信!」

  年輕侍郎氣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搖搖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給這個年輕侍郎當個出謀劃策的幕僚,老元嬰半點不委屈,更談不上將就,一來是覬覦那至今空懸的國師一位,再者戴原確實與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年輕侍郎,性情投緣,畢竟師毓言這傢伙,在戶部擔任小小員外郎的時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萬兩銀子,為了某位心儀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雲窟福地的花神山,差點掉了腦袋,連累他爹擦屁股,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未能全部補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師老尚書勞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頭等心腹的扶龍之臣,且治政幹練,絕非那種只會袖手清談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計兒子早就連累老子一並吃牢飯去了。

  事情的轉機,還是師毓言因為受不了老爹的長吁短嘆,也不打駡,好像心死如灰了,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娘親時不時就故意在爹那邊以淚洗面,一個勁說都怪自己管教不嚴,其實毓言是不壞的,以後肯定會改過自新,說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擔當了,便是一家兩尚書的光耀門楣,就憑咱們兒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說京城裡邊,這些年因為缺了那麼多官職,良莠不齊,個個都靠著蔭封當上官了,又有幾戶同僚的子孫,是如咱們毓言那般憑真本事考中二甲進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婦人私底下到了兒子這邊,可就不是這番措辭了,只說讓兒子別怕,你爹還當著刑部尚書,是當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誰都成,缺了你爹萬萬不成,如今咱們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對那些山上神仙老爺,為朝廷和陛下說幾句大嗓門的硬氣話,不然你看那禮部的劉尚書,還有戶部的馬尚書,他們行嗎?放個屁都不敢的,只是記住啊,這些話,就是咱娘倆的悄悄話,莫要外傳,不然你爹就要難做人了……

  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不順眼自己,娘親也總把自己當孩子,年輕人一氣之下,便乾脆出門遊歷,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顆神仙錢,回到京城後,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穀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後,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傢伙,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裡邊,用心鑽研起來了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範式,足足小半年過後,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捎帶上了幾位暫時現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絝子弟,都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結果倒好,以前當那京城紈絝班頭和不孝子的時候,父親至多就是語重心長教誨幾句,再傳授一些官場的講究和忌諱,等到師毓言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做事後,瘦了三十多斤,手腳滿是老繭了,在父親這邊,反而還不落好了,自己幾次回京述職,一口一個逆子、孽障。

  不過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輕侍郎離京,老尚書都是提醒兒子別忘了吃飽穿暖,翻來覆去,也就是這麼句話了。

  師毓言搖搖頭,「別當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規矩的,你們這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即便下山步入紅塵是非窟裡,所謂的歷練,無非就是個志怪書上所說的財侶法地,所以第一等選擇,是像那虞氏王朝積翠觀,當個護國真人,身為羽衣卿相,身份貴不可言。好處嘛,自然是取之不盡了。第二等,是給朝廷當內幕供奉,類似北邊那個寶瓶洲,在大驪宋氏手上撈塊刑部頒發的無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給類似一州主官或是漕運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當個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遠的,一樣有諸多好處可撈。」

  「要是給京官,哪怕是像我爹這樣的六部主官,終究是在天子腳下,至多算是實打實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幾分光彩,偶爾碰到些事情,興許還可以幫忙說上話。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財路的豪閥世族。找到我,就是一個沒啥油水可掙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說說看,算怎麼回事?」

  「要說升官,我當然是想的,可要說發財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說實話,我不敢留你在身邊的。」

  老幕僚感嘆一聲,「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繼續藏掖了。」

  「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寶瓶洲一座……小山頭的首席供奉,而我剛好是那邊的不記名客卿,至於我作為小龍湫的外門譜牒修士,又怎麼給寶瓶洲仙府當了客卿,這裡邊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輕時,我是個逍遙快活的山澤野修,曾經跨洲遊歷過寶瓶洲,老龍城,神誥宗,雲霞山,都是去過的,就與周兄弟認識了,雖說我當時只是個洞府境,可那會兒的桐葉洲修士,在寶瓶洲,呵呵,很風光的,完全可以當個龍門境修士看待。周道友當年與你分別後,遊歷過雲窟福地,北歸返鄉之時,就專門去潢水水府找過我,勸我樹挪死人挪活,與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見,每天受悶氣,還不如來你這邊,說大崇王朝認識了一個叫師毓言的年輕人,志向遠大,以後當個一部尚書,不在話下,就讓我在大崇京城這邊好好經營,就當是養老了。」

  師毓言聽得一楞一楞,果真曲折,無巧不成書!

  關於那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周瘦,師毓言這些年只在父親那邊提起過。

  父親只說此人,絕對不會是一個什麼半吊子的中五境練氣士,是不是寶瓶洲人氏都兩說,極有可能是個世外高人,甚至說不定就是一位結了金丹的陸地神仙。

  而且父親不知道從哪裡知道個小道消息,說本洲的某處鏡花水月,就剛好有個道號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師,出手闊綽,除了這個大名鼎鼎的道號,還喜歡自稱「龍州姜尚真」。

  不過寶瓶洲北邊,好像確實有個龍州。

  師毓言當時就納了悶了,老爹你一個刑部尚書,從哪裡知道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山上軼事,老尚書便說刑部有個供奉老仙師,是多年朋友了,來自赤衣山,是個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師,老修士與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對付,每次領了朝廷俸祿,雷打不動的,就趕緊去那鏡花水月砸錢,破口大駡姜老賊。

  老尚書開始聽說此事,就嚇了一大跳,於公於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勸過那個為數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門,憑你的小小金丹修為,赤衣山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咱們朝廷跟著吃掛落。

  不過那個老朋友大手一揮,信誓旦旦說那姜老賊,色胚一個,生平只會鑽女子衣裙底下看風景。

  還說他們這個幫派,自己雖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駡姜賊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僅次於那個財大氣粗的崩了真君。

  就連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說是爐火純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還說自己要不是靠著幾個臭錢,憑良心說,怎麼都該是你當那二當家的。

  聽那崩了真君這麼一說,老仙師立馬就心裡舒坦了,第二還是第三,爭那虛名作甚,反正大夥兒都是憑本事駡姜尚真……

  師毓言對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點不感興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龍湫那邊,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魚,師毓言對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沒法子,就是這個小丫頭片子跟自己心儀的那位仙子,爭搶名次。

  如今對於花月場所和鶯鶯燕燕,師毓言其實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偶爾在京城那邊,朋友邀請,也會去喝幾場花酒,只是也就是捧個場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廟堂高位的年輕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個字。

  年輕過。

  河上遠處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髮髻。

  師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無礙,那份曲線玲瓏,就很養眼了。

  各自收回視線,老仙師與年輕官員,相視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師毓言沒來由感慨道:「跟著我這一路,算是看出來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這樣的,確實讓我羨慕萬分,說不定哪天當官當得不順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時候你別嫌棄我資質差啊。」

  章流注笑著搖頭道:「大崇王朝有個當官的師毓言,會比山上多個修道的師毓言,要好很多。」

  師毓言轉頭問道:「對我這麼有信心?」

  章流注點頭道:「當然有信心,而且我對自己的眼光,還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餘味來了,什麼周瘦,什麼周肥,分明就是那個與青衫劍仙一起現身太平山門口的姜尚真!

  至於那個來自仙都山、自稱崔東山的那個傢伙,顯然是故意將自己丟到師毓言身邊的,這會兒不知道躲在何處,等著看笑話呢。

  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結果章流注的後腦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後被一個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使勁勒住老元嬰的脖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心裡邊說我壞話?!」

  師毓言轉過頭,楞楞道:「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雲草堂嫡傳弟子,下山歷練,剛剛雲遊至此,就來見一見老朋友。當然了,我與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館。

  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水底游魚,瞥瞥乎可數。

  此地是宗門禁地,就連祖師堂嫡傳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雲杪,身穿一襲雪白長袍,正在翻看兩封舊邸報。

  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以前是變著法子找藉口出門遊歷,由於在鴛鴦渚那邊,掙了個「李水漂」的美譽,估計在甲子之內,是不太願意外出拋頭露面了。

  一位年輕女子姍姍而來,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綾綠裙,光彩動人。

  她名為魏紫,正是雲杪的山上道侶,她也是一位仙人。

  雲杪放下山水邸報,抬頭問道:「進展如何?」

  有些事,有點見不得光,小心起見,道侶雙方,都沒有用上飛劍傳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順利,要不是文廟規矩在,將咱們那位宗主大人變成傀儡都不難,只需說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九真仙館祖上闊過,傳下來的法統道脈,極為可觀,符籙派,丹鼎派,綠章寶誥,龍脈發丘,兵家修士,純粹武夫,甚至是劍修,都有各自道脈一代代傳承下來,而雲杪的這位道侶,更是機緣極好,擁有一座煞氣濃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而她也確實憑藉秘境裡邊的幾道遠古術法,當年從一個原本無望元嬰的金丹女修,在轉去鬼道修行後,從此破境順遂,勢如破竹。

  雲杪盯著她,提醒道:「絕對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個懶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語,是她的家鄉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門,大半底蘊,都在飛升境的祖師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寶,神仙錢,都是如此。

  一衆嫡傳當中,明明不缺資質不錯的弟子,可是到頭來,南光照就只扶植起個玉璞境修士,當那綉花枕頭的傀儡宗主。

  結果即便如此,南光照還是死了,而且死得極其意外。

  除了在山門口那邊屍首分離的南光照,還有一行劍氣凜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靈爽福地,劍修豪素。」

  豪素?

  當時幾乎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又如何能夠手刃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從哪裡蹦出來的一位飛升境劍修?又為何如此籍籍無名?

  要知道那場架,都死了一個飛升境老修士,竟然就連宗門那邊都來不及出手阻攔,一場捉對廝殺就已經落下帷幕。

  而老祖師南光照這麼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麼簡單,身上的幾件咫尺物,都一並被劍光銷毀了。這就意味著宗門的家當,最少一下子就沒了大半。

  宗門財庫,再戒備森嚴,哪有一位飛升境老修士隨身攜帶,來得牢靠?

  老祖師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個空有修道資質卻境界停滯的老元嬰,早就滿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門,就此人心渙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過飛劍傳信,與宗門撇清關係了。就連一些個祖師堂嫡傳弟子,都四散離開,另謀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錢不給別人花,如今宗門是真的沒錢了。

  所以等到仙人雲杪一出手,名義上是締結盟約,其實一座宗門,就等於成為九真仙館的附庸山頭了。

  當然不是那個玉璞境半點不怕引狼入室,實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之舉,如果拒絕九真仙館,自家宗門就徹底垮了,哪怕退一萬步說,骨頭夠硬,當宗主的,拒絕了雲杪的提議,這都不算什麼,瘦死的駝駱比馬大,可問題在於那撥怨氣衝天的元嬰境師兄弟們,都已經開始秘密謀劃怎麼篡位再瓜分家産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嬌笑不已,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才停下笑聲,以手指輕輕擦拭眼角,最後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氣,說了句老修士獨處時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從師尊到同門,全是一幫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貨色。」

  雲杪聞言只是一笑置之。

  雲杪的傳道師尊,也就是九真仙館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兩位老修士在躋身飛升境之前,經常一同遊歷,雙方幾乎可以算是形影不離。因為雲杪的師父,與南光照同境時,一直更像是個幫閒,以至於在中土山巔,一直有那個南光照「影子」的譏諷說法。

  如今算是風水輪流轉了。

  雲杪手中再無那支常年隨身攜帶的白玉靈芝,便換成了一把雪白拂塵。

  眼前這位道侶,曾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雲杪當年能夠以玉璞境,順利接手館主一職,並且坐穩位置,她暗中出力極多。

  因為她前些年順利躋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館,一雙道侶兩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舉國簪花的習俗,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

  這裡邊又有個只在山巔流傳的消息,傳聞大雍朝的開國皇帝,曾經為百花福地擋下過一場「風波」。

  九真仙館穩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頭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內,還有個比九真仙館更加强勢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館在雲杪師尊離世後,就逐漸淪為了宋氏附庸。

  遙想當年,九真仙館最為鼎盛時,師父在內,一飛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師堂內,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會派遣一撥子弟和家生子來此修行。那會兒九真仙館的任何一位祖師堂嫡傳,去往百花福地,誰不是座上賓?

  魏紫問道:「眉山劍宗那邊?」

  雲杪搖頭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畫蛇添足。」

  眉山劍宗的許心願,是宗主嫡孫女,還是一位老祖師的關門弟子,她更被謫仙山柳洲器重,原本雲杪是打算讓李青竹與許心願,結為山上道侶,兩宗聯姻,爭取三五百年之內,將那眉山劍宗收入囊中,現在雲杪已經完全無此念頭了。

  魏紫瞥了眼案几,笑道:「怎麼還在看這兩封邸報,就看不膩嗎?」

  是兩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

  雲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問。」

  魏紫收斂笑意,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館?」

  不知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有餘悸,作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對龍虎山大天師,都不至於如此,而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沒有與道侶雲杪說出口,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心結。

  雲杪默然無聲。

  鴛鴦渚一役,仙人雲杪與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劍修,打得有來有往,一開始所有人都當是個笑話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竟然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原本是個板上釘釘的天大笑話,結果成了九真仙館和仙人雲杪,做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壯舉,說不大,是一玉璞劍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當然比不了之後嫩道人與南光照那場兩飛升的山巔鬥法,說不小,因為青衫劍仙是隱官。

  但是雲杪卻覺得什麼後邊那場所謂的「山巔」較量,與自己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其中的凶險程度,根本沒資格與自己那場相提並論。

  壯舉?

  當然是!

  我雲杪在那鴛鴦渚,等於是與白帝城鄭先生問道一場!

  你們這幫看熱鬧的,知道個屁。

  雲杪瞥了眼案几上邊的邸報,上邊寫著年輕隱官在蠻荒天下的一系列作為。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遺憾,如此一來,不說真相大白於兩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經有一些明眼人,與自己一樣,曉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年輕隱官,真能在蠻荒天下折騰出那一連串驚世駭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書籍,因為太過珍惜喜歡,反而不願意借給旁人翻閱。

  要是那位「年輕隱官」大駕光臨九真仙館,雲杪當然願意配合鄭居中繼續演戲一場。

  何況鄭先生由得他雲杪不願意嗎?

  與之相比,雲杪由衷覺得雙方境界、心智太過懸殊了。

  北俱蘆洲,三郎廟地界。

  在北俱蘆洲,三郎廟與恨劍山齊名。

  一個是最大的兵器鋪子,只說三郎廟秘制的蒲團,一洲哪個仙府沒有幾張?

  至於天底下獨一份的靈寶甲,不比那兵家甲丸來得名頭大,但是勝在價格便宜,價廉物美,。

  而且三郎廟那些精通鑄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以及……能打。

  一處仙家渡口,有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頭事務,就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於頂、天王老子也得給我讓道的練氣士,男人就繞兩步,穿著厚棉襖,戴了一頂老舊貂帽,低頭呵著氣,最終來到一條小巷,是個熟悉的小飯館,見裡邊暫時沒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習慣性弓腰在門外小巷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空出,結果剛好有一撥客人登門,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剛要說話,很快又放下,那撥捷足先登的客人當中,有個跨過門檻的傢伙,還故意轉頭看了眼門口的漢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計較什麼,當然更像是不敢計較半句。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男人望向巷口那邊,招手喊道:「小宣,這邊。」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麼挑了個我都不知道的蒼蠅館子。」

  被漢子稱呼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邊跟著兩位扈從,相貌清臒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長袍,老人瞧見了飯館門口的高大男人,笑著點頭致意,雙方是老熟人了,而且雙方都是劍修。自己之所以能夠投靠三郎廟,當年還要歸功於對方家族的暗中鼎力舉薦。

  而那位女子扈從,挎弓佩刀,四十多歲,不過容貌瞧著還是年輕,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輕的歲數了。

  漢子快步向前,笑著抱拳道:「劉老哥,樊姑娘。」

  老人點頭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還禮道:「見過柳劍仙。」

  漢子滿臉無奈道:「駡人不是?跟著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對方客氣,她當然不能真的這麼不懂禮數。

  畢竟這個看著木訥的漢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劍修,而且去過劍氣長城,可惜未能在那邊破境躋身玉璞。

  少年感嘆道:「柳伯伯,好多年沒見了啊。」

  漢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麼。」

  這個柳伯伯,在袁宣還是孩子的時候,很早就去了劍氣長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當然是這位來自騾馬河的長輩,一點都不像劍修。

  一點都不像北俱蘆洲修士,以及一點都不像個有錢人!

  小館子裡邊有了空桌子,漢子便帶頭走入,白髮蒼蒼的老掌櫃是個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當然無法認出一個二十多年前來過店內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幫搶了位置的食客,發現那個窩囊廢竟然能夠袁宣同桌,二話不說,丟下銀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們雙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免得說多錯多挨打多。

  袁宣笑問道:「有過節?」

  漢子搖頭道:「沒什麼。」

  袁宣埋怨道:「我臨出門,太爺爺還念叨你呢,說你不懂禮數,哪有丟下禮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這個柳伯伯,正是騾馬河柳勖,而騾馬河與三郎廟是山上世交,關係一直很好,兩邊的老家主,他們年輕時就是意氣相投的摯友。

  漢子與袁宣三人問過了口味,有無忌口,見他們都很隨意,就熟門熟路點了幾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袁爺爺知道我的脾氣。」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實在是太難買到了。」

  柳勖點點頭。

  少年卻嘿嘿道:「好不容易托關係,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個太上皇,才買到了兩壇!」

  男人笑道:「是塊做生意的好料。開銷記在賬上,現在就拿出來好了,今天我們喝了就是。」

  袁宣訝異道:「就在這邊喝?」

  柳勖反問道:「喝酒不挑人,難道挑地兒?這是什麼道理。」

  袁宣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壇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與店夥計多要了三隻酒碗,開始給三人倒酒。

  一時間整個小飯館都彌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會心一笑。

  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一樣啊。

  柳勖曾經一人仗劍,劍光橫貫一座王朝和數個藩屬國,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師堂。

  傳聞柳勖還曾單手持劍,以劍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臉頰數次,告訴對方不要欺負老實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與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舊沒忘記讓袁宣悠著點喝。

  袁宣不太喝酒,與柳伯伯也不見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後擠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雖說不至於是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鄉,沒少被人笑話。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會喝高,就得怪那個二掌櫃的酒後吐真言了,他說自己曾經遊歷過北俱蘆洲,期間碰到的,有好事有壞事,但是要論山上的風氣,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二掌櫃當時眼神明亮,朝柳勖竪起大拇指,說是這個。

  這一下子就把柳勖給說得上頭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壺酒,自己拿酒壺對二掌櫃的酒碗,輕輕磕碰一下,就直接幹了。

  之後二掌櫃就摟著自己的肩膀,說柳兄,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柳勖說自己不會這個,結果二掌櫃就說有現成的,照抄就是,寫字總會吧,好歹是騾馬河的少當家。

  當時本就喝了個暈乎乎,柳勖就答應了,這才有了那塊無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鋪子一看內容,當時覺得還挺好。

  袁宣雙手持碗,笑容燦爛道:「是不是得預祝柳伯伯擔任家主一事沒懸念了?」

  「你小子只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柳勖沒好氣道:「你喝你的,這碗酒我就不喝了。」

  騾馬河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做皚皚洲那邊生意,被文廟徵用之後,很快就又購買了一條,結果騾馬河又主動交給了文廟。

  據說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衆議,爭吵得厲害了,就有一位長輩,說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嗎?

  其實整個騾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對這個家主之位,打小就沒興趣,而柳氏誰不想最服衆的柳勖能夠順勢繼任家主?

  柳勖估計當時也是給起到了,當場就來了一句,我來當家主你攔得住?

  結果那位長輩直接撂了一句,好,就這麼說定了,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好傢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這句話呢。

  用老家主的話說,就是用一條渡船換來一位家主,這筆買賣很划算嘛。

  不過柳勖跟爺爺達成了約定,得等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住持家族事務。

  這件事,三郎廟這邊當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飛劍傳信一封,與老友顯擺過了。

  柳勖突然問道:「聽說樊姑娘去過南邊戰場?」

  名叫樊鈺的女子武夫,臉色略帶愧疚,點頭道:「出力不多,就像走個過場,我自罰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說道:「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也一樣,那我們就都走一個。」

  樊鈺曾經獨自一人,去過寶瓶洲中部的陪都戰場,是在那邊由金身境躋身的遠遊境。只是她差點沒能活著返回家鄉,一次在戰場上不幸陷入重圍,渾身浴血,是被一位蠻荒妖族的山巔境武夫給悄悄盯上了,命懸一線之際,樊鈺被一個名叫鄭錢的女子大宗師救下,準確說來,是被那位綽號「鄭清明」的女子大宗師,一把扯住肩頭,將樊鈺丟出了戰場。

  後來她專程去登門道謝,一開始那位前輩很客氣,也就僅限於客氣了。

  只是得知樊鈺來自北俱蘆洲的三郎廟後,尤其是等到樊鈺自稱是三郎廟袁宣的扈從,她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幕,只見那位鄭錢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鈺當時也沒敢多問什麼,畢竟對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的大宗師。

  袁宣放下酒碗,小聲問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隱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說道:「還好,比那種點頭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麼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錢,也不好賭,二掌櫃坐莊幾次,都不摻和,加上又是個不苟言笑的悶葫蘆,到了酒鋪那邊喝酒,也當不來什麼酒托,就連那一顆小暑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錢當那冤大頭,學誰都別學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

  何況柳勖這輩子除了練劍一事,此外對衣食住行這些事上,從來就沒講究過。

  不過柳勖說自己與陳平安只是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還是柳勖謙虛了,當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鋪那邊,只要二掌櫃在場,都會主動邀請柳勖一起喝酒,當然每次都會殷勤萬分問一句,要不要來一壺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幫你留著的,今兒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劍仙買走了。

  袁宣繼續問道:「聽說他叫陳平安,是寶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對視一眼。

  「還遊歷過咱們北俱蘆洲?」

  「聽二掌櫃說過此事。」

  袁宣趕緊抿了口酒,壓壓驚。

  因為當年他和劉爺爺還有樊姐姐,三人遊歷鬼蜮穀,到了那本《放心集》上邊記載的銅綠湖,袁宣當時是奔著一種名為蠃魚的珍稀靈物去的,魚鱗金黃,生有雙翼,音如鴛鴦,聽說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夢魘糾纏,而袁宣的一個家族長輩,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釣一事,不然小小年紀,也不會有那「袁一尺」的美譽,打窩一次,水漲一尺。

  三郎廟有個袁宣得喊一聲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駐顔有術,姿容出彩,與水經山盧穗,彩雀府孫清,至今都還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劉景龍。而這三位仙子,都躋身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廟這位,停滯在元嬰境多年,就是一直被夢魘所困,以至於都不敢閉關破境。

  「陳隱官是怎麼個人?」

  「小宣,你問這些作甚?」

  「就是好奇。」

  聽到這裡,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還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聲道:「袁宣,要麼就此打住,喝酒無妨,要麼接下來的言語,小心措辭。」

  姓劉的老劍修,與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樊鈺,雙方幾乎同時感覺到一種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嬰境劍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這一刻,老劍修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騾馬河劍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鈺剛要為少年解釋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鈺只好閉嘴不言。

  袁宣倒是渾然不在意這份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氣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為我比你更早認識陳平安!」

  少年曾經遇到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對方是一位純粹武夫,當時卻身穿法袍。不過好像也是一位劍修。

  雙方離別之際,對方曾經笑言一句,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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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陳平安陪著小米粒一起巡視渡船,迎面走來兩位渡船管事。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她因為要參加下宗慶典,便暫任風鳶渡船大管事,姍姍而來,停下身形,儀態雍容,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見過公子。」

  身為年輕山主欽點的渡船二管事,賈老神仙從頭到腳,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相貌清臒,鬚髮如雪,居移氣養移體,愈發有世外高人的風範,老神仙算是搬出壓箱底的行頭了,如今身穿道袍、踩雲履,腰別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從騎龍巷草頭鋪子買下的一見心儀靈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樸,銘刻有一行蠅頭小字的古篆:天風吹磬,吾誦黃庭,金聲玉振,諸天相敬。

  賈晟站在長命身邊,位置稍微靠後幾分,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畢恭畢敬道:「拜見山主。」

  至於老神仙腳上這雙藕絲步雲履,是小陌先生贈送的禮物,之一。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剛剛拉著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來。」

  賈晟滿臉遺憾道:「山主夫人就沒有一起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她要閉關,脫不開身。何況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適合經常往來於兩座天下。」

  老神仙喟嘆一聲,「天定的姻緣,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還是聚少離多,山主與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笑著沒說話。

  掌律長命看了眼年輕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聾兒的牢獄內,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場。

  溪畔有搗衣女子,浣紗丫鬟,乍一看,就如兩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已多年。

  當初兩個被老大劍仙丟入牢獄的少年劍修,各有機緣造化,杜山陰成為豪素的唯一嫡傳弟子,性情淳樸的幽郁,成為老聾兒的弟子。

  作為穀雨錢祖錢化身的少女,最終跟隨主人豪素一起離開劍氣長城,化名汲清,跟隨杜山陰,一起遊歷浩然天下,曾經現身於夜航船容貌城內。

  當年白髮童子曾經口說「現行」二字,幫助「隱官老祖」看到她們的真容,只說那汲清,她當時肌膚便呈現出一種古意幽幽的碧綠顔色,額頭處如同開啓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樣錢誕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陳平安欲言又止。

  長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銅錢一物?」

  一語中的。

  陳平安對金精銅錢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泥瓶巷的少年窯工,當年在小鎮見過金精銅錢的數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銀還多了。

  昔年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過路錢,金精銅錢有三種,分別是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

  最早是邀請墨家鉅子鑄造而出的三種制范母錢,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不然那會兒的大驪宋氏,不過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還遠遠不是那個一國即一洲的大驪朝廷,以當年宋氏的淺薄底蘊,根本請不動墨家鉅子幫忙鑄錢。

  而這三種錢,是世間金精銅錢的第一等極美品,只因為當年大驪宋氏管得嚴,每一袋子錢,都等於是左手出右手進,這才沒有流傳到別洲,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扎根大地,從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為福地品秩,一些大驪朝廷秘密鑄造的三種金精銅錢,宋氏庫藏,才開始漸漸流散出去,悄無聲息還清了一部分山上債務。

  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世間祖錢的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都能夠大道顯化而生出靈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侶。

  陳平安不再繼續藏掖,開誠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在飛升城那邊,寧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說是足夠了我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了,只是這種煉劍,跟一般情況還不太一樣,就是個無底洞。」

  長命笑意盈盈,柔聲問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簡單明瞭不過了,公子何必為難?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是說我們落魄山,就只許山主一人勤勤懇懇,燕子銜泥,添補家用,不許他人為山主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一時語噎。

  其實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錢往來,陳平安當然沒有半點為難,只是金精銅錢一物,涉及到長命的大道修行,陳平安煉劍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實長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別無他法,就是吃錢,而且只吃金精銅錢。有點類似山水神靈,就只能靠人間香火淬煉金身,此外世間一切道訣仙法都是虛妄。

  長命笑問道:「長命身為落魄山掌律,難道是靠境界嗎?周首席是仙人境劍修,米裕也即將成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騎龍巷箜篌更是飛升境,那我還怎麼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職,交由破境後的米大劍仙?」

  落魄山山主與掌律的雙方言語,沒有刻意隱瞞,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顯然是沒有把賈老神仙當什麼外人了。

  賈晟在一旁聽得真切,只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妙。

  長命道友生氣了。

  而且第一次生氣,竟然就是奔著咱們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擱自己,哪敢吶。

  長命繼續說道:「前後兩次意外收穫,若非跟隨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長命豈能收入囊中半點?」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在隱官與刑官敲定一事後,得了個嶄新身份的長命,曾經施展本命神通,將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靈屍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積成山,大小相當於一座寧府的斬龍崖,規模相當可觀。最終那些由神靈殘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金沙,依附在長命的衣裳之上,凝為一件價值連城的珍稀法袍。

  長命為何對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看似唾手可得,卻在漫長歲月裡,始終不曾染指半點,當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會兒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劍仙不默認,老聾兒不允許,這些屬於劍氣長城的私産,刑官豪素和長命,都是帶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實的「金山」,擱在青冥天下,可以煉製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師兄君倩,曾經在那寶瓶洲,與天幕處的越界神靈餘孽遞拳,在北岳地界,下過一場場金色大雨。

  那會兒在劍氣長城的牢獄內,長命就遠遠要比汲清更對年輕隱官心生親近,那是一種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靈。

  陳平安只得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回了仙都山再議具體事。」

  看到長命有些疑惑,陳平安解釋道:「馬上要帶著小陌再出趟遠門。」

  小米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好人山主身邊。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笑道:「能有此行,還要歸功於右護法的一句無心之語。」

  北俱蘆洲,三郎廟,陋巷飯館內。

  只因為袁宣多問了幾句關於隱官的事情,就變得氣氛凝重。

  柳勖依舊保持那個手掌覆蓋酒碗的姿勢,笑問道:「是舊識?怎麼說?」

  樊鈺聚音成線問道:「劉爺爺,真不用通知三郎廟那邊?」

  元嬰老劍修以心聲說道:「沒事,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題大做。」

  其實劉有自己的顧慮。

  惹誰都別惹柳勖這種一根筋的人。

  好說話時,萬事好商量,不好說話時,別說袁宣的太爺爺,恐怕連騾馬河柳氏家主都攔不住柳勖。那就別弄巧成拙,靜觀其變就是了。

  不過由此可見,從頭到尾,只稱呼那人「二掌櫃」、而從不喊「隱官」的柳勖,對陳平安,不可謂不敬重。

  什麼只比點頭之交略好?

  誰信?

  唯獨袁宣,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問道:「柳伯伯,聽說那位陳隱官既是劍修,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

  按照當年那份榜單顯示,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

  柳勖挪開手,夾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點頭道:「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二掌櫃其實還不是劍修,不過拳法確實很高,我聽黃綬說過,二掌櫃少年時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輸給過曹慈三場,後來再回劍氣長城,曹慈已經離開了城頭的茅屋,不過二掌櫃贏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兩場問拳,我都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

  袁宣又問道:「陳隱官是不是喜歡背劍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夾菜,喜歡細嚼慢咽,緩緩道:「平常時候,不穿法袍,不過到了戰場,喜歡多穿幾件。不少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尤其是年輕一輩,就都有樣學樣了,再不覺得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緊,說不定還能多賺一筆戰功。至於二掌櫃身上最多穿了幾件法袍,一直是個謎。那會兒二掌櫃已經去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沒法問他。」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如今流傳不廣,以後你們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義了。」

  「在戰場上,寧肯遇到寧姚,也別碰到隱官,不是開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還有甲申帳那撥劍仙胚子,一個比一個出身隱蔽、來頭大,一場處心積慮的圍殺,結果在二掌櫃手上,一樣吃了大苦頭。而且如今那個身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也曾暗算過二掌櫃。」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樣來過咱們北俱蘆洲,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皺眉道:「袁宣,說話就不能爽快點?」

  袁宣哈哈大笑,這才不繼續兜圈子,與柳勖說起了自己當年那場鬼蜮穀遊歷的細節,在那銅綠湖,是如何見著了那個頭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劍遊俠,自己還曾邀請對方一起垂釣,看得出來,對方與自己這位「袁一尺」,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遊歷,除了奔著蠃魚而去,也想要垂釣一種在山上被譽為「小湖蛟」的銀色鯉魚,一年生長一斤,百年之後,便會生出兩根「龍鬚」,每三百年須長一寸。長至一尺,鯉魚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純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劍修的年輕遊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雙方離別之際,還曾誇贊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聽到這裡,笑了笑,「二掌櫃就是跟你客氣客氣,別當真。」

  袁宣吃癟不已,悶了一大口酒。

  樊鈺和老劍修相視一笑,還真被柳勖說中了。

  約莫是相信了少年的這番言語,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沒有說什麼,只是一飲而盡。

  袁宣也有樣學樣,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兩位扈從如釋重負,亦是抬起酒碗同飲十分。

  「小宣,有空就帶著劉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騾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辭,最後笑道:「記得結帳。」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飯館,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顯然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老人以心聲笑道:「少爺,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的威勢了吧?」

  袁宣使勁點頭。

  方才的柳伯伯,讓少年覺得太陌生。

  男人獨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後勁大。

  就像去過劍氣長城。

  ────

  寶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誰占據的秋風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贈予機緣的山市觀海樓,扶搖洲那條蘊藏著無窮商機和財富的潛藏礦脈,在那四海之中,衆多遺失多年的龍宮舊址、仙府遺址,不斷浮現……

  這就是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再與青冥天下短暫銜接的結果。

  新雨龍宗,有個女子劍仙,前段時間來跟雲簽收賬了。

  是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

  這讓最近幾年焦頭爛額的雲簽如釋重負。

  處理宗門事務,真不是雲簽擅長的,所以雲簽毫不猶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約定,二話不說就主動辭去宗主,讓位給納蘭彩煥這個外人,自己則擔任掌律祖師。

  幸好如今的雨龍宗,再不是當年那個因循守舊的大宗門了,曾經的宗門祖訓和祖師堂舊制,早已形同虛設,再加上「前任宗主」雲簽,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納蘭彩煥的出身和劍道境界,就明晃晃擺在那裡,故而更換宗主一事,還算順利。

  納蘭彩煥還帶了一撥心腹修士,一並加入了雨龍宗,人數不多,就六個,三位劍修,三頭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師堂,舉辦了一場簡單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繼任典禮。

  說實話,雲簽也確實邀請不到什麼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帶著宗門弟子們遊歷東邊三洲,並未攢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場祖師堂議事結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門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個龍門境修士,都能隨便占據一座海上大島開闢道場。

  只留下一位宗門掌律。

  納蘭彩煥此刻坐在為首那張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翹著腿,一顛一顛的,隨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譜牒。

  早年在春幡齋賬房裡邊,老娘一樣是這副德行,誰管得著?

  當然,只有某人來倒懸山查帳的時候,納蘭彩煥才會稍稍收斂幾分。

  其實納蘭彩煥到了雨龍宗的首場祖師堂議事,所有人一聽說她的名字,就沒什麼異議了。

  當然不是當真半點沒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說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擺在臉上,要是被那個納蘭彩煥瞧在眼裡,天曉得會不會被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給當場剁死丟出去餵魚?

  跟你講道理?納蘭彩煥的飛劍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貫行事風格,就是擺在檯面上的無聲道理。

  要知道,在這位新任宗主的家鄉戰場上,納蘭彩煥,齊狩,以及那個元嬰境贏得一個米攔腰綽號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轍的殺妖手段,極其嗜殺,暴虐殘忍,落在他們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沒一個有好下場。

  故而納蘭彩煥,與生性溫婉、言語軟糯的雲簽,兩任宗主,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納蘭彩煥幾眼就看完了阿貓阿狗沒幾隻的祖師堂譜牒,只得重新翻閱一遍,斜眼那雲簽,笑問道:「聽說你找了好幾次水精宮?」

  雲簽略帶幾分愧疚,赧顔道:「都無功而返了。」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你當蠻荒妖族都是有寶貝在地上不撿的傻子嗎?雲簽,有你這麼位掌律祖師,我這個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雲簽微微臉紅,不說話。

  風涼話什麼的,聽過就算,反正她這輩子沒少聽,從以前的宗主師姐,到雨龍宗祖師堂成員,甚至是一些資質好的晚輩,更甚至是水精宮內部……

  雨龍宗早年建造在倒懸山的水精宮,當初被倒懸山看門道童姜雲生,直接打翻墜海,明知道被她尋見水精宮的可能性極小,可雲簽還是心存一絲僥倖,幾次施展辟水法,潛入海底,都未能尋見蹤跡。

  一座宗門,撇開雲簽這個撐場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個,元嬰就只有一個。

  當下祖師堂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其實也才九十多個,這還是雲簽將那些舊宗門藩屬島嶼歸攏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慘淡。

  其中那個老元嬰,前些年在雲簽跑去拉攏的時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恥地提出一個建議,說只要與她雲簽結為道侶,就願意擔任新雨龍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開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幾晚,雲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要是在早年一貫以女子修士為尊的雨龍宗,一個藩屬勢力的元嬰修士,膽敢如此信口開河,不是找死是什麼。

  雲簽也知道自己確實太過性格軟弱,空有境界,不然當年也不會那個殺伐果決的師姐,打發到倒懸山,而且還只是名義上管著一座水精宮。

  具體的生意往來,雲簽從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師姐一脈的心腹,所謂的每年查閱賬本,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說來可笑,雲簽主要是擔心自己若是顯得太不管事,會被師姐訓斥一句不關心水精宮事務。

  納蘭彩煥笑眯眯道:「那個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沒聽我說什麼,神色鬼祟經常瞥你,是不是與你心聲言語了,說了些什麼悄悄話?」

  雲簽搖搖頭,「沒什麼。」

  納蘭彩煥皺眉道:「雲簽,別忘了如今誰是宗主,我問什麼,你就老老實實回答什麼。」

  雲簽仍是猶豫了很久,最後說得含糊,只說那位前宗門掌律,希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從今往後同舟共濟,一起讓雨龍宗重新崛起。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要是不來當這個宗主,就你那點腦子,早晚要被那個老傢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勁翻拱。」

  雲簽漲紅了臉,惱羞不已,瞪了一眼那個口無遮攔的女子劍仙。

  納蘭彩煥嘖嘖不已,視線從頭到腳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雲簽這娘們,看著顯瘦,實則體態豐腴,看似神色清冷,實則藏著一分天然嫵媚的艶治容態,大概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納蘭彩煥拿出一壺酒水,還沒開喝,就開始說葷話了,「我要不是個娘們,肯定也要對你眼饞,每天幫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塗抹你全身。」

  雲簽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納蘭彩煥,請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來氣得不輕。

  納蘭彩煥撇撇嘴,「真是不經逗。擱在劍氣長城那邊,你就只能躲起來不出門了。」

  雲簽深呼吸一口氣,「宗主,以後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納蘭彩煥看了眼她的峰巒起伏,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聲道:「人比人氣死人。」

  雲簽開始閉目養神。

  納蘭彩煥合上譜牒冊子,橫抹脖子,看似玩笑道:「雲簽,不然我幫你做掉這個光吃飯不做事的元嬰?留著也沒啥意思,又糟心又礙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筆數目不小的定額俸祿,讓納蘭彩煥一想就心疼。

  雲簽立即睜眼,神色慌張道:「行事不能如此隨心所欲,哪怕只是辭掉他的祖師堂身份,都需要找個正當理由,不然我們雨龍宗以後就很難招徠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願意投靠我們,我們真的敢收嗎?」

  雲簽神色認真,沉聲道:「納蘭彩煥,我雖然不擅長經營之道,更不適合當個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殺人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絕對不可取。你如果執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讓你繼續當這個雨龍宗的宗主了,你駡我篡位也好,說我背棄誓言也罷,我都要與你說清楚這個道理,我寧肯雨龍宗再次分崩離析,修士流離失所,就算因此徹底失去宗字頭名號,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親手將一座宗門交給一個喜好濫殺的修士手上,我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雨龍宗走上一條歧途。」

  納蘭彩煥身體後仰,翹著腿,靠著椅背,不言語,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椅把手。

  雲簽與她對視,眼神堅定。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嚴肅的。那個元嬰,我會好好與他講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學學你,用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和顔悅色的臉色,和風細雨的語氣,保證既可以讓這位雨龍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夠為我雨龍宗所用。」

  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啊。

  回頭就找到那個老元嬰,問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個元嬰又不是個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來就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以後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門多做事就可以做掙錢,對咱們的掌律雲簽,少流幾斤哈喇子。老元嬰興許會口是心非,那就給他一劍,小傷,不殺人,那麼老元嬰就能長記性了。最後再問他一個問題,敢不敢偷偷離開雨龍宗,想不想當個一年到頭風餐露宿的山澤野修。

  雲簽試探性問道:「宗主當真不是開玩笑?」

  納蘭彩煥有些無奈,光憑稱呼,就知道雲簽的心思了。

  納蘭彩煥都有些捨不得戲弄、欺負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聲說道:「我其實已經是玉璞境了,以後就等誰不長眼睛,欺負到雨龍宗頭上,好與他們名正言順問劍一場。這件事,你記得保密。」

  雲簽趕緊起身,就要與宗主道賀。

  納蘭彩煥氣笑道:「剛說了保密,趕緊坐回去!」

  雲簽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滿臉雀躍神色,嬌憨如少女。

  納蘭彩煥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先是去了扶搖洲的山水窟,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接管了這座宗門,然後與一座山下鄰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買賣,期間有個扶搖洲叫宮艶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過在納蘭彩煥眼中,這類宗門譜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雲簽差不多,用某人的話說,也就只是個紙糊竹篾的境界,不過宮艶這個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經還不錯,算是同道中人,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納蘭彩煥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賣出家當,右手收回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很快就掙了個盆滿鉢盈,當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兩成利益,其餘的,都交給文廟管錢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搖洲一座書院當副山長,不是納蘭彩煥嫌錢多,而是擔心被某人秋後算帳。

  雖然那個年輕隱官並未約束她什麼,納蘭彩煥的生財之道,還是會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蘊,之後她就一路往北遊歷,先後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還是一路遊歷一路買賣。

  只說納蘭彩煥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隨身攜帶了六件,何況還有兩件咫尺物。

  納蘭彩煥笑問道:「咱們那位隱官,於你雲簽和雨龍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嗎,將來是怎麼個報答法子?」

  雲簽一聽說此事,便顯得很有一些主見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言語,便聽納蘭彩舊態複萌,開始說那些不正經的言語,「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許?見不著人又如何,你們雨龍宗,不是相傳有一門極難修煉成功的不傳之秘嗎?聽說連你師姐都未能學成,倒是你,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譽為……『芙蓉暖帳,雲雨境地』?」

  雲簽嘆了口氣,乾脆就不搭話了。

  那位年輕隱官,何等運籌帷幄,何等高自標持,只可惜至今未能親眼一見。

  夜遊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為何,雲簽聽過了一些劍氣長城的傳聞,每每想像一位年輕外鄉人在那酒鋪,於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她反而覺得,當他低頭飲酒時,會顯得格外孤單。

  雲簽與納蘭彩煥各懷心思,一並走出祖師堂。

  沒過幾天,就有貴客登門,雲簽都不陌生,是那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和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

  如果再加上劉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懸山的四座私宅就算湊齊了。

  酡顔夫人要走一趟寶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觀,打算見一見那個周瓊林。

  身邊沒有劍仙的保駕護航,酡顔夫人自己哪敢一個人四處亂逛。

  於是就路過了那個「改朝換代」的雨龍宗,對於納蘭彩煥莫名其妙成為宗主,酡顔夫人倍感驚訝,邵雲岩對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並不意外。

  到了雨龍宗,酡顔夫人跟雲簽聊往事,邵雲岩則跟納蘭彩煥並肩而行,昔年春幡齋賬房,除了他們兩個,還有晏溟,此外韋文龍打下手,米大劍仙負責看大門。

  邵雲岩笑道:「其實也沒過去幾年,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納蘭彩煥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談錢,就沒啥感興趣的了。

  邵雲岩以心聲說了些事情,納蘭彩煥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什麼?!當真?!」

  陳平安竟然能夠在城頭刻字?!

  邵雲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頭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沒幾步路。」

  納蘭彩煥重重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有什麼信不信的,擱在那傢伙身上,什麼怪事都不奇怪。」

  說實話,納蘭彩煥還真對那個年輕隱官犯怵,不比酡顔夫人好多少。

  她們倆都在對方手上吃過結結實實的苦頭。

  這傢伙跟長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嗎?

  可他在雲簽這邊,不就挺照顧的。

  納蘭彩煥壓下心頭震撼,開始拉壯丁,邀請邵雲岩和酡顔夫人擔任自家宗門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談錢就傷感情了。

  靠那串葫蘆藤結出的多枚養劍葫,邵雲岩劍術造詣,如果擱在劍氣長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脈不俗,邵雲岩也無所謂多出個掛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個生財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頭銜一大堆,而酡顔夫人與雲簽早年關係就不錯,當然更沒有意見。

  邵雲岩沒有在雨龍宗久留,只是小住了兩天,拉著那個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顔夫人繼續跨海遊歷。

  期間路過蘆花島造化窟,酡顔夫人又開始閒逛起來,邵雲岩只得提醒道:「你真當是遊山玩水呢?」

  酡顔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著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雲岩好不容易才攔下酡顔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雲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顔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為那串葫蘆藤的關係,邵雲岩對於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裡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雲岩點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顔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雲岩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麼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舊貌,就不遺餘力。」

  酡顔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顔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雲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顔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雲岩不讓酡顔夫人繼續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著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的山水關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回事。

  邵雲岩點頭道:「有的。」

  他從袖中摸出兩份山上的通關文牒,當年觀禮落魄山的宗門典禮,就用上了,何況龍象劍宗在南婆娑洲落腳扎根,他跟酡顔夫人又都是實打實的譜牒修士了,如今出門在外,當然會隨身攜帶關牒。

  邵雲岩那份,當然是真名,關牒按例需要標明山頭,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寫上籍貫。

  酡顔夫人用了個化名,姓梅名清客,還給自己取了個道號,「臒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見關牒上邊那個「龍象劍宗」,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後,立即歸還關牒,朝邵雲岩打了個道觀稽首,再與酡顔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邵劍仙,梅劍仙。」

  別管對方是什麼境界了,只要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喊劍仙,準沒錯!

  再孤陋寡聞,少女也是知道龍象劍宗的,那可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門。

  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領銜!宗門內還有那位名叫陸芝的女子大劍仙!

  聽說如今宗門內弟子極少,無一例外,俱是劍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遠在天邊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運氣這麼好,今兒一見就是兩位。

  酡顔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嬌笑道:「哎呦,被人敬稱為邵劍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劍仙?」

  酡顔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雲岩愈發無奈。

  一路領著兩位貴客去見觀主,少女壯起膽子,小聲問道:「邵劍仙,梅劍仙,你們認得陸先生嗎?」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陸芝之人,不計其數。

  這位女子大劍仙,故鄉分明是浩然天下,卻特立獨行,始終將劍氣長城視為家鄉,並且能夠將劍修視為同鄉。

  戰功卓著,性格鮮明,傳聞陸芝還長得傾國傾城,更是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可以參與傳說中的那種城頭議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聽途說了好些劍氣長城的事情,因為有太多人喜歡說,有更多人喜歡聽,便有了「一頓酒說不完萬年事」的說法。

  對於這位青梅觀少女修士而言,更多興趣和心思,還是在陸芝身上。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與末代隱官是一對神仙眷侶的寧姚啊。

  邵雲岩微笑道:「如今我們宗門人不多,當然認得陸先生。」

  酡顔夫人伸手揉了揉身邊少女的臉頰,笑道:「獨獨仰慕咱們陸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臉紅。

  一座青梅觀的衆多枯敗梅樹,枯木逢春一般,霎時間開出無數新枝。

  酡顔夫人以心聲道:「折損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雲岩微笑道:「自己跟隱官大人說去。」

  酡顔夫人立即心虛改口道:「至少兩百年。」

  「我說了又不作數,以隱官大人的脾氣,肯定會來這邊查驗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虛報為一百五十年,我看問題不大。」

  「邵雲岩,你不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吧?」

  「我們畢竟是同門,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莫要誑我!我會當真的!」

  「算了,與你交底好了,其實本就是隱官大人的意思,允許你虛報個兩三成。」

  「……」

  ────

  寶瓶洲中部齊渡水域,疊雲嶺,山神祠廟。

  剎那之間,水霧升騰,彌漫整座祠廟。

  今天山神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長,腰間懸佩一把長劍,墜有金黃劍穗。

  一身濃郁至極的水運氣息,如果不是對方刻意壓制了水神氣象。

  竇淹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覺了。

  竇淹認出對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從神像金身走出,還要急匆匆換上一身許久沒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禮。

  方才定睛一看,對方懸佩長劍之外,還有一塊大驪禮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趙氏家主的字體。

  齊渡長春侯,楊花。

  山神金身落地後,作揖行禮,「疊雲嶺竇淹,拜見齊渡長春侯,上官大駕光臨,小神有失遠迎。」

  楊花漠然點頭,瞥了眼神像腳下那張長條桌案上的香爐,看來憑疊雲嶺的自身山運,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疊雲嶺龍脈與山根的穩固程度,倒是讓楊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遜色昔年一座小國五岳的堅韌程度。

  如果說一座宗門的底蘊,看那開峰地仙的數量,那麼如楊花這類大瀆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得看轄境內山水祠廟的數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廟有無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觀的「門檻」,跨過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過去,就是年復一年「靠天吃飯」,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類似修士結金丹。

  竇淹到底還是憂心好友岑文倩的處境,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官場話術,打算硬著頭皮也要與單刀直入,與長春侯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是楊花今天真是親自問罪跳波河而來,竇淹與疊雲嶺也好為岑河伯分擔幾分,便小心翼翼問道:「侯君蒞臨寒舍,可是因為岑文倩那邊的改河為湖一事?」

  實在是由不得竇淹不心虛,不通過大驪朝廷和齊渡侯府的許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個不好說話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廟都難說。

  楊花置若罔聞,率先跨出祠廟門檻,走向一處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觀景亭,小涼亭懸「疊翠排雲」匾額,與楹聯一樣,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筆,覆面具不見真容的女子大瀆侯君,步入涼亭後,一手負後,一手按住劍柄,眺望那條已經因為改道而徹底乾涸的跳波河,不遠處就是一座與疊雲嶺山脈接壤的嶄新湖泊,水氣清靈,原本跳波河諸多水族,都沒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牽引進入大湖,看來這個岑河伯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這次大瀆改道,事關重大,牽扯廣泛,光是需要背井離鄉的百姓,就多達百萬人。故而大驪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調了禮、工和戶三部總計五位侍郎大人,專門籌建了一個大瀆改道臨時衙門,聯手督辦此事,中岳與長春淋漓一山兩府負責協同,只說此地,就廢棄了跳波河在內的六條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運道好,因禍得福,得了一座從天而降的湖泊,無需遷徙別地,其餘五條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大驪既定方案,不得不捨棄原先的祠廟水府,必須更換金身位置,或平調至別處高位水神的府邸,擔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譜牒,擔任新河神靈,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損耗,大驪朝廷只能給出一定數量的金精銅錢,至多彌補金身七八成,其餘的,就只能通過當地的百姓香火去補窟窿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種類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遷徙,雖然讓山水神靈傷筋動骨,卻不會傷及神祇大道根本。

  竇淹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楊花後邊,心裡便愈發打鼓,看她架勢,真是與岑文倩興師問罪來了?

  官場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個新上司,都喜歡刨根問底,問個根腳來歷。

  比如富貴子弟,就問郡望姓氏。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問授業恩師,科舉座師、房師又是哪位,尤其是要問老丈人是誰。

  竇淹不是那個死腦筋的好友鄰居岑文倩,無論是生前做人做官,還是死後轉為庇護一方的英靈神祇,顯然都要更活絡些,山水官場上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靈通,所以早早聽說了這位長春侯君一籮筐的傳聞事跡,來頭很大,靠山更大,堪稱是個手眼通天的,當之無愧的朝中有人!

  大驪京畿之地,一衆大小仙府的執牛耳者,好像就叫長春宮,其中某位老祖師,還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傳聞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驪太后南簪,早年還是皇后時,曾經「奉旨離京」,就在長春宮那邊結茅清修,而楊花當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後來當過幾年鐵符江水神的楊花,如今恰好就是補缺為齊渡的長春侯。巧不巧?誰不羨慕?

  楊花雖然水神品秩高低不變,仍是三品水神,可無論是管轄水域,還是手中實權,楊花都屬於毋庸置疑的高升,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門的一把手,豈能跟官品一樣的六部侍郎相提並論。

  再者那條鐵符江,位於大驪王朝本土的舊龍州,龍州地界本就是神靈扎堆的一處是非之地,還與一洲北岳山君坐鎮的披雲山是鄰居,處處掣肘,類似山下官場的「附郭縣」,寄人籬下,所以趕來一洲中部大瀆「當官」,當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關於暫時空缺的鐵符江水神,有說是從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當中順勢升遷,也有說是從外邊抽調水神擔任,衆說紛紜。

  竇淹還不真不知道,小小疊雲嶺,真能替岑文倩承擔多少侯君震怒?

  楊花就任大瀆長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所有下屬山水神靈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們登門祝賀。

  所以至今還有許多大驪南境的州城隍老爺,連這位長春侯君都沒能見著一面。

  因為楊花打算在兩年之內,走遍自家地盤的山祠水府、土地廟和各級城隍廟,類似微服私訪,事先不會通知任何祠廟,她要親自勘驗各路神靈的陰德多寡和功過得失,兩年之後,再召集所有下屬,升遷一撥,貶官一撥,是該封賞,還是該懲治申飭,一切按侯府規矩行事,侯府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為能夠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等著便是了。

  按照文廟那場議事後頒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譜牒的禮制,幾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驪王朝。

  此外儒家聖人們還制定出一條山水定例,各洲大瀆,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兩位水正,當下寶瓶洲齊渡還只有一侯一伯,楊花的長春侯,錢塘江風水洞那條水蛟的淋漓伯,寶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夠獲得大瀆公爵水君,水正一職也暫時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儀式的中土文廟聖賢,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會是文廟某位副教主親自露面。

  大瀆公侯伯,是某個學宮的祭酒主持儀式。然後接下來就是學宮司業、一洲當地書院山長了。

  離開了那條光有品秩虛銜、其實能做之事並不多的鐵符江,但是如今一條浩浩蕩蕩的中部大瀆,四成水域都歸她管轄,並且在官場上,那條道場建立在風水洞的「錢塘長」老蛟,只是敕封為淋漓侯,還要比她這位長春侯低半籌,只要齊渡一天沒有公字後綴的水君,楊花就是大瀆諸多水神第一尊。

  大驪朝廷是有意為之,就是要讓一洲水神憑功業、憑自身履歷,去爭奪那個顯赫位置。

  楊花收回視線,坐在涼亭內,也沒有故意讓那竇山神落座,好顯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竇淹站著答話就是了,有無資格落座,得憑本事。

  若是一場問答下來,讓她覺得極不滿意,你竇淹能不能保住疊雲嶺山神之位,還兩說。

  接下來她便與竇淹詢問了一連串問題,例如疊雲嶺地界百姓戶數的增減變化,幾處府縣的賦稅和糧倉儲備,還有幾個上縣訓導近年來的文教成果,各地縣志的重新編撰,各種官家、私人牌坊樓的籌建情況,驛路修繕,一些義莊停用後如何處置,五花八門,楊花不但問得極其詳細,就連最近十年內的童生數量變化,大體上是增加還是減少,均攤在具體的府縣之內,又是怎麼個光景……

  楊花都一一詢問了,總之疊雲嶺地界的一切文教、物産和商貿事項等,十幾個大類,楊花都會各自挑選出兩三個問題,竇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個答案,楊花顯然並不滿意,為這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答題的竇山神,當場指出紕漏或是數字上的細微偏差,聽得竇淹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就是個課業荒廢的學塾蒙童,遇到了個教學嚴謹的教書先生,在這兒仔仔細細查詢功課呢。

  這讓竇山神內心惴惴之餘,心情又有幾分古怪,竟然開始羨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類似問題,肯定只會乾脆利落,一問三不知!

  竇淹沒來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異士,一位當時被自己誤認為是大驪工部官員的青衫客,最早現身跳波河畔時,還曾對岑文倩有過一番調侃,聽著那叫一個陰陽怪氣,說那什麼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經營,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兩百年間只有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種相當於科場考題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為他對長春侯楊花的行事風格,極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當時還當個笑話看待,覺得那傢伙說話拐彎抹角駡岑文倩,聽著還挺解氣,結果好了,這會兒自己成了個笑話。

  楊花還算滿意,畢竟其中三成問題,她都問得超出山神職務範疇了。

  只能說疊雲嶺山神竇淹,沒有帶給自己什麼意外之喜,但是得了個「盡職」考語,是毫無問題的。

  楊花突然說道:「聽說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國轉運使。」

  竇淹小心醞釀措辭道:「侯君明鑒,岑文倩當年力排衆議,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夠處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種種官場虛實、利益關係,最終一手主導漕運疏浚和糧倉籌建兩事,在任三年,成果頗豐。不敢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場面話,只說岑文倩的那個『文端』謚號,是毫不虧心的。」

  楊花默不作聲。

  竇淹也無可奈何,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雙方官銜相差懸殊,最重要的,楊花身為長春侯,位高權重,故而大瀆諸多事務,大驪朝廷都不會太過干涉。

  楊花轉頭看了眼跳波河舊址,沒來由笑言一句,「聽聞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魚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譽,雖說如今改河為湖了,少了河中獨有的杏花鱸,難免小有遺憾,辜負歷史上那麼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篇佳作。」

  竇淹心中大喜。

  只是楊花下一個問題,就讓竇淹瞬間如墜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與河伯府詢問具體緣由、過程,為何久久沒有答覆?」

  竇淹心中駡娘不已,倒是不敢駡侯府稽查司官員的秉公行事,而是駡那個岑河伯竟然如此悶葫蘆,完全不跟自己打聲招呼。

  如今大瀆長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掛兩塊匾額,大瀆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朝廷封正的官職,一個是神靈開府的山水道場。

  按例設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屬於一旦與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緊要衙門。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來自疊雲嶺的書信,信的末尾鈐印有一方私章,「陳十一」。

  結果差一點就鬧出了麼蛾子。

  雖說封面上邊寫著「長春侯親啓」,並非一般封面詞比較客套的那種「賜啓」或是「道啓」。

  但是專門負責收發各路公文、書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隨隨便便收到一封書信,瞧見了封面上的「親啓」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給堂堂大瀆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讓侯君殿下「親手啓封」?

  況且寄信人,是那疊雲嶺山神竇淹,水府胥吏還得去翻查檔案條目,才知道是個芝麻大小的山神,這就出現了紕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個侯府負責此事的輔官,在這位官員的親眼見證下一起打開書信。由於帶往大瀆侯府的鐵符江水府舊人不多,楊花也沒有那種任人唯親的習慣,就用了一些大驪陪都那邊調派而來的新面孔,多是運氣格外好,受惠於大小河流改道的舊水神、水仙,哪怕沒升官,可到底算是成為了侯君近臣。

  總之是些山水官場上彎來繞去的是非,有數位職務不低的水府諸司官員,都與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對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順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著檔案處的主官,大概是覺得找到了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帶著那封「罪證」,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後者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給跳波河伯岑文倩,內容措辭嚴厲,大體上還算公事公辦,其中就有讓岑文倩必須說清楚一事,那個明明自稱為「曹仙師」卻鈐印「陳十一」之人,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來自什麼山頭。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將此事稟告長春侯,楊花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並未讓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長春侯點個頭,就可以緝拿那個擅自造湖、開拓私家地盤的岑河伯了。

  但是楊花內心深處,對於稽查司並無追責的念頭,但其實已經十分惱火那個檔案處水府佐官的公報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楊花看過了就會丟在一邊,當什麼都沒發生,楊花會不予理會,她只當沒有收到過那封信。

  說不定還會直接交給京城的大驪太后處置。

  她跟落魄山半點不熟,與陳平安可沒什麼香火情可言。

  楊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賞罰分明,疊雲嶺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違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讓自己將來照顧那兩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陳平安想多了。

  結果自家水府這麼一鬧,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類似申飭跳波河的公文,還繞過疊雲嶺竇淹,牽扯到了岑文倩必須公開「陳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親自走一趟疊雲嶺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擺著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已經親筆書信一封,打過招呼,而楊花不對疊雲嶺刻意照拂幾分,陳平安也挑不出什麼毛病,那麼這件事情,就當是水府和落魄山雙方心有靈犀一筆揭過了。但是現在就成了楊花明明收到書信,卻依舊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難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質就變了,一個處置不當,就等於是自己的長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臉上甩耳光。

  楊花又不是半點不通人情世故,再不願與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願意與落魄山因此交惡。

  只好寄信一封給大驪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皇宮的密信。

  不過一律是來自長春宮。當然是那位大驪太后的親筆手書。

  信上就一句話,「按信上所說,不違反大驪山水禮制律例的前提下,長春水府可以善待疊雲嶺、跳波河。」

  這讓楊花如釋重負。

  只是她難免猜測一番,陳平安這個傢伙,是在算計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讓疊雲嶺竇淹代勞?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辭,什麼遠親不如近鄰的龍州舊人,寫得雲遮霧繞,尤其那句「常年遠遊在外,一直未能拜會鐵符江水神府」,還有什麼「如今大瀆公務繁忙,只等侯君閒暇之餘,知會一聲,小子才敢登門叨擾」。你要臉不要臉?

  陳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寫明身份,水府諸司衙署,誰敢為難?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開啓,估計就要倍感與有榮焉了吧?

  何況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誰不擔心你陳平安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年輕劍仙,要是與誰寄信一封,裡邊就只寫了「與君問劍」四個字?

  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為山神,就當造福一方,以後務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並不完全相同,後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巨細,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虛,反而不怕務實。

  楊花之後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著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麼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什麼父母官,當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著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能臣難為。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裡說出口,就有點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聖人雲「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謚,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後擔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為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著朝政暗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位在冥冥中身後懸有跳波河秘制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後,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後就占據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以後自己水府就只當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於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推進大半,水文脈絡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於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後,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極容易出現『奪河』憂患……」

  說到這裡,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後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為何不早點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為大驪朝廷早有相關的明確規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於「不準」、「可以」以及「准許破例」為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麼所謂的事後「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為清晰、精準。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裡邊占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後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注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復,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入檔案房,專門負責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核內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乾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為官之道,遠遠不如竇山神,請上司喝酒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花笑道:「來你這邊之前,我其實先去了趟疊雲嶺,倒是未能領教竇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楊花說道:「竇淹還不錯,不少看似無需他過問的事情,都很上心,當個疊雲嶺山神綽綽有餘。」

  岑文倩鬆了口氣。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長春侯水府,只是為了照顧岑文倩,楊花放緩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聲問道:「三五十年後的大驪朝廷,還能保持今天這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嗎?」

  在山下,終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如今的大驪王朝,已經沒有了國師崔瀺。

  誰敢保證下一任大驪宋氏皇帝,就一定還是位雄才偉略的明君?不會改弦易轍,大驪國勢不會江河日下?

  楊花點頭笑道:「肯定可以。」

  其實這是一個極有僭越嫌疑的問題,不過楊花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岑文倩問道:「楊侯君為何如此篤定?」

  楊花心情複雜,思緒飄遠,片刻後回過神,笑道:「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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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一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

  掌律長命拉著小米粒一起閒逛去了。

  陳平安與賈晟一起散步,笑問道:「還適應目前這個身份吧?」

  賈晟立即一拱手,感慨萬分道:「承蒙山主器重,僥倖得以身居要職,戰戰兢兢,不能有絲毫懈怠,又不敢畫蛇添足,思來想去,只能是秉持一個宗旨,多看多聽多笑臉,少說少做少顯擺。我本來就道行淺薄,小小龍門境,莫說是為風鳶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錦上添花的事兒,也未必做得成,就想著先不誤事,再走一步看一步,儘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總不能辜負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長命和財神爺韋文龍,都屬於臨時在風鳶渡船幫忙,只等下宗慶典結束,就會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東山的安排,渡船這邊最終真正管事的,其實還是負責待人接物的賈晟和賬房先生張嘉貞。

  風鳶渡船,跨越三洲,總計途徑十七座渡口,只說腳下這座桐葉洲,靈璧山野雲渡、大泉桃葉渡在內,便有七處渡口之多。

  乘坐一條風鳶渡船,大好河山盡收眼底,高立太虛瞰鳥背,遨遊滄海數龍鱗。宛如帝子乘風下翠微,只見無數青山拜草廬。

  位於浩然天下南北一線的三洲山河,從最北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到最南邊的驅山渡,渡船這麼一趟走下來,賈晟什麼山上神仙沒見過,骸骨灘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如今都要稱呼自己一聲賈老弟了,還有那些大驪京畿之地長春宮的幾位仙子,一聲聲的賈道長,喊得老神仙心裡暖洋洋的。更不說寶瓶洲一洲攏共不過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認披雲山是與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山上交情,無需多說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晉青,南岳女子山君範峻茂,賈晟如今就又與這兩位都混了個臉熟。

  陳平安點頭道:「心裡多知道,嘴上少說道。」

  賈老神仙一楞一驚一嘆,臉色配合唏噓聲,可謂行雲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見,賈晟當個渡船管事,已經頗為吃力,山主卻是只因為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兩山兩宗門的地盤,這才限制了山主的手腳。不然在賈晟看來,只要山主自己願意,當那寶瓶洲的火龍真人,桐葉洲的符籙於仙,也是服衆的。」

  陳平安根本不搭話,立即轉移話題,問道:「白玄呢?」

  賈晟撫鬚而笑,輕聲答道:「就在船上呢,這會兒應該在閉關,不然早就聞訊趕來見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們這位小小隱官的練劍,就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著口氣,不願被同齡人的孫春王拉開距離。山主,說實話,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後的落魄山和仙都山了,每每想起,自己能夠位列其中,都會覺得與有榮焉,些許舟車勞頓之苦,算得了什麼,何況這一路走南闖北,其實都待在風鳶船上,躺著享清福呢,說是奔波勞碌,都是我大言不慚了。」

  陳平安笑道:「著手處不多,用心處不少,還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長命都看在眼裡了。」

  賈晟久久無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見山主。」

  這句話,還真不是賈老神仙的溜鬚拍馬,確實是從肺腑處有感而發的誠摯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兩大人生幸事。

  一個靠上輩子積德,一個靠這輩子行善。

  陳平安問道:「驅山渡那邊,玉圭宗供奉王霽,與皚皚洲劉氏客卿徐獬,你覺得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賈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霽是儒生出身,性格剛强,言語直爽,而那位徐大劍仙,瞧著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腸熱,約莫徐獬這類人,不輕易與誰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霽並非玉圭宗自己培養出來的修士,曾是桐葉洲駡姜尚真最狠的一個,不曾想最後反而成為了玉圭宗的祖師堂供奉,據說是當代宗主韋瀅親自邀請王霽去往九弈峰。

  替皚皚洲劉氏守在驅山渡的劍修徐獬,綽號「徐君」,是一位才兩百歲的金甲洲大劍仙,在家鄉北部戰場,老飛升完顔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場高層議事中,毫無徵兆地暴起行凶,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劍阻攔,聯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攔下完顔老景的倒戈一擊,不然那些地仙修士的死傷數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屆時金甲洲戰局只會更加糜爛不堪,說不定戰火都有可能順勢殃及北邊的流霞洲。

  陳平安說道:「回頭幫你引薦一位龍虎山的道門高人,這位老前輩剛好也要參加我們的宗門慶典。」

  賈晟先與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略表謝意,然後好奇問道:「莫不是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認識一位黃紫貴人算什麼,說不定與當代大天師都是見過面聊過天、以道友相稱的。

  陳平安微笑道:「在火龍真人卸任後,便是這位老前輩擔任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了,姓梁名爽,老前輩居山修行,喜清淨惡喧鬧,故而姓名道號,在中土神洲那邊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這桐葉洲,做過一樁如今只在山巔流傳的壯舉。老真人與上任天師府大天師是舊友,所以當代天師在老真人那邊,也是需要執晚輩禮的。」

  賈晟道心一顫,趕緊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沉聲道:「福壽無量天尊。」

  要知道賈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過相較被譽為萬法正宗的龍虎山五雷正法,賈晟所在山頭那一脈的祖傳雷法,說是旁門左道都很勉强,所以能夠見著一位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對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義重大,已經不單單是什麼面子事了。

  賈晟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劍仙破境成功,咱們落魄山就又要嚇別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劍修,說是名動浩然九洲,半點不過分。桐葉洲的玉圭宗宗主韋瀅,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這個劍道境界。

  陳平安打趣道:「那我們就再難用米大劍仙調侃米大劍仙了。」

  賈晟嘿嘿而笑,確實小有遺憾。

  與賈晟分開後,陳平安臨時改變路線,沒有先去張嘉貞那邊的賬房。

  蔣去正在反復翻閱一本冊子,書頁上邊符圖、文字皆有,是擔任雲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雲,將符籙心得匯總成書,故而這本不厚的冊子,算是桓雲的畢生心血,按照山上規矩,恐怕就算是親傳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聽到敲門聲,蔣去打開門後,很意外,竟然是隱官大人。

  到了落魄山這麼多年,由於隱官大人常年在外,單獨閒聊的機會,屈指可數。

  陳平安落座後,與這個來自劍氣長城蓑笠巷的年輕練氣士,問了些符籙修行的進展。

  作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籙修士,蔣去正式的山中道場,在那灰蒙山,上次陳平安贈送給蔣去一部手抄本的《丹書真跡》,上冊。

  蔣去有些愧疚,硬著頭皮說道:「只學會了《真跡》上邊的前三種入門符籙,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說是潦草有個符籙樣子,距離桓真人在冊子上所謂的畫符『小成』之境地,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涉及到性命攸關的修行事,蔣去不敢有任何隱瞞,何況在隱官大人這邊,也沒什麼面子不面子的。

  陳平安笑道:「萬事開頭難。」

  桌上有一摞蔣去畫成的黃紙符籙,陳平安拿起擺放在最上邊一張符籙,是最熟悉不過的陽氣挑燈符,一次次離鄉遠遊,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籙之一。

  陳平安雙指輕輕一抖,符紙頓時消散,只餘下一張空懸的朱紅色符圖,再手腕擰轉,再輕輕橫推,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符籙,就驀然變成了一張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靈,立在屋內。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這張符籙旁,蔣去立即跟著起身,雙方隔著一張陽氣挑燈符。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處朱砂線條,「你看這裡,明顯有點歪斜了,顯然是你畫符之時,太過追求一氣呵成,反而在靈氣調度上出現了問題,導致精神不濟,半路氣衰則符路亂,才出現了這種細微偏差。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畫符一途,當有一種看須彌如芥子、視芥子若須彌的眼光和心態。」

  「再看這裡,這橫竪銜接處,也有問題,雖然不妨礙你畫成這道符籙,但是按照符籙術語,此地就屬於山水相衝,會折損符膽靈氣的生髮,一旦祭出,符籙威勢,難免大打折扣,若是與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會被找到漏洞,稍受術法衝撞,就難以持久。」

  幫著蔣去一一指出符籙瑕疵,何處應當立即修改,什麼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陳平安說得無比詳細,蔣去竪耳聆聽,一一記住。

  之後陳平安便雙指並攏,無需筆墨紙,便憑空繪製出同樣一張陽氣挑燈符,符成之時,剎那之間,金光璀璨,滿屋瑩光。

  陳平安再將其凝為一張尺餘高度的金色符籙,輕輕推給蔣去,笑道:「回頭畫符,多作對比。以後等你躋身中五境,作為賀禮,我幫你與某位老神仙討要一張曾經托起一座山岳離地數百年之久的符籙,當然不可能是那真符,就只是類似碑文摹拓了,距離真跡神意,相去甚遠。」

  陳平安緩緩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聖人循大道、分陰陽、定消息、立乾坤,以統天地也。這符籙一道,在某種意義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書、曆書。不單單是符籙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牽連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號稱天下符籙集大成者的於老神仙,曾在一部廣為流傳的符書開篇序言中,就為我們開宗明義了,『頭圓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時,五臟法五行,九竅法九洲,故而先賢有云,人有諸多象,皆法之天也。』」

  陳平安在修行路上,畫符的數量,雖說比不過自己練拳的次數,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籙修士,恐怕只多不少,陳平安將一些自身心得毫不藏私,與蔣去娓娓道來,「古語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為星辰,各應其州域,分野為國,皆作精神符驗,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瀆海以出圖書。所以說山川河流,滿天星辰,就是符籙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圖,這才是真正的『道書符籙』,靜待有緣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證其道。蔣去,你想想看,人間山脈蜿蜒千萬里,何嘗不是一筆仙人符線?天上北斗七星,懸天萬年複萬年,何嘗不是一張完整符圖?」

  「若說道理是空談,那就眼見為實。」

  陳平安突然沉聲道:「蔣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氣,心與形定!」

  不給蔣去太多收斂心神的機會,陳平安閃電出手,輕輕一拍對方肩膀,蔣去只覺得整個人向後飄蕩而去,但是驚駭發現,眼前除了隱官大人的一襲青衫,還有一個「自己」的背影,紋絲不動。心神與身體分離?還是那種傳說中的陰神出竅遠遊?不說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結出一顆澄澈金丹,便可以陰神出竅遠遊,等到孕育出元嬰,形神合一,茁壯成長,便有了陽神身外身的雛形,這便是「陸地神仙煉形住世而得長生不死」一說的由來。

  不曾想蔣去剛剛停步,又被陳平安輕輕一推額頭,再次向後滑出數步。

  然後陳平安一抖袖子,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蔣去」如蹈虛空,天地有別,道人居中。

  原來蔣去腳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輿形勢圖,而頭頂則是星河萬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舉手可摘。

  陳平安雙指並攏,在「蔣去」眉心處輕輕一點,就像幫忙開天眼。

  再一伸手,將那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繩線,再一招手,將那條星河拘拿而至,然後一揮袖子,星辰與江河,一股腦兒湧入某個身形虛實不定的「蔣去」,彷彿霎時間就變成了後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氣府、條條經脈長河。

  片刻之後,陳平安見蔣去的一顆道心,已經不足以支撐這份異象,只是蔣去自身始終渾然不覺,依舊沉浸於這份天地異象當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傷及蔣去的大道根本,陳平安便朝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輕輕往回一拽,將其心神、魂魄與身軀,三者歸一。

  蔣去回過神后,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身形搖搖欲墜,陳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臉色慘白的蔣去才不至於踉蹌摔倒。

  為自家修士指點迷津,是學吳霜降對待歲除宮弟子。

  至於具體的傳道之法,顯然是與劉景龍現學現用了。

  陳平安讓蔣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納安穩心神,微笑道:「所謂的行萬里路,在我看來,其實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在外遊歷,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觀照人身小天地。憑此修行,內外兼修,大小兼顧,心存高遠,腳踏實地,相信總有一天,你可以繪製出幾種屬於自己的獨門符籙。」

  蔣去擦去額頭汗水,赧顔道:「不敢想。」

  「得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個都不想繪製出幾張山上『大符』的符籙修士,以後能有什麼大出息?」

  蔣去咧嘴一笑,使勁點頭。

  陳平安再從袖中摸出一隻長條木盒,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裡邊裝著十塊朱砂墨錠,都送你了,刻有一些類似『天垂文曜』的吉語,都是地仙手筆,故而靈氣盎然。不過別謝我,是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有處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幾個雲遊至避暑城的符籙修士,合夥開了個店鋪,小陌逛鋪子的時候,專程為你買下了這套沅陵朱砂墨,也不算撿漏,只能說是價格公道,對方誤以為小陌是飛升城劍修,就想要借機攀附關係。小陌本意是以我名義送給你,我覺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後也無需專程去跟小陌道謝,免得他以後不當善財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腳接後腳的登門致謝。」

  蔣去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輕聲道:「小陌前輩怎麼又送貴重禮物。」

  陳平安玩笑道:「誰讓他境界高,兜裡又有錢,以至於每次出門,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想著誰誰誰需要什麼了,我勸過好幾次了,反正沒屁用。」

  畫符一道,符紙與朱砂,一般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備之物,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朱砂與煙墨,金粉和銀粉,反正都很吃錢。

  其中朱砂因為本就是仙家煉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還用來批閱奏章,作圈閱之用。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為天地純陽之色,足以辟陰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譽為神靈通而形質固。加上朱砂諧音「誅殺」,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來畫符,斬鬼驅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間朱砂産地衆多,儲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賤如土,不解燒為丹」的疑惑,而沅陵出産的朱砂,品相是公認的當世第一,製成墨錠後,細細研磨,筆下文字,被譽為赤書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禮部用來封正山水神靈的敕書。

  陳平安起身笑道:「走,我們找那位張賬房打秋風去。」

  渡船上邊的賬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還有無法修行的張嘉貞。

  蔣去跟張嘉貞既是同鄉,還是同齡人,只不過因為一個已經登山修行,一個始終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雙方年齡至少相差了十幾歲。

  兩人到了賬房裡邊,張嘉貞笑問道:「隱官大人,蔣去,你們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笑道:「喝碗熱茶就行,喝酒容易誤事。算帳是門精細活,又不是那種文人騷客的吟詩作賦,喝酒助興可以增長才情。」

  張嘉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馬上燒水煮茶。」

  屋內備有茶葉,是大管家朱斂親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裝在錫罐裡邊。

  牆角有只爐子,還有一麻袋木炭,張嘉貞取出火摺子,熟稔點燃爐子裡邊的茅草和木柴,看來平時沒有少喝茶。

  此外還有一隻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從腳底起,張嘉貞平時雙腳就踩在火盆邊沿,用以取暖驅寒。

  蔣去看著這一幕,神色複雜。

  若是自己煮水,要是待客,事出匆忙,那麼生火一事,用一張最尋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許靈氣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計。

  沒來由想起朱斂當年拉著自己一起當木匠,大管事某次在彈墨線時,說的一句隨口言語。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這句話顯然是說給蔣去的聽的,但言語內容,絕對不是稱贊蔣去,而是另有所指。

  說實話,如果不是受了朱斂的提醒,或者說敲打。

  蔣去確實會覺得自己跟這個同鄉,不是一路人了。

  朱斂一句「憑什麼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張嘉貞,偏偏你不行」,曾讓蔣去一瞬間如墜冰窟,至今心有餘悸。

  道理已經明瞭。

  只是直到今天,跟隨隱官大人來到這裡,蔣去看著這間從未踏足的簡陋賬房,還有那個安之若素的同鄉同齡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給張嘉貞帶了一份禮物,陳平安放在桌上,張嘉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陳平安喝著茶水,翻閱帳簿,順便為兩人說了些如今飛升城的形勢,張嘉貞和蔣去對於家鄉近況,當然不願意錯過一個字。

  合上手中賬本,陳平安抬頭笑問道:「聽了這些,會不會後悔跟我來到浩然天下?」

  蔣去跟張嘉貞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之後陳平安獨自離開,蔣去留在屋內,張嘉貞拎起桌上水壺,幫對方續上一碗熱茶水後,輕聲說道:「你要是不覺得彆扭,以後修行一事,需要花錢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筆俸祿,留著也是留著,至多就是躺在帳簿上邊吃點利息,這點神仙錢,肯定幫不上你什麼大忙,就是個心意了。」

  蔣去看著眼神誠摯的張嘉貞,點點頭,笑道:「我跟你客氣什麼。」

  然後蔣去開玩笑道:「借錢給人比跟人借錢還為難,跟隱官大人學的?」

  張嘉貞笑著不說話。

  蔣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嘉貞,你就沒點長遠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這個賬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純粹武夫。

  聽出了蔣去的言下之意,張嘉貞點頭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過了,看看有無機會,以後成為山神。」

  蔣去聽聞此事,吃驚不小,仔細思量一番,緩緩道:「張嘉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並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靈還好說,如果是你這樣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銷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別說是練氣士,就是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敗,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據說連來世都沒有了!」

  張嘉貞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鎮那邊楊家藥鋪的那種藥膏?雖說如今被大驪朝廷嚴密管控起來,但是以隱官大人和咱們落魄山與他們的關係,幫我討要一份,不是難事。」

  那種藥膏,最大的神異之處,在於摒除痛苦之外,還能夠讓人保持靈智。

  張嘉貞繼續道:「朱先生坦言,這還只是成為山神的第一步,其實之後還有兩道鬼門關要走,不過我即便無法連過三關,成為山神,還有退轉之路可走,大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只以陰靈鬼物姿態,留在落魄山那邊,只是與大驪朝廷討要封正敕書一事,就比較難了,只能相當於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廟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將來承受人間香火,也會受到很大的約束,不過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你不用太擔心。」

  蔣去默不作聲。

  簡單說來,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遷為神靈,無異於一步登天,門檻之高,難度之大,無法想像。

  張嘉貞笑道:「這件事,隱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沒有跟我聊起,蔣去,你說說看,這意味著什麼?」

  蔣去恍然,肯定是隱官大人覺得有把握了。

  蔣去頓時如釋重負,嘖嘖道:「好你個張嘉貞,精明了很多啊。」

  張嘉貞指了指書桌那邊的帳簿,「傻子能當賬房先生?」

  陳平安在小米粒的屋子那邊,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蕪和孫春王都在,柴蕪只要修行間隙,就會來這邊喝點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護法的屋子裡邊,有個米劍仙幫忙親手打造的櫃子,擺滿了一壇壇酒水,都是給柴蕪準備的。

  小陌正在為兩個小姑娘,傳授道法和劍術。

  反正兩個資質都好,很容易就舉一反三。

  陳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條長凳上嗑瓜子。

  小陌擔心自己的修行路數,與如今的道法秘訣在文字、寓意上邊有出入,為了避免誤人子弟,小陌就專門教了兩個小姑娘一門早已失傳的上古言語。

  這會兒小陌正在傳授一門存神觀照的遠古術法,確實跟如今的道法口訣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將喉嚨稱之為心田絳宮之上十二重樓,此外五臟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煉之法,九液交連,百脈流通,廢一不可。小陌讓兩個小姑娘運轉一縷靈氣,不與練氣士的吐納相似,反而有點像是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自上而下,同時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讓她們分別觀想出遠古各司其職的不同神靈,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間……

  三光在上地下燭,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靈,日月飛行六合間。

  抱黃回紫入丹田,龍旗橫天擲火鈴。雷鳴電激神泯泯,長生地仙遠死殃。

  這類古法修道,也就真的只能是小陌來教了。

  關鍵是兩個小姑娘,每每觀想不同神靈之時,便當真有一份不俗氣象隨之升起,與之對應。

  陳平安自認在她們這個歲數,沒有個把月的反復演練,休想擁有柴蕪和孫春王的這份動靜。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與好人山主壓低嗓音說道:「一句都聽不懂,咋個辦?」

  陳平安笑道:「是遠古語言,聽不懂很正常。」

  其實這次在飛升城,陳平安還從問劍樓拿來幾本劍譜的手抄本,孫春王既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小姑娘還是寧姚的不記名弟子,此事不算違例。

  等到她們進入一種類似「動修靜定則為真人」的境地。

  小陌望向自家公子。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動身了。

  帶著小米粒走出屋子,陳平安來到船頭那邊,心念微動。

  片刻之後,遠處雲海中便傳來一陣滾滾風雷聲,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風鳶渡船,反而瞬間變得悄無聲息,是那把被陳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長劍「夜遊」。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很快回來。」

  小米粒乖巧點頭。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掠出風鳶渡船之外數百里,等到重新凝為一襲青衫後,便御劍南下,直奔桐葉洲中部某地。

  小陌尾隨其後。

  驕陽烈日,一條仙家渡船之上,幾位仙師正在俯瞰人間景象。

  一道弧線劍光,裹挾風雷聲,在數百丈外轟然掠過。

  使得這條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驟逢波浪,一時間顛簸起伏。

  等到轉頭望去,只見一道璀璨劍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遠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磅礡大雨,白晝晦暗如夜。

  瞬間烏雲密布被淩厲劍光撕開,宛如天開一線,陽光灑落人間。

  一條東西流向的洶洶江河,隨著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閃而過,腳下的河面之上,驀然間出現一道溝壑,依稀可見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處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幾個眼尖的練氣士,發現極遠處憑空出現一粒光亮,眨眼功夫便刺人眼目,筆直朝祖山這邊撞來。

  下一刻,劍光驀然四散而開,剛好繞過整座山頭,在極遠處重新凝為一道劍光,只留下雷鳴聲響徹天地間。

  最終這道劍光停在一處,現出身形,背劍在身後。

  九座雄鎮樓,被文廟分別用來鎮壓一洲山水氣運。

  桐葉洲這座名為鎮妖樓,真身是一棵梧桐樹,傳聞此樹曾經離天極近,以至於每當某輪明月升起,都無法高過此樹。

  上一次來這邊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賒月。

  不過斐然和賒月當時都是臨時被周密拘押到身邊。

  才有幸目睹一座鎮妖樓的「一部分真相」,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當時並未現出真身,而是大道顯化成一座雄偉城池,占地方圓千里。

  只是當年周密只是伸手試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卻沒有選擇進入其中。

  周密曾經為賒月說過一些驚世駭俗的內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周密的預期要早了點。

  而賒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蠻荒天下,她要比占據、煉化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順,不過賒月卻依舊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說有機會,機會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新妝,才會經常去明月中與賒月閒聊,因為新妝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

  遠古時代,明月衆多,如同將其形容為一座六部衙門,賒月就是一位位高權重的郎官,一旦恢復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賒月被丟到寶瓶洲,周密原本會帶她一起登天離去,在新天庭占據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於官場升遷的連跳數級,直接晉升為新任明月共主。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眯眼望去,一層層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蕩漾。

  這是此地對自己的一種天然壓勝,準確說來,是對身上承載的那些大妖真名,此地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和壓制。

  陳平安低頭彎腰,身形佝僂。

  不出意外,對方並不想見自己,要是自己無法開門,就要吃閉門羹了。

  只是破門而入這種事情,成何體統。

  於是就有了黃帽青鞋的小陌出現在一旁,抖了抖雙袖,手中隨之多出兩把長劍,抬頭微笑道:「就這麼招待故友嗎?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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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二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

  在小陌即將出劍之際,天地間響起一個幽幽聲響,如簌簌葉落,透著一股濃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靜待下文,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再次響起,「你們都回吧,見面也無補於事。」

  小陌冷笑一聲,再不與那位本就只是見過幾面的道友廢話,向前緩行,提了提手中長劍,「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見到對方真身。」

  小陌先將一把長劍釘入地面,整個空無一物的寂寥天地,隨之變換顔色,就像一幅畫卷,因為歲月悠久,呈現出泛黃色。

  陳平安知道小陌這把劍的用途,是作為光陰長河的一座臨時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廣大,如何術法詭譎,小陌總能憑著心神牽引,找到這座自己打造出來的光陰渡口,之後再次遞劍,只需一線牽引兩處,就不至於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數步後,再隨手揮出一劍,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後,陳平安再次見到小陌出劍。

  劍光並非筆直一線,而像一條隨風飄蕩的游絲,蔓延出去千餘里。

  小陌出劍不停,或傾斜或橫竪,輕描淡寫,但是劍光所蘊藉的劍氣道韻,一次比一次氣勢磅礡。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隨手」一劍。

  此地小天地的規矩,確實有點古怪,小陌的劍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陳平安視野中,卻失去了那些劍光的痕跡,就像被折疊、彎曲,彷彿已經循著一條條幽靜岔路紛紛去往遠方。

  小陌以心聲道:「公子,這些岔路類似梧桐的樹根、葉脈。不過公子放心,道路數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終究都是有上限的。比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沒有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點點頭,不著急。

  那個嗓音再次響起在兩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見。」

  小陌單手持劍,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這座小天地,能挨過幾百幾千劍。」

  只要遞劍不停,劍氣和劍意不斷積攢,劍光自然能夠如錐破囊而出。

  到時候再全部凝為一劍,才是真正的一場問劍。

  世間精怪之屬,修行不易,開竅不易,修行緩慢,這是公認的。這類山中道友,唯一的優勢,就是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壽命極長,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躋身了上五境,道齡尤其年長,但是真要論修道資質嘛,還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這些劍修,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算我沉睡萬年,給你憑空多出一萬年的道齡,又如何?

  你跟我客氣,我就比你更客氣。你跟我不客氣,更好,我就以問劍作為答謝。

  京城的老車夫,鬼仙庾謹,就都算客氣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鄉隨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讓小陌實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遞出百餘劍後,竟然能夠以心意牽引其中一條劍光,如靈蛇翻滾起來,在其中一條道路上劇烈晃蕩,劍光四濺,轟然炸開,如一條纖細星河瞬間崩碎。

  那個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聲提醒道:「陳平安,你最好奉勸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劍光傷了此地元氣,只會連累整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更難恢復原貌。」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總好過吃個閉門羹,連前輩的面都沒見著,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難題癥結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為,只在你願不願意開門見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謂的恢復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實有很多的隱患,桐葉洲後人都是要為今人一一還債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對此無所謂,昔年禮樂崩壞的諸多後遺症,是不影響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個一的整體數量不變,前輩依舊算是功德圓滿,有功於一洲天地,只等個三五百年,只等文廟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當然還有我,重新補上各地山水,你就等於安然渡過這場天地大劫了,能夠憑此重返圓滿境界。但我卻是以人道之法彌補一洲地缺,越往後拖延越麻煩,你與文廟的盟約又已結束,你今天是閉門不見,等你的境界修為,趨於飛升境圓滿,無形中頂替、補缺了當年那位東海老觀主留下的空位,成為某種虛無縹緲的一洲之主,別說我再來見你,到時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難事。」

  那個嗓音倒是沒有否認此事,「不錯。我很快就要閉關,作一番大道推演,為自己尋求躋身十四境的那條道路。」

  顯然是被陳平安說中了。

  小陌卻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先前所謂的「道友」稱呼,就是打自己的臉。

  故而一瞬間就是遞出數十劍,劍光如虹,整座泛黃天地頓時雪白一片。

  陳平安緩緩走在小陌身後,停下腳步,抬腳踩了踩地面,低頭笑道:「前輩德高望重,早年能夠與禮聖成為盟友,為文廟建造出一座鎮妖樓,晚輩是翻過文廟秘檔的,知道前輩性情溫和,與世無爭,這也是晚輩願意與前輩好好說話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徹底恢復自由身,前輩總不能篤定我必須要做什麼事,這可不僅僅是什麼袖手旁觀,而是過河拆橋了,如此為難一個道齡不足一甲子的晚輩,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晚輩?」

  陳平安微笑道:「實在不行,我就請禮聖將半座劍氣長城搬來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輩到時候再想躋身十四境,還能不能見著我,還有無機會,與我當面問一個答應不答應。」

  「我看難。」

  那個嗓音有些惱火,急匆匆道:「文廟那邊答應過我,大劫已過,那份盟約就等於自行銷毀,就算是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都不可妨礙我的修行。」

  這個年輕人要當真如此行事,閉關找不到十四境道路還好,若是找到了那條大道,卻等於被一堵牆頭攔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這等尷尬境地,那麼自己與這個年輕劍修,雙方可就要生起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道之爭了,只要有一方還想要躋身十四境,就需要與對方不死不休。

  你陳平安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那儒家門生嗎?!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廟,文廟當然也代替不了我。」

  攔阻我縫補一洲地缺者,就是與我問劍。

  不是玩笑話,請務必當真。

  那個嗓音頓時氣急敗壞道:「至聖先師曾經來過這裡,親口預祝我修行一路順遂。」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那麼在這件事上,恐怕我要讓至聖先師失望了。」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聖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聖先師的瘋子!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開口,終於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聖,信不過你。」

  小陌眯起眼,沉聲道:「我翻過黃曆了,今天忌動土,入殮,作灶,栽種,安葬。宜出門,采伐,上梁,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骼膊,示意不著急遞劍,與小陌並肩而立後,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麼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芻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別。」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準確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只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後,又補了一句,「我甚至願意相信當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遊俠,也信不過來一個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於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了一條類似驛路的通道,兩側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一場短暫遊歷。」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別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後。

  這張符籙懸停在肩膀一側。

  與此同時,在陳平安心湖天地中,則出現了一座用來精準計時的日晷,果然,內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了,在這座天地內,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才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後,我必須見著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為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心有什麼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繫一枚朱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餘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為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驛館的簡陋建築,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千人之多,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輦,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別一隻長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後,嚼著餅,沿著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麼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為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劃,纖毫畢現,一花一木,溪澗游魚,都活靈活現,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裡,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嫗和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嫗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乾脆借著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拈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處樹下,方才借機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歷史上,名氣不小,只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並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御風,俯瞰當下的整個天地,好像就只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過去再有下一關的風景,等到所有關隘都過去了,雙方才能相見?圖個什麼?是想著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詔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著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裡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餘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哪怕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與山君魏檗,都是精於此道的,況且當年避暑行宮裡邊,也是高手如雲,林君璧和玄參曹袞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後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隱官大人喜歡自詡為半個臭棋簍子。

  屋內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嫗和婦人開始下棋,並無棋盤棋子,雙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於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內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竪耳聆聽屋內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嫗說勝了九子,婦人認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片刻後,老嫗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嫗去生火做飯,只是讓那位並無再醮的兒媳,為他傳授棋藝,荊釵布裙的婦人,只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足夠讓他無敵於人間了。

  說到這裡,婦人抬頭望向茅屋外的樹下,她有意無意,捋了捋鬢角髮絲。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婦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辭離去,沿著溪澗回頭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悵然。

  剎那之間,陳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著一條光陰長河倒流而返,重新騎驢在山坡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腰繫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問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贏過她們才算過關?」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了。等下你繼續盯著那個棋待詔,我去驛路那邊,看看能不能撿撿漏,天亮時分再來跟你碰頭。」

  之後小陌騎驢繼續跟隨那個男子,陳平安則去了山腳道路,尋了一位好似畫中人的老官員,身穿紫袍佩金魚袋,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話頭,跟老人閒聊起來,最後說是願意出高價買書,老人便婉拒了,說是那幾箱子書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將馬車上那些書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揮,清風陣陣,所有書籍一頁頁攤開後,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車馬,好像都隨之陷入了一種靜止境地,陳平安站在原地,搖頭笑道:「山水貧瘠,前輩藏書還是少了點,以至於做做樣子都不成。」

  之後陳平安就無半點探究的興趣,這種作僞的小天地,實在太單薄了,空有筋骨而無血肉,既無血肉,何談更深一層的精神氣?

  重新騎上路邊的驢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沒忘記重新一揮手,將那些書籍重歸書箱,畫面倒轉,一一重返馬車。

  再次熬到了「這天」拂曉,陳平安不等眼見那婦人再次抬頭望向自己,便已經帶著小陌騎驢向前,只等老嫗說了那句無敵言語,開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與那位棋待詔拱手笑道:「與先生借棋子、棋紙一用。」

  之後陳平安擺出一局師兄崔瀺跟鄭居中下出的彩雲譜,不過今天陳平安當然是取巧,假裝鄭居中下棋,邀請對方續上棋譜。

  婦人怔怔無言,老嫗亦是喃喃自語道:「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棋局,看似隨意道:「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老嫗頷首微笑,婦人亦是抬手捋過鬢角,笑望向這位頭別玉簪的青衫客。

  陳平安此語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內各有古老棋譜一部,陳平安掃了一眼,便將兩本棋譜收入袖中,笑納了。

  小陌轉頭看了眼,「那位道友,怎麼連驢子都帶走了。」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稱贊道:「難怪能當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之後兩人徒步而行,因為腳下又多出了一條更為寬闊的官道,兩邊都是稻田,瞧著像是秋收時分。

  突然身後有一騎擦身而過,去往遠處,小陌隨之遠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騎,年輕人衣短褐乘青駒,一副貧寒落魄的書生模樣,不過陳平安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此人官運亨通,有一種風水堪輿書上所謂的「碧紗中人」氣象,簡而言之,就是個命裡該是個當宰相的貴人。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緩走入那座路邊旅舍,發現年輕人頭靠一隻青瓷酣睡中,一旁坐著個滿臉笑意的鶴髮老道士,坐在臺階上,身姿斜靠著一隻大包裹,如果是個看慣了志怪小說的,遇到這類世外高人,那麼就該請教長生術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將熟未熟之時,一股清香飄出灶房。

  陳平安抱拳笑問道:「敢問老神仙,這條官路通往何處?」

  老道士笑答道:「邯鄲。」

  陳平安問道:「當真不是去往倒懸山,某座販賣黃粱酒的酒鋪?」

  老道士咦了一聲,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見識不俗的年輕人,搖搖頭笑道:「公子此問大煞風景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會意,拍了拍這只隨身攜帶的包裹,笑道:「別無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鬱鬱不得志,滿腹牢騷,就不為公子打開了,免得烏煙瘴氣。」

  老道士看了眼那個依舊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後,看了眼外邊的道路,感嘆道:「別無他求,只求太極書中義,再無旁人,都是邯鄲道左人。」

  陳平安立即笑著起身,後退兩步,作揖道:「晚輩陳平安,拜見呂祖。」

  被陳平安尊稱為「呂祖」的老道士擺擺手,示意坐下說話,問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蘆洲火龍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長,他們可曾破境?」

  陳平安搖頭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噓不已,抬頭望天,「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笑道:「酒湧大江流,人登黃鶴樓。道訣光萬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嘖嘖稱奇,撫鬚而笑,「澆塊磊,解千愁。」

  陳平安好奇問道:「老前輩與那寶瓶洲的黃粱國,可有淵源?」

  老道士點頭道:「貧道的籍貫就在那邊,只不過很早就離鄉雲遊了,在青冥天下待的歲月,反而要比家鄉更多。」

  老道士隨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貧道若是摻和蟬蛻洞天的問劍,那個姓陳的,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其實這就是一種「說一個得罪兩個」的虧本事。

  陳平安又問道:「前輩可曾遇到過一位老樹精?」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道:「機緣巧合之下,指點過它一些修行。」

  之前陳平安參與中土文廟議事途中,在那鴛鴦渚包袱齋內,逛過三十幾間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儀物件,算是個盆景,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當然也可以視為「仙山」,山根處盤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樹,樹下站著個觀海境的老樹精,老翁模樣,只有三寸高,年紀大,脾氣更大,自稱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壓制了境界。老翁見著個客人,但凡有購買的意向,就開始叉腰駡人,唾沫四濺,勸他們白日飛升得了。

  後來聽李槐說,這個老樹精,說自己早年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劍仙,是道門劍仙一脈的高人,與他虛心請教過劍術,資質不錯,三言兩語,就接連破境了。

  這類言語,話聽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樹精確實與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有一份道緣。

  陳平安再問道:「老前輩與那包袱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貧道與那包袱齋老祖可算舊友。」

  那個書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方才做了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美夢之後,此刻茫然四顧,見那老道士依舊坐在身側,而旅舍主人蒸黍依舊未熟,不過比起方才,多了個青衫男子和一位隨從。

  書生悵然許久,最終喟嘆一聲,與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謝過後,自言已經知曉人生榮辱、男女情愛、生死之理。

  在書生就要離去之時,陳平安卻悄然一揮袖子,雲霧升騰,驀然間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葉繁密,清蔭數畝。

  書生昏昏然,彷彿依舊置身夢中,再看旁處,已經不見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見大槐樹孔洞中,駛出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匹高頭駿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書生,自稱來自鄰國,皇帝陛下仰慕才華……書生有所心動,只是尚有幾分驚疑不定,青油小車垂以竹簾帷幕,簾後依稀有麗人身影,以纖纖玉手掣起簾子一腳,女子國色天香,她與書生眉目含情……書生頓時心神搖曳,猶豫不決之際,麗人眼神幽怨,輕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辭懇切,書生終於移步向前,登上車駕……

  轉瞬之間,什麼青油小車,紫衣侍者,與之攜手的國色麗人,什麼大槐樹,皆化作煙霧散去。

  書生摔落在地,揉著屁股,疼疼疼。

  這下子終於確定不是什麼做夢了。

  老道士驀然撫掌大笑,「妙哉。」

  與此同時,陳平安和小陌也更換了一幅山水畫卷,只是陳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聲漣漪響起,說黃粱國某地,留有一部劍訣。

  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了一處熱氣升騰的地界,正在鬧旱災,接連三月無雨,河涸湖幹,顆粒無收,千里之地,草木皆盡。

  陳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術法之後,就會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風而行,就一樣光陰倒流,只好帶著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時節,五穀無收,民物流遷,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慘狀,先前遇到一撥將要倒斃途中的婦孺老幼,陳平安蹲下身,給予他們酒水吃食,卻只會滑過喉嚨肚腸,筆直墜地。

  陳平安當時蹲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曾經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趕路後,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臉色,並無異樣。

  之後遇到一處縣城,城內先前有人開倉賑災,設立粥鋪已經多日,結果被一伙聞訊趕來的流寇,一衝而過。

  等到陳平安入城之時,已經是人間煉獄一般。

  那個滿門皆死的家族門戶內,有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滿臉淚水,艱難轉頭,望向一個被亂刀砍死的老人。

  年輕人與父親反復說道,自古賑災都需軍伍護衛,為何不聽,為何不聽……

  陳平安坐在滿地鮮血和屍體的庭院臺階上,站起身,來到那個年輕讀書人身邊,想要輕輕拉住他的手,卻是殘影,但是陳平安的手依舊懸停在原地,輕聲道:「不要怕,對你們這些好人來說,走過這一遭人間,就已是走過了地獄。」

  之後走出縣城,與小陌來到一處州城郊外,一條乾涸河道畔,有嘴唇乾裂的官員正在祈雨,城內卻在做著曬龍王的民間風俗。

  陳平安蹲在河對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聽著那個官員嗓音沙啞的祈雨內容,讀完了一遍,又從頭開始,陳平安起身後,一步縮地,來到河對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紙筆,幫忙重新寫了一道祈雨文,交給那個面黃肌瘦的官員後,後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準備開始背誦這篇於禮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剛念了一個開頭,官員就神色倉皇,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詢問,真的可以嗎?真的不會招惹更多災殃嗎?

  因為那張紙上的祈雨文字內容,實在太過大不敬了。

  一般來說,這類祈雨書,都有個類似官場的制式規範,夾雜一些恭敬言語,類似「誠惶誠恐」,以「吾欲致書雨師」開篇,再寫一些「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的話語。

  而手中捧著的這封祈雨文,開篇就是「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所以這個官員背書之時,都是嗓音打顫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暢飲水一次了,不然估計早就汗流浹背了,等到讀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員如釋重負,一下子癱軟在地。

  片刻之後,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閃電雷鳴,頃刻間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頭輕聲道:「公子,之前在縣城,差點沒忍住就遞劍了,砍死它算數,就不能慣著,由著它一直故意噁心公子。」

  陳平安伸手接著黃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實沒什麼關係。」

  小陌笑道:「說實話,要是擱在萬年之前,小陌看到這類場景,只會心無微瀾,就算讓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著,看個幾天功夫,依舊是無動於衷。如今不一樣了,興許是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的,就變得有點心腸軟了。公子,這算不算修真之士與修道之人的區別?」

  陳平安笑道:「從上古道士變成如今道人,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只說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就來到一處嶄新境地,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於水。

  原來郡內有條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斷,陳平安發現自己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大人,寒族出身,還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爺」的路數,陳平安也就沒了施展術法的念頭,開始與郡縣有錢人化緣去了,至於具體如何治水,陳平安是有章法路數的,畢竟除了朱斂編撰的營造法式,還有南苑國工部的諸多書籍,都曾仔細看過,給朝廷當個水工綽綽有餘,陳平安帶著小陌和一衆胥吏,勘驗過城外的河床地理後,發現只需打造出一座魚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籠裝石,累而壅水,之後開闢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講究,都是那些古書上詳細記載的門道學問,陳平安只是照搬拿來用而已。

  之後的走門串戶,與當地富人求財,也見到了些高門趣聞和市井百態,有個曾經當面拍桌子,說一句「我們念聖賢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的有錢人,最後卻只肯拿出五十兩銀子,年初從自家豬圈跑出一頭小豬到鄰居去,覺得不吉利,就按市價賣給了鄰居,等到年尾長成一百多斤的大豬,又跑到了家裡,結果這位富家翁依舊只能按照年初的「市價」給錢,於是就打了一場官司,鬧到了縣衙那邊,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便找機會拿此事開刀,興師問罪,小題大做一番,這才讓那位在綱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爺,連夜登門,多拿了一百兩銀子。

  郡城裡的最大門戶,還是位從京城禮部退下來的,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對外宣稱他的這個女兒,諸多大家之文,曆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記了幾千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狀元、進士早早都中了。

  陳平安主動登門與之切磋道學的時候,老人當過幾任閱卷官,哪怕與郡守大人言語,還是以官場長輩自居,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隨你做甚麼玩意,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可如果科舉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講究了,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聽得陳平安這個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輕太守,只得使勁點頭,連連附和,不然騙不來錢啊。老人便說到了傷心處,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舉業,年輕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來年接了自家爺爺的進士香火,又有何難,末尾還斬釘截鐵一句,說「如此一來,小姐那封誥還是極為穩當的」,說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給了三千兩銀子。

  身為郡守隨從的小陌,在旁看著聽著,只覺得學到了很多書本外的人情世故。

  這座天地畫卷裡邊,有三個彩色人物,除了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紙調令返回朝廷中樞的高升老人,還有一個困頓於場屋多年的窮秀才,家境貧寒,有個在縣城裡邊擺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後一個,正是那個腰纏萬貫、年初跑掉一頭小豬、年尾跑回一頭大豬的茂才老爺。

  等到那個老人舉家搬遷回京城,老人就變成了黑白顔色,但是等到陳平安完成了那項水利工程,轄境之內再無水澇之憂,都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卻發現那位茂才兄,和窮秀才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訪,走了趟後者家中,正看到窮酸男人與妻子在門口道別,拍胸脯保證此次鄉試,定然中舉,耐煩月餘,你端然是舉人娘子了。婦人擦拭眼淚,笑言一句,但願文福雙齊,替祖宗爭些光輝,替娘子出些窮氣,到時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結果剛好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擔任一州學政,擔任本次的會試主考官,從落試卷中抽調出那位窮秀才的科場文章,將其名字圈畫,算是擢升為舉人了。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為舉人老爺的讀書人,便成了黑白顔色。至於那個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際,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潛入對方家中,發現那人手從被單裡伸出,伸著兩根手指頭,死活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門而入,將桌上點得是兩莖燈草的油燈,挑掉一莖。衆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這才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小陌斜靠在門口那邊,無奈搖頭。

  等到陳平安走出屋子,畫卷一變,與小陌似乎置身於戰場的邊緣地界,兩軍對壘,只隔著一條河,車騎、人物皆古貌,一方竪立大纛,上書仁義二字,另外一方兵馬强盛,那位君主正在與身邊軍師大笑道,敵兵甲有餘,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餘,定然大勝。

  軍師之後看對方正在兵馬渡河,就與那位仁義君主建議半渡而擊,不許,兩軍交戰,大潰而敗。

  陳平安一直籠袖旁觀,兩次畫卷恢復原樣之後,這才去往大軍之中,來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車旁,後者問道:「寡人錯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後世史書,是如何說寡人的?」

  陳平安還是一言不發。

  「不說史書,市井坊間呢,稗官野史呢?」

  這位君主滿懷凄愴,熱淚盈眶,重重一拍車軾,悲憤欲絕道:「總該有一句好話吧?!」

  陳平安依舊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對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後事,一時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麼分得清楚?」

  「何況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謀其政,總要照顧好一國子民的安危。身為沙場戰主,總要贏下眼前這場戰役。」

  這位亡國-之君高呼數次「仁義」,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又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兩人月夜蕩一葉扁舟,隨水飄泊不定,至一古橋內,見小樓如畫,閉立水涯畔,原來每逢清風明月,便可見女子縹緲身形,於回廊曲檻間,徘徊徙倚,纏綿悱惻,往水中丟擲金錢。

  再往後,隔著千里之遙,陳平安終於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風雅公子,在那市井鬧市中,讓僕從跪地而坐其背,命書童吹笛,命胯下僕役作鸞鶴之飛,僕役起之稍慢,公子悵然,泣不成聲,自言吾不得天仙矣,當作水仙去見佳人。遂起身狂奔,躍入旁邊一處池塘,約莫算是投水自盡去了,只是很快就被僕人撈起一直落湯雞。

  陳平安便讓小陌代勞,幫忙傳遞書信,這樣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誠摯是真,陳平安卻也懶得當那牽線紅人。

  之後來到一處半山腰,有個老和尚帶著一位小沙彌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說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親近,必須避讓。

  返回山中時,小沙彌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顆小光頭,與師父說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舍他不得。

  陳平安忍住笑。

  之後返回山中破敗寺廟,天寒地凍時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為柴,直接開始生火取暖,轉頭望向借宿寺廟那位進京趕考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搖頭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問怎就做不得了,從來拜佛不是拜己嗎。

  陳平安只是紋絲不動。

  於是這副師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廟劈佛像燒柴的畫卷,就這麼一直循環反復。

  最後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與那老和尚說了一句。

  老和尚這才起身而笑,與小陌低頭,雙手合十。

  雨後道遇一老媼,衣襤褸而跨駿馬,鞍轡華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媼神色和藹,趕緊停下馬,溫聲問道:「公子何往?」

  陳平安說是往郊外探親去,老媼說道:「路途積潦,且多虎患,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陳平安便作揖致謝。

  老婦人策馬緩行,領著兩人沿著一條僻靜小徑,行出約三四里,隱隱見林間燈光,老婦人以鞭指向燈光,笑言至矣。

  屋內可謂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牆上掛了盞燈籠,有婦人緩緩抬頭,掠鬢,面容慘淡,之後老婦人待客之物,卻頗為豐盛,皆是魚肉,只是以盆代壺,需要陳平安和小陌折樹枝為筷子,只是魚肉和米飯皆冷,尋常人難以下咽,不過對陳平安來說,不算什麼。飯後陳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嶇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陳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塊,墊桌腳,老嫗道了一聲謝,婦人則就燈捉虱,陳平安也不問清苦人家,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煙桿,開始吞雲吐霧。婦人數次凝眸看來,欲語還休。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嬤嬤,如今是什麼時節了?」

  老嫗笑答道:「中元節剛過,先前飯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陳平安恍然點頭,起身告辭,因為就一間屋子,借宿不便,不過嘴上只說趕路著急。老嫗挽留不住,只得說道:「公子沿著先前道路行出五十餘里外,有驛站,我那夫君就在那邊當差,駝背跛腳,很好認的,懇請公子煩為致聲,催促他急送些銅錢回來,只說家中衣食都盡矣。」

  陳平安帶著小陌離開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時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見古塚頽然,半傾於蓬蒿荊棘中了。

  兩人不急不緩,徒步走到了那座驛站,半路路過一處規模頗大的墳塋,松柏森森。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個駝背跛腳的老人,自稱是某位官員的守墓人,在驛站這邊當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員的家中婢女,老人便說要借錢去那專做白事生意的香燭鋪子,買些紙錢。陳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銀子送給老人,提醒老伯別忘了在香燭鋪子那邊除了購買紙錢、屋舍車馬紙衣諸物,最好再與鋪子定制討要一桿紙質旱煙桿,連同煙草,一並燒了。

  小陌看著那個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以心聲問道:「公子,難道這位消息靈通的梧桐道友,已經知曉我如今的化名和道號了?」

  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靈之生了。

  陳平安搖搖頭,「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還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約在那墳前燒了紙錢等物,陳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換了一幅畫卷。

  竟是一座祠廟,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約誓詞,上邊的兩種文字,一個堅若磐石,一個飄忽不定,看內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現出彩色,但是男子那邊的誓詞,如流水起伏晃蕩,卻是枯白顔色了,如灰燼一般。

  原來是當地的痴情男女,經常來這座祠廟發誓,若是任何一方違背誓約,便交由神靈追究、定罪。

  小陌抬頭看了眼祠廟的兩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繪神像,是公子面容,至於低的那位佐官,則是小陌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萬年不見,這位道友,就只是學會了這些花裡胡哨的術法手段?

  陳平安拿起那份與「自己」作證的誓詞,嘆了口氣,舉目遠眺,憑藉「一方神靈」的本命神通,是那痴情女和負心漢無疑了,前者已經嘔血而亡,淪為孤魂野鬼,屍體停靈於一處道觀內,而那個男子,倒是有點小聰明,已經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業,攀附高枝了,宦途順遂,飛黃騰達,因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學士嫡女……陳平安作為本地神靈,心意微動,縮地山河,一步便來到了轄境邊界,只是再往前,就難了。

  小陌突然說道:「祠廟金身開始出現裂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目巡視地界之內,找到了一位當地以任俠意氣著稱的豪客,然後托夢給此人,訴說前後緣由,賜以千金,作為入京盤纏。

  這位豪客夢醒之後,二話不說,騎乘駿馬,晝夜不停趕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陰,那處停靈的道觀外,便有一位戟髯拳發的豪士,挎劍躍馬而馳,連過數門,背負一隻鮮血淋漓的包裹,立馬靈柩之前,掀髯大呼,負心人已殺之。

  然後豪俠解開包裹,裝有一顆鮮血模糊的腦袋,使勁丟出,滾走地上,正是那負心男子的頭顱。

  那遊蕩在道觀之外的女鬼,淚眼朦朧,與那策馬離去的豪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再轉身與道觀內的兩位當地神靈,跪拜謝恩。

  之後變換身份,變成了兩位遊歷訪友的文人雅士。

  那個朋友家宅附近,傳聞有一處荒廢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間,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猙獰。

  有個商賈私底下與官府胥吏通氣,撿了個空子,在房契上邊動了手腳,將那宅子變為私有,結果成了一顆燙手山芋。

  請道士登壇做法,高僧說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戲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後來陳平安他們的那個「朋友」不信邪,自認為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員,何懼此物,便攜帶幾本聖賢書籍、腰懸一枚官印,要在那邊過夜,結果被嚇得差點魂魄離竅,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狼狽逃回,以至於一病不起,修養了十數天才見好轉,見到了兩位摯友,只說那厲鬼作祟得厲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夠降服了。

  陳平安便帶著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閒庭信步,牆壁之上的恐怖異象,還有那些滲人的動靜聲響,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負後,突然瞪大眼睛,去與牆壁上一副滿是血污的嘴臉對視,後者彷彿反而被這傢伙嚇了一跳,小陌這才轉頭,笑問道:「公子,怎麼辦?在這邊我們的劍術神通,明擺著都用不上,還怎麼降妖除魔?難不成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花錢從那商賈手中買下地契,咱們再往大門上邊貼個封條?」

  陳平安背靠廊柱,雙臂環胸,看著牆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陰陽有別,幽明殊途,庸人自擾。只要能夠敬鬼神而遠之,就都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牆壁那邊傳出幽幽嘆息一聲,一頭彩衣女子,雲鬟靚妝,裊裊婷婷走出牆壁,飄然落地,「先生此語,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顔如花,「那就容奴婢帶公子你們去往一處百花勝地。」

  牆壁上開一門,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轉頭招手。

  小陌忍不住問道:「如此彎繞,所欲何為?」

  那位道友,一直擺弄這些小伎倆,圖個什麼。

  陳平安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當是一場路邊看花的遊歷好了。」

  陳平安差點誤以為是到了百花福地。

  一路上奇花異草,與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種種風韻,不一而足。

  最後來到一座華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報上了陳平安他們這兩位「人間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僅十四五,身姿纖細,弱不禁風,舉步姍姍,疑骨節自鳴。

  陳平安帶著小陌跨過門檻後,望見殿上夫人高坐,鳳儀綽約,頭戴翠翹冠,如後妃狀。

  殿內侍女十數位,皆國色美人。

  結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說你們二人都是才學之士,她便開始索求唱和詩。

  陳平安只是飲酒,是一種所謂的百花膏,一聽說要詩詞酬唱,就讓小陌代勞了。

  好傢伙,小陌半點不怯場,舉杯起身,直接給了數十首吟唱花草的應景詩文,而且全是小陌東拼西湊而來的集句詩。

  聽得陳平安低頭扶額,不敢見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場,一驚一乍的,似乎被小陌的才學所折服。

  最後還真就算小陌幫著蒙混過關了。

  兩人手中都還拿著酒杯,小陌笑道:「總覺得意猶未盡。」

  陳平安將手中那只脂粉氣略重的酒杯丟給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後多與人問劍,少跟人鬥詩。」

  已經置身於一處市井鬧市,有老者挑擔賣花,白白紅紅,甚是可愛。日色暄暖時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擔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動清風,哪怕不說老人是個彩色人物,只說手中摺扇,確實不像個村漢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詩。字跡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陳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臉疑惑。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說意猶未盡嗎?巧了,背了那麼多的書籍內容,一肚子的學問,貨真價實的學富萬車,接下來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滿臉的疑惑不解,不過陳平安瞧著更多是裝傻,微笑道:「別楞著啊,趕緊與老伯問那扇子的來源,我再假扮你的隨從,你就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書生,說不得就有一場洞房花燭夜等著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皺了皺眉頭,再搖搖頭,「這位小姐的詩,寫得實在是……跟小陌有的一拼。」

  陳平安一臉嚴肅道:「小陌,怎麼回事!那麼多才子佳人小說都白看了嗎?這類詩詞唱和,對彼此詩的贊揚,必須無以復加,刻畫才子佳人,必定要說他們的詩詞寫得如何好,小說家們還要替他們寫出許多好詩。」

  小陌頓時頭大如簸箕。

  之後果然如公子所說,差點就要與一位妙齡女子洞房花燭夜了,不過最終還是以雙方更換定情信物,算是交差,過了此關。

  看公子臉色有些神色凝重,小陌立即以心聲問道:「公子,是一連串算計?」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算計,是陽謀吧。」

  之後陳平安變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國之君,行事荒誕不經,竟然剛剛將一位才情敏捷的少女御賜為女狀元,車水馬龍,求墨寶詩篇者絡繹不絕,少女期間見到一個在樓下苦等的年輕讀書人,因為瘸腿,便措辭含蓄,挖苦一番,讀書人出身豪閥,但是學識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戲謔之意,高朋滿座之時,沾沾自得,結果被人點破玄機,鬧出了一場天大的笑話,從此懷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負我這死宰相之子嗎?

  此人謀劃不斷,讓那少女的門戶,惹出了一連串禍事,所幸她的父親位高權重,貴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領袖,依舊是好不容易才擺平了一系列風波,等到一天與女兒面議此事,尚書大人才瞭解其中曲折緣由,之後又為女兒榜下捉婿,家中等於多了一位乘龍快婿,之後便翁婿聯手,對付那個自稱是死宰相之子的陰謀詭計,照理來說,結局當然是那邪不壓正,人好月圓的。

  但是陳平安這位九五之尊的國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觀那些鬧劇,在關鍵時刻,沒有為那個下獄的吏部尚書大人,說一句公道話,更沒有為那個即將流徙千里的狀元郎下一道救命的聖旨,只是在那已為人婦的昔年少女,即將淪為教坊樂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後離開皇宮,皇帝喊來那個已經人多中年的瘸腿男子,與後者一起看著遠處那座綉樓,皇帝問那個男人,遙想當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麼,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想得起來嗎?

  瘸腿男人點點頭,說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之後得到那個真實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處所謂的詔獄,隔著鐵欄,看著那個磕頭不已的老尚書,「皇帝陛下」蹲下身,問這位天官大人,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一句話。

  滿頭茅草的老尚書滿臉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當年第一次得知那個瘸腿年輕人被你女兒戲弄之後,你的第一句話是說什麼。

  老尚書哪裡還記得清那些陳年舊事,只得繼續磕頭,求皇帝陛下法外開恩。

  只聽那位皇帝陛下緩緩說道:「你當時說了一句『這也罷了』,然後就開始與你女兒轉去商議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

  老尚書抬起頭,愈發茫然,自己錯在哪裡?

  陳平安站起身,看著那個歷史上多半確有其人確有其實的尚書大人,問道:「這也罷了?怎麼就『這也罷了』?!」

  最後陳平安以心聲道:「開門。」

  小陌嘆息一聲,那位梧桐道友,還真就開門了。

  然後他們來到一處峭壁洞府之內,見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狀,雙鼻垂玉筋尺許,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寶書,腳邊有一支古松拐杖。

  在陳平安和小陌現身此地後,光陰長河便開始緩緩倒流,跛腳男子活過來,「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鄉野學百鳥語,於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懸一瓢,掬水化酒飲,風雨中輒醉臥道上,善畫龍,口吐酒水在破敗紙上,煙雲吞吐,鱗甲生動。

  光陰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腳道人恢復年輕容貌,遊歷一處海外孤島,島山有遺民,民風淳樸,愛慕文字,卻無師傳,從無學塾,此人便寫一字於掌上,傳授給那些前來詢問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錢,「數年間」,銅錢堆積如山。陳平安也登門拜訪,每隔一月,與這位無夫子之名卻有夫子之實的得道之人,只請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書在紙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讓陳平安必須帶酒而來。

  最終陳平安用七壺酒,七顆銅錢,換來了七張紙,七個字。

  春。書。瀺。山。劍。水。簡。

  這幅山水畫卷,耗時最多,看那白駒過隙符的燃燒程度,差不多過去了三月光陰。

  之後陳平安與小陌,來到了最後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畫卷中。

  是一場大戰過後,鄉野店鋪有賣餅者,每天黃昏時,便有一位婦人手拿銅錢,來到鋪子,剛好可以買一張餅,店鋪老闆詢問緣由,便說夫君遠遊未歸,生死不知,家中幼兒饑餓難當,只能來這邊買餅充饑。鋪子老闆初不疑它,只是時日一久,便發現錢罐當中,每天都會收穫一張紙錢,就有鄰居說是鬼物來此買餅無疑了,第二天,店鋪老闆將所有買家的錢財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是那婦人的銅錢,入水而浮,獨獨不沉入碗底,頓時嚇得肝膽欲裂,第三天,婦人又來買餅,掌櫃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婦人離去,就立即喊來街坊鄰居,紛紛點燃火把,去追趕那個婦人,婦人回首望去,神色複雜,身若飛鳥,若隱若現,最後衆人發現一具破敗棺材內,婦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兒如生,與活人無異,手中還拿著一隻餅,見人不懼。衆人心生憐憫,抱其而歸,遠處鬼物婦人,遙遙而立,抬袖遮面,有嗚咽聲。之後每逢夜中,幼兒若魘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聲與輕拍被褥聲,幼兒方才酣睡……在那之後的某天,終於不復見婦人,後幼兒長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經與常人無異,只是時常默然流淚,只因為記不得爹娘容貌……

  陳平安就一直待在這副畫卷之中,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話都沒有說。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靜靜陪著自家公子,或走在黃昏餘輝中,或站在店鋪旁,或跟隨手持火把的衆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門外臺階外,聽著屋內幼兒的驚醒到沉睡……

  直到十個時辰已經用盡,小陌這天又陪著公子站在買餅鋪子裡邊,兩人就站在那碗水旁邊,陳平安還是一次次看著那銅錢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嘆了口氣,以心聲輕輕說道:「公子,只需一語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們該走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仍是默不作聲。

  小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那個真相,太過殘忍,可能是婦人未死,而嬰兒早夭,也可能是母子皆難産而亡。

  就像那個始終沒有返鄉的男子,可能已經死在異鄉了,可能沒有死,誰知道呢。

  小陌猛然間抬頭望去,周遭景象都煙消雲散,眼前出現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樹,如同生長在水中。

  陳平安卻是低著頭,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懸而生的參天大樹。

  一棵梧桐樹,滿地枯黃落葉。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葉一世界的流動景象,走馬觀花,各有人生。

  剎那之間,原本明亮輝煌的天地,變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盞燈火懸浮在水面之上,此後瞬間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間,漸漸稠密,光亮熠耀,百千萬億,不可計數。

  小陌突然下意識橫移一步。

  原來是身旁的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身穿一襲鮮紅法袍的模樣,面容模糊,整個人的身軀、魂魄,皆由縱橫交錯的線條交織而成。

  約莫是被一座鎮妖樓所大道壓勝的緣故,身軀閃過一陣陣模糊殘影,魂魄交錯之聲,顫鳴聲大作,遠勝世間金石聲,就像同時出現了數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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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三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

  那艘風鳶渡船已經臨近仙都山。

  鐵樹山那位道號「龍門」的仙人果然,逛過了仙都山周邊山河萬里,處處斷壁殘垣,破敗不堪的景象,百廢待興。

  御風返回密雪峰,果然見那弟子正在和鄭又乾坐在一處觀景台的欄桿上閒聊。

  約莫是應了那句女子外向的老話,談瀛洲正在與鄭又乾說一句,你幹啥啥不行,就是找小師叔這件事,比誰都行。

  果然的那幾位師兄師姐,連同自己在內,當然是很多鐵樹山修士的師伯師叔。

  果然不想讓弟子覺得難堪,身形就悄然落在屋脊之上,做師父做到這個份上,也不多見了。

  畢竟是一位仙人,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仙人,鬼仙庾謹看不見的,果然都能夠一眼分明。

  比如與仙都山形成三山格局的雲蒸山和綢繆山,果然就都看破了障眼法,山巔所立兩座石碑文字,也看得真切。

  崔東山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果然身邊,笑道:「龍門道友好眼力。」

  果然微笑道:「沒能管住眼睛,多有得罪了。」

  崔東山擺手笑道:「龍門道友這話說得見外了。」

  果然環顧四周,忍不住贊嘆道:「壘山壘石,已經是另一種學問,在我看來,同樣是胸中有溝壑,其實要比繪畫更難。搬幾座山頭,遷徙幾條江河,拼湊成山水相依的畫面也不難,難在補入無痕,相互間大道相契。只說這密雪峰上,土木,道路,花木,煙雲渲染,暫時看似粗糙,實則無一不妙。等到以後再花些心思,移植古木,疏密欹斜,經營粉本,高下濃淡,就真是一處山水勝地了。」

  「龍門道友過譽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搖晃腦袋笑道:「論氣象之大,比不過十萬大山的老瞎子,論細微之精妙,我們落魄山那邊有個老廚子,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果然啞然失笑。

  就像由衷稱贊一個人的詩詞不俗,結果被稱贊之人,說自己不如白也、蘇子。

  這還讓人如何接話?

  崔東山望向遠處,風鳶渡船即將靠岸,便雙手一拍屋脊,屁股一路滑出屋脊,最終飄落在觀景台那邊。

  面對這個白衣少年,鄭又干與談瀛洲都是一樣的稱呼,崔宗主。

  崔東山朝小姑娘點頭致意,然後轉頭望向鄭又乾,埋怨道:「喊啥宗主,喊小師兄!」

  鄭又乾只得更換稱呼。

  在性情隨和言語風趣的崔宗主這邊,鄭又乾其實是不太拘束的。

  崔東山告辭一聲,身形化作一道白虹,直奔風鳶渡船。

  見著了劉景龍和白首這對師徒,崔東山笑著打招呼,「劉宗主,白老弟。」

  白首一看只有崔東山,沒有某人,頓時鬆了口氣,笑著抱拳,破例沒有與崔東山稱兄道弟,而是用了個規規矩矩的稱呼,「崔宗主。」

  崔東山突然與劉景龍作揖道:「劉宗主辛苦辛苦。」

  劉景龍只得作揖還禮。

  米裕臨時閉關一事,之前渡船這邊已經飛劍傳信密雪峰。

  崔東山以心聲問道:「劉宗主何時閉關?」

  劉景龍坦誠相待道:「暫時還不好說。」

  崔東山當然很關心此事。

  以後先生在青冥天下,萬一需要援手,最不猶豫、且有實力給先生搭把手的,師娘除外,肯定就是劉羨陽和劉景龍了。

  可能會加上一個張山峰,只是這位趴地峰的高徒,對待修行破境一事,好像是真的半點不著急啊。

  親自領著一行人走下渡船,崔東山突然想起一事,揉了揉下巴,算不算無心插柳柳成蔭?

  自家的青萍劍宗。

  劉羨陽的龍泉劍宗,劉景龍的太徽劍宗。

  再加上龍象劍宗和浮萍劍湖?

  這就已經有五個劍道宗門了。

  不過崔東山當下也好奇一事,張山峰怎麼還沒來。

  蒲山雲草堂的掌律檀溶,已經身在仙都山,在密雪峰府邸那邊,得知自家山主與陳隱官問拳一場,竟然從止境的氣盛一層,成功躋身了歸真,檀溶抱拳道賀道:「恭喜山主。」

  確實可喜可賀,武夫躋身止境,本就是天資根骨機緣缺一不可,而止境一層的氣盛、歸真、神到,再想破境就是難上加難了。

  葉芸芸點頭道:「歸功於陳劍仙的搭把手,這份天大人情,不用蒲山償還,我會自己看著辦。」

  反正她會擔任仙都山這邊的記名客卿,自己又是一位玉璞境練氣士,肯定不缺償還人情的機會。

  檀溶想起一樁密事,問道:「祖師堂平白無故多出個嫡傳,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有個黑衣少年,化名崔萬斬,在檀溶的秘密安排下,已經用一個相對不扎眼的方式,成為了雲草堂最新一位嫡傳弟子,對外宣稱崔萬斬是位六境的純粹武夫。

  檀溶先前得到一封葉芸芸的密信,這位掌律祖師雖然一頭霧水,卻也只能是照做。這種事情,照理說是不合祖師堂禮制的。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檀溶才知道那位少年,竟然是落魄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葉芸芸搖頭道:「別問了。」

  檀溶一瞪眼,就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真當我這個蒲山掌律是擺設?

  「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檀掌律不妨靜觀其變,反正不是壞事。」

  薛懷趕緊幫著暖場,笑道:「只是崔宗主怎麼取了這麼個古怪化名,崔萬斬?」

  葉芸芸想了想,「好像金甲洲那邊,有個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綽號韓萬斬?」

  檀溶只得暫時忍下心頭疑惑,點頭道:「聽一個山上朋友說過,真名韓-光虎,是金甲洲武夫裡的頭把交椅,還是一個王朝的鎮國大將軍,戰功彪炳,那場打爛一洲山河的慘烈戰事,韓-光虎算是主持戰局的人物之一,排兵布陣,極有章法。最終與那位橫空出世的『劍仙徐君』一起,攔下失心瘋的完顔老景,聽說韓-光虎因此受了重傷,跌境了,才未能參加文廟議事。」

  薛懷嘆息道:「也是條漢子。」

  一個純粹武夫的跌境,要比練氣士的跌境的後遺症更大。

  檀溶恍然道:「就是那個輔佐、廢立過六任君主的韓-光虎?」

  也不怪檀溶孤陋寡聞,桐葉洲本就消息閉塞,而蒲山雲草堂又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聽山外事,當初就連北邊的那個鄰居寶瓶洲,桐葉洲山上的修士,至多也就是聽說過一些山頭而已,最南邊的老龍城,劍修比較多的朱熒王朝,與太平山同屬於白玉京三脈道統的神誥宗,歷史悠久的雲林姜氏,估計再多就徹底抓瞎了。

  唯一知道名字的修士,恐怕就只有那個大逆不道的文聖首徒了,綉虎崔瀺。

  至於大驪王朝的武夫宋長鏡,那還是等他躋身止境後,桐葉洲才開始有所耳聞。

  檀溶突然從袖中摸出一張山水邸報,狠狠摔在身前案几上,「山主,說吧,除了崔宗主這檔子事,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薛懷板著臉,强忍著不笑出聲,檀掌律今兒氣性不小。

  檀溶指著那封邸報,氣呼呼道:「天大事情,瞞我作甚?我這個掌律真是當得可以!」

  得到一份來自大泉桃葉渡桃源別業的山水邸報,這還是是檀溶乘坐渡船趕來仙都山這邊,通過朋友之手才知道此事。

  一般而言,浩然天下一座宗字頭仙府給出的邸報,都比較講究,這裡邊有很多不成文的規矩,哪怕是一些個極其重要的獨家消息,別家的山水邸報都不太會照抄,因為攤上個好說話的宗門,可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要是遇到個脾氣差一點的,就要直接開駡了,甚至興師問罪都不是沒有可能,比如在那北俱蘆洲,因為這種小事而導致祖師堂不穩當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葉芸芸一頭霧水,伸手一招,將那邸報抓在手中,快速瀏覽了一遍,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檀溶,不管你信不信,邸報上的這些事情,我也是剛剛知道,要是沒有你拿來這份邸報,可能就算參加過落魄山下宗典禮,當了這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我還是會被蒙在鼓裡。」

  薛懷一下子就好奇萬分了,與師父要來那份邸報,驀然瞪大眼睛,神色凝重,心弦瞬間緊綳起來。

  檀溶一看兩人神色不似作僞,「山主,以後咱們蒲山再不能兩耳不聞天下事了,」

  葉芸芸點頭道:「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以後都交給你全權打理,要人給人,要錢給錢。」

  檀溶小聲問道:「陳劍仙是怎麼做到的?」

  先前在蒲山,從第一眼看到陳平安起,檀溶就自認沒有半點輕視,不曾想還是低估了。

  葉芸芸看了眼這個自家掌律,是我去的蠻荒天下,你問我?

  檀溶忍不住感嘆道:「這等壯舉,我這種外人,哪怕只是看一看邸報,隨便想一想,便要道心不穩。」

  薛懷接過邸報,反復瀏覽了兩遍,對檀掌律的這番肺腑之言深以為然。

  隱官領銜,陸沉同行。

  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城頭刻字老劍仙齊廷濟,刑官豪素,大劍仙陸芝。

  這種陣仗……

  此行成功斬殺兩位飛升境大妖,其中一位,更是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

  聯袂遠遊,頃刻間掃平一處古戰場,隨手滅掉宗字頭的白花城,大鬧雲紋王朝,打斷天下最高仙簪城,與王座大妖緋妃鬥法,拖拽曳落河,劍開托月山,搬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真無敵親自接引這一輪明月……

  別說一一做成了,都是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連薛懷都有些幾分遺憾了。

  只恨自己不是劍修。

  檀溶問道:「山主,陳劍仙要是撇開一身劍術不用,只以純粹武夫身份,與吳殳問拳,勝負如何?」

  薛懷其實也很好奇此事,既然自己師父已經輸了,那麼只論拳法,桐葉洲能夠與陳山主抗衡的,就真的只有武聖吳殳了。

  天下止境武夫,不同於山巔大修士,每個千年,都有那「大年」「小年」之分,差異明顯,而十境武夫的總數,數量起伏不大,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其餘八洲平攤下來,每洲大致就是兩個,有好事者大略統計過人數,所謂的天下武運小年份,光景不好時,八洲的止境武夫,從未少於十四人,年份再好,卻也不會超過二十人。

  北俱蘆洲那邊,前些年大篆王朝的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岳,換命而死。

  那麼如今東邊三洲的武學大宗師,除了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就還有大驪宋長鏡,獅子峰李二,王赴訴,武聖吳殳,蒲山黃衣芸。

  葉芸芸顯然早有腹稿,毫不猶豫給出心中的定論,「只是拳分高下的話,吳殳贏,可如果是搏命,陳平安活。」

  檀溶笑道:「沒事,反正如今陳劍仙,也算我們半個桐葉洲人氏了。」

  薛懷本想附和一句,不料葉芸芸已經惱火道:「要點臉!」

  薛懷立即點頭道:「是不妥當。陳山主未必樂意承認這個說法,再者這個說法傳出去,其實我們桐葉洲也顔面無光。」

  落魄山只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作為上宗之主的陳平安,山下戶籍、山上譜牒都還在寶瓶洲。

  檀溶瞥了眼臨陣倒戈的薛懷,笑呵呵道:「牆頭草,隨風倒。」

  老將軍姚鎮正在伏案編撰一部兵書,除了匯總畢生大小戰役得失和練兵紀實,還要整理邊軍姚氏歷代武將的武略心得。

  老人戎馬一生,好歹給大泉王朝留下點什麼。

  這座府邸,大概是密雪峰唯一用上山上「地龍」術法的宅子,地氣熏暖,氣候如陽春時分。

  故而屋內用不著火盆,也無需穿厚棉衣、披狐裘。

  姚仙之敲門而入,一瘸一拐坐在桌旁,府尹大人剛剛得到一份來自蜃景城的諜報,將那份情報輕輕放在桌上,笑道:「爺爺,這個虞氏王朝,有點意思,如今老皇帝還沒走呢,禮部那邊就已經秘密著手一事了,只等太子虞麟游登基,就會立即改年號為神龍元年。好像是積翠觀護國真人呂碧籠,與欽天監一起商議出來的結果,不愧是跟老龍城關係親近的虞氏王朝,很會打算盤。」

  老將軍笑了笑,「算不得官場燒冷灶,就怕熱臉貼冷屁股,倒是不至於弄巧成拙。」

  新任東海水君,是身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虞氏王朝用「神龍」這個年號,顯然是一種不加掩飾的示好之意。

  就是不知道寶瓶洲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飛升境女修,領不領這份情了。

  老人拿起情報,掃了幾眼,笑道:「虞氏如今那個太子殿下,還是相當不錯的,有大將軍黃山壽傾心輔佐,京城裡邊有座積翠觀,山上還有個青篆派,又跟北邊老龍城攀上了關係,等到換了新君,國勢往上走,是大勢所趨。」

  姚仙之撇撇嘴,顯然對那積翠觀和青篆派都觀感不佳,一打仗,跑得比兔子還快,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老人將諜報重新折疊好,交還給孫子,輕聲說道:「也別瞧不起這些半點不把臉皮當回事的人,一來招惹他們,很容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再者你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還真就只有真小人和僞君子能做成,正人君子反而做不成。」

  見姚仙之還是有點不以為然,老人嘆了口氣,「打敗道德文章的,不是更好的道德文章,而是一些捕風捉影的下三濫的稗官野史。往往幾十萬字的著作心血,都抵不過後世一篇幾百字的艶情小說。」

  姚仙之神色鬱鬱,因為想到了皇帝陛下,諸多民間私刻的艶本,至今仍然禁之不絕。所幸相較於當年文人雅士幾乎人手一本的「盛況」,一場大戰過後,已經消停許多了。要知道當年最過分的時候,就連翰林院內當值的文官,都會有人看這些東西,書籍換了個封面而已。

  姚鎮笑道:「官場不比治學,怎麼用君子和小人,是一門大學問。用得最好的人,稱得上『登峰造極』,可能還是陳平安的那位大師兄。不然你總不會以為大驪文武,都是無私心的正人、醇儒吧,是天生的能臣幹吏吧?」

  姚仙之揉了揉下巴,「我要是能像陳先生,有這麼一個算無遺策的師兄,嘖嘖。」

  老人搖頭道:「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有這樣的師兄,壓力很大的。都不說什麼師兄是綉虎了,像那寶瓶洲的風雷園,你信不信,如果劉灞橋沒有師兄黃河,說不定他如今都是玉璞境劍仙了,李摶景一走,一旦繼任了園主,就由不得他喘口氣,練劍有絲毫懈怠,但正因為有個黃河,劉灞橋就沒有了那種一往無前的心性,我相信黃河之所以會趕赴蠻荒天下戰場,除了自己確實想去那邊練劍,也是給劉灞橋一點壓力。」

  一個家族,一個門派,大抵如此,當某一人太過矚目,其餘人等,難免黯淡失色,旁人要麼生出惰性,躺在大樹底下好乘涼,要麼容易提不起心氣。

  比如他們姚家,何嘗不是一樣的道理。

  姚仙之試探性問道:「爺爺,你真不再勸勸陳先生?」

  要是爺爺真鐵了心,極力勸說陳先生擔任大泉王朝的國師,不敢說一定成,終究還是有幾分希望的。

  老人搖頭笑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倚老賣老更惹厭。多做成人之美的事,少做强人所難的事。」

  姚仙之知道爺爺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說什麼。

  不料老人笑言一句,「再說了,要那虛名做什麼,大泉真要遇到什麼難關,需要你跟仙都山這邊打招呼嗎?我看用不著。」

  姚仙之贊嘆不已,「姜還是老的辣。」

  老人重新提筆寫書,輕聲笑道:「人生百味,無鹽不可,無辣不歡。」

  方才正寫到了武將遴選一事,與孫子一番閒聊,沒來由想起一句,便寫下「剛健而不妄行」一語。

  老人只寫了幾個字,便又擱下筆,轉頭望向窗外。

  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

  興許總有那麼幾個道理,可能萬年之前是如何,現在就是如何,萬年以後還是如何吧。

  黃庭頭戴一頂芙蓉道冠,背長劍,憑欄眺望山外的新建渡口。

  身邊站著那位墨線渡店鋪掌櫃的負山道友。

  於負山趴在欄桿上,笑道:「這仙都山,瞧著家業也不算大嘛。」

  只有一座仙都山,雖說也有幾座山峰,適宜修行,約莫能夠支撐起五六個地仙修士的開闢府邸、道場,可對於一座宗門來說,還是顯得有幾分山水貧瘠了。

  黃庭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神遊萬里。

  於負山問道:「黃姑娘,那個幫咱倆牽線搭橋的那個傢伙,到底什麼來頭,能夠讓你擔任首席客卿?」

  那個神神道道的避雨蓑衣客,於負山確實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防賊。

  總擔心這傢伙,要跟自己最心儀的黃姑娘,發生點什麼。

  是個勁敵。

  於負山得知黃庭走了一趟五彩天下,她如今已經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太平山重建一事,於負山可謂躊躇滿志,能夠得一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玉牌,就算需要自己砸鍋賣鐵也認了,絕對心甘情願,不皺半點眉頭。

  作為遠古負山魚出身,還是個元嬰境修士,他跟一般練氣士的修道路數,還是很不一樣的。可惜走江化蛟一事,門檻太高,以前是不敢冒冒然行事,因為大道出身的緣故,一旦走水,就需要「負山」而行,山的品秩越高越好,這就牽扯到了一場極為凶險的山水之爭,故而未來那場走江,少不得會鬧出些風波。

  何況也不是一次走水,就一定能夠成功的,就像早年大泉埋河那邊的那條鱔魚精,不就被埋河水神娘娘阻攔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浩然天下的上五境精怪之屬修士,選擇不多,一種是像那正陽山的搬山老祖,擔任仙府的護山供奉,或者類似投靠雲林姜氏這樣的豪閥,得個譜牒身份,不然就只能是如梅花園子酡顔夫人一般,只能遠遁倒懸山,尋一處安穩道場,所以於負山最早的打算,是遊歷一趟皚皚洲,找那韋赦,看看能否被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青眼相加,成為一峰之主,韋赦有那「三十七峰主人」的別號,其中煉日峰、拜月山在內的幾個山頭,早就名動浩然,都是精怪之屬在其中修行。

  黃庭也不計較於負山靠著言語占點小便宜的心思,只是提醒道:「在這仙都山,記得收一收脾氣,謹言慎行,不要太把境界當回事。」

  於負山玩笑道:「我好歹是個老資歷的元嬰修士,加上這份大道根腳,在這仙都山,還不是橫著走?」

  黃庭忍不住笑道:「元嬰境很了不起嗎?」

  橫著走?一個不小心,是要橫著走。

  於負山其實本就沒把自己的境界當回事,只是想著能夠與黃姑娘多聊幾句,繼續沒話找話,「難不成仙都山裡邊,藏著某位世外高人?」

  於負山眼角餘光打量著女子的笑顔,真美。

  傾國傾城,怪不得自己一見傾心。

  可惜黃姑娘能夠得到自己的心,卻未必能夠得到自己的身子。

  瞧見一道遠遊歸來的御風身形返回密雪峰,是那個名為果然的外鄉修士。

  黃庭便問道:「鐵樹山,總聽說過吧?」

  於負山忍俊不禁道:「我就是個聾子,也肯定聽說過鐵樹山啊。」

  如果說投靠韋赦,是一個不錯選擇,那麼對於他們這些精怪出身的修士來說,中土神洲的鐵樹山,就是一處心神往之的聖地。

  宗主郭藕汀,道號「幽明」。這位飛升境大修士,傳聞曾經一刀劈開黃泉路,即便幽明殊途,仍然在那冥府路途上,成功將一頭鬼仙斬殺,並且全身而退。郭藕汀戰力之高,殺力之大,絕不是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境可以媲美。火龍真人曾經有一句笑談,虧得仙人之上、十四之下,就只有一個境界。

  可惜早年的桐葉洲,山上消息太過閉塞,關於中土鐵樹山的奇人異事,翻來翻去也只有一些老黃曆。

  於負山就只是個仙家渡口的鋪子掌櫃,本就是一場避難,都稱不上什麼小隱隱於市。

  天下有兩處,未來必須得去。

  除了「不開花」的鐵樹山,就是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

  黃庭繼續問道:「那個叫談瀛洲的小姑娘,已經見過了?」

  於負山點頭道:「見過幾次,小姑娘身邊總跟著個小精怪,我勸了倆孩子幾句,可千萬別在山外這麼亂逛,很容易出事的。」

  如今浩然天下是世道太平了,可對於他們這些山澤精怪出身的修士而言,卻是一種實打實的亂世,境界高還好說,早點在書院那邊錄檔在冊,也算得了一份路引和一張護身符,可那些地仙之下的妖族練氣士,尤其是下五境,現如今誰都像是一褲襠的黃泥巴,要不是大伏書院山長是程龍舟,以及三座書院很快就給出一份明確律例,否則桐葉洲的本土妖族,甭管是否開竅煉形,估計只會落個十不存一的凄慘下場。

  於負山是個閒不住的,平時喜歡出門逛蕩,將青萍、謫仙和密雪諸多山頭早就逛了個遍,與那談瀛洲、鄭又乾倆孩子,算是混得很熟了。

  「按照鐵樹山的譜牒輩分,小姑娘只需要喊郭藕汀一聲師祖。」

  黃庭為於負山泄露天機,「你說談瀛洲在山外遊歷,容不容易出事?」

  確實容易出事的,只不過是那些招惹小姑娘的人。

  於負山滿臉錯愕,不敢置信,「什麼?!」

  那個小丫頭片子是郭藕汀的徒孫輩?

  才發現,原來自己離著鐵樹山竟然如此之近?

  黃庭點頭道:「談瀛洲的師父,也就是被你說成是名字沒取好的那個『果然』,其實是郭藕汀的小弟子,不是你誤以為的地仙境界,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仙人,曾經在南婆娑洲,與劍仙曹曦聯手守住了那座鎮海樓,在文廟那邊,戰功不小的。至於殺力嘛,說句難聽的,隨隨便便用一根手指頭碾死個元嬰境,一點難度都沒有。」

  於負山咽了口唾沫。

  趕緊仔細思量一番,看看自己有無不得體的言行舉止,幸好沒有與那位道號「龍門」的果然兄勾肩搭背。

  黃庭問道:「白帝城鄭居中的關門弟子,叫什麼來著?」

  於負山頓時艶羨不已,「好像是個天之驕子,狂徒顧璨。據說出身寶瓶洲驪珠洞天,不知怎麼就成了鄭先生的嫡傳,真是洪福齊天吶。」

  於負山可不敢如黃庭一般,一口一個郭藕汀、鄭居中,他也沒有黃庭的那種心性。

  不怨自己膽小,因為不是劍修嘛。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黃庭的言語,於負山只得小心翼翼問道:「然後?」

  黃庭總不可能隨便拎出個顧璨,難道那個名叫鄭又乾的小精怪,跟白帝城又有什麼淵源?

  於負山眼睛一亮,伸手攔住黃庭的話頭,自問自答道:「我明白了。這頭小精怪,是那白帝城琉璃閣一脈的嫡傳弟子?」

  肯定是了!

  白帝城鄭先生有位師弟,名為柳道醇,是那座名動天下的琉璃閣主人,而柳道醇正是精怪出身,名氣很大的。

  自己也算舉一反三了吧?

  一般來說,浩然修士,名氣夠不夠大,是有些古怪方式可以驗證的。

  比如顧清崧駡過的,柳道醇惹過的,桐葉洲聽說過的,參加過竹海洞天青神山酒宴的,倒懸山師刀房某座影壁上邊有名字的。

  這些修士,最好別去招惹。顧清崧能駡,柳道醇敢惹,除了雙方自身道法造詣不俗之外,各自還有些旁人羨慕不來的原因。

  一個師父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雖說陸沉不認這個大弟子,但是陸沉留在浩然天下的那幾位嫡傳弟子,像那曹溶,賀小涼,都對顧清崧這個不記名的大師兄極為禮敬。

  另外一個,師兄是鄭居中。

  只說當年龍虎山大天師為何下山一趟,當真需要背仙劍「萬法」,甚至還隨身攜帶了那方陽平治都功印?

  降妖?想那柳道醇不過是玉璞境,大天師趙天籟卻是飛升境,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說到底,劍、印在手的趙天籟,還是在提醒白帝城,或者說是提醒鄭居中這個給柳道醇當師兄的魔道巨擘。

  貧道這趟下山,本是降妖而已,那就別鬧到最後,逼著貧道一同「除魔」了。

  黃庭搖頭道:「按照文廟那邊的文脈道統來算,鄭又乾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

  於負山疑惑道:「那咱們聊顧璨做什麼?」

  黃庭卻突然不願意多說什麼,「等明天慶典,你就都明白了。對了,等到慶典結束,我們不著急離開此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聽一聽小陌先生的傳道。」

  於負山問道:「傳道?誰?」

  傳道二字,在山上可是極有分量的說法,何況還是黃庭說的。

  黃庭笑道:「年紀比你大,境界比你高,見識比你廣。」

  於負山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回頭旁聽,看看此人道法到底高不高。」

  黃庭一笑置之。

  她記起一樁怪事,在小龍湫那邊,陳平安當時去往野園,那些作為山水禁制之物的照妖鏡,竟然當場粉碎。

  同樣是密雪峰宅邸,敕鱗江老嫗裘瀆,與少女胡楚菱,坐在一張蘆葦、蒲草編制而成的席上。

  按照山上品秩劃分,草席只是件靈器而已,冬暖夏涼,山下有錢的將相公卿,也能買得起。草席四周,擱放四件席鎮,是四條小巧玲瓏的赤金走龍,形態纖細,栩栩如生。龍首雙角,長吻細頸,龍尾回勾,由細長金條鑄造而成,鏨出鱗紋。

  裘瀆小心翼翼取出一些物件,輕輕擱放在草席上。

  不比這張草席,這些大瀆龍宮舊藏之物,說是價值連城,半點不為過。

  曾經掌控天下水運流轉的蛟龍,作為江湖瀆海的主人,珍藏無數,故而斬龍一役過後,大大小小的龍宮遺址,就與那破碎秘境,成為了山上公認的兩大機緣。

  草席之上,有一顆大如拳頭的夜明珠,兩把寶光熒熒的古鏡。

  一座可以同時擺放高低兩支蠟燭的青銅蠟臺。

  最後還有一把碧綠拂塵。

  此外還有一些相對「平庸廉價」的寶物,數量衆多,暫時並未取出,都被老嫗放在了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裡邊。

  老嫗神色慈祥,柔聲道:「醋醋,有喜歡的,就挑兩樣,其餘的,我都會作為你的拜師禮,送給仙都山和陳劍仙。」

  不管如何,都要借著明天舉辦慶典的機會,幫助醋醋與那位陳劍仙討要個弟子身份,哪怕暫不記名,都是無妨的。

  實在不行,就退一步,讓醋醋與那崔宗主拜師,成為一宗之主的嫡傳弟子。

  少女伸出一隻手掌,手心抵住那顆夜明珠,輕輕摩挲,再拿起那把拂塵,輕輕一揮,搭在骼膊上,裝了裝神仙風範,少女樂不可支,放下拂塵,又拿起兩把古鏡把玩一番,最後全部放回草席,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瞧著都蠻喜歡的,阿婆幫我挑選一兩件就是了。」

  老嫗搖頭道:「修行路上,眼緣好壞,很重要的。醋醋,你得自己挑。」

  胡楚菱視線游曳,最終一隻手掌輕輕拍打竹席,再伸手指了指那赤金走龍形狀的席鎮,嫣然笑道:「阿婆,我就要這兩件了。」

  老嫗笑著點頭,對於醋醋的選擇,老嫗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老嫗只是伸出乾枯手掌,抓起一把鏡面泛起銀白色的鏡子,輕輕呵了一口氣,拿手腕擦拭一番,露出一抹緬懷神色,輕聲道:「此鏡名為取水鏡,可向太陰取水。修士持鏡對月,能夠汲取明月精華,修行水法的修士,最適宜拿來煉製本命物了。曾經是小姐的嫁妝哩。」

  胡楚菱指了指另外那把鏡面泛起層層金色漣漪的古鏡,與取水鏡是差不多的樣式,就像一雙道侶,少女好奇問道:「阿婆,這把鏡子呢,又有什麼玄妙?」

  老嫗笑著解釋道:「平時只需要放在日光裡,就可以溫養古鏡,如修士吐納一般,妙不可言,可以積攢日光,冬寒時分,修士只許澆築些許靈氣在鏡面上,光射百里,亮如白晝。傳聞修士將此鏡懸空,步行光亮中,那麼就算走在那幽冥路上,都能夠萬鬼不侵,只是這種事情也沒誰試過,不知真假。」

  這兩把古鏡,曾是一位雲遊四方的得道真人,作為做客大瀆龍宮的禮物,品秩不算太高,只是法寶,卻是那位道門真人親手鑄造鍛煉之物,故而意義非凡。

  可惜那位道人拜訪龍宮時,老嫗當年還年幼,未能親眼見著那位陸地神仙,只知老一輩的龍宮教習嬤嬤提及一個道號,純陽。

  還說這位道長來歷不明,放誕不羈,說話口氣卻比天大,曾經說得滿堂主賓一楞一楞的,什麼天下地仙金丹無數,可惜皆是僞。

  道士手持筷子,敲擊酒盞,作一篇《敲爻歌》,傳聞龍宮那邊有史官記載這篇類似道訣的文字,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甚至還是專門篆刻在極為珍稀的青神山竹簡之上,但是不到三天,竹簡上邊的文字就自行消散了。

  最玄妙之事,還是當初所有在座主賓修士,如出一轍,竟然都只記得那片道訣的末尾一句了。

  「煉就一顆無上丹,始知吾道不虛傳,若問此丹從何來,且向純陽兩字參。」

  照理說這麼一位遊戲人間的得道高人,不說肯定可以享譽天下,名動一洲總歸是不難的,多多少少都該有一些仙跡軼事。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裘瀆始終沒有聽說關於那位「純陽」真人的半點消息。

  至於那座不起眼的蠟臺,實則是一座燈衢,按照山上的說法,屬於那種螺螄殼道場。

  若是點燃龍宮秘制的兩支蠟燭,修士就可以入駐其中,初看皆是一間小屋,推開門後,便是一座海市蜃樓的通衢大市,唯一的區別,是一晝一夜。

  其實兩鏡一蠟臺,三物可以相輔相成,最終兩座燈衢幻境,等同於晝夜銜接為一,日月配合結刀圭,功德圓滿金丹成,拂袖長生路上歸。

  所以最適宜地仙之下的一雙山上道侶,結伴修行,事半功倍。

  胡楚菱眨了眨眼睛,「阿婆,我是不是挑了兩件最不值錢的物件啊?」

  老嫗連忙擺手,開懷笑道:「不是不是。」

  胡楚菱見師父不願多說,也就不多問了。

  裘瀆在斬龍一役發生之前,世俗王朝曾用一種古禮祭祀山川,祭祀陸地山岳用「埋」,祭祀江湖瀆海則用「沉」。

  而這四件被裘瀆用來當做席鎮的赤金走龍,便是浩然天下歷史上首位女皇帝,作為「埋土沉水」大典中的關鍵祭祀之物。

  不過當年總計十八條,桐葉洲大瀆龍宮這邊,只是從東海龍宮那邊分得其中一條,之後通過各種隱蔽手段,才收集到了四條。

  在萬里磷河那邊擺攤子的劍修陶然,是第一次踏足仙都山。

  反正山中也沒有一個熟人,獨自住在密雪峰一棟宅子裡邊,樂得清閒,至今也未能瞧見那個自稱是「陳平安」的青衫刀客。

  張山峰當初離開落魄山後,掐著日子,獨自乘坐一條老龍城跨洲渡船,在清境山渡口那邊下船,因為聽說青虎宮的陸老神仙,與陳平安是好友,而且又都是道門中人,想來不會太過嫌棄自己的境界,不料那位陸老神仙,堂堂元嬰老神仙,何止是不嫌棄,客氣得都快讓張山峰誤以為是青虎宮的下任住持了,張山峰是好說歹說,陸老神仙才捨得放自己離開,親自一路送到了渡口不說,還陪著張山峰一起登上渡船,與那位渡船管事客套寒暄了一會兒,最終幫忙討要了一間天字號屋子,老神仙這才下船。

  在下一座仙家渡口下船,離著仙都山還有些距離,但是有渡船,可以直接去往墨線渡,最終張山峰在一個復國沒幾年的王朝邊境,開始徒步遊歷,反正算好了時間,絕對能趕上明年立春那天的宗門慶典,獨自一人,年輕道士背劍匣,行走在夜幕中。

  張山峰從袖中摸出議張黃紙材質的挑燈符,以雙指拈住,高高舉起。

  老真人梁爽,帶著弟子馬宣徽,離開洛京積翠觀後,很快就找到了這個名叫張山峰的趴地峰嫡傳。

  老真人沒有直接現身,而是找到了那個暗中護道的袁靈殿,沒有藏掖身份,撫鬚笑道:「貧道梁爽,與火龍真人只見過一次,雖說搶了他的外姓大天師身份,但是與你們師父相談甚歡。你就是那個指玄峰袁靈殿吧,一身道氣很重啊。」

  袁靈殿打個道門稽首,「晚輩趴地峰袁靈殿,拜見龍虎山梁天師。」

  梁爽說道:「火龍真人如此偏心張山峰,你們這幾個當師兄的,還能夠保持這份心性,趴地峰確實了不起,門風之好,幾乎可以說是獨此一家了。」

  袁靈殿灑然笑道:「拜師就拜火龍真人,這本就是天下公認的事實。」

  其實師父對這種說法,頗不以為然,貧道也沒個飛升境的徒弟啊。

  但是某位師兄曾經很快就跟添上了一句,「收徒就收張山峰」,立即讓師父開心得不行。

  在修行一事上,袁靈殿不覺得自己比誰差,唯獨在這種事情上,是真心敵不過那幾個同門。

  先前在那清境山渡口,袁靈殿悄然現身,走了趟青虎宮,得與陸雍親自道謝一聲。

  每位趴地峰修士,在外遊歷,禮數是不缺的。

  陸雍當時得知對方是北俱蘆洲的指玄峰袁靈殿后,久久無言。

  因為去過寶瓶洲,所以對那北俱蘆洲的山上典故,所知甚多,即便撇開袁靈殿是火龍真人的高徒不說,只說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一個都不是劍修的玉璞境道士,能夠被說成是「打個仙人,不在話下」,那麼袁靈殿戰力之高,可想而知。

  梁爽問道:「什麼時候去仙都山?」

  袁靈殿說道:「還是看小師弟自己的意思吧。」

  老真人又看了幾眼年輕道士,惋惜道:「可惜純陽道友不在,不然你師弟未來結丹一事,氣象只會更大。」

  袁靈殿笑道:「這種事不强求。何況在我看來,小師弟有無呂祖指點,差別不大。」

  梁爽嘖嘖不已,不愧是火龍真人教出來的弟子,說話都是一個口氣,不過袁靈殿的這個說法,老真人還是不太認可的,「『純陽』二字,意思很大的。」

  袁靈殿笑著點頭,師父其實提及過這位道號純陽的道門中人,而且評價極高。

  畢竟是一個能夠說出「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的修道之人。

  而師父對純陽真人的評價,其實就兩句話。

  「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一步登天,一個率先開闢道路,一個又墊了幾塊臺階,皚皚洲韋赦的元嬰,與青冥天下姚清在此境的斬煉三屍,難分高下。」

  「呂岩金丹第一,天下無雙。」

  老真人與弟子馬宣徽,跟著袁靈殿遠遠跟在張山峰身後。

  年輕道士手持符籙,夜幕中一點光亮。

  陳平安之前在那定婚店外的敕鱗江畔,跟老真人討要了一份龍虎山天師府的傳度、授籙儀軌。

  便是崔東山,也不敢說自己懂得全部的過程,用梁爽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說法,就當是陳道友提前觀禮一場了。

  老真人看著前邊那點光亮,撫鬚而笑,有感而發。

  秉燭夜遊之人,自身在光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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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四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

  天邊火燒雲,晚霞行千里。

  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一處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準備更換渡船,去往黃粱國。

  隊伍中為首的,是個大搖大擺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兩隻袖子甩得飛起,身邊有個少女,腰懸一方抄手硯,手持綠竹杖。

  身後是一位儒衫青年,帶著個扈從模樣的黃衣老者,狀貌奇古,鶻眼鷹睛,只因為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極為寬鬆的法袍。

  相較之下,那個年輕男子,就顯得最為平淡無奇了。

  他們是要以觀禮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參加一場開峰慶典。

  那個走路帶風的大爺,當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嬰境水蛟,祖師堂供奉陳靈均了。

  這次作為山主陳平安嫡傳弟子的郭竹酒,也跟著陳靈均一起出門。

  而山崖書院的賢人李槐,與自號嫩道人的蠻荒桃亭,屬於蹭吃蹭喝,遠遊散心。

  桃亭除了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還有擁有另外一份關牒,還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道號龍山公。

  跟著他們的,或者說是帶路的,還有衣帶峰的兩位練氣士,宋園,師妹劉潤雲,後者肩頭,趴著一頭慵懶蜷縮起來的年幼白狐。

  距離重新登船還有一個時辰,陳靈均就在渡口選了一處臨水酒樓,打算飽餐一頓,喝個小酒兒,好好祭一祭五臟廟。畢竟翻墨龍舟是自家渡船,在上邊大吃大喝,不像話。那些珠釵島女修,碎嘴得很吶,要是傳到某個笨蛋丫頭的耳朵裡,少不了又要挨幾句有的沒的閒話。

  陳靈均在酒樓大堂,踮起腳尖,雙手趴在高高的櫃檯上邊,伸長脖子看著牆壁上邊的木牌菜單,與店夥計點菜,結果聽說這個名叫珍饈樓的地方,竟然還有一樁陳靈均聞所未聞的新鮮買賣,原來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開設有珍饈酒樓,修士只需要在酒樓這邊給一筆押金神仙錢,就可以飛劍傳信給各個渡口的劍房,酒樓得了消息,就可以點菜,珍饈樓會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裝上各色山珍海味,幫忙送到山門口那邊,保證滋味與堂食一模一樣……

  只是那筆額外的路費,得按山水路程計算。

  青衣小童楞了半天,陳大爺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

  生意還能這麼做?只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還有稍遠一點的紅燭鎮,怎麼就沒有開設一座珍饈酒樓?

  李槐難免有幾分猜測,不會又是董水井的手筆吧?這種勾當,真有生意?

  因為人多,拼桌不像話,陳靈均就要了個雅間,十顆雪花錢起步,很快就擺滿了一桌菜肴,陳靈均要了兩壺酒,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釀,轉頭望向窗外,渡口那邊,陸陸續續有幾條私人符舟靠岸,不至於橫衝直撞,但是無一例外,都會抖摟一下符舟的迅捷,陳靈均瞥了眼符舟上邊的人物,多是年輕男子,帶著鶯鶯燕燕,他們就像額頭上刻倆字,有錢。至於看人的眼神,也就倆字,窮鬼。

  嫩道人只是小酌,護道一事,不可馬虎。

  貪杯誤事?不可能的事,只是姿態得有。

  天曉得會不會又被老瞎子拽入夢中,踩上幾腳?

  畢竟老瞎子做事,從來只看心情,全然不講道理的。

  上次護駕有功,老瞎子難得良心發現,「隨手」丟了一本古譜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煉山訣。

  這些時日,桃亭沒有片刻懈怠,都在閉關,當然對於桃亭這種巔峰大修士來說,所謂的「閉關」,就不是那種尋常飛升境修士,一般意義上尋一處山水秘境的趴窩不動了,而元嬰、飛升兩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桃亭當然不至於如此寒酸。

  桃亭作為遠古攆山一脈的老祖宗,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與身為舊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脈袁首,完全是一個輩分、道齡相當的蠻荒大妖,由於雙方都跟山不對付,雙方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要說驅山徙岳一事,桃亭自認不比袁首差半點,唯獨在「煉山」一道,遜色頗多,簡單來說,就是搬山、攆山,兩者本領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確實比不過袁首。

  在强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蠻荒天下,雙方起了衝突,打不過的一方,就只能避其鋒芒了,逃唄。

  遙想當年,「年輕氣盛」的桃亭,曾經野心勃勃,試圖憑藉本命神通,滾雪球一般,試圖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話去,要比那蠻荒大岳「青山」,還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於緋妃和仰止那兩個老婆姨之間的醃臢交易,騙騙一般修士沒問題,對於山巔大妖來說,豈會不知內幕。桃亭不稀罕學,何況朱厭也是個不喜歡建立宗門的,桃亭當年就只好狠下一條心,富貴險中求嘛,看看有無機會,在十萬大山邊緣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兒搬一座,等到吃飽了,再去與朱厭分個高低,結果……就是被老瞎子抓去當了條看門狗,那段難以啓齒的慘淡歲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夠從老瞎子手裡得到半部煉山訣,是桃亭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們此行目的地,是一個名叫黃粱派的山上仙府。

  夢粱國境內,除了那個有望躋身宗門的雲霞山,還有個不容小覷的仙家門派,便是黃粱派了,在大戰之前的,在寶瓶洲,是個能算「二流墊底很勉强、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個寶瓶洲南邊版圖,山頭破碎無數,門派地位就跟著水漲船高了。

  那些與祖山不接壤的「飛地」,相隔一遠,學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

  而黃粱派正是處州衣帶峰的「上山」。

  掌門山主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不過是一位劍修。當年他曾經派遣一位關門弟子,去往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並無收穫,白給了一袋子充當過路錢的迎春錢不說,另外一袋子壓勝錢,修士也未能相中心儀的寶物,為了與那個國勢蒸蒸日上的大驪宋氏籠絡關係,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銅錢,買下了驪珠洞天西邊的一座山頭,後來忌憚大驪鐵騎的威勢,也沒有賤賣了山頭、搬遷離開,這其實掌門也有些私心,那位後來搬遷到衣帶峰結茅修行的金丹祖師,在門派裡邊人緣極差,眼不見心不煩,就恭請師伯坐鎮衣帶峰。

  當時買山頭的價格不便宜,事後證明簡直是白撿,是用一個極低價格入手了。

  前些年想要與黃粱派購買衣帶峰的山上勢力,就有雙手之數,出價何止翻了一兩番,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行情。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輕劍仙,聯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大鬧正陽山,一戰成名,落魄山順勢水落石,首次闖入寶瓶洲修士視線中。北岳披雲山,落魄山,龍泉劍宗,無論與誰沾上點關係,都是一份不可想像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問題,就是北岳夜遊宴一事,總感覺是個無底洞。

  不過也早早看開了,反正中岳地界,大山君晉青,也開始下黑手了。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再等到那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等於將那個隱官稱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黃粱派就愈發頭疼了,如果說以前商議購買衣帶峰的價格,是高價,那麼如今堪稱天價!問題在於那個金丹祖師,對於祖山的答覆,很簡單,不賣。

  所以這次掌門趁著一位嫡傳弟子躋身金丹的開峰典禮,暗中與那位師伯來了一場君子之約,如果能夠邀請到落魄山修士觀禮,婁山這邊就不再提及售賣衣帶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邊婉拒此事,師伯就得親自走一趟祖師堂商議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問道:「小宋仙師,你們黃粱派,與那座已經從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黃粱福地有關係嗎?」

  傳聞倒懸山上邊,曾經有座賣「忘憂酒」的黃粱鋪子,賣酒的老掌櫃,好像是一位雜家祖師?

  至於「小宋仙師」這個稱呼,是郭竹酒有樣學樣。

  是衣帶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關門弟子。

  最早好像是師姐裴錢喊出來的。

  後來落魄山那邊所有人就跟著喊了。

  宋園笑著搖頭道:「郭姑娘,這我還真不知道,從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黃粱派,是個歷史悠久的老門派了,祖山名為婁山,位於黃粱國槐安府鱉邑縣,盛産金丹。

  歷史上曾經有過十幾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嬰。

  當然,所謂的「盛産金丹」,也只是相較於曾經的寶瓶洲。

  黃粱派邀請落魄山修士參加典禮,也就是試試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光臨婁山,甚至不覺得落魄山會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榮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總要試試看。

  不料落魄山那邊,很快就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斂的親筆回信,措辭極其客氣了,說山主如今在外未歸,只能讓陳靈均與郭竹酒代為參加慶典,在信上順便介紹了兩人的身份。

  得到這封回信,黃粱派甚至專門為此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哪怕不說那陳靈均是一位元嬰境,便是那個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關鍵她目前還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諧趣說法,可以算是半個「關門弟子」。

  劉潤雲對那個青衣小童模樣的落魄山元嬰供奉,很熟悉了,對方經常找爺爺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爺爺劉老哥,喊自己劉姐姐,亂七八糟的輩分。

  爺爺私底下說過這位陳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劉潤雲實在是很難將那個混不吝的青衣小童,與一位元嬰老神仙掛鈎。

  倒是那個叫郭竹酒的少女,劉潤雲倍感興趣,好像前不久才來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對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帶峰的鏡花水月,是一絕。

  連上山黃粱派都有所耳聞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頭就兩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闊綽得……嚇人。

  沒幾年功夫,就怎麼都有兩顆穀雨錢的入帳了,以至於爺爺到最後,便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反正孫女劉潤雲也從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與那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就不是一個路數的鏡花水月。

  酒足飯飽,陳靈均結帳完畢,離開酒樓,拍著肚子,帶頭登上那條去往黃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搶著付錢,奈何根本爭不過那個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以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何還要下山遠遊。」

  師父曾經說過,每次陳暖樹去州城那邊採購,一路上都會有個傢伙暗中跟隨。

  陳靈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問道:「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陳靈均斬釘截鐵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陳靈均便有些心虛。

  李槐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倆這是在打啞謎呢。

  等到宋園和劉潤雲去往別處屋子,郭竹酒幾個就先在陳靈均的住處坐下,她問道:「有很多這樣的人情往來嗎?」

  陳靈均使勁點頭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門派大仙府,這樣的事情,就越是頻繁,層出不窮的名頭,除了黃粱派這種金丹修士的開峰儀式,還有山上婚嫁,結為道侶,也是大事,總得給份子錢的,再就是老祖師閉關成功,出關了,總得辦一場吧,祖師堂那邊收徒弟了,更換掌門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輕娃兒,躋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禮尚往來。」

  陳靈均起身彎腰,給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過在咱們家山頭這邊,以前都是老爺一個人跑,老爺把事情都忙完了,輪不到我們分心這些庶務。」

  郭竹酒笑問道:「會不會嫌棄我們倆……不夠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縟節,只會比這些五花八門的典禮更多。

  陳靈均大笑起來,「開玩笑,就咱倆,隨便一人出馬,黃粱派那邊都要覺得燒高香了,祖墳青煙滾滾……」

  陳靈均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也就是自家人關起門來隨便聊聊,不當真,不當真哈。」

  「出門在外,給別人面子,就是給自己面子,這個道理,嘖嘖嘖,學問比天大了。」

  嫩道人點頭贊許道:「靈均道友,還是為人忠厚處世老道啊。」

  閒聊幾句,李槐就帶著嫩道人去往別處屋子,一行人相互間都不相鄰,當然是錢沒到位的緣故。

  陳靈均也破例沒有搶著結帳。

  因為這筆路費,是衣帶峰宋園替衣帶峰和黃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陳靈均先前在渡口購買登船木牌時,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園都沒機會跟渡船討要最好的幾間屋子。

  渡船升空,雲海滔滔,大日墜入海窟一般。

  等到這條渡船進入黃粱國地界,李槐走出屋子,來到船尾甲板那邊。

  嫩道人很快就跟著來到這邊,憑欄而立,視線游曳,將大地山河盡收眼底,點點頭,突然眯眼道:「呦,靈岳分正氣,仙衛借神兵。婁山那地兒的山水,有點意思。」

  斗柄璇璣所映,山如人著緋衣,小小葫蘆擇地深栽,現出長生寶勝掛金魚袋。

  嫩道人越看越驚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隻手,掐指算。

  作為攆山一脈的祖師爺,對於天下的「來龍去脈」,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聲提醒道:「別亂來啊,人家辛苦經營了十幾代,我們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這話說得教人傷心了。我說話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與公子比,比那陳平安,總是伯仲之間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試探性問道:「公子,我瞧見一處地方,頗有來頭,去一探究竟?不動手,近距離看幾眼。說不得就是一樁不小機緣。反正在黃粱派和雲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兩撥人也沒能發現,又不在他們山頭地界之內,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離著黃粱派的開峰慶典還有小半個月光陰,閒著也是閒著。

  李槐趕緊擺手道:「別,你要去就自個兒去。只要不壞規矩,都隨你。」

  之前跟裴錢一起遊歷北俱蘆洲,落下心理陰影了,差點就要虧錢。

  嫩道人問道:「真不去?」

  李槐搖搖頭。

  嫩道人嘆了口氣,「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場唾手可得的機緣,囊中物就這麼沒了,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已經擱在桌上了,沒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問道:「機緣不小?」

  嫩道人誤以為事情有了轉機,沉聲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徹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會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滯無言。

  總覺得不對,偏又覺得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嫩道人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嫩道人經常會被那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點發毛。

  如今關於嫩道人的傳聞,衆說紛紜,一種說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礙於文廟的規矩在,做得隱蔽了,便用了個豪素的化名。還有一種說法,南光照之所以會被「劍修豪素」割掉頭顱,是因為鴛鴦渚一役,與那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場鬥法,傷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門閉關養傷,才被豪素撿漏。

  至於第三種說法,便是嫩道人確實出身靈爽福地,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劍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劍氣長城的刑官。

  嫩道人對此當然是全然無所謂的。

  反正都是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名聲,至於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對,你們浩然天下就算說自己是老瞎子的師弟又何妨,師兄都成。

  船頭那邊,陳靈均和郭竹酒剛好也在賞景,因為因為個子矮,陳靈均就只能將下巴擱在欄桿上邊。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宮,師父說到過你,說你就是那個永遠搶著結帳的人。」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聽出意思了,老爺是在說自己傻唄。

  郭竹酒繼續說道:「師父還說,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個跟他搶著結帳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還是江湖。

  ────────

  青篆派山頭所在,是一處破碎秘境舊址,雖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處實打實的風水寶地了。

  作為景點之一的系劍樹這邊,今天難得如此熱鬧,因為有兩撥貴客來此遊覽風景。

  一方來自榮辱與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攜手妻子竺熏,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兩位,是別洲修士,屬於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逸公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佩。

  正是寶瓶洲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

  還有一位老龍城侯家的年輕俊彥,名為侯道,此人與那位擔任五溪書院副山長的侯勉,在家譜上邊是同輩。

  侯家是最早與虞氏老皇帝搭上線的,雙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龍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為東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場不小,除了掌門高書文,還有負責看管系劍樹這處景點的戴原。

  兩位金丹地仙之外,還有青篆派管錢的女修苗漁,以及一幫祖師堂嫡傳弟子。

  能到場的,都來了,不敢有絲毫怠慢。

  唯獨掌律許柏,是祖師爺高書文的嫡傳弟子,當下在外忙碌,算是錯過了這個攀附貴人的機會。

  高書文指向那棵古樹上懸掛著的一把古劍,笑著介紹道:「苻兄,侯公子,此劍是劍仙陸舫的佩劍,早年來這邊遊歷,醉酒後陸舫就隨手懸掛在此。」

  戴原心中腹誹不已,自家高祖師真是會做人,兩位貴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葉洲,都算頭等大人物了。

  何況陸舫是山澤野修,一旦破鏡,就有機會成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澤野修。

  關鍵陸舫還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可惜陸舫無緣無故消失多年,就連在那場戰事中都沒有現身,只有些小道消息,說是陸舫去了東海觀道觀,以「謫仙人」身份,在那邊尋求破境契機。

  苻南華心中默念了兩遍名字,陸舫。

  陸地行舟?怎麼取了這麼個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華轉頭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該是我親自去往洛京拜會太子殿下,只是這次跨洲南下,要順便在這邊見幾個生意上的伙伴,他們都是別洲修士,擔心若是在洛京那邊碰頭,太子殿下如今負責監國,難免為此分心,只好讓高掌門邀請太子殿下來此一敘,於禮不合,我必須與太子殿下道個歉。」

  說到這裡,苻南華竟是與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禮,算是賠罪。

  虞麟游趕緊作揖還禮道:「符仙師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後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後的老龍城苻家。

  如果沒有苻家明裡暗裡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絕對沒有如此之快,就更別說一舉躋身桐葉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過如今十大王朝,幾乎半數,都有類似苻家這樣的幕後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較含蓄,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隨高書文來到青篆派,已經做好了在苻南華這邊受些悶氣的心理準備。

  城主苻畦閉關已經將近足足兩年。

  其實戰後苻家這些年,就都是苻南華在打理具體事務,而與苻南華爭奪城主之外的兩個最大競爭對手,兄長苻東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實都等於正式退出了老龍城的城主之爭。

  但是在苻南華在還是觀海境修士時,苻東海和苻春花,雙方就都已經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著一條商貿路線,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還是最為偏心苻南華這個幼子,閉關之前就召開祠堂議事,他此次閉關,不管成功與否,苻南華在明年開春後,都會繼任老龍城城主。

  而在苻畦閉關之前,其實就已經將那對子女外派出去,兩位地仙,就像是離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龍城家底厚,曾經在老龍城以北的寶瓶洲各地,買下了數量衆多的山頭、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華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寶瓶洲雲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麼都沒有想到,對方在自己這邊,會如此溫文有禮。

  此外有位負責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與苻南華的關係,類似山上的傳道人,已經閉關將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關,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時擁有兩位上五境修士。

  竺熏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著點頭,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諱太多,她這才輕聲問道:「符仙師,聽說你們苻家女子多豪傑,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擔任過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笑道:「確實如此,我們苻家從不重男輕女,外人甚至還會覺得是我們不是重女輕男了。」

  竺熏對這位溫文爾雅的少城主,確實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緣,一半還是人比人、貨比貨的緣故。

  只說那個在十大王朝裡邊名次墊底的金琥國,當今天子,得位過程,不可謂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別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間的一場角力,最終是皚皚洲一個宗門勝出,地頭蛇未能壓過過江龍,導致那些大小九卿衙門的一二把手,金琥國京城幾乎半數廟堂重臣,都是由這個外來宗門暗中點名,皇帝只負責下詔。

  傳聞這個宗門的仙師,在金琥國文武大臣那邊,一言不合,就跟訓兒子一樣,指著鼻子駡。

  後來是天目書院的一位副山長,溫煜親自走了趟金琥國,那個等同於金琥國太上皇的外鄉仙府,才收斂許多。

  沒過多久,就有一位天目書院擁有君子頭銜的老儒士,和一個大伏書院名叫楊朴的年輕賢人,分別擔任金琥國的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個姜氏雲窟福地,不知怎麼回事,平白無故借給了金琥國一筆不收利息的巨款,並且指名道姓,要讓那個叫楊樸的鴻臚寺少卿,負責這筆款項的所有支出,一個鴻臚寺官員,如何管得了財稅度支事,豈不是亂套,金琥國朝廷只得臨時設置了一個度支都尉的過渡性官身,算是為楊樸量身打造的。

  虞麟游小聲道:「冒昧問一句,苻仙師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嬰境,邀請對方當個虞氏王朝的國師又何妨?

  苻南華自嘲道:「說來慚愧,只是金丹。」

  青篆派僅有的兩位金丹地仙,高書文聞言,面無表情,神色自若。戴原板著臉偷著樂。

  一個如此年輕的金丹地仙,說自己很慚愧,那麼這會兒金丹境修士,其實就仨,誰最年長?停滯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原嘛。

  那個姓苗的婆姨,微皺眉頭,結果就對上了苻南華身邊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視線。

  這位青篆派管錢的女修,只覺得瞬間背脊發涼,立即收斂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鄰兩洲的關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往寶瓶洲,南邊來的,都是大爺。

  如今桐葉洲,北邊來的,都是狠人。

  苻南華還真沒那個閒心,有意調侃高書文和戴原這兩位老金丹。

  畢竟自己相較於昔年的某些同輩修士,何嘗不是個「老金丹」了?

  想當年遊歷驪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說如今算是半個親戚的姜韞了,只說那個雲霞山的蔡金簡,那會兒無論是修行資質,機緣收穫,苻南華都是居高臨下看待她的,結果如今連她都是元嬰了,早早是入主綠檜峰不說,躋身了元嬰,更是成為了雲霞山祖師堂座位極其靠前的女子祖師。

  自己卻連金丹境的瓶頸都未曾見著。

  也虧得雲霞山未能躋身宗門,不然去那邊道賀,再與蔡金簡見了麵,苻南華都不知道與她可以聊什麼。

  至於某個人,就更不去說了。

  苻南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從一開始的不甘心,到徹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後乾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麼個螻蟻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華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頭看,那就朝前看吧。

  聽說耕雲峰峰主黃鐘侯,立下了一樁大功、奇功,等於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以至於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開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黃鐘侯即將破格以金丹境擔任雲霞山的新任山主。

  他也是雲霞山歷史上首位金丹境的山主。

  苻家已經收到了一封邀請函,苻南華這次返回寶瓶洲,很快就要去往雲霞山參加新任宗主的繼位慶典。

  苻南華與蔡金簡關係熟稔,與那個酒鬼黃鐘侯倒是一直沒什麼交集,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幾處景點都已逛過,高書文就帶人識趣離開,只留下兩撥外人閒聊,作為系劍樹的主人,戴原當然得繼續陪著客人。

  虞麟游與苻南華又聊了些場面話,就帶著妻子告辭離去。

  在苻南華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還要私底下找一次苻南華。

  苻南華對戴原笑道:「我是初來駕到,對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師如今在貴派具體擔任什麼職務?是掌律祖師,還是管著財庫?」

  戴原畢恭畢敬答道:「回苻仙師話,鄙人才疏學淺,不堪大任,但是高掌門厚愛,如今除了管著系劍樹,還有一口綠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當然不信對方的這些鬼話,以老龍城苻家的手段,估計自家青篆派的底細,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個門兒清。

  苻南華先是微微皺眉,似有不解,只是很快恍然道:「想來是高掌門擔心戴道友手上庶務太多,耽擱了修行。」

  可憐戴原,一顆心才起,又落下了。

  苻南華又問道:「那麼戴道友在洛京那邊?」

  戴原答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忝為內幕供奉。」

  苻南華說道:「我聽說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並無高低等級劃分,只是內部也有個名次先後?」

  戴原小心翼翼道:「總計三十餘人,我算是中上名次。不過我們高掌門是次席供奉,僅次於積翠觀的護國真人。」

  苻南華嗯了一聲,隨口說道:「」

  戴原卻是一下子心腸滾燙起來。

  先有崔仙師,後有符仙師,都算是主動找上的自己。

  莫不是傳說中的雙喜臨門?!

  自從在太平山那個是非之地,遭受了那場無妄之災,在這之後,好像就開始時來運轉了。

  是不是找個機會,回頭去太平山遺址那邊,敬三炷香?

  回頭來看,那可是自己的一處福地!

  與苻南華分別後,戴原走出一段山路,去往綠珠井那邊,發現高柏好像在半路等自己,只得捏著鼻子喊了聲師伯。

  高柏作為高祖師的嫡傳弟子,若是只論譜牒輩分,戴原確實得喊對方一聲師伯。

  可問題在於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戴原是實打實的金丹地仙,對方卻只是個龍門境,雙方至少都該平輩而論,甚至在一個規矩稍重的門派,對方還得乖乖執晚輩禮,結果這傢伙,仗著自己是高祖師的得意弟子,以及那個掌律身份,平日裡見著了自己,還是一口一個戴師侄。

  高柏笑問道:「戴師侄,今兒瞧著氣色真是不錯,難道是要閉關破境了?」

  師尊私底下與自己說過,戴原這個傢伙,除非運道極好,在山外另有機緣,不然這輩子就要在金丹境撂挑子了,不用太當回事。

  戴原微笑道:「哪裡哪裡,都說金丹難覓,瓶頸更是沒影兒的事,不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末時節,沿途依舊是山花爛漫的景象,苻南華緩緩散步回山中下榻的府邸,習慣性低頭呵了口氣,眼前白霧朦朧,抬頭搓了搓手,說道:「侯道,接下來我這趟去五溪書院拜會侯勉,只能說是試試看,成與不成,不作保證。」

  要說服侯勉返鄉祭祖,難度不小。侯勉作為庶子,曾經在家族之內受盡委屈,而且絕不是那種遭受些刻薄言語之類的小事。

  換成苻南華,一樣會選擇與家族撇清關係,老死不相往來,不與侯家翻舊賬,就已經很寬宏大量了。

  侯道點頭道:「試試看吧,實在不行就算了。」

  侯道無奈道:「要是在苻家,肯定不會出現這種糟心事。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還是家風。不然我們侯家再沒法子跟苻家比底蘊,幾十兩銀子的藥錢,會掏不出?」

  苻南華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你爺爺如果願意親自露面,主動與侯勉認個錯,把握就大了。」

  侯道倍感無奈,只是搖搖頭,為尊者諱,不好說什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對於老一輩人來說,面子一事比天大。

  苻南華並沒有就事論事,往侯道傷口撒鹽,只是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言語,「侯家攢下今天的家底,正因為如此,有今天的困局,也是因為如此。」

  侯道嘆了口氣。

  苻南華笑道:「你以後要是當了家主,還是有彌補機會的。畢竟當年在家族裡邊,就數你與侯勉,餘著一點香火情。當年我去觀湖書院,侯勉唯一願意提及的侯家人,就只有你了。」

  侯道點點頭,「就像你方才說的,侯勉能夠成為書院副山長,自有道理。」

  老龍城之前苻家在內幾個大姓,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已被大驪朝廷徵用,經由水神走鏢護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總計六條渡船,范家的桂花島,孫家的山海龜,而苻家除了那條上古異獸的吞寶鯨,還有一艘出錢請墨家打造的浮空山,曾經被譽為「小倒懸」,其實這就是後來大驪王朝山岳舟的雛形。

  但是老龍城所有的大姓家族,除了丁家之外,好像一夜之間,就都多出了一條跨洲渡船,山上有小道消息說,是大驪宋氏的手筆,等於半賣半送給了老龍城。

  苻家之外,孫方侯丁范,都曾是老龍城的大姓。

  老龍城失去那座雲海後,苻家依舊擁有三件半仙兵。

  范家昔年被侯家視為是苻家的一條看門狗,靠著一些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混日子而已。

  但是如今整個寶瓶洲,誰敢小覷範家,只因為範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貴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

  足可與苻家平起平坐了。

  如今丁家的處境最為艱辛困頓,因為昔年最大的靠山,是南邊桐葉洲的那位祖師堂嫡傳,更是掌律祖師的關門弟子。結果丁家先後經歷了兩場變故,一次是招惹了個外鄉武夫,導致整座飛升城都陷入一場巨大的風波漩渦,再就是那位名義上算是半個丁家女婿的別洲修士,所在宗門桐葉宗,從昔年的一洲山頭執牛耳者,變成如今的這般田地。桐葉宗都是這樣了,一個所謂的嫡傳修士,又能折騰出什麼風浪?更何況此人的傳道恩師,還叛出了桐葉宗,轉投了玉圭宗,結果非但沒有擔任下宗的宗主,反而如石牛入海,在書簡湖真境宗那邊徹底沒了消息。

  據說是被姜尚真做掉了。

  如此一來,丁家就愈發處境尷尬了。

  苻南華自嘲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片刻之後,苻南華突然以心聲笑道:「待在我身邊,委屈你了。」

  那位「婢女」面無表情道:「命不好,沒法子的事情。」

  苻南華一時語噎。

  這名女子,是父親苻畦閉關之前,幫苻南華招徠的一位隨從和死士。

  苻畦也沒有細說她的根腳,苻南華至今只知道她叫青桃,是中土人氏,但是早年跟著師父和兩位師姐走過一趟桐葉洲,事成之後,就分開了,她奉師命單獨北上,師父讓她去找個人。青桃從未說過自己的真實年齡,但是沒有跟苻南華隱瞞實力,她既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是一位金丹境練氣士。

  在外人眼中,婢女青桃站在苻南華身邊,看著像是身邊解語花。

  但是苻南華總有一種錯覺,自己身邊其實跟著一塊冰,讓人遍體生寒。

  去年冬末,苻南華在回家途中,遭遇過一場精心設伏的陰險暗殺,出手解決掉那撥刺客的,正是婢女青桃,從頭到尾,苻南華都只需要作壁上觀。

  青篆派真正的底蘊所在,還是被譽為「白玉洞天」的那處山市,山巔有一座雪湖,積雪千年不化,湖水結冰,每過百餘年,就會出現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闕,瓊樓玉宇,人煙稠密,師門嫡傳憑藉祖師堂金玉關牒,才能進入其中,機緣不斷,當代掌門高書文就是在山市中得到了一樁仙緣。

  不過白玉洞天是青篆派自封的,如今又自封了一個說法,「小驪珠洞天」。

  有個蹲在欄桿上邊的清瘦少年,眉眼極長,給人一種冷峻鋒芒之感。

  山澤野修出身的少年,此刻嘴裡叼著一根甘草。

  腋下夾著一把刀。

  欄桿旁,還有個不停咳嗽的高大老人。

  少年隨口吐掉嚼爛的草根,問道:「韓老兒,那綠珠井的井水,真的喝幾口,就能讓女子容光煥發,年輕幾歲?」

  老人笑了笑,雙指並攏,輕輕敲擊兩處竅穴,止住咳嗽,「騙鬼的話你也信。」

  「那麼喚龍潭,也肯定沒有蛟龍啦?」

  「就是條蛟龍之屬的後裔,血統不正,擱在市井裡邊,就是出了五服的疏遠關係。大道成就有限,撐死了躋身金丹,就算走到斷頭路的盡頭了。」

  「你一個武夫,隨便瞥幾眼,都能看出這些山上門道來?」

  「沒吃過豬肉,還能沒看過豬跑?」

  少年直楞楞瞧著遠方,問道:「韓老兒,青虎宮那邊到底,是真的一顆羽化丸都沒有了,還是不願意賣給咱們?」

  老人笑駡道:「臭小子,與人言語之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這點規矩禮數,都不懂?以後休想從我這邊學走一拳半腳。」

  少年依舊沒有轉頭,自顧自說道:「既然苻南華和老龍城的名號不管用,你倒是直接報上自己的名字啊,金甲洲的韓萬斬,拳壓一洲的大宗師,很能唬人的。放在這桐葉洲,韓老兒你的江湖地位,差不多等於武聖吳殳了吧?可能還要更高點?」

  老人搖頭道:「聽苻南華說過,青虎宮陸雍與山下武夫,一直就有過節,恩怨不小,所以最不待見我們這些武把式,何況我還是個外鄉人,就算報上名號,陸雍還是不會太當回事的。」

  少年嗤笑道:「那他們還白送給蒲山雲草堂兩爐的羽化丸?」

  「那個蒲山黃衣芸,撐死了也就是個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打得過你?」

  老人灑然笑道:「以前勝負當然沒懸念,現在難說了。」

  少年皺眉道:「還能笑得出來?」

  「拳腳輸給女子,又不丟人。要是碰到了裴杯,誰不輸拳。」

  老人伸手輕拍欄桿,「再說那鄭丫頭,中土神洲的郁狷夫,青神山的純青,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還有皚皚洲雷神廟的那個柳歲餘,她們都是很出類拔萃的女子武夫。」

  「尤其是鄭丫頭,嗯,也就是落魄山的裴錢,我是很看好她的。」

  少年沒好氣道:「你都念叨她多少遍了,煩不煩。」

  被少年稱呼老韓的武夫,正是金甲洲的武學第一人,韓-光虎。

  早年倒懸山師刀房那邊,有一座影壁,就像山下官府衙門的張榜懸賞通緝,貼滿了懸賞名單。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倒懸山,就曾看到三個熟悉的被懸賞名字。綉虎崔瀺,墨家遊俠許弱,大驪藩王宋長鏡。

  師兄崔瀺,有六張之多,懸賞人來自四洲。由此可見,當年的綉虎,在浩然山上是何等不受待見。

  而許弱和宋長鏡也有一張,懸賞前者的張榜人,署名「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

  至於懸賞大驪宋長鏡的那個人,署名金甲洲韓萬斬,也就是這個少年嘴裡的「老韓」了。

  韓-光虎笑道:「你們寶瓶洲真是可以,風水怪得很,這些年打得老夫一張老臉劈啪作響,火辣辣疼吶。」

  少年名叫簡明,來自寶瓶洲,出身於一個昔年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

  不過簡明的故國山河,卻不是被妖族大軍打碎,而是早年大驪鐵騎南下的路上,石毫國作為朱熒獨孤家的藩屬之一,為了阻擋大驪王朝,打光了所有精銳兵力,最終死守京城,寧死不降。但是大驪王朝並未因此而針對石毫國,反而對石毫國頗為優待,准許其復國,之後就是皇子韓靖靈登基了。

  簡明給自己取了個不倫不類的三字道號,「越人歌」。

  他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輕輕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雲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簡明,在那年齡也是真正少年時,無意間在一場風雪天中撿到的。

  從遠處走來一個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間懸配一把長劍。

  簡明立即跳下欄桿,神色恭敬,稱呼了一聲曾先生。

  照理說,簡明應該稱呼對方為師父,只是師徒雙方,有過約定,在外不以師徒相互稱呼。

  中年男人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一起眺望綠珠井那邊的風景。

  而簡明腋下夾著的那把刀,據說是曾先生早年送給某人的,讓他去幫忙取回。

  若是能夠成功取回此刀,就答應收他為不記名弟子。

  作為收徒禮,將刀贈送給高簡。

  所以高簡很早就隻身一人,跨海南下桐葉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後按照約定,得手之後,就在清境山那邊等著。

  這把刀,正是那把從姚嶺之手中丟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鎮國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葉洲,還是不能說為何把我喊來這兒?」

  老人有些不耐煩,聚音成線,詢問身邊身份不明的曾先生。距離雙方上次見面,曾先生一百多年了,容貌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可問題在於對方當年卻自稱是純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華,貼身侍女,侯道。

  加上山頂此地的韓-光虎,簡明,這位曾先生。

  他們這一行人,就像一場飯局,朋友喊朋友,人越來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著急,再等個幾天。」

  韓-光虎想起一事,笑問道:「馬臒仙真是被那個年輕隱官打得跌境?」

  曾先生點點頭,「千真萬確。」

  韓-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這位大弟子不濟事,還是陳平安太厲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兩者都有吧。」

  韓-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對這個年輕人很瞭解?」

  曾先生搖搖頭,「不算如何瞭解,只是早年交過一次手。當時我去寶瓶洲那邊收一筆舊賬,很湊巧的事了。」

  想起當年石毫國境內,風雪滿天,有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人。

  韓-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間的那把長劍,「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們這個行當。」

  劍鞘是真,卻是障眼法,鞘內所藏其實是一把直刀。

  這位曾先生,是一位賒刀人。

  當然不是說世間賒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

  之所以知曉劍鞘藏刀一事,是韓-光虎年少時親眼見過,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學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綉腿,等到曾先生出現後,才真正能算開始習武,這才有了後來的金甲洲韓萬斬,有了那個拳壓一洲的武夫韓-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當你是誇獎了。」

  韓-光虎問道:「苻南華身邊那個小姑娘,是不是當年潛入虞氏王朝的洛京,割走皇帝腦袋的那個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裡做得成,是她師父動的手。」

  韓-光虎嘖嘖稱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點頭道:「既然是萬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了。」

  韓-光虎說道:「有機會,一定要見識一下陳平安的拳腳,到底有幾斤幾兩。」

  曾先生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半個徒弟的簡明,重新眺望遠方。

  天下武夫誰敵手。曹陳。

  ────────

  缺月疏桐,風吹暈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驀然如一顆銅錢翻轉,再無那棵梧桐樹。

  只見一位白衣飄搖的青年,身軀龐然,盤腿坐在一片金黃樹葉之中,身形如山岳巍峨,那些落葉如金色之海。

  年輕面容,神色顯得卻極為老態,尤其是一雙眼眸,一金黃一雪白,如日月共懸。

  相比之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兩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上。

  陳平安此刻腰懸雙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遊長劍,懸停身側,仰頭看著那位身軀便是鎮妖樓的古老存在。

  記得之前在蠻荒天下,憑藉三山符,曾經路過一座大岳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與眼前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號碧梧的大岳山君,重瞳八彩,披髮,身穿絳衣,腳穿一雙草鞋,一身古幽道氣。

  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與這棵梧桐樹又是什麼關係。

  按照文廟最早的記錄,相對比較簡單,在那些老黃曆的前邊,將天地間的某些存在,粗略劃分為「神異」「古怪」兩種。

  小陌輕輕旋轉手中綠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這麼高,看得我脖子酸。」

  這次遊歷,也就是跟在公子身邊,小陌才這麼好說話,如果是在萬年之前,早就試著來一次刨根見底了。

  遠古時代,何其天高地闊,疆域之廣袤,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圖也遠遠沒有達到之前的規模,其中人族的數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謂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不過是苟延殘喘,勉强求活罷了。等到術法如雨落人間,各種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為先天最適宜修行的萬靈之首,簡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於幾乎所有的種族,想要成為地仙,通過兩座飛升台,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煉形為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遠。

  可作為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終依舊是人間大地之上,站在最高處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它笑了笑,縮小身形,變成與兩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雙眼眸也恢復正常,一身碧綠法袍,唯有兩隻袖子極長,它一步跨出,拖曳兩隻大袖,徑直來到金色落葉地界的邊緣,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雙袖筆直落地,自我介紹道:「道號青同。」

  它只見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飛升境巔峰劍修,眯眼笑道:「小陌,道號喜燭。」

  青同看了眼那一襲鮮紅法袍,除了懸停一把長劍,還有張符籙,因為陳平安在最後一場幻境天地中,滯留太久,是第十一張符籙了。

  青同感慨道:「多年沒有見到這種『忽然符』了。」

  陳平安說道:「忽然符?好名字。」

  按照《丹書真跡》記載,稱之為白駒過隙符,別稱月符。

  每當一張符籙燃燒殆盡時,便有一匹白駒跳躍一閃而逝狀。

  青同點頭道:「這張符籙,是陸掌教首創,脫胎於道祖的那張大符『萬年橋』,當年被陸掌教取名為『忽然符』。」

  當年陸沉還未遠遊青冥天下,更不是什麼白玉京三掌教,乘舟泛海多年,曾經離船登岸桐葉洲,專程造訪鎮妖樓,跟陳平安差不多,「遊山玩水」一趟,陸沉在路途中,閒來無事,便繪製出這張忽然符,只是符籙材質,極為罕見,陸沉當初掬水畫符,所掬之水,正是光陰長河,這張忽然符的門檻之高,可想而知。

  懸停在陳平安身側的這張符籙,顯然是被某位高人簡化了,青同之所以可以斷定不是陸沉親手作為,因為青同在符籙上,看到了另外一種道法真意。

  遠古時代,青鳥翩躚,有「背負青天」的美譽,來往於天地,傳遞天庭敕書,而白駒過隙,則只遊走在光陰長河中。

  青同笑問道:「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先前陳平安和小陌剛剛進入鎮妖樓時,小陌是抬頭看天,走在小陌身後的青衫劍仙,卻是低頭看地,甚至還踩了踩地面。

  兩人的視線,其實都沒有錯。

  一個抬頭看梧桐樹的真身所在,一個卻是低頭望去,彷彿與眼前這位歲月悠悠的道人「對視」而語。

  陳平安嗓音沙啞,略帶幾分譏諷語氣,「你既然對我的身份有所猜測,還敢睜眼俯瞰嗎?」

  青同開始挪步,卻是側過身,走在那條金色落葉與太虛境界接壤的邊境線上,好奇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此事的?」

  「怎麼知道此事的?」

  陳平安冷笑道:「難道不是我來問你這個問題嗎?」

  「敲定此事」的修道之士,除了聯袂走過一趟家鄉小鎮的三教祖師,恐怕就只有陸沉、鄒子了。

  鄒子肯定不會節外生枝,而陸沉在離開劍氣長城後,不曾來過桐葉洲,只是去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

  小陌聽得有些摸不著頭腦,身份?公子還有什麼身份,能夠讓青同如此忌憚?先前聽這青同的口氣,都比天大了,明擺著都不將劍氣長城的隱官身份當回事,是那位有關?只是不對啊,如果真與那位有關,青同還敢這麼推三阻四,故弄玄虛?早就跪在地上磕頭就完事了吧?

  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一棵梧桐樹算什麼?

  砍柴生火做飯嗎?

  那也得講一個配不配啊。

  陳平安笑道:「青同猜測我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也就是三教祖師都很忌憚的那個『一』。以至於道祖還專程在小鎮那邊,與我聊了一路。」

  這件事,是第一次與小陌說。

  小陌聞言,沉默片刻,「是也正常,不對,如此才是。」

  陳平安也沒想到是小陌這麼個答覆。

  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麼風生水起,不是沒有理由的。就憑這句話,就能夠穩居前三甲,足可與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師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打一打擂臺。

  這就是年輕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

  小陌在將自己「封禁」一部分記憶和情感後,跟隨陳平安一路遊歷,比如在那大驪京城內,小陌早就有過類似的感覺了。

  當時就覺得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曾經親眼見過的「人」。

  只是正因為很像,小陌之前才覺得不可能,似是而非,所有相像之人、事、物,當然都不真是。

  可如果身邊公子,真的是「那個人」,小陌也無所謂,甚至頗為期待。

  萬年之前,那場登天一役,小陌因為自身劍術一脈道法傳承的關係,再加上某些個人恩怨,並未遞劍,最終選擇,跟碧霄洞洞主那位道友差不多,小陌從頭到尾都在袖手旁觀。如果說萬年之後,又有一場登天,小陌願意追隨身邊人,一同登高。

  有此想法後,小陌頓時神采奕奕,不如將這棵萬年之前不過尋常的梧桐樹,拿來練練手?

  不過小陌本就沒把這「青同」放在眼裡,所以更大的念頭,還是破境,必須要趕緊破境,不躋身十四境,根本不夠看。

  當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厭,就可以讓自己束手無策,無功而返,何況萬年之後,當下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還能說是屈指可數,但是等到三教祖師散道,就會多了,因為那會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大「道法雨落」。

  「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讖語?」

  青同自問自答道:「肯定聽說過,並且早就仔細思量過一番了。以你一貫謹小慎微的心性,必然是有備而來。」

  是那句只在山巔流轉的讖語。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陳平安淡然道:「不當真就是了。」

  這是鄭居中說過的一句話,用在此時此地,很應景。

  青同似乎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覆,微微歪頭,打量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青衫客。

  浩然,蠻荒,青冥,蓮花,五彩。

  皆知此人姓名了。

  青同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我已經回答過問題,輪到你了。」

  陳平安說道:「騎驢找驢,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

  青同最早為兩位登門惡客安排了兩頭驢子,騎驢看山河。

  當時陳平安與小陌看似隨意說了句「既來之則安之」。

  來到什麼地方?

  比如曾經有一位至高存在,偶爾會沿著兩條飛升台,拾級而下,來到人間。

  而這座天地,其實一直是條極其隱蔽的「下坡路」。

  之後的諸多「一葉障目」,相比此事,可算小兒科了。

  這棵梧桐樹願意這麼猜,陳平安當時也就騎驢下坡,樂得借坡下驢。

  小陌一方面驚嘆自家公子的思慮周密,一方面腹誹不已,你這棵梧桐樹,萬年修道,得了個文廟的護身符,既無天敵,也無憂慮,結果就只是修出了這麼些花花腸子?

  青同恍然道:「陳清都會挑中你擔任末代隱官,不是沒有理由的。」

  小陌提醒道:「青同,對老大劍仙還是要尊敬一點。」

  青同聞言有些疑惑,你一個曾經都跟元鄉、龍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劍修,怎麼開始對陳清都如此尊敬了。

  「這般待客殷勤,比晚輩當年誤入藕花深處,要有意思多了。」

  陳平安手心輕輕敲擊刀柄,「前輩可謂處心積慮,用心良苦了。」

  比如只說那第一幅幻象天地,那位棋待詔視線所及,就是一座嶄新天地。

  天地景象,就會從一幅水墨寫意畫,變成一幅纖毫畢現的工筆劃,同時從只有黑白兩色的山水畫卷,變成一幅青綠山水畫。

  之後遇到那山野老媼,寓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理。

  故而等到陳平安以彩雲譜鎮住那老媼和婦人,便有「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一語。

  陳平安實在是懶得與對方拐彎抹角,便乾脆揭穿那層窗戶紙,直言一句「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何況青同還有一種更深層的用意。

  陳平安是那個一,是棋待詔,故而才能夠擁有「看一眼,天地生」的通天造化。

  與此同時,那個一,又是隱居山野不問世事的老媼、婦人,陳平安反而變成了後世人的另外一個「一」,兩者一場重逢,前者對待當今世道,便有陌生之感。

  在陳平安與小陌分開,獨自去官道上看書時,書頁一片空白,陳平安當時便起過自然而然的一個心念,覺得這棵梧桐營造天地的手段,太過粗陋,只能算是山水貧瘠,換成自己,只會滴水不漏……

  而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種巧妙試探和微妙暗示。我青同做不到。你這個一可以。

  只是陳平安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青同處於一種極為矛盾的境地,既早早認定自己是那個一,卻又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意自己真的是那個存在。

  身形佝僂的陳平安,盯著遠處那個青同,冷不丁問道:「你如今是什麼實力?」

  小陌一聽就知道會很有意思了。

  因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極少面對一位山上前輩,直接用一個「你」字作為開場白。

  那麼接下來,就絕對不會是一場點到即止的切磋了。

  青同微笑道:「大概相當於一個飛升境,半個武夫神到,會幾張大符。」

  陳平安點點頭。

  兩人之間,瞬間出現一條鮮紅長線,以及餘音裊裊的一句言語。

  「那我就不用擔心會打死前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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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五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

  雙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間打碎,身形頓時一分為二。

  青同再不是那雙袖極長、仙氣縹緲的姿態,原地出現一具陽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雙臂肌肉虯結,鬚髮如雪,赤腳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訝異的臉色,雙腳在平滑如鏡面的大地之上,筆直倒退出去十數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僅是這這麼個在尋常不過的細微動作,便如蛟龍抖鱗,一身拳意如江河洶湧流瀉,並且顯化出一種肉眼可見的金色氣象,拳罡濃稠如水,熠熠生輝,襯托得這位自稱半個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靈立於香火霧氣中。

  這個將肉身堅韌程度淬煉到極致的青同,當下似乎頗為意外,一位只是止境氣盛一層的純粹武夫,尤其還是一個從歸真一層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這麼大的氣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遠處,那把夜遊長劍還懸停在原地。

  顯而易見,就是一場很純粹的問拳。

  也對。

  難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劍修,要跟一位飛升境修士問劍?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一襲鮮紅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雙袖飄蕩,獵獵作響,如風亂撞袖中。

  相較於青同的拳意流淌,氣勢洶洶,陳平安的拳意顯得極為內斂。

  青同不著急動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都會自己乖乖送上門來。

  說句不客氣的,雙方境界差距擺在那裡,青同完全可以站著不動挨上幾十拳,到時候只需要回禮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這個年輕武夫,既然沒有面容,自然就談不上什麼眼神、臉色了。

  青同只見對方一個微微弓腰。

  來了。

  青同眯起一雙眼眸,稍稍加快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萬里,隨之出現一陣陣異象,天上雷電交織,大地山河震顫。

  這還是青同未能真正躋身神到,只是有了個雛形,準確說來只是個空殼。

  一旦武夫真正躋身傳說中的止境頂點,肉身就是一座萬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純粹真氣,就是勾連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點點滴滴的疊加,打熬體魄了這麼久,依舊還是沒有打好地基,而是只能用一個取巧的捷徑,打造出一座空中閣樓。

  對方的近身路線,是一條弧線軌跡,風馳電掣,速度之快,簡直就是一張白駒過隙符,拖曳出來的那道殘影,就像一條火龍。

  青同卻依舊站在原地,只是稍稍側身,不閃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對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間如響起洪鐘大呂的巨大聲響,青同身後的廣袤太虛境界,竟是驀然出現一個激蕩而開的拳罡漣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對方的拳頭,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腳踹出。

  只是青同不得不改變主意,那只始終負後之手,閃電繞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後被一腳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門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間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臉頰,身上那件雪白長袍,出現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襲鮮紅法袍,一條骼膊筆直下垂,竟是呈現出一種滲人的扭轉樣式,肩頭微動,關節發出一連串動靜,整條骼膊迅速旋轉,瞬間恢復原樣。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來。

  雙方身形,倏忽現身,驟然消失,兩者拳意轟砸在一起,殘影無數,一鮮紅,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繚繞。

  青同故意一直沒有真正還手,只是招架。

  剛好借此機會,好好掂量掂量,一個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輕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

  青同神色自若,頭顱後仰,躲過一記橫掃而過的鞭腿,身體微微後傾幾分,只是驀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斬而去。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橫移一步,瞬間拉伸出百餘丈距離,一肩傾斜靠去,將那鮮紅法袍凶狠撞飛出去。

  陳平安在遠處飄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聲。

  終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軀。

  雖說沒有絲毫頽態,遠遠沒有到强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陳平安就只有這點速度,拳腳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

  當然了,這小子肯定還有些壓箱底的殺手鐧,暫時沒有施展出來。

  青同笑問道:「難道要我壓境餵拳?」

  還是說這傢伙吃飽了撐著,在試探自己的武道高低、體魄强弱和那拳法路數?

  陳平安依舊沒有說話。

  青同想了想,開始首次主動移步,一個快若奔雷的橫移,剎那之間就離開原地十數里。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襲鮮紅色尾隨而至,青同小吃一驚,微微一笑,腳踝擰轉,再次瞬間出現在十數里外,不料對方依舊如影隨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結果陳平安依舊跟上,一拳遞出,砸向青同的眉心處,換成個玉璞境練氣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計挨上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也就腦袋開花了,當場變成一具無頭屍體了。

  青同卻只是微微轉頭,再一巴掌按住對方額頭,驟然發力,砰然一聲,一襲鮮紅法袍傾斜墜向大地,鏡面之上,砸出一個巨大凹陷。

  只是對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時,也不算全然無功,青同有些惱火,雙指並攏,抵住臉頰一側,擦掉血跡。

  其實都算不上傷勢,就是有點丟人現眼。

  青同咦了一聲,古怪事。

  對方明明沒有强提一口純粹真氣的跡象,竟能以一種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遞出下一拳。

  青同試圖看清楚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態,開始仔細查看拳罡的細微流轉,比如陳平安遞拳時那條骼膊的筋骨顫鳴,氣血遊走,經脈的擴張,這些「山脈」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學大宗師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謂的花架子拳招,這種藏在人身深處的拳理與拳法,才是純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過後,青同依舊未能看清楚拳路,只是依稀覺得陳平安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氣呵成。

  因為這一拳,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以同樣招式,「重複」遞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兩個字了,總有一些細微差異。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里之別。

  更古怪的地方,在於陳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態,明明都是不一樣的。

  但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淺、寬窄亦是相同。以不變應萬變,反其道行之,千變萬化,始終如一。

  就像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樣的。

  甚至就連遞出此拳的陳平安,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是與上一拳的陳平安,如出一轍,沒有絲毫偏差。

  這讓青同在意外和震驚之餘,又有一份不小的驚喜。

  拳還可以如此練?還可以如此遞拳?

  只是十數拳之後,青同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怎麼感覺這一拳,就沒個止境?

  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陳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對方不但拳意疊加,而且一襲鮮紅法袍的身形速度越來越快,輾轉騰挪,已經不輸一位仙人的縮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經響起十數道冬雷炸響。

  等到第二十拳過後,青同不得不咬緊牙關,一步後撤,第一次拉開個正兒八經的古老拳架,只是與現如今的樁架大為不同,雙指並攏如劍訣,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訣,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竅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瑩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噓呵之際,宛如大野雷動,轉瞬拳出。

  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卻依舊沒能打斷對方的那份連綿拳意,青同又接連挨了五拳,不過青同也沒閒著,略加猶豫,只是還了陳平安兩拳。

  他還真就不信邪了,你陳平安一個氣盛一層的武夫,體魄堅韌程度,挨了自己總共六拳,再加上陳平安這一拳法,遞拳本身,就會損傷武夫自身的體魄,真不怕自己沒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從歸真跌落氣盛,到底還是在十境,可要是從止境跌到山巔境?

  青同七竅處悉數滲出血絲,看似面容猙獰,其實受傷並不重,不過體內小天地,動靜不小,一條由純粹真氣餘韻顯化而生的黑龍,蟠於一處山脈之巔,雲出雨蒸狀,另外一處關鍵竅穴,紫霄升騰,其中有條大白蛇作神龍變化,龐大頭顱上邊的一處「平坦廣場」,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廣場上的金色雷篆,若隱若現。

  這就是練氣士兼修武學的天大好處了,只要邁過那金身、止境兩道門檻、天塹,諸多手段,就可以熔鑄一爐,相得益彰,再難區分術法、拳法兩者之別。

  高大老者的那雙眼眸,再次異象橫生,一金黃一銀白,熠熠生輝,只是這份異象稍縱即逝。

  與此同時,在青同和陳平安之間,出現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漣漪,就像一面鏡子,擋在陳平安身前。

  鏡中一襲鮮紅法袍,出拳與鏡外的陳平安完全相同。

  鏡中人,就像要與陳平安問拳。

  陳平安幾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個閉眼,鏡子瞬間消失,下一刻就將那把鏡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處,是那個鏡面後的「自己」,那一拳竟然並非假像,而是千真萬確的一拳繼續遞出,只是路線照舊,略顯死板,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一身拳意隨之暴漲幾分,身形驟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橫抹的姿勢,將那個「自己」割掉頭顱。

  已經撤出戰場極遠的青同心中忍不住駡一句,年紀輕輕,真是鐵石心腸。

  想一想也對,好歹是個在那劍氣長城屍骨堆裡的戰場,一步步生長起來的劍修。

  陳平安驀然止步,懸停在空,身形佝僂,冰冷視線游曳,繼續維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斷,同時環顧四周,見那青同撤退的同時,又樹立起了一把把鏡子,鏡中十數個身穿鮮紅法袍的自己,依舊是先前一拳的姿態,從四面八方湧向位於中央地帶的陳平安,人是假的,拳卻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這些個「自己」,能夠維持多久的「鏡像」。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聲,鮮紅身形如驀然花開。

  竟是選擇了一個在青同看來最下乘的法子,彷彿與己為敵,同樣是以拳對拳。

  十數個鏡像幾乎同時崩碎濺射開來,狂亂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終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場鮮紅的滂沱大雨。

  陳平安第一次開口言語,嗓音沙啞,如磨石與刀相互砥礪,沉聲道:「雙方問拳,以拳學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憑藉術法摹拓此拳……我奉勸你別這麼做。」

  雖然這些能夠摹拓陳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詭譎鏡像,極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種練氣士的術法神通,可確實是一種拳招。

  只是青同在這之外,還偷偷摸摸動了點小手腳。

  青同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個晚輩當場揭穿這種不太光彩的勾當,多少有點難為情,「一個沒忍住,我會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籌的先天優勢,還用術法偷拳,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顯而易見,青同在這場問拳當中,依舊十分輕鬆,那份遊刃有餘的宗師氣度,不是作僞。

  唯一的問題,還是青同發現沒少出拳的陳平安,好像依舊深不見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雖說遠遠沒有傾力而為,可是落在尋常宗師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純粹武夫,怎麼都該半死不活了。

  還是說,是因為目前這種姿態的年輕隱官,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何況青同還忍不住有點犯嘀咕,方才雙方換拳如此凶險,這小子竟然還能分出額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細微動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著實在太過枯燥,那我來設置一處戰場好了,作為助興之用。」

  彈指間,一座憑空出現的城池,占地之廣袤,興許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坊市星羅棋布。城外猶有山脈綿延,江河萬里,猶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帶異軍突起,孤峰獨高,雲海作腰帶。

  青同站在一處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陳平安,我接下來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準備認真出手,不再是幫忙餵拳了?

  看著那個暴得大名卻模樣可憐的年輕人,青同冷笑不已,對方要不是有個隱官身份,又有個文聖關門弟子的頭銜,是文廟極為關照的有功之人,而且還有那個「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見不著我的真身,就更別談先前這場打不還手的餵拳了。

  如果下場問拳輸了,你陳平安就該死心了,乖乖就此離去,以後雙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誤你在這桐葉洲的查漏補缺,但是你也別糾纏我了。

  當然那種意氣用事,什麼將半座劍氣長城搬遷來此,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也別做了。

  青同氣勢渾然一變,腳尖一點,腳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塵土飛揚。

  主動一拳過後,那一襲鮮紅法袍作雙手格擋狀,整個人在城內的地面之上,以後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條巨大溝壑。

  白髮老者出現在街道上,行走在溝壑旁,閒庭信步,猶有閒情逸致問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場問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體是留力幾分?」

  之所以有此問,還真不是青同故意噁心人,或是看不起陳平安的武學境界。

  能夠拿來跟曹慈作對比,本身就是一種高看。

  如今不單單是浩然天下如此認為,事實上,可能除了飛升城一家獨大的五彩天下,其餘四座天下,都是這麼個看法。

  陳平安躍出那條溝壑,身上法袍,依舊纖塵不染。

  接下來的動作,讓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見那個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陳平安,竟然輕輕蹦跳幾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來了,不是忌憚對方,而是一種憤怒。

  因為自稱會幾張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襲鮮紅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閃爍,星星點點,然後化作灰燼飄散開來。

  是那數十張符籙同時燃燒殆盡的場景。

  憑藉那些符籙殘餘的靈氣漣漪,青同作為一位飛升境的符籙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兩種符籙的共同功效。

  用以滯緩身形,不單單是加重手腳的負擔,還會以修士之身壓勝武夫體魄。

  歸根結底,這個傢伙,就是故意讓自己的出拳變慢!

  青同見過鋒芒畢露的,見過狂妄跋扈的,但是這麼年輕,還敢這麼托大的,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嗎?

  好像對方猜出青同的心思,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是青同同樣猜出了對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輩,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嗎?

  我看未必。

  青同點點頭,果然自己憎惡這些劍修,不是沒有理由的。

  尤其還是一個練拳習武的劍修,年輕劍修。

  ────

  先前小陌不願留在原地礙手礙腳,便身形倒掠出去百餘里,盤腿坐下,將那根綠竹杖橫放在膝。

  青同作為練氣士,一個飛升境,强不到哪裡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這個青同也不會關門謝客,直接趕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較感興趣的,是還是青同末尾所謂的「會幾張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腳分量,輕重高低,就沒個定數的。

  第一層境界,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切磋,其中又分兩種,一種是壓境,壓境又分壓幾境,一種是完全不壓境。

  然後第二層境界,是需要分出勝負的,比如之前與蒲山黃衣芸的那場問拳,抹掉手腳上邊的那些半斤八兩符。

  但是當時觀戰的看客們,境界還是不太夠,反而是小陌,雖然沒有出現在謫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寶灘那邊,小陌還是有所留心,其實公子當時並沒有抹掉全部的符籙,還留下了約莫兩三成數量的符籙,用來壓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陳平安動作太快,一瞬間的事情,故而就連葉芸芸都沒有看真切。

  最後才是當下的狀態,又分兩種。

  這就需要涉及到陳平安的心態了。到底是與人分勝負,還是決生死。

  陳平安與曹慈那場從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天幕的問拳,大概是倒數第二種,雖然雙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各自留力兩成,但是在這個前提下,那場問拳,是實打實的酣暢淋漓,各自傾力而為了。

  層層遞進。

  每一級臺階,都有不同的風景。

  那麼今天,此時此地,陳平安就是最後一種姿態。

  小陌舉目眺望,戰場上,公子出拳,還是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個蒲山雲草堂一脈,既是練氣士,還能兼顧武學,是否與這棵梧桐樹有無道緣,會不會是這個青同的某種「開枝散葉」?

  遠處憑空多出一條小路,鋪滿了金色的梧桐落葉,如一條靈蛇朝小陌那邊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為二,不見真身,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正在與陳平安問拳,陰神出竅遠遊,走在這條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猶勝美人,峨冠博帶,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煉化的法袍,貨真價實的披星戴月,雪白長袍之上,依稀有星光點點的異象,身後顯化出一輪寶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陰神停下腳步,與小陌只有咫尺之遙,雙指拈動,點燃一炷香,開始計時,青同笑著提醒道:「兩刻鐘內,如果陳平安贏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點點頭。

  到時候你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這尊青同的陰神,盤腿而坐,陪著小陌一起眺望那處擂臺,感嘆道:「與道友一別萬年,再次重逢,別來無恙,真是大幸運。」

  「少年」無論是言語內容,還是神態語氣,都有一股老氣橫秋的意味。

  只是在小陌看來,一身腐朽氣太重,沒來由想起昔年遠遊途中,遇見的一位無名道友,在水邊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見之忘俗。

  萬年之前,百花齊放,天高地闊,無拘無束,最不缺奇人異事。

  小陌收起些許雜念,微笑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幸運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給聊死了。」

  因為這位喜燭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著運氣存活至今,而我能夠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劍術。

  萬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謂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殺力强弱,卻是雲泥之別。

  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當時的人間,像這棵梧桐樹老祖宗,依舊只算平常,的的確確,很平常的那種。

  道理很簡單,只說草木,要是各論各的祖宗,數得過來?

  只說那場水火之爭,毀去了多少山脈、江河,人間草木?不計其數。

  就像小陌,曾經路過樹邊,也就只是看幾眼而已,這還是只因為此樹在一場大火中,燒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出生機。

  這趟登門,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邊,道友?客氣話罷了。道什麼友,雙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條道上的。

  所以說這場萬年之後的久別重逢,就像一個鐘鳴鼎食的豪閥子弟,與一個驟然富貴的暴發戶,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搖頭道:「你們能夠成為劍修,何嘗不是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天大幸運?」

  「再看看我們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屬,運氣再好,即便煉形成功了,又有哪個成為了劍修?」

  「修行之初,開竅不易,本就是有靈衆生之中最為艱辛的,光是煉形,不說比起人族,只說比你,還有袁首、仰止之流,我們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煉形成功之前,又因為無法移動,面對那些突如其來的各種天災人禍,不然軀幹,只說那份雛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們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獨厚的傢伙,是不懂的。」

  「大水洪澇,大火燃山,金戈兵禍,狂風暴雨之摧折,諸多災殃,不一而足。許多你們三兩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個境界,往往是我們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結果小陌直不隆冬來了一句「我懂這個作甚。」

  青同一時語噎,這就是劍修了,萬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問道:「半個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這麼個說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於九十。」

  所以青同不說自己的武學境界,只是那歸真一層,很有誠意了。

  小陌察覺到對方的心弦變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來此敘舊,還談什麼誠意?」

  青同當然很清楚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無所謂這點心聲會被小陌察覺,只是嘴上還是調侃道:「喜燭道友,跟隨年輕隱官遊歷浩然天下這麼久,總該聽說一句『非禮勿聽』吧。」

  這位被陳平安稱呼為小陌的道友,作為名動天下的遠古大妖之一,當然是有真名的,鼅鼄。與後世蜘蛛是相同的讀音。

  只是這兩個字實在太過生僻,而且隨著歲月變遷,又有數種字體變化,如今除了那部《說文解字》,還有幾句類似「吐絲成羅,結網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記載,其它的,都成為過眼雲煙了。

  青同卻是知道不少關於「小陌」的壯舉,喜好與劍修問劍、擅長捉對廝殺之外,曾經設下埋伏,在那某兩輪日月,其中一條「天道」軌跡路線之上,循環升落,小陌便將其捕獲,圍困網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將那輪明月咽下腹中,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鬧出了極大動靜,那位明月共主就讓青鳥傳信天庭雷部諸司,繼而傳檄天下,要將這位犯天條的妖族劍修押解到一處行刑台問斬,小陌豈會束手待斃,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斬勘司轄下的官吏神靈,而依附雷部的人間地仙,不乏少數,反正這頭攻守兼備的飛升境劍修妖族,遇到一個就殺一個,遇到一群就殺一群,那場逃亡,簡直就是一場煉劍和修行。

  最後天庭震怒,傳聞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要親自下界捉拿小陌,還會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只是不知為何,到最後卻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後,小陌也同樣收斂續多,當然所謂的收斂許多,是相較於以前的無法無天、橫行無忌,不小心撞到這位大妖劍修手裡的地仙,下場還是很慘。

  說句實話,青同此次重新見到小陌,後者如此……克制,出劍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問道:「青同道友為何對我有成見?」

  青同疑惑道:「我對你什麼時候有成見了?」

  小陌伸手輕拍綠竹杖,笑道:「你對劍修的成見還不大?」

  我小陌就是劍修。

  青同啞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們這些劍修,自恃一劍破萬法,眼高於頂,桀驁不馴,嗜殺成性,只顧自己出劍痛快,全然不顧天地蒼生的死活,對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顧。」

  小陌點點頭,不否認這個事實,笑問道:「你曾經在劍修手上吃過苦頭?」

  青同聞言瞬間臉色陰沉,顯然心中所想的一樁舊事,絕對不是什麼開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願意說就別勉强。」

  不是一個喜歡聽訴苦言語的,也不樂意聽那……遺言。

  青同身軀紋絲不動,只以手指拈動一片梧桐落葉,如木人扇風。

  青同緩緩道:「多年前,曾經有三位年輕劍修聯袂遠遊,期間與一撥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間的神靈,起了爭執,我不幸靠近戰場,大道折損頗多。」

  那三個年輕人,後來都成為了人族巔峰劍修,正是元鄉,觀照,龍君。

  青同抬起手,雙指抹過臉頰,臉上浮現出一連串的細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臉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遠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記錄了那場廝殺的豐功偉績,點頭笑道:「是元鄉做得出來的事情。」

  因為那個元鄉,性情跳脫,飛揚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賤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寶灘偷酒這種勾當,也就元鄉做得出來。一兩次也就忍了,竟然還有第三次。

  關鍵是元鄉喝完酒之後,還說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誰。

  只是後來的登天一役當中,元鄉也是走得最為慷慨赴死的人族劍修之一。

  以至於元鄉死前都未能見到舊天庭大門,傳聞此人在仗劍途中,廝殺不斷,當了一輩子話癆的老劍修,始終一言不發。

  這位老劍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遞劍不停,一道道璀璨劍光,氣勢磅礡,接天引地,劍修本人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彷彿唯有不曾開口的三字遺言。

  我先死。

  毅然捐軀,是為先烈。

  小陌問道:「除了這樁個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後來還有個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行蹤鬼祟,也曾來過這邊,與我還是聊得很不愉快。」

  當初此人悄然離開劍氣長城之後,並不是直奔寶瓶洲的驪珠洞天,而是先在桐葉洲登岸。

  青同曾經說了幾句套近乎的話,結果落了個類似熱臉貼冷屁股的下場。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談不攏,另有緣由。

  只是沒必要與小陌細說此事。

  之後便有個還不是劍修的外鄉少年,從扶乩宗登上桐葉洲陸地,當時他背了一把長劍,名為「劍氣長」!

  是陳清都那把棄而不用多年的佩劍。

  就像那位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明明都隔著一座天下了,就只是用這種無需親自出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為那少年用心護道,不然後果自負。

  你他娘的陳清都,哪怕讓那個姓陳的背劍少年,給我捎句話也好啊。或是憑藉某種輕而易舉的小小秘術,你陳清都與我暗中打聲招呼,又有多難?

  遙想當年,在衆多人族劍修當中,陳清都資質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飛劍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終是此人,走到了劍道最高處。

  而且相較於目中無人的天下各族劍修,陳清都算是口碑極好的一個,一向沉默寡言,平時從不惹事生非,只是練劍勤懇,極少外出走動,遠遊次數屈指可數。

  只是後來一連串的事實證明。

  一貫沉默者偶爾開口即雷鳴。

  小陌嘖嘖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麼回事,跟劍修是先天不對付嗎?」

  青同對此不置可否,看著戰場那邊,好奇問道:「你就半點不擔心陳平安?」

  小陌默不作聲。

  公子做事周全,無須外人擔心。

  現在小陌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著事後如何說服公子,允許自己痛快遞劍。

  都不說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說扈從,都快要當得不稱職了。

  來到桐葉洲,尤其是進入此地之後,小陌就對某事有幾分了然。

  難怪桐葉洲的劍道氣運,會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個。

  不管是劍修整體數量,還是頂尖劍修的數目,這座桐葉洲都可以稱之為「寒酸」。

  當然不是說因為青同對劍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導形勢,一手造就出眼前這個劍仙數量寥寥的慘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樹,當真還沒這份能耐。

  只是因為它坐鎮一洲山河氣運的緣故,潛移默化,年月一久,積少成多,上行下效,這種影響就深遠了。

  最終就是整個桐葉洲,宗門,修士,人心,天時地利人和都開始有所傾向、偏移,形成了一種主動選擇。

  而一棵梧桐樹的不挪窩,與整個桐葉洲的閉塞,喜歡關起門來,坐井觀天,也算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契合。

  總體說來,就是一句簡單不過的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落寶灘碧霄道友,就像桐葉洲幕後的一家之主,當然還有青同這個台前的牽線傀儡,一起維持這份家業。

  可惜這位碧霄道友,已經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葉洲,想必會順利不少。

  那尊青同陰神,一邊觀戰,伸手卷起鬢角一縷髮絲,望向那座城池的塵土飛揚,笑問道:「這會兒還是不擔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只是略盡地主之誼,算是送給陳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來這位年輕隱官就要悠著點了。

  青同裝模作樣側過頭,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襲鮮紅法袍被打落街道後的那幅犁地畫面。

  自己主動一拳,你家公子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兩刻鐘光陰,會不會太難熬了點?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陳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參加宗門典禮,不太好吧?

  那個當恢復文廟神位沒多久的老秀才,會不會對自己不依不饒,假公濟私,公報私仇?

  其實青同如今最忌憚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合道三洲的文聖。

  小陌笑道:「只有沒打過幾場架的綉花枕頭,沒有真正經歷過生死之戰的花架子,才會問這種……白痴問題。」

  然後小陌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論事,並非有意針對青同道友。」

  青同呵呵一笑。

  並非輕敵,只是某個高度,終究還是有上限和瓶頸的。

  尤其是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還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個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只是氣盛一層,遊歷至此,對上半個神到的純粹武夫,又能如何?

  陳平安之前正是在這桐葉洲太平山遺址的山門口那邊,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並且是以前無古人的最强,去往那處「山巔」。

  氣勢之盛,動靜之大,以青同的耳目靈通,當時就有所察覺。

  只是陳平安當時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韓玉樹那場廝殺,一個憑藉飛劍的本命神通,一個依仗著符籙造詣,各自結陣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畢竟當時山門口那邊還坐著一個玉圭宗的姜尚真。

  桐葉洲的版圖是很大,幾乎等同於兩個寶瓶洲,但是梧桐樹萬年扎根於此,就像在大地深處,學那身邊的喜燭道友,結了一張蛛網。一洲廣袤山河,尋常的風吹草動,不用它知道,它也懶得知道,但是只要是那種能夠讓它道心震顫的人與事,青同不管是職責所在,還是珍惜自身道行,於公於私,都會儘量查探究竟。

  比如當初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對那頭背劍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只是從頭到尾都不敢摻和,畢竟青同還有個鎮妖樓的身份,只是沒有其餘八座雄鎮樓裡邊的鎮白澤,說得那麼直白無誤。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無比,數來數去,幾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巔就那麼一小撮。

  而這位道齡無比高的老觀主,又是這一小撮人間山巔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詭譎,手段通天。

  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殺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第一,也是幾座天下公認的。

  而老觀主的神通廣大,看似兩頭不沾,但既然能夠與十萬大山的老瞎子,一同與白也、神清這兩位十四境大修士齊名,青同是親眼見過,親耳聽過,甚至親身領教過的。

  只說一事,天底下有幾個修道之人,在大幾千年來的漫長歲月裡,會一直與道祖「問道」?

  而這位曾經號稱「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與如今這個黃帽青鞋的小陌,是關係極好的道友。

  這在萬年之前,是人間地仙皆知的一樁事情。

  那是一種强求不得、羨慕不來的香火情。

  不是誰攀附誰,就只是一種强者間的脾氣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這裡,青同忍不住感嘆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麼地方去不得,為何不去天外煉劍,慢慢熬出個十四境,再回人間?」

  小陌聞言轉過頭,直楞楞盯著,問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頓時默然。

  就像之前說的,殺心更重的,其實是陳平安,而不是這個用上個喜燭道號的遠古劍修。

  但是這一刻,瞬間顛倒了。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為城池內街道上,陳平安首次將全部的符籙都祛除。

  看到這一幕,這尊青同陰神卻驀然而笑,好像是實在忍不住了,一開始還有幾分克制,到後來笑聲便不可抑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斷斷續續笑了幾聲,板起臉,咳嗽幾聲,轉頭對小陌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覺得好玩,情難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對青同這種發乎本心的情緒流露,反而不覺生氣。

  如果說先前在空白天地間的那場問拳,雙方都是在練手,在熱身,切磋而已。

  那麼現在那座城池之內,對峙雙方,就都開始拿出幾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遞拳之時,期間無意間露出一截骼膊,上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籙文字,竟是鐫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內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訣,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圖。

  青同的整條骼膊,就像被煉化為一條白骨山脈,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書崖刻無數,如仙人符籙,用以堅韌山體,穩固峰巒,最終使得一條手臂,就是一條龍脈。此外皮膚血肉筋脈,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附庸。

  一襲鮮紅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牆中,手肘撐開碎石,硬生生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

  但是方才連續砸中陳平安額頭與胸口的青同,卻沒有趁熱打鐵,因為以兩拳換一拳,穩占上風的青同,察覺到陳平安這一拳的不同尋常。

  這一拳不算太重,只是那份拳罡卻頗為難纏,青同體內幾處關鍵氣府,動靜不小,而那條篆刻符籙的骼膊上邊,數百個金色文字和幾張符圖,幾乎在一瞬間變得黯淡無光,如陣陣灰燼簌簌飄落。

  之後青同便愈發小心。

  一抹鮮紅遊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乾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條直線,直奔那道好似游魚亂竄的鮮紅法袍,一路上建築崩碎炸裂開來,一旦被青同得手,陳平安往往就會撞爛數百丈,就像在城內鑿出一扇扇大門,反觀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搖晃幾分,很快就會對陳平安還以顔色。

  唯一不對勁的地方,青同發現陳平安連同先前那個能夠打散金色符籙的拳招,始終在反復使用五種拳招,就像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演練,從最早的略顯生疏,到漸漸的純熟,拳意增長,不能說是什麼突飛猛進,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說對方第一拳與最後一拳的變化,只說技巧上的進步,可以說是肉眼可見。

  青同一腳將那傢伙踹得倒飛出去百餘丈,年輕武夫的後背直接將一處豪門府邸打穿,在牆外街道一棵大樹下,鮮紅法袍以手肘輕輕抵住樹幹,止住身形。

  沿著那條嶄新道路,青同緩緩走出牆壁上的那個窟窿,笑問道:「自創?」

  如果不是這些拳招的神意不夠圓滿,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陳平安笑道:「他創。」

  是曹慈的五種拳法。

  先前文廟問拳,曹慈坦言自創了三十餘種拳招,當時用上了不到半數。

  陳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種,曇花,流水,龍走瀆。靈鷲山。神霄。

  曹慈是半點不介意他人學拳的。

  絕大部分,是學不會。

  一小撮勉强能夠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後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這種話,可能換成別人來說,就是狂傲,難免帶有幾分居高臨下說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來說,可能就真的只是一個極其心平氣和的道理。

  就算是陳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學這幾拳,唯一的用處,還是拿來「變著法子」打熬體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礪人身體魄的不同山河地界,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義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難道也是偷拳?」

  陳平安糾正道:「學拳。」

  青同疑惑道:「有區別?」

  言語之際,青同雙腳交織出一陣雷電,如腳踏兩座雷局,依舊是拳法,效果卻等同於仙家縮地法。

  青同轉瞬間就已經伸手按住那一襲鮮紅法袍的額頭,一路向前狂奔,同時一拳迅猛遞出,砸中對方喉嚨處。

  偷拳也好,學拳也罷,作為止境武夫,誰不會?

  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鈎,死死按住那額頭,雖說右手如同撞到飛速旋轉的磨盤之內,可哪怕是五指滲血,虎口裂開,青同左手依舊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這份一鼓作氣的拳意,到底能夠支撐二十幾拳,對方又能夠扛下幾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斷,還是對方的體魄率先出現崩裂跡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連遞出還不知名的十九拳,雙方身形已經在城內「走出」數里路。

  期間陳平安三次驟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蘆畫瓢,剛好與陳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貓逗老鼠一般。

  不過青同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十九拳,力道不算輕,可惜意思不太夠。

  武學宗師之間的切磋,學拳說簡單也簡單,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只是說難也難,學拳之所以難,就難在得其精髓,難以準確看穿對方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路線,而這條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複、內容晦暗的仙家長篇道訣,對於山巔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只是將一個拳招學個形似,又有什麼意義,不得其法,就是雞肋。

  但是青同此刻並不氣餒,大不了以後自己反復演練幾十萬拳,幾十萬不夠,那就幾百萬拳。

  天下拳招,終究都是死的。只有遞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換純粹真氣。

  雙方都已經離開城池,陳平安如同斷線風箏,在遠處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離著一炷香,差不多還有一刻鐘,你行不行?」

  陳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一股枯敗氣息後,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從先前一個古井不波的遲暮之人,變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伸手抵住腰間一把狹刀的刀柄,笑道:「如果只說拳法高度,你實在很難跟半個神到般配,還是說其實你最擅長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雙臂環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綽綽有餘?」

  何況青同可沒有真正傾力出拳。

  怕一個不小心,打得酣暢淋漓了,沒能收住手,就打得對方跌境,或是乾脆就直接打死了對方。

  青同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隨意。」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說,兩刻鐘結束後,咱倆到底怎麼算輸贏?」

  青同說道:「那就打得一方認輸為止?」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緩緩將那把斬勘抽刀出鞘,狹刀極長,光亮如水。

  陳平安再攤開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鋒刃之上,如獲敕令,煥發出一種古怪至極的五彩顔色。

  青同略微疑惑,這也行?準確說來,對方不算作弊。

  陳平安並沒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種臨時起意的鑄造,淬煉?

  青同突然問道:「真是那把斬勘?」

  右手持刀的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內心震動不已。

  死死盯住那個雙手持刀的傢伙。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險氣息。

  青同再沒有絲毫小覷心思,竟是主動再起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磅礡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現出法相,在青同四周,顯化出一幅奇異畫卷。

  有人彈琵琶,只有頭顱和四肢,而無軀幹。

  一位無頭之人,雙手作吹笛狀。

  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撫琴,如被古琴攔腰斬斷。

  有無臂者,身側懸有羯鼓,搖頭晃腦,作拍打羯鼓狀。

  種種奇形怪狀,讓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讓青同感到煩躁的,還是那把傳說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持有的「行刑」,關於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見此鋒刃者即是不幸」,就讓青同感到一種厭惡,還有恐懼。

  如果說一把斬勘,只是相對最為壓勝蛟龍之屬。

  那麼這把已經消失萬年之久的「行刑」,現世之後,相信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誰都不願意親眼見到此刃。

  陳平安向前行走,雙手持刀,一把斬勘煥發出五彩顔色,而那把行刑,鋒刃一側,竟是漆黑一片,如開闢出一條太虛界線,尤其是刀尖處,拖拽出一條極其纖細的琉璃光線,竟是某種鋒刃割破光陰長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襲鮮紅法袍,腳步不急不緩,笑呵呵道:「與其等到挨了無數刀,這副仙蛻破碎,折損嚴重,消耗幾百年光陰都難以修復,等到了那個時候,青同前輩再取出趁手兵器與之抗衡,會不會太晚了點,丟的面子豈不是更大?設身處地,換成是我,就不要講究什麼臉面不臉面的小事了,務實點,當然是贏下這場切磋,才是當務之急。」

  大地劇烈震顫,地底深處悶雷陣陣,已經不見陳平安身形,原先腳下出現一個大坑。

  那只剩頭顱和軀幹的彈琵琶者,一刀即碎。

  無頭吹笛之人,連身軀帶長笛,刀光一閃,一並化作齏粉。

  唯有上半身的撫琴女子,被斬勘穿透胸膛,一襲鮮紅法袍現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狹刀,將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轉移與出刀速度,都實在是太快了。

  陳平安就像躋身了一種境地,人隨拳走?

  這本該是一種武學大忌。

  青同已經退到城頭之上,俯瞰城外那個持刀者。

  對方整個人像是在……無聲而笑。

  那些異象只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並不會傷及青同體魄絲毫,但是視線中的那個傢伙,第二次讓青同生出忌憚之心。

  第一次,只是行刑這把身外物而已。

  這一次,卻是那個人。

  一身氣勢太怪了。

  不是那種一味的乖張,殘忍,暴虐。可要說是那種冰冷,死寂,純粹的無情,也不準確。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青同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類似斬-馬刀的巨大兵刃,碧綠色,篆刻有層層疊疊的符籙,寶光流轉。

  站在城頭之上的青同,雙手握刀,繞到身後,刀背貼後背,冷笑道:「鋒刃無眼,若是不幸缺骼膊少腿,可別怨天尤人,這是你自找的。」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那撫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間攪碎,仰起頭,看著那個白髮老者,微笑道:「告訴你一個道理,打架話多不高手。」

  遠處觀戰的青同陰神,原本一直頗為神態閒適,等到陳平安拔出行刑,就有點坐不住了,再等到陳平安出手,只以斬勘就將陽神身外身逼退到城頭上,將手中那片金色落葉隨手丟掉,轉頭問道:「怎麼回事?!」

  小陌雙手按住行山杖,「自己問啊。」

  陰神與陽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視為一人。

  青同陰神嘆了口氣,「這麼打下去,很難收場的。」

  小陌有些訝異,怎麼感覺這尊陰神,有點不同尋常。

  不過無所謂了,小陌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雙方重新返回城內的戰場。

  急什麼,這才剛剛好戲開場。

  其實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對待這場問拳,到底是怎麼想的,具體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只知道一件事,公子還沒有真正給出殺手鐧,這就意味著這場架,還有的打。

  因為陳平安曾經給小陌泄露過底細。自創拳法,只有兩招,與劍術相通。

  其中一拳,被陳平安取名為「片月」,是一極簡一至繁兩個極端中的後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驪京城內,收拾那撥差點釀成大禍的天之驕子。

  練氣士之所以最不願意招惹劍修,劍修的本命飛劍最麻煩的地方,還不單單是一劍破萬法的蠻橫無理,更在於飛劍傷人之後,遺留劍氣,會長久興風作浪,對人身小天地産生一種持久的損傷和破壞。

  曹慈的拳招「曇花」,是如此,陳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這一拳若是打在對手身上,拳意蔓延極快且隱蔽,就像在敵人的小天地山河內,出現無數道鬼畫符的榜書崖刻,幾乎是不可逆的,留著就是大道遺患,受傷之人想要修繕,就只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只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錘頭打爛。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丟棄的梧桐落葉。

  一葉一世界,是一幅類似走馬圖的畫卷,只是不涉及光陰長河罷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夠抽取那麼多的光陰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葉洲的山上領袖,是南北對峙的桐葉宗、玉圭宗。

  這就涉及到一樁很多年前的典故了,這兩個氣數綿長的宗字頭,不是憑空出現的,屬於應運而生。

  按照公子的說法,那位曾經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禮聖,曾經有過一些嘗試。

  最早是在大驪京城一座火神廟,遇到了封姨,因為那些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被陳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種貢物,封姨「話趕話」,便率先提起了一個線頭,說到了三個進貢對象,主動聊到了那些與陽間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權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總之這些都屬於禮聖制定出的一些「嶄新」禮儀,後來陳平安就順藤摸瓜,私底下與先生多問了些內幕。

  與此同時,禮聖還曾親自請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陸沉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立碑「太平寰宇斬痴頑」時代,正是為了配合禮聖,才願意重新出山,幫助禮聖重訂天條,原本是專門用來針對天下鬼物。陳平安猜測,禮聖此舉若是成功,包羅萬象,估計就沒有後來的那場斬龍一役了。

  但這都不是最誇張的地方,先生說的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驚世駭俗。

  人間竟然曾經有機會誕生出人道之主!

  這是一種極為涉險的舉措,等於是禮聖剝離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證明此舉行之有效,那麼儒家文廟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順勢走下一個臺階,就像後世的廟堂官員,輔佐有道之君,創建一個萬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後陳平安更是在文廟功德林翻閱秘檔,果不其然,有個意外收穫,正是在那期間,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經將一片桐葉削為珪形,賜給自己的弟弟,這就是文廟功德林秘檔上所謂的「桐葉封弟」和「一葉封侯」,在桐葉洲那條名為汾瀆的大水之畔建國,當時大瀆主要支流有那澮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還有磷河,都只是當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麼原因,禮聖終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內之戰,幾乎毀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鋒刃撞擊,都是一場火星四濺的滂沱大雨,雙方四周的建築,如被秋風掃落葉。

  青同陰神臉色凝重,虧得自己那把精心鑄造的法刀,品秩極高,不然別說對上那把行刑,就是斬勘,都要吃大虧。

  小陌伸了個懶腰,問道:「那個被我家公子尊稱為『呂祖』的道士,是什麼來頭?」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隨口答道:「純陽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鄉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卻是青冥天下,被譽為金丹第一。曾經遊歷過藕花福地,與老觀主一見如故,雲窟福地的老蒿師倪元簪,還有後來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純陽真人。」

  有一部署名純陽道人的古老棋譜,棋譜無名,流傳不廣。那個雲遊道人在棋譜序言有詩雲,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故而被有識之士,按照許多傳世字帖的取名習慣,譽為《爛柯譜》,又有別稱《出洞譜》。全譜九篇棋理,總計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純陽真人,當年遊歷藕花福地之後編撰的一部棋譜,道人離開福地時,老觀主對這個當年境界並不高的外鄉人,似乎頗為欣賞,親自將其禮送出境,桐葉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後來的大泉王朝騎鶴城,這才有了那場仙人騎鶴飛升的遺址。

  就像那水溝紅葉,往往就與題詩有關。浩然不少詩詞,每當論及梧桐,經常與井有關。

  比如那入門紫鴛鴦,金井雙梧桐。還有類似去國行客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進井,一葉飛銀河。

  藕花福地的大門,其實就是一口水井。

  關於這一點,當下置身戰場的陳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內,一處戰場,塵土散盡。

  白髮老者,嘴角滲出血絲,尤其是整條握刀的骼膊,幾乎全部肌肉崩潰了,這尊青同的陽神身外身,看著那個從廢墟中站起的鮮紅男子,不由得感嘆道:「真不是人。」

  這傢伙如果不是因為合道緣故,失去了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雙刀,和那把懸停在城外長劍,那才叫一個棘手。

  青同陰神有意無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青同轉移話題,「就沒想過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著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說道:「我知道,直到現在,城內的你,還是有所藏掖,是要等兩刻鐘結束的那個瞬間。」

  青同搖頭道:「如果沒有一炷香的限制,就這麼拖下去,陳平安就算有那兩把刀,還是必輸無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兩刻鐘,是誰的手筆?」

  青同無可奈何。

  在文廟允許的規矩之內,一些個涉及山河氣運的收益,青同的鎮妖樓與那地位超然的觀道觀,雙方形同坐地分贓。

  而觀道觀只「掐尖」,梧桐樹這邊,就吃點殘羹冷炙。

  當年那場影響深遠的太平山動-亂,一頭背劍老猿,殺掉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

  因為按照蠻荒軍帳的推演結果,鐘魁,被說成是相當於五個仙人境劍修。

  白猿得手後,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縮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鏡追殺萬里,白猿身受重創,最終逃到了一條破碎龍脈的別宮之中,與那個太平山「年輕道士」匯合,然後就被老觀主輕鬆找到了蹤跡,在那座古稱汾瀆龍宮的一處避暑之地,老觀主意外現身,站在鎖龍台遺址上,腳下遺址,類似一種「家法伺候」,是早年大瀆龍宮動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隨手丟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靈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輕道士只因為「一言不合」,本就殘缺的魂魄悉數離體,皮囊癱軟在地。

  前者從身軀中飄蕩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後者的下場與白猿如出一轍。

  就真的只是因為一句話而已,一個照理說很得體的稱呼罷了。

  稱呼老觀主為前輩。

  結果在老觀主這邊,就成了「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駡我是老畜生不成?」

  只是這頭妖族的殘餘魂魄,約莫是一魂四魄,老觀主沒有一袖子打成將其灰燼,反而對其網開一面,還故意留下了那頂芙蓉道冠,一並留在了鎖龍臺上。

  不過也沒有由著對方亂竄,以至於這頭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頂道冠之中,牢牢釘死在了太平山牢獄遺址內的山根深處。

  至今未能脫困。

  老觀主還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瞞天過海,等於為太平山聚攏「預留」了一部分山水氣運,不至於徹底流散。

  不然之後那場戰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絕了,整座山頭,處處破碎不堪,就是個破敗篩子空竹籃,哪裡留得住半點流水。

  桐葉洲不堪一擊,頃刻間便山河陸沉,很快就被妖族大軍占據,大概是文海周密對老觀主的一種示好,並未去動那頂道冠,也沒有將太平山遺址開闢為一處山水渡口,只是論功行賞,對那頭隱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對其餘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額外有所補償,因禍得福,如今在蠻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實這就是那把明月鏡徹底破碎之後,太平山遺址地界,為何還能擁有一份縈繞不去的殘餘道韻。

  這才有了之後小龍湫在內的幾股本土勢力,會來覬覦太平山這塊雞肋。

  老觀主在那鎖龍台之上,某些言語,更是「大逆不道」,聽得青同道心震顫,偏偏又無法不聽,想要當聾子都做不到。

  明擺著是被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給强行拉上了一條賊船。

  期間老觀主對那個晚輩說了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言語。

  不敢殺陳平安,就等於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

  因為要是殺了此人,於蠻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觀主也可以順勢將「陳平安」收入道觀,將蒲團的位置抬升極多。

  這個臭牛鼻子老道所謂的蒲團,當然就是整座觀道觀了,也就是一座與蓮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於陳清都為何借給陳平安那把佩劍,老觀主當時就給出了一部分真相。

  「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

  年少時就背一把劍氣長,從倒懸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劍遊歷桐葉洲。

  桐葉洲有座鎮妖樓,進入藕花福地。

  年輕隱官,承載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人守城,僥倖不死,重見天日。

  時也命也?時耶命耶。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緩緩站起身。

  一炷香即將燒完。

  青同問道:「你該不會是?」

  剛剛鬆了口氣,因為勝負已成定局了,只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陰神又不得不心弦緊綳。

  該不會是想要壞規矩選擇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戰場早已轉移到城外,雙方各自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正好隔著那座一峰獨高的大岳,雙方分別位於山前山後。

  與小陌遊歷了不少地方,陳平安除了反復演練那種劍光遁術,在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處洞天道場內閉關,更多是像個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在認真修行。至於習武練拳一事,有,而且外人聽上去,會覺得很簡單,但是做起來,無異於登天之難。

  半拳。

  反反復複,只練半拳。

  卻始終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既然連形似都不成,更何談神似?

  而這半拳,恰好就嵌在陳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襲鮮紅法袍收刀入鞘,開始不斷後掠,等到與那座高山足足拉開數百里距離,才開始向前狂奔。

  倏忽間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

  為了遞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陳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兩把狹刀,將它們隨手丟開。

  小陌稍稍抓緊手中那根綠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陰神鬢角髮絲肆意飄拂,神色慌張,喃喃自語,嗓音細若蚊蠅。

  不遠處的滿地金黃落葉,開始朝同一側飄散而去。

  大山之後,那位一身拳意同樣攀至巔峰的白髮老者,猛然間睜大眼睛,因為眼前已經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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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六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

  在接那拳之前,青同的那具陽神身外身,身上突然多出了一件古老甲胄。

  此拳太過古怪,既然無法力敵,同時注定避無可避,青同就只好選擇硬扛一拳,在那件雪白法袍之外,又增加了一副用來保護體魄的甲胄。

  顯而易見,青同不覺得自己半個神到的武夫體魄,不依仗外物,當真能夠完整接下這一拳。

  一拳過後,白髮老者身上那件寶甲如鏡面崩碎開來,如無數道流星激射而出。

  而且老武夫的一道魁梧身形開始墜地,卻不是一條直線,只因為這座天地,就像一個稚童隨意攥起的褶皺紙團,在此間,光陰長河的流逝方向,已經超出世俗的認知,所謂的方向都是虛妄,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扭曲、折疊的。以至於許多看似相鄰的地界,咫尺之間卻有千里之遙,許多看上去隔著百千里的距離,反而只是毫厘之差、一步之隔。

  這就使得白髮老者的身形,像撞在竹筒內的一顆琉璃珠,搖晃不已,四處亂竄。

  一般情況下,這麼一位止境的純粹武夫坐鎮這種天地,置身其中、與之對敵的練氣士,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等到魁梧老者終於停下身形,竭力穩住體內山河震動的紊亂氣象,低頭看了眼,身上破碎不堪的甲胄,老人吐出一口血水,將那些支離破碎的寶甲悉數剝落,再一招手,聚攏天地間其餘那些散亂的破碎甲片,最終連同身邊碎片,恢復成一顆黯淡無光的兵家甲丸,青同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將這具遠古神甲,修繕到可以披掛在身的程度,再想要恢復原貌,又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了。

  只是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一拳,有點重。

  青同抬起手,抹掉滿臉血污,抖了抖手腕,將那些血水摔落在地,融入天地間,好奇問道:「拳從何來?」

  絕不相信是陳平安自創的拳法。

  陳平安攤開雙手,身後遠處,之前被摘下的兩把長刀,如獲敕令,只因為青同尚未隱藏小天地道法軌跡的緣故,斬勘的軌跡路線,就與青同先前撤退身形差不多,七彎八拐,倏忽不定,行刑卻是筆直一線,完全無視天地禁制,直接返回陳平安手中。

  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刀,狹刀微微晃動,兩種刀光流溢出不同的軌跡。

  白髮老者見那傢伙好像扯了扯嘴角,譏諷之意,十分明顯。

  止境武夫是真,純粹武夫是假。

  真就只是個一點點熬出來的武夫止境,只能靠著悠久歲月的打磨體魄。

  陳平安這一拳過後,剛好兩刻鐘結束,一炷香已經燃燒殆盡。

  遠處,小陌轉頭望向身邊的青同陰神,笑著打趣道:「青同道友,你還是有點家底的。」

  活得久,有一點好,就是見識廣,因為本身就是老黃曆前邊幾頁的遠古道人,所以根本不用翻閱那些吃灰萬年的秘檔,就可以輕鬆知曉真相。比如眼中那位魁梧老者身上披掛的甲胄,小陌一眼就看出了大道根腳,來歷相當不俗,品秩不亞於作為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

  少年姿容的青同陰神,臉上泛起一陣苦笑。

  這件寶甲,可是壓箱底的手段之一。曾是中土文廟借給鎮妖樓的,如今青同算是憑藉一份功勞,將其收入囊中。

  只可惜縫補多年,只因為青同不擅煉造,始終進展緩慢,結果今天這麼一場狗屁倒灶的問拳,又被打回原形了。

  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以身上那件甲胄作為原型,曾經出現三件被視為次一等真跡的神甲,是那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在得到火神和水神的許可後,採擷日精,再以火神作為行宮之一的熒惑,作為熔爐,用光陰長河作為淬煉之水,耗時頗久,精心鍛煉、仿造而成。

  小陌在飛升城酒鋪那邊見到的代掌櫃,鄭大風前身,披掛的那件銀色鎧甲「大霜」,正是三件神甲之一。

  只可惜在那場道人與神靈皆隕落無數的登天一役中,不願讓出道路的看門神將「鄭大風」,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最終被某位存在,一劍釘死在大門上,大霜寶甲就此破碎,遺落人間。

  如那人間第一位道士的簪子,是一樣的下場。

  後來兵家初祖便根據這三副甲胄,大道演化,衍生出了後世的那三種兵家甲丸,打造出又次一等的一批「贋品」,正是後世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甲的開山之作,是三種兵家寶甲的老祖宗。「祖宗」經緯甲有兩副,分別以經線、緯線鑄造而成,練氣士穿戴在身,前者如同獲得類似佛門一座無量世界的神通庇護,就算是與誰並肩而立,就站在近在眼前的地方,可無論是飛劍還是術法,都像是無頭蒼蠅,徒勞無功尋找一個「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敵人。

  後者品秩稍稍遜色,卻同樣無比玄妙,練氣士能夠將自身道行的一滴滴靈氣積攢起來,澆灌其中,哪怕一滴滴靈氣,多如恒河之沙,依舊無法填補那座無底洞,那麼這件寶甲的堅韌程度,自然超乎常人想像。

  而天底下的練氣士,原本人身天地的靈氣積蓄,不同境界,都存在著某個瓶頸,如同一座福地躋身了上等品秩後,總有一天,天地靈氣就會滿溢而出。

  可想而知,如果有一位修道之士,僥倖將此寶甲得手千年甚至是萬年之久,哪怕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只是一位飛升境,只需身上披掛這副寶甲,恐怕站著不動,都可以任由一位飛升境劍修砍上半天了。

  小陌恰好知道那件「緯甲」的下落,跟自己一樣,這件寶甲的主人,在蠻荒天下隱蔽之地沉睡萬年。

  問題在於這個老傢伙,還是個女修,而且同樣是一位劍修,並且萬年之前她就以殺力巨大著稱於世。

  小陌微笑道:「青同,我很好奇,是誰給你的底氣和膽子,能夠讓你如此目中無人。」

  照理說,青同在浩然天下修道萬年,都不用像自己這樣,講究一個來者是客的入鄉隨俗,一些個人情世故,山上的規矩忌諱,應該很熟稔才對。

  小陌面無表情,緩緩道:「我家公子,作為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最後一任主人,陳清都欽點的末代隱官,功勞大小,你們這些浩然山巔修士,其實心知肚明,哪怕只說苦勞,能夠孑然一身,守住半座城頭。何況公子還是那場托月山一役的領銜者。只說隨行之劍修,無論是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還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若是他們來此遊歷,你敢不見?你能不見?」

  「即便撇開隱官這層身份不說,公子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文聖老先生的學生,是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他們的小師弟。」

  「公子還是落魄山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如今更是要創建下宗,只等立春慶典過後,公子就會成為未來仙都山修士眼中的一位上宗祖師。別人不清楚內幕,以你青同的感知,不會不知道那將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劍道宗門,是你們桐葉洲自從當年一洲中部的那個碧桐劍宗覆滅後,數千年未有的一座劍道宗門,故而此舉會為桐葉洲別開生面,為原本死水一潭的山河氣運,額外增添生氣,公子與其學生崔東山,就是這股源頭活水的水渠開鑿之人。」

  此外,公子還是某位道人在這一世的修行領路人,雙方將是一同登山的同道中人。

  此人如今名叫年景,字仙尉。

  公子還是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

  只是這兩件可大可小的私事,小陌都沒有放在檯面上說。

  如果說你青同是個不諳世事的楞頭青,對於公子的這些身份,一點都不在意,那麼文聖當初合道三洲之地,以自身大道折損作為代價,拼命護住三洲山河不至於徹底崩碎,其中就有桐葉洲。

  何況如果不是寶瓶洲的崔瀺,與師弟齊靜春,再與重返浩然的劉十六,三位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先後出手,與文海周密在私底下,就在這桐葉洲,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交手。

  那麼這棟鎮妖樓的存亡,恐怕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與之大道戚戚相關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廟,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斬斷青同與一座雄鎮樓的緊密牽連,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夠幫你斷絕這種關係,你青同估計至少要跌上一兩境,苟延殘喘,那麼等到兩座天下形勢顛倒,袁首、緋妃之流的舊王座大妖,還能逃回蠻荒天下,與桐葉洲有大道牽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帶著一同登天,否則下場,只能是與那被拘押在老君爐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樣,淪為儒家文廟的階下囚。何況以至聖先師的脾氣,青同要是膽敢如此作為,就算周密願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離去,恐怕也只會被半道打落人間。

  此外陳平安的師兄左右,也曾在桐葉洲,以劍氣長城一員的劍修身份,親自庇護一座通往嶄新天下的大門通道,幫助桐葉洲保存了一份元氣,等到下次開門,那些浩浩蕩蕩逃難到在五彩天下的衆多流民,不管他們是否願意返回家鄉,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反哺桐葉洲的氣運。

  所以說文聖一脈,無論是當先生的老秀才,當陳平安師兄的四位,還是陳平安本人,於桐葉洲,於這座鎮妖樓,於一棵梧桐樹,都是有恩之人。

  陳平安和仙都山在桐葉洲,要為大地山河縫補地缺一事,對青同來說,就是一種躺著享福的天大好事。

  這份大道裨益,注定是一筆源源不斷的入帳,比那一本萬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輕鬆愜意。

  陳平安選擇將下宗選址桐葉洲,尤其是青萍劍宗還是一座劍道宗門,這就意味著,與劍氣長城隱官身上牽連的某些劍道氣運,就會被陳平安跟著帶來桐葉洲,而不是饋贈給家鄉寶瓶洲,那些劍道氣運,會在此落地生根,通過仙都山和青萍劍宗,以及未來成為仙都山譜牒修士的劍修,如四方浮萍聚攏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在各處次第花開,開花結果。

  小陌不再言語,只是搖搖頭。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經離開桐葉洲,作為道場的東海觀道觀,都一並搬遷離開,去了青冥天下,這就意味著老觀主,在短期內幾乎不太可能重返故地。文廟似乎也對鎮妖樓放開禁制,等於讓青同恢復了自由身。

  退一萬步說,這次公子帶著自己來到此地,即便雙方見了麵,價格沒談攏,生意可以談崩,可到底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以公子一貫萬事好商量的脾氣,至多就是多跑幾趟鎮妖樓,依舊是像今天這樣,規規矩矩執晚輩禮。

  故而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個青同,今天都該與擁有多重身份的陳平安,見上一面。

  究其根本,簡而言之,青同就是抱著一個「好處我全要,出力別找我」的宗旨,選擇閉門謝客。

  甚至連陳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見,談都別談。

  這種行徑,無異於火龍真人做客皚皚洲劉氏,走到了山門口,和顔悅色,說是有事相商,然後劉聚寶不露面。

  之後即便不得不開門待客,做事情也還是不講究。

  就像火龍真人要見到家族祠堂那邊的劉聚寶,得過關。

  什麼騎驢找驢,總計十二幅畫卷,十二處幻象天地,青同一連串的諸多試探,都是在陳平安的道心上抽絲剝繭,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問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場訪勝探幽。

  已經等於是一種修道之人的切磋道法,是一場問道。

  這就是劍修之間的問拳,純粹武夫之間的問拳。

  如果再換一個比喻,就是陳清都離開劍氣長城,做客中土文廟。

  得先通過一層層的考校詩詞學問。

  小陌轉頭問道:「青同,我最後問你一句,有無難言之隱?」

  問完話後,小陌靜待下文,青同幾次欲言又止,不過最終仍是默不作聲。

  小陌自顧自點頭道:「不說話,就當你默認沒有了。」

  在小陌看來,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給臉不要臉。

  忍你很久了。

  之前在那大驪京城的老車夫,對方只不過是遠古雷部玉樞院的斬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夠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陳年舊怨了,何況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舊賬不是小陌的風格。

  至於鐘魁身邊的鬼仙庾謹,更像是開玩笑,鬧著玩的。

  小陌將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陰神立即慌了神,再不當那啞巴,急匆匆說道:「且慢!」

  只是小陌卻沒有再搭理青同。

  而且青同接下來,也未能攔阻小陌的……遞劍。

  就像被一道鏡面隔出上下的兩座小天地,天地與天地接壤的那條邊境線,就像覆住天地萬物的一塊布料,結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終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個蠶繭,有劍修破繭而出。

  遠處,第一時間就敏銳察覺到異象端倪的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小陌那邊。

  與小陌第一次見面,是在那輪明月皓彩之中,是老人面容,氣焰跋扈,出劍淩厲。

  等到雙方再見面,就是溫文爾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時小陌,人如其名,就真的很「陌生」了。

  不見真身,只見法相。

  一身寬大法袍,若隱若現的面容,白玉瑩然,整個人身軀晶瑩剔透,淨如琉璃,不見任何骨骼、筋脈和血肉。

  雪白頭髮極長,虛無縹緲,仙氣空靈。

  手持一劍,氣象巍峨,劍意凜然,呈現出一種仗劍飛升之姿。

  大概這才是小陌境界圓滿的巔峰姿態?

  來到鏡面之上的天地。

  梧桐樹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遞出一劍,一身劍氣已經充塞天地間。

  整座天地,一瞬間,出現了無數條劍氣「支柱」,轟然出現,肆意貫穿天地間。

  可憐一座天地,宛如一隻精心編織縫補的錦囊,同時被成百上千條鋒芒畢露的尖銳冰錐洞穿。

  一座廣袤天地,被數以萬計的劍光切割,變得支離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這些角度毫無章法可言的劍光數量,還在瘋狂疊加,以至於舊有劍氣凝聚而成的光柱,轉眼間就被嶄新劍光輕鬆撞碎。

  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識的强弱,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顫,依稀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負責坐鎮桐葉洲天幕的三位儒家聖賢,舉目遠眺,笑了笑,只見桐葉洲中部上空,彷彿出現了一隻光球,只是不知為何布滿了尖刺,劍氣森森。

  距離那顆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輕聲笑道:「好好一座鎮妖樓,怎麼變成了只……刺蝟?」

  這種修道之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攔什麼攔。

  再說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給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戰落幕這麼些年,因為至聖先師與禮聖、亞聖,不知為何,都沒說什麼,這棟鎮妖樓,也就裝聾作啞,就像個捂緊錢袋子的吝嗇鬼,是個半點不肯開銷的主兒,只是作那壁上觀,故而收拾桐葉洲這麼個山水破碎、人心渙散的爛攤子,就只能是三座書院的山主、君子賢人們,四處奔波勞碌跑斷腿了。因為不可參與人間具體事務,是禮聖早年親自為他們這些坐鎮天幕陪祀聖賢制定的一條鐵律,所以他們三位,也就只能是憂心了,都沒辦法與那座雄鎮樓說半句牢騷話。

  其實不順眼好幾年了。

  無法苛求他人作聖賢。

  這位曾經親口贊嘆年輕隱官一句「後生好風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將那份天地異象給遮掩過去。

  怎的,職責所在,誰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廟封正的雄鎮樓,與文聖一脈的儒生,屬於自家人關起門來打打鬧鬧,這就叫家醜不可外揚。

  天地內的新戰場,青同陰神,與那個作為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並消失,重歸真身。

  畢竟是要與一位飛升境劍修對敵,青同豈敢掉以輕心。

  而那棵梧桐樹真身,又變幻成一位身材修長的,光線明暗交替,面容模糊,頭戴一頂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嶄新甲胄,內穿一件金黃法袍,腳穿一雙碧綠鞋履,腰懸一連串的古樸玉牌,雙臂之上環以鮮紅色臂釧,總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用場了,五花八門的山上法寶,花裡胡哨的裝飾……

  與此同時,這位道齡漫長的飛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斃,步罡踩鬥,雙手掐訣,分身如花苞綻放。

  一千多位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紛紛祭出不同的法寶,施展不同的攻伐術法、防御神通。

  好個技多不壓身。

  只說術法之多,種類之駁雜,不談道法玄妙和修為高度,估計青同只憑今天這一手,就能躋身浩然前十。

  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餘位負責臨時結陣,營造出一座山水陣法,其餘數量更多的符籙分身,為了阻攔那些層出不窮的劍光,不惜與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這位自稱會幾手大符的飛升境修士,壓箱底的那幾張大符,一並祭出,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稱符籙一途的造詣極致。

  一張火符祭出,便出現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靈,全身交織著千百道火焰,亂拳打碎一條條不斷靠近山水大陣的劍光。

  又有一張水符,符籙銜接,連綿掠出,像那江河滾滾,由數以萬計的符籙交織、重疊而成,波光粼粼,最終彙聚顯化出一條身長千里的青色鯉魚,身上每一片魚鱗,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籙靈光。

  一張張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岳符,猛然間砸地,五座古老大岳,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勢,外圍又有五座古岳圍繞三山。幫助外邊的山水大陣穩住陣腳。

  而青同真身背後,一張木符,符光四散,絲絲縷縷的光線,然後堆積出了一架好似世間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手段。

  只有一劍而已。

  一道璀璨至極的劍光,如游魚擺尾,朝那座陣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劍光所至,摧枯拉朽。

  劍光四周,出現了一條類似天外太虛境地的通道。

  就連自身劍氣凝聚而成的無數道傾斜光柱,只因為攔路,都一並崩碎再悉數化作虛無。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真正殺力。

  在天地別處,同時生髮出十數個好似水花四濺起漣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響,宛如天籟。

  天下江河大瀆,無論入海時如何氣勢洶洶,水勢雄壯,水脈源頭處,往往只有幾處細微泉眼。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劍氣之細微,彷彿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卻好似小陌劍術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盤上,躲,能躲到哪裡去。

  跑,出了一座鎮妖樓,你青同又能跑到何處。

  一座山水大陣眨眼睛告破,崩碎聲響,驚天動地。

  青同耗盡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無人之境的可怕劍光。

  萬年之前,就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劍修,劍術很高,只是青同依舊無法想像,會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說它的劍術,並不以殺力著稱嗎?只是因為它的攻守兼備,才難纏至極嗎?

  不是說它當年的劍術殺力,排不進天下劍修前五嗎?

  驀然間,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張越來越清晰明顯的面容。

  這位遠古妖族劍修,一張帶著笑意的面容越來越靠近,只是手中一劍橫抹而至。

  整個天地間都拖拽出一道漫長的弧線,直奔青同的頭顱而來。

  那個如今改名小陌的傢伙,好像在說。

  你好,青同道友。

  再見,廢物飛升。

  命懸一線,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斃,突然高聲喊道:「陳平安!至聖先師有話轉告!」

  那一襲鮮紅法袍,正從小陌破開的天地縫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遠古登高天仙,腳踩虛空之地,拾級而上,緩緩現身。

  雙手籠袖,腰疊雙刀,身邊跟隨著一把自行掠空的夜遊劍。

  但是青同瞬間如墜冰窟,與那持劍近身的小陌,雙方一個交錯而過,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線劍光割掉了頭顱。

  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可能是陳平安來不及出聲阻攔小陌,可能是以心聲言語了,小陌來不及收劍。

  可能是小陌聽到了心聲,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心中卻是戾氣橫生,不願意停劍。

  更有可能,陳平安既沒有出聲,因為根本就不願意開口。

  懶得開口。

  誰知道呢。

  小陌手中劍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長劍,當場消散,換手持劍,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飛升境修士,哪裡容易這麼輕鬆被當場斬殺,距離所謂的身死道消,還有段距離。

  不過再怎麼,都比當年試圖斬殺仰止來得輕鬆,一來仰止的飛升境更加巔峰,而且她體魄的先天堅韌,再者在那遠古人間,疆域廣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獨厚,是身負一部分大道水運的,故而每逢臨水地界,仰止逃得飛快,遠遁速度猶勝劍光。

  這個青同卻是畫地為牢的處境。

  那顆頭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繼而化作灰燼飄散天地間。

  小陌身後,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寶甲鏗鏘墜地,聲響清脆,那件法袍則頽然飄落在地,癱軟在寶甲之上。

  用上了一種類似蟬蛻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樹,只傷枝葉,不傷主幹。

  當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損,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蕩起一個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進尺!」

  這裡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妖樓。

  你小陌正好是一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卻是笑容燦爛,轉瞬間不見法相,循著一條蛛絲馬跡追殺而去。

  一尊仙氣縹緲的法相,明月蘆花杳無蹤跡。

  片刻之後,天邊懸起一輪無比詭譎的漆黑圓月,是青同被迫現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壓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於井口,但是那輪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極其細微的光亮,然後瞬間蔓延成線,最後那條劍光長線,就像一條騰空而起的巨大蛟龍,蜿蜒游曳於一輪明月的上空。

  這是小陌昔年在一雙日月運行軌跡之上,悄然在道路上布網吞咽下其中一輪月後的自創劍術,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擁有「緯甲」的遠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實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認還是差了不少。

  當時它們這撥山巔大妖,得到白澤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紛紛從沉睡中醒來,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為萬年道場,或者說養傷之地,是在那蠻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這個同為劍修的婆姨,便與天上「鄰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獨門神通隨便言語了幾句,雙方原本約好了人間重逢的相見之地,對方還說如今給自己取了個化名謝狗。

  之前小陌與陳平安提及它們這撥遠古存在,修為和戰力一事,擔任死士的小陌坦誠以待,說自己既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又不是防禦最强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為剛剛與陳平安打交道沒多久,加上劍修的心性使然,所以當時仍然有所保留,沒有多說內幕,比如攻防兩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實撇開自己占據兩席之地,剩下的,並非四個,而是只有三位,因為那個「謝狗」,同樣是攻守兼備的巔峰强者。

  至於小陌與這位化名如今「謝狗」的道友之間,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長的恩怨情仇了。

  這大概也是小陌不願多說更多真相的緣由之一。

  陳平安肩頭一沉,愈發身形佝僂。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鎮妖樓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後,各地依舊有劍光突兀亮起,又驟然消逝。

  青同終於首次現出真容,狼狽不堪,一身血污,身上傷痕,縱橫交錯,傷口不下十數道,白骨裸露,慘不忍睹。

  年輕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青同再無山巔大修士的雍容氣度,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就站在陳平安不遠處,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喘口氣。

  青同的選擇,是對的。

  小陌果然沒有繼續遞劍,那只持劍之手,繞在身後,以示誠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邊休息片刻便是了。

  陳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後,一時間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古語梧雄桐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台,便是千年難遇的陰陽魚之身。

  當年也是陸台陪著陳平安一起遊歷桐葉洲。

  一位練氣士,卻天然恐高。

  鄒子與劍術裴旻,都是陸台的傳道恩師。

  陸台當年與自己分別後,會不會也曾被鄒子帶著來過這裡?

  陳平安卻沒有與青同詢問此事,無所謂的事情了,陸台也好,劍修劉材也罷,相信來年終有重逢之日,或是見面之時。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離開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遠遁離去。

  等到第二次現身,青同一條骼膊已經被小陌斬斷,只是一個肩頭搖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條骼膊。

  陳平安笑道:「還沒有想好措辭?這會兒是不是很糾結?既沒有把握胡謅騙過我,又沒膽子假傳至聖先師的旨意?只是不胡說八道,又要被小陌追著砍,就算一時半會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卻是一劍幾十年上百年的實打實損耗,別說一炷香兩刻鐘,恐怕只需要一刻鐘,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鮮血,「你就不怕我先拼著鎮妖樓毀於一旦,再跑去找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救命?」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齒道:「至聖先師雖然不曾讓我捎話給你,但是至聖先師終究是來過此地的,千真萬確與我寄語一句,希望我能夠好好修行,你要是膽敢毀壞一座鎮妖樓,縱容一位出身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劍修,壞我大道……」

  陳平安收起手,點頭道:「回頭我有空就去文廟那邊自行請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禮聖就是了。」

  青同臉色陰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歡躺著享福嗎?

  可以。

  完全沒有問題。

  先前趁著小陌劍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際,陳平安其實就以籠中雀加上井中月,飛劍傳信給那位老夫子。

  與那位陪祀聖賢,有了一場君子之約。

  請他幫忙務必瞞過自家先生,給禮聖傳信一封。

  懇請禮聖,搬來半座劍氣長城。

  至於功德折算一事,無非是個明算帳,禮聖和文廟那邊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邊,關於陳平安這個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該勾銷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這輩子就都別想了。

  說來可笑,陳平安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著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張膽的大開殺戒,或是針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絆子。

  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個攔阻他人躋身十四境的攔路人。

  那麼你青同接下來在桐葉洲,是養傷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或者一萬年,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這種事情,事已至此,就沒有必要開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脅誰。

  雖說代價有點大,但是收穫同樣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會可以氣運穩固。

  而且以後縫補一事,就會順暢許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時。

  許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動手。

  唯一的麻煩,估計先生得知此事後,會被自己氣得不輕吧。

  不管了。

  他媽的。

  果然老大劍仙說得對,修行修行,不能總是那麼死板。

  每個百年間,總要做一件根本無需講理的事情。

  突然之間,青同神色微微訝異,不情不願打開一條山水禁制,如打開一扇門。

  陳平安更是意外,因為那把先前離開這座天地的傳信飛劍,一閃而逝,直奔自己而來,陳平安只得將那道劍光收入袖中。

  然後青同開始跳腳駡道:「陳平安,你個瘋子!王八蛋,真是鬼迷心竅失心瘋了,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了吧,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做得這麼順溜,你就非要這麼針對老子,你要是真將那半座劍氣長城搬到這裡來,你到底知不知道後果,只要桐葉洲山河破碎一天,你接下來就要一天無法破境,做夢都別想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點不痛不癢的駡聲,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舉用意何在,雙方明明已經敲定了那樁買賣。

  青同的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駡,而且措辭絕對不算婉轉,故而青同一下子變得病懨懨的,直楞楞盯著那一襲鮮紅法袍,嘆了口氣,先關上那道門,然後猶猶豫豫,從袖中摸出兩張殘餘符籙,一張符籙,只是尋常的黃璽材質,另外一張是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籙。

  陳平安瞬間眯起眼,沉聲道:「小陌,等下如果需要你動手,可以不計後果。」

  原本打算恢復真身的小陌點點頭,繼續維持法相姿態,而且首次變成了雙手持劍。

  青同以心聲說道:「你記性那麼好,肯定還記得這兩張舊符。」

  陳平安面無表情。

  當然記得。

  一張是自己當年在飛鷹堡內,按照陸台的指點,反畫陽氣挑燈符,變化而成的一張陰氣指引符。

  而另外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符紙還是陳平安送給陸台的,陸台最終畫出了一張冥府擺渡符。

  青同繼續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鄒子當年確實帶著陸台找過我,鄒子除了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還送給我這兩張殘餘符籙,說以後可能能夠幫我度過一劫,我覺得鄒子是在說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個笑話,你不當真是對的。」

  青同其實已經做好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準備,實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認命了。

  拼了一座鎮妖樓不要,也要給這個陳平安和那小陌,一點顔色看看。大不了最後鬧到文廟那邊,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猶豫了一下,說出一件小事,「鄒子當時身邊還帶了……一撥陰物孩子,說是讓我拿出些許功德,他有用處。」

  陳平安問道:「然後呢?」

  青同無奈道:「些許功德而已,又是鄒子的請求,我當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色。

  很多年前與陸台結伴遊歷,期間在那飛鷹堡下塌處,門外是條陋巷,是一條斷頭路,更是一堵布滿屍骸的牆壁。

  當時陳平安還沒有將那支名為小雪錐的毛筆借給鐘魁,那會兒畫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陳平安最終還是一言不發,伸手握住那把夜遊劍,轉身離去,轉頭與那青同說道:「以後別讓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複雜,心中驚疑不定,這這傢伙當真就這麼走了?

  小陌倒是懶得多想為何公子會改變初衷。

  公子做事,總是對的。

  青同猶豫了一下,喊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後四個字,青同硬著頭皮,說得彆彆扭扭。

  背對青同的陳平安,只是仰頭望向天幕處,沉聲道:「趕緊開門,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腦子呢,老子一轉頭,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繼續說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就這麼喜歡節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著性子,試探性說道:「複盤一二,閒聊幾句?萬一聊得投緣了,合作一事,不是沒得談。」

  一來擔心雙方誤會太深,會被記仇。

  青同其實不是想著什麼萬一投緣,而是萬一這傢伙腦子一根筋,出了這座鎮妖樓,繼續與那文廟夫子,商量搬遷半座城頭一事,如何是好?然後萬一那位小夫子又答應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邊找回點場子,至於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勢不由人,苦頭吃飽,今兒這先後兩場架,尤其是後者,打得有點撐到了,現在還是心有餘悸。如果可以的話,你陳平安見不見我,到底無所謂,總之別讓我再見到你身邊那個「小陌」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道:「客隨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盤腿坐下,橫劍在膝。

  陳平安就那麼當著青同的面,重新從袖中拈出一張白駒過隙符,懸停在身邊,用以計時。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顫,是該說這傢伙小心謹慎,還是絲毫不給自己面子?

  見那小陌跟著落座,青同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坐在他們對面。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顯得殺機畢露,「桐葉洲,桐葉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給的?」

  青同顯然學聰明了,輸人不輸陣,沒好氣道:「當年你帶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傘,除了可以隔絕天機,還是四分之一個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從我這邊離開的物件。」

  翻這種舊賬,有甚意思。

  陳平安笑道:「沒有翻舊賬的意思,杜懋那檔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識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腦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譽為「鳳條」。

  一分為四的藕花洞天,陳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觀主贈送的油紙傘,而傘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葉怕强風,怕樹根受澇。

  眼前這個年輕劍修,身上道氣,若隱若現,從封姨那個臭婆娘那邊,沾染了大道氣息。

  再者陳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齡的修行路上,大道親水,而且絕對不是那種練氣士天適宜水法修行的那種。

  如果說那個封姨婆姨的大道氣息,還算清淺。那麼冥冥之中,一位遠古雨師轉世的某份大道饋贈,雖說陳平安並未全盤接受,但是這對青同而言,就是一種深惡痛絕且無比忌憚的大道壓勝。

  加上陳平安又是一名劍修,尤其他還是個在劍氣長城待了那麼多年的。

  當年身上還背了一把陳清都的「劍氣長」。

  如今陳平安這副皮囊,承載妖族真名,當然又與鎮妖樓天然大道相衝。

  這麼多的理由疊加一起,讓青同對此人,如何親近得起來?

  聽著青同的「訴苦」,陳平安點點頭,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這些理由都是理由。

  但都不是那個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來,眼前此人言語,毫無誠意可言。

  讓青同又增添了一個不喜此人的額外理由。

  像。

  實在太像了!

  眼前這個性情叵測的年輕劍仙,就像當年那個來自青冥天下的某位孫道長,後者曾經雲遊至此,故意隱瞞自己的玄都觀身份,就有了一場全然屬於對方有意為之的誤會,鬧了一場後,對方嘴上說著貧道胸襟如海,氣量高如山,些許誤會,何必計較,貧道豈會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難以釋懷,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這般小心眼,就別怪貧道做事情不大氣了……

  孫道長臨行之前,也不直接說什麼,老道士只是有感而發,吟詩作賦一般,在樹下徘徊不去,拐彎抹角,念叨著一些酸溜溜文縐縐的話語,什麼貧道返鄉之後,當在明月夜中,挑選良辰,移植一株碧梧於自家道觀庭院中,此樹皮青如翠,葉缺如花,華淨妍雅,可謂珊珊可愛,吾輩行其下者,衣裾盡碧,春冬落葉,以求日頭暄融之樂,夏秋蔭涼,可蔽炎爍蒸烈之苦,其樂無窮……

  一位青冥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觀主所謂的移植一株碧梧,怎麼可能只是揀選一條纖細枝丫,當然是無異於讓青同自個兒砍下一條骼膊了。

  所幸當年還有那位純陽道人在場,幫忙緩頰,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樁天災人禍。

  青同再次以心聲說道:「鄒子當年離開這裡,交待過一件事,說讓我將來為某人勘驗道心,至於結果如何,觀感如何,都不用告訴他。至於某人是誰,只說我到時候一見便知。」

  「某人?」

  陳平安疑惑道:「我當時背著那把『劍氣長』,你就沒有一直盯著我?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青同無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當年身邊是沒有那陸台的,甚至許多我自以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連串鄒子故意讓我看見的假像,那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一葉障目,至於鄒子是怎麼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這次看到你之後,才察覺到不對勁,趁著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畫卷中,我立即著手進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這個……可怕的真相。」

  陳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過青同這個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個過得去的藉口。

  讓小陌恢復真身。

  青同如釋重負,一揮袖子,從滿地金黃落葉中揀選出其中十二片葉子。

  懸停在身前,雙指並攏,輕輕抵住其中一片落葉,向前一劃,飄向陳平安那邊。

  每一張落葉,都是一座類似光陰長河的走馬圖。

  各有關鍵所在。

  下棋。呂岩,黃粱一夢。大旱,官員祈雨。郡守治水,兩根燈芯。戰主不願半渡而擊,仁義。才子佳人姻緣,老和尚,小沙彌。

  騎馬老嫗,中元節,幽明殊途。一地神靈,山盟海誓。一處脂粉氣略重的花國秘境。身為國君。得道之士,光陰倒流。買餅。

  青同神色認真起來,略帶幾分緬懷,緩緩道:「昔之得一者,其實屈指可數。」

  「天地得一,各以清寧。神得一以靈,是為神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陰長河,與為練氣士所用的天地間靈氣,皆從神靈死中屍骸而生。」

  「天下術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樹,各有枝幹脈絡,是為後世的道統法脈,每有開花結果,即是得道之士。」

  聽到這裡,小陌呵呵一笑。

  你擱這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

  真有本事,怎麼連我幾劍都接不下?何況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飛劍。

  青同氣不打一處來,惱羞成怒道:「這個比喻,又不是我說的。」

  小陌伸手輕拍一下橫放膝蓋上邊的綠竹杖,示意對方說話不要那麼大聲,自己膽子小,經不起嚇。

  陳平安問道:「你所謂的『屈指可數』,是指誰?」

  青同說道:「當然是遠古歲月裡的『天下十豪』!」

  陳平安神色自若。

  可其實卻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此事,避暑行宮從無記載,文廟一樣沒有,自家先生,學生崔東山,連同身邊小陌,當年的老大劍仙,師兄左右,誰都沒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來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單」。

  原來在那上古歲月,在水火之爭和登天一役發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無一例外,成聖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間並無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師。

  兵家初祖。

  世間第一位修道之士。

  還有一位當之無愧的天下劍道魁首。

  練劍資質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飛劍數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這些存在,實力如何,其實只看那幾個「候補」就清楚了。

  候補數量較少,總計只有四人。

  分別是劍修陳清都,小夫子,白澤,以及開創符籙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當青同說到陳清都的時候,忍不住看了眼對面的那個人模鬼樣的年輕人。

  當初同為劍修的兩位,陳清都與那位劍修魁首的關係,其實有點類似如今武學道路上的一場青白之爭,陳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終在追趕後者。

  最終天下劍道最高者,還是後來者居上的「候補」陳清都。

  青同繼續說道:「上古時代,水火之爭,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維絕。」

  「對於當時的芸芸衆生而言,當然是一場災殃,但是與此同時,對於所有僥倖逃過一劫的有靈衆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卻是一場……」

  青同停下言語,似乎在想一個形象的比喻。

  陳平安便接話道:「否極泰來,莫大機緣。就像後世莊稼地的火燒和翻土,靈氣充沛,就像從貧瘠之地轉為肥沃之地。」

  青同點點頭,「天道傾斜,日月星辰的移動規矩,隨之愈發彰顯,地勢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間水潦塵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機緣。」

  而鄒子上次送給青同的那句讖語,正是「地陷東南,天傾西北。」

  青同感嘆道:「在此之後,術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據一地。」

  再次醞釀措辭,等到片刻之後,青同終於替這些遠古歲月裡的證道之人,給出一個氣魄極大的說法。

  「吾為東道主。」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卻是以損不足奉有餘。」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門、仙府,不管門派大小,祖師堂那邊都有供奉一職,這就是供奉這個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禮敬天地』。只是現在絕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幫譜牒修士,誰還知道這個,就算知道了,又有幾個會當真。就算有誰願意當真,道之日薄西山,余輝中的行人過客,又能做些什麼。」

  「所以你之前說以人道之法,要為桐葉洲縫補山河,陳平安,換成是你,此刻回頭再看當時言語,會不會覺得可笑?」

  結果對方直接來了句,「道祖所謂的天人兩道之分,與儒家宗旨是不一樣的,你覺得哪個可笑,還是兩者都很滑稽?」

  青同頭皮發麻,一時語噎。

  你大爺啊,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聖先師?!

  青同差點沒被嚇得趕緊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門稽首。

  一時間氣氛就比較尷尬了。

  青同終於想起一事,收起鎮妖樓的所有道韻。

  小陌毫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卻逐漸恢復一襲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這才說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個錯誤。至於那些各行其道的聖人,就像陸掌教所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陳平安笑道:「還來?」

  你青同不是擅長幾手大符嗎,符籙氣象那麼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貼張舊天庭共主的標簽?再把三教祖師喊過來瞧瞧?

  之後陳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張白駒過隙符,示意對方珍惜光陰。

  青同便有幾分悻悻然神色。

  陳平安看到青同這番姿態,沒來由一個神遊萬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練氣士的陰神出竅和煉就陽神,算不算青同所謂的某種「天道傾斜,日月彰顯」?

  不說那個被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出的「楊木茂」,只說老真人梁爽的陰神出竅遠遊,還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狀態,當然還有學生崔東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異,會帶來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鄭居中了。

  青同雙指一劃,那片梧桐落葉一閃而逝,重新飄落回衆多落葉中,再將第二片落葉推給陳平安。

  青同好奇問道:「在那邯鄲道旁客舍中,你為何不去確定那呂岩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畫卷幻境中,陳平安撇下小陌,獨自去往道路,毫不猶豫就打翻書箱,書籍空白。

  依葫蘆畫瓢的事情,很簡單就能做成。

  只需讓那小陌朝那客舍老道遞出一劍,便知真假。

  陳平安說道:「對待修行路上的前輩先賢,我們這些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晚輩,走在他們開闢出來再踩踏結實、愈發平坦的陽關大道上,當然要由衷敬重幾分,何況還是晚輩神往已久的呂祖。」

  青同神色彆扭。

  陳平安說道:「當然遇到一些為老不尊,尤其是喜歡倚老賣老的,客氣一番,意思意思,該有的禮數到了,就不用太客氣,畢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紀和道齡,當不了飯吃。前輩以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這個時候,就應該答一句『深以為然』。」

  年輕隱官立即唉了一聲,尾音上揚,「怎麼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說話的。」

  小陌點頭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麼下次,立即轉移話題,「你們離開此地後,等到宗門慶典結束,不妨直奔呂祖家鄉所在的黃粱國,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那部劍訣,大道直指金丹。」

  見那陳平安似乎沒什麼興趣,青同繼續好言相勸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呂岩都直說了,那麼你就已經是有緣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說到這裡,青同只覺得彆扭萬分,只得打住話頭,換了個說法,「你們仙都山,是一座劍道宗門,如果能夠得到這份機緣,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訣,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來兩三百年之內,地仙數量,可能說是雨後春筍的景象,有點誇張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頂尖宗門,無論是數量,還是成色,都不會相差太多。

  」

  陳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隨緣。」

  之後陳平安補了一句,「夢醒之時,黃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說不準的。就像此時此刻,你青同如何確定,自己不是還置身於鄒子給你製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顯然是覺得這種無稽之談,交給那些憂天之輩去自擾就好了。

  陳平安將那片金黃落葉隨手一抹,同樣歸於遠處落葉中。

  接下來的兩張葉子,是數種暗示,比如將落葉前後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頁老黃曆。

  大旱加洪澇。

  遠古那場引發天崩地裂之亂的水火之爭,人間生靈塗炭,死傷無數。

  此外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將一洲山河席捲而過,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再無綱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你陳平安來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

  至多就是學那祈雨官員,事後補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夠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題外話」,因為恰恰是這場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於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壞,因你「這個一」的袖手旁觀而起,難道你如今才想到要來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爛攤子?!

  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離去,三教祖師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計之中?

  這一切的因果循環,相隔萬年,其實都被「言盡天事」鄒子早早給算中了,說準了?

  不然當初那場水火之爭,你難道攔不住?即便攔不住,為何連出手阻攔一二都不肯,反而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種嘲諷了。

  至於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員,手捧那封出自陳平安之手的祈雨文,開篇就是那句「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其實等到當時青同遠遠看到這一幕,說實話,其實那一刻,青同何止是道心震顫,都快嚇得肝膽欲裂了。

  想那萬年之前的那段漫長歲月裡,那個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只是沒有任何一位人間人,可能也沒有任何一位神靈,知道這個存在到底在想什麼。

  最接近某個真相的,興許只有那位道祖?

  陳平安低頭看著那兩張落葉中一幅幅畫面,突然笑道:「青同前輩,好像很擅長調侃他人?」

  青同皺眉道:「此話怎講?」

  先前在其中一幅畫卷中,陳平安是當了一回負責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紀輕輕,金榜題名,尚未娶妻。

  無一例外,都契合陳平安的履歷、處境。

  陋巷出身,最終身居高位,成為那末代隱官,坐鎮避暑行宮,蠻荒天下大軍攻城,如洪水滔天。

  不得不四處化緣,就像那五十四條跨洲渡船,倒懸山春幡齋,雖然與那寧姚是天下皆知的一雙道侶,卻始終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只要細心探究,卻都有種種共通之處。

  此外陳平安遇到那位賦閒在家的文人,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再來做其他事情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禪和邪魔外道……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為什麼,做官嗎?封妻蔭子?

  山上術法萬千,唯有劍修一道,如世間百業中的讀書,睥睨天下,蔑視旁人。

  何嘗不是青同在借機冷嘲熱諷那自恃「一劍破萬法」、便目無餘子的的劍修?

  處處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門府邸,象徵著曾經的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的寧姚,就是那個可惜不是男兒身的女子,所以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之所以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當然是因為此人的身份,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崔瀺、左右他們幾個的師弟,所以老大劍仙,對此人是頗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舉業」一語,是暗示陳平安當時不是劍修……

  青同有些心虛。

  怎的,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與用意?

  這次又輪到小陌如墜雲霧了。

  心腸能如此彎繞的,不是心思海底針的女子,就是……我輩讀書人了。

  陳平安瞥了眼對面的青同,當下其實是個女子?

  至於最後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門而入,將桌上那盞油燈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這個對劍修怨氣不小的,依舊是在拐彎抹角說老大劍仙與自己了。

  是說老大劍仙晚節不保,竟然只能臨終托孤給一個到劍氣長城沒幾天的外鄉人?

  結果到頭來,那個躺在病榻上一言不發的老人,就像那個在戰場上一劍不出的陳清都。

  最終就只能留下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駡我,只是在這兒駡一個已經作古的老大劍仙,我不生氣,怎麼可能生氣呢,犯不上,沒必要。」

  「就像在劍氣長城,任何一個活著的下五境劍修,都可以隨便調侃宗垣不如自己。」

  「對了,青同前輩,你沒有駡我吧?」

  青同默不作聲,不承認不反駁。

  小陌覺得這傢伙先前就該聽自家公子的勸,別節外生枝,就讓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讓青同稍稍鬆口氣,因為陳平安已經主動推開那兩張落葉,換成了下一幅畫卷。

  陳平安問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鄒子的安排,還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給了一個含糊說法,輕聲道:「大勢所趨,是誰的意思,並不重要。」

  陳平安譏笑道:「還想不明白嗎,這是鄒子對你的提醒。」

  畫面上,是身為戰主的一方霸主,一場有關是否「仁義」的半渡而擊。

  青同後知後覺,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認為這張落葉,是說那三教祖師一旦散道,就是一場萬年未有的嶄新格局,群雄並其,共同爭渡。

  肯定會有飛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種坐斷津流、甚至是過河拆橋的攔路舉動,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殺一切有可能與自己起大道之爭的修士。

  只是再想到先前陳平安的飛劍傳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陳平安冷笑道:「難道你跟鄒子打交道,就是乾脆躺在地上裝死,聽天由命了?」

  接下來的畫卷,有一雙纏綿悱惻的才子佳人,大概世間一樣的花好月圓人長壽,一樣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實在陳平安當那之水的一地郡守時,或四處奔走化緣,或微服私訪,算是「體察民間疾苦」,曾經看到一個窮酸老書生,回家之時,黃昏裡路過街口,看見個擺了個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遠,反復念叨著行不得行不得,我一個讀書人,怎好親自上街去買東西呢。等走到了家門口,實在嘴饞得緊,看了眼天色,等黑了,認不清人時……只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來,又認得清人了,不如稍等暮色月又未起時,倒還天黑些……最終老書生便去屋子提了個籃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爭執價錢,買了一籃子回來,駡那商賈真是黑心,真真比這天色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個不小心丟了工錢的男子,坐在街旁,離著家裡還有些距離,使勁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遠處,又有一幫年輕年老的賭鬼們在那兒賭錢,賺那些如流水過家門留不住的銀錢,大聲吆喝聲響,與耳光聲並起。

  之後那個老和尚在大殿內,劈砍佛像作取暖的柴火。

  妄稱開悟的野狐禪,讀書人鑽研佛經的文字障,還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動不動就呵佛駡祖的狂禪……

  陳平安卻知道,加上先前遇見呂祖的一枕黃粱,以及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內數事,這都是鄒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傾向,或者準確說來,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輕重。

  鄒子用心最深的,還是那雨後道路遇見老媼,老媼衣衫襤褸,卻騎乘駿馬,鞍轡華美。

  如果只是理解為鬼物尚有陽間親人在那中元節時分,上墳祭奠,那麼那些在陽間顛沛流離之人,又該如何自處?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陳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離失所,吊祭不至,精魂無依……這麼想,當然沒問題,但是鄒子的用意,絕對不止這一層,而是借那老媼,說明如今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如今的處境,真正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後那句「路途積潦,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因為下一幅畫卷,陳平安和小陌,就成為了一地神靈。

  從容登高,恢復神位?!

  但是在陳平安心中,鄒子用心最為險峻的,還是最後那幅畫卷,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可能是因為人間所有的悲歡相通,都只會來自感同身受。

  陳平安環顧四周,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異樣。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籠中雀,完全籠罩這座梧桐天地,還是一無所獲。

  好像更多的知道,只會帶來更多的未知。

  其實很多時候會羨慕青同這座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趟,萬事不想,愛咋咋的,明兒到底是颳風下雨,還是日頭高照,愛來不來。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那只養劍葫,抿了一口酒水,視線上挑,望向對面的青同,「說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臉色古怪,以心聲說道:「你已經知道我與陸台的那種相似之處了?」

  陳平安點點頭。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較真誠的笑意了,不再以心聲言語,嗓音清冷道:「一個我相信鄒子的猜測,一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經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實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什麼看不如不看就是了。」

  青同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神色輕鬆許多,「可能都是一葉障目,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了。」

  言下之意,一個青同,相信鄒子所猜測的未來陳平安,一定會到來,但是另外一個青同,卻選擇相信以前的陳平安,會一直是那個曾經的少年。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收起養劍葫,陳平安站起身,笑著說道:「元鄉前輩,之所以會在梧桐樹上刻字,是因為那位前輩,覺得人生其實有兩場遠遊,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徹底遺忘,所以元鄉前輩才會四處刻字,因為他希望未來千年萬年,都有後世人知道人間,曾經有一個名叫元鄉的劍修,存在世間。」

  青同跟著起身,問道:「是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記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是我猜的。」

  在陳平安就要離去時,青同突然說道:「請坐。」

  陳平安楞了楞,「你為何改變主意?」

  青同微笑道:「其實沒什麼理由,就是賭一把。要麼虧到姥姥家,要麼賺個盆滿鉢滿。」

  陳平安問道:「不後悔?」

  青同微笑道:「等到後悔了再後悔不遲。」

  陳平安重新落座,說道:「小陌,幫忙為我們護道。」

  小陌笑著點頭,斜瞥了一眼青同。

  青同看似神色淡然,實則略帶幾分促狹,好像在說一句,小陌道友,以後對我客氣點啊。

  在這一天的大年三十。

  浩然天下梧桐葉落紛紛。

  與此同時,有人造夢,一場天游。

  我請諸君入夢來。

  與君借取一炷香。

  紅燭鎮一向是的竪街橫巷的格局,觀水街和觀山街之間,有條無名小巷,開著一間沒有匾額的小書肆,生意一年到頭都是冷清,只是書籍價格奇高,還不降價,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那個年輕掌櫃,正是衝淡江水神李錦,這會兒躺在藤椅上,拎著一隻手爐,打盹兒。

  一些個年夜飯早的,已經響起了一陣陣的爆竹聲。

  當官的,在外人眼中,無非是好官壞官之分,對於官場中人來說,也簡單,想不想往上爬。

  世俗公門和山水官場其實沒兩樣,那麼李錦這位衝淡江水神,顯然就屬於不想著往上爬的。

  只說前些年那三場金色大雨,北岳披雲山的那位魏山君,受益最大,關鍵是在轄境之內,在一衆山水神靈看來,魏大山君那叫一個扣扣搜搜的,就連那北岳地界的儲君之山,都沒怎麼雨露均沾。

  李錦眯起眼,心弦緊綳,只是很快就笑著起身,「陳山主,好神通。」

  等到聽過那位「不速之客」的請求,李錦疑惑道:「類似萬民傘?」

  陳平安聽到這個比喻,啞然失笑,想了想,「勉强可以這麼說吧。」

  李錦思量片刻,說道:「我可以不要你的那份功德饋贈,但是我有一事相求,算是作為交換。」

  陳平安笑道:「買賣照舊,但是如果李水神相求之事,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不拒絕。」

  李錦試探性說道:「等到下次山主返回落魄山,能否有勞山主為一幅白描畫卷『著色』?」

  陳平安笑問道:「可是當年朱斂與沛湘從清風城返回,路過貴地,贈送給李兄的兩幅畫卷之一?」

  李錦點頭道:「正是。」

  陳平安心中了然,知道上次朱斂路過店鋪,送給了李錦兩幅畫卷,皆是白描圖,第一幅畫卷所繪圖案,是鯉魚高士圖,李錦容貌,騎乘一條大鯉,只露出首尾,鯉魚身軀掩映在雲海中。在這畫卷上,朱斂以朱文印章,篆刻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至於另外那幅畫卷,則是前邊的那位文士,就像已經跳過龍門了,在那龍門之上俯瞰激流,因為畫卷中的文士,一手支撐龍門大柱。朱斂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

  只因為是兩幅白描畫卷,所以李錦的「請求」,所謂著色,就像是一種寺廟道觀為神像的……描金。

  山水神靈的封正一事,當然只能是當地朝廷的皇帝旨意,或是文廟聖賢才能「口含天憲」。

  但是此外次一等的描金,一些個功德圓滿的修道之士,或是一些境界足夠的大修士,確實是有一定功效的。

  陳平安點頭道:「無需下次,今天就可以做成此事。」

  李錦無奈道:「在這……夢境中,我那兩幅畫卷皆是虛物。」

  陳平安笑道:「李水神只管凝神觀想,一試便知。」

  李錦便凝神想像那幅畫卷,當然是那幅鯉魚高士升仙圖,至於鯉魚跳龍門一事,暫時不敢想。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竟然是那支當年贈送給君子鐘魁的小雪錐,接過那幅畫卷,懸空攤開,為那尾鯉魚仔細描金,最終再為其點睛。

  李錦大為意外,這般觀想?竟然就能夠轉虛為實?

  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對,我就是在做夢……

  那麼夢醒之後,總不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吧?想來不至於,陳平安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自己開玩笑。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好事成雙。」

  李錦有些猶豫。

  陳平安笑道:「舉手之勞。」

  為第二幅畫卷上的文士,身上那件長袍,描繪成金色。

  之後陳平安掏出兩方名號章,落魄山陳平安,陳十一。

  上陽文下陰文,朱白並用,寓意連珠。

  因為有那鈐印數目、古喜單數的講究,因為有「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取奇數以扶陽」的用意。

  所以最終陳平安又取出一方印章,是那枚相伴多年的水字印。

  李錦收起兩幅畫卷,與陳平安作揖行禮,由衷致謝,起身後沉聲道:「稍後那炷香,定然誠心實意。衝淡江江水正神,李錦願為桐葉洲山水,略盡綿薄之力。」

  一襲青衫,消散不見。

  李錦睜開眼睛,趕緊從方寸物中取出兩幅畫卷。

  果然已經描金。

  水運充沛,超乎想像。

  李錦立即御風返回衝淡江水府,並且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最終深呼吸一口氣,面朝南方,雙手拈香火狀,凝聚一部分轄境水運,最終點燃一炷水香。

  與此同時。

  衝淡江附近,一位青蛇纏繞手臂的江水正神,亦是如此。

  而某位水神娘娘,更是如此,無比心誠,絲毫不輸前兩位同僚。

  落魄山中的那座蓮藕福地,水蛟泓下,領著福地內的一衆江河水神,各自點燃一炷清香。

  北俱蘆洲濟瀆。

  在一座氣派恢弘的嶄新侯府內,一位雙眸金黃的黑衣少年,盤腿坐在大堂那把主位座椅上,笑嘻嘻看著那個登門做客的上祠水正,「司徒激蕩,你說說看,這算不算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那位曾經的同僚,如今的下屬,臉上笑容有幾分難以掩飾的尷尬。

  李源只是嘿嘿笑著,倒是不怕對方心生芥蒂,雙方知根知底,當了無數年的鄰居,對方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只要錢到位,萬事好說。

  雙方都是水正出身,難兄難弟很多年了。

  昔年濟瀆三祠,之前只剩下兩祠,其中上祠位於大源王朝崇玄署。李源職掌的中祠,就在水龍宗,只是被煉化為一座祖師堂了。

  龍宮洞天裡邊,昔年作為李源道場的鳧水島,也幫著牽線搭橋,幫陳平安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買下。

  相較而言,在榮升大瀆龍亭侯之前,還是眼前這個名叫司徒激蕩的傢伙更闊綽了,之前那麼多年,也沒見這傢伙來龍宮洞天找自己客套寒暄半句,傲氣得很,有靠山嘛,就瞧不起自己這個混吃等死的。

  今時不同往日啊,司徒激蕩隔三岔五就跑來跟自己套近乎。

  司徒激蕩作為濟瀆上祠水正,曾經是老者容貌,如今不至於說是返老還童,卻也容光煥發,枯木逢春,就像那凡俗,從耄耋之年,重返花甲之年。因為以前的文廟,一直刻意忽略大瀆封正一事,作為職掌大瀆祠廟香火的存在,數千年以來,始終處於一種自生自滅的可憐境地,頂著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官職,卻像一個完全領不著俸祿的官場可憐蟲,比那山下王朝的清水衙門當差,更可憐。大瀆沿途的各個國家的皇帝君主,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是想幫忙都幫不上,而之前四海又無龍君,當然更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了,故而浩然天下所有大瀆的水正,每當金身出現裂縫,幾乎就是無法挽回、沒有退路的定局,每當一尊金身倒塌,天下就會少去一位水正。使得昔年鼎盛時,大大小小的通海瀆水,兩百多位水正,十不存一。

  可自從寶瓶洲以人力造就出一條大瀆後,等於是「開了先河」,文廟就終於有所動作了。一些個大瀆水正,哪怕沒有能夠像李源這樣,直接晉升為大瀆公侯,可哪怕是維持水正身份不變的司徒激蕩,只因為文廟的封正,等於浩然的大道正統,再次認可了水正一脈,這一下子,他們這些大瀆舊官吏,不是枯木逢春是什麼。

  李源倒是沒有繼續拿話調侃司徒激蕩,開始聊正事。

  聊過了正事,李源就親自送客到大門口,一來是禮數,二來每次在自家大門口,抬頭看那「龍亭侯府」的金字匾額,心裡邊就美滋滋嘛。

  他們這些水正的名字,姓氏無忌諱,就算是火字旁的姓氏,都不會妨礙大道。

  但是名,必須是水字旁,這是自古而來的一種定例。

  比如李源的「源」,司徒激蕩的「激蕩」。

  可是渴、沙這些字,肯定也不行,至於滿字稍大,灣字又太小,洪澇則過於晦氣了,所以如果需要改名,那麼漲、洶湧、溫等字,都是不錯的選擇。

  李源以前就一直覺得司徒激蕩混得比自己好,肯定是名字占優的緣故,如今看來,呵呵,一般般哈。

  大搖大擺走回府內,實在不願意去衙署公房那邊找罪受,便掐訣施展水法,去往大瀆水中,瞬息遠遁千百里,最後悄然去往龍宮洞天之內,李源最後坐在雲海之上,俯瞰那湖中島嶼,碧玉盤裡青螺螄。

  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一朵花來,李源打了個哈欠,後仰倒去,就那麼躺在雲海上,反正無所事事,不對,大爺我是忙裡偷閒,那就睡個懶覺。

  黑衣少年緩緩睜開一雙金色眼眸,冷笑道:「何方小賊,好大狗膽,竟敢……」

  話說一半,李源一個蹦跳起身,「陳平安?!」

  一襲青衫長褂,笑容和煦道:「有事請你幫忙。」

  李源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清脆悅耳,「說!」

  打腫臉充胖子,也要幫上這個忙。

  需要問啥事嗎,不能夠。先點頭答應下來,才算兄弟。

  李源最後大手一揮,「要啥功德,見外了見外了……」

  陳平安搖頭堅持道:「規矩所在,不可例外,回頭找你喝酒就是了。」

  李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正色問道:「接下來要去見沈霖?」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過了靈源公,還要繼續趕路。」

  李源小聲問道:「要去很多地方?」

  陳平安還是點頭,「很多。」

  之後陳平安繼續「夢中遠遊」。

  在「某座」鎮妖樓內,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憑欄而立,眺望不遠處的那棵梧桐樹。

  身邊是一位中年道士,手持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酒瓢,衣黃衫穿麻鞋,背劍執拂。

  其實老夫子與這「中年」道士,如果對現在這一刻而言,雙方都是之前人,在看當下的將來事了。

  道士笑問道:「外出遊歷,遭遇如何?」

  老夫子自嘲道:「不如何,很不如何,村童欺我老無力。」

  老夫子看了片刻,說道:「純陽道友,你幫著算一卦?」

  道士笑著點頭,「至聖先師都發話了,呂岩豈敢不從。」

  老夫子打趣道:「什麼呂岩,是神往已久的呂祖才對。」

  呂岩哭笑不得,掐指一算,神色凝重道:「風行地上,觀。」

  老夫子嗯了一聲,是那觀卦第五爻,點點頭,隨手揮了揮袖子,說道:「再算。」

  先前呂岩算出的爻辭,是說那天地運轉,陰長陽消,大道衰微萬物難行。或者準確說來,是萬事變化中,應當觀望時勢。

  君子宜靜不宜動,暫時作壁上觀風。

  呂岩片刻之後,繼續說道:「九五,觀我生,君子無咎。」

  老夫子笑道:「這就很好嘛,自助者天助之。」

  呂岩欲言又止,算了,你是至聖先師,在浩然天下,當然是你說了算。

  老夫子雙手負後,微笑道:「千萬別覺得是我做了什麼,怎麼可能。」

  至聖先師突然嘖嘖稱奇,說了句,「呦,忽然覺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獨自行。」

  呂岩笑著點頭。

  老夫子沒來由感慨了兩句言語。

  這位浩然天下的至聖先師,提到了幾個名字,其中余客,是禮聖的名字。而寇名,則是白玉京大掌教的真名。

  後邊一句。

  「真不知道人間有幾人立教稱祖,有幾人自稱無敵。」

  先前一句。

  「如果沒有陳清都,余客,寇名,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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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

  陳平安原本打算直奔靈源公水府,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打算轉去別處,心念一起,便無視山川距離,一襲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內的一棵梧桐樹下,抬頭看了眼遠處,陳平安再跨出一步,便來到了一座唯有黑白兩色的皇宮內,彷彿一位無境之人,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大源王朝,水德立國,上次陳平安在崇玄署雲霄宮那邊,與盧氏皇帝見面談買賣,當時皇帝身邊就只帶著一位少年皇子,名為盧鈞,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陳平安除了贈送皇子盧鈞一幅先生親筆的字帖,還送了少年一本手抄摹本的拳譜,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於盧鈞的修行、習武資質,其實都很一般,當初陳平安也是坦誠以待,照實說了,沒有拿那些客套話敷衍了事。

  結果最後鬼使神差的,雙方就成了不記名的師徒。

  天未亮,距離早朝還有一段時間,皇帝盧泱早早醒來,就再難入睡,乾脆讓宦官點燈,盤腿坐在一間小暖閣的炕上,正在批閱奏摺,揉了揉眉心,暖閣鋪設有地龍,即便是隆冬時節,都會溫暖如春,只是偶爾皇帝陛下會下令,讓宮內停下燒炭,說是凍一凍,熬熬筋骨,反而能夠强身健體。反觀那些在文英殿南廡讀書的盧氏皇子們,除非遇到那種數十年才會一遇的天寒地凍刺骨時節,才會給個手爐,不然就要一邊大聲讀書一邊悄悄跺腳打哆嗦了,雷打不動的卯入申出,念書而已,說辛苦算不上,不輕鬆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覺,就有些犯困,盧泱在迷迷糊糊之間,依稀聽到敲門聲響起,下意識說道:「進來。」

  暖閣門檻外,一襲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來,還望海涵。」

  盧泱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一襲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下了暖炕,隨便踩著靴子,都沒怎麼穿好,快步走向門口那邊,爽朗大笑道:「原來是陳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沒辦法通報門禁,保證僅此一次。」

  「奇人自有異事,陳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計較這些繁文縟節。」

  盧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陳先生能夠常來這邊做客。走,我們去屋內坐下聊。」

  陳平安跨過門檻後,盧泱便鬆開手,雙方分坐暖炕一旁,盧泱就由著那些奏摺攤放在案几上邊,沒有半點忌諱。

  盧泱聽過陳平安言簡意賅的解釋,得知真相,驚奇萬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異哉。」

  這位以雄才偉略著稱於一洲的盧氏皇帝,毫不猶豫道:「其實陳先生根本無需來京城這邊,多跑一趟,容易耽擱正事。」

  陳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畢竟還是大源朝廷轄下機構之一。雲霄宮楊天君再德高望重,楊氏子弟再大公無私,終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盧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門口一眼。

  好話?當然是好話。

  就只是順耳的好話?不止。

  這本身就是年輕隱官看待大源皇室與崇玄署關係的一種明確表態。

  山上神仙與山下帝王,就像一個管天一個管地,雙方關係複雜,既有一榮俱榮的休戚與共,心照不宣的也不乏齟齬,會貌合心離,甚至是相互算計,背道而馳,互相視為仇寇。

  自家鈞兒好福氣,好運勢,沒有白認這個教拳師父。這位身份重重的陳先生,骼膊肘總是往裡拐的嘛。

  同樣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刻字與否,又有天壤之別。

  上次雙方在雲霄宮那邊碰頭議事,陳平安尚未遠遊蠻荒天下,並無城頭刻字。

  盧泱笑問道:「趁著距離朝會還有半個時辰,我能否與先生同遊雲霄宮崇玄署?」

  倒是沒有什麼試探,更不是信不過對方,盧泱就只是身為一國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對於那種騰雲駕霧,還是有幾分神往。

  陳平安點頭笑道:「失禮了。」

  等到年輕隱官言語落定,盧泱很快就有點失望了,因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經挪了個地方,正是上次見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沒有那種騰雲駕霧的仙人御風,與預想之中的飄飄乎泠然之感,全無關係。

  陳平安與盧泱並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現身來到崇玄署這邊,正是國師楊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桿麈尾,銘刻有「風神」二字。

  陳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與這位道門天君致歉,楊清恐微笑道:「無妨,貧道就當是一場神遊了。」

  楊清恐與皇帝陛下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陛下。」

  盧泱雙手負後,與國師點頭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個湊熱鬧的,國師只當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說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設置的官場機構,那麼雲霄宮跟龍虎山天師府一樣,都是子孫叢林。雖然大源朝廷在這邊設置了道門衙署,可其實就是個擺設,反正大小道官,要麼姓楊,或是在雲霄宮這邊授予的度牒。

  雲霄宮道人雖非水神,可是這位楊國師,道氣與水運皆重,何況那位未能躋身公侯的大瀆上祠水正,司徒激蕩的祠廟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樹下石凳,其實就是上次的位置,聽過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後,楊清恐灑然笑道:「只說看在這份送上門的功德,貧道若是心中再有半點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夠且人心不足了。」

  陳平安心中大定,不虛此行。

  只是不能買賣一談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動與老天君聊了聊楊凝真與楊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邊的近況。不過沒有說自己與那位「木茂兄」的那場見面,只說自己是在飛升城避暑行宮那邊聽來的傳聞。楊清恐起先聽到兄弟二人,一個接連破境,一個與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經成為好友,老天君始終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輕隱官看似隨口說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與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楊清恐看了眼青衫劍仙,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楊清恐突然說道:「後覺對陳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借此機會,見面一敘?」

  陳平安只當是老真人的一句場面話,點頭道:「當然可以。」

  楊清恐笑了笑,輕輕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現身此地後,他環顧四周,一顆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拜見陛下,見過祖師,隱官。」

  楊後覺,玉璞境,道號「摶泥」。

  在北俱蘆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都算是一個極其年輕的上五境修士,雖然頂著國師、天君兩個頭銜的,還是楊清恐,可事實上,無論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還是楊氏的雲霄宮,朝廷事務與家務,都是楊後覺一把抓。此外楊後覺既是既是那對兄弟的長輩,更是他們的半個傳道人。

  之前陳平安幫著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來頭都極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和作為酈采大弟子的元嬰劍修榮暢,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楊後覺。

  後來陳平安聽說是盧氏皇帝親自舉薦的人選,而且楊後覺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這其實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個暫時還站著的楊後覺,在座三人,都是老於世故的。

  只是年輕隱官與老國師,相互間那麼一個極其微妙的停頓間歇。

  盧氏皇帝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

  應該是陳平安需要那麼一點緩衝時間,好確定老天君能否親自喊來楊後覺,是否需要自己代勞。

  而楊清恐便順勢抖摟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這陳平安的夢境天地中,直接將天地之外的楊後覺「搬徙」至此。

  楊後覺落座後,剛好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神色誠摯,微笑道:「上次貧道湊巧有事,錯過了。其實想見隱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償所願,幸甚。」

  楊清恐與這個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輩,大致說過緣由,楊後覺輕輕點頭,然後老天君笑著打趣道:「其實當下崇玄署還有兩位貴客,與後覺差不多,對陳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陳先生可曾聽說高閒亭?」

  陳平安神色肅穆,沉聲道:「高宗師的大名,如雷貫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雖非劍道宗門,最近千年以來,卻一直是劍氣長城的常客。」

  在北俱蘆洲看來,顧祐死後,如今北俱蘆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個言行無忌的老匹夫王赴訴,重新出山後,立下不少戰功,恢復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謝實那邊按時「點卯」。

  而獅子峰客卿李二,是個突然就冒出來的大宗師。此外就是百歲出頭年齡的高閒亭了,在遠遊境時,高閒亭就曾以純粹武夫身份,擔任一座北方宗門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實證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極好,這位年輕武夫,此後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極為穩當,最終成為了一位止境武夫,並且有望躋身歸真一層。而高閒亭的妻子,山上道侶,是一位躋身玉璞境沒有幾年的女子劍仙,名為鄭沅芷,道號青蘿,最終高閒亭就從首席供奉,再變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當代宗主蕭疏,是鄭沅芷的師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雖非劍修,卻率領宗門一行三十餘人,當年與太徽劍宗韓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趕赴劍氣長城。因為出手太重,出城太遠,身受重傷,差點跌境。那撥群玉山無一例外皆是祖師堂嫡傳的修士,更是傷亡慘重。

  不過傳言鄭沅芷與酈采關係……不算融洽,只因為有個姓姜的罪魁禍首,曾經把鄭沅芷得罪慘了。

  而這個在北俱蘆洲大名鼎鼎的姜賊,如今剛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筆糊塗賬。

  閒聊片刻,楊後覺突然站起身,後退三步,再次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竟是顫聲道:「感謝陳先生,當年在鬼蜮谷內,為貧道了卻一樁前身紅塵的宿緣夙願,今生之楊後覺,昔年之隴山國舊人,為自己,也為她,由衷謝過陳先生。」

  不但是盧泱聽得一頭霧水,其實就連陳平安自己,一開始也是滿臉茫然,只是聽到楊後覺自稱「隴山國舊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仍是拗著心性,回了楊後覺一個道門稽首,輕聲說道:「浮萍聚散,有緣再會。」

  老天君輕輕嘆息一聲,不過眉宇之間,還是輕鬆神色更多。

  原來當年陳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經一起遊歷至一處密室石窟,裡邊有兩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鳳鳴峰女修,一位是隴山國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後來國難當頭,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廢,捨棄修行,重新下山,繼承大統。

  如此說來,楊後覺願意擔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難怪那位好人兄,會去往剝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處,而且又會「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條密室地道。

  將盧氏皇帝送回京城御書房,陳平安之後便走了一趟搖曳河祠廟,再次見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離開壁畫城後,便是這位喜歡當那撐船舟子的河伯,載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還是老樣子,一個肌膚黝黑的老人,就像個上了歲數的莊稼漢,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只不過那會兒的陳平安,則是戴斗笠掛酒壺的裝束,乘舟過河。

  確認了陳平安的身份過後,老河伯嘖嘖稱奇,搖頭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廟,還曾接受過一位隱官大人的香火。」

  當年薛元盛還誤以為自己碰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竟然會任由那麼一樁天大福緣,就像從指縫間漏掉,最終與一位壁畫城騎鹿神女的認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與那位青衫劍仙,走出祠廟,一起散步走到河邊,很難想像,這位金身不輸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舊是一位沒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邊一處,笑道:「當年那個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這兒破境,氣象大到嚇人。好嘛,這才幾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聲裴大宗師了。」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一役後,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與老友們在酒桌上一樁不小的談資。

  老夫曾經在河邊站著不動,接下那位裴大宗師的破境一拳。

  雙方之後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識吧,老夫為她撐船過河,很聊得來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當時的破境機緣,在於她心中道理與世上道理的一場打架。

  陳平安曾經詳細問過李槐,與裴錢一起遊歷,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長大了,變成少女,再變成年輕女子,就該藏著些心事。

  哪怕是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都不好過問太多了。

  薛元盛習慣性蹲下身,搓動泥土,嘿嘿笑道:「當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別人求之不得福緣,你卻避之不及。一開始我誤以為你小子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要麼就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則實在是說不通的事情嘛。現在想來,一個能夠成為劍仙、當上隱官的人,怎麼會傻。那麼當年就肯定是裝傻了。」

  陳平安隨意坐在岸邊,點頭道:「那會兒我確實是裝傻,不過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騎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從哪裡蹦出個外鄉人,當年她已經被你氣了個半死,要是聽到這種混帳話,非要再被你氣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沒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難免腹誹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邊這位年輕劍仙,當年路過一趟,那壁畫城八位彩繪神女,春官,寶蓋,靈芝,長擎,仙杖,騎鹿,行雨,掛硯,就全部變成了白描圖案。當然前邊五位,是早就離開壁畫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過這位隱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觀的收官之人?

  陳平安掏出那枚養劍葫,喝了一口酒,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當年僅存的三幅彩繪壁畫,騎鹿神女,當年她被某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給傷透了心,只是因緣際會之下,轉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而精於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為書始,與那個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頭直到額骨裸露的年輕修士,有了一樁甲子之約,然後她才會去找「李柳」請罪。

  至於那位掛硯神女,已經跟隨主人去了流霞洲,離開骸骨灘之前,走了趟鬼蜮穀,她將那座積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認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寶卷。

  陳平安每次一想到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老子當年憑本事挖了幾條積霄山雷鞭而已,怎麼就與你起了大道之爭?你家大道,難不成就是條田間小路嗎?哪怕是條田間小路好了,相互間隨便側個身,也就擦身而過,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問道:「這是在隱官大人的夢境中?」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

  「取巧而已。」

  「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個八錢銀子。」

  薛元盛一楞,隨即大笑起來,「說吧,這次找我什麼事。」

  得到陳平安那個答案後,薛元盛皺眉道:「圖個什麼?值當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種問題,誰都可以問,唯獨薛夫子問得多餘了。」

  要是圖個值當,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瀆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補缺當個瀆廟水正,綽綽有餘。

  薛元盛抬起雙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心誠一炷香罷了,就當拜你我心中的那個不值當好了。」

  雙方談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實就幾句話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錢,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一個願意多說,一個喜歡聽這些,捨不得走。

  薛元盛說如何都無法將當年那麼個財迷姑娘,與後來的「鄭撒錢」和「裴錢」聯繫在一起。

  只說當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傢伙什,用那戥子稱了銀子,再用小剪子將碎銀子仔仔細細剪出八錢來,除了青竹桿的小戥子,還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兩個,分別篆刻有「從不賠錢」、「只許掙錢」……難怪後來她會化名鄭錢,行走江湖……

  與薛元盛道歉之後,她還會懊惱萬分,說自己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當時還有個身穿儒衫的年輕讀書人,人很好,不過說實話,一看就是個讀書不是特別開竅的。

  對於薛元盛對李槐的這個評價,陳平安只能是無言以對了。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入袖,問道:「薛河伯是否願意擔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應此事,很快就會有一個搖曳河經過國家的禮部尚書,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趕來此地住持朝廷封正儀式,然後同時還會有一位魚鳧書院的副山長到場。

  這也是先前陳平安為何會改變路線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盧泱和崇玄署幫忙牽線搭橋。

  朝廷封正山水神靈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國氣運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於誰都尊敬這位搖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經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動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連累一國運勢。

  只不過陳平安自有手段,把這筆賬給抹平,事後肯定不會虧待了那個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將我這座淫祠,推到這個位置上去,陳山主你到底求個什麼?是打算找我合夥做買賣,與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這位新晉河神,在河道運輸一事上照拂幾分,然後一起掙錢分賬,你財源廣進,我香火鼎盛?」

  陳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難不成還要求我不成?」

  陳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劍仙,一宗之主,面子就這麼不值錢嗎?」

  陳平安答道:「雖說不算太值錢,可好歹值點錢,只是薛先生擔得起。」

  薛元盛搖搖頭,依舊堅持己見,「要是相當那江河正神,早就當上了,我不樂意,束縛太多,不如現在自在。」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半點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個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過自己兩次,差不多的說辭,老薛啊,當個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磣啊?給老娘句準話,這就幫你運作去,保管一家一戶敲門過去,將來搖曳河沿途兩岸,沒個七八座祠廟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沒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沒點頭。

  薛元盛轉頭道:「勞煩陳山主給句一竹蒿到底的準話,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絕了這件事,以後也要心中糾結,多個掛礙。」

  天下劍修好不好說話,北俱蘆洲山上的那些祖師堂最清楚。

  陳平安擺手笑道:「薛河伯千萬別多想,不答應就算了,我就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

  薛元盛沒好氣道:「我信你個錘子。拿出一點誠意來!」

  陳平安想了想,給了個心中所想的答案,「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這輩子也算走過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比當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會錯過一樁不小的機緣。」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你繼續忙去,趕路要緊。」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站起身,笑問道:「這麼些年,不太容易吧?」

  「說來說去,其實也簡單,無非是……」

  陳平安略作停頓,緩緩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點頭道:「好像說破天去,也就是這麼個到底的道理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抱拳作別。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劍氣長城與末代隱官,原來是相互成就,兩不辜負。

  ────────

  濟瀆靈源公府。

  拂曉時分,一撥暫時還不需要去官廳點卯當值的鶯鶯燕燕,她們湊在一處抄手遊廊內閒聊,因為不屬於水府「官路」,注定不會有外人路過此地,故而她們也無需太講究禮制,她們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負責勘定大小水脈的發源地,以及護住這些水脈源頭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後者身份職責類似欽天監的地師,劃清界線,負責定期巡視所有江河湖溪的邊界線,看守各地界碑,兩處都是名副其實的清水衙門,權柄小,無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這些女子,不是南熏水殿舊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剛剛進入水府沒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猶帶稚氣,性格活潑,尚未被徹底磨去棱角,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若是臨近稽查司、賞罰司之類的顯要衙署戶房,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旖旎風景的。

  有個出身大篆王朝豪閥門戶的少女,忍不住問道:「依循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瀆字作小渠解,那麼就只是一條小水溝啊,是怎麼回事?」

  一位來自南熏水殿的分界司女官,點頭笑道:「文聖老爺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顯而易見,在咱們文聖老爺子看來,這『瀆』,是要小於江河的,這就驗證了許夫子的說法。至於這個瀆怎麼演變成了大瀆,我以前在就水殿檔案處當差,看了好些官書野史,好像從沒有文字記錄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問道:「怎麼就是『咱們』文聖老爺了?」

  她當然知道那位恢復文廟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聖不是中土人氏嗎?

  濟瀆水域,一分為二,依舊廣袤,靈源公府轄境的衆多王朝、藩屬小國,將近八十個,像那鄰近濟瀆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連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來個藩屬國,一口氣「上供」給水府將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還有一些類似官場的額外蔭補,算是走了後門,得以進入水府修行,其實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閥子弟的鍍金手段,等於白撈個大瀆水府的譜牒身份,這撥男女,不管十年之內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還是最終被遣返回鄉,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這會兒,一個坐在抄手遊廊最邊緣欄桿上的少女,就在那兒鑽研一張紙馬馱水符,是手繪的金色符籙,符紙是金箔冥紙材質,繪有神將披甲騎馬的圖案,類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縮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靈和香火的路子,因為多出一道祭祀燃燒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尋常符籙修士便畫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紙錢甲馬果通玄,萬里近在眼前」的美譽。

  修行不覺春將至,一寸光陰一寸金。

  「這都不知道?」

  曾經在舊南熏水殿檔案處任職的女官,嘿了一聲,「當年我們北俱蘆洲劍修,浩浩蕩蕩,聯袂跨海遠遊,在皚皚洲登岸,要與一洲修士興師問罪,就是文聖先生好言相勸,才沒有打起來,但是我們可沒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後,皚皚洲就沒了個『北』字,這可是文廟都認可的事情,萬年以來,浩然九洲,改名一事,僅此一次,能是小事?」

  說到這裡,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說啊,文聖明擺著是更向著咱們的,是北俱蘆洲的半個自家人。」

  「再說了,文聖的那位嫡傳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劍術天下第一高,什麼劍術裴旻,都得靠邊站,當年左大劍仙出海遠遊,曾經來過我們這兒,猿啼山劍仙嵇岳幾個,紛紛御劍到沿海岸邊,都曾領教過左先生的劍術,當然是輸了嘛,不過雖敗猶榮,你們想啊,尋常劍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夠,就算興衝衝去找左大劍仙問劍,人家樂意搭理,要我看啊,別說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願意吧?」

  「即便不談這些有些年頭的老黃曆,只說前幾年的事情好了,劍氣長城那邊,那位好似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還有浮萍劍湖,是怎麼個關係,如今誰不知道?浮萍劍湖的陳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輕隱官親手交給酈湖主的兩位劍仙胚子?那陳李,還有個小隱官的稱號呢,我可是聽劉嬤嬤說了,這陳李在那無事牌上邊自稱必然百歲劍仙,呵,吹牛?錯啦,是人家自謙哩,甲子之內躋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個來自山下豪閥的少女,小雞啄米道:「曉得曉得,來水府之前,聽我爺爺說過,那位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的劉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一樣喝不過劉宗主,所以說啊,我們北俱蘆洲,劍修的劍術嘛,那是肯定要輸給劍氣長城的,可要說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點不慫他們本土劍修,太徽劍宗的黃老掌律,不也說自己當年離開劍氣長城,在那酒鋪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劍仙給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一事,小聲說道:「好像有個小道消息,龍亭侯說自己與那位隱官大人,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確實就厲害了,雖然是個大瀆侯爺,比自家靈源公要略遜一籌,可在這件事上,好像就給侯府給扳回一城了?

  那個南熏水殿舊吏的女官,沒好氣道:「吹牛唄,誰當真誰傻。那龍亭侯是個什麼德行,外人興許不知道,我們這些龍宮洞天的老鄰居……」

  一位偶然路過廊道的教習嬤嬤,遠遠聽聞此語,立即快步向前,厲色訓斥道:「放肆!黃口小兒,大言不慚。」

  這位劉嬤嬤如今管著水府十六司中的禮制司,她曾是北俱蘆洲一處大河龍宮遺址的屬官,最是講究禮數,老態龍鍾的婦人,緩緩走到這些丫頭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亂嚼舌頭,搬弄是非,一點規矩都沒有,傳出去給外人聽見了,就要誤以為我們公府毫無法度了,你們幾個,但凡開口說話過的,皆在薄錄司那邊錄檔記過一次,再有類似言語,一經發現,當場逐出府邸!」

  老嫗視線如鷹鷲盯著那些小雞崽兒,不單是那個水殿舊吏,其餘所有女子,都被嚇得噤若寒蟬,臉色慘白。

  疾言厲色的老嫗,生氣是真,不過還真不是老嫗故意小題大做,跟一群丫頭片子過意不去,借此機會耀武揚威,到了她這個位置,毫無必要了。只是這種混帳話,可大可小,但真要傳到龍亭侯府那邊的耳朵裡,一個不小心,就是禍事。讓雙方原本關係融洽的主人與那龍亭侯,難免心生間隙。

  就算龍亭侯爺氣量大,聽見了都不當真,可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風之氣,兩府山水接壤處頗多,很容易就會紛爭不斷,在那鄉野田間,只因為搶水一事,尚且經常發生械鬥,更何談大瀆公侯兩府?

  何況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真以為那個當水正時、連水龍宗都不放在眼裡的李源,是個好相與的?

  只說那大瀆最西邊的嬰兒山雷神宅,當年連山門口的匾額都給人扣掉了兩個字,最後為何還是捏著鼻子放人了?還不是李源發話了,敢不放人,他這位龍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一個才當上龍亭侯沒幾天的昔年水正,就敢這麼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廟規矩當回事,憑什麼?他龍亭侯是個傻子不成?

  可惜龍亭侯大人不在場,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錯了,我當真就是只憑那滿腔熱血和一身義氣。

  這就叫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先問對方怕不怕,對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對方一刀,如此循環,就看誰更狠,更扛得住。

  有婦人著宮裝,帝妃狀,氣態雍容,美艶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一株遠山芙蓉。

  婦人正是昔年南熏水殿舊主,如今的大瀆靈源公沈霖,她身後跟隨兩位水府神女,分別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領袖女官,一個位高權重,一個負責……收禮。

  沈霖柔聲笑道:「下不為例,這次簿錄司那邊,就不用記過了。」

  老嫗立即與靈源公施了個萬福,靈源公都開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氣。

  女官胥吏們紛紛與沈霖行禮。

  沈霖讓她們都起身,然後摸了摸那幾個聊得最起勁丫頭們的腦袋,神色溫婉,輕聲笑道:「以後在外邊,說話還是要謹慎些,劉禮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規矩辦事。不過回了自己住處,關起門來說些悄悄話,倒是問題不大,不用太過拘謹。嗯,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要被你們『劉古板』聽著了,那就萬事大吉。」

  老嫗當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這麼個不太中聽的綽號,只是不甚在意,這會兒聽見靈源公的調侃,老嬤嬤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霖微笑道:「時辰還早,你們繼續閒聊。言語之間,多誇人少損人,總是不錯的。」

  然後轉頭對那位老嬤嬤說道:「劉禮制,順便與你聊點事情。」

  走出這條抄手遊廊後,老嬤嬤問道:「主人還是在為那道場名稱憂愁?」

  沈霖點頭道:「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情。龍亭侯那邊都已經想好了個名字,與文廟報備後,聽消息似乎已經通過了。」

  像那南邊寶瓶洲,大瀆長春侯楊花,就是一座府邸掛兩塊匾額,長春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文廟封正的公門,一個是神靈的開府道場。

  齊渡淋漓侯,風水洞老蛟出身,舊神職是那錢塘長,封侯之後,也早已掛上了一塊匾額,雲文宮。

  分別出自林鹿書院觀湖書院的兩位山長手筆。

  唯獨靈源公水府這邊,一直沒有眉目,沈霖一開始心存僥倖,是想要與那位存在,看看能否求個賜名,但是建造府邸之初,沈霖就曾悄悄飛劍傳信獅子峰,然後就泥牛入海一般,再沒有然後了,顯而易見,對方就根本不願意理睬自己,沈霖就再不敢打攪對方的清修。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像長春侯和淋漓侯他們一樣,與本洲書院山長求名,若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私誼,有門路,請得動那些學宮祭酒、司業,當然是更好,只是別說文廟,就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這些個正副山長,都談不上有任何香火情。畢竟幫忙取名一事,不是簡簡單單給兩字的小事。

  自己想一個?

  沈霖還真不覺得自己在取名一事上,能比李源好多少。

  沈霖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事情不小,急又急不來,如何能夠不揪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劉禮制,你與魚鳧書院的趙副山長,還算認識,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看看能否邀請他走一趟水府,也無需明說取名一事。」

  這種事情的尷尬之處,在於對方答應了,認認真真幫忙取了個名字,拿出了一幅墨寶,萬一自己心中不喜,覺得那名字與水府大道不契,豈不是打對方的臉?

  老嫗點頭道:「我曉得輕重利害,主人稍稍寬心,相信以我們水府的風水道緣,定會船到橋頭自然直。」

  沈霖强顔歡笑道:「希望如此吧。」

  老嫗馬上就動身,手持水府令牌,去魚鳧書院拜會那位趙副山長。

  沈霖走入舊南熏水殿地界,大大小小的衙門,多是神女,男子也有,只是相對人數不多。

  一些個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尚未官廳點卯,就已經在各自公房落座,開始處理手頭事務。

  沈霖回到自己書房,懸掛一塊文房匾額,金字榜書,源遠流長。

  沈霖說道:「傳下話去,一月之內,閉門謝客。至於大篆周氏的那場開春典禮,幫我婉拒了,書信讓薄錄司翠婉代筆就是了,你等下你就給她送去我的官印。如非要事,不要打攪。」

  站在書房屋外的一位貼身神女,兼任水府印璽司女官,神色恭敬道:「領旨。」

  沈霖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雙手掐法訣,打開一層層極為隱蔽的山水禁制,隨後身形消散,化作一幅玄之又玄的畫卷,就像一幅水圖。

  金色的半條大瀆主脈,淡金色的大江大河,一些相對次要的河流呈現出銀白色,還有數量最多的灰色溪澗。

  沈霖悄然來到一處南熏殿秘境,是沈霖的真正道場所在,相當於山上門派的祖師堂,也是沈霖一尊金身擱放處,而道場真身,是一隻青螺螄煉化而成,貨真價實的螺螄殼裡做道場,這只「法螺」來自一個已經消亡的大宗門,是祭祀禮器之一,內壁篆刻有一篇極為高深的水法道訣,如果不是此物,沈霖恐怕都撐不到與那位至高重逢。

  道場空間不大,與外邊的書房差不多,卻是一處道家「心齋」之顯化,可想而知,這只法螺的舊主人,道法造詣之高,已經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道場之內,除了一張紫色材質的金字符籙,便空無一物,那張紫氣縈繞的符籙,大如一幅立軸山水畫,懸掛在虛空中,一串金色文字,熠熠生輝,是那「正大光明之室」。

  絲絲縷縷的香火,從大小水府、江河祠廟彙聚於此,一粒粒人間香火的精粹氣運,在屋內星光點點,漂浮不定。

  沈霖原本打算忙裡偷閒,花上一個月光陰,好好淬煉金身,水府庶務繁多,她又不像李源那麼喜歡當甩手掌櫃,沈霖做事更為精細,可算事必躬親,但是沈霖並未因為身份變化,就有絲毫懈怠,歸根結底,他們這些神靈,以香火淬煉金身,抬升神位高度,才是大道根祇所在。

  沈霖突然察覺到有一絲不對勁,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一個下意識閉眼,眉心處宛如睜開一道淡金色天眼,只是沈霖原本緊綳的心弦,立即鬆弛幾分,默默收起一道水法攻伐神通。

  沈霖嫣然一笑,竟是與那個膽大妄為至極的不速之客,儀態萬方,斂衽施了個福,柔聲道:「南熏水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先生。」

  眼前青衫客,是那個當年被「李柳」稱呼為「陳先生」的外鄉人。

  沈霖確實對他心存感激,欠對方多矣。

  倒推回去,如果自己不是碰到「李柳」,那麼大瀆公侯兩個顯赫職務,水龍宗肯定會扶持榮辱與共的水正李源,占據一席之地,那麼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劍湖和酈采劍修的支持,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蘊,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是會竭力扶植起濟瀆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蕩,自己還是毫無勝算。

  可如果不是這位陳先生遊歷龍宮洞天,李柳就注定不會重返昔年衆多避暑行宮之一的龍宮洞天,更不會幫助沈霖恢復金身。

  所以說這位陳先生,千真萬確,是她沈霖的恩公。

  陳平安作揖還禮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

  沈霖微笑道:「只會蓬蓽生輝。」

  不比水正李源,那些年名義上管著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沈霖,其實那南熏水殿,就是無源之水,沈霖金身,則是無本之木。

  那大源袁氏王朝,由雲霄宮崇玄署設置關卡,攔截大瀆水運,流入龍宮洞天的分量,恰好維持在一個極其微妙的水位線上,使得沈霖不至於因為水運枯竭而金身崩壞,卻也難以利用水運淬煉、穩固金身,彌補那些金身縫隙,這就像一場束手待斃……等死。

  所以第一次遊歷龍宮洞天的陳平安,初次見到沈霖,加上當時這位水神娘娘也無意施展障眼法,隱藏真容,故而在那會兒的陳平安眼中,第一感覺,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無數條細微裂縫,慘不忍睹,那正是金身破碎、即將崩潰的邊緣,說是命懸一線,都半點不誇張。

  水正李源,擔任大瀆龍亭侯,是升官,是錦上添花。

  可對於南熏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卻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籬下多年,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終於辛苦熬成婆。

  陳平安沒有多看這處道場一眼,問道:「能否換個地方,與靈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陳先生你莫不是忘了,在你這……夢中,早已賓主互換身份,讓我沈霖如何帶路?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靈源公只需隨便觀想一處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雙方便置身於法螺之外的書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發現奇異之處,自己記憶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繪,若是從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顔色。

  等到沈霖視線觸及那些黑白物件,卻有瞬間變成了彩繪,好像一下子就為它們增添了一份生氣。

  沈霖不願有那主客之別,便搬了兩條椅子,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青袍長褂,正襟危坐。

  沈霖說道:「陳先生,你與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依舊喊靈源公為沈夫人好了。」

  聽說是那一炷香的事情,沈霖當然知道此事,最為關鍵處,是身為敬香之人,得有個所謂的誠心正意,是無法半點作僞的。

  不然這一炷清香容易點燃,可那維持香火的心香,卻是注定無法點燃了。

  只是在沈霖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對那桐葉洲修士心生厭惡是真,可既然陳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葉洲,心誠一事有何難。

  就當是遙遙拜謝恩公了。

  至於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見陳先生堅持,便惱羞成怒,陳平安繼續曉之以理,沈霖便動之以情,臉色哀怨,等到陳平安繼續醞釀措辭,沈霖便怒氣衝衝,眼眶泛紅,隱約有淚水,說陳先生你這是故意將我陷於不仁不義之地嗎,還是說陳先生心中,從始至終,都覺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輩?陳平安只得收回言語,還得與沈夫人道歉一句,結果沈霖驀然而笑,已經開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淚水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份底本,交給沈霖,解釋道:「勉强算是補上祝賀沈夫人擔任靈源公的賀禮,不過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結果那本冊子,翻開一頁,便驚訝道:「是那水陸道場的金科玉律?」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請教了一些學問,老真人不吝賜教。沈夫人可以用靈源水府的名義,送給孫宗主。」

  沈霖所謂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儀所在,名副其實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錢都買不來的「老規矩」。

  道門開壇法事的科儀本,大體上分為祈福禳禍、消災解厄、酬神謝願等的陽事科儀,與超薦先靈、度亡生方、煉度施食在內的陰事科儀。其中底本最為珍貴,俗話說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闡事,像桐葉洲那個崇佛的北晉國皇帝,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試圖恢復舊制。

  之前陳平安在敕鱗江畔,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一起散步江邊,話趕話不是,除了與老真人請教龍虎山獨門科儀,便又說起了水龍宗的齋醮一事,龍宮洞天內每年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都會先後舉辦兩場依循古禮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籙、玉籙、黃籙道場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會忍不住調侃一句,你小子擱這兒薅羊毛呢。

  沈霖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先生為何不將此物交給龍亭侯,讓他幫忙轉交給孫結或是邵敬芝?」

  這可是一樁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門,最重視這種細水流長的收益。

  若論私誼,陳先生當然是與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陳先生與自己才總共說了幾句話?屈指可數。

  沈霖倒不是懷疑陳平安對自家靈源水府,或是對自己有什麼企圖。

  陳先生霽月清風,君子坦蕩蕩,何等光明澄澈。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李源藏不住話,一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麼真心話都會往外掏,以前可能無所謂,可如今都是龍亭侯了,還是要注意點,李源交友門檻高,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一下子拿出這份底本,在水龍宗那邊,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誤會,換成是我,也會懷疑李源早些年擔任水正的漫長歲月裡,明明有此科儀底本,為何一直不拿出來。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孫宗主他們多想。」

  沈霖點點頭,陳先生此舉,確實老成持重。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在沈夫人這邊,就不用如此拘束了,靈源公府如今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完全可以解釋為某人得自某地的舊藏之物,然後被沈夫人慧眼識珠,故而時至今日,才算重見天日,贈送給水龍宗,自然是題中之義,也算善始善終又結新緣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輕聲道:「還有個理由,我要是得了這份珍貴異常的道門科儀底本,以沈霖當年的處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會藏藏掖掖。」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大實話,我一個客人,說了不合適。」

  沈霖笑顔如花。

  遙想當年,初次相逢,年輕人當時手裡拎著一把油紙傘,眼神明亮,就像雨水裡的燈火。

  陳平安說道:「幫人就是幫己。」

  沈霖點點頭,先前陳先生所謂的有私心,沈霖當然很清楚,因為李源每年都會幫著這位「拜把子兄弟」做一事。

  陳平安用一個極低價格,在龍宮洞天買下了那座鳧水島。

  如今投桃報李,何嘗不是一種善始善終又善始?

  陳平安準備起身告辭。

  沈霖突然說道:「得衆動天,美意延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這可是自家先生說的話,是那版刻成書黑紙白字被無數讀書人背誦、注釋的的聖賢言語。

  沈夫人這會兒說這句話,最合時宜。

  沈霖跟著起身,挽留勸說道:「陳先生,何必如此來去匆匆,不差這一時半刻吧?好歹讓我帶路,請陳先生參觀一下南熏水殿舊址?」

  陳平安只得照實說道:「夢中遠遊一事,涉水光陰長河,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

  沈霖一臉疑惑道:「幾步路而已,想來損耗有數。何況在我這邊,陳先生有消耗功德嗎?難道說一開始陳先生就篤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陳平安倍感無奈,只得說了句客氣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卻是一般厲害。

  當然,讓陳平安最頭大如簸箕的,還是皚皚洲的某位女子劍仙。

  之後陳平安便跟著沈霖,雙方走在虛實難測、真假極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雙方肩頭間距剛好可以容納一人。

  沈霖便覺得有趣,她之前聽聞一些山上消息,說這位年輕隱官在當那「二掌櫃」的年月裡,經常因為喝酒一事,就被寧姚關在門外,蹲一宿對付過去?而且半點脾氣都沒有的?

  那位寧劍仙真有那麼厲害?

  難怪她可以成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按照文廟制定的山水禮制,五岳大瀆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綠琉璃瓦。

  相較李源的龍亭侯府,兩者占地規模大致相當,只是這邊略顯簡陋,土木營造一事,至今還在進行,當年水龍宗那邊,是先借錢給了李源,掏出一大筆神仙錢,幫忙營造侯府,李源當然是半點不客氣的。

  而且水龍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慮龍亭侯那邊,至於自己這邊,不用水龍宗如何照顧,不過最後略鬆一口氣的水龍宗,仍是往這邊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錢是不多了,捧個人場的譜牒修士,總還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舊南熏水殿,已經搬遷出龍宮洞天,可以作為諸司樞紐所在,大小屋舍,都開闢為諸司衙署。

  大瀆公侯府邸,無異於一座小朝廷,衙署衆多,按照文廟規定的禮制,一般設置有十六司,數量稍有增減,倒是問題不大。

  雖然靈源公與龍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廟的金玉譜牒上邊,兩者相當,可還是有些區別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兩座瀆廟,擁有兩位負責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一個名額,此外轄下江水正神的數量,靈源公府也要比龍亭侯府多出兩成的數量,至於河伯河婆之流,並無定數,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時,輕聲問道:「那兩座瀆廟的人選,陳先生可有建議?」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兩次遊歷北俱蘆洲,我與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一條大瀆沿途的衆多山水神靈,以前歸各國朝廷管轄,如今等於是憑空多出了兩位頂頭上司。

  不過相比李源的單身赴任,沈霖卻是除了那些南熏水殿神女,還從龍宮洞天帶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屬,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此外,沈霖還籠絡了一撥數量可觀的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動投奔而來的水裔精怪,就像身邊這位職掌禮制司的教習嬤嬤,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靈源水府諸司總計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條,各司其職。

  要說經營之道,可能幾個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沈霖。

  畢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慣了的,是能躺著享福就絕不坐著打瞌睡的那種,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龍宮洞天,只有一座南熏水殿,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今時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視轄境,儀仗森嚴,極有威勢。

  走到那處清供司門口,沈霖便有幾分赧顔神色。

  屋內一衆女官,正在再次確認一份名單。

  原來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類似山下俗子的誕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靈,品秩不高的,都不會計較這個,不會大肆操辦,至多是各自祠廟裡邊多些人間香火,否則一年一辦,誰吃得消?山水官場的鄰里之間,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錢往來,可都是要講究一個禮尚往來的,故而又有一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多是甲子一辦,或者乾脆就忽略不計。

  但是像沈霖這樣的大瀆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沒幾年的,就由不得她從簡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這個月,所以身邊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領袖,近幾年,每年年底都會忙碌得焦頭爛額,不說待客,光是收納、清點各色禮物,或者說貢品,就是一樁名副其實的浩大工程,各國朝廷,世族豪閥,山上的大小宗門、仙府,轄境內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還有那州郡縣城隍廟……

  蘭房國的那幾盆天價蘭花,金扉國精心熬出的鷹隼,金鱗宮的數尾錦鯉。以及春露圃與大篆王朝的……

  哪些將來是需要還禮的,以及還什麼樣的禮物,哪些只需要記錄在冊,再分門別類,各自與之前的賀禮歸檔一處,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還要再與禮制司那邊商議,不能出半點差錯。

  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離開骸骨灘後,就曾徒步走過蘭房國、金扉國一線,最後到了春露圃那邊,然後偶然遇到了咱們那位劉大酒仙。

  記得那蘭房國商貿繁華,所以嫁為商人婦的女子,會經常往水中投擲金錢問吉凶。而且放生一聲,風靡朝野。每逢旱澇,就喜歡拿紙龍王出氣。

  春露圃以北地帶,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自古崇武,民風彪悍,武夫橫行,多以大篆王朝作為宗主國,武運昌盛,動輒呼朋喚友,數百號武夫,圍毆一座山上門派的場景,時有發生,估計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獨一份的,可憐金鱗宮,那位元嬰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遊歷,挨悶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麼玩笑話。

  撼山拳,顧祐前輩。曾是一個化名丘逢甲的山莊老管事。

  最終卻與猿啼山劍仙嵇岳,相互問拳問劍。

  聽聞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是位女子武夫,用劍。

  原本她躋身遠遊境,就被視為走到了斷頭路,卻出人意料,躋身了山巔境。

  在那營造司衙署,有位綠鶯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正在這邊與相關官員談論事情,聽聞靈源公剛剛巡幸返府,卻對外宣稱閉門謝客了,年輕侍郎便有些惋惜,本來想著與她見一面,總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綠鶯國作為濟瀆入海口,這些年主動攬事,都沒有與靈源公府打招呼,就開始動土開工,要為沈霖開闢出一座作為巡幸大瀆的駐蹕行在,沒幾年功夫,綠鶯國不光是掏空了國庫金銀,僅僅對外借債,恐怕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沈霖當然不願如此綠鶯國破費,只是綠鶯國自己都不喊窮,口口聲聲,國庫盈餘,毫無問題,等到營造司數位女官神侍親臨綠鶯國,帶著靈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開銷,依舊只給水府報了一個低價,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讓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密旨,不給綠鶯國朝廷任何扯皮機會,才剛剛過半的後續工程,必須全盤交給水府營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麼荒廢好了,未來誰願意入駐其中,你們綠鶯國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禮制司衙署那邊,官員們當下有些為難。

  因為一把手的老嬤嬤劉禮制,剛剛離開水府,靈源公又閉門謝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時分,很快就會有兩位貴客登門。

  沈霖笑道:「這些人情往來,實在是累人。」

  陳平安點頭道:「深有體會。」

  沈霖問道:「對付這類事情,陳先生可有訣竅?」

  落魄山在北俱蘆洲南邊的山上口碑,那是極好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頭笑道:「只能告訴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罷,總要做到其中一點,別落個心事兩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陳平安忍住笑,「其實捷徑也是有的,只要找個稱職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當自己的甩手掌櫃。」

  沈霖搖搖頭,「學不來。」

  這些年靈源公水府客人,可謂絡繹不絕,門外是一年到頭的車水馬龍,不過再過幾年,情形估計就會好轉幾分。

  逛過了諸司衙署,陳平安停下腳步,沈霖說道:「陳先生下次遊歷北俱蘆洲,不管有事無事,務必來此做客。」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說道:「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我可以寄信一封給先生。」

  其實陳平安早就猜出來了,是那匾額賜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對人了。

  別說一幅匾額,就是十幅匾額,以自家先生的學問,也能幫靈源公水府辦了。

  但是沈霖卻神色尷尬道:「哪敢勞駕文聖老爺,陳先生能不能親自?」

  陳平安啞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麼大的事情,豈可如此馬虎,連忙擺手道:「取名一事,實在非我所長。」

  沈霖臉色玩味,捋了捋鬢角,柔聲笑道:「陳靈均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

  沈霖深呼吸一口氣,只好祭出殺手鐧了,硬著頭皮說道:「可能陳先生還不太清楚,我其實一直幕後住持龍宮洞天裡邊的金、玉倆籙道場。」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沈霖豈會主動說這種事情,她實在是希望陳先生能夠留下一幅墨寶,不得不出此下策。

  陳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時,陳平安點頭笑道:「那就獻醜了。」

  回到了沈霖那處書房。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憑空出現一支提鬥筆,輕輕一戳,手中那支提鬥筆如蘸濃墨,墨汁卻是金色。

  書法一途,大楷之難,遠勝小楷,那麼想要寫好榜書,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凝神思量片刻,陳平安說道:「如果不採用這個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是一幅書信往來的小小筆札好了。」

  沈夫人如釋重負,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陳平安左手持筆,右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抹,身前便攤開一張半熟的雪白宣紙。

  最終寫下三字,德游宮。

  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又寓意大瀆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穩固,如蓮出水泥,可作安心之處。

  沈霖聚精會神,看著紙上的一筆一劃。

  字如神龍出海,氣勢磅礡。

  陳平安收起提鬥筆,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辭。

  沈霖竟是呆滯無言,等到陳平安已經悄然離去,這位靈源公也忘記了言語告別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獲至寶,才發現書房內已無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禮,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場。

  置身於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虛空境地中,恰似遠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風中。

  ────────

  銀屏國境內的蒼筠湖,與那隨駕城距離不遠,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這些年收斂了許多,雖說之前文廟頒布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品秩,蒼筠湖沒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開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開心的時候,就想一想那黃鉞城和寶峒仙境,也就寬心了。

  鐵打的山頭,流水的仙師。

  當年那條過江龍,是個自稱陳好人的傢伙,那叫一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當時年輕劍仙身邊,還有個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幫閒,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

  蒼筠湖算是踢到一塊鐵板了,這會兒殷侯都會隱約覺得有幾分「腳趾疼」。

  不然殷侯貴為一座大湖水君,哪裡需要隔三岔五,主動去與隨駕城那座小小火神廟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個地方上的縣太爺稱兄道弟嗎?

  今天殷侯修行之餘,就打算出門散散心,結果一個踉蹌,就誤入一處……山巔修士的山水秘境?

  結果一個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帶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禮道:「殷侯拜見陳劍仙。」

  只需陳劍仙三言兩語,湖君殷侯便斬釘截鐵道:「劍仙說怎麼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還是當年那句老話,一字不改。

  一般言語,兩種心思。

  上次是形勢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從。

  雙方鬥智鬥勇,鬥法問劍,都輸給了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鄉劍仙。

  蒼筠湖不可謂不凄慘,尤其是那幾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盤上。使得蒼筠湖從當年門庭若市,變成了一處門可羅雀的清淨地。

  蒼筠湖周邊十數國的山上仙師,誰敢再來這邊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幾條命嗎?

  自己答應得如此爽快了,卻見那青衫劍仙毫無離去的跡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憑咱倆的交情,不至於坐下來推杯換盞吧?

  難不成是自己又有哪裡做得不對,這個難纏至極的傢伙又來算帳了?比如是上次那個杜俞的造訪?問題在於,殷侯自認算是很仁至義盡了,真心不能幫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門嫡傳,更不是山澤野修,招惹了瓊林宗,能跑到哪裡去?你這位劍仙,今兒要是因為這件事,興師問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長脖子,隨便你處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魚鳧書院那邊喊冤,求個公道!

  陳平安就像「拖拽」著一位湖君,並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龍宮內,然後很快就來到水面子上,淩波虛渡,去往那座曾經破敗不堪的水仙祠。

  至於那炷香,很多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同樣會帶來誠意。

  陳平安隨口笑問道:「如今湖君的龍宮佐官,想必換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著這句言語的餘味。

  對方是在傷口上撒鹽?

  不能夠。

  自己能夠與陳劍仙攀扯幾句,榮幸之至。

  一個願意扛下隨駕城天劫的過客,一個又在蒼筠湖大開殺戒、如神靈高坐椅上的傢伙。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見,點頭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極貞烈女子,陳劍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氣象便知。」

  至於另外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渠主,不提也罷,反正自己與陳劍仙,雙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說來奇怪,早年兩處水仙祠,一個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門大戶,常年高朋滿座,一個慘到不能再慘的破落人家,就連祠廟裡邊的彩繪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這麼個腦子不夠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蒼筠湖一衆河神水仙中,唯一一個因禍得福的,如今發跡了,水仙祠修繕如新,那斑駁不堪的三尊彩繪神像,都得以重新補漆描金。

  倒是那位風光無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當年那場風波中,率先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殷湖君。」

  去往龍宮之前,就早已看過那處嶄新水仙祠的山水氣數,更換了主人之後,確實氣象一新,依舊是掛那塊「綠水長流」的匾額,虧得當年自己竭力阻攔杜俞,勸他不能太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不然估計那塊祠廟匾額,如今已經更換位置了。

  如今那條藻溪,溪底水藻叢生,每枝長達數丈,美如鳳尾,溪澗清澈見底,隨流飄蕩,裊娜可愛。

  而腳下這條道路旁的溪澗,雖說不能與藻溪媲美,卻也算是變化極大了,兩岸再不是雜草叢生的慘淡光景,鵝卵石鋪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潔,都可以讓一架馬車通行了,當年渠主祠廟卻是距離市井不過數十里山路,都會落個香火凋零的處境,以至於連那祠廟裡邊的神像,都無法承載神光,只能在水府這邊,年年拆東牆補西牆,借債度日,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她積攢了多年的陳年舊賬,但是偏偏能夠借著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陳平安問道:「她那只瀲灩杯,是不是來自清德宗?」

  殷侯點頭道:「陳劍仙好眼光,此物確是早年道門清德宗的禮器之一。」

  陳平安調侃道:「結果就被這位渠主娘娘拿來承載迷魂湯,附著桃花運?」

  殷侯頓時臉色尷尬起來。

  到了水仙祠外,過門不入,陳平安帶著殷侯一起縮地山河,轉瞬間,雙方就來到了一條鄰近蒼筠湖的挑礬古道。

  陳平安徒步走在山間,問道:「按照本地縣志的地理輿圖記載,這裡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處跳尖尾?」

  殷侯愈發吃不準這傢伙到底要做什麼打算,只能是點頭道:「陳劍仙半點都不貴人忘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輕輕戳地,打趣道:「拍馬屁這種事,真心不適合殷湖君,接下來咱倆就別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頂,陳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遠處那條白劍瀑,一條白水,似劍倒掛。

  附近有山頭盛産瓷土,燒造而出瓷器,可以裝船沿著藻溪,用水路遠銷各地。

  殷侯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是不是去過一趟鎖雲宗?」

  這場動靜極大的問劍,已經在北俱蘆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劉景龍,與一位姓陳的不知名劍仙,一起登山養雲峰,將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拆掉了祖師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壓箱底的奔月鏡,依舊未能接下劉景龍的那場問劍,如今乖乖閉關養傷去了。

  只是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鎖雲宗楊確親自下山,竟然主動與太徽劍宗締結盟約了,而且是以半個藩屬山頭自居。

  陳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殷侯剛要說什麼,突然記起先前陳劍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話頭,將那些確實挺噁心人的言語,咽回肚子。

  殷侯又問道:「那麼瓊林宗祖師堂?」

  比鎖雲宗晚一些,瓊林宗祖師堂那邊又有一場異動,只是相對聲勢不大,瓊林宗不遺餘力試圖掩蓋此事,但是以瓊林宗在北俱蘆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麼可能會沒有人幫著「仗義執言」?

  雖說到底是誰做的,至今還是個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劍修所為。

  比如那浮萍劍湖,就出了一封邸報,用了一個別洲修士注定會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蘆洲卻很習以為常的措辭,說既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拆掉了瓊林宗的祖師堂,那我們浮萍劍湖就只好被潑髒水了,既然解釋不清楚,那就不解釋了……

  問題在於瓊林宗就沒招惹過浮萍劍湖啊,甚至都沒懷疑過酈采,潑什麼髒水,你這位女子劍仙到底在解釋個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那個杜俞,當初做客自家龍宮,坦言說自己招惹了瓊林宗。

  然後杜俞離開蒼筠湖沒幾天,瓊林宗就遭受了這麼一場飛來橫禍。

  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陳平安氣笑道:「這也能算到我頭上?」

  是那劉景龍,榮暢聯手柳質清,幾人合夥做出來的勾當,關我屁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藻溪祠廟那邊。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處翹檐上,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是黃鉞城的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讖語?

  之後被自己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複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猶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吧。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蒼筠湖先前沒有對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還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牽强,其實聽著也不像是什麼好話。

  那就當好話聽吧。

  殷侯心聲問道:「能不能與陳劍仙問個真實姓名?」

  自己總這麼提心吊膽,也不是個事兒。

  那位青衫劍仙竟然真的報上了名字、籍貫。

  「真名陳平安,來自驪珠洞天。」

  殷侯一瞬間就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悚然一驚,心湖如驚濤駭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陳先生是文聖老爺的那位關門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個更驚世駭俗的劍修身份。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當然是。」

  殷侯這傢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陳平安可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道統文脈,是一位讀書人,小夫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有辱斯文?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轉頭笑問道:「連你都聽說過驪珠洞天了?」

  殷侯點頭道:「當然!」

  如今浩然天下,誰會不知道那座雖說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馬苦玄,劉羨陽,顧璨……

  這些年輕一輩修士,全部來自那麼個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驪珠洞天。

  在這其中,又有隱官陳平安,如探驪得珠,其餘同齡人,宛如各得鱗爪,總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彥。

  陳平安臉色平靜,舉目南望,好像視線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邊的寶瓶洲,大驪王朝,舊龍州。

  剎那之間,山頂再不見青衫身影。

  殷侯頓時重返蒼筠湖龍宮,只覺得在鬼門關打轉一圈,劫後餘生,心有餘悸。

  只是片刻之後,殷侯小聲嘀咕道:「老子曾經與他打得有來有回,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

  ────────

  密雪峰府邸,黃庭已經煉劍去了。

  於負山就趴在欄桿上,繼續看風景。

  驀然間一個神色恍惚,煙水朦朧,漸漸散去,自己依舊坐在墨線渡的鋪子裡邊。

  於負山見怪不怪,冷笑一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個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門造訪店鋪,輕輕摘下那頂竹斗笠,往門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負山道友,又見面了,我們仙都山待客還好?」

  於負山沉聲道:「陳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緊張,我只是與負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應與否,不强求。」

  「陳劍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議。」

  「實不相瞞,我此刻並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負山道友都是要當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麼如此不大氣。」

  「……」

  聊過了正事,於負山好奇萬分,「如何做到的?」

  「心誠則靈?」

  「能不能教,能不能學?」

  「易學難教。」

  「……」

  之後同樣是密雪峰,陳平安找到了化名裘瀆的老虯。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無論資質好壞,除非一些個極少數特例,想來總歸逃不過勤勉二字。

  裘瀆當下就在呼吸吐納,睜眼後,趕忙起身致禮,「見過陳山主。」

  隨後離開仙都山,陳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宮,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談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頓貨真價實的魚肉麵,虧得不是酸菜魚。

  抬起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麵條,吹了口氣,問道:「小夫子,啥時候喊上你的那個君倩師兄,你們倆一起來做客哈。」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

  柳柔由衷贊嘆道:「小夫子越來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讓老劉多加兩把幹辣椒。」

  陳平安無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氣啥,別說兩把,一籮筐幹辣椒又能值幾個錢。」

  「就不是錢不錢的事。」

  獅子峰。

  李柳聽過陳平安的那個請求,笑道:「不知不覺,陳先生變了很多,但是這樣很好。不過一炷香而已,問題不大的,陳先生多慮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是求這件事,我就不來找你了,牽扯太大。」

  來找李柳,是討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陸地水運共主的淡淡夫人那邊,自己好狐假虎威,畢竟那座淥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調侃道:「會不會找那個只會耍小性子的稚圭?」

  陳平安搖頭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鄴侯。」

  那位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被陳平安找上門後,雙方好似剛好站在一條邊境線的兩邊,她起先猶猶豫豫,明擺著是想要推脫一二的,主要還是擔心於禮不合,在文廟那邊吃掛落。

  你陳平安是有個文聖當那先生的,我可沒有,在文廟那邊就沒個撐腰的,辛酸得很吶。

  只是等到陳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贈送的信物,淡淡夫人立即哎呦喂一聲,滿臉笑意,說這種小事呢,哪裡需要隱官親臨寒舍,隨便找人給自己捎句話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鄴侯那邊,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就答應了,反正就又是一樁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後越珍稀,這已經是浩然一小撮山巔修士的共識了。

  陳平安不在意,隱官大人財大氣粗,不當回事,李鄴侯卻是萬分重視。要說事後萬一文廟追責,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不會退縮半步的,想來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勾當,年輕隱官是做不來的,再說了,有老秀才在文廟,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沒輸過,至於護犢子的決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誰比都別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鄴侯在陳平安離去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就算是縫補一洲山河,你何必急於一時?等到……」

  不過「等到」二字說出口後,李鄴侯便不再繼續言語。

  相信陳平安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結果那傢伙來了一句,「劍修行事,隨心所欲,天地無拘。」

  李鄴侯無奈搖頭,揮揮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誰是客人誰是主人都不好說。

  他娘的劍修,就是……痛快。

  雨龍宗那邊,宗主納蘭彩煥,今天興致頗高,找到掌律雲簽,丟給她一塊玉牌。

  最簡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劍氣長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劍氣長城那面,除了小篆「隱官」二字,還有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雲簽疑惑道:「這是?」

  納蘭彩煥笑道:「我剛替宗你收了嫡傳弟子,這是他的拜師禮。」

  雲簽微微惱火,哪有如此兒戲的舉動,自己都未見過對方一面,就多出一個嫡傳弟子?

  納蘭彩煥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資質不錯的,而且……絕對不是個小色胚!」

  納蘭彩煥癱靠在雲簽屋內的椅子上,翹著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劍修,哪裡輪得到你。」

  雲簽還是好說話,攥著手中玉牌,抬起手,問道:「有什麼講究嗎?」

  納蘭彩煥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報都不看的?」

  雲簽赧顔道:「偶爾翻翻,是看得少了。」

  納蘭彩煥便舊事重提,與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內幕。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像那那條「瓦盆」渡船的白溪,皚皚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島嶼「霓裳」的船主柳深,還有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這撥來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來自年輕隱官的小禮物,屬於見者有份。

  此外吳虯那塊玉牌的數字是九,唐飛錢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統計過,到最後好像也沒有湊齊九十九塊玉牌,只有八十多塊,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這是因為年輕隱官之後親自參加議事的次數並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終究數量有限,連同中土神洲,總共才一百五六十餘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過數年甚至是十數年,才會走一趟倒懸山。

  據說是年輕隱官親手畫符繪製、篆刻文字,每塊玉牌,都蘊藏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按照當時米裕的說法,不算值錢,但是獨一無二。

  當真不值錢?騙鬼呢。

  江高臺當年,就曾主動要求將手上那塊,換成九十九。

  現在看來,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沒成。

  而那「一」,與「九十九」,這兩塊數字最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現過,出現了又到底花落誰家?至今沒人知曉。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給了關門弟子,或是交給有望光耀門楣的某位家族嫡傳。都會讓後者好好收起來,因為這塊玉牌,在關鍵時刻,就是一張護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作為宗門祖師堂賀禮,此物也曾偶有現世,然後被外界獲知。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怪相,在於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通過醇儒陳氏的書院邸報,將一個消息,昭告天下。

  龍象劍宗既認人,也認牌子,但是唯獨不認山頭。龍象劍宗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幫忙解決掉那個麻煩,幫忙渡過某個難關。做成了,就會收回玉牌,未能幫上忙,以後再說。

  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得自倒懸山春幡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傳、「世襲罔替」的。但是如果這些牌子落在了宗門、仙府,手持玉牌,來求龍象劍宗辦事,對不住,玉牌留下人離開。

  在這之後,謝松花、宋聘和蒲禾等,這幾位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都有所回應,既像是與龍象劍宗交相輝映,也像是在……搶買賣?

  雲簽知道這些真相後,點頭道:「難怪會變得如此值錢,真是救命符了。對於浩然修士來說,就算留著玉牌不用,代代相傳下去,就會是一種對仇家的無形威懾。只是這種玉牌對宗主你來說,好像不是特別需要吧?」

  納蘭彩煥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這塊玉牌,將來雨龍宗真有要緊事,比如需要找幫手,或是一些個我們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陸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個路子很野的蒲禾,讓他們幫忙砍人啊。」

  雲簽恍然大悟,嘆了口氣。果然自己只當個擺設掌律,納蘭彩煥來當宗主,是對的。

  納蘭彩煥轉頭望向窗外,就要開春了,雨龍宗地界卻有一場大雪。

  遙想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傢伙,就是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單手托腮,那麼怔怔看著門外的那場鵝毛大雪。

  他娘的,納蘭彩煥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幾分人模狗樣呢。

  歷史上第一條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條,是扶搖洲一個名叫雲渡山的宗門,渡船名為「俯仰」。而第三條渡船,便是桐葉洲的「桐傘」,沉沒於一場海難。

  劍氣長城那邊,曾經為此有過一場遙遙祭奠。

  甚至就連北俱蘆洲的一洲祭劍,都脫胎於此。

  只是這種,歲月悠悠,時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當年吃飽了撐著,仔細翻閱過躲寒行宮的每一本檔案書籍,然後在那場議事途中親口說出。否則就連納蘭彩煥都不清楚了。

  納蘭彩煥大搖大擺離開屋子。

  雲簽繼續修行,她突然驚駭發現,一個陌生男子,從雲霧中走出,青衫長褂,身材修長,神色溫煦。

  雲簽匆忙從那蒲團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雨龍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飛升境大修士,豈能擁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難不成是某位隱藏在廣袤大海中的蠻荒餘孽?

  只見那個青衫背劍的男子,輕輕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塊玉牌,古篆隱官二字,笑道:「雲簽宗主,我叫陳平安,曾是劍氣長城隱官。」

  雲簽極其意外,不過她仍是皺著眉頭,搖頭道:「僅憑此物,如何能夠證明身份,道友就當我那麼好糊弄嗎?」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請春幡齋邵劍仙,轉交一封密信給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雙指並攏,憑空書寫出一封密信,字體大小、排列,細微筆跡,私章鈐印,皆一模一樣。

  雲簽長呼出一口氣,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龍宗恩人,親臨此地!

  雲簽連忙行禮,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謀劃策,那麼整個雨龍宗的香火,恐怕已經徹底斷絕了。

  雲簽試探性問道:「隱官為何用這種方式現身?」

  陳平安歉意道:「說來話長,以後我會拜訪雨龍宗,與雲簽宗主登門賠罪。」

  雨龍宗是一處水運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點類似藩鎮割據,像那南海水君李鄴侯,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水運流轉,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對於雨龍宗的由來,有兩種猜測,要麼曾是雨師人間駐蹕處,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隕落之地了。

  雲簽微微臉紅道:「不敢隱瞞隱官,我如今只是雨龍宗掌律,宗主是納蘭彩煥了。」

  陳平安恍然道:「事後請雲簽道友幫忙捎話,與納蘭彩煥說一聲,我下次登門與她道賀。」

  納蘭彩煥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不過她來擔任雨龍宗宗主,對雨龍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龍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聲很一般,所以戰後文廟對雨龍宗的扶持力度,極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龍宗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計就會不可避免地漸漸走下坡路了,再沒有一個手腕强硬的宗主,只會越來越香火凋零。當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納蘭彩煥的性情,估計她不把這個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決不罷休的。

  劍修一旦躋身仙人境,不同於其他練氣士,除了孜孜不倦煉劍,一種是淬煉鋒芒,一種是為本命飛劍找尋更多的某種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較於一般的山巔修士,劍修因為往往不是特別在意開闢府邸一事,以及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尋常山巔大修士,躋身了仙人,尤其是飛升境,往往在開闢府邸和煉化本命物兩事上,一下子就變得無事可做了,劍修則不然,可以騰出手來,查漏補缺,既取長又補短,兩不耽誤。

  不過納蘭彩煥想要躋身仙人境,並不容易。

  她畢竟不是陸芝。

  雲簽故意將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計,聽過了年輕隱官的解釋,立即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雲簽前輩,不著急答應此事,最好與納蘭彩煥商量一下,畢竟牽扯到宗門水運,事關重大。」

  雲簽搖頭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龍宗掌律祖師,這種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便告辭離去。

  雲簽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對方已經遠遊,何況就算年輕隱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不知為何,她眉眼低斂,微微臉紅起來。

  ────────

  黃沙萬里,山頭裸露,幾乎寸草不生,赤紅色。

  在一個難得有流水經過的山腳處,前些年偏偏開了個小酒鋪,懸幟甚高,就是旗招子皺巴巴的,軟綿無力。鋪子裡邊有個大酒缸,賣酒以角計,或以碗計,老闆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經常光顧酒鋪生意的,就那麼幾張老面孔,山神老爺,少女模樣的河婆,其餘的,不常來,就是一些不成氣候的精怪,不少煉形半成,勉强能算是回頭客,反正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修行一事倒也安穩,按照那尊山神老爺的說法,能在咱們這邊落腳的,甭管什麼出身,都是道心堅韌、毅力非凡之輩,要愛惜,要呵護。它們都覺得那位沽酒婦人,是那位山神老爺的姘頭,至多也就是說句葷話,萬萬不敢毛手毛腳的。

  咱們山神老爺也是可憐吶,都聽說別地山神了,就是個土地公公,也能給自己找個既貌美如花又賢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說國色天香,好歹也要瞧著年輕吧。

  賣酒婦人喜歡看書,倒是與喜歡-吟詩作賦、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爺,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憐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兩次,巡視一座火山口,其實不是文廟那邊訂立的規矩,只是這位山神覺得天降大任,自個兒必須挑起擔子來,所以哪怕每次戰戰兢兢去那火山口打個轉兒,然後就會常去酒鋪那邊,喝個小酒,壓壓驚。

  如今酒鋪生意,已算略好幾分了,再窮光蛋,還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可是這邊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錢,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那三張酒桌,仍是從未坐滿過。

  桌上油漬,也從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連那個有事沒事就來這邊坐會兒的山神,都只將仰止誤認為一頭煉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約莫是個洞府境。

  至於那些烏煙瘴氣的流言蜚語。山神老爺氣得跳腳,呸!

  老爺我就那麼不挑嗎?!

  烈日炎炎,在這冬春之交,依舊暑氣升騰如蒸籠一般,鋪子裡邊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個個汗流浹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兒劃拳,婦人也全然無所謂,只是看自己的書,她突然抬起頭,輕輕合上書籍,婦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婦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黃老舊的蒲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髮絲輕輕飄蕩,「進來吧,不過想要喝酒,還是要花錢的。」

  遠處緩緩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綠竹杖,摘下斗笠,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櫃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還真就站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鋪內,除了他們兩個,其餘客人,都像陷入一條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中。

  陳平安並無任何懷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劉叉是被陳淳安强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從青冥天下詩餘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完全碾壓了戰場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後仰止眼見力敵不過,只得逃竄,但是被一位文廟副教主來了個守株待兔,拘禁在一處傳聞曾是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陳平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對面,輕輕搖動蒲扇。

  於公於私,雙方結下的恩怨都不算少,當年在戰場上,仰止曾經在衆目睽睽之下,親手擰斷一位岳姓大劍仙的頭顱,後者南游蠻荒、隱藏身份多年,這位劍仙在蠻荒天下腹地,果斷出劍,四處遊走,攪碎了兩條重要補給線,負責維持路線安穩的那撥妖族上五境修士,為此疲於奔命,以至於甲子帳那邊,不得不讓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和仰止,親自去追殺此人。在戰場上,避暑行宮嚴令劍修不許救援,而這件事,興許是只因為年輕隱官和避暑行宮,做得「太浩然」,太冷血,不但飛升城至今談及,不少劍修還頗有怨言,就連陳平安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兩個孩子,就因為此事,始終難以介懷,最後兩個孩子,還是與於樾認了師父,從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上邊抹掉了名字,選擇跟隨那位流霞洲老劍修一起離開了落魄山。

  此外還有甲申帳劍修?灘,算是仰止這位曳落河舊主的半個關門弟子,被她極為器重。

  何況還有那座寶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這個仰止喝掉的,導致戰後湖水高度,不足當年一成。

  陳平安問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釀?」

  這種虧本買賣,一般人做不出來。

  仰止笑道:「這都喝得出來?」

  其實酒裡邊兌水嚴重,靈氣稀薄幾近於無,其實已經稱不上是什麼山上仙釀了,一來,身上那些咫尺物裡邊,酒水存儲不多,喝一壺少一壺,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餘味來,那麼酒鋪就開不下去了。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自己就是釀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這是夢中飲酒,如何能夠喝出滋味?」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無定河之前,路過酒泉宗,曾經在那邊停步飲酒。

  據說仰止和切韻,都對酒泉宗頗為照拂,才能夠讓一個不擅廝殺的宗門,能夠在蠻荒天下長長久久屹立不倒。

  見陳平安不說話,仰止也懶得追問,就當是一門山上異術好了。

  仰止與緋妃兩頭舊王座大妖,雙方曾經平分蠻荒天下的八成水運,只因為誰都無法贏過誰,換個更準確的說法,無非就是誰都無法吃掉誰,使得雙方都未能成為天下水運共主,自然就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只是除了這場檯面上的大道之爭,其實還有一層更隱蔽、更凶險的廝殺,既是爭搶水運,更是一場水火之爭,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極為特殊,而緋妃是後起之秀,其實是仰止的晚輩。

  文海周密給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幫雙方換一塊更大的地盤,各取所需。

  這也是她們願意一心一意跟隨托月山大祖,趕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所謂修道,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攔下,留在這邊,緋妃卻成功返回蠻荒天下,結果又被眼前這個青衫客,搶走半數曳落河水運,想必緋妃躋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遙遙無期的虛無縹緲之事。

  仰止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反而有點同病相憐。

  陳平安端著酒碗,問道:「是因為覺得天定?單憑己身,萬般努力,徒勞無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陳平安瞥見先前仰止桌上那本書籍,笑問道:「能否借閱一二?」

  仰止玩味道:「這可是禁書,不犯忌諱?」

  陳平安一招手,拿過書籍,是昔年浩然賈生的那本《新書》,「沒什麼可忌諱的,撇開敵我陣營不談,他的許多學問,不但我家先生認可,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事實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對曾經的浩然賈生報以惋惜,甚至公然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場戰事來臨,才沒有了聲響。

  發現書本有多個書頁折角,陳平安翻到其中一頁,隨便掃了幾眼內容,是那個兩頭蛇的故事,有那麼一場對話。

  「今日吾於道上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勿憂,君斬此物,有陰德者天報之以福。」

  那麼在昔年的「浩然賈生」眼中,什麼是兩頭蛇?

  後來的「蠻荒周密」眼中,又將何物視為攔住世道的兩頭蛇?

  仰止笑問道:「比如?」

  陳平安說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莊。又比如那句『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再比如一句『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風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還真是?

  本以為這位年輕隱官,就是說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語。

  仰止放下蒲扇,去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還以為你會最鍾情那句『自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對方那邊舉起酒碗,只是對方無動於衷,仰止笑了笑,自顧自仰頭飲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後,擦了擦嘴角,「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等到陳平安說完,仰止嗤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且不說我點燃一炷心香,那道水運精粹香火,能否離開此地,最終一路流轉到桐葉洲去,我就算答應了,就這麼點水運裨益,拿去縫補那麼大一個窟窿,意義何在?」

  「這就不是你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陳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麼說?」

  「既然是一樁買賣,那我該得的好處呢?」

  「以後還能活著賣酒啊。」

  「隱官大人,就這麼喜歡說笑話?」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後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算是談崩了,對吧?」

  陳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龍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編織煉製法袍的獨門秘術。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會人人變成紡織娘,晝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於陳平安讓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為樣品,將其完全拆解之後,使得彩雀府煉造法袍的技藝,跨上了一個大臺階。光是大驪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氣預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譽為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還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青神王朝首輔姚清身上,符籙於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氣」,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個「天下頭等法袍,道門占一半」的說法。

  陳平安終於笑著開口道:「你不點頭,我一個如今連玉璞境都不是的劍修,還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遊歷中土神洲,帶著小陌來這邊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說得好聽!」

  這次輪到陳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齒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氣息,就算隔著幾百里地,我都能察覺到!」

  白澤肯定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了!

  至於那個傢伙,為何從明月皓彩中醒來,最終會與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到一起,天曉得。

  見那陳平安有了離去跡象,果不其然,酒鋪瞬間恢復正常,那位山神老爺繼續說那先前未說完的言語,觸景傷情,搖晃酒碗,「亂鴉揉碎夕陽天,寒花瘦可憐。」

  同桌的少女河婆,則抿了一口酒,唉聲嘆息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真是强者强運,可憐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長輩架勢,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紀,別總是說些假裝看破紅塵的喪氣話。」

  只是雙方幾乎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酒鋪旁邊桌上,多了個青衫男子。老山神與小河婆,一時間面面相覷,莫不是個陸地神仙?

  仰止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另外做筆清爽買賣?」

  陳平安有些奇怪,靜待下文。

  仰止說道:「你幫我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如果可能的話,你再幫我與文廟探探口風,看看能否准許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邊那個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我當然可以立誓,不管蠻荒天下那場架勝負如何,我都願意學一學白澤,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應這兩件事,我便傳授你一道術法。對我來說,就是雞肋,對你而言,卻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退一步說,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說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機,憑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與他關係極好。」

  陳平安笑道:「你是想讓我做個擔保人?」

  仰止問道:「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說。」

  站起身,陳平安重新拿起斗笠,問道:「為何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猶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陳平安愈發疑惑,順著視線,看了眼那輪懸空驕陽。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隨便找了個幌子。

  仰止嘆了口氣,只是想起一事,便讓她需要去穩住自己的道心。

  遠古有至高之一,坐鎮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岳,巍巍火德,萬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遠遠沒有得道證就地仙,卻曾經親眼見過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所謂地仙,大道性命賤如螻蟻。

  她十分幸運,雖然躲避不及,竟然沒被殃及,在那戰場屍骸累累中,只有她存活下來,呆呆站立。

  睜眼後,見那個存在,離開王座,最終來到那個小姑娘身邊,彎下腰,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與之對視。

  最終說了句,小爬蟲,醜是醜了點。

  陳平安收回視線,戴好斗笠,繼續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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