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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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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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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八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

  仰止突然以心聲問道:「能不能讓我跟那位道友聊幾句?」

  陳平安停下腳步,扶了扶斗笠,似乎在與人商量些什麼。

  片刻後,遠處便響起一陣駝鈴聲,黃沙古道,駝鈴悠悠,有人頭戴冪籬,身穿一件碧色長袍,牽了一峰白駱駝,姍姍而來。大日懸空,烘烤大地,光線都是扭曲的,鋪子裡邊那桌劃拳的酒客,都紛紛轉移視線,竊竊私語,牽駱駝的骼膊,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腕,便開始猜測那女子的歲數了,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無可能是沽酒婦人的親眷,芳齡幾許,有無婚嫁……只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異景象遮掩過去,在遠處空中,有車騎掠過座座山頭,往酒肆這邊風馳電掣而來,巡視陣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宮娥,得有小二十號人物,排場就像那些公案小說裡邊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寶劍,鳴鑼開道,有胥吏扛那兩塊山肅水靜、生人回避牌,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陳平安與走到身邊的青同點點頭,然後挑高視線,仰見黃幔青油車中有一少年,豐儀瑰瑋,面白如玉,一雙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這邊俯瞰而來,只是掃了一眼那兩個過路客,便不再上心,用上瞭望氣術,不過是一個五境武夫,一個洞府境女修,這麼一雙山上道侶,成為山神龔新舟的座上賓,綽綽有餘,只是還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在酒鋪劃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紛紛停下吆喝,趕忙起身穿上衣物,著急了,都是就近胡亂拿了件衣衫穿在身,到最後便是瘦子掛寬衣、胖子衣衫緊綳的滑稽場景,只是時間緊迫,已經由不得他們換回衣物,一個個頓時頭大如鬥,誰不曉得那位府君最講究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了,只求別因為這點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爺與那少女河婆,都已離開酒桌,來到鋪子外邊,迎接頂頭上司的車駕。

  雙方一出一入,剛好與青衫斗笠的男子,頭戴冪籬的「女子」擦肩而過。

  青同走到酒桌旁,沒有摘下冪籬,只是掀起一角,看了眼仰止,嗓音清脆道:「仰止道友,喊我青同便是了。」仰止施展的那點障眼法,對青同來說,形同虛設,而在桐葉洲,青同其實經常能夠見到仰止的身影,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那會兒的仰止,身為曳落河舊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統領蠻荒兩座軍帳,地位猶在緋妃之上,真可謂是大權在握,大道可期。

  「隨便坐。」

  仰止拿書中蒲扇指了指桌旁長凳,微笑道:「身為階下囚,也沒什麼可講究待客之道的了。」

  仰止在陳平安重新落座後,問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給酒水錢。」

  陳平安笑道:「這不是還沒走,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

  仰止只當沒聽明白言外之意,轉頭望向青同,輕輕搖晃蒲扇,「劍氣長城那邊,都說跟隱官大人做買賣,肯定穩賺不賠,壓大贏大,青同道友好眼光。」青同幽幽嘆息一聲,開誠布公道:「只是不得已為之,先與隱官大人問拳一場,再接了小陌的一場問劍,要是再不知趣,隱官大人都要將那半座劍氣長城搬遷到桐葉洲了,我又能如何。」

  仰止笑道:「問劍?小陌?」青同一想到那個曾經在鎮妖樓恢復巔峰狀態的傢伙,臉色微變,愈發無奈,「你先前已經猜出身份了,如今跟隨隱官大人,不知怎的就以死士自居,還當了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在文廟那邊,化名陌生,道號『喜燭』,平時喜歡自稱小陌。」

  仰止停下蒲扇,好奇問道:「比起萬年之前,這傢伙的劍術精進了幾分?」

  青同苦笑道:「那會兒他劍術如何,我又不知底細。」

  仰止點點頭,當年人間,最清楚小陌劍術高低的,除了那一小撮山頂劍修之外,大概就數她仰止最有資格說三道四了。

  如果小陌這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可以早醒個幾年,然後一一入主英靈殿王座?能夠與自己這些十四舊王座並肩作戰?那麼先前那場架,各大蠻荒軍帳只需一路橫推便是了,不敢說最後一定拿得下底蘊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會久攻不下,醇儒陳淳安興許也能落個好名聲?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只會被順勢拿下,皚皚洲那些牆頭草只會隨風倒,尤其是那個寶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誰來當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確定一件事,等到戰事結束,只會將一洲山河打得稀爛,導致人間再無寶瓶洲。蘇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樣徒勞無功,說不定除了白也,符籙於玄都會一並隕落在扶搖洲……

  想來自己,也不至於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只能每天賣酒看書打發光陰。

  青同環顧四周,說道:「文廟在這邊好像沒有設置山水禁制?」仰止嗯了一聲,「與小夫子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在方圓千里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只要不濫殺,就沒有任何忌諱,而且我也無需給文廟做任何事,像我這種階下囚,可能不多見了。」

  青同由衷贊嘆道:「小夫子還是氣量大。」

  雙方聊起禮聖,還是習慣稱呼為小夫子。

  仰止笑了起來,道:「咱們那位白澤老爺,即便有萬般好,只是比起小夫子,我總覺得還是差了點意思。

  青同試探性說道:「是白澤老爺不夠心狠的緣故?」

  仰止想了想,「比較難說。」

  聽著很像是兩個市井婆姨的倒苦水,在說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在車駕那邊,耳邊事也就只當聽個熱鬧,反正不會覺得陌生,只是聊得內容稍微大些,不然與早年在家鄉街坊間、鐵鎖井旁聽到的婦人碎嘴,沒啥兩樣。

  仰止看了眼那個雙手籠袖的年輕隱官,與青同打趣道:「你這算不算是跟劍修命裡相克?」

  青同哀嘆一聲,「誰說不是呢,就這麼熬著吧。」

  仰止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我好些。」

  要是不與陳平安喊來青同,聊這些有的沒的,倒還好說,一顆道心死水微瀾,一聊開了,仰止就難免氣短幾分,越想越憋屈。劍氣長城裡邊曾經安插有不少蠻荒天下的諜子、死士,故而甲子帳那邊,是知道不少內幕的,又因為寧姚的關係,對一個原本都不是劍修的年輕外鄉人,就跟著上心了幾分。想當年,就連那位劍氣長城的玉璞境本土劍修列戟,他都暗中投靠了蠻荒,說真的,要是列戟當年在城頭上,沒有失手,而是一劍砍死了擔任隱官沒多久的陳平安,估計也就沒後邊這麼多事了。

  說不定兩座天下的大勢,都要出現不可估量的改變。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飛劍「燃花」,先是被米裕出劍阻攔,又被身穿兩件法袍的陳平安,以一張鎖劍符將「燃花」禁錮片刻,最終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飛劍,依舊只是重傷了陳平安,沒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點,就是差了一萬。不過那個躋身了上五境便開始混吃等死的米裕,也確實可以,不愧是地仙時得了米攔腰綽號的劍修,當時在城頭出劍不猶豫,憑藉一把「霞滿天」,為新任隱官拖延了一點寶貴時間,再拔劍出鞘,竟然直接將那個還算是好友的列戟,劍鋒從肩頭處斜劈而下,使得列戟身軀被當場一分為二。

  浩然天下的劍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肯定會稍稍拖泥帶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劍殺人不用過腦子。

  因為城頭那場變故,仰止當時就身在甲子帳內,與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在內,一起看著那個過程。

  當時周密還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繭自縛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僥倖躋身了飛升境,恐怕劍氣長城就要多出一個董三更了。

  托月山大祖還專門問了一句,能否招徠米裕?當時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劍仙綬臣,說如果沒有兄長米祜,才有機會讓米裕轉投蠻荒。

  仰止見那陳平安笑容玩味幾分,立即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驀然心驚,厲色道:「你能竊取心聲?」

  陳平安微笑道:「別忘了你此刻身處何地,真當是自己的地盤了?一位飛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顫,聲大如雷鳴,就算我雙手遮住耳朵,也是聽得見的。你讓我怎麼辦?」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滿臉委屈道:「仰止姐姐唉,咱倆熟歸熟,可別忘了我與隱官才是一伙的。」

  陳平安忍住心中彆扭,虧得不是頭一遭了,當初與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自己也沒少起雞皮疙瘩,習慣就好了。

  仰止沒好氣道:「酒水散賣自取。」陳平安起身去了蓋有木板的酒缸那邊,揭開木板蓋子,酒缸邊沿掛了一支竹酒舀,給自己和青同都舀了兩碗酒,坐回酒桌後,笑問道:「什麼來頭?為何是五岳山君的排場,卻只掛了山神府的牌子。」仰止說道:「叫梅鶴,曾是小國山君,世事變遷,換了國姓,他期間押錯注了,就被新皇帝記仇,找了個法子撤銷山君頭銜,降為一地山神,反正在這邊也沒誰管這套繁文縟節,梅鶴如今算是管著這一片的萬里山河,不過道行淺薄,就是個小小金丹,文廟那邊顯然沒有通知梅鶴,所以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來歷。只將這片火山群,當做一處靈氣淡薄的雞肋地盤,把我當作一位嬉戲人間的龍門境修士了,可能是修行火法的緣故,所以才在這邊扎根,結出一顆金丹,大概是想與我收點買路錢和安家費吧,這些年裡,先後兩次暗示我,我只當沒聽明白,估計這次來,是要與我下最後通牒了。」仰止也懶得多看那梅鶴一眼,「按照客人們私底下的說法,這傢伙好像生前是個當官的,官做得還不小,什麼學士尚書總裁官的,加上那些謚號追贈,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裡邊的門道,說話文縐縐的,跟他聊天,老費勁了。」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水,點頭道:「半桶水的讀書人,都不願意好好說話。」

  仰止神色古怪,就這麼喜歡駡自己?

  先前那騰雲駕霧的巡游車駕,在靠近酒鋪這邊的山神廟與河婆祠後,故意減慢速度,好像有意讓這幫遊手好閒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駕準備。

  老山神叫龔新舟,按照文廟頒布的金玉譜牒,如今官身品秩是從七品。

  而那少女模樣的河婆,名為甘州,她管著酒鋪附近那條河流,名為朝湫,與河伯、土地公一樣,在山水譜牒上邊都是墊底的胥吏,甚至不如縣城隍。

  少女嘀咕道:「又來擺闊,煩死個人。」老山神連忙提醒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倆高了幾級?等會兒見著了梅山君,你千萬別再像上次那樣,拉著一張臭臉,梅山君府上管事的,上次來我這邊喝酒,與我有幾分香火情的,偷偷告訴我,青雲府的稽查司,已經對你有了意見,明年的山水考評,你多半又要墊底了。」少女沒好氣道:「墊底咋了,我又沒想著升官發財,就是個不入流的河婆,也沒得貶官了,半點油水都沒有的苦差事,官囊乾癟得都湊不出一顆小暑錢,我這條朝湫,咋個光景,誰不清楚,縣城隍爺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職了,老龔你問那些清雲府裡邊嬌滴滴的神女,她們樂不樂意過來遭罪?只要誰肯點這個頭,姑奶奶我還真就不伺候了,誰愛當河婆誰當去,大不了以後我就跟你老龔混了。」老山神聽得差點翻白眼,跟我老龔混?你窮,我辛苦持家又攢下幾個錢了,伺候得起你這個小姑奶奶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萬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妝不得自己出?龔新舟只得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信我一句,逢人給笑臉總是對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低頭,關起門來就不受氣。」

  那幫總算借機重新換好衣衫的精怪們,畏畏縮縮躲在山神、河婆後邊,一直在使勁抖動衣襟,好讓身上濃重酒氣轉淡幾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那梅鶴不是山君了,也還是一位開府的山神老爺,建造在跑馬梁上邊的山神祠廟,那叫一個氣派,每次山君巡游,更是地動山搖,再瞧瞧這會兒就站前邊搓手的老龔,同樣是個山神老爺,那棟破宅子,真是給人家梅老爺提鞋拎馬桶都不配吶。

  何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那梅老爺的青雲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壽宴,次次都能夠見到幾條嚇死了個鬼的劍光哩。

  仰止瞥了眼那個少年姿容的梅鶴,問道:「這傢伙腰間掛了塊玉牌,上邊有『天末涼風』四個字,什麼意思,有講究?」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大講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騷話,約莫意思是說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遠離廟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遠的,難以施展抱負。大概能算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富貴閒人?」

  仰止嘖嘖稱奇道:「你們讀書人評價他人,就是一針見血。」

  陳平安問道:「他就從沒懷疑過,你可能是個隱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問道:「換成是你,在自己家鄉,路邊隨便遇到個擺攤賣酒的,都會覺得是個地仙?」

  陳平安笑道:「當然會。肯定是。」

  在我家鄉,地仙算什麼?

  哪怕仰止所謂的地仙,是那遠古時代的地仙,在驪珠洞天裡邊,一樣不算什麼。

  甚至可以說,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麼出身、何種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謹慎。

  仰止一時語噎。

  才記起眼前年輕隱官,家鄉好像是那個驪珠洞天。

  實在是習慣了將此人視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至於驪珠洞天,既然會被周密當做登天之處,想來是不缺神異古怪的。

  那隊豪奢車駕緩緩停在地上,龔新舟扯了扯身邊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龔新舟,與朝湫河婆甘州,拜見梅府君。」

  身後那些精怪便有樣學樣,與那位梅府君彎腰作揖,一時間鬧哄哄的。

  「你們都在外邊等著。」

  梅鶴給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車,落在地上,揮了揮袖子,「免禮。」見那沽酒婦人一桌三人,兩張陌生臉孔,都還在自顧自喝著酒,都沒起身相迎,府君大人雖然心中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擺在臉上,這些個山澤野修出身的泥腿子,興許一輩子都沒讀過幾本書,不懂禮數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己何必動氣。

  梅鶴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皺眉,老山神拿袖子擦了擦桌面,甘州剛要率先落座,就被龔新舟連忙伸出腳,踩在少女腳背上,少女一陣吃疼,只得繼續站著。

  梅鶴也不正眼瞧那些轄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換個地兒喝酒去。」

  酒肆裡邊的三張酒桌,好不容易頭回坐滿客人,結果那幫酒鬼如獲大赦,趕緊快步逃離酒肆。

  梅鶴與龔新舟、甘州說了些官場話,然後就轉頭望向那個沽酒婦人,笑問道:「景行道友,就沒想過在這邊尋一處靈氣稍好的道場,開闢府邸?」天下名山大川,靈氣充沛的形勝之地,被宗門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廟道觀占去兩成,再被山水神靈占據兩成,這才有了那個千金難買小洞天的說法,不成氣候的散修之流,找個能夠稱之為道場的好地方,何等不易。這個來歷不明的婦人,在梅鶴看來,就是個希冀著在此結丹的野修,如果她有此意向,那麼梅鶴此次出遊,隨身攜帶了一幅堪輿圖,還幫忙朱批圈出幾處,可以供她選擇自己已經很給她面子了,一個尚未結丹的龍門境練氣士,自己卻是堂堂府君,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坐鎮山河,那麼對方只要不是劍修,就是條龍也得盤著!

  見那婦人笑了笑,卻未言語,梅鶴便取出一隻瓷瓶,擰開蓋子,花香撲鼻,嗅了嗅,笑問道:「這兩位是?」

  仰止這才開口說道:「是我的兩個山上朋友,一位姓陳,一位道號青同,都不是本地人士。」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算朋友,討債來了。」

  仰止臉色如常,心中卻很後悔當初這傢伙宰了離真,獨自站在戰場中,手持一劍,劍尖指向他們這些舊王座,自己那會兒沒有隨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經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氣象,陳平安自然就無法再聽到那種所謂「心弦震動如打雷」的心聲了。

  「這個景行,別看她穿著樸素,其實家底頗豐,很有錢的,要是梅山君願意。」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在脖子那邊晃了晃,「事成之後,咱倆可以五五分賬。」

  那少女河婆張大嘴巴。

  這個外鄉人,咋個這麼凶啊。

  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能說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老山神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我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梅鶴看了眼那個說話不著調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個「梅山君」稱呼的份上,自己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梅鶴也懶得繼續與那婦人兜圈子,直奔主題,不給對方裝傻扮楞的機會,「景行道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結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氣運的。」

  仰止說道:「結丹?天底下有兩顆金丹的地仙嗎?」

  不曾想陳平安馬上跟上一句極有拆臺嫌疑的言語,「還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的言語,只是好奇問道:「誰是?」

  這可比一位劍修同時擁有三四把本命飛劍還要稀罕了。

  文廟那邊,儒家聖賢的本命字。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神靈庇護。還有佛家羅漢的一尊金剛不敗之身……

  但是仰止還真沒聽說過哪位練氣士,能夠一人擁有兩顆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機,便搗漿糊一句,「確實有的。」

  梅鶴臉色不悅,這個婆姨如此不識抬舉,就別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後,接下來教她該怎麼當個客人了。

  只是就這麼離去,難免折損顔面,梅鶴便與龔新舟問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鋪內,在翻看一本書籍。」

  這位府君老爺,顯然習慣了話說一半,後半句讓人全靠猜去。

  龔新舟連忙從袖中摸出一本猶帶墨香的嶄新印譜,雙手遞給梅鶴,諂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來印譜,小神閒來無事,隨便翻翻的。」

  之所以直接沒有報上印譜名稱,主要是吃不住某個字的讀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醜。梅鶴接過手中,先掃了幾眼序文,再隨便翻了幾頁,「這皕劍仙印譜,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劍仙印譜,就是個東拼西湊的玩意兒,落在真正的讀書人眼中,就是貽笑大方,兩部印譜連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劍氣長城,才賣得動,若是擱在我們這邊,呵,若是撇開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談,只會銷量堪憂。」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這個字的讀音,好像跟你說的不一樣啊。

  至於印譜本身內容,甘州並不感興趣,讀書人的活計,看著眼睛不累,心累。

  老山神以心聲解釋與她道:「其實是個多音字,我也不算讀錯了。」梅鶴又翻了幾頁印譜,「就說這方印章,『山河』二字,豈可刻得如此支離破碎,再說這方,『豪傑』一語,就犯了失之纖細柔媚的錯誤,顯而易見,這位隱官大人,功夫都花在習武練劍兩事上邊了,於書法一道,耗費的力氣不多,不過也算有情可原,畢竟是位劍仙。」

  這本印譜的序文中,有一句評價極高的贊語,百皕兩譜廣海藤,束之高閣類孤僧。

  梅鶴搖搖頭,將那本印譜丟在桌上,低頭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個金石一道的門外漢。」

  「呵呵,年紀輕輕,浮名過實。」

  仰止看了眼那個口氣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邊一臉笑意的陳平安,覺得有趣極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兒就坐在這兒呢。

  就像一個畫符的,當著符籙於玄的面,挑那於玄符籙造詣的瑕疵,這裡不對,那裡不成。

  一個修行火法的練氣士,說你火龍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終究差了點火候?

  「這脂粉卷的二十幾方印蛻,實在是水準不高,由此可見,這位年輕隱官,即便可算胸有溝壑,只是深淺極其有數了。」「什麼烏髮如雲皓齒明眸的,什麼綠鬢腰肢又如何之類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虧得這位隱官大人當年下得了這份筆刀,說句不中聽的,隱官大人的治學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顯有幾分幸災樂禍,之前沒覺得梅府君如此順眼,說話如此中聽啊。

  陳平安舉著酒碗,瞥了幾眼印譜書頁,說道:「皕劍仙印譜,應該沒有這些專門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蛻。」

  龔新舟立即就不樂意了,「你這都知道了?」

  陳平安笑道:「最少印譜的初刻本,是肯定沒有這些內容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似乎也沒有什麼『脂粉卷』、「飲酒卷」之類的花俏排版。」

  龔新舟嗤笑一聲,「這印譜的初刻本,何等罕見,你難道親眼見過啊?年輕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個草稿。」

  老山神不客氣言語之時,卻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勁使眼色,出門在外,莫要做那意氣之爭吶。

  你這個外鄉人,怎麼如此不識趣,半點不曉得察言觀色,你就沒瞧見梅山君的臉色已經變了?

  仰止搖動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錢買那道場一事,回頭我親自登門青雲府找你商議,今兒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擔心這個梅鶴,會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鶴雖然奇怪對方為何會改變主意,卻也沒有多想什麼,起身離去,登上青油車,乘雲一般打道回府。龔新舟拉著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見了車駕蹤跡,這才返回酒肆,繼續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經站在酒缸那邊,老山神去舀酒時,這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外鄉人,這會兒倒是開竅了一般,沒有自顧自滿酒就作數,竟然主動幫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嘆息一聲,早幹嘛去了,非要與梅府君在檯面上爭執那點不痛不癢的是與非。

  陳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聲,「吾印遍天下,僞造者居多。」

  仰止隨口問道:「你會不會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為列戟的出劍,才有了後來陳平安的秘密離開避暑行宮,去往牢獄內,才會遇到縫衣人,才能夠承載妖族真名,才會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個偶然串聯在一起的。

  陳平安搖頭道:「恨他做什麼,有理由沒道理的事。」

  當年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蕭愻、洛衫、竹庵劍仙這般,叛逃者也好,像列戟這種死在劍氣長城也罷,或者是張祿這樣從頭到尾選擇袖手旁觀的。

  未必是得了蠻荒天下的什麼利益誘惑,可能他們就是純粹看不順眼浩然天下,不願萬年無事的浩然天下繼續太平無事一萬年。

  那些劍修,敬重駐守城頭一萬年之久的陳清都,但是內心深處,絕對並不認可老大劍仙的選擇,會覺得太窩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實還是最早去小酒鋪花錢買酒的上五境劍修之一。

  當年城頭之上,當時陳平安從列戟手中,接過一壺自己釀造的竹海洞天酒。

  不曾想接過酒壺,便是一場命懸一線的領劍。

  陳平安舉起酒碗,朝一個方向稍稍抬高幾分,然後一飲而盡。

  不耽誤雙方在某些戰場上分出生死,卻不妨礙列戟之流,還是陳平安心目中的純粹劍修。

  仰止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龍城戰場上出過劍,聽說是離開劍氣長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陳平安點點頭。

  仰止問道:「他還沒有破境?」

  陳平安笑道:「快了吧。」仰止不以為然,「破了境,成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劍仙,意義又在哪裡呢。要我說啊,米裕這種劍心粹然的人,當年就該跟隨蕭愻,一起去蠻荒天下的,留在這邊,尤其是還多了個譜牒身份,只會束手束腳,就像衙門當差,出個遠門還要點卯,何苦來哉。」

  「不必以己度人。」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不是劍修,就少教劍修做事。」

  不願多說此事,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女河婆,問道:「每天在這邊賣酒,閒著也是閒著,你就沒想過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傳授給她一兩種水法?」

  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為蛇盤鏡,鏡子名字,取自一句氣魄極大的佚名古語。

  「吾觀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盤鏡。」

  傳聞練氣士觀海境的由來,也出自於此。

  雖然少女的這把鏡子品秩不高,只是件靈器,但是與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規矩計較起來,多少也算一種道緣了。

  仰止看了眼那個確實不討厭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沒想過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這麼說了,那就以後看心情吧。」

  陳平安問道:「你們倆聊完了?」

  青同點頭道:「以後我如果有機會來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沒有一些雜書,送我幾本。」除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秘籍道訣,以及曳落河舊藏的一些珍貴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麼幾本雜書,這些年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說為這麼點小事,與文廟那邊開口討要,仰止還真開不了口,何況就算她有這臉皮,結果文廟那邊給了一堆聖賢書籍,豈不是自找沒趣。

  青同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還是志怪小說,才子佳人,武俠演義?」

  仰止也不與青同客氣,說道:「每個種類,都來幾本好了。」

  青同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們倆能夠在禮聖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也算本事了,我攔個什麼。」

  於是青同便放下心來,悄然施展一門術法,送給了仰止幾百本書籍。

  仰止道了一聲謝。

  然後仰止猶豫了一下,直楞楞盯住陳平安,說道:「先前我提議的那樁買賣,就真沒半點想法?」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談,但是你得預先支付兩筆定金,要是答應了,我以後會遊歷中土神洲,就再來這邊喝酒,到時候肯定給你一個確切答覆。」

  仰止說道:「定金?你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你那件法袍,使個術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贋品,你可以事先剝離出去其中三四成最為關鍵的道法脈絡。」

  仰止又問道:「說第二件事。」

  陳平安笑道:「歸還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筆定金,就只是這個?」

  陳平安說道:「梅府君真該聽聽這種話,什麼叫家底殷實,這就是了。」

  仰止說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名為『走水』,又名『火煉』。」「法袍有兩處不同尋常的神異,能夠讓七八頭蛟龍之屬的水仙後裔,走水必然成功,畢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無異於大瀆走水,比如當初那條被抓去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青鰍,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就是靠走了這條捷徑,再者,『走水』本意,你們這種讀書人最清楚不過。」

  「兩件事,我都可以答應。」

  見那陳平安明明開出了條件,自己也爽快答應了,這傢伙反而又開始猶豫不決,仰止氣笑不已,不愧是個從避暑行宮走出的人。

  仰止問道:「好奇一事,當年你跟離真打完那架,哪來的膽子,在戰場上挑釁我們?」

  如果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楞頭青,是真有可能半點不怕的,可問題在於,論城府深重,眼前這個傢伙,真不算差。

  陳平安說道:「可以視為一種問拳。」

  青同解釋道:「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來砥礪武夫一往無前的心境。」

  仰止雖非純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這麼一說就明白了。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結帳。」

  「最好別來了。」

  仰止揮了揮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陳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白碗內多了一層「酒水」,而且酒碗內的「水面上」,好似漂浮著一片墨色樹葉。

  將這只酒碗收入袖中,陳平安與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後帶著青同走出酒肆,漸行漸遠。龔新舟那兩人揮手作別,繼續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貶低得一無是處的印譜,瞧著沒那麼差勁啊,只是驀然肩頭一歪,手中印譜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輕飄飄沒幾兩重的印譜了,好似有那萬鈞重,老山神低喝一聲,運轉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譜,轉頭望向那個婆姨,試探性問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兩人離去的方向,懶洋洋道:「是那個姓陳的外鄉人,算是他與你拜山頭的禮物吧,好好收著,小心別泄露風聲,被梅府君搶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動,連忙翻開書頁,在那印譜尾頁之上,憑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沒有的嶄新印蛻。

  「山不在高,有神則明。」少女河婆伸長脖子瞧了瞧,也沒如何當回事,只是發現那個老闆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貴客登門了,順著沽酒婦人的視線望去,是個滿身書卷氣的中年儒士,瞧著有幾分眼熟啊,儒士身邊跟著個窮酸老書生,就很面生了,兩個讀書人一並往這邊走了,朝湫河婆再一個眼花,那窮酸老者便好似縮地山河,來到了酒桌旁邊,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這位山神老哥,書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萬分,以心聲問道:「禮聖怎麼來了?」

  禮聖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舉動,竟然破天荒沒有半點撒潑打滾,就只是一個人喝悶酒,以至於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讓某人安心幾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以望其項背者。

  白也,人間最得意,符籙集大成者,於玄。蘇子豪邁,柳七風流。

  上代龍虎山天師,皚皚洲韋赦,趴地峰火龍真人,劍術裴旻,斬龍之人,中土周神芝,懷蔭……

  白帝城鄭居中,鐵樹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驁如斬龍之人,神鬼莫測如鄭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樣的小夫子這邊,都會心悅誠服執晚輩禮了。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問道:「禮聖老爺?」

  禮聖笑著點頭。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聲,又接連咳嗽幾聲,少女疑惑不解,幹嘛,你誰啊,就算是文廟那邊的官老爺,我也不認得你啊,讓我咋個拍馬屁?老秀才只得自報名號,「我是剛才那個青衫劍客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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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二十九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

  寶瓶洲中部,一座富麗堂皇的王制巨宅,大瀆長春侯府,碧霄宮。

  水府之內懸掛匾額衆多,觀湖書院山長贈予的功德永駐,雲林姜氏家主親筆的詩禮伴家,還有林鹿書院那邊送來的神京屏翰。

  就連大驪陪都舊禮部尚書柳清風,生前都難得破例一次,贈送了一幅墨寶,是那「晴耕雨讀」榜書四字,寫得極有氣勢。

  如今寶瓶洲陸地之上,被文廟封侯的楊花,是當之無愧的水神首尊。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找楊花。

  沒辦法,這位大瀆女子侯爺,是個頂會較真的,還需讓門房通報一聲。

  只是如果有誰能夠從頭到尾,旁觀這一系列夢中神遊,就會發現陳平安營造出來的夢境,距離真相越來越近。

  陳平安跨上臺階,走向門房那邊。聽說楊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讓轄境之內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許登門道賀,所以別說侯府轄下許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靈,連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還有大驪南部各州城隍爺,如今都還沒見過楊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們那位魏山君,在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連那些縣城隍和土地公、河婆們,都是有幸在夜遊宴上邊,親眼見過自家山君的。之前陳平安通過疊雲嶺山神竇淹之手,寄給了楊花一封書信,相信以楊花的心細如髮,如果沒有意外,楊花應該已經去過疊雲嶺和跳波河舊址,而且多半是那種微服私訪相信以竇山神的喜歡多管閒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楊花可能未必會如何驚喜,自己轄境內有這麼兩位「滄海遺珠」,可她至少不會感到失望。

  門房是位觀海境老修士,收拾得乾乾淨淨,身穿一件據說是出自北俱蘆洲彩雀府編織煉製的法袍,如今幾乎快要成為大驪山水官場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門房三品官,老門房依舊神色和藹,主動出門待客,聽到那個客人,自稱是落魄山陳平安。

  老修士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道:「誰?!」其實這是個有失禮數的舉動,頗為失態了,以老門房的經驗老道,原本不至於犯這種錯誤,只是耳朵裡聽到的消息,實在是太過震驚了,對方是孑然一身,單獨登門侯府,方才也無什麼一道劍光璀璨亮起於天邊的前兆,怎麼都不像是一位劍仙姿態。

  陳平安只得笑著再自報身份一遍。

  老門房一下子就額頭滲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著頭皮說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通報一聲?」

  沒有稱呼對方為山主,或是陳劍仙,老門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個說法。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規矩重,老門房最近幾年內,不知攔下了多少個貴客, 之前有來自大驪陪都的都城隍爺,前來登門議事,門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覺得怎麼都該放行,無需通報,結果事後禮制司的劉嬤嬤就把他給狠狠臭駡了一頓,說你怎麼如此拎不清。

  陳平安點頭笑道:「按規矩走就是了。」

  老門房心中惴惴,陪著那位隱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門檻外。

  當下有些好奇,不曉得自家侯府,今兒會不會開儀門迎客,這是大驪君主、藩王才有的禮遇,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駕光臨。

  但是這位出身寶瓶洲卻在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年輕劍仙,難得登門,何況自家主人是從鐵符江水神之位升遷上來的,與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鄰居。

  好像於公於私,侯府好像都該打開儀門的。但是來迎接年輕隱官的,是禮制司二把手,以及一位侯府印璽司的掌印神女,長春侯並未親自露面,只是這麼個事,就讓門房有幾分愧疚,愈發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語。由此可見,先有一場觀禮正陽山,再有那個驚世駭俗的隱官身份,通過邸報一夜之間傳遍一洲山河,水落石出,如今在寶瓶洲的山水官場,「陳平安」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關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與陳平安行禮,再施了個萬福,歉意道:「陳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暫時不方便撇下客人,還望陳山主體諒。」

  陳平安笑道:「理當如此。倉促拜訪貴府,沒有事先通報,沒有吃閉門羹已經很好了。」

  兩位並非鐵符江舊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們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

  與想像中那個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還是不太像,準確說來,是太不像了。

  結果一行三人,穿廊過道,走到半路,就又來了兩位身穿公服的別司女官,看那官補子,應該都是水府諸司的一二把手。

  她們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湊巧路過,然後順路,可以一同前往禮制司的官廳待客處,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禮制司女官與她們一瞪眼,方才得到門房稟報,自己離開衙署前,就專門提醒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還是如此兒戲?!

  那位印璽司神女,只得以心聲提醒兩位,沉聲道:「來就來了,但是接下來誰都不許開口!」

  要是今天換成劉禮制在場,你們倆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與北俱蘆洲靈源公府那邊差不多,約莫因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緣故,所以女官數量衆多,頗有幾分陰盛陽衰的氣象。

  之後路過的諸司衙署公房,大門或是窗戶那邊,少不了探頭探腦,只是還算鴉雀無聲,沒敢大肆喧嘩。

  顯然都是好奇那個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刻字劍修,到底是怎麼個三頭六臂的容貌了。

  到了禮制司官廳正屋,掌印神女輕聲道:「還需勞煩陳山主稍等片刻,侯爺先前說了,大概還需要半炷香功夫,不會讓陳山主久等的。」

  有在這邊當差的丫鬟,她很快為陳平安端來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馬腳,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員外郎,是不太可能親自端茶送水給客人的。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接過茶水,茶杯是家鄉那邊的龍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藝,就是寶溪那邊某座窯口燒造的,陳平安甚至知道手上這只茶杯,具體是出自哪位老師傅之手,至少也是這位老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陳平安嘆了口氣,寶溪附近那幾座老窯口,按例一貫是用那黃茅尖一帶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峴古道那邊的泥土,這就是官窯轉為民窯的結果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到門道,同樣一種統稱為紫金土的瓷土,因為山頭不同,水土就會有微妙的差異,泥土分量輕重、粘性,都會不一樣,之後燒造出來的瓷器紋路,就會千變萬化,外行看不出差異,內行卻是一眼明,比如黃茅尖一帶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峴古道那邊好很多,但是窯口燒造成器的數量會低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窯口可以不計成本,如今一些轉為民窯賣錢,每打碎一隻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銀子吶。

  掌印神女給那「丫鬟」使了好幾次眼色,後者這才戀戀不捨離開官廳。

  楊花現身禮制司官廳門外那邊,看見裡邊那個正在喝茶的青衫劍仙,正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喝茶,意態閒適,沒有半點不悅神色。

  等到楊花跨過門檻,陳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內兩位女官,趕緊趕緊與楊花行禮告辭,腳步輕輕,迅速退出此地。

  楊花坐在對面椅子上,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今天登門,又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故意略過那個「又」字,與楊花說明來意。

  見楊花有些猶豫,陳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為難,我喝完茶就走。」

  一語雙關。

  楊花多半是要與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擔心水府與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來猜忌。

  可如果楊花感到為難,那一炷香,其實就沒意義了。

  雖說在陳平安看來,楊花已經貴為大瀆公侯了,卻一直無法從太后南簪的侍女陰影中走出,會有不小的後遺症。

  只是這種事,陳平安一個外人,多說無益,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果然喝過了茶水,陳平安就站起身。

  楊花突然說道:「那一炷香,我無問題。」

  陳平安頗為意外,不過仍是與她拱手致謝。

  楊花難得有個笑臉,還禮道:「互惠互利的事,陳山主何必道謝。」

  今天對方從登門起,除了期間見著自己,還坐那兒端著茶杯翹二郎腿,都算極有禮數了。之後楊花主動與陳平安說起一事,原來之前需要她親自接待的那撥客人,來自南塘湖青梅觀,除了兩位青梅觀女修,還有南塘湖水君,這位水神,如今算是長春侯府的轄下官吏,她們剛剛出門沒多久,而同行之人,還有龍象劍宗的劍仙邵雲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顔夫人。

  在那關牒上邊,酡顔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號「臒仙」。

  於是陳平安不得不笑問一句,「著急趕路,等下我出了官廳,直接御風離去,侯君不會介意吧?」

  楊花不明就裡,只說無妨。

  官廳廊道中,一襲青衫與楊花抱拳作別,化作劍光瞬間遠去千百里。楊花離開禮制司衙署後,幾個神女陸陸續續返回官廳屋子這邊,那位假裝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禮制司女官,抬起骼膊,嬌笑不已,說剛見到年輕隱官那會兒,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被頂頭上司的禮制司二把手,笑駡一聲花痴。

  追上雲海中的一條青梅觀私人渡船,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落在船頭。

  邵雲岩察覺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氣漣漪,一步縮地移形,來到船頭甲板這邊,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隱官大人怎麼來了?」

  陳平安笑道:「就是個巧合,你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就進了侯府。」青梅觀的觀主,是位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只是滿頭霜雪,顯然是之前那場被迫搬遷祖師堂的舉動,傷了大道根本,這位觀主除了修行水法,還與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觀內女修遷徙別地,只是一場搬家,對她而言,卻是大傷元氣,即便並未與妖族出手廝殺,便差點跌境。

  婦人身邊站著觀內後輩周瓊林,山上鏡花水月一道的行家裡手。還有一位滿身水氣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滿,梅花重開,山水氣象一新。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宋觀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過後,陳平安只說找邵劍仙敘舊,就不與青梅觀叨擾了。

  看得出來,南塘湖三位,都萬分緊張。

  人的名樹的影。

  原本只是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就足夠震懾人心了。

  所以聽說陳山主很快就會離開渡船,既滿懷遺憾,又鬆了口氣。

  到了邵雲岩住處,邵雲岩問要不要喝酒,陳平安說不必了,閒聊幾句,馬上就走。

  酡顔夫人卻是正襟危坐,規規矩矩,雙手虛握拳,輕放膝蓋上,目不斜視,拘謹得像是在自家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見著了那位宗主齊老劍仙。

  陳平安問了邵雲岩一些龍象劍宗和南婆娑洲那邊的近況,然後與酡顔夫人說道:「可以的話,酡顔夫人最好還是換個道號。」

  酡顔夫人苦著臉問道:「與隱官大人請教,這是為何?」

  咋個了嘛,我不過是隨便取個好聽些的雅致道號,都礙著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個土了吧唧的,隱官大人才覺得順耳?管得這麼寬?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說,有個純粹武夫,名叫馬臒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覺得晦不晦氣,吉不吉利?當然酡顔夫人要是自己覺得沒什麼,我就更無所謂了。」

  酡顔夫人哀嘆一聲,輕輕跺腳,這都能被自己趕上?

  邵雲岩要比酡顔夫人更關注浩然天下事,問道:「是那個曹慈的大師兄,馬臒仙?」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從袖中摸出一隻白碗,雙指好似拈起一物,晶瑩剔透如一顆驪珠,寶光流轉,水運充沛。

  邵雲岩是個識貨的,笑問道:「這是?」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見過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樁買賣的額外添頭。」邵雲岩心中疑惑,笑著打趣道:「隱官大人這是做什麼?無功不受祿,這趟出門遠遊,就只是跑腿而已,與遊山玩水無異。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給我,豈不是暴殄天物」

  酡顔夫人卻是聽得一陣頭大,被一頭舊王座大妖吃進肚子的東西,也能……乖乖吐出來?

  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吶。

  陳平安瞥了眼酡顔夫人,沒好氣道:「去請那位秦湖君過來一敘。記住了,是請。」

  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來,見那陳隱官已經與那位邵劍仙,一同站在門口廊道中,早早等著她登門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內那顆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後,如逢故人,如見舊主,寶光熠熠,光射滿屋。

  其實陳平安原本沒打算找這位秦湖君做買賣,只是如此湊巧,就當是一種不可錯過的緣分了。 秦湖君聽說過後,死活不願收取那筆功德,只說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夠物歸原處,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別說是那舉手之勞,點燃一炷心香,南塘湖便是為隱官大人建造一處生祠、供奉神主都是應該的。

  她這一番誠心言語,說得一旁酡顔夫人心情複雜,不曾想這個悶葫蘆女子湖君,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說話,就這麼落魄山。等到那位年輕隱官離開渡船,邵雲岩笑著提醒道:「秦湖君,聽我一句勸,建造生祠一事,還是算了,也別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隱官大人怎麼說也是一位儒家弟子,於禮不合。」秦湖君雙手端著那只白碗,一直沒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說道:「按文廟例,我作為一湖水君,准許開府,是可以就近與書院請來一部儒家文廟祭祀禮器的,那我如果與觀湖書院開口,討要文聖老爺的某本聖賢書籍,總不會給隱官大人惹麻煩吧?」

  邵雲岩露出贊賞神色,點頭笑道:「此事可行。」

  酡顔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過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經正式改名為老魚湖。

  舊河伯岑文倩,也順利晉升兩級,升遷為一地湖君,與河水正神同品秩,剛剛得了個正七品官身。因為之前岑文倩跟隨女子侯君楊花,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瀆疏浚、以及某些「合龍」等事,建言頗多,並且被大驪朝廷判定為優評,如今岑文倩甚至還兼著一個陪都水部員外郎的臨時官職,每隔一段時日,還需要去陪都那邊「點卯」當差值班。並且經由楊花親自舉薦,大驪朝廷禮部勘驗,升任湖君一事,順利通過,事情不少,關節頗多,但是速度極快。

  這讓岑文倩感慨萬千,同樣的事情,若是在故國官場,別說不到一個月功夫,估計沒個一年半載的磨蹭,都休想達成。

  見到了那個青衫劍仙,相互間作揖行禮,然後相視一笑,某些事情,既然雙方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那我就不留陳先生了。」

  不曾想陳平安笑道:「喝幾杯酒的功夫,還是有的。」

  岑文倩問道:「那就去疊雲嶺打秋風去?」

  疊雲嶺山神府的自釀酒水,名氣不小。

  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慕名前來,一為跳波河的魚,二為疊雲嶺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魚,便是一絕。

  陳平安點頭道:「吃狗大戶,就當劫富濟貧好了。」到了疊雲嶺山神祠那邊,廟祝趕忙準備了一處僻靜屋舍,竇淹站在門口,笑臉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臉色那叫一個諂媚,「這不是陳劍仙嘛,我就說今兒翻黃曆,怎麼就既宜遠遊又宜待客了,原來是陳劍仙賞臉,給咱小小祠廟一個待客的機會,走,裡邊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來,不像話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邊,送兩尾大魚過來,我今天就親自下廚,為陳劍仙做一桌子家常菜。」幫著自己的疊雲嶺,與那碧霄宮搭上線,侯君楊花親臨此山,竇淹算是在侯君那邊好歹混了個熟臉,尤其是還幫著老友岑文倩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樁禍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曉得與那位侯府「眉來眼去」了,別說喊一聲陳劍仙,就算讓竇淹低頭哈腰,學那些官場上的馬屁精,喊陳大爺陳老爺都沒問題。

  一般的年輕人,哪裡曉得求人辦事的難,人窮夏日徹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劍,能夠一輩子都不懂這些個老理兒,大概就是真正的幸運人了。

  原本竇淹已經做好了親自下河捕魚的準備,那岑文倩興許是走了幾趟大瀆侯府和大驪陪都,一下子便榆木疙瘩開竅了,竟是讓他們稍等,然後親自去撈魚了。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竇淹摘了圍裙,隨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確確是自己親自下廚。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正是那跳波河獨有的杏花鱸,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竪起大拇指,贊嘆道:「吃魚喝酒,滋味絕好,名不虛傳。」

  隱匿在某處的青同,只得小聲提醒道:「繼續逗留下去,這筆生意就虧大了。」

  陳平安滯留在光陰長河的夢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損一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買賣,圖個什麼?」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不就是圖個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請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只得繼續耐心等著。

  先前在那女子侯君府邸喝茶時,也沒見你如此氣概豪邁啊。

  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在心中絮叨了幾句,看架勢,都要與那個久久不肯露面的楊花記帳了。

  竇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竟然有創立下宗的打算,便開始打探消息,笑問道:「那邊真要學咱們寶瓶洲,開闢出一條嶄新瀆水?真要開工,真能成嗎?」

  浩然九洲,文廟三位正副教主,連同三大學宮祭酒、司業,先後各自趕赴各洲,總計封正了十六條大瀆。

  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各有一條,桐葉洲一條都沒有,所以那場桃葉之盟,其中一事,就是商議合力開闢大瀆,重新疏浚舊瀆水道,將那條埋河作為主幹,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計也有這份考量,才願意摻和那些山上事。

  當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稱呼為「瀆」的。

  就像那桐葉洲的磷河,加上支流,長達萬里,就連河神的品秩才從七品,但是些水脈長不過三四千里,也能成為大瀆。

  而文廟關於江河改名,如何升遷,如何獲得「瀆」字後綴,從未對外公布具體的評定之法。陳平安點頭笑道:「是有這個打算,但是具體實施起來,比較難,一來各方利益,極難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這裡邊的坑坑窪窪。再者桐葉洲那邊,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書院的山長,誰都不敢點這個頭,此舉可行與否,就算是某種暗示,書院那邊肯定都不會給的。一旦大瀆有了主幹河道的雛形,合龍的合龍,分流的分道,改路的改道,結果最後文廟那邊通不過,導致這條大水始終無法獲得大瀆稱號,那麼對於參與此事的大泉姚氏,北邊的金頂觀,以及蒲山雲草堂,這些所有參與其中的王朝、小國和山上仙府來說,可就不是幾十顆幾百顆穀雨錢的損失了,一不小心就是總計多達上萬顆穀雨錢的爛帳、糊塗賬,然後狼狽不堪,各回各家,再要想填平各自的財庫窟窿,估計會讓各國戶部尚書和山上的財神爺們一氣之下,全部辭職卸任了事,反正沒啥盼頭了。」

  竇淹嘆了口氣。

  陳平安舉起酒碗,與竇山神輕輕磕碰一下,笑問道:「怎麼想到問這個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邊那個桐葉洲有無一條大瀆,與你竇淹這個山神能有什麼關係,便調侃一句,「當著芝麻綠豆官,操著首輔尚書的心。」

  好友之間,往往以相互拆臺為樂。竇淹一仰頭,碗中酒水一飲而盡,也就照實說了,「這不桐葉洲那邊有個不大不小的山上門派,是桃葉之盟的山上勢力之一,一路托關係,找到了咱們寶瓶洲,然後我一個山神好友,不知怎麼就摻和其中了,這傢伙覺得有機可乘,是發財的路數,就問我要不要參加,可以湊一筆錢,事成之後,至多兩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後就可以每天躺著分賬數錢了,這樣的好日子,可以持續七八百年,按照那個朋友的說法,粗略算下來,至少可以有翻兩番的利潤。」

  岑文倩氣笑道:「你們想錢想瘋了吧。」

  如今文廟重新開啓大瀆封正一事,得感謝三個人。

  皚皚洲韋赦。大驪國師,綉虎崔瀺。亞聖一脈的元雱,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一個是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由於韋赦並未參加文廟議事,但是傳言韋赦舊事重提,給三位文廟教主都寄了一封信。

  而那崔瀺,倒是一言不發,甚至從未與文廟打交道,就只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就將事情做成了。

  齊渡的出現,成了一個最好的正面例子,證明一洲山河擁有一條大瀆,用來聚攏水運,利大於弊。

  之後才是元雱,在文廟議事期間,正式提出此事。事實上,陳平安還知道一件密事,在那條夜航船之上,陳平安曾與元雱,龍虎山小天師,少年僧人這一行人碰過面,而他們除了勘驗浩然天下最新的幾種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確實還曾專程走完一條齊渡,算是重點考察對象之一。

  竇淹又給自己倒滿酒,朝某人舉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劍仙,岑文倩你一個小湖君,先一邊涼快去。

  隱官大人,不如你老人家給句準話?

  不成,我就勸那好友千萬別用神仙錢打水漂去了。成,那我疊雲嶺可就要砸鍋賣鐵湊錢了。

  陳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嘖嘖道:「這疊雲嶺酒水,價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竇淹別得寸進尺,瞪眼道:「竇大山神,陳先生已經說了那麼多,這都沒聽懂,當久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了?」

  因為岑文倩卻可以斷定,只要不出意外,桐葉洲休想重開大瀆,方才陳劍仙那番言語,已經道破天機,算是給此事一錘定音了。

  一場桃葉之盟,就那麼幾個山上山下勢力,哪有本事做成這麼一項壯舉,所謂的議程之一,就是個表面功夫,用來凝聚人心的。只有一種可能,才有希望為桐葉洲打造出一條大瀆,那就是由玉圭宗領銜,而且必須是韋瀅親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門的功德,再拉上皚皚洲劉氏這樣財大氣粗的過江龍,然後可能還要拉上大驪朝廷這個北邊的盟友,一起坐地分賬,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光是竇老哥,岑先生如果手頭有點閒錢的話,可以算上一份。」

  岑文倩楞了楞,這位新任湖君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陳平安繼續說道:「竇山神,你得給我個保證,與人各處借錢,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你那個同僚好友那邊,也別多說半句,就算扛不住對方追問,你就敷衍一句,只說是路邊聽來的小道消息,做不得準,信與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絕對不能那天喝高了,就將咱們今兒這頓酒的拉家常,與任何人和盤托出。」

  竇淹點頭如搗蒜,大笑道:「要是這點官場規矩都不懂,我就白當這個疊雲嶺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問道:「這是?」

  結果對方笑著給出一個答案。

  「我會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滯無言,只覺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只是不得不信。

  這位年輕劍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三位書院山長都不敢點頭的事,我可以。

  岑文倩沉默許久,結果這位湖君一開口,就讓竇淹差點沒把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先生,我囊中羞澀久矣,你得借我點錢,當然是穀雨錢。」

  陳平安剛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懸在半空,滿臉無奈道:「這盤魚也真心不便宜。」

  最後等到陳平安離開疊雲嶺後。

  竇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麼我總有一種錯覺,好沒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卻是恍若隔世?」

  竇淹一拍桌子,「一語中的!我就是這麼個感覺!文倩,咱倆該不會是做夢吧?」

  岑文倩笑問道:「想要驗證此事真假,簡單得很,把臉伸過來,我打你一耳光。」

  竇淹笑駡幾句,收斂笑意後,輕聲問道:「咱倆有這麼些好事,都是因為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吧?」

  岑文倩點點頭。

  竇淹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好話,「這個姓陳的,倒也十分念舊。」

  ────

  書簡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這對轄境囊括整座書簡湖的真境宗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不單單是被分取一杯羹的事情那麼簡單了,簡直就是在臥榻之側,又多出了一張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廟最新的金玉譜牒品秩劃分,是從三品的高位,與那大驪鐵符江水神、舊錢塘長品秩相當。

  在這件事上,再看熱鬧的寶瓶洲本土譜牒修士,對真境宗也是報以幾分同情的,大驪朝廷,確實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了。

  據說一手促成此事的,是那個已經病逝於任上的老尚書柳清風。

  就是不知道現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宮柳島的劉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

  玉圭宗那邊,會不會為此而心生怨懟,就此與大驪宋氏生出些間隙。

  反正最近幾個月來,真境宗地界,書簡湖周邊城池,氣氛都有幾分詭譎,好像一張張酒桌上劃拳都小聲了許多。

  鶻落山地界,有個新建立沒幾年的小門派,掌門是個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張掖。

  書簡湖的變動,就像一場蓄勢待發的暴雨,誰家門戶大,庭院多,雨點落地就多,門戶小的,反而也就無所謂了。

  幾乎每年,都會有個老朋友,來這邊探望張掖。

  素鱗島女子島主,作為劉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書簡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來了這邊,只是與師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為所見之人,是章靨。

  青峽島一衆修士當中,擔任釣魚房主事的章靨,是最早跟隨劉志茂的「從龍之臣」,甚至沒有什麼之一。

  沒有譜牒修士出身的章靨,可能就沒有後來的截江真君,就更沒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章靨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邊,與故主劉志茂和田湖君,三人圍坐在一隻火盆旁,章靨喝著一碗池水城的烏啼酒,這種仙釀,價格死貴,不是貴客登門,不會輕易拿出來待客,小門小戶的,處處都需要花錢,由不得他這個掌門,大手大腳開銷,那些弟子們的修行,作為本命物的靈器,日常藥膳,以及偶爾給鶻落山鄰居仙府的人情往來……哪裡不需要神仙錢,雖然略顯寒酸,但是日子過得很充實,章靨甚至不覺得是什麼苦中作樂。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這種心境的生活,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剛剛認識劉志茂。

  一個野心勃勃,一個志向高遠,兩個白手起家的窮光蛋,會一起憧憬未來。

  章靨端著酒碗,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好奇道:「這位新晉湖君,是什麼來頭、背景,怎麼一點官場消息都沒有的。」劉志茂譏笑道:「琅嬛派的掌門張掖,早年青峽島的二把手,書簡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修章靨,到頭來,在鶻落山給個龍門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買了一塊屁大地盤,張掌門你自己說說看,有什麼官場門路?如今那些個山水邸報,都是與鶻落山修士們借閱的吧?」章靨從盤子裡拿起幾張米粿,分別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爐上邊的鐵網上邊烤著,「我這叫寧為雞頭不當鳳尾。再說了,我這門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於山水邸報這些開銷,能省則省,跟人借來翻看,邸報上邊又不會少掉幾個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與那金甲洲的鴛鴦福地,都是名動浩然九洲的極佳去處。

  只是撿了個大漏,得以取名為琅嬛派,卻意味著章靨的這個門派,以後就別想躋身宗門了,除非臨時改名。最近這麼些年,章靨每次去書簡湖,就兩個地方,去見那個算是自己「帶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當年淳樸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靨帶著離開茅月島,到了青峽島,遇見了那個賬房先生,才有後邊的所有機緣和境遇。還有就是那處昔年橫波島遺址,其實如今就只是一處水面而已。

  反正章靨都會刻意繞過青峽島,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與過往劃清界線了。劉志茂說道:「新任湖君夏繁,是頭鬼物,聽說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生前曾經立下不小的戰功,帶隊襲殺過一頭元嬰境妖族,此次赴任後,在外露面次數不多,暫時還不知真正的性格,總之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是頭笑面虎。尤其是他身邊還帶了個來歷不明的幕僚,叫什麼吳觀棋,也沒個道號,聽說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驪諜子出身的陰狠貨色,聽劉老成說過一嘴,夏繁能夠從一衆英靈當中脫穎而出,補了這麼個天大實缺,好像那位大驪太后,暗中出力不小。」

  章靨笑道:「這種雲裡來霧裡去的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只在岸邊淺水處吃食的小雜魚,看看熱鬧就好了。」

  劉志茂笑呵呵道:「確實比我自在多了。」這麼些年,劉志茂一直反復勸說章靨重返書簡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邊擔任譜牒仙師,在青峽島橫波府的那些藩屬島嶼當中,隨便挑選一個,跟田湖君差不多,撈個島主噹噹,不一樣能夠開山立派?總好過在這邊隱姓埋名,領著一幫堪堪有點修行資質的年輕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雞屎狗糞打交道,像話嗎?

  若是換個人,如此不識趣,半點好歹都不知道的貨色,劉志茂早就一巴掌怕死了。

  不過聽說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盤,最早是那個人舉薦的。

  又因為章靨為自己的門派取了這麼個名字,劉志茂私底下曾經請一位地師來這邊勘驗地理,卻也沒能看出半點門道。

  以劉志茂早年一貫的行事風格,鶻落山就可以更換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變,得厚道些,花點錢就是了。只是對方敢開高價?

  千萬別把一座宗字頭門派的首席供奉不當回事。

  劉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說人比人氣死人,你怎麼還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這邊屋子裡,真是連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裡惹來師尊的不開心,然後與自己新賬舊賬一起算。

  聽到劉志茂這句暗藏殺機的言語,田湖君瞬間臉色慘白。

  師尊所謂的那個「人家」,當然就是如今那位隱官了。

  章靨搖頭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難道如今連金丹地仙都不值錢了嗎?」

  劉志茂嗤笑一聲,「在桐葉洲那邊,就老值錢了。咱們田地仙要是去了那邊,開山立派都不難。」章靨對一步步成長起來的田湖君,其實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夠堅韌罷了,要說害人之心,其實不多,在以前的書簡湖,這種修士空有境界,不夠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難長遠立足的,只是時過境遷,變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譜牒修士,無非是個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鬥角,無需與誰凶險廝殺,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這就如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話,今天之人難說明日之事。

  在這之後,還有句肺腑之言:倘若一覺醒來,今天依舊無事,便是人間好時節。

  章靨收斂些許心緒,玩笑道:「你們真境宗,屁本事沒有,就屬頻繁更換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換人,下任宗主,怎麼都該輪到你了吧。」

  姜尚真,韋瀅,劉老成,祖師堂的頭把交椅,椅子還沒坐熱,就要換人了。劉志茂在老友這邊,沒有如何藏掖,笑道:「劉老成倒是私底下與我提過一茬,問我有沒有這份心思,如果願意,他現在就會開始謀劃此事了,時機一到,劉老成就會跟上宗舉薦,免得臨時抱佛腳,會很難在玉圭宗那邊通過,畢竟那個韋瀅不是吃素的,他肯定會有自己的布局,只說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個新主人了。不過此事,我沒答應」

  說實話,玉圭宗的前後三任宗主,從荀淵,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韋瀅,隨便一個,都是手腕極厲害的角色。

  章靨有些意外,遞給劉志茂一張烤成金黃色的米粿,再給了田湖君一張,「為何不答應下來?當一把手與二把手,此間滋味,天壤之別。」劉志茂接過米粿,低頭啃起來,「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這個譜牒身份,就是一件傳上去就脫不下來的衣服,別人看著保暖,自己穿著嫌熱,想要硬脫下來不穿了,就得連衣服帶一層皮肉一起脫掉。我要還只是個首席供奉,以後說不得還有條退路,可要是繼任宗主,這輩子就算等於必須一條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當那隨心所欲的山澤野修,行事肆無忌憚,位高權就重,手握生殺大權。

  當年的書簡湖,誰想要往上爬,都得趟出一條血路才行,試想當年,任何一位島主,甭管大小,誰腳下沒些屍骨當那墊腳石?

  如今呢。

  一種是修士自身境界說了算。

  再就是靠門路和師傳了。

  總之,宗字頭裡邊的修士境界,別太當回事。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一個叫周采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麼修行資質,結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顔悅色幾分的。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一個叫仙游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 洞府境,李芙蕖當真願意收他當嫡傳?無非是姜尚真丟過來的一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在真境宗一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擊,又有誰敢不當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强能算,畢竟確實是姜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後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點頭,「明白了。」

  劉志茂眼角餘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個半點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劉志茂這些言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層樓,求一求那個傳說中的飛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志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後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志茂所謂的一條後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一點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志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麼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一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一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的。比如萬一真被劉志茂僥倖躋身了飛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一時間氣悶不已,她只覺得凄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只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於屠沽中?」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街乞討,只要有人願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言語。劉志茂嗤笑一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粗淺相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骨子裡就是那種你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一個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一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裡,劉志茂灌了一口酒,「你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駡自己駡別人,說話就是能夠噁心人。」章靨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後一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麼個理,就是聽著彆扭。」

  劉志茂點頭道:「章靨,說真的,你一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年跟著我,一起創建了青峽島,有了一份偌大家業,但是你其實沒有當過一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過一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志茂啞口無言。

  章靨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

  劉志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的年夜飯,有你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劉首席志向高遠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真是深謀遠慮,好志向,好布局。」

  章靨不過是抬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志茂卻是一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後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麼久。

  這要是一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志茂很快就恢復如常,轉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一次見面,對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關算盡,在青峽島寄人籬下,才算勉强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能夠將自己牽著鼻子走了。

  至於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隻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跡、身份,而是一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一個能夠在衆目睽睽之下給顧璨一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志茂站起身,再轉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建,給落魄山書信一封,結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麼。」

  結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麼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之後與章靨問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陳平安作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下來,以後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遊歷,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不錯的純粹武夫,只要章靨願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餵拳。

  劉志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一種强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認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只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麼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志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一笑,舉起酒碗,「說不過你,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一條江河,另外一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只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楞過後,用心認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餘味來。

  一時間她便愈發自慚形穢,一屋子人,好像就數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在糟糕。

  一個人的不合群,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鶴立雞群,一種是雞立鶴群。

  劉志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一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一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只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志茂稍後如果請你幫忙,看在我那點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幫就幫,至於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上一句,「至少,至少懇請你別與這傢伙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一句,「以前很難講明白一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在很容易講清楚同一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聲,不是我架子大,實在是經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最後打趣一句,「你這個一派掌門,倒是清閒。」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巨細,都得精打細算,說句大實話,門派裡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每逢秋收時節,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髮老農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志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見對方不願多說,劉志茂也無可奈何,其實也就是想要問一問,現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然,要是能夠與飛升城攀上點關係,準確說來,就是飛升城內的那座避暑行宮結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裡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一閃而逝。

  劉志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一同御風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一座島嶼,水邊楊柳弱裊裊,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於書簡湖一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築,雖不豪奢,卻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一處亭內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摺扇,一手拈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劉老成?」吳觀棋點頭道:「當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一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麼都是一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在身,不容小覷。欲想破開大局面,其實無需用大力氣,切入一點,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了。」

  自己一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會,與那劉志茂接觸,拉攏一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志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個笑話看。」

  之後一局棋,夏繁數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只是下棋雙方,並不知道棋盤一旁,就站著那麼一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只是雙手負後,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摺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他也不差了,摺扇一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剎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於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一笑,合攏摺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陳平安在現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後者,可謂心思縝密。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諜報收集一事,可謂不遺餘力,而且收穫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筆。甚至就連宮柳島周采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一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後邊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再加上一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姜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親女兒養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所在,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陳平安怎麼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只會比劉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欽點的人選,家鄉籍貫,沙場履歷,都是一清二楚。至於吳觀棋,落魄山知道的內幕相對少一些,好像曾經管著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你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夠高,所以並不清楚我師兄的真正規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你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是當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陳平安笑呵呵道:「何況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專門為你開個先例,你怎麼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一些個說出去的話,怎麼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言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會秉燭夜遊。」

  被一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綳,估計再這麼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一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虛設。

  池水城裡邊,有條長達數里、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於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門了,陳平安在一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在這邊,買了一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子中間的臺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遊俠兒,也曾在這裡坐了坐,然後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現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一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只得關起門來,撓心撓肺?

  少年氣盛一時兩三件事,浮一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流何在。是不是劍修,都是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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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

  禮聖在鋪子這邊喝過了一碗酒,問道:「怎麼說?」

  老秀才笑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道:「機會難得,容我忙裡偷閒,稍微再喝會兒,皇帝不差餓兵嘛。」

  如今文廟和功德林那邊,如今其實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務,說句「忙裡偷閒」,不算過分。

  禮聖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記得別做得寸進尺的事情,文廟拿你沒辦法,我就找陳平安。」

  極少有人,能夠讓禮聖如此額外「提醒」。

  畢竟與他們,禮聖的道理,都是講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這話就說得多餘了。」

  外人還在呢,多少給我點面子。

  禮聖說道:「那就勞煩文聖給句準話,我不希望下次文廟議事,陳平安第一次主動跟文廟這邊開口求情,就是幫著自己先生收拾爛攤子。」

  經生熹平之所以喊來自己,還不是擔心老秀才一個衝動,就誰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只有學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學生兜底的道理。」

  禮聖說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好酒當然要好好喝!」

  禮聖一走,老秀才便翹起二郎腿,卷起袖子,準備開喝。

  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就能夠與一位萬年道齡的蠻荒舊王座大妖,在一張酒桌上,談買賣,翻舊賬。

  青衫斗笠客,意態閒適,談笑風生。

  不管他說了什麼,仰止都得認真聽著,還得好好思量,反復思量,希冀著嚼出些餘味來。

  對老秀才來說,有這麼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隨便一張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頓時眯起雙眼,縮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笑開了花。

  喝酒真那麼有意思嗎?光喝酒當然沒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見那身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她數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問道:「是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酒桌上無身份。」

  老山神又開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別瞎說話。

  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話的,「文聖老爺,你怎麼跟文廟裡邊的掛像一點不像?」

  之前聽說文聖恢復了文廟神位,她曾經偷溜出去一趟,去過一次郡縣,文廟當然是要去的,畫像上邊的文聖,是一位相貌清臒的老者,貌聳神溢,與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當真半點不沾邊。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這就得怪吳老兒的畫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問道:「那綉虎崔瀺,當年好好的,為什麼會叛出文聖一脈啊?」

  老山神已經開始眼觀鼻鼻觀心了。

  就連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小姑娘別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點不生氣,看著酒肆外邊除了山還是山的荒涼景象,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緩緩道:「當學生的,被先生傷透了心,聰明人騙不了自己,又不願與先生惡語相向,就只好一聲招呼都不打,默然離去了。」

  何謂遺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遺憾。

  老秀才拈須不語,嘆了口氣,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們的言語,既會千山萬水,迷障橫生,也能鋪路搭橋,柳暗花明。故而與親近之人朝夕久處,不可說氣話,不可說反話,不可不說話。」

  龔新舟由衷贊嘆道:「文聖此語,真是顛簸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關門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過是借來用一用。」

  龔新舟見風轉舵道:「難怪陳隱官能夠成為文聖老爺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連忙擺手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騙來的,因為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辯論沒輸過的文聖老爺。

  甘州又問道:「都說皇帝愛麼兒,文聖老爺也是嗎?」

  因為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個外鄉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讀書人啊,更像是個混江湖,慣會黑吃黑的主兒。

  一個晃手掌的動作,只用一句話,就把梅府君給鎮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學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別偏袒誰,各有偏愛吧。」

  自己的學生,幾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們,一個個學問當然都是極好的,無需多說什麼。

  早先問劍一事,有左呆子。問拳一事,有君倩。後來布局者,有崔瀺。破局者,有齊靜春。

  那麼作為小齊代師收徒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是師兄們各自所長的集大成者,當然現在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未來如何,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說如今,誰見到陳平安,會去質疑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師弟?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學生們實在太好,太過優秀,當先生的除了欣慰,還會有些慚愧。

  甘州覺得文聖老爺說了句場面話,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小姑娘便喝了口悶酒。

  老秀才拈須而笑,望向鋪子外邊的荒涼景象,一般景象,兩種心情,便是兩種風姿,大概這就是人心與修行了,任你遠古神靈再神通廣大,是絕無此心此想的,鐵石心腸,不由自主,豈不悲哉。

  浩然九洲,事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風俗。而衆生頭頂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墳場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這些思緒,笑道:「龔老哥,能否將那皕劍仙印譜借我一看?」

  龔新舟趕忙從袖中掏出那本印譜遞給文聖,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老哥稱呼。」

  老秀才打趣道:「這有什麼當不起的,我不也經常被人喊老。」

  龔新舟點頭如搗蒜,已經滿臉漲紅,語無倫次,「小神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翻過書頁,很快就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陳平安的那方鈐印,會心一笑,將印譜交還給龔新舟,「好好珍藏,以後哪天龔老哥升了官,能夠在山上學那梅鶴開闢府邸,照例可以與你們當地書院討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廟的聖賢書籍,終究都是死物,龔老哥何必捨近求遠……」

  龔新舟沉聲道:「小神必須好好供奉起來,作為鎮山之寶。」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兩碗酒,才思如湧泉,兜不住了,望向龔新舟那座山頭的山神祠廟,慢悠悠吟哦兩語。

  誰家好山,我願為鄰,山氣挽日夕,飛鳥結伴還。滿目奇峰最可觀,邀君共風光。

  壁立千仞,峰擎日月,秀極破青天,舉手近日月。撐持天地與人看,為我開天關。

  祠廟內那尊彩繪泥塑的山神像,一時間金光燦燦,酒鋪這邊的龔新舟立即站起身,與文聖作揖行禮,如領法旨。

  這就是文廟功德聖人的口含天憲。

  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只需一句話,便可以拔高山水神靈的神位,瞬間抬升金玉譜牒的品秩。

  老秀才趕緊抬手虛按兩下,「別客氣,小事一樁,又沒有抬升龔老哥的神像高度,我只是美言幾句,惠而不費的小事。」

  畢竟是在中土神洲,是亞聖合道所在,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

  老秀才看了眼朝湫河婆,只有替老山神高興的心情,並無艶羨或是嫉妒,老秀才暗自點頭,便斜瞥一眼仰止。

  仰止立即心領神會,以心聲說道:「我願意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為她傳授幾種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這道祖煉丹爐遺址之內,偏有一位河婆懷揣著一柄蛇盤鏡,又與你仰止朝夕相處,這要是都不算道緣,什麼才是道緣,先前陳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計還覺得是强人所難,不太當回事。你就沒聽過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你就不想想,為何禮聖會將你拘押在此,偏偏不太過限制你的自由,是為了什麼?」

  老秀才說到這裡,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陰陽交替如圓圈,人事循環似蛇盤,你這幾年,只顧著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卻不知禮聖對你是給予一份不小善意的,他希望你能夠在此,別開生面,另闢蹊徑,不在術法而在道心一途,走上一條更為寬闊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機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為破境之路,你就沒有仔細想過一事,你們這些蠻荒王座大妖,為何相較於其餘三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因為天生命長,躋身飛升境如此容易,到頭來躋身十四境卻如此之難,癥結所在何處?」

  老秀才笑道:「一來是要還債的。再者因為你們煉就人形,其實卻不像人。劉叉在這件事上,就要比你們做得更好,你們都覺得他是劍修的緣故,得天獨厚,其實不然,只因為劉叉的道心,早已與人無異。」

  仰止幽幽嘆息一聲,起身與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她確實由衷感激對方的指點迷津,「謝過文聖點撥。」

  其實這頭舊王座,更是鬆了口氣,終於不用擔心,自己在這煉丹爐遺址內,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給「煉」了。

  老秀才搖頭道:「我只是為你指出一條道路的方向,此後修行,依舊不會輕鬆的,看在酒水的份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話,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這兩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老秀才與自己這般和顔悅色,想來以後在文廟那邊,自己是不是就等於多出了一張護身符?

  這些年,仰止在這邊賣酒,就像置身於一場旱災中,每天等著天下雨的滋味,並不好受。

  這也是仰止為何願意與陳平安做一樁買賣的原因之一,只要與這個當隱官的年輕人扯上點關係,那就等於與文聖一脈結緣了。

  而文聖一脈的護犢子,幾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對關門弟子的寵愛,那真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況且陳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那麼他就是那幾個「怪物」共同的小師弟。

  因為仰止很清楚,關於自己的當下處境,文廟陪祀聖賢當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廟教主之內,不是沒有異議,如果不是禮聖開口,只說當初在海上與柳七聯手將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當初肯定會直接痛下殺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還是那句話,行善有功,犯錯有過,好好壞壞,都是要還債的。只說這改錯補過一事,未必比躋身十四境輕鬆,勸你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將來怨我把你拐到溝裡去。我這個人,被人駡,向來是唾面自乾的好脾氣,唯獨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强有力者,肆意踐踏在泥濘中。只要被我瞧見了,我就會發火,我一發火,你就要後果自負。莫說是禮聖,就是至聖先師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禮聖不在,老頭子又不知所蹤,我喝高了說幾句醉話咋個了嘛。

  仰止聽到了這番直白無誤的威脅言語,她半點不惱,也不敢惱,不管怎麼說,文聖都還是個恢復文廟道統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動起身,又給老秀才倒滿了一碗酒,老秀才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後笑道:「當瀘沽酒和翻看雜書之餘,還是要多讀幾本正經書,不要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

  仰止還能如何,只得點頭稱是。

  青同先前確實給她留下了一大堆用來打發光陰的雜書。

  朝湫河婆楞了楞,文聖老爺莫不是含沙射影,說我呢?

  打小就覺得讀書煩啊,天生的,文聖老爺你怨我,我怪誰去嘛。

  龔新舟察覺到甘州的臉色,擔心她誤會文聖老爺,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為窈,美貌為窕,故而讀書一事,足可為佳人增色。當然要多讀聖賢書,這就叫性如白玉燒猶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聖老爺就在《禮論》一篇中,有那『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一語,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吶,與禮聖老爺的那句『清廟之琴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遙相呼應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間的所謂詩詞唱和,哪裡能比,差得老遠了。」

  仰止聽得直皺眉,老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是聽這龔山神在那兒拽文掉書袋,酸不拉幾的,真是聽他一席話,白讀十年書了。

  老秀才便換了一種說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讀書而已。欲想更上一層樓,眼中無有三界五行,唯有書讀完了,再無半點文字障。」

  少女聽得雲裡霧裡,老山神在想著如何跟上馬屁,唯有仰止卻頓時神色凜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鋪這邊喝過三碗酒就返回文廟,所以手上最後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間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見一回老。

  歷史就像一隻火盆,裝著一堆有餘溫的灰燼。

  所有的灰燼,都是已經被徹底遺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卻依然留在天地間的痕跡。

  比如劍氣長城的刻字,聖賢們的傳世著作,白也蘇子的詩詞,各座山上祖師堂的掛像,名山大川之間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後世子孫上墳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後,所有依舊被後人嘴上心中掛念之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聖收了個好學生。」

  「這等廢話……」

  老秀才停頓片刻,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再聽一萬遍,都不覺得煩啊。」

  天事不可長,高朋滿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靂,驅轉山川不費力。

  舊情猶可追,山風激蕩來如奔。

  何似青衫御劍白雲中,俯瞰五岳丘垤爾。

  ────

  桐葉洲中部,鎮妖樓內,梧桐樹下。

  陳平安閉目凝神,盤腿而坐,如坐心齋,夢中神遊千萬里。

  青同真身與陰神,都已經跟隨年輕隱官入夢,周游天下,唯有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膽。

  因為那個小陌,竟然再次呈現出巔峰姿態,將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凝為丈余高度,白衣白髮,赤足持劍,就那麼盯著青同陽神,偶爾斜瞥一眼那棵參天古樹。

  明擺著是信不過青同。只要稍有異樣,這位巔峰劍修,就要砍斷梧桐樹。

  魁梧老者沒好氣道:「已是盟友,還跟防賊一樣,至於嗎?」

  小陌橫劍在身前,雙指抹過粹然劍光,微笑問道:「如今劍術裴旻身在何處?」

  青同搖頭道:「那場雨中問劍過後,裴旻就不知所蹤了。」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空無一人的鎮妖樓內,有些古怪。

  只是他數次分出心神,巡視那片廣袤建築的角角落落,始終未能發現半點道痕。

  小陌問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設置的十二幅畫卷,都是鄒子預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聲。

  小陌又問道:「鄒子又如何收回這十二張『答卷』?」

  青同依舊不言不語。

  小陌眼神冷漠,「問你話,就別裝聾作啞,非要我與你問劍才吭聲?」

  青同再不敢當啞巴,神色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鄒子是怎麼想的,將來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鄒子!鄒子又不是那種尋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評論鄒子的這個說法,幾乎可謂與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數,其實何來「尋常」一說?委實是這個一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太過古怪了。

  青同繼而小聲嘀咕道:「說不定我們這會兒提及鄒子的名字,就是一種天地共鳴的響應了,早已落入鄒子耳中,可以完全無視重重天地隔絕。」

  避諱一事,在某些山下王朝,不僅要在書中避諱皇帝君主,還要避諱家族長輩,都需要避稱其姓名、字號。而在山上,只有那麼一小撮山巔大修士,才會有此待遇,練氣士若是冒冒然口呼其名,極有可能就會立竿見影,言語無忌的練氣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門越大」,對方心生感應的可能性就更高。

  就在此時,一直心神沉浸在夢境中的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故意方便鄒子收取答卷。小陌,還記得我們剛來此地,青同道友說了什麼?」

  小陌恍然大悟。

  這個青同在布下畫卷幻境之前,一開始就問陳平安「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讖語」。

  可能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宛如天地攤開。

  就像一場科舉,青同只是考場的閱卷官,真正的出題之人,以及住持考試的正總裁官,都是鄒子。

  考題便是那句鄒子讖語。

  所以反觀陳平安的那句破題之語,也同樣早就提筆落在畫卷紙面之上了。

  正是借用鄭居中的那句話,「不當真就是了。」

  這就意味著,當不當真,信不信都由你鄒子。

  之後在十二座天地間,陳平安的種種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陳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陳平安對鄒子的一場反問。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覺,也有了應對之法,那麼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擾了。

  而且青同主動提起「」,勉强能算一種亡羊補牢的泄露天機了。

  小陌只是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著青同。

  青同一時無言,好的,我是個白痴。

  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裡去了?

  小陌笑了笑。

  不巧,我是劍修。

  想事情、解謎題非我所長,可要說問劍砍人,怎麼都得算我一個。

  而在鎮妖樓一處殿閣頂樓廊道中。

  至聖先師與純陽道人憑欄而立,不過他們雙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來事,當下的小陌當然尋覓不得。

  被陳平安尊稱一聲呂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劍,見狀稱贊道:「這位喜燭道友,神識還是很敏銳的。」

  至聖先師點頭道:「這些飛升境巔峰劍修,就沒哪個是吃素的。」

  等到純陽真人聽到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後,一時間頗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氣徘徊於崇山峻嶺間,一著不慎,腳步打滑,就會失足山崖間,粉身碎骨。與鄒子如此勾心鬥角,險之又險。」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就是寇名所說的『所安者自然,所體者自解』了,當然也可以視為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說得再直白點,無非是日上三竿曬衣服,下雨天出門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純陽真人還想就這幾句話蔓延開去,借機與至聖先師多請教一下三教學問之根祇。

  不過至聖先師好像不願多聊這個,已經轉移話題,笑問道:「你久在青冥天下雲遊,就沒有偷摸去玉皇城聽寇名傳道?」

  視線朦朧之間,依稀可見更早時候,有道士在梧桐樹下獨自飲酒,日斜風冷,故友不來,立盡梧桐影。

  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盡得「玉樹臨風,樹大招風」之神趣。

  純陽道人笑道:「旁聽過三次,不過每次都有陸掌教作陪。」

  至聖先師說道:「因為陸沉當時早就預料到未來之事了,還是擔心你將來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氣。」

  純陽道人說道:「陸沉要是不曾離鄉,至少可以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個半的龍虎山。」

  至聖先師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牆外花開,也是開花。」

  純陽道人感嘆道:「陸沉道心難測,唯獨願意對這位掌教師兄,刮目相看。」

  按照陸沉當年的說法,他那師尊,是道法自然,幾近於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陸沉對那位代師收徒的大師兄,同樣可謂推崇備至,從不掩飾自己當年之所以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著與白玉京大掌教問道去的,在見到寇名之前,陸沉便對其不乏溢美之詞,「疑是衝虛去,不為天地囚」,「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一人泠然御風無所依,雙肩撓挑大道游太虛」……

  陸沉甚至一直揚言要為師兄著書立傳。

  大概在陸沉眼中,師兄寇名,獨占「真人」一說。

  所以陸沉在成為三掌教後,對白玉京內的兩位師兄,從來只稱呼寇名為「師兄」,卻會稱呼余斗為「余師兄」。

  此外關於這位師兄,陸沉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語,旁人至今無解,比如天根,一變為七、七變為九,複歸為一,假人……

  純陽道人首次雲遊白玉京之時,陸沉剛剛成為道祖小弟子沒多久。

  那會兒陸沉還比較「年輕氣盛」,與純陽真人說那天下道法,起於道祖,續香火於寇名,盛於我陸沉,將來蔚為大觀還與天下。

  陸沉一貫遊戲人間,喜歡與俗人說俗語,與高人便說那恐驚天上人的高語。

  等到純陽道人第二次造訪白玉京,陸沉就已經成功躋身十四境,有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五夢七心相」。

  事實上,當時與純陽真人一同遊歷玉皇城的身邊道友,便是陸沉化身之一的那位白骨真人。

  純陽道人猜測陸沉這條大道之一,比如五夢之外的七心相,極有可能是脫胎、證道於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變之始也,一變為七」。

  這種事情,在山上雖不多見,但確實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懸在空中的某個假想,荒誕不經,空中閣樓,之後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聖先師輕拍欄桿,緩緩道:「寇名要是早生幾年,不敢說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補當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當世關於最早締造出「無境之人」的道法源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來源於西方佛國,追本溯源於「無無」一說,一種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萬物之上,蹈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

  又因為此說的緣故,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遠的得道之士,總覺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時常「似與佛經相參」,偶爾「又與儒法相近」。

  只是他們出於對大掌教的尊重,這種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會對外宣之於口,只在山巔好友之間,閒聊時提幾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傳頗廣的志怪小說,無名氏所著,名為《述異志》,說遠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風遠遊天下,立秋日則返歸風之窟穴,風至則人間草木生髮,去則天下草木搖落。

  這位看上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未來如果也有類似天下十豪的說法,先前鄒子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有幾人能夠登榜?」

  純陽道人思量片刻,說道:「在貧道看來,至多二成,能夠登評。而且在這之前,一場各有機緣造化的爭渡,沒有個千年光陰,恐怕很難塵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寧姚,以及蠻荒共主斐然,因為他們已經名正言順,其餘衆人,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勝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個年輕人,可以成功躋身「最山巔」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純陽道人此語,其實又有一個更深層的含義,那就是如今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當中,必然有人會落選。

  這還要加上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的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樣會擠占掉幾個名額。

  至聖先師打趣道:「純陽呂岩,怎麼都得算一個吧?」

  純陽道人卻搖頭道:「貧道是散淡人,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想要從小處覓大道。」

  至聖先師似乎半點不覺得奇怪,問道:「只因為覺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劍斬情絲?選好道場了?」

  純陽道人點點頭,「選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淪陷其中,萬劫不復,所以可能還需至聖先師幫忙挑選一人,稍稍護道,只在關鍵時刻,說幾句『題外話』。」

  至聖先師笑道:「好巧不巧,應了那句老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呂岩有些無奈。

  倒不是對至聖先師的人選不滿意,而是一旦選擇了此人,估計自己就得拿出一點什麼了。也不是心疼這點「什麼」,而是到了呂岩這種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結緣一事,無論好壞,其實都會比較麻煩。

  呂岩說道:「容貧道再看看?」

  至聖先師說道:「這是什麼話,說得好像我在强迫你點頭一樣,屬於你們雙方必須你情我願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答應了,我不得一樣問過陳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應,我能强求啊?」

  ────

  大雨滂沱,有人頭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邊,遇到山峰,只需腳尖一點,身形飄忽如一抹青煙,轉瞬間便來到山巔。

  這條錢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兩源,支流衆多,此刻陳平安就站在那條七里瀧的口子上,舊錢塘長曹湧,如今的寶瓶洲齊渡淋漓伯,道場所在,就在附近,是一處名為風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傳聞龍氣盎然,是不少古蜀國蛟龍的收屍葬身之地。不過如今道場設置了幾層環環相扣的障眼法,尋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術,手上再有一幅堪輿圖,也只會兜兜轉轉鬼打牆,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刻意收斂氣機,壓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遠眺一處商貿繁華的縣城,岸邊店鋪林立,建造有衆多會館,供同鄉水客行商在此歇腳、議事,岸邊除了停靠著各色商船,還有一種名為茭白船的花舫。按照本地縣志記載,水上居住著九姓漁民,都是賤籍,不得參加科舉,不得穿鞋上岸。

  他們即便離船登陸,衣衫服飾,都要與平民百姓作出區分,就像此刻光憑手中雨傘,船戶身份,便會一眼分明。

  而那條老蛟道場的入口,不同於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靜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門」,竟是就在那縣衙附近,恰好位於西北角那邊的玄妙觀和昭德祠之間。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看了眼那邊的,輕聲道:「傳聞這條錢塘老蛟,性情暴戾,馭下酷烈。」

  陳平安點頭道:「世間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為人、帶著一種從娘胎裡帶來的天性。」

  比如紅燭鎮,三江匯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無常,衝淡江水烈,綉花江水柔。而這條錢塘江主幹的水性如何,只說那些吟誦大潮的詩篇,就是明證。曹湧在尚未躋身元嬰之前,治理轄境水域,手段極其嚴苛,與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鄰近江水正神,多有廝殺,動輒打殺水族生靈數十萬,傷稼數百里。察覺到那份天地異樣,有袞服老者,氣勢洶洶從道場內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觀外,身材魁梧,深目,輪廓鮮明,多須髯,穿一件袞玉滲金袍。

  這位真身幾乎常年待在風水洞內的大瀆淋漓伯,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扶住腰間玉帶,望向那處山頭的一抹青色。

  運轉本命神通,能見尋常練氣士所不能見,只見那山巔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邊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隨從。

  曹湧朗聲開口道:「道友既然來都來了,還要藏頭露尾,就如此見不得人嗎?」

  不等言語落定,就已經運轉神通,凝聚漫天雨水為一道水法,化作一條長達百丈的青色長龍,直撲山巔那對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盤之上,與一位相當於玉璞境的大瀆公侯,抖摟這種……海市蜃樓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湧便心情凝重起來,只見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記類似袖裡乾坤壺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將那條水龍收入袖中不說,再換手抖袖,左手進右手出,好似將一條河水悉數倒入山腳滾滾江水中。

  青同有點幸災樂禍,在這夢中,陳平安就是老天爺,你一條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鎮小天地的優勢,還怎麼與之鬥法?

  陳平安跨出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曹湧身邊,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輩陳平安,見過淋漓伯。」

  晚輩?

  曹湧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後,吃驚不小,尤其是對方這個自謙稱呼,更是意外。

  雙方見都沒見過,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執晚輩禮?

  曹湧按下心中疑惑,拱手還禮,「大瀆曹湧,見過陳隱官。」

  曹湧側過身,伸出手掌,笑道:「隱官請。」

  洞府出現了一道小門,門額是「別有洞天」四個金色大字,還有一副楹聯。

  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視線透過冪籬,掃了一眼對聯,輕聲道:「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換了一個說法,「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湧笑問道:「敢問這位道友,莫不是寧劍仙?」

  陳平安一時語噎。

  冪籬薄紗之內,青同也是狠狠翻了個白眼,這條老蛟是啥眼神啊。

  難怪如今才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湧自知失言,就只當自己什麼都沒說,領著兩人一起步入風水洞中。

  洞府之內,三人穿廊過道,只見那白璧梁柱青玉階,珊瑚床榻水精簾,琉璃門楣琥珀橋……人間珍寶畢盡於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這座風水洞內,雖然靈氣充沛濃稠如水,只是空無一人,就連符籙傀儡都沒有,顯得了無生氣。

  得知年輕隱官來意之後,曹湧沒有急於表態,只是問道:「隱官為何會找我?」

  陳平安說道:「我們落魄山有位前輩,我跟弟子裴錢的拳法,絕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與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故友。」

  曹湧稍加思索,便試探性問道:「是那崔誠?」

  不難猜,寶瓶洲一洲山河,能夠教出陳平安和裴錢的純粹武夫,不是大驪宋長鏡,就是那個失蹤多年的崔誠,加上陳平安是文聖一脈的關係,而崔誠的孫子,綉虎崔瀺,曾經有個文聖一脈首徒的身份,顯然要比宋長鏡可能性更大,何況陳平安都說了,此人與自己屬於不打不相識,那就只能是崔誠。

  果不其然,陳平安笑著點頭。

  其實曹湧身為錢塘長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躋身玉璞境,只是那會兒錢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旱,曹湧無計可施,只得現出真身,牽引海水,倒灌錢塘江,這才帶來了一場甘霖。這等行事,無異於悖逆自身大道的行徑,也就是已經沒有了頂頭上司的緣故,故而老蛟「只是」落個折損三五百年道行的下場,要是擱在三千年之前,或是萬年之前,曹湧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剝皮抽筋掉腦袋的斬龍台了。

  在這之前,崔誠對性情暴躁的錢塘長,是不太看得上眼的,還曾因為一樁風波,登門找到曹湧,有過一場氣勢淩厲的問拳。

  在那之後,崔誠才對曹湧的印象有所改觀,再次主動登門,不問拳,只是……問酒一般。

  不過崔誠當年在落魄山竹樓那邊教拳,與陳平安從不提及任何過往,好像一次都沒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這邊,才會一點架子都沒有,樂意與兩個小丫頭,主動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聽裴錢說,暖樹姐姐每次都會認真傾聽,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聽到了某些已經說過一兩遍的故事,就使勁搖頭,半點面子都不給的,直接撂下一句,說過啦說過啦,換個更加精彩的、嚇唬人的山水故事聽聽……之後的故事,老人也從不讓小米粒失望,當然小米粒的捧場,也是很了不起的,聽得一驚一乍的,會有無數的感嘆詞。

  陳平安給曹湧介紹身邊那位道友,道號青同,來自桐葉洲。

  曹湧自然從未聽過此人,就只當是某位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青同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曹湧愈發對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與純陽道人有過一場不淺的道緣。」

  曹湧沒覺得這是什麼不可說的秘事,點頭道:「曾經有幸聽聞一個自號純陽的道門真人,講解《火經》,我憑此證道小成,得以躋身元嬰,可惜純陽道人的這份傳道恩德,始終未能報答。」

  那位外鄉道人,當年在風水洞為曹湧傳道說法時,大道顯化,妙語如珠,降下一場火雨。

  經過這場火雨淬煉,之後曹湧走江,就極為輕鬆順遂了,就像一個殿試金榜題名的進士老爺,轉頭去參加一場府試甚至是縣試,當然是手到擒來的一樁小事了。

  曹湧知道了年輕隱官與崔誠的那層關係後,毫不猶豫就答應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湧突然問道:「又有客人登門了,一船兩撥人,都是我水府這邊的舊友,陳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見個面?」

  陳平安笑道:「悉聽尊便。」

  其實陳平安比曹湧要更早察覺到那一行人的行蹤。

  江上一條小船中,坐著三位別洲練氣士,兩位寶瓶洲本地水神。

  見陳平安在一條水蛟這邊如此禮數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這邊,隱官大人怎麼就沒半點客隨主便的意思。

  曹湧自然不知內幕,依舊為年輕隱官率先介紹那條船上乘客的身份。

  兩位水神,都是有資格開府的湖君,一位治所是那鄰近錢塘江的青草湖,位於龍游縣和烏傷縣附近,女子水君名為竹湘。

  另外一尊湖君,名為王象晉,治所在那當塗縣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寶瓶洲本地修士,其中有來自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陳真容,擅長畫龍。

  此外是兩個來自中土神洲,女子修士名為秦不疑,還有一位自稱洛陽木客的漢子,是個包袱齋。

  那三位外鄉修士,其實之前就來過這邊做客,只是陳真容臨時起意,說是要去遊歷一趟龍游縣。在上古時代屬於姑篾之地,設置為太末縣,後來數次改名,最終才定名為龍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歸舟獨行。

  江水中有一條烏蓬小船隨波起伏,白雨跳珠亂入船,看上去隨時都有傾覆之憂。

  船上有五人正在飲酒,談笑自若,他們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閒聊之事,也與修行有關,只是各執己見,是說那飛升之下總計十二境,到底是哪個境界最為關鍵。

  有人說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經由柳七首創,再由某人拓寬道路,可以讓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輩修行一事,往難了說,腳下道路何止百千條,旁門左道,歪門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過是開門、關門兩事,關了門,身與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開門,萬丈紅塵,紅塵滾滾,更是修行,與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說當是觀海境最為重要,修行之人,開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樓觀滄海,境界不高,卻反而是氣魄最大的一層,只說那無名氏傳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盤鏡」,是一種何等廣闊的視野,之後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所處位置高則高矣,其實依舊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見那陳平安並不排斥此事,曹湧便帶著他與那青同道友一起離開洞府,來到岸邊,迎接那條即將靠岸的小船。

  疾風驟雨,白晝如夜,他們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麼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見了岸上三人後,須臾間,便是香氣環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無需任何雨具,飄來岸邊,看著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幾分臉色靦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眼神熠熠光彩,柔聲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風鬟雨鬢,慘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嘖嘖不已。

  陳平安微微低頭,抱拳笑道:「見過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水君王象晉,身材修長,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後,見到那位青衫客,如書生見書生,作揖行禮道:「讓陳先生見笑了。」

  王象晉生前是一介文弱書生,並無功名在身,也非戰場英靈,屬於志怪小說裡邊最典型的那種福緣深厚,因緣際會之下,嫁入舊碧螺湖內的龍宮水府為婿,龍君在壽終正寢之前,便遜位於王象晉,因為相貌生得文質彬彬,龍君擔心王象晉無法懾服水怪,贈予一張鬼面,戴上之後赤面獠牙,獰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寶,讓那女婿晝戴夜除,既可輔助修行,亦能震懾群雄。繼位水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廟內其餘陪祀從神亦然。

  陳平安作揖還禮,微笑道:「久聞碧螺湖水君大名。」

  那背木槍、腰佩白楊刃的中土女修,與神色木訥的包袱齋,都只是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陳平安也就跟著點頭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陳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陳山主,咱倆算不算遠方親戚?」

  陳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較勉强。」

  老人玩笑道:「難怪阮鐵匠最不喜歡聊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話。

  老人突然問道:「先前我們幾個,在船上聊十二個境界裡邊,到底哪個最重要,陳山主是個什麼看法?」

  陳平安神色認真道:「都重要。」

  老人楞了楞,竪起大拇指,「高見!」

  之後曹湧便讓他們先去府上,自己則要為年輕隱官送出一段山水路程。

  陳平安離開七里瀧之前,與這位淋漓伯詢問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雙手扶住腰間玉帶,神色灑然道:「有道之士證道得道,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征得老蛟同意過後,陳平安便一揮袖子,風雨驟然停歇片刻,金光點點,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湧入袖中。

  歷史上曾有先後一千多位文人騷客,留下了兩千多首詩詞。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縣志記錄在冊的詩詞,文字多達數十萬,如獲敕令,便從一本本書籍中好像「剝離」出來。

  曹湧見此異象,哪怕陳平安與那青同道友已經離開,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心中感慨萬分,不曾想年輕隱官在劍術、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

  廊道中,呂岩問道:「至聖先師之前就見過鄒子了?」

  「見過了,還聊了幾句,最後鄒子與我說了句硬話,『同桌吃飯,各自端碗。』」

  至聖先師點點頭,「因為我先與鄒子說了句軟話,『你一個算命的陰陽家術士,就不要欺負我們的儒家弟子了。』」

  純陽道人發現身邊的至聖先師,好像心情不錯,滿臉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

  純陽道人問道:「至聖先師,是看到了什麼……未來景象?」

  「看了些過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俗夫子,我們每一個人,站在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們無一例外,都是頂天立地的姿態,各有高低罷了。我們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頭,彎下腰去,依舊是腳踩大地,背負青天。」

  至聖先師微笑道:「至於未來事,看破不說破,說破就不靈。」

  那是無數條細微的軌跡路線,造就出無數幅模糊不清的畫卷,最終卻在某一處重疊、聚攏為一。

  天地間雲霧散去,依稀可見有人領銜,數道身影緊隨其後,漸次登高。

  但是在這之前,至聖先師又看出了某個不同尋常之處。

  至聖先師忍不住拍欄而笑。

  那幅畫面一閃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師聯袂去往驪珠洞天舊址,當時在小鎮之內,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見了陳平安。

  道祖與陳平安並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條泥瓶巷。

  最終道祖止步於小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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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一章 吾為東道主(上)

  黃庭國,一處小縣城內,縣名遂安,遂願之遂,平安之平。隸屬於嚴州府,而這嚴州府又是黃庭國出狀元、進士最多的一處文教勝壤,此縣不通大驛,但是多書香門第,在陳平安進入縣城之前,就可以見到一處屹立在小山頂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風鼎盛之地,往往就是這樣,不見城鎮先見文昌塔。

  青同散開神識,將這縣城內打量一番,好像怎麼看都不像是要說是那「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可是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說也該瞧出幾分端倪才對,只是縣城周邊的河水溪澗,好像連個河婆都沒有,一縣之地,靈氣稀薄至極,武運更是慘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文運倒是有那絲絲縷縷的跡象,只是不成氣候,多是祖蔭庇護的一種綿延傳承,來自某些敕建牌坊樓,以及那些懸「進士及第」的祠堂匾額,陋巷貧寒之家也有些,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巔大修士、或是功德聖人之流在此隱居,故意遮蔽了天機?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我們這趟是要找誰?」

  陳平安笑道:「不找誰,就是隨便看看,等到桐葉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將來會來這邊久居……也不算久居,有點類似衙門的點卯吧,在一處鄉塾裡邊開館蒙學。」

  之前陳平安暫借陸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態,在那場遠遊途中,就相中了此處,黃庭國本就與舊大驪版圖接壤,距離落魄山不遠不近,打算將來就在這邊當個教書匠。

  青同誤以為聽錯了,「鄉塾蒙學?!開館授業,當個教書先生?」

  要說一個暫無文廟功名的陳平安,是即將住持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擔任書院山長,甚至都沒個副字,青同都不至於如此震驚。

  陳平安點點頭,「就我這點學問,半桶墨水晃蕩的,當然就只能教教蒙學孩子了。」

  青同哪裡會相信陳平安的這套措辭,立即提起精神,覺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識巡游,肯定是馬虎了,錯過了某些痕跡,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異所在,剎那之間,整座遂安縣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給籠罩其中,衙署祠廟,宅邸街巷,各色店鋪,甚至連那些古井底部都沒放過,只是依舊尋覓無果,幾個眨眼功夫過後,青同猶不死心,將縣城外的幾處山頭、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嶺、河流之來龍去脈,都仔細勘驗一番,終於收起神識,試探性問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無量的修道胚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著我崔師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青同聽出言下之意,是在說自己無利不起早呢。

  陳平安雙手籠袖,帶著青同步入縣城內,雙方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為是大年三十,哪怕兩邊鋪子都關了,依舊處處熱鬧喜慶。

  陳平安說道:「先前路過此地,在縣衙那邊翻了幾本地方縣志,已經百餘年沒有出一個進士了,就像一個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這才記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畫卷中,這位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隱官,顯然對科舉制藝一道,極為熟稔。

  難不成真打算在這兒當個隱姓埋名的鄉塾夫子,成天與一些穿開襠褲、掛鼻涕的孩子廝混?

  堂堂兩宗之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然後花幾年甚至十幾年功夫,就只是為了栽培出一位所謂的進士老爺?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竇乂。」

  青同問道:「是益稷篇裡邊『丞民乃粒,萬邦作乂』的那個乂?」

  陳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聲,「不曾想青同道友的學問,相當不淺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隱官謬贊了。」

  陳平安說道:「謬不謬不清楚,反正贊揚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瀧岸邊,年輕隱官與陳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青同笑問道:「隱官大人要是致力於科舉,能不能連中三元?」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連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驪王朝,別說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進士都難。可要說在這黃庭國,幫著遂安縣帶回一塊進士及第匾額,還是有幾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學多高,只不過制藝一途,越是小國訣竅就越多,是有捷徑可以取巧的,試卷上邊的字體,館閣體是有細分門道的,可以根據座師房師閱卷官們的學問脈絡,來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說道:「聽說你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種子,曾是大驪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這麼會說話,我早就請青同前輩喝酒了。

  陳平安笑道:「補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試的榜眼,還是先前那場京城春闈的會元,所以說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選中曹晴朗為狀元,上次在京城那場婚宴上見面,自己哪怕不答應那件事,但是怎麼都會起身相迎吧。

  只說之後在春山書院,陳平安與先生閒聊,說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說法?一個為學生,一個為再傳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帶著青同一路嫻熟穿街過巷,期間陳平安沒來由問起一事,「先前在酒肆裡邊,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還挺開心?是有什麼……掌故?」

  青同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

  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我保證不給小陌當通風報信。」

  關於小陌的事跡,別說浩然天下沒有任何記載,就算是在蠻荒天下,山上都沒什麼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會記錄在冊,加上小陌又極少聊自己的事情,青同依舊是搖頭如撥浪鼓,只是突然間就笑了起來,趕緊伸出拳頭抵住嘴巴,咳嗽一聲。

  這可就是此地無銀三萬兩了。

  陳平安斜瞥一眼,說道:「回頭我自己問問看小陌。」

  青同生怕陳平安在小陌那邊添油加醋,只得說道:「仰止說了件小事,說小陌早年曾經被一位女修糾纏。」

  陳平安馬上眼睛一亮,追問道:「怎麼個糾纏不清?她叫什麼名字?」

  青同硬著頭皮說道:「化名白景,至於她的道號,就比較多了,跟女子換衣裙差不多,更換頻繁,比較出名的幾個,有那『朝暈』,『外景』,『耀靈』。」

  「反正我從沒見過她,只是聽說一些傳聞,劍術極高,殺力極大,脾氣極差。白景跟小陌一樣,都是劍修,她還是那副『緯甲』的主人,與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齡,她卻要比小陌稍早躋身飛升境。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之中開闢道場,但是無法久居,每過數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蠻荒天下的妖族,煉日拜月一道,其中半數修士,都繞不開她,需要孝敬這位劍修。」

  陳平安聽著那位女子劍修的化名和那堆道號,好奇問道:「難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異,各有出身。

  只說「外景」這個道號,真心不俗。

  青同搖頭道:「外界一直有這樣的猜測,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先前在酒鋪,我與仰止就問了這一茬,仰止說這白景,大道根腳,真身並非『神異』一途,就是從妖族開竅煉形、一步步登頂的。仰止還說緋妃,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陳平安愈發疑惑,「那她怎麼就糾纏小陌了?是起了一場大道之爭?還是劍修之間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著,「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與小陌結為道侶,小陌不肯,期間先後問劍三場,打又打不過,就只好一路逃,這不就逃到了落寶灘那邊躲起來,跟著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了。」

  其實仰止說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話說得青同只覺得胸中鬱氣一掃而空,所以之後跟著陳平安遊歷,一直心情不錯。

  而仰止當時那句話,便是「白景差點睡了小陌。」

  陳平安說道:「仰止碎嘴,你也跟著?」

  青同頓時無言。你要是不問,我會說這些?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嘖嘖道:「沒想到咱們小陌也這麼有故事。」

  這黃庭國,一國境內,寒食江,禦江和白鵠江,還有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正神。

  作為大驪朝廷藩屬國之一,能夠擁有如此之多的水運,確實也算祖上積德了,畢竟繼承了昔年神水國一部分正朔「祖業」。

  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女修吳懿遠遊歸來,乘坐一條彩色樓船形制的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盤,路過那條鐵券河,吳懿飄然下船,一揮袖子,先將渡船上邊的十數位婢女丫鬟,變成一摞符籙紙人,再默默掐訣,將一條雕欄畫棟的三層彩船,變成一枚核雕小舟,與那疊符籙一並收入袖中。

  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祠廟內供奉的那尊彩繪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模樣,感知到那位紫陽府開山鼻祖的一身濃厚道氣,神像頓時金光閃爍,水氣彌漫,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間飄出祠廟百餘里,見著了對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人立即作揖到底,行了個大禮,扯開嗓子喊道:「鐵券河小神高釀,恭迎洞靈元君鑾駕!」

  誠意夠不夠,就看嗓門高不高。

  他雖是黃庭國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實上卻是紫陽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廟,有點類似「家廟」了。

  吳懿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又是紫陽府開山祖師,因為是女修,精通道術,故而又被尊稱為洞靈元君。

  當然是一種僭越了,元君頭銜,可不是隨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頭上的,不過在浩然天下這邊,只要不是道門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廟這邊,是不太計較的,這一點,類似各國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絕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門科儀森嚴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是大掌教訂立的一條鐵律。

  吳懿以前對這「洞靈元君」的敬稱,一向頗為自得,總覺得沒什麼失禮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幾百年,反正總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獲得元君稱號。

  只是今天吳懿卻皺眉不已,訓斥道:「什麼元君,懂不懂規矩。」

  鐵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之所以轉性,當然是得了父親的一道法旨,程龍舟要她在家鄉地方上,規矩點,少擺些無聊的空頭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與那大驪禮部的山水考評上,得了個不太好的評語,就會讓她去大伏書院關門讀書個一百年,省得外人說他程龍舟教子無方。

  前不久吳懿剛剛乘坐一條老龍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葉洲,覲見父親,也算是為父親的高升道賀,吳懿當然不敢空手前往,將紫陽府密庫直接掏空一半作為賀禮,弟弟因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離開轄境,更無法跨洲遠遊,就只好讓姐姐吳懿幫忙捎帶禮物。

  父親程龍舟,從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桐葉洲大伏書院山長。

  其實對這雙姐弟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再不用擔心,自己哪天會被父親當做進補之物了。

  然後吳懿趕在年關時分返回寶瓶洲,走了趟老龍城新址,幫著黃庭國皇帝牽線搭橋,與那幾個地頭蛇的大姓門第,談了幾筆買賣,再去東邊大瀆入海口附近的雲林姜氏,最後去拜會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誼」的淋漓伯,這條舊錢塘長水蛟,升任為大瀆侯爺後,府邸依舊建立在七里瀧風水洞那邊,按照輩分,勉强算是吳懿的世伯,可其實真要計較起來,雙方就是平輩,畢竟吳懿的道齡,其實要比後者年長,只是那條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後來者居上,在吳懿還在為躋身元嬰苦苦掙扎時,這位錢塘長早就是一條得道的元嬰境水蛟了。

  吳懿懶洋洋問道:「蕭鸞已經在府上候著了?」

  老河神沉聲道:「回稟洞靈老祖,那婆姨已經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鑾駕回府。咱們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行事風格,不曉得這次擺出堵門的架勢,又是圖個什麼。」

  他與那蕭鸞不對付,所以但凡有點機會,就要在吳懿和紫陽府這邊給蕭鸞下絆子。

  白鵠江祠廟與水府,距離紫陽府不過三百里水路,但是吳懿當年「出關」之前,數百年間,白鵠江水府跟紫陽府一直沒有什麼香火情。

  之前吳懿飛劍傳信一封紫陽府,讓自家府上準備一桌年夜飯。

  府主黃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讓府上修士出門采辦各種山珍海味,如今在各處仙家渡口都能見著的那座珍饈樓,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後給紫陽府送來了五六隻食盒,只說其中一道菜肴,就有書簡湖那邊特産的金衣蟹,而且是最為罕見的「竹枝」,據說是從池水城珍饈樓那邊專門派人送到紫陽府上的,傳聞即便是書簡湖當地野修,一輩子也吃不著兩回「竹枝」金衣蟹,因為能夠吃上一頓,就是運氣極好了。

  吳懿瞥了眼那位一貫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高釀,今兒府上的年夜飯,有你一份,可別遲到了。」

  不給那廝阿諛奉承半句的機會,吳懿已經掐了個道訣,使了個水法,身形好似化做一條碧綠色的流水綢緞,如有雷電激繞其身,一時間空中雲煙沸湧,如龍擘青天而飛去,以至於遠處的整座紫陽府都要擺簸不已,然後在一處大殿之中,吳懿重新凝聚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個哈欠。

  吳懿置身於劍叱堂。

  一般的譜牒修士,返回山門,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師堂,敬香祭祖。

  不過吳懿本就是紫陽府的開山鼻祖,總不能祭拜自己吧。至於那些牽線木偶一般的歷任府主,其實好些個都淪為她的盤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點不惜命吶。有那學了點房中術便想要與她雙修的,也有趁她閉關就想謀權篡位的,還有勾結外人試圖欺師滅祖的。

  洞靈老祖打道回府,動靜又大,就算是那些離著大殿頗遠的地界,府內譜牒修士和丫鬟雜役們,紛紛停下手上活計,都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開山老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著,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吳懿轉頭望向大殿門口,等著黃楮等人來這邊恭迎大駕。

  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以前的寶瓶洲,別說地仙,就是個龍門境,便足可橫行一方,隨處遊歷,招搖過市。如今哪裡成,任你是位元嬰境,恐怕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吧。

  鐵券河邊,高釀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腳邊河流,被吳懿遁法的氣機牽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老河神都沒敢平穩水勢,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靈老祖的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這江河正神都要抖摟得順溜了,高釀不由得嘆息不已,輕輕搖頭,喃喃道:「人各有命,羨慕不來啊。」

  只是高釀又有幾分心疼,紫陽府的年夜飯,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門,畢竟於禮不合。

  半點不比參加魏大山君的夜遊宴來得輕鬆啊。

  耳邊驀然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嗓音,「確實令人羨慕。」

  高釀猛然轉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外鄉人,有幾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實在是對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隨便拎出一個,都能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老河神只覺得畢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勁了。

  陳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侷促。」

  高釀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此次出門,是要找洞靈老祖敘舊?」

  陳平安點頭道:「是要找吳懿談點事情。」

  高釀立即說道:「小神願為陳山主帶路!」

  這位以「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著稱朝野的的鐵券河神,金玉譜牒上邊的品秩,遜色於白鵠江這樣的江水正神,祠廟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若論金身堅韌程度,卻半點不輸蕭鸞,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了,世俗王朝的公門修行,講究一個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靈,若是山上有人,一樣事半功倍。像這條鐵券河,就因為與紫陽府的關係,河廟庫房就有神仙錢,有錢就能拉攏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幫忙揚名,名聲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誠的善男信女,來此虔誠燒香,許願便靈驗幾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紫陽府,有勞高河神帶我逛一逛鐵券河。」

  「柴門有慶,榮幸至極。」

  高釀都沒敢大嗓門說話,戰戰兢兢,顫聲道:「小神怕只怕鐵券河景致尋常,入不了陳山主的法眼。」

  陳平安搖頭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過鐵券河的風光,這次怎麼都得補上。」

  之後隨便聊到了紫陽府那頓異常豐盛的年夜飯,陳平安神色古怪幾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報上邊,都夾雜有一句「人生難見兩回竹枝蟹。」

  估計光憑這句話,就能讓書簡湖的金衣蟹銷量暴漲,別說將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錢有關係,能信這個邪?

  吃過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過了第三、四次,興許覺得滋味也就那樣了,但是能夠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們的身邊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給這撥人送什麼禮,或是每逢金秋時節,相互間打點關係,贈送此物,又非錢財俗物,想來總是無錯的。

  一看就是咱們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經了。

  什麼叫天賦異稟,大概這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趟遊歷,一路上巧合多了點。」

  齊渡碧霄宮那邊,邵雲岩和酡顔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腳做客,不然陳平安是絕對不會主動去南塘湖的。

  之後在七里瀧風水洞,除了曹湧與純陽道人的那份道緣,還遇到了陳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這紫陽府,又有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恰好在府上。

  其實青同就一直走在附近,頭戴冪籬,一身碧綠法袍,姍姍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種苦兮兮嗓音說道:「畫卷一事,確實是鄒子的安排,可在這之外,我真就半點不知情了,難道一連串巧合,也是鄒子的手段不成?」

  陳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隨此人一路同游,親眼見親耳聞陳平安與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青同心中某個念頭越來越强烈,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怎麼到了這傢伙這邊,反倒是百家飯養出一個人?青同一時間心中惴惴,只是不知為何,發現陳平安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會去南塘湖,是陳平安想起了某個很……欠揍的道理。

  是一個「書本上不說,老話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願去做的好事,那麼行事之人,最好別把好事當做一件好事去做,就可以為自己省去許多麻煩。

  既符合書上道理所謂的君子施恩不圖報,關鍵是可以保證未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會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報,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陳平安之所以會有此想,是因為學生崔東山,早年曾經說過一番極其「誅心」、十分刻薄的言語,說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問題,在於他們興許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絲毫回報,卻難免會索求他人人心之上的某種迴響,一旦如此,那麼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還不如前者來得清爽、輕鬆。

  陳平安一邊繼續與高釀閒聊,與這位河神討要了幾本鐵券河周邊府縣的地方志,高釀當然是滿口答應下來,這等小事,真是輕飄飄如鴻毛。

  遂安縣所在的嚴州府,其實與這鐵券河和紫陽府只隔著一個鄆州。

  在那鄆州地界,大驪朝廷曾經找到一處古蜀國龍宮遺址,那條溪澗好像剛剛命名為浯溪,水質極佳,猶如甘泉。

  與家鄉龍鬚河一樣,同樣建有一座差不多樣式的石拱橋,只是橋下不掛古劍罷了。

  青同問道:「之前都到了紅燭鎮,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陳平安笑道:「這就叫近鄉情怯。」

  紫陽府劍叱堂那邊,吳懿高坐主位龍椅上,黃楮領著一大幫祖師堂成員,腳步匆匆,論資排輩,一個個井然有序,進了大堂後,各自站定位置,跟著府主黃楮一起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笑容玩味。

  因為想起了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就會發生的一幅場景,相信會比今日這種小貓小狗三兩隻,更加氣勢恢宏。

  到時候她會是站在一國嶄新廟堂之上,唯一的變化,就是她會變個身份,成為女子國師,吳懿可能會披紫裳、執青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擔任過多年黃庭國侍郎的父親,曾經為吳懿泄露過天機,當年做客林間別業的高大少年於祿,其實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

  於祿那一身龍氣,對於吳懿來說,確實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補之物。

  只是當時父親都沒出手,吳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與父親搶食,找死嗎?

  前幾年,吳懿終於憑藉一門旁門道法,打破金丹瓶頸,躋身了元嬰境,而她將來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便是那條齊渡的出現,只要她未來能沿著那條大瀆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為一洲版圖上,屈指可數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於那個轉去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這條大道算是與他無緣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麼說,比起之前,他們這些四海、諸多陸地龍宮餘孽、蛟龍後裔,已經好了太多,需知在世間沒有一條真龍的漫長歲月裡,而那位斬龍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條,懸在所有蛟龍後裔的頭頂,故而元嬰境,就是大道盡頭了。父親是如此,那位風水洞錢塘長亦是如此,只能停滯在此境上,絕對不敢走水。

  況且此次跨洲為父親道賀,還有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父親為她面授機宜,指出了一條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陽關大道。

  所以這趟重返紫陽府,是吳懿要與黃楮商議搬遷事宜,吳懿除了要掏空財庫,還會帶上府內半數的譜牒修士,聯袂去往桐葉洲,靜待一事。說是「商議」,其實就是吳懿一聲令下,紫陽府照做便是了。至於剩下半座空殼一般的紫陽府,吳懿會承諾府主黃楮,以後這邊大小事務,都無需過問她這個開山鼻祖了,她也絕對不會插手半點,等於是徹底放權給了黃楮,讓一個有名無實的府主,真正開始手握權柄,足夠黃楮在黃庭國境內呼風喚雨了。

  聽說老祖的那個決定後,黃楮在內衆人,面面相覷。

  老祖這是鬧哪出?年夜飯還沒吃呢,這就開始分家了?

  吳懿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黃楮心一緊,立即說道:「我這就去取祖師堂譜牒,任由祖師挑選弟子。」

  很快黃楮就拿來一本冊子,畢恭畢敬為開山祖師雙手奉上。

  吳懿攤開那本紫陽府譜牒,看見上邊順眼的人名,她便伸出一根手指,將其圈畫出來。

  大堂內,可謂落針可聞,只有老祖師窸窸窣窣的翻書聲,黃楮大氣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幾分,因為祖師在譜牒冊子前邊圈畫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書頁,選人最多,這就意味著未來紫陽府,龍門、觀海兩境的中堅修士、供奉,大多都會留下。如果老祖當真願意信守約定,此後不再插手府上事務,遠遊桐葉洲,對黃楮這個形同傀儡的府主來說,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吳懿依舊維持低頭看書的憊懶姿態,只是一個驟然間的視線上挑,黃楮卻已經視線低斂。

  吳懿將那本冊子隨手丟還給黃楮,再抖了抖袖子,「除了黃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黃楮將譜牒冊子收入袖中,屏氣凝神,等著老祖發號施令。

  吳懿站起身,走下臺階,黃楮後退幾步,再側過身,等到老祖與自己擦肩而過時,才轉身跟上。

  吳懿臉色不悅,問道:「蕭鸞這趟不請自來,她到底想求個什麼?」

  黃楮硬著頭皮答道:「口風很緊,我與她兩次見面,都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她只說要與老祖面議。」

  吳懿臉色愈發陰沉,對那白鵠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當年蕭鸞頭回拜訪紫陽府,吳懿就曾讓她難堪至極,如果不是陳平安當時打圓場,幫忙緩頰,那會兒吳懿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這個有「美人蕉」美譽的蕭夫人,在自家大堂內,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說你這位江神娘娘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嗎?那我就讓蕭鸞醜態畢露,讓那些將你視為畫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勝收」的畫卷,會作何感想?

  曾經有一位外鄉元嬰老神仙,路過黃庭國,乘船渡江,與好友月下飲酒,興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隻白鵠。

  後來跟黃庭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而那位元嬰修士的「好友」,正是吳懿的父親,萬年老蛟程龍舟,與這位雲遊至此的道士虛心請教道法。

  所以在吳懿眼中,這位來歷不正、毫無出身可言的白鵠江水神娘娘,也配與自己平起平坐?

  只是至今,吳懿也不知曉那位道人的真實身份,連個名字都不清楚。

  只記得那中年容貌的外鄉道士,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確實仙風道骨。

  吳懿事後與父親問過一次,就不敢再問了。

  程龍舟當年只是說了兩句言語,打啞謎一般,說了等於沒說。

  「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結成無雙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顯而易見,父親對這位雲遊道士是極為推崇的。

  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係在,蕭鸞休想坐穩白鵠江水神的位置。

  吳懿加重語氣,問道:「那邊還是封山的架勢?」

  黃楮點頭道:「始終是閒人止步,不許訪客登山。」

  吳懿撇撇嘴,神色複雜道:「敢信嗎?」

  黃楮識趣閉嘴不言。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頭,變成了宗字頭門派。

  一些個好不容易開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過去,也就才收了幾個弟子,道場的府邸營造、締結護山大陣等,堪堪有了個雛形,在當地站穩腳跟,與鄰近仙府、山下國家混了個熟臉,就可以高燒香了。

  所以黃楮當然不敢信。

  只是他哪敢隨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其實對那落魄山,吳懿和紫陽府,當年其實並未如何上心,也就沒怎麼想著拉攏關係,去維持香火情。

  事到如今,就算紫陽府想要攀高枝,也是萬萬高攀不起了。

  披雲山附近,那座名不見經傳的落魄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剛剛晉升宗門的正陽山,就像是個可憐的陪襯,墊腳石。

  就像風雪廟那邊就說了句公道話,竹皇宗主的這場慶典,是給落魄山舉辦呢。

  吳懿立即讓現任府主黃楮親自走了一趟舊龍州,送去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哪怕明知不討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當時年輕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門遠遊了,落魄山那邊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斂,也算是半個熟人了,當年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紫陽府,好像與黃楮一番敘舊,聊得挺好。

  之所以吳懿沒有親自去落魄山,說來可笑,既是她抹不開面子,更是……不敢去。

  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的那個黑炭小丫頭,竟然就是後來的女子大宗師鄭錢!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那場寶瓶洲中部戰役,吳懿是出過力的,也是遙遙見過鄭錢在戰場出拳的。

  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經常是殺妖、救人兩不誤。

  私底下,在戰事間隙,寶瓶洲的衆多譜牒仙師聚頭,說來說去,約莫最後就是一個共同感想了,虧得鄭錢是自家人。

  大驪陪都甚至為她破例通過了一項決議,准許鄭錢趕赴戰場時,由她獨自一人,單開一條戰線。

  吳懿如何都無法將那個英姿颯爽、每次出手裹挾雷霆之威的年輕女子大宗師,與當年那麼個小黑炭形象重疊在一起。

  吳懿還記得那晚酒宴上,陳平安身邊確實跟著個小拖油瓶,是個古怪靈精的小姑娘,她用了個蹩腳藉口,想與當師父的陳平安討要一杯府上仙釀,結果最後還是只能喝一杯果釀解解饞。

  當年吳懿在陪都內,一次街上乘車訪友,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輕宗師,那會兒吳懿還曾一頭霧水,不知那個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鄭錢,為何願意主動與自己點頭致意,臉上還有幾分笑意,可能對方是誠心誠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實怪滲人的,因為等到鄭錢出錢次數多了之後,大驪陪都就開始流傳起一個諧趣說法,「鄭錢一笑,戰場遭殃」。

  她每次投身戰場,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結果,她路過之地,皆是滿目瘡痍的模樣。

  鄭錢只有遇到妖族强敵,或是她受傷不輕的時候,才會稍有笑臉,好像終於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了。

  黃楮問道:「祖師何時見那蕭鸞?」

  吳懿冷笑道:「再晾她幾個時辰,等到年夜飯開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談正事?那我就給她說三句話的機會。」

  這次蕭鸞拜訪紫陽府,只帶了一名隨從,孫登,是位純粹武夫,還是白鵠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府上幫忙安排的住處,與上次一樣,好歹是個獨門獨院的僻靜地方,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名號,在黃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黃庭國的皇宮大內,蕭鸞同樣會是君主的座上賓,唯獨在這紫陽府內不管用。

  世上施恩千萬種,求人只一事,低頭而已。

  蕭鸞在屋內焚香煮茶,茶具茶葉與那煮茶之水,都是蕭鸞自帶的,此刻她與孫登一起飲茶,放下茶杯後,苦笑道:「連累孫供奉一起給人看笑話了。」

  剛才府上那麼大的動靜,一聲聲洞靈老祖喊得震天響,再加上吳懿鑾駕降臨的水法漣漪,蕭鸞卻可以斷定自己一時半會兒,肯定是還是見不著吳懿的。

  孫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蕭鸞一雙美眸熠熠瑩然,笑道:「孫供奉若是修道之人,白鵠江水府就要廟小了。」

  孫登搖頭道:「習武都沒大出息,就更別提修行了。」

  登山修道,太講究資質根骨與仙家機緣了,孫登自認沒有那個命。

  蕭鸞為孫登添了茶水,幾句閒聊言語過後,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難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上次是運氣好,蒙混過關了,這次呢?

  她此次登門,是要與吳懿商量一件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的緊要大事,因為蕭鸞剛剛得到一封來自黃庭國禮部衙門的密信,大驪空懸已久的那幾個關鍵水神位置,例如暫無主人的鐵符江水府,還有那淋漓伯曹湧騰出來的錢塘長一職,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補缺了,大驪朝廷為此籌謀已久,蕭鸞作為大驪藩屬國的一方水神,山水譜牒只是六品,她當然不敢奢望太多,其中最關鍵的,還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似乎有意更換江水轄境,願意平調別地,她甚至不惜主動降低半級,也要離開玉液江。

  而黃庭國這邊作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補缺那條鐵符江,而蕭鸞的白鵠江,與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夠升遷,蕭鸞就有希望跟著更進一步,一並更換水神金身與祠廟水府所在,繼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當然不會蕭鸞會與紫陽府承諾,自己願意去往黃庭國京城,面見皇帝陛下,鼎力推薦鐵券河水神,同樣順勢升遷一級,擔任白鵠江水正神,畢竟此舉不算違禁。

  官場就是這樣,一人官身變動,挪了位置,不管是升遷還是丟官,往往「造福」下邊一批官員。

  而山水官場,尤為明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往往是一時錯過,就要動輒乾瞪眼百年光陰甚至是瞎著急數百年之久了。

  蕭鸞就想要來這邊走動走動,碰碰運氣,因為上次吃了個悶虧,如果不是某人的仗義執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陽府都兩說,其實蕭鸞這近些年裡,沒少亡羊補牢,主動與紫陽府縫補關係,只是始終沒能再見著吳懿一面。

  可要說讓蕭鸞學那禦江水神,耗費香火,以水神身份,與朝廷求得一張過山關牒,跑去某地攀附關係,蕭鸞還真做不出來這種沒臉沒臊的勾當,況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閉門羹不算什麼,就怕惹惱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氣的年輕山主。

  這些年,蕭鸞夫人對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孫登,可謂禮敬有加,因為這位半路投靠白鵠江的純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廟的天字號貴人。

  而且孫登早年是黃庭國行伍出身,親自帶兵打過仗的,這些年也確實將一座原本規矩鬆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條,運轉有序。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傑,雲散雪消花殘月缺人散酒杯空。

  蕭鸞不願在孫登這邊顯得太過黯然,强打精神,與孫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

  鐵券河那邊,與高釀散步片刻,陳平安就告辭離去,與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紫陽府,直接來到了劍叱堂外,站了片刻。

  之後吳懿便與府主黃楮一起走出大堂門檻,其實有兩個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邊。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外,看著那塊高高懸掛的祖師堂匾額,一看就是出自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的手筆。

  先前在那遂安縣城內,陳平安帶著青同去往一處大門緊閉的簡陋學塾外。

  當時陳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柵欄外邊,怔怔出神。

  畢生功業在心田,心齋即是磨劍室。

  今晚就是舉家團圓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辭舊迎新的立春了。

  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就是三月三的上巳節,以及多在仲春與暮春之間的清明節,此間外出皆為踏春。

  在那之後,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覺不惑年,一生半在春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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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二章 吾為東道主(中)

  陳平安沒有跨過門檻步入劍叱堂,畢竟是紫陽府的祖師堂所在,轉過身,笑道:「咱們去廚房那邊長長見識。」

  裡邊的祖師掛像,中間那幅,便是穿道袍踩雲履的吳懿,此外歷代府主畫像,左右依次排開。

  而明天仙都山那邊,青萍劍宗祖師堂內,也會居中懸起一幅陳平安的畫像。

  青同挪步時,轉頭瞥了眼匾額,劍叱堂?

  書上的武將或是俠客,倒是經常有那麼一出「伸手按劍叱聲道」如何如何。

  只是這紫陽府一個連劍修都沒有的門派,也好意思用這麼個堂號?這就很德不配位了吧。

  不過看得出來,這個道號洞靈的吳懿,似乎繼承了那條萬年老蛟的一部分遺留水運,其餘的,大伏書院的程山長,應該是送給了寒食江水神。

  紫陽府的那頓年夜飯,辦在原本一直是用來款待貴客的雪茫堂。

  畢竟較大的山上府邸,就沒幾個會正兒八經吃年夜飯的。

  譜牒修士,不是外出遊歷,就是閉關修行,不然就是參加各種觀禮慶典。

  雪茫堂附近,有一長排的廚房,分出了山珍海味、酒水瓜果等屋,充當廚娘的府上侍女丫鬟,來來往往,如游魚穿梭。

  底蘊深厚的富貴之家,總是要講一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再講究點的,就在山野清供一事上下功夫了。

  落魄山有朱斂當管家,是個頂不怕麻煩的,裡裡外外,大事小事,反正都給大包大攬了,還真就不用旁人操心半點。

  朱斂每年,都不是什麼每個月,會按時領取一顆雪花錢的俸祿薪水,說是爭取湊成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站在一間灶房外,看了眼幾隻珍饈樓食盒,打趣道:「按照我家老廚子的說法,一些個所謂的老字號飯館,不過是廚藝保持剛入行的水準。」

  在書簡湖池水城那邊,陳平安就嘗過竹枝蟹的滋味,那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兒八經做東,設宴請客。

  這種事情,屈指可數,最近一次,是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那邊,請關翳然和荊寬喝酒,當然不是什麼花酒了。如今荊寬已經出京就任新處州的寶溪郡太守。

  青同問道:「老廚子?是那個出身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陳平安反問道:「你見過朱斂的真容?」

  青同點頭道:「我對藕花福地並不陌生,經常去那邊散心,當然見過朱斂。」

  而且是不敢多看。

  因為鎮妖樓與觀道觀是鄰居,所以青同曾經遙遙見過朱斂兩次,那可真是一個……奇人,當然了,這廝長得還很好看。

  一次是朱斂年少時,去京城郊外踏春遊玩,一次是朱斂青年時,獨自一人仗劍走江湖。

  志怪傳奇和江湖演義裡邊,經常有那女子對陌生男子一見鍾情的庸俗橋段,還真別不信,朱斂在江湖上,都不用說話,只靠著一張臉,便不知惹下多少情債。

  風流貴公子,登高遠眺,憑欄而立,只是雙指擰轉鬢角一縷髮絲,好像就要把一衆旁觀的女子心腸給擰斷了。

  彷彿只要痴心於一人,不管是否婚配,是那求之不得,還是白首偕老,深情如結仇,不死便不休。

  多少江湖上的白髮老嫗,老態龍鍾時,此生臨了依舊想見朱郎,又羞見朱郎。

  青同調侃道:「你們落魄山什麼時候舉辦鏡花水月?要是朱斂願意恢復真容,我肯定捧場,保證每次一顆穀雨錢起步。」

  被陳平安帶出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魏羨三人,都沒有藏藏掖掖,以真身示人,唯獨朱斂,更換面容了,成了個身形佝僂、滿嘴葷話的老頭。

  那會兒的陳平安反正被蒙在鼓裡,但是青同卻是覺得極有意思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當真?我可以與朱斂打個商量,單獨給青同道友開啓一份鏡花水月,說好了,就一顆穀雨錢,我保證讓你每天都能見到朱斂,看到飽為止。」

  青同不搭話了。

  青同也算見多識廣的得道之士了,可是如朱斂那般容貌的俊美男子,好像還真沒見到第二個。便是被贊譽為國色天香的女子見了,恐怕都要自慚形穢吧。

  美人美人,原來不止是被女子獨占啊。

  少年之美,風清月白,思無邪。

  青年俊秀,一時無二,謫仙人。

  不過也別覺得朱斂是個空有皮囊的綉花枕頭,後來的俞真意之流,所謂的登頂,成為天下第一,只是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大。

  而從豪閥貴公子變成挽狂瀾於既倒的國之砥柱、再成為一統江湖武瘋子的朱斂,他成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同樣只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點大。

  看似結果相同,其實雙方是完全不一樣的境地。

  陳平安冷不丁以心聲問道:「老觀主的合道之法,是不是類似『天下無事時和年豐』的大道?」

  青同反問道:「隱官是說那天下豐年?」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一猜。」

  還真就是隨便猜的,因為剛才青同又聊到了小陌在落寶灘釀酒一事,而小陌的身份,在後世本就有「天降福緣」一語。

  再加上老觀主的真身,以及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那場戰事中的某些作為,好像立場略顯飄忽不定,只是並無太過明顯的偏倚,大體上還是站在浩然天下這邊的,老觀主並沒有因為自身大道出身,就選擇偏向蠻荒天下。至於人間釀酒一事,從來都是太平光景才有的事。離亂人不如太平犬,誰還有閒心餘力去釀酒?何況各朝各代,往往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酒令。至於書上所謂俠客們在那酒肆飯館,動輒說句來幾斤牛肉,其實並不現實。

  一連串好似遠在天邊的線索,斷斷續續湊在一起後,就讓陳平安心中微動,開始迅速在心湖中的那座藏書樓內翻檢書籍,終於找到了一句遠古佚名的「老話」,藕斷絲連,就是一條不易察覺的潛在脈絡了。

  陳平安緩緩道:「時和年豐,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降福孔皆,以洽百禮。」

  青同神色平靜,一言不發,約莫是覺得此舉不妥,有點像是默認了,立即補上一句,「隱官大人真是奇思妙想。」

  陳平安斜瞥一眼,不管最終真相如何,想必青同心中大致的猜測方向,也逃不出這條脈絡了。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中,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戰力會很高?可若是在亂世,就會道行下降,攻伐殺力隨之減弱?

  青同就覺得很煩啊。

  昔年那座東海觀道觀,道觀內廊道中曬包穀,嗮穀場上黃燦燦,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那個眼高於頂、常年斜背一隻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都沒資格摻和這些的,而那只道祖昔年手植葫蘆藤之一的養劍葫,名為「鬥量」,一般修士可能聽到這個名稱,就會立即想到那句「海水不可鬥量」,其實沒那麼玄乎,準確說來,是玄之又玄,或者說是返璞歸真?當真只是以鬥量物了。

  而世間最多需要用到鬥量之物,可不就是年年種歲歲收的谷米嗎?

  陳平安走向雪茫堂那邊,漣漪陣陣,如走出鏡中,現出身形,再與青同說道:「你也別隱匿身形了。」

  整座紫陽府,剛好只有元嬰境的吳懿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她撇下黃楮,殺氣騰騰趕來此地,結果楞在當場。

  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人會主動登門。

  之後陳平安的那個提議,吳懿根本不用如何思量,沒有絲毫猶豫,當場答應下來。

  別說可以白白賺取那筆珍貴異常的功德,哪怕沒有這份天大的饋贈,吳懿都會點頭,幫忙點燃一炷水香。

  因為父親為她指出的那條道路,繞不開陳平安,與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於祿戚戚相關,而於祿與陳平安,是多年好友了,還有半份同窗之誼。至於父親為何能夠篤定於祿這個「遊手好閒」的亡國遺民,會在桐葉洲那邊落腳,為盧氏恢復國祚,吳懿並不感興趣。

  吳懿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她很快就走了一趟劍叱堂,打開一道秘密禁制,從密室中取出一件山上至寶。

  至於那個頭戴冪籬的女修,既然陳平安沒有介紹身份,吳懿就沒有多問。

  回到那條雕梁畫棟的廊道中,吳懿給陳平安遞出一隻一隻小木匣。

  木匣之上鏤刻有神官蛟龍、女仙鸞鳳、古真人騎乘龜麟之象。

  此物是紫陽府的鎮宅之寶,歷代府主都別想看到一眼。

  吳懿原本是打算將來送給某位劍仙胚子,被自己收為嫡傳弟子,再等對方結丹後,再作為一份遲到的收徒禮,以及賀禮。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又不是打秋風來了,你這是做什麼。

  「裡面裝著的,是一枚極為珍稀的上古劍丸。」

  吳懿誤以為對方看不上這件見面禮,只得拗著心性,耐心解釋道:「是我當年躋身洞府境時,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當時父親肚子很飽,而且心情不錯,才會賞賜下這件重寶。

  青同只是隨便掃了一眼木匣,聽吳懿說那「極為珍稀」一語,冪籬之後,青同扯了扯嘴角,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不過等到吳懿默念道訣,雙指抹去袖珍劍匣之上的層層禁制,一時間竟是劍氣流溢而出,紫氣升騰。

  青同微微訝異,還真是件值錢玩意兒。

  一長串寶光流轉的紫金文字,其中有一句「面壁千年無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

  隨著程龍舟設置的幾道秘法禁制,被吳懿打開後,文字頓時如積雪消融,瞬間流散,就算是吳懿都措手不及,來不及收攏。

  顯而易見,吳懿多半是得了父親的提醒,頭回打開所有禁制。

  陳平安一卷袖子,將那份文字道韻悉數收入袖中。

  吳懿都有點後悔了,語氣低沉幾分,「聽父親說過,這枚劍丸,出自上古時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親手煉製而成,本是送給一座西岳副山的鎮山之寶。」

  一般意義上,如今修士所謂的上古時代,是相較於萬年之前的那段「遠古歲月」,以天下四分作為起始,比如浩然天下就是建立文廟,再以那場斬龍一役、「世間再無真龍」作為終點,這是廣義上的上古時代,當然也有再往前推個三四千年,以某場不見文字記載的變故作為隱蔽節點,就屬於一個更為狹義的說法了。

  陳平安還是沒有接過劍匣,只是輕聲道:「聽說過,上古西岳者,主五金之鑄造治煉,兼掌羽禽飛鳥之屬。」

  在那段歲月裡,按照禮聖制定的禮制,天子祭祀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為三公,大瀆視同諸侯。

  但是五岳的真正主人,卻不是山君,當時的大岳山君,更像是一座輔佐官員,輔佐之人,是「真人」,而五岳便是那些真人的治所,這撥真人,各司其職,位高權重。比如治所位於南岳的兩三位真人,一主兩副,分別執掌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魚龍之事。而西岳最引人注目的職責所在,當然還是「鑄煉」一事,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後世朝廷的工部。

  所謂真人治所,便是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在人間常駐道場所在。

  當然那時的陸地神仙,還沒有像後世這般泛濫,很有牌面的,可不是什麼拿來形容金丹元嬰兩境修士的說法,更像是遠古時代,小陌和青同他們眼中的所謂「地仙」。

  吳懿一咬牙,又將劍匣向前一推,沉聲說道:「不是白送的,以後要是某人在桐葉洲那邊復國,我打算輔佐他,到時候可能需要陳山主美言幾句。」

  陳平安笑問道:「是程山長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吳懿點點頭。

  陳平安接過劍匣,低頭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放入其中,等到抬頭後,才笑道:「如果只是此事,那你可能會虧大了。」

  吳懿一笑置之。

  父親可沒有讓她一見面就送禮物,一來確實是吳懿小覷了這只劍匣的分量,再者她投靠於祿,對後者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雪中送炭?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吳懿想要與落魄山,尤其是這位隱官,攢下一份私誼和香火情。因為之前在那大伏書院的書齋內,父親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提醒吳懿不要覺得到了桐葉洲,就不用與那位陳山主打交道了,山高水長,你們雙方說不定就會經常碰頭的。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是一份提前送給我們落魄山建立下宗的賀禮。」

  斬龍一役之後,蛟龍之屬的後裔水仙,若是能夠走江化蛟,就已經算是得道了,也只有這些蛟,才能夠改頭換面,以各種身份,躋身廟堂之列,與一國山水氣運互補,是一樁互惠互利的長遠買賣,而不單單是一方得利,等於是竊取一國君主的龍氣,偷偷蠶食「國祚」,在浩然九洲的各國歷史上,偶爾會有一些傳國玉璽好像平白無故就出現了裂縫,就是國祚將斷的前兆。

  之所以是「偶爾」,當然是因為有七十二書院盯著浩然九洲山河。

  一經發現,有蛟龍之屬膽敢如此作祟,君子賢人可以將其斬立決。

  反觀吳懿的父親,程龍舟早年擔任過黃庭國的禮部侍郎,對這條萬年老蛟而言,可能只是遊戲人間的散心之舉,可是對於黃庭國的一國氣運和山水氣數,卻是大有裨益的。

  對入朝為官的得道之蛟而言,唯一的麻煩和後遺症,就是一國覆滅後,會被連累,屆時就像面臨一場天劫。

  這就又導致哪怕是程龍舟這樣的元嬰老蛟,依舊不敢離開道場,輕易入世輔佐人間君王。

  因為按照浩然天下的歷史演變,對於各個大王朝和小國來說,無形中往往三百年就有一劫。

  只有一些在龍門境停滯不前、且注定久久無法打破瓶頸的蛟龍後裔,才會揀選一個剛剛立國的朝廷,作為破境契機所在。甭管什麼兩三百年後的劫數了,憑此結丹再談其它,成了金丹修士,再扛那道天劫不遲。

  吳懿卻被「下宗」這個說法,給震驚得無以復加,落魄山晉升宗門,吳懿並不太意外,可要說馬不停蹄就創建了下宗,看遍浩然萬年,有幾個?甚至要比傳說中的十四境修士都要少了吧?

  「下宗就在桐葉洲。」

  陳平安繼續說道:「好像與吳道友,又成了鄰居。」

  說到這裡,陳平安又看了眼青同。

  青同道友,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巧不巧?

  青同已經認命了。

  陳平安與吳懿並肩而行,不過更像是陳平安帶路走向某地,說道:「於祿是否復國,我暫時不清楚,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肯定幫忙引薦。在這之外,還有一個選擇,吳道友不妨考慮一下?」

  吳懿笑道:「說來聽聽。」

  陳平安便以心聲說了某位獨孤氏女子,很快就會在桐葉洲磷河畔立國稱帝一事。

  吳懿極為心動,與其等於祿在桐葉洲復國,是不是求個落袋為安?

  還是說自己其實有希望……兩國一國師?!

  吳懿嘴上卻是說道:「容我考慮一下。」

  陳平安笑道:「這麼大的事情,是要慎重考慮。」

  青同以心聲說道:「這個吳懿,還是眼拙。這枚劍丸,真正珍貴所在,是件容易煉製成功的無主此物。」

  不說是什麼拿來就可以用,總之相較於劍修胚子自己孕育出本命飛劍,難易之別,雲泥之別。

  假若送給原本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難度依舊不小,可如果送給一位已經是劍修的劍仙胚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陳平安點頭道:「此事我深有體會。」

  本來青同是想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你難道就這麼昧掉這枚劍丸」,故意膈應一下年輕隱官,只是掂量一番,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挑釁此人,所以反而改口道:「相見不相識,身在寶山不自知,終究還是緣法未到,竹籃打水。」

  陳平安說道:「同樣深有體會。」

  比如那個鄒子。

  其實還有某位好像雙方素未蒙面、就成「宿敵」的年輕劍修。

  而在陳平安參加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當時有個將幫人抄經掙錢作為主業的年輕人,閒暇時經常去那邊垂釣。

  此人就是陳平安一直想要找出來的劍修劉材,同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劉材一人就擁有兩枚養劍葫,分別名為「心事」,「立即」,前者養出的飛劍最為鋒利,後者養出的飛劍最快。

  而劉材與陳平安一樣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中飛劍「碧落」,被譽為一劍破萬劍。

  第二把本命飛劍「白駒」,甚至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拘束。

  劉材以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劍「白駒」,簡直就是一種冥冥中的天作之合。

  既是為劉材量身打造的,何嘗不是一種為陳平安量身打造?

  因為明擺著恰好針對、克制、壓勝陳平安剛剛成為劍修之時的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

  陳平安問道:「這枚劍丸,可有名字?」

  吳懿點頭道:「聽父親說,名為『泥丸』。」

  陳平安笑道:「是個很大的名字。」

  吳懿沒好氣道:「陳山主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

  主客三人,彎來繞去,臨近一處僻靜院落,陳平安沒有去敲門,就只是止步不前,好像在等什麼。

  非但沒有探究屋內言行,反而幫著那間屋子內喝茶雙方隔絕天機,以至於青同都無法探究那處院落內的動靜。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紫陽府的待客之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吳懿只當沒聽出年輕隱官裡邊的話裡帶刺,她靠著廊柱,雙手環胸,嗤笑一聲,「咱們紫陽府要是騰出一座大宅子,給蕭夫人下榻,估計她這幾天都沒個安穩覺了,哪能如現在這般悠哉悠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嘖嘖稱奇,小小元嬰水蛟,口氣比真龍都不差嘛。

  只是很奇怪,青同發現陳平安好像半點不惱,反而笑著點頭附和道:「也對。」

  青同難免好奇,何方神聖,能夠讓陳平安如此例外對待?

  是那個艶名遠播的白鵠江水神娘娘?還是那個爛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後者了。

  好像身邊這位隱官大人,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講究。反著猜,總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內,茶香怡人,蕭鸞回想往事,感慨萬分,人生際遇真是巧之又巧。

  關於那個當初屬於半路殺出的「恩人」,蕭鸞上次離開紫陽府後,可謂一頭霧水。

  那會兒的水神娘娘,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在孫登先那邊如此恭敬的年輕武夫,如何能夠讓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如此高看,最終改變主意,捏著鼻子放過自己一馬。

  故而蕭鸞在孫登先那邊,便試探性問過陳平安的根腳,山頭師承?家鄉籍貫?

  可是大驪朝廷那邊某個喜歡遊山玩水的豪閥子弟,是只比上柱國姓氏略遜一籌的膏腴華族?

  其實蕭鸞在問話時,她心中是有幾分怨言的,怎的你孫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點道破呢。

  孫登當時也很無奈,自己確實是半點不知,並非有意要與蕭夫人隱瞞什麼。

  那晚在府上,孫登先陪著蕭鸞去往雪茫堂參加宴會的途中,湊巧遇到對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陳平安主動道破緣由,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了。畢竟雙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嶺破廟前的山路上,可當時對方還只是個少年郎,身邊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怪靈精的,孫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兩個小傢伙的出身,只是順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孫登先哪裡想到,自己說過就忘的事情,就能夠讓對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倆「書童丫鬟」模樣的孩子,太過扎眼,才讓孫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只說那少年的面容,孫登先還真記不起來。

  以至於雙方再次重逢,竟然還能幫著白鵠江逢凶化吉。

  在那場暗藏殺機的酒宴上,陳平安幫忙攔酒不說,還能讓紫陽府不計前嫌,在那之後白鵠江與紫陽府的關係,勉强算是有所緩和,最少在面子上過得去,只說鐵券河河神高釀,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語。

  孫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水神娘娘,似乎眼神有些古怪,就那麼瞅著自己。

  孫登先疑惑道:「蕭夫人?」

  蕭鸞忍住笑,做了個抬手動作,重重拍下。

  孫登先愈發茫然,這是與自己打啞謎嗎?

  蕭鸞抿嘴而笑,也不繼續賣關子了,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你做了這麼個動作後,然後就這麼跟他說了一句,『好小子,混出大名堂了,都可以來紫氣府吃飯喝酒。』」

  孫登先聞言汗顔不已,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後,一方口口聲聲喊著孫大俠。

  大不大俠的且不去說,孫登先只是覺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當時他也就沒怎麼當回事。

  昔年驪珠洞天,龍泉郡槐黃縣,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龍泉劍宗的劍仙劉羨陽,聯袂問劍正陽山。

  之後就是那封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先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獨自一人守住半座城頭,最終以隱官身份,率領四位山巔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共同問劍托月山。

  嚇了一大跳,又嚇了一大跳。

  孫登先年近甲子,不過依舊身子骨硬朗,只是兩鬢星星,可面容看著還沒到半百歲數,這要歸功於早年的行伍生涯,黃庭國境內一直太平無事,帶兵之將,無仗可打,對此孫登先倒是沒什麼埋怨的,只因為後來黃庭國的不戰而降,背棄與大隋高氏的盟約,轉投大驪宋氏,孫登先一氣之下,便辭去官身,只做那些降妖除魔的作為,結果又因為那頭被他親手捕獲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轉轉,改頭換面,就成了天子枕邊人,又把孫登先給氣了個半死,徹底心灰意冷,剛好蕭鸞殷勤招徠,就投靠了白鵠江水府,當起了半個富貴閒人。

  遙想當年。

  「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陳平安。」

  追憶往昔。

  喝茶如飲酒。

  這要是在喝酒,還不得把眼淚喝出來啊。

  蕭鸞柔聲道:「孫供奉,我看得出來,陳山主對你是有幾分真心欽佩的。」

  當年那人,可不是隨便與誰說句隨便客氣話。

  蕭鸞自認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騎劣馬,富貴而不顯。

  孫登先笑道:「當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見面了,還能不能聊幾句。」

  蕭鸞猶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讓你去落魄山那邊做客,為何一直不去。水府這邊,又不會讓你一定要做什麼,就只是像那逢年過節的串門,與那年輕隱官喝個酒,聊幾句江湖趣聞而已。」

  暗示明說,蕭鸞都試過,可是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點頭,也從不說緣由,强得很。

  孫登先笑了笑,依舊沒有解釋什麼。

  水神娘娘終究不是江湖人,與之難聊真正的江湖話。

  湊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樣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釀,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時的一壺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經有那麼多的聰明人,那就不缺我孫登先一個了。

  蕭鸞也就是話趕話隨口一提,自然不會真的要讓孫登先為了自己,或是白鵠江水府,去與那位年輕隱官套近乎。

  只是蕭鸞這邊,亦有一件難以啓齒的密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吳懿手上的一個把柄了。

  孫登先與水神娘娘告辭,離開屋子,準備在院內走樁,舒展筋骨。

  他其實就住在院子一側廂房內。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沒把你們倆安排在一間屋子,就算紫陽府待客有道了。

  剛好小院外有敲門聲響起。

  走去開了門,孫登先一時愕然,除了吳懿親自登門。

  吳懿身邊,還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青衫長褂,氣態儒雅,滿身道氣。

  蕭鸞也已經快步走出屋子,一雙秋水長眸,閃過一抹羞赧,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

  那人拱手致禮,燦爛笑道:「孫大俠,蕭夫人,又見面了。」

  孫登先只是江神府的供奉,蕭鸞卻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語中卻有意無意將孫登先放在前邊,蕭鸞在後。

  蕭鸞哪敢計較這種小事,連忙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低眉順眼柔聲道:「白鵠江蕭鸞,見過陳先生!」

  孫登先這才抱拳朗聲笑道:「孫某見過陳山主。」

  吳懿撇撇嘴,這個蕭鸞真是好運道,好像總能碰到自己身邊這個傢伙,這婆姨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鵠江水府裡邊悄悄竪起一塊神位木牌了?

  只是吳懿不得不承認,眼前蕭鸞,真是個「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驚心動魄,目不轉睛」的大美人吶。

  女子見了,都要覺著我見猶憐。

  也難怪黃庭國境內,會有那麼多的拐彎抹角為她沽名釣譽的志怪小說,對她贊譽有加,什麼江上有神女,頭戴紫荷巾。足下藕絲履,淩波不生塵。

  呵。類似這種詩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蕭鸞的手筆,再找人捉刀寫出的。

  吳懿望向蕭鸞,直截了當問道:「蕭夫人,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聊你們的事,我與孫大俠喝我們的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自己出門沒帶酒,院內也沒準備酒水,不過陳平安已經幫忙解圍,「我身上有兩壺自釀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孫登先屋內,倒了兩大碗酒水,孫登先其實並不知道要說什麼,陳平安便問孫大俠是否遊歷過遂安縣,有了這麼個話頭,雙方也就聊開了,很快就兩碗酒水下肚,陳平安乾脆脫了布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孫登先也就依葫蘆畫瓢,整個人都不再緊綳著,老江湖,只要不那麼拘謹,其實是頗能言語的,再不用年輕隱官找話聊,孫登先就主動聊起了一樁趣事,問陳山主還記不記得當年蜈蚣嶺的其餘幾個,陳平安笑著說當然記得,孫登先抹了把嘴,笑著說這幾個老傢伙,只要聚在一起,總要聊起陳山主,自己呢,也沒好意思說認得你,偶爾插話幾句,就要被人頂一句年輕隱官跟你說的啊?或是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孫登先容易喝酒傷面,已經滿臉通紅,其實才喝了個微醺而已,問道:「能不能問個事?」

  陳平安笑道:「孫大俠是想問曹慈拳法如何?」

  孫登先問道:「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問拳,接連輸了四場。」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各自飲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厲害的,真心打不過。」

  不過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當然是暫時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當年我在劍氣長城城頭上那三架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好很多了。」

  孫登先疑惑道:「陳山主是怎麼學的拳?」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說道:「早年有明師教拳餵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懈怠,如果說後來的劍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麼早先的習武練拳,就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

  孫登先笑問道:「怎麼想到自己釀酒了?」

  陳平安玩笑道:「掙錢嘛,打小窮怕了。手頭沒幾個錢,就要心裡慌慌。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不累就無,累過也無。」

  抿了一口酒水,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當然是不缺錢了,不過掙錢這種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癮,至多就是經常提醒自己幾句,別掙昧良心的錢,少想那些偏門財,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點錢後,總得求個心安。因為聽家鄉的老人說過,攢錢給子孫,未必是福,接不住還是接不住,唯獨行善積德,留給子孫的福報,他們想不接住都不行,最重要的,是老話說,家家戶戶都有一塊田叫福田,福田裡邊容易生出慧根,所以餘給子孫一塊福田,比什麼都强,比錢財,甚至是比書籍都要好。」

  孫登先點點頭,「可惜現在很多人都不這麼想了,一門心思覺得只要不心狠,就掙不了大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只是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好像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心凶之輩,日子過得是要風光些。」

  孫登先嘆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沒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各吃各飯,各喝各酒。再說了,我與孫大俠都是習武之人,雙手又不是只會端碗吃飯喝酒。」

  孫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個。」

  陳平安跟著抬起酒碗,說道:「回頭孫大俠去我落魄山那邊,我親自下廚,炒幾盤佐酒菜。」

  孫登先笑道:「有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窮人錢財就是手心汗」。

  終於讓孫登先可以確定一事,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陳山主,不是什麼世家子弟,真是窮過來的。

  當年遇到孫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種驗證,讓陳平安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對的。

  往大了說,是證明了陳平安在這個與家鄉很不一樣的陌生世界,如此謹言慎行,是沒有錯的。

  只是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與誰都沒有提及過,今天遇到了孫大俠,還沒喝高,暫時說不出口。

  就像一場自證與他證兼備的證道。

  ────

  廊道中。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麼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輩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當然不僅限於此,要比陳平安的那個猜測,更加複雜。

  既有天時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縛,又有人和之作為。卻能三者融合為一,所以說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條道路。

  早年一個「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後,不少「年輕」十四境和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當然會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觀主,到底是怎麼路數,又為何沒有待在蠻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當個異類。

  大修士們猜測此事,想了幾百上千年,也就只能想到陳平安這一步了。

  呂岩說道:「後世書籍流傳廣泛,一定程度上,陳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聖先師唉了一聲,「承認一個年輕晚輩腦子靈光,就這麼難嗎?」

  而這一聲「唉」,好像與那老秀才的一模一樣的語調。不過以雙方的輩分和年齡來算,大概文聖是有樣學樣,而且得了精髓?

  呂岩搖搖頭,微笑道:「貧道對陳平安並無半點小覷心思,先前在那邯鄲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對他高看兩眼了。」

  至聖先師堅持己見,依舊說道:「你有的。」

  呂岩倍感無奈,「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就不要為難呂岩一個道門中人了。」

  至聖先師笑問道:「你說陳平安有無猜出那個盧生的身份?」

  呂岩答道:「不好說。」

  至聖先師說道:「那枚上古劍丸,雖然算不得一件曠古稀世的奇珍異寶,卻也當得起『不俗』二字了,純陽道友,你覺得陳平安是拿來自己煉製,還是送人?」

  呂岩說道:「貪多嚼不爛。多半是送人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無禁忌,萬事可為。」

  呂岩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只是人無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最大的欲望,就是長壽,繼而得長生,最終與天地同壽。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這是駡自己,還是駡我,或是一起駡了?」

  呂岩搖頭道:「就是隨口一說。即將遠遊,難免惆悵。」

  故鄉的青山白雲,小橋流水,在等著遠方的遊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夢醒時,就會「睜眼看到」賣花聲四起。

  呂岩道心何等堅韌,很快就收斂這份淡淡的愁緒,他亦是頗為好奇一事,「那個化名白景的蠻荒女子劍修,劍術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籌?」

  至聖先師點頭道:「那可不,是個相當凶悍的女子,劍術很高的。只不過小陌也是倍感為難,面對這種糾纏不休,總不能一場問劍就與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不然惹惱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飛劍,白景也會犯怵。只說當年那場追殺,真要搏命,還是仰止和朱厭更吃虧,三飛升兩死一傷,逃不掉的下場,在蠻荒天下,朱厭受了那種重傷,其實就又與死無異了。」

  「當那幫人護道的劍侍,小陌當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當死士,才是最名副其實的。」

  「所以說某位前輩挑人的眼光,從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過劍修白景,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蕭愻,比較喜歡一種純粹至極的無拘無束。

  當年陳清都在劍氣長城,管不住蕭愻,如今白澤重返蠻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種尊重,或者說是類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體諒。

  天高地闊,且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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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三章 吾為東道主(三)

  院門外。

  蕭鸞戰戰兢兢陪在吳懿一旁,不曉得那個一身碧綠長袍的冪籬女子,是什麼來頭。

  總不能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劍仙寧姚吧?可眼前女修,當下她也沒佩劍或是背劍匣啊。

  何況真是寧姚的話,何必如此遮掩面容。

  寧姚離開五彩天下,現身大驪京城一事,已經在山水官場悄悄傳開了,只是寶瓶洲似乎極有默契,沒有任何一座山頭,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膽敢書寫此事。

  吳懿聽過蕭鸞的那番心聲言語後,微微皺眉,沒有半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念頭,直接說道:「我那弟弟,並未跟我說過此事。」

  「寒食江的譜牒品秩,只是與紅燭鎮那邊的玉液江相當,想要補缺鐵符江,我弟弟就要跳兩級了,簡直就是痴心妄想。」

  「蕭鸞,你怎麼不直接謀劃玉液江葉青竹的那個水神位置,就只是升一級,找陳山主就是了,他跟孫登先那麼熟,這點面子肯定會給你的。」

  蕭鸞使勁搖頭。此事絕對不可行的,萬萬不成。

  你吳懿還是罪魁禍首呢!要不是當年你脅迫我去做那種沒羞沒臊的勾當,我蕭鸞豈會不敢去找陳山主?

  吳懿恍然大悟,嘿嘿而笑,「怨我,是得怨我這個强拉紅線的媒人。」

  蕭鸞俏臉微紅,咬了咬嘴唇。

  吳懿說道:「坑是我挖的,那就我來填,我離開紫陽府之前,走一趟寒食江水府,看看他那邊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總之會我儘量幫你找個實缺,要麼是幫你升一級,要麼是個平調的肥缺,但是最後成或不成,我不做任何保證。一月之內,等我消息。」

  蕭鸞如釋重負,與這位洞靈老祖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承諾事成之後,自己願意鼎力推薦鐵券河高釀升任白鵠江水神。

  吳懿臉色微變,微微訝異,突然改了口風,問道:「如果我能夠說服黃庭國皇帝,再與那大驪禮部談妥,可以將紫陽府外邊的數百里鐵券河水域,全部劃入你們白鵠江水府轄境,此外我還會與兩個朝廷建言,順勢提升白鵠江神位一級,你願不願意?」

  蕭鸞眼睛一亮,有這等美事?!願意,怎麼可能不願意?!

  蕭鸞小聲問道:「只是高河神那邊?」

  吳懿不耐煩道:「我另有安排,肯定不會虧待了他。」

  她心中冷笑,跟當年那場酒宴如出一轍,某人還是喜歡指手畫腳,唯一的厲害之處,就是明明喧賓奪主了,卻不會讓人覺得得寸進尺。

  只說這番運作,紫陽府這邊是大大得利的,反正又不需要她吳懿去賣人情,其實都是落魄山那邊,負責跟黃庭國和大驪禮部去談此事。估計彎來繞去,還是那個與落魄山好像穿一條褲子的北岳魏大山君暗中出力?

  如此一來,白鵠江等於兼並了鐵券河,以後肯定會與紫陽府禮尚往來,而高釀同樣是得了一份美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方才吳懿聽陳平安泄露天機,大驪朝廷很快會下旨給藩屬黃庭國,鄆州那邊會新多出一條朝廷封正立廟的大河,源頭之水名為浯溪,高釀在鐵券河這邊卸任後,可以立即去那邊赴任河神,重建祠廟塑金身,承受香火。紫陽府黃楮這廝運道不錯嘛,先是自己一走,然後又等於多出兩位各自提升一級的江水正神作為强力外援?

  聊完了事情,吳懿看向那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冪籬女子,問道:「道友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

  青同的清冷嗓音,從那冪籬薄紗如潺潺流水滲出,「不巧,我來自桐葉洲,就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離開紫陽府之前,陳平安作為回禮,贈送給吳懿一幅親筆臨帖。

  至於那幅真跡,陳平安早就打算作為傳家寶的,是當年從一位年輕縣尉手中用酒換來的字帖之一。

  陳平安甚至不捨得拿來「煉字」,一直珍藏在竹樓內。

  字帖內容不多,就兩句話,「若持我貼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貼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

  鈐印有兩方閒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吳懿得此字帖,雖非真跡,卻也難得露出一個真誠笑臉,破例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隨後陳平安帶著青同來到了寶瓶洲東南地界。

  青鸞國,有一座占地約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廟祝生財有道,是個很有生意經的,牆壁題字,價格不一,得看「地段」。

  而且題字之後,祠廟這邊也會嚴加看管,好好保護起來,說是流傳個幾百年,肯定不成問題。

  在第四進院落的抄手遊廊中,牆壁上,除了獅子園柳老侍郎的墨寶,不遠處的白牆上邊,有三種字跡。

  故地重遊,陳平安雙手負後,看著牆上的題字,眯眼而笑。

  裴錢的題字,第一筆的一橫,就歪斜了,認認真真寫了四個字,「天地合氣」。

  最後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遊」。

  看到那四個字後,青同難得主動生出幾分心虛。

  因為在一幅化境畫卷中,陳平安與純陽道人有過一番對話。

  呂岩當時言語一句,「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好像剛好可以湊出「天地合氣」四個字?

  朱斂以草書寫了一篇雄文,百餘字,枯筆淡墨,一鼓作氣,如龍蛇走飛。

  陳平安則是規矩端正的楷書。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抬頭看著牆壁上的那兩個長句,心中默念一遍後,問道:「是你寫的?」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有感而發。」

  青同說道:「這座河伯祠廟,定然受益不淺。」

  陳平安沒有去河伯祠廟主殿,只是在原地,從袖中摸出三炷水香,點燃後,煙霧繚繞,冉冉而起。

  約莫是不願意打攪此地河伯,陳平安有意隔絕出一座小天地,等到三炷香燃盡,這才帶著青同離開祠廟。

  雙方隱匿身形,走在河畔,青同問道:「還要去幾個地方?」

  陳平安笑道:「又沒消耗你的功德,就能跟著我一路遊山玩水,都無需你盤纏開銷一顆銅錢,還不知足?飛升境跨洲遊歷,一大堆的規矩。」

  青同呵呵一笑,「倒也是。」

  猶豫了一下,青同問道:「你為何一直不問我是否清楚劍修劉材的線索?」

  陳平安搖頭道:「這筆買賣,太不划算。」

  青同疑惑道:「這算什麼買賣?」

  陳平安說道:「要麼是好事,要麼是壞事,好壞可能對半分。如果是好事,有數,可要是壞事,就要落入鄒子的圈套,你說虧不虧?」

  青同笑道:「還能這麼算帳?」

  陳平安點頭道:「是只能這麼算帳。」

  青同虧得就是可以不挪窩,不然碰到同境修士,尤其是野修出身的飛升境,要苦頭吃飽。

  心起一念錯,便覺百行非,防之當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針之罅漏。渡人就是渡己。

  欲想萬善全,始終兩無愧,修之當如入雲寶樹,須假衆木以撐持。入山便是出山。

  陳平安微笑道:「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有兩個年齡,一種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種是活在別人的世界裡,前者是虛歲,後者是周歲。」

  青同皺眉道:「別說得這麼玄乎,舉個例子?」

  陳平安說道:「那就遠的近的各舉一個例子,你青同,活了一萬再加大幾千年了吧,你覺得對自己人身之外的這個世界,瞭解得有鄒子多嗎?道心的寬度,長度,密度,顯然都是比不過鄒子的。再說我家的右護法好了,小米粒在啞巴湖待了那麼多年,以後會在我們落魄山待更久,她的心思,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單純。」

  有些人,如陳平安自己和學生崔東山,就像在自己人心上,鑿出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或是水潭。

  青同勉强承認這個說法,突然說道:「遠與近兩個例子,是不是順序說錯了?」

  自己與陳平安近在眼前,而那個落魄山的右護法,可是遠在天邊。

  陳平安笑了笑,「自己體會。」

  青同隨口問道:「『有人』是誰?」

  陳平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青同便對那個名氣不小的啞巴湖小水怪,愈發好奇了。

  陳平安提醒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跟我不客氣,問題不大,我這個人脾氣好,還不記仇。可以後你要是有機會見著小米粒,你敢跟我們家右護法不客氣,都不用我出手的。」

  惹誰都別惹我們落魄山上的暖樹和小米粒。

  別跟我談什麼境界不境界的。

  青同問道:「小水怪很有來頭?」

  陳平安憋著笑,臉色柔和幾分,說道:「小米粒在我師兄左右那邊,都很凶的,還帶著君倩師兄一起巡山。請老觀主喝過茶,請某位十四境修士嗑過瓜子,只說這兩位前輩,要不是小米粒幫忙擋駕,我要多吃不少苦頭,你說有她沒有來頭?」

  青同試探性問道:「是她很有背景的緣故?」

  陳平安搖搖頭,嘖嘖道:「你要是去了落魄山,肯定會水土不服。」

  青同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動身趕路了。」

  青同哦了一聲,環顧四周,可惜此時此刻有風無月。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寶瓶洲中部,大驪陪都附近的大瀆上空。

  有一座大驪王朝聯手墨家,耗費無數財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

  青同其實頗為好奇,青冥天下的正主,就不管管?

  只是再一想,道老二的那方山字印落在浩然天下,好像文廟也沒管?

  青同小聲說道:「我留在外邊等你?」

  要是被這座仿白玉京針對的修士,遁法不濟,聽說此樓可斬飛升?

  再者,此地是那頭綉虎心血之一。

  說實話,青同可以不用太忌憚年輕隱官,但是面對那個久負盛名的崔瀺,哪怕人間明明再無綉虎了,青同還是不敢在這寶瓶洲版圖上,如何造次。

  那可是一個可以與文海周密掰手腕、都完全不落下風的存在。

  更早之前,在崔瀺還是文聖首徒之時,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遊歷藕花福地。

  青同就曾親眼見識過此人的那份卓絕風采了。

  要是換成崔瀺做客鎮妖樓,青同自認就算有鄒子的授意,自己都是絕對不敢算計崔瀺的。

  再說了,誰算計誰都兩說呢?

  陳平安搖頭道:「跟我一起登樓。」

  青同猶豫不決。

  隱官大人,你可別過河拆橋,上房拆梯啊。

  騙我進去再關門殺?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就只會窩裡橫是吧?」

  青同默然,敢情我混得還不如一個黃庭國的六境武夫?

  只得跟隨陳平安一同蹈虛登樓,來到最高處一座城樓內,見到了一位鎮守此地的老修士。

  老人高冠博帶,個子很高,清瘦容貌,眼神冷漠,看上去就有點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了。

  青同見到此人後,道心一震,立即撤掉了冪籬和障眼法,低頭作揖行禮,起身後默不作聲。

  因為已經認出對方的身份了。

  對方不是文廟聖賢,而且他就算在至聖先師和小夫子那邊,都是可以完全不賣面子的。

  難怪大驪王朝在文廟那邊,如此硬氣。

  只是不都說此人早就身死道消了嗎?

  老人只是與青同點頭致意,就望向陳平安,說道:「一次兩次就算了,事不過三。」

  先有五彩天下寧姚。後有桐葉洲青同。

  如果再加上那個擔任扈從的劍修陌生。

  如今外出遠遊,如果身邊不帶個飛升境,你小子是不是都不好意思出門了?

  見那陳平安欲言又止,想要解釋什麼,老人搖頭道:「我不問緣由,只看結果。」

  一次是看在文聖的份上,一場久違的問道,勝負是其次的,如嗜酒之人貪杯,與投緣之人同桌飲酒,誰喝得多誰喝得少,並不重要。

  還有一次是看在崔瀺的份上,或者說看在這對師兄弟的份上。

  當年大戰開幕之前,老秀才曾經找到自己,借走了一些書籍。

  除了《天問》沒有給老秀才,此外《山鬼》、《涉江》與《東君》、《招魂》四篇,都交給了老秀才。

  但是比這更重要的一樁謀劃,還是老人與崔瀺,聯手造就出一份寶瓶洲「獨有」的天時。

  相當於為一洲山河立起額外的二十四節氣。

  老人想到這裡,神色和緩幾分,問道:「知不知道,你當初為何會是從海上的蘆花島造化窟中醒來,而不是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始終想不明白此事,懇請前輩解惑。」

  老人沒有任何兜圈子,直接說道:「得有個參照物,此事門檻極高,需要此物『紋絲不動』,如船錨沉底。」

  「就像天地間的第一把尺子,第一隻秤砣,千年萬年,長度和重量,都不可以有絲毫損耗。」

  「想那大驪國師,綉虎崔瀺,或者說整個寶瓶洲,當初到哪裡去尋找此物?」

  老人說到這裡,伸手指向陳平安,「就是你這個小師弟了,是你合道的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目瞪口呆。

  老人道破天機,「大戰過後,寶瓶洲那份天時的殘餘道韻猶在,你要是不在造化窟那邊入睡,早幾年返回寶瓶洲,對你對寶瓶洲,都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崔瀺狠是真的心狠,在這座仿白玉京內,雙方曾經有過一場對話,老人問崔瀺,事關重大,你就不與陳平安打聲招呼?結果崔瀺丟出一個說法,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麼好當的?這種本分事,陳平安知不知道過程,半點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個結果。

  老人笑了笑,「還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書簡湖,獨自走在北歸路上,在一處山頂曬竹簡,我與你討要了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說好了二十四支竹簡,最後前輩還是拿走了將近三十支竹簡。前輩討價還價的本事,與渾水摸魚的功夫,晚輩自嘆不如。」

  青同差點沒忍住,你陳平安不過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怎麼跟這位前輩說話呢,客氣點啊。

  其實浩然天下,一直有這麼個說法,天下英才,半在儒家文廟。文廟英才,半在亞聖文脈。

  不過在青同看來,惹誰都別惹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問道:「能否懇請前輩點燃一炷水香?」

  老人笑問道:「你自己說說看,我要那麼點文廟功德做什麼?」

  陳平安啞然。

  老人沒有說破一事,其實當初山頂一別,年輕的賬房先生坐在馬背上,曾經迷迷糊糊打了個盹。

  並不知道那位連蒙帶騙拐走不少竹簡的老先生,牽馬而行,還與自己有過一番好似問心的閒聊。

  老人想起當年輕人的一句心聲。

  不吵架不吵架,真心沒力氣了,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隻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可以試試看。

  所以老人打趣一句,「冷豬頭肉,是能當包子餡嗎?」

  陳平安也不拖泥帶水,作揖拜別道:「打攪前輩了,我們這就離去。」

  不曾想老人笑呵呵道:「對了,重塑二十四節氣一事,可是一筆不小的功德,真心不小了,而且你可能還不清楚,並未算入文廟功德簿,師兄崔瀺等於幫你餘著這麼一份家當,我呢,算是代為保管,這一炷水香,要我點燃,也行,但是你就跟這份功德沒關係了。這筆買賣,做不做?」

  青同顧不得什麼,立即以心聲提醒陳平安,「別做!千萬別衝動,太虧了,虧大了!再說了,功德本就是崔瀺留給你的,以這位前輩的歲數和輩分,怎麼都不會貪墨了去,回頭再找個法子來這邊討要……」

  老人好像察覺到青同的心聲,搖頭道:「不湊巧,我與崔瀺有過一樁約定,這份功德,雖然是屬於陳平安的,但是如何拿回去,用何種方式,在我,而不在陳平安。」

  青同一時氣急,怎麼好意思這麼欺負人呢。

  陳平安思量片刻,點頭道:「做了!」

  老人更是乾脆利落,等到陳平安點頭後,直接大袖一揮,便將那份浩浩蕩蕩的功德,歸還天地,甚至都不只是饋贈寶瓶洲一洲山河。

  老人隨後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心不心疼?」

  青同不知道陳平安心不心疼,反正自己都要替他心疼。

  這麼一大筆天地功德,幾乎是文廟功德簿上濃墨重彩的一整頁啊!

  可以與多少山水神靈做買賣了?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還好。」

  老人笑道:「生意落地,那就不送客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前輩別忘了將半數功德,轉交給五彩天下飛升城。我只是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半座劍氣長城卻不是我的。」

  「理所當然。」

  老人直到這一刻,才神色和藹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不愧是崔瀺和齊靜春的小師弟。」

  青同又是一臉呆滯。

  倆聊天的,不覺費勁,我只是一個旁聽的,都要心累了。

  老人竟是甩了甩袖子,與年輕人作揖行禮。

  陳平安正衣襟,與老人作揖還禮。

  陳平安,是在五月初五這一天來的。

  而這位老人,則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

  雙方相逢於書簡湖。

  先生先賢們的背影,已經在路上漸行漸遠。

  但是曾經看著那些背影的某個身影,一樣會成為更年輕之人眼中的背影。

  老人起身後,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神色慈祥,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輕晚輩有出息的家中長輩,輕聲道:「好家教。」

  陳平安挺直腰桿,嘴唇微動,不過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眼神明亮,默默點頭。

  梧桐樹那邊。

  盤腿而坐陳平安睜開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劍氣森森的縹緲法相,輕聲問道:「公子,還好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算是很順利了。」

  師兄崔瀺曾經與人「借字」。

  其中一個「山」,先生在功德林那邊說起過,正是禮記學宮大祭酒的本命字。

  那麼「水」一字何在?

  雖然先生從未提及,但是陳平安早就心中有數了。

  當然是這位道場在書簡湖、寫出過一篇《問天》的的老前輩了。

  所以這位前輩的那炷「心香」,就會是天地間最為靈驗的一炷水香。

  其實前輩晚輩,雙方心照不宣。

  只是這種事情,就不用跟青同說了。

  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陽神身外身,恢復真身後,伸了個懶腰,「功德圓滿,終於收工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完事呢。」

  青同一個後仰倒地,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山水相依。陳平安沒理由只與水神做買賣,還有山神啊。

  青同怔怔望著天幕,眼神哀怨,叫苦道:「你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

  陳平安站起身,十指交錯,舒展筋骨,說道:「我們可以休息片刻。」

  閒來無事,陳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樹,倒退而走。

  明月掛梧桐,風吹古木晴日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小陌見自家公子心情不錯,在青同這邊就有了個略好臉色。

  陳平安繼續慢悠悠倒退行走,笑道:「先前見著了仰止,聽說一事,說那道號衆多的白景喜歡你。」

  看在青同在仿白玉京樓內,還算仗義的份上,陳平安就不當那耳報神了。

  小陌赧顔,頓時頭大如簸箕,滿臉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

  陳平安雙手籠袖,調侃道:「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不如多學學老廚子,米大劍仙,周首席這些人。」

  小陌搖頭道:「朱先生曾經說過,唯有痴情最風流,一語驚醒夢中人,所以對待男女情愛一事,與誰學都不如跟公子學。」

  青同突然有一種明悟,莫非這就是落魄山的門風?

  陳平安開始倒著練習六步走樁,雙手伸出袖子掐劍訣,說道:「先前在黃庭國紫陽府那邊,我得了一枚品秩很高的劍丸,是上古西岳某位得道仙真精心煉造而成,你先看看,適不適合你,如果適合就拿去好了,不適合的話,你覺得送給誰比較合適?對了,劍丸名為『泥丸』。」

  落魄山和仙都山,好像有太多人都可以煉製這枚劍丸。

  所以陳平安比較為難。

  其實陳平安是有私心的,個人比較傾向弟子郭竹酒。

  只是暫時不確定合適與否,所幸有小陌可以幫忙勘驗一番,回頭再做打算。

  如今的浩然天下,可能看待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更多是想到那個隱官頭銜,酒鋪,無事牌,寧姚,避暑行宮……

  可事實上,如果不談結果,只說那些年裡的心路歷程,甘苦自知,不足為人道也。

  所以陳平安很感謝當年那個在牆頭上敲鑼打鼓為自己鼓氣的小姑娘。

  會很懷念郭竹酒和裴錢的慪氣。

  言語之際,那只袖珍劍匣從陳平安袖中掠出,此外還有一連串的金色文字。

  小陌伸手接住劍匣和那些寶籙,掃了眼文字就不再多看,點頭道:「我先看幾眼劍丸。」

  匣內所謂劍丸,其實就是一道纖細的漆黑劍光。

  小陌雙指拈住那道劍光,凝神端詳片刻後,抬頭說道:「公子,此物對我來說就是雞肋,並不適合。目前看來,最好送給一位欠缺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年輕劍修,雖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也能煉化為本命物,成為類似半劍修身份,就像早年的公子,但是畢竟此舉比較涉險了,極難達到道心與劍心兩相契的靈犀境地,因為煉製這枚劍丸,不光是煉劍而已,更多像是繼承一份香火凋零的道統,恐怕煉劍之人,還要走一趟那位真人治所的洞府,這就意味著修士資質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機緣才是第一。」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急。」

  小陌說道:「我幫公子收著劍匣好了。」

  若有什麼意外,有自己兜著。

  陳平安也沒有拒絕,繼續倒退走樁。

  青同以心聲悄然說道:「陳平安,那個白景?她可是屈指可數的劍修,跟小陌一樣,都是飛升境巔峰圓滿劍修!要是能夠讓小陌將她拐騙到這邊,兩座天下此消彼長,文廟功勞簿上邊又是一筆功德!」

  陳平安惱火得直瞪眼,沉聲道:「毛病!」

  只是陳平安很快收斂神色,說道:「好意心領了,只是以後別瞎出主意。」

  青同悶不吭聲。

  陳平安以心聲解釋道:「你以為白先生會袖手旁觀,真會由著小陌去跟白景碰頭?小陌這一去蠻荒,一個不小心,都未必能回浩然。」

  青同後知後覺,瞬間心中悚然。

  白澤的恐怖之處……青同都不敢多想。

  陳平安輕聲道:「萬事儘量從最壞處打算,未雨綢繆,思慮周全,之後一切,就都可以視為往好處好一點點轉變之事了。」

  青同仔細琢磨一番,「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欄桿處。

  呂岩說道:「好像青同道友依舊懵懂不知,這本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護道和傳道。」

  至聖先師點頭笑道:「就看我們這位青同道友,何時福至心靈了。」

  呂岩問道:「仿白玉京內那份散去的功德,數量不小,文廟這邊事後會不會?」

  至聖先師搖頭道:「當然不會對陳平安額外彌補什麼,鄒子那句『同桌吃飯,各自端碗』,話糙理不糙。」

  呂岩點頭,陳平安到底還是一位出身文脈道統的儒家子弟,這一路夢中神遊,說是買賣,其實還是讀書人作為。

  這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撫鬚微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呂岩突然說道:「如果貧道沒有記錯,陳平安如今連賢人都還不是吧?文聖就沒有說什麼?」

  至聖先師哈哈笑道:「護短一事,文廟裡邊,誰都精不過老秀才的,等著吧,總有老秀才憋不住的一天,到時候就要擺出苦口婆心狀,搬出一大籮筐的道理了,旁人吵又吵不過,聽了又嫌煩,不聽還不行。」

  呂岩會心一笑,「可惜不曾去過文廟旁聽議事。」

  至聖先師說道:「此事簡單啊,我與禮聖知會一聲,就把純陽道友安排在老秀才旁邊的位置上,如何?」

  呂岩搖頭道:「還是算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一步返回原地,重新落座,說道:「繼續趕路。」

  青同哀嘆一聲,「真是勞碌命。」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青同臉色僵硬起來,「沒什麼。」

  陳平安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

  又邀諸君入夢來。

  與君借取萬重山。

  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吾為東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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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四章 吾為東道主(四)

  北岳披雲山之巔。

  古松參天,松下有男子,斜臥白玉榻上,單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著雪白長袍,腳踩躡雲履,腰繫一根彩帶,耳邊墜有一枚金環。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畫。

  傳聞寶瓶洲五岳山君,各有風流。

  中岳晉青道齡最年長,極具古氣。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氣。

  東岳山君有仙氣,西岳山君多俠氣。

  而北岳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當中,公認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氣。

  根據落魄山某位高權重小小耳報神的說法,如今咱們北岳地界,唯一會期待舉辦夜遊宴的,就是那些擁有譜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她們在宴席上,只是多看幾眼醉醺醺微微臉紅的魏山君,那她們哪怕不喝酒都要跟著醉嘞。

  一聽這個,陳平安就要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問小米粒,這些都是誰傳出來的小道消息。

  小米粒就說是白玄啊,不過白玄好像又是從景清那邊聽來的。

  而且景清還曾攛掇著白玄,一定要參加下次夜遊宴,壓一壓魏檗的風頭,免得咱們這位魏山君翹尾巴,太膨脹了。

  此刻魏檗睜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好問。

  陳平安氣笑道:「勸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勸你們落魄山少打我那幾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嗎?

  當年小米粒還不是被慫恿得經常來我披雲山數竹子?

  青同站在陳平安身側,透過冪籬薄紗,打量著那位名動浩然的山君,只說如今天下夜遊宴一事,幾乎成了披雲山魏檗的代名詞。

  據說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國餘孽,貶斥為土地公,不知為何,得了國師崔瀺青睞,一躍升遷為大驪王朝山君。

  此君際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嘆為觀止。

  如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南北兩洲皆知,披雲山與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盟友。

  不過說來有趣,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雲山,還是少年窯工學徒時,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擔任大驪北岳山君,陳平安也成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後,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陳平安從未主動登上披雲山。

  直到上次陳平安走過一趟蠻荒天下,返回家鄉,才帶著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見面禮之豐厚,讓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見面了。

  陳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

  隨後魏檗得知陳平安此此夢中神遊的意圖後,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只是忍不住嘆息道:「本來得知你搶來曳落河的豐沛水運,我還以為你 會閉關一段時日,運氣好點的話,熬個幾百年,說不定將來就有機會,幫你去爭一爭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結果倒好,別說這些水運留不住,如今就連功德都不要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火龍真人的火法,還有皚皚洲韋赦的土法,都堪稱躋身登峰造極之境了。

  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大道親水,還是來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說道:「寶瓶洲東西兩岳,未必願意點這個頭。湊不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局面,終究是一盤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與山水神靈打交道,難就難在「利大不過道」,山下人間道路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則不然。

  就像魏檗願意答應此事,又怎會只是貪圖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說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現問題。

  說到底,這裡邊都存在著一個大前提,點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靈,還是需要誠心誠意認可陳平安本人。

  所以陳平安就是那個至為關鍵的「山水遞香人」。

  陳平安點頭笑道:「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先來你這邊,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魏檗說道:「要不要我與那兩位官場同僚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有沒有你的那封書信,差別不大。」

  魏檗點點頭,確實如此,五岳神位品秩相同,誰都管不著誰,何況魏檗與那兩岳山君也無過硬的交情,都談不上有半點私誼,每次山君府間的書信往來,無非是個公事公辦。

  陳平安問道:「葉青竹是不是已經改口了?今天有沒有拜訪你們山君府,主動要求撤回那道她請辭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搖頭道:「你猜錯了,恰恰相反,葉青竹確實急匆匆來了一趟披雲山,但是只差沒有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她愈發堅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遷別地,不奢望平調,可以降級任用,她相中了幾條江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離著落魄山都比較遠。還與我賭氣,說要是北岳不準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禦狀了。言語之時紅了眼眶,淚水瑩瑩的,楚楚可憐。」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夠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邊,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開誠布公一番,算是摒棄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便信得過你的話,卻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陳平安默然。

  魏檗收斂笑意,正色道:「這就意味著你以後的閉關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境者與鏡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就是諍友啊。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陳平安,「這是慶祝下宗的賀禮,拿去。」

  陳平安瞥了眼禮物,「要點臉行不行?」

  原來是先前小陌送出的兩件半仙兵,其中那件可以鎮壓水運的黃玉鉞,就被咱們魏大山君拿來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吳懿贈送的那只劍匣,留在了小陌那邊,不然陳平安就要拿出來,問魏大山君慚愧不慚愧。

  魏檗笑眯起眼,試探性問道:「那就算了?」

  陳平安擺擺手,看著毫無誠意的魏山君,與那一閃而逝沒入袖中的袖珍玉鉞,用裴錢當年的那句口頭禪,就是腦闊兒疼。

  魏檗望向一襲碧綠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問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都懶得用那心聲言語了,說道:「道號青同,桐葉洲那座鎮妖樓的主人,與東海觀道觀相鄰,真身是一棵梧桐。這次入夢遠遊三洲版圖,青同道友幫了大忙,屬於不打不相識吧。」

  青同幽幽嘆息一聲,就這麼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了,隱官大人半點不講江湖道義和山水忌諱啊。

  此君神采風流,可謂卓爾不群,不過細看之下,青同覺得還是要遜色於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魏檗低頭彎腰,拱手行禮,頗為禮重對方,嗓音溫醇道:「披雲山魏檗有幸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摘掉頭頂冪籬,行禮過後,笑道:「青同見過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輩,賊船易上難下啊,以後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

  青同笑容牽强。

  某人雙手負後,登高望遠,忙著欣賞風景呢,聞言笑道:「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著點。」

  青同有些羨慕這兩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難怪披雲山這些年蒸蒸日上,儼然已經成為五岳之首。

  陳平安又說了白鵠江蕭鸞的神位抬升、與鐵券河高釀改遷祠廟至鄆州兩事。其實唯一的難處,就是那條位於黃庭國鄆州境內的浯溪,比較不同尋常,畢竟藏著一座龍宮遺址,這般山腴水豐之地,屬於山水官場上頗為罕見的肥缺,而浯溪作為水源之一的那條細眉河,在黃庭國歷史上倒是一直沒有封正水神,連那河婆河伯都沒有。說得簡單點,等到那座龍宮遺址被打開,水運自然會流溢而出,那麼平調至水運暴漲的細眉河,擔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種升遷,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經營得當,很容易在大驪禮部和山君府那邊的山水考評,得個優等考語。

  魏檗思量片刻,說道:「我來運作。你讓蕭鸞和高釀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說得直白些,他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祠廟金身塑像的抬升、鍍金一事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驪朝廷打聲招呼?」

  細眉河水神一職,不出意外,大驪朝廷那邊肯定是有幾個候補人選的。

  就像當年為了爭搶一個鐵符江水神之位,大驪那幾個上柱國姓氏暗中就沒少打架。

  魏檗搖頭說道:「細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岳地界腹地,距離披雲山沒幾步路,我就可以一言決之。」

  陳平安說道:「你回頭記得敲打一下高釀,免得他驟然富貴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腦兒把紫陽府的習氣帶到鄆州那邊去。」

  高釀從鐵券河積香廟那邊卸任,轉遷至細眉河,之後招徠轄境香火和聚攏山水氣數等事,與當地城隍爺、文武廟的相處,陳平安是半點不擔心的。

  因為這位老河神很會「做人」,但是高釀太過熟稔為人處世之道,對一地水神而言,終究是遠遠不夠的。

  魏檗笑道:「我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沒有一個好好先生。」

  之後又閒聊了幾句,魏檗見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真是拉完屎提起褲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複雜,這趟遠遊過後,愈發羨慕山君魏檗以及楊花、曹湧這些大瀆公侯了,各自管著那麼大一塊山水地盤不說,關鍵是熱鬧啊。若有幾個得力臂助、招徠一撥長於庶務的幕僚,可不就是能夠像方才初見魏檗時的那種閒適了?

  魏檗喊住陳平安,笑著說了一樁趣聞,「你們那位落魄山第二任看門人,仙尉道長,半點沒閒著,這會兒已經偷偷摸摸收了個不記名弟子,是個年輕散修,此人因為仰慕隱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們在三十年內,不會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鎮那邊租了一棟宅子,看架勢是打算長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門口那邊轉悠,仙尉道長見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爾雙方論道,雞同鴨講,偶爾還要被仙尉道長嫌棄弟子資質魯鈍。」

  曹晴朗,元來,小米粒,先後都曾在山門口那邊看門,只不過都算是某種兼職了。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

  之前通過披雲山這邊的山水邸報,幫著落魄山對外宣稱一事,在三十年內,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會收取弟子。

  關於此事,陳平安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可以允許霽色峰譜牒成員,各憑眼緣,私底下收取嫡傳弟子。不曾想真就被仙尉鑽了空子。

  陳平安無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說道:「心性堅韌,資質一般,甲子歲月,還是洞府境,不是劍修。我查過他的根腳,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舊虔州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無心科舉,一心慕道,曾經是虔州當地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道觀在戰事中毀於一旦,戰後被他憑藉一己之力修繕如新,然後就開始往北邊雲遊,等到他看到那封邸報後,便一門心思想要來落魄山落腳修行,卻也不是那種投機取巧之輩,並非想要將落魄山作為一條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寶瓶洲那位年輕隱官是舉世無雙的豪傑,想要與劍術、拳法、學問、符籙皆身入化境的陳山主請教道法。」

  陳平安想起與仙尉在大驪京城初次相逢的場景,即便撇開仙尉的另外那層身份不談,連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都差點被對方的胡說八道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便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坑騙。」

  陳平安笑問道:「聽口氣,是希望我默認此事?」

  魏檗答非所問,「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為林飛經。」

  陳平安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的近鄉情怯,只是個藉口,真正的理由,還是不希望青同過早見到道號仙尉的新任看門人。

  只不過來到披雲山後,陳平安反而改變了主意,就沒有攔著青同遠眺望氣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門口那邊的道士仙尉。

  青同要比見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驚。

  只見那落魄山的山腳,有人頭別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間臉色慘白無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冪籬遮掩面容。

  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嗎?

  人間第一位「道士」。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岳山門處。

  滿山青翠顔色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傾瀉到山腳。

  青同此刻一顆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以心聲調侃道:「難怪這位山君的名字裡邊,會有個青字。」

  陳平安提醒道:「晉山君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等會兒你多聽少說。」

  在山巔祠廟附近的一處隱蔽道場內,見著了那位開門待客的中岳山君晉青,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下宗仙都山那邊,兩位不記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瓏,他們即將在桐葉洲中部的磷河地界立國,國姓獨孤,不過是女子稱帝,邵坡仙這位亡國太子,不會恢復真名,只是擔任國師。程山長的嫡長女,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會有了類似護國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牽線搭橋之人,那我肯定不會當甩手掌櫃。」

  半點不出意外,這位山岳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晉青微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點頭道:「我也什麼都沒說。」

  原本這個心結,是大驪宋氏與中岳晉青之間的一個死結。

  晉青作為大岳山君,簡直可以算是舊朱熒王朝最大的前朝遺老,沒有之一。

  所以這一炷心香,晉青會無比心誠,因為算是一並了卻心願與宿緣。

  大驪皇帝事後真要追究問責,晉青一來無所謂,不太當回事,因為不算什麼越界之舉,畢竟直到今天,晉青也從未接觸過那個「邵坡仙」。再者晉青也不太擔心後遺症,反正是與陳平安做的這筆買賣,有本事你們大驪朝廷找隱官的麻煩去?

  不過相信以當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氣量,還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

  畢竟在這之後,晉青就可以專心一志當這大驪王朝的中岳山君了。

  這其實是一國國師才會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晉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陳山主馬上就要創建下宗,可惜職責所在,礙於身份,注定無法親臨道賀,賀禮一事……只好拖延幾天了。」

  因為晉青才記得是在對方夢中。

  不料陳平安笑道:「晉山君只需凝神觀想一番,那份早就備好的賀禮,便可以由虛轉實。」

  晉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從袖中摸出一部碑帖,彙集了中岳的所有崖刻榜書,兩千餘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晉青以心聲道:「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來說,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間的相互贈送,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看著就是一份禮輕情意重的禮物了。

  陳平安卻是鄭重其事接過那部厚重碑帖。

  因為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這就是一種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煉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鄉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四塊匾額,當年被禮部官員數次摹拓之後,就逐漸失去了精氣神,因為那些文字中蘊藉的精純道氣,就此悄然轉入那些拓本中。螃蟹坊的匾額看似文字依舊,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卻是「蒼白無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書肆版刻的書籍提取文字,拿來淬煉文字,終究是最下乘,所煉文字品秩低。最上乘的煉字之法,當然是取材於那些或記錄、或篆刻在特殊材質之上、那種「法不輕傳」的道門金科玉律、青章寶誥,以及儒家聖賢的親筆手書,佛門龍象、得道高僧抄錄、注釋的經文,只是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煉字,就是一種大道折損,不可彌補,比如那篇埋河祈雨篇道訣,由於是真跡,便等同於一股源頭之水,一旦陳平安將其煉化,就會變成殘篇,會産生一連串不可估量的氣運遷徙、流散,甚至導致未來修行這道仙訣的練氣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趨於模糊,不得真正證道,就像凡俗夫子,在翻書看書時,偶爾會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某個文字一樣。

  而這本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於兩者之間。

  再之前陳平安在七里瀧那邊,與錢塘江兩岸一衆新舊書籍「借字三十萬」,就真的只是以量取勝了。

  詩篇文字多反復,但是這類疊字,是同樣可以煉為一個字的,就像那打鐵一般,愈發堅韌,密度越搞越大,故而重疊次數越多,那個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蘊藉的道韻就重。

  至於吳懿送出的那只劍匣,秘密承載著那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就屬於第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情況了。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難免折損中岳道氣。」

  晉青嗤笑一聲道:「那你還我?」

  這尊山君就只差沒說一句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陳平安承諾道:「買賣之外,等我以後騰出手來,自會報答中岳。」

  晉青半真半假說道:「以後?何必以後,隱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擔任中岳的記名客卿嘛,只要點頭,我立馬讓禮制司那邊,發出一封措辭優美的山水邸報。」

  陳平安搖搖頭,婉拒此事,真要答應成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腳駡人?

  從頭到尾,晉青都沒有詢問陳平安身邊修士是誰。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篁山劍宗還沒有舉辦開山典禮?」

  晉青說道:「正陽山已經被你們嚇破膽了,哪裡還敢提什麼『下宗』,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早早將宗字改成了派,取名為篁山劍派,看架勢是徹底死心了,不覺得有任何機會創建下宗。至於慶典日期,一開始是定在明年春,挑個黃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說聯袂問劍的陳平安和劉羨陽,只說那身份一並水落石出的劍仙米裕,和女子宗師裴錢,對正陽山修士來說,就是兩座跨不過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暫名為「篁山劍派」的正陽山下山,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的劍修元白,終於還是沒有脫離正陽山的譜牒,並未擔任中岳客卿,而是正好重返故國,擔任篁竹劍派的首任掌門,而青霧峰女修倪月蓉,等於連跳數級,直接從過雲樓的掌櫃,升任為正陽山這座「下山」的財神爺。

  陳平安說道:「還是自以為是。也好,以後等到好事臨頭,就會多出幾分欣喜了。」

  一開始正陽山覺得下宗會是囊中物,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擁有下宗的門派,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勢。

  如今覺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場字面意義上的鏡花水月了,卻不知道大驪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劍派,即便正陽山和山主竹皇什麼都不做,依舊注定會升遷為宗字頭門派。

  晉青笑道:「這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整個寶瓶洲的山上,與山水官場,都特別喜歡看正陽山的笑話。

  而中岳山君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在青同這邊很有嚼頭,餘味無窮。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成為篁山劍宗之後,依循文廟舊例,必須有個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那麼元白就無法擔任宗主了,到時候何去何從?是再次返回正陽山,還是來晉山君這邊當客卿?」

  晉青說道:「還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陽山,就是養老了,時不時還要被祖師堂議事拉壯丁,以元白的脾氣,已經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來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還是選擇留在下宗裡邊吧,無官無職一身輕。」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那就勞煩晉山君與元白打聲招呼,桐葉洲的第一個劍道宗門,仙都山青萍劍宗,翹首以盼,恭候大駕。」

  晉青朗聲笑道:「敢情隱官大人是挖牆腳來了?」

  陳平安正色道:「懇請山君一定要與元白轉告此事,最好是能夠幫忙勸說一二。」

  晉青有點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此生再無希望躋身上五境,與劍仙二字徹底無緣,幾乎已成定局。

  要說一般的宗門,就算是那天才輩出的中土神洲,自然還是願意禮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對擁有「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而言,在那劍氣長城,什麼劍修沒見過?

  陳平安沉聲道:「劍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純粹二字不分高下。」

  晉青說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話,由元白自己決定去哪裡修行。」

  陳平安離開晉青道場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摺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晉青接過那把摺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實的「不成敬意」了,笑著說了句客氣話,「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陳平安與那隨從離開北岳,晉青打開摺扇,扇面之上有題字。

  千山擁岳,百水匯庭,國門浩翠,巨靈守山,劍臥霜鬥,萬年釀此雄魁地傑。

  學宗師,人氣脈,國精神,俠肝義膽,用舍關時運,日月明鑒,一片老臣心。

  晉青臉上有些笑意,合攏摺扇,用力攥在手心,遠眺山河,輕聲道:「得道者多助。」

  之後陳平安帶著青同去了東岳、西岳兩地。

  兩位山君都還算客氣,開門待客,甚至都要設宴款待陳平安。

  只是聽說年輕隱官的來意後,最終結果,就是兩種措辭,一個意思。

  一個相對言語委婉,那東岳山君,笑言說此事有違本心,只能是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說那人心稀爛的桐葉洲,簡直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陳山主你見過有誰,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

  青同嘀咕道:「寶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撐死了就是沒讓你吃閉門羹,好歹進了山門,請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後的中土五岳,那五尊山君,只會架子更大,怎麼辦?」

  相較於上次青同一路被牽著鼻子走,這次入夢遠遊群山,要去何處見誰,陳平安都與青同說清楚了。

  一襲青衫如蹈虛空,四周俱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陰長河中趟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陳平安臉色平靜道:「船到橋頭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怎麼辦。」

  青同問道:「你就半點不覺得憋屈?」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問得忍俊不禁,雙手輕輕揉臉,「青同,你待在山巔太久了,除了想到劍修,會讓你覺得窩囊,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跟文廟那邊打聲招呼,准許你隨便跨洲遊歷一事,我沒那本事,但是讓你離開鎮妖樓,在一洲之地隨處遊歷,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要是有這個想法,我自己不會跟文廟說?」

  「我有個朋友說過,人不要被面子牽著走。」

  「再說了,別覺得至聖先師曾經做客鎮妖樓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場,也是公門修行,規矩多門道多,縣官不如現管,是一樣適用的。你總不能假傳聖旨,與文廟那邊胡說八道,說至聖先師答應此事了吧?那麼你自己說說看,不談中土文廟的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司業,你肯定是一個都不熟,面都沒見過,那麼只說桐葉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書院,再加上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你又認識哪個?所以別說是為你破例求情說好話了,估計就一些個原本屬於可行可不行的兩可之事,都只會是個不行。」

  「方才我主動開口,你就是一件順水推舟點個頭的小事,可要是繞過我,再被文廟駁回,你丟的面子,豈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討生活也罷,也就是求個出門在外處處有面子,可是總不能只為面子過活,不打理好手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務虛中求實登天難,務實後求虛下山易,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避免冷場,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點道理』了。」

  青同說道:「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他會參加下宗典禮,現在應該已經在仙都山了,回頭我讓來你府上做客,你就當是給我個面子?」

  青同問道:「誰?」

  天曉得你會讓誰登門做客。

  陳平安說道:「是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一個擅長講理且喜歡喝酒的人,事先說好,我這個朋友,酒量無敵,鎮妖樓那邊儲藏的仙釀多不多?」

  天下劍修少有不飲酒的,青同說道:「聽說過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還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吧?」

  陳平安嘖嘖道:「境界不高?」

  劉景龍若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估計老大劍仙都會親自傳授劍術了。

  只說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肯定會被評為避暑行宮的「甲上」,這還是因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認,跟青同這位山巔大修士相處,真處久了,好像還挺輕鬆。

  再看看另外那幾位,觀道觀老觀主,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

  如果說他們有個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麼即便是飛升境的劍術裴旻,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問劍,裴旻帶給陳平安的壓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關於劉景龍的做客,青同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腳那個頭別道簪的看門人,青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顫,問出了個古怪問題,「他真的是他?」

  陳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齒,冷哼一聲,不敢繼續刨根問底了。

  劍修劍修,說話做事,真是一個比一個賤。

  陳平安笑呵呵道:「怎麼還駡人呢。」

  青同臉色陰沉,「你已經能夠聽到我的心聲了?」

  陳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氣衝衝,「適可而止!」

  陳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沒來由問道:「你說我們說出口的言語,都落在何處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在青同這邊會有什麼答案,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會不會是就像是兩把鏡子的對照?」

  南岳。

  正值細雨朦朧時分,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子山君范峻茂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那座上次待客的涼亭內,「都說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這算怎麼回事?」

  范峻茂雙手負後,圍繞著那一襲青衫,嘖嘖笑道:「只有山水神靈托夢他人的份,你倒好。說吧,見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雲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這位?她出現在這裡,是不是多餘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隱官大人口味有點重啊。」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完了?」

  范峻茂收斂玩笑神色,停下腳步,坐在長椅上,問道:「先前起於仿白玉京的那場天地異象,跟你有關吧?」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

  范峻茂嘖嘖稱奇,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傢伙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貫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欄桿,翹著腿,雙手橫放在欄桿上,原本意態憊懶,等到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筆生意經,范峻茂頓時神采奕奕,買賣公道,小賺一筆!

  哎呦喂,不曾想今兒都大年三十了,還能過個好年?

  至於那個不敢見人的碧衣冪籬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對方卑微低劣至極的出身。

  畢竟范峻茂除了檯面上的山君身份,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來歷。

  是一位飛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隻個頭稍大的螻蟻罷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條真龍又能如何,擱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裡,不也還是一條身軀較長的爬蟲。

  當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開竅記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為范峻茂說錯話,對方就差點一劍砍死她,范峻茂卻依舊心甘如怡。

  要知道范峻茂在遠古天庭,其實神位不低的,算是次於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為依稀辨認出此人根腳了,不是青同眼光獨到,而是范峻茂在成為女子山君後,她有意無意,恢復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經遠遠見過她一次,記憶深刻。

  可能同樣是飛升境的人族修士,比青同更為「年輕」,甚至是修為、殺力更低的,看待「范峻茂」這些神道餘孽,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眼光了。

  陳平安看著范峻茂,笑道:「萬年之前就是這種眼神,萬年之後還是如出一轍,那麼這一世辛苦淬煉神靈金身,圖個什麼呢。」

  青同在陳平安這邊,聽習慣了打啞謎和損人言語,一時間小有感動,都有點不適應了。

  范峻茂死死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劍修,她眼神冰冷,臉色陰晴不定,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頻頻點頭道:「隱官的官大,誰官大誰說了算。」

  范峻茂一瞬間就像與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徹徹底底的切割,笑問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過來?」

  陳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搖頭笑道:「不用,回頭我從桐葉洲那邊返鄉途中,肯定會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陳平安點頭道:「兩個大老爺們,喝花酒而已,能有什麼問題。」

  鶯燕花叢中,我正襟危坐,豈不是更顯定力。

  范峻茂顯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擱我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呢?」

  作為一岳山君,聽過不少劍氣長城二掌櫃的事跡。

  陳平安說道:「這有什麼假不假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誰不清楚,我陳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麼時候回寧府就啥時候回。

  寧姚攔過一次?何曾說過半句?絕對沒有的事。

  你們這幫外人知道個屁。

  其實關於失約多年的這頓酒,陳平安在大驪京城那邊,早就已經跟寧姚老老實實……報備過了。

  說自己當年第一次路過老龍城,與那范二一見投緣,加上自己年少無知,當時拗不過范二這個楞頭青,答應過他要喝一頓花酒。

  當然了,所謂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從旁撫琴助興之類的。

  范峻茂隨口問道:「東西兩岳都去過了?」

  北岳那邊的魏檗不用說了,跟陳平安就是一家人,此外落魄山那條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風鳶渡船,會在中岳渡口停靠,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跟晉青也勾搭上了。

  陳平安點頭道:「都沒成。」

  范峻茂幸災樂禍道:「陳山主虧得有個很能嚇唬人的隱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氣,肯定要當場下逐客令。」

  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個隱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聲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隻酒壺,輕輕搖晃。

  當年雙方初見,是在那條地下走龍道航線,兩條渡船交錯而過,曾被范峻茂戲耍了一遭。

  準確說來,當時雙方都對覺得對方是個傻子。

  陳平安說道:「酒就不喝了,馬上要趕路。」

  范峻茂本就沒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說道:「舍了那麼多的功德不要,此舉無異於一種小小的散道。」

  陳平安搖頭道:「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你覺得是散道,我覺得是……」

  合道。

  只是這個詞匯,陳平安話到嘴邊,還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廚子,崔東山,裴錢,賈晟這些傢伙在身邊,估計早就跟上馬屁了吧。

  等到陳平安離去,范峻茂依舊坐在涼亭內,她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山外。

  山河無定主,換了人間。山河大美,不見舊顔色。

  喝一百一千種仙家酒釀,盡是些苦不堪言的黃連滋味。

  范峻茂將那空酒壺丟出涼亭外,墜入雲海中,最終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聲過後即無聲響了。

  真能苦盡甘來嗎?

  天曉得。天知道?

  在光陰長河的夢遊途中,青同問道:「接下來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聽說那邊求籤很靈,素面好吃,青同對此頗為期待。

  陳平安難得有些猶豫,臨時改變主意,自言自語道:「老規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樣得有個開門紅。」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內,桌上有只好似小道場的盆景,小傢伙們不說聲「恭喜發財」,休想我跨過門檻。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

  雙方在一處山門口現身,青同抬頭看著那塊匾額,疑惑道:「九真仙館?館主雲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聽說在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陳平安跟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點就要分出生死了。

  莫非也是那種「不打不相識」的關係?

  陳平安解釋道:「雲杪的道侶魏紫,也是一位仙人。主要是這位女修,擁有相當於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誠,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陳平安之前才會去往自家蓮藕福地,其實北俱蘆洲的龍宮小洞天,也是可以點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李源和沈霖這兩位大瀆公侯,都已經不在洞天之內。而寶瓶洲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陳平安除了認識那個福地出身的韓晝錦,跟神誥宗以及天君祁真,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言。至於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的雲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樣不用去了。

  陳平安瞬間散開神識,很快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了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見底,一尾尾游魚如懸浮空中。

  這裡是九真仙館的宗門禁地,只有云杪和魏紫這雙神仙眷侶,能夠來此地遊覽休憩。

  仙人雲杪當下湊巧就在水榭內處理宗門事務,他猛然間抬頭,望向水邊兩個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後,迅速雙指並攏,輕輕撥開一件攻伐重寶,雲杪只是將桌上那把拂塵拿起,隨身攜帶,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見這位九真仙館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勝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塵。

  雲杪的姿容氣度都極好,只是好像又要比山君魏檗稍遜一籌了。

  陳平安笑道:「好久不見,雲杪道友風采依舊。」

  雲杪强忍住心中驚駭,作揖行禮,只是默然不出聲,委實是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至於如何被拖拽入此地,仙人雲杪既奇怪,也不奇怪。

  奇怪對方為何願意主動找自己。

  毫不奇怪對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陳平安贊嘆道:「小心謹慎,猶勝散修。」

  劉志茂曾經說過,論心智手段,那些譜牒仙師,在山澤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雛兒。但是又有那麼一小撮譜牒仙師,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隱蔽高妙,我們這些山澤野修曉得了那些個內幕,恐怕都要自慚形穢。

  雲杪連忙收起那把一貫用來保命的拂塵,滿臉愧色,輕聲道:「讓鄭先生見笑了。」

  既然鄭先生願意將那身份莫測的修士帶在身邊,想必是某個心腹了。

  青同已經去掉了那頂冪籬,一個自己還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門,至多就是兩位仙人境罷了,哪怕不是在陳平安的夢中,自己逛這九真仙館,還不是閒庭信步?

  只是聽到那個「鄭先生」的稱呼後,青同便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陳平安遊歷過中土神洲,然後用了個姓鄭的化名?

  陳平安說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們各自點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證道之地,正是那處煞氣濃郁的蠻瘴之地。

  雲杪很快就將她喊來水榭這邊,道侶魏紫,瞧著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陳平安便大略說了此行緣由,雲杪與道侶雙方都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答應下來。

  至於那兩筆功德,雲杪其實並不願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隨後開啓秘境大門,領著那位白帝城城主與一位極有可能是飛升境的女修,一起進入那處隱秘道場。

  方圓萬里之地,煞氣升騰,濃煙滾滾,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只是沒有任何污穢之感,甚至其中還有數座城池,皆是陰靈鬼物居住其中,繁華異常,竟是一種好似再造陽間的通玄手筆。

  陳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處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巔高臺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夠,凝視著那份看似污濁實則清靈的天地氣象,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這雙仙人道侶,只要不是煉殺活人拘押來此,而是四處收攏喪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樁功德了。而且看那些鬼物都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似乎都有個『去處』,所以後者可能性更大,這裡極有可能是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嗯,是了,這個女修,當是傳說中的那種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覷了九真仙館,這中土神洲,確實多奇人異士。」

  見那位鄭先生實則不開口,雲杪與魏紫對視一眼。

  之前魏紫還打趣一句,若是對方做客九真仙館,夫君當如何自處。

  現在雲杪很想笑言一句,你還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嗎?

  九真仙館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隨便一位飛升境就能夠來去自如的。

  鄭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了。

  況且只說鄭先生的這位隨從,一身道氣之凝練,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更加驚人?

  魏紫嗓音嬌媚道:「斷炊已久,釜中生魚,這等拙劣伎倆,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有心了。」

  雲杪輕聲道:「可惜這座秘境,與我們九真仙館的祖山銜接穩固,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雲杪還真有將此地搬遷到桐葉洲或是扶搖洲的打算。

  陳平安默不作聲。

  因為此刻陳平安甚至有個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猜測鄭居中其實已經躋身十四境。

  然後又只有屈指可數的修士,才知道鄭居中不但已經躋身十四境,而且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

  那麼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其實鄭居中猶有第三個分身,在那陰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陳平安收斂心神,隨口問道:「南光照留在的那座宗門,九真仙館是不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雲杪低頭抱拳致謝,「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斬去頭顱,而眼前這位鄭先生,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再輕鬆不過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鄭居中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將錯就錯」的誤會,陳平安都想一巴掌摔在雲杪這廝的腦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個度不是?

  陳平安帶著一份古怪心情,與青同離開九真仙館。

  水榭內,魏紫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先生如此作為,所謀何事?」

  雲杪一摔拂塵,微笑道:「我們何必庸人自擾,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觀,拭目以待就是了。」

  鄭先生圖謀之大,必然超乎想像。

  魏紫掩嘴嬌笑不已。

  夫君向來自負,不曾想還有心甘情願自稱「庸人」的一天。

  遠遊路上,青同心湖之中,驚濤駭浪。

  終於回過味來了。

  能夠讓那雲杪和魏紫一雙仙人,發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還姓鄭,能是誰?

  重新戴上冪籬的青同,又掀起冪籬,轉頭看著陳平安,竟是用一種怯生生的神色口氣,小心翼翼道:「之前諸多得罪之處,還望鄭……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啊。」

  既然怕那綉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夠不怕彩雲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鄭城主?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雲杪是用一個腦子嗎?」

  青同覺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總覺得是不是的,陳平安到底是誰,真正的身份,愈發一團漿糊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當此人是那人了。

  觀道觀碧霄洞主,當年離開桐葉洲之前,跟青同是有過一場道別的。

  老觀主還有過一場指點江山的評點天下豪傑之優劣,有那符籙於玄,純陽道人呂岩。天師趙天籟,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趴地峰火龍真人,本該早已經是個十四境卻失之交臂的韋赦。劍術裴旻。道士梁爽……

  至於懷蔭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觀主拿到檯面上說。

  其中當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鄭居中。

  可以不用太過忌憚鄭居中的人,整個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數。

  除了「太過」一詞,關鍵是老觀主還補充了兩個字,「現在。」

  如果不是與老觀主的這場閒聊,青同還真就不至於那麼畏懼一個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說了,雙方都是飛升境圓滿,青同又是喜靜不喜動的,只需要待在鎮妖樓內,又不會去主動招惹白帝城。

  最後老觀主給出一個定論。

  以後,少則兩三百年,長則千年,屆時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雙手之數的山巔修士,可以與鄭居中試著掰手腕。

  若有一份嶄新的天下十豪。

  必然有鄭居中的一席之地。

  陳平安笑道:「既然你這麼敬畏鄭城主,有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兩不誤。」

  青同使勁點頭道:「至理!」

  陳平安哭笑不得,當真覺得有點窩囊了。

  我辛苦問拳一場,還得再加上小陌的一場問劍,原來都不如一個「鄭先生」來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餘光仔細打量身邊青衫客。

  最後發現對方有了個笑臉,好像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眼神溫柔。

  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離鄉遠遊之後,陳平安走過很遠的路,喝過很多種酒水,見過很多的人與事,卻是每走過一年,就要多一年沒吃過月餅了。到底吃過幾次?陳平安其實並不十分確定,因為有模糊記憶的,在五虛歲之前,好像就只有兩次?

  哪怕是後來落魄山越來越熱鬧,人越來越多,朱斂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樹再細心,唯獨將此事,都給忘了。

  陳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節,在落魄山,一定要賞月吃上月餅。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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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五章 吾為東道主(五)

  中土穗山。

  山巔一尊雙手拄劍的金甲神人,緩緩睜開眼睛。

  這尊山君神靈,真名周游,神號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個站在萬里之外的青衫劍客。

  不遠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邊境線上,身邊還跟隨一位扈從。

  周游微微皺眉,心念一起,夢境粉碎,天地間出現一陣細微的瓷器裂縫聲響。

  周游眺望那位遠處的青衫客,問道:「你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

  畢竟强行拖拽一位中土大岳山君進入某種夢境,飛升境巔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況誰吃飽了撐著做這種勾當,這可不是一件什麼好玩的趣事。

  當然北俱蘆洲的那個火龍真人除外,而且做了兩次,第一次是火龍真人從仙人境躋身飛升境的證道之舉,曾經夢遊五岳湖瀆。

  第二次則是老神仙純屬無聊,用火龍真人的那套說辭,就是貧道窮啊,都買不起一條跨洲渡船,貧道就只能用個偏門術法,飽覽大好河山了。

  年輕隱官神色誠摯道:「約莫是心誠則靈,時來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呵呵一笑,抬起一隻手掌,以掌心輕拍劍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一聽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氣。

  周游與陳平安,其實見面多次了。

  上次是參加文廟議事,雙方並無半句言語。年輕隱官貌似有幾分心虛,不敢與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畢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陳平安還是個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劍劈開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舉。

  因為這場變故,惹來不少中土山巔修士的猜疑,之後祠廟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彎抹角問詢此事的書信,周游也懶得回復。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離開了白玉京,仗劍遠遊穗山?或是劍氣長城的那幾位刻字老劍仙,與穗山翻舊賬?

  要說浩然本土劍修,誰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飯讀聖賢書嗎?

  此外猶有一次,只是雙方並未碰頭,因為是陳平安被强拉來此,與至聖先師見面。

  當時周游不宜現身,免得泄露天機。

  陳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無知,行事衝動,多有冒犯。」

  周游搖頭道:「就是一件無心之舉,你不用太過在意。」

  冤有頭債有主,穗山被劍開禁制,周游對那草鞋少年,沒有任何成見,要算帳也要算在牽線搭橋的老秀才頭上。

  只是老秀才當年厚著臉皮,還從穗山拐走了一枚名為「小酆都」的上古劍丸。

  此物根腳,有點類似紫陽府吳懿贈送的那枚「泥丸」劍胚,都是治所位於中土五岳的駐地真人所煉至寶,別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等於與一山結下善緣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開啓真人洞府遺址大門,至於之後能夠得到多少福緣,練氣士是入寶山而空回,還是滿載而歸,都說不準。

  可惜陳平安在之後的修行路上,不得其法,機緣未到,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只是將其勉强煉為本命物,卻依舊未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劍修。而且出身驪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會兒心思單純,未能聽出老秀才的某種暗示,故而一直未能攜帶此物趕往穗山遊歷。要是在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之前,陳平安就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緣,最終煉劍成功,少年再去劍氣長城,就要少掉許多坎坷了。

  關於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場複盤,老秀才悔青了腸子,揪心不已,只說失策了失策了,怨我。

  原來當年陳平安還沒有喝過酒,只聽文聖老爺說穗山的花果釀,是什麼世間一絕,少年哪裡會當回事,加上臉皮又薄,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劍砍了人家山門的山水陣法,還有臉去討要酒水喝?可要說老秀才那會兒改口說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個豪氣干雲極有江湖氣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錢,運氣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撿著一些,你不撿那山神還不高興……你看陳平安會不會屁顛屁顛來穗山,尋道入山訪仙?一天不過十二十個時辰,說不定十一個時辰,都能瞧見少年低頭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撓腮、捶胸頓足的懊惱模樣,可是耳朵裡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媽媽的聒噪絮叨,實在是不勝其煩,只好說了句,「走些彎路,多吃些苦,何嘗不是好事。」

  結果周游不說話還好,一聽這個,老秀才就像終於找到理由開始跳腳駡人了,「混帳話!個兒高,站得還高,年紀大本事更大,就喜歡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吃苦?你還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雙親,無力讀書,孤立無援,只得四處遊蕩,辛苦求活。說實話,這點磨難不算什麼,在我這中岳地界,不說一萬個與陳平安差不多處境經歷的同齡人,給你找出幾百上千個,不是難事。」

  老秀才喟嘆一聲,大概不願多說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個屁」結束話題。

  苦中作樂,只是處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無雙,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五岳山勢必要穹與隆,峻極於天,水瀆宜深且闊,源遠流長,與海通氣。

  故而又有儒家聖賢為此注疏,聖人之道高大,與山相似,上極於天。

  站在陳平安身邊,這還是青同第一次親眼見到穗山的壯麗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難怪至聖先師會選擇此地作為臨時「書齋」道場,與那托月山大祖遙遙鬥法。

  青同先前跟著陳平安遊歷過的寶瓶洲五岳,只說山水蘊含的天地道氣,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練氣士,遇到了一位飛升境。

  穗山的花果釀,與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釀齊名,此外山君廟的素齋,更是名動九洲。

  神號「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廣大,傳言比其餘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可以視為大半個十四境修士,僅次於那置身於功德林的經生熹平。

  周游與陳平安說道:「你我在山門相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點點頭,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門,顯然是得了周游默認,准許陳平安以一條光陰溪澗作為長橋,跨越萬里山水。

  在這夢境之內,如果青同有意隱匿行蹤,那麼青同與陳平安的關係,就像一條夜航船之於浩然天下。

  青同剛想要挪步,察覺到那尊金甲神人的淩厲視線,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冪籬邊緣,以表歉意。

  就憑你桐葉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

  中土文廟頒發的通關文牒呢,不然你去與禮聖討要一道口頭旨意?

  周游現身山門口,旁邊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雙方一起拾階而上,沿途多勝景,諸多遠古石碑的龍章鳳篆和天書符籙,加上被光陰長河漫滅剝蝕,後世人皆不識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無論是數量,還是皆冠絕天下,現存碑碣數千座,摩崖題刻更是多達萬餘處。

  據說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譜牒修士的手筆,都是要按期與山君府分賬的。

  周游與南海水君李鄴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過這尊穗山大神要說得更加明白無誤。

  「你知不知道,未來功德一物,會變得很金貴,金貴至極,再不是什麼雞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戰功的飛升境修士,都會將此物視為作為破境的大道契機之一,只要有功德庇護,就像置身於一處天時地利兼備的極佳道場,此後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終閉關失敗了,破境不成,也無太多的後遺症,對龍虎山趙天籟、劉聚寶之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對皚皚洲韋赦之類,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說接下來那場三教祖師的散道,原本像你這種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獨厚』之豐沛,便是我都要羨慕幾分。」

  「再說了,地陷東南,已是定局。但是興許別人不清楚內裡玄機,你豈會不知,隨後整座浩然天下的氣數流轉,就會自然而然從八洲別處,尤其是從西北方,往桐葉洲那邊傾斜,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勢所趨,這也是那個青同袖手旁觀依舊底氣十足的根源所在,因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說你被蒙在鼓裡,也就罷了,可既然心裡有數,你急個什麼?」

  「你無異於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為桐葉洲換來一兩成的收益,這筆賬,都算不明白?」

  「陳平安,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好讓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頭蓋臉一通「訓斥」,陳平安卻面帶笑意,不是自家長輩一樣的前輩,說不出這種怒其不爭的氣話。

  金甲神人瞥見年輕人的臉色眼神,沒好氣道:「我跟老秀才熟悉,不等於我跟你熟。」

  「道無偏私,法如雨落。」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在這場恩澤人間大地的磅礡大雨中,我身處其中,不能例外,我當然可以學那青同坐等福緣,但是這裡邊有一個問題,我是練氣士,更是劍修,用功德換來的破境,哪怕是一場接連破境,比如直接從元嬰變成玉璞再成仙人,可是對於一位純粹劍修來說,長遠來看,還是得不償失的,這筆賬,可能得這麼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陳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幾分,指向穗山之巔,緩緩道:「走得快,然後就只能在那邊打轉兒,可要是走得慢些,卻能一直走到山頂那邊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劍仙,在隱官看來,就這麼不值錢了?」

  陳平安能夠這麼想,不能說全錯,算是一種捨近求遠。可問題在於,一位仙人境劍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果不其然,陳平安給出那個最終答案,「我要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周游聽聞此語,為之側目,久久無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鳳毛麟角,躋身十四境的劍修,更是殺力驚人,那麼擁有純粹二字的十四境劍修?

  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不就一直被這兩個字阻擋在門外數千年之久?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那筆功德饋贈,我自己就能決定怎麼用,比如可以拿來換取一大筆從天而降的神仙錢,或是為落魄山和仙都山贏得某些唾手可得的天材地寶,我為自己也好,為兩座宗門山頭做長遠計考慮也罷,肯定會預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這次夢中神遊,我就會『只游水府見水神,不拜山頭見山君』了。」

  周遊說道:「倒也能算是一種君子愛財,取用有道。對了,陳平安,上次文廟議事,你怎麼連個賢人都沒有撈到手?」

  文聖一脈那撥再傳弟子當中,李寶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實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驪侍郎趙繇都是賢人頭銜。

  而陳平安的學生當中,又有個讀書種子的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與師祖與他先生,都是不太一樣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前輩要是願意舉薦一二,在文廟那邊說幾句公道話,晚輩在此先行謝過。」

  周游笑道:「舉賢不避親,也輪不到我一個文脈外人。」

  文聖一脈幾位嫡傳當中,肯定只有這個年紀最小的傢伙,說得出這種話。

  也難怪老秀才最偏心關門弟子,最像他嘛,最愛喝酒,臉皮厚,有長輩緣。關鍵是陳平安還找到了媳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算是為文聖一脈「破天荒」了?

  只說長輩緣一事,崔瀺這位昔年文聖首徒,才氣太高,故而哪怕綉虎明明溫文爾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禮,卻依舊會給人一種氣勢淩人的錯覺,而弟子齊靜春是因為深居簡出,極少外出遊歷,劉十六因為出身的緣故,有幾人能與他比道齡,故而浩然天下有幾個「長輩」敢以長輩自居?至於那個公認是「文聖一脈惹禍精」、脾氣最差的左右,練劍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面孔,練劍之後,更是連累老秀才四處賠笑臉與人登門道歉。

  陳平安笑問道:「前輩能不能讓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這傢伙對咱們穗山的素齋,神往已久。」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麼就是『咱們穗山』了?」

  陳平安說道:「前輩既然與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輩與穗山怎麼都能算個『半熟』。」

  周游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關係,那就別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陳平安問道:「那炷山香?」

  周游點頭道:「沒有問題。」

  老秀才確實有個能為先生分憂的好學生。

  等到將來這場縫補地缺的事跡,真相大白於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貫作風,別說文廟那幫陪祀聖賢要被煩得不行,恐怕就算到了禮聖那邊,老秀才都要撂幾句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會難得沉默。

  如讀一本好書,不捨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驀然間響起了一道來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許她登山遊覽此山,入山吃一碗素面。

  那尊神人,金身無漏,以青同的望氣術看來,就是一種「山高幾近與天齊」的雄偉氣象。

  以至於青同總覺得在這中岳地界邊境線上,周游若是從穗山那邊一劍遞出,青同略微掂量一番,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葉洲了。

  所以僥倖得以去穗山吃完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畢恭畢敬遙遙行禮,與周游道謝過後,這才依葫蘆畫瓢,與那陳平安有樣學樣,到了山腳那邊,且走出一幅夢境畫卷,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著那條主神道登山燒香的善男信女,依舊是絡繹不絕,人聲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難怪周游能夠淬煉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頭戴冪籬,隱藏在凡俗夫子隊伍中,走在那條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頗為自得。

  跟著鄭先生廝混,真是不愁吃喝呢。

  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給一份面子的。

  周游帶著陳平安來到穗山之巔,登高遠眺,教人只覺得此山之外衆山皆小。

  有人曾說,神道混沌為一。

  有人卻說,吾道一以貫之。

  至於雙方,孰是孰非,到底誰是萬物歸一,誰是一生萬物,暫時看來,未有答案。

  周游問道:「這青同為何會覺得你是鄭居中?」

  陳平安坦誠道:「是被九真仙館的雲杪誤導了。」

  周游笑道:「好像聰明人最怕鄭居中。」

  陳平安點頭道:「太聰明的人,都會怕那個最聰明的人。」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心中了然,搖頭道:「我可能這輩子都無法達到師兄和鄭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沒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經在山君祠廟附近的一座麵館落座,吃起了一碗熱騰騰的素面,滋味極好,名不虛傳。

  周遊說道:「原本屬於那枚『小酆都』劍丸的機緣,過時不候,如今已經花落別家。」

  陳平安灑然笑道:「就當是命裡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游點點頭,若是沒有這份胸襟氣度,還求個什麼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說道:「不比其餘八洲,尤其那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一個畢竟是你的家鄉,一個是隱官身份最為管用,都與你天然親近。但是這中土神洲,向來最重禮數,一個人年輕氣盛與無視規矩,是兩回事,其餘山君府,我先幫你打聲招呼,就說你接下來會神遊五岳,如何?」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致謝一聲。

  就當是讓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臨行之前,陳平安與山君周游抱拳致謝,「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處開心飲酒之地,以後只要有用得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地方,晚輩但憑差遣。」

  周游沒有與年輕人客氣。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點。

  周游沒有半點覺得陳平安是在說些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只等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就會是一場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說那些再無約束的十四境修士,想來都會一一現身,而且都會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亂象四起。

  陽謀陰謀,紛至沓來。

  要知道至聖先師當年離開穗山之前,曾經與禮聖說了一句,「等我走後,針對你的那場謀劃,就會隨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岳,分別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煙支山,居胥山。

  煙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有個頗為古怪的神號,苦菜。

  當時先生恢復文廟神位,在功德林那邊,八方道賀,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禮,其中有一隻折紙的烏衣燕子。

  九嶷山那邊,山君當時贈送了一盆文運菖蒲。

  但是分別坐鎮桂山與居胥山的兩尊山君,參加了文廟議事,卻都沒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邊,是因為一樁陳年恩怨,與文聖一脈不太對付。一國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一洲五岳之一,轄下「五岳」數目衆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為弟子君倩的關係,曾經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懷漣,是從來不摻和這類與人情世故沾邊的俗事。

  不過懷漣對劍氣長城抱有一份極大的敬意,曾經對外公然宣稱,那座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幾年仗,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實屬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懷漣對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顯然是頗為欣賞的。

  只不過隨後陳平安帶著青同繼續遠遊,卻是接連無功而返,都是陳平安預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過招呼,估計少不了要在文廟那邊打幾場官司。

  女子山君朱玉仙,雖然沒有答應隱官點燃心香一事,不過仍是盛情邀請陳平安去山君祠廟內,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著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負盛名的日鑄茶。

  此外九嶷山神還算客氣,在山門那邊現身,與陳平安提醒一句,這類逾越行徑,可一不可再。

  不過他與陳平安閒聊起一事,說是那位酡顔夫人哪天得空,歡迎她來九嶷山這邊做客。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說法。

  桂山那尊神號「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沒見陳平安,只讓一位廟祝來到山腳,捎話一句「恕不待客,隱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個結結實實閉門羹的陳平安站在山門外,沒有立即離開,雙手負後,抬頭看著山門的匾額。

  那位白髮蒼蒼的年邁廟祝,當然也沒敢繼續趕人,這種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廟祝,擔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曉得山君此刻就盯著山門這邊的動靜,老廟祝倒是很想與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客套寒暄幾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門口那邊親自露面了,卻是對陳平安滿臉冷笑,撂下一句極為「言重」的話語,「這還不是飛升境劍修,等到以後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頭,豈不是都是自家門戶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陳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漣漪陣陣,響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為,何必自討苦吃。」

  其實青同沒有往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因為這種冒失登門,肯定會白白惹人厭煩,又不比山下市井,鬧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來,這在山巔,卻是很犯忌諱的事情,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後陳平安如果再遊歷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兩尊五岳山君,根本不知道陳平安的行蹤,依舊會憑空多出一份虛無縹緲的大道壓勝。

  陳平安說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麼知道沒有萬一。」

  但凡中土五岳山頭,除了穗山周游之外,只要還有任何一位山君,願意答應此事,比如是這居胥山懷漣點頭了,那麼陳平安都會重新跑一遍桂山、煙支山和九嶷山。如果是第二個拜訪的朱玉仙點頭答應,那麼懷漣在內的三位山君,可能就無法那麼輕鬆就把陳平安給「打發」了。光給一筆功德還不夠,那麼名與利呢?要知道五岳地界,從神君府,到山中諸多道觀祠廟蔓延開來的香火脈絡,陳平安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了,只說朱玉仙與之結緣的女子劍修朱枚,後者還是少女時,朱枚就曾跟隨林君璧一同去過劍氣長城。居胥山武運是多,但是山君懷漣會嫌多嗎?比如陳平安答應以後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誰能以最强破境,願意選擇在居胥山?而那桂山地界多劍修,山君跟自己文聖一脈不對付?以後那些背後懸有一盞山君府秘制燈籠的劍仙胚子,就得出門歷練悠著點了,最好為人作風正派一點,行事別太驕橫了,否則問劍接劍一事,飛劍是不長眼睛的。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場所在的鳥舉山,可是居胥山的兩座儲君之山之一。

  陳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鄭居中,吳霜降……確實都很難學。

  如果是換成師兄崔瀺來走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樣的境界同樣的身份,估計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終都會點頭。

  被譽為月落之地的桂山,當下卻有一位趕都不走的「貴客」,道號「仙槎」的顧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與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麼半點不聽好勸的,當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某人言語,只需要左耳進右耳出即可。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記吃不記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當初在你這盤上邊,那座副山候補之一的山頭,可不就是因為沒讓劉十六登山遊歷,吃了大苦頭,還駡人家劉十六是頭扁毛畜生,結果如何,不就被老秀才給幾腳踩踏得陷入大地百餘丈,你這位頂頭上司,好的不學學壞的,偏要學那老秀才護短是吧,幫忙吵架吵到了文廟那邊,又是如何下場了?聽說那綉虎,給劉十六當師兄的,直接給那座山頭那位山君,一口氣羅列出將近百條罪狀,每一條都有據可查,山頭沒能重新復原高度不說,直接在功德林那邊吃牢飯了,好不好吃?你當時臊不臊?好歹是個大岳山君,你當時咋不直接運轉本命神通,幫忙文廟挖個地洞呢?如今誰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你這是上桿子觸霉頭呢?」

  老山君皺眉道:「有完沒完?」

  顧清崧呸了一聲,「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與你說這些道理。」

  老山君說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廟旨令,只是聽命行事。」

  顧清崧疑惑道:「是那亞聖開口,讓你給陳平安下個絆子?」

  老山君惱火道:「慎言!」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肯定不至於啊,亞聖再跟文聖不對付,那也是學問之爭,阿良又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兩家關係其實沒外界想得那麼差。不然是哪位文廟教主?更不應該啊,如今老秀才剛剛恢復了神位,腰桿硬嗓門大的,經生熹平又是個在老秀才那邊管不住嘴的耳報神,與老秀才關係最好了,文廟裡邊,誰頭這麼硬?」

  老山君說道:「那道旨令,並無落款。」

  顧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亞聖的授意,難道是至聖先師與我一樣,到了天筋道友這邊,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顧清崧,休要口無遮攔!再敢胡說八道半個字,立即下山去。」

  不曾想顧清崧摔了袖子,「走就走。」

  還真就身形一閃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後,顧清崧就又縮地山河,回了原地,顧清崧說道:「我可是被你兩次趕出門、總計三次登門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這麼不給半點面子,我可真要開口駡人了。」

  老山君養氣功夫再好,也經不起顧清崧這麼睜眼說瞎話,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沒開口一直當啞巴呢?

  顧清崧搖頭道:「還不如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沉得住氣,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紀,都活到某個狗日的身上去了嗎?」

  浩然天下許多山巔修士,他們那些膾炙人口的「綽號」,至少半數出自顧清崧之口。

  此人這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居胥山中,這些年新開了一間酒鋪,只是名聲不顯,門檻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當下酒鋪裡邊除了老掌櫃,和一個名為許甲的店夥計,就只有一個酒客,山君懷漣。

  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翠綠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悅耳。

  攢夠了酒水錢,今兒又來喝酒了。

  上古歲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便有三位真人,治所所在,正是這座居胥山地界。

  而這位被譽為青牛道士的封君,湊巧便是一正兩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鳥舉山。

  老道士先前從夜航船離開後,便來這邊故地重遊了,在山中舊址重開道場,只不過昔年職掌之權柄,都已是過眼雲煙之物了。

  在早些時候,天下五岳與大瀆,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們這撥禮聖邀請出山的「陸地神仙」。

  等到禮聖后來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遊歷去了,結果招惹了劍術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穩,就只好躲到那條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將那頭青牛放在門外,獨自進了酒鋪,與那山君懷漣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與老掌櫃要了一壺忘憂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個年輕隱官,做成了一筆買賣,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圖,和氣生財,這就叫和氣生財啊。

  說實話,今兒陳平安最終沒能登山,老道士其實挺遺憾的,來時路上,就想著到了酒鋪,見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懷漣,定要為年輕隱官抱不平幾句才行。

  櫃檯上有只鳥籠,裡邊有只黃雀,見著了登門落座的老道士,就開口道:「廢物,廢物。」

  老道士也半點不惱,撫鬚笑道:「貧道一個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純粹武夫,能有幾斤幾兩的武運。」

  許甲將酒壺和白碗放在桌上,拆臺道:「山君老爺剛才說了,不提陳平安,只說那個鎮妖樓的梧桐樹精,除了飛升境修為,還可以視為半個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貧道跟一棵梧桐樹較勁作甚,不至於不至於。」

  老掌櫃趴在櫃檯那邊,笑道:「當年眼拙,竟然沒能看出那位隱官的武運深淺。」

  一提到那個在自家鋪子喝過兩次酒的年輕隱官,店夥計許甲就來氣,惱火道:「劍氣長城那間小酒鋪的無事牌,可都是跟咱們鋪子學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撫鬚而嘆道:「之前在夜航船,貧道與陳道友可謂一見投緣,猶有一番論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礪,陳道友其中有句『天下道法無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擔漏卮』,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連壯舉。」

  許甲說道:「那傢伙也就是運道好。」

  老掌櫃笑著搖搖頭,因為許甲與曹慈是朋友的緣故,所以一直看那陳平安不太順眼。

  封君更是搖頭晃腦,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駁道:「此言差矣,太過小覷陳道友了。一個人餓極了,一口氣能吃九個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總會越吃越難吃。如果吃第一個包子,跟第九個包子的滋味,是一樣的,這就是修道之人。貧道這輩子走南闖北,雲遊天下,閱人無數,像陳道友這樣的,屈指可數。」

  懷漣說道:「你們倆想問就問,不用拐彎抹角。」

  一個故意扯到陳平安,一個順勢接話,歸根結底,還是好奇自己為何會拒絕陳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問道:「懷漣道友既然對那年輕隱官並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好觀感,那麼今天為何不許他登山,還要多此一舉,故意說幾句傷人的重話?」

  懷漣冷笑道:「劍修不看自身境界,難道還要看身份嗎?」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這終究不是不讓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劍修身份,陳平安畢竟還是一位能與曹慈問拳四場的止境武夫。

  懷漣說道:「理由給了,信不信,你們隨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夠靈通,不然貧道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一筆穀雨錢,押注陳道友贏曹慈。」

  關於曹慈和陳平安兩位同齡武夫,在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議論紛紛,爭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覺得在未來武道上,陳平安這輩子都無法與曹慈真正並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趕。

  曹慈會是陳平安一輩子的武學苦手,若是運氣好,可以得個「天下第二」的稱號。

  不過純粹武夫大多更加認可陳平安。

  只有一個觀點,山上山下算是達成了共識。

  那就是不談曹陳兩人最終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說習武練拳一事的過程。

  可以學陳平安,但是不用學曹慈。

  陳平安帶著青同離開中土神洲,重返寶瓶洲,走到一條名為分水嶺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信道:「當真逛過此地的山神廟,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葉宗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山神娘娘韋蔚走出祠廟裡邊的泥塑神像,等她見到了那位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劍仙,有點尷尬。

  陳先生,陳劍仙,陳山主,隱官大人?

  如果韋蔚沒有記錯,這是姓陳的第四次來這裡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

  莫不是?

  她念頭一起,就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遊記看傻了?!難道忘記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了?

  從無半點憐香惜玉,只有辣手摧花。

  如今山神廟算是闊氣了,發達了。

  韋蔚不得不承認,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賜,之前陳劍仙傳授給自家祠廟的那些個路數,當真管用得很。

  陳平安坐在祠廟外邊的青石條長凳上,笑道:「萬事總是開頭難,一事順來諸事順,可喜可賀。」

  韋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這小小山神,根基不穩,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與陳劍仙登門道謝了。」

  之前讓祠廟擔任從神的侍女,依照陳平安所說的法子,學那書上的神女入夢,與那進京趕考的舉子同遊山川,飄飄乎欲仙,攜手瀏覽山河,被那相貌比較磕磣卻頗有學識的讀書人,夢醒之後,視為一種吉兆,故而信心滿滿,在京城科場上,當真是才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

  雖然沒有獲得賜進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卻也得了個二甲頭名,得以金殿傳臚唱名,之後甚至破格得以入翰林院,無需考核,直接授檢討一職,官從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會分發六部擔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場上那可就是一縣縣令起步。而且據說在京城會試中,那位執掌一國文衡二十餘載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閱卷官,都對此人的考卷贊不絕口,只是之後的殿試,稍微發揮失常,才未躋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筆圈畫出頭三個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離京返鄉途中,直奔山神廟,敬香磕頭,題壁,回到書齋還寫了一篇詩文,記錄在自己文集內,專門記述這樁神異之事,打算以後要出書的。

  那個讀書人覺得是做夢,美夢成真,對韋蔚和兩位侍從神女來說,何嘗不是呢。

  陳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後多看幾本聖賢書,少翻那些雜書。」

  韋蔚還不清楚,陳平安其實是第五次來這邊了。

  只是上次看韋蔚與兩位祠廟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遊記,聊得挺歡暢,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邊滿地打滾。

  陳平安就沒現身,免得煞風景。

  韋蔚一頭霧水,只能點頭稱是。

  如今祠廟轄境地界上,亮著十數盞山神廟秘制的紅燈籠。

  市井言語,有句「某某是我罩著的」,其實這個「罩」字,學問不小。

  在山神祠廟轄境地界內,那些燈籠,既有郡望高門,也有仍屬寒微的士族門第,更有半數燈籠,在那市井陋巷,鄉野村落。

  陳平安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之前韋蔚跟郡縣城隍廟,欠了一屁股債,照理說,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運,償還債務過後,山神廟肯定打造不出這麼多數量的香火燈籠。

  這就像那已算水運濃郁的黃庭國,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內的江水正神,就已經略顯吃力,這才導致紫陽府家門口的那條鐵券河,就一直未能抬升為江水正神,不是黃庭國皇帝不想跟紫陽府攀附關係,實在是一國氣運有限,有心無力。

  韋蔚心虛道:「換了酒債,欠下新債,還是肯定要還的。」

  陳平安笑著幫忙「解釋」一句,「就是不急於一時?」

  韋蔚笑容尷尬,硬著頭皮說道:「我倒是著急償還,無債一身輕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個期限,只是鄰近的郡縣城隍爺們,一個個都說不著急,等我這邊積攢夠了香火再說不遲,而且州城隍廟那邊,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陳平安笑道:「也對,江湖救急不救窮,親戚幫困不幫懶。」

  遠親不如近鄰。山上的鄰居,無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靈,城隍廟和文武廟。

  以前韋蔚的山神廟,就是個入不敷出的窮光蛋,而且韋蔚這位新晉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如今當然不同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個捐錢籌建寺廟的香客,叫什麼名字?」

  韋蔚笑容燦爛道:「章貴棟。」

  陳平安默默記下這個名字。

  之前韋蔚在山上尋了一處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廟,有個本地的大香客,先後捐了兩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此人樂善好施,但是不求名聲,在修橋鋪路一事上,最為大方。

  韋蔚之後便請了個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媼,來寺廟這邊擔任廟祝,鄰近一些個老嫗,也會時常來寺廟這邊幫忙。

  陳平安說了心香一事,韋蔚當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已經開始偷著樂了,她再不會打算盤,也曉得自己這次要真的闊綽了。

  給那些城隍爺們還債之後,山神廟這邊肯定還有一筆盈餘!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撥山神府秘制的大紅燈籠了!

  只是韋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我這山神廟,畢竟占了老寺廟遺址的位置,會不會犯忌諱?算不算那……鳩占鵲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多想,你要心裡邊真過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舉辦廟會,爭取為寺廟添些百姓香火。」

  韋蔚眼睛一亮,「廟會?」

  陳平安說道:「你就只是出租鋪子,收點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後就靠著這筆細水流長的收入,一點點攢起些銀子,到時候再聘請一撥山下的能工巧匠,循著山下那些畫卷、扇面之上的十六應真圖、十八羅漢圖,建造一座羅漢堂。此事一成,你就當是一種還願了。不過我個人建議,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羅漢像的羅漢堂,入內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齡和生辰八字,先選中一尊羅漢開始計數,一路數過去,最後數到哪尊羅漢,就可得那尊羅漢庇護。」

  韋蔚瞪大眼睛說道:「這也行?!」

  韋蔚言語中,滿是感嘆,你陳平安當什麼劍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讓你當二把手!

  陳平安氣笑道:「又不是我亂說的,本就這個講究。」

  先前帶著裴錢和曹晴朗遠遊,期間曾經路過一座寺廟,在那座大廟裡邊,確實就有此說。

  韋蔚悻悻然,連忙雙手合十,說道:「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哈。」

  陳平安站起身,在猶豫一事,比預期多出一筆功德,用在何處?

  就在這一刻,有一個熟悉嗓音,在心湖中響起,詢問一事。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稍作猶豫,給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葉洲,鎮妖樓那處廊道內,呂岩笑問道:「是什麼答案,能夠讓至聖先師如此滿意?」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大。

  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想要回答得體,關鍵還要誠心誠意,自然極為不易。

  至聖先師撫鬚而笑,「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子曰有教無類。』」

  饒是呂岩都要錯愕許久,思量片刻,輕拍欄桿,大笑道:「貧道自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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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六章 吾為東道主(六)

  從光陰長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麼沒有直接返回鎮妖樓?是寶瓶洲這邊還有山神要見?」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曾來過此地,只是有人臨時起意,讓我算是幫忙待客一番,來這邊為某人送客。」

  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誰能夠對你指手畫腳?

  遙見不遠處有一處波光粼粼,一片樓閣掩映在綠樹蔭中,依稀聽到樓上數聲悠揚清磬。

  陳平安說道:「我們去前邊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處規模頗大的祠廟,榜額汾河神祠,門前有兩株古槐,門外是一口大池塘,楊柳依依,繞水而栽,門外有幾匹青驄馬繫在柳蔭中,又有一輛綉幃馬車,停在廟牆角根,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內眷,年老車夫穿著厚重棉袍,攏手在袖,迷迷糊糊,正打著盹兒。

  青同跟著陳平安步入祠廟,由於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暫時未見來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見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幾個道童裝束的孩子,蹲下底下丟擲銅錢玩耍,見著了陳平安他們,也只是抬頭一瞥,並不出聲招呼。

  兩側有月洞門,要想去祠廟後殿遊覽,是必經之地,陳平安站在大殿門檻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那邊,未見人影,先聽一陣環佩聲響,清脆悅耳,迎面走出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婦人,挽朝雲髻,斜著兩個翠翹,身穿一件素雅的紡綢大衫,身邊跟著一位妙齡少女,約莫是那位婦人的貼身婢女,藕白衫系蔥綠裙,一雙略舊的綉花鞋。

  還有個老嫗,穿件竹葉對襟道袍,手執玉如意,多半是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務的廟祝。

  陳平安立即挪步讓出道路。

  為首婦人目不斜視,徑直走去了,妙齡少女與那香客男子擦肩而過時,卻忍不住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番,此人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瞧著倒是乾淨清爽,三十歲的年齡,就是與書上說的那種「顧盼不凡,豐神澄澈」,差得有點遠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不出意外的話,是個縣城裡邊的貧寒士子,尚無功名在身,便來這兒燒香祈願,好求個金榜題名?

  青同忍不住輕聲問道:「我們是在等誰?」

  走出月洞門的這三位,顯然都只是肉眼凡胎的尋常人。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陸沉。」

  青同臉色微變。

  實在是不想與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牽連。

  只是就目前形勢看來,想要不與陸沉碰頭都難了。

  寶瓶洲夢粱國內,距離汾河神祠並不遠。

  一個行走在山野小徑的年輕道士,頭戴一頂蓮花冠,手中有幾本不告自取的地方縣志,抬頭看了眼如飛鳥掠過的一條渡船。

  道法有深淺,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見對方,渡船卻未能發現下邊的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輕身舉形,蜻蜓點水,一路飄蕩遠遊,有那「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之感。

  這年輕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絲萬縷的絲線,或遠或近,紅塵萬丈,此線名為「因果」,伸出雙指,輕輕一扯其中絲線,遠處似有迴響,動靜很小,幾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計,只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夠高,舉目遠眺,看中一人,便循著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緣,來到這夢粱國境內,最終在一處山野村落的村口處,瞧見一個孤零零的孩子,年輕道士湊上前去,停步後,一個彎腰,一個抬頭,雙方對視片刻,孩子羞赧,低下頭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與林正誠道別過後,沒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餘師兄坐鎮,出不了紕漏,如今天外天鎮壓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師尊親自收尾,要不是文廟催得急,陸沉真想在這浩然天下多待幾年。方才御風遨遊飛升天幕之際,陸沉突然道心微動,尋其根本,原來是在這夢粱國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幾乎同時觸動心弦,便改變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雲霞山,只是這次沒有現身,耕雲峰的金丹修士黃鐘侯,很快就會成為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雲霞山如今因禍得福,已經有了一份宗門雛形氣象,萬事俱備,就只欠一玉璞了,舊山主,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內,宗門可期。

  男子借酒消愁,若與天祿緣深,成就一個痴情人。

  不知道下次與那位深陷情網不得出的黃山主喝酒,又是猴年馬月了。

  陸沉低頭看著那個並無修行資質的孩子,開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約莫是貧道生得面善,婦孺瞧見了,難免心生親近的緣故?對了,你會不會說大驪官話,最不濟,能聽懂官話?」

  孩子點點頭。夢粱國與青鸞國,雖然都已脫離大驪藩屬身份,但是大驪官話,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夢粱國君臣,推行雅言,可謂不遺餘力,許多學塾的教書老先生,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歲數了,不曾想還要給那些年紀輕輕的縣教諭當學生。

  陸沉蹲下身,說道:「貧道看你骨骼清奇,龍吟虎嘯,鳳翥鸞翔,有猛烈丈夫之大氣象。」

  孩子一臉茫然。

  對牛彈琴了。

  陸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樹,野者為上,園者次之。」

  顯然在陸沉眼中,如園中花木的譜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澤野修有靈氣的。

  陸沉問道:「上過學塾嗎?」

  孩子搖搖頭。

  陸沉指了指孩子腳邊,地上有些「鬼畫符」,「那這些是跟誰學的。」

  孩子老老實實回答道:「上山放牛,石頭上邊都有,會經常看到。」

  陸沉笑問道:「你家裡還有牛可放?」

  孩子說道:「給村裡人幫忙。」

  陸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頓飯吃?」

  孩子赧顔一笑,黝黑的臉龐,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縫補厲害的破舊棉襖,靠著蹩腳的針線,才沒有棉絮翻出。

  陸沉抬了抬屁股,伸長脖子,望向那座山頭,既無山神,也無崖刻,卻是塊風水寶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幹,久雨不盈。

  曾有個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難怪會被蠻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驪豫章郡內的自己遙遙感知,此山道氣,積澱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條法脈仙緣,即將有那流溢而出的跡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氣牽動山根水脈的震動漣漪,宛如一聲心跳。

  只是這種被譽為「天地共鳴」的心跳聲,動靜極小,卻間隔極長。只是剛好被那位乘船路過的嫩道人撞見,不然就算是個飛升境,在這兒待上一年半載的,也只會將此山當做一處尋常的道場遺跡。

  陸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嘖嘖稱奇,很不俗氣了,雖說在此地「證道」之人,當時練氣士境界不高,離開山中那處石室洞窟之時,只是個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沒有師傳,沒有任何仙家機緣,只憑自悟,就修出了一顆澄澈金丹,這種人,在山上被稱之為「天地青睞,無運自悟」,要是福緣再好一點,成就會很誇張的。

  不談與凡俗夫子的比例,只說練氣士的數量,修道之人,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鯽過江。

  能夠走到山頂的得道之士,來來去去,終究是鳳毛麟角的那麼一小撮,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顯風流,又被風吹雨打去。

  陸沉嘆了口氣,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間的「洞府」,打了個道門稽首。

  因為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只不過陸沉的這個禮數,卻不是因為對方是誰,而是對方做成了什麼。

  慧劍揮時斬群魔,萬里誅妖電光繞。

  依稀可見,當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為呂岩,道號純陽。

  在此結金丹,於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靜待後世有緣人。

  下山時,手攜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瓢,頭裹逍遙巾,背劍執拂,衣黃衫麻鞋,就此雲遊四方。

  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讖語,「異日此地當出金仙,他日聞鐘聲響處,乃得聞金煉之訣,煉陽神,完玉煉,結道果。」

  在山腳處遇到一位入山的采藥人,問話不答,道人只說四字,「謝天謝地。」

  那個孩子見這位年輕道長如此作為,猶豫了一下,也面朝山中,有樣學樣,懵懵懂懂,行了一個大禮。

  陸沉見此情景,嘆息一聲,「與道有緣,與我亦然,難怪貧道會被你一線牽引至此。」

  對待修行一事,山上尋常的仙府門派,看中實打實的修行資質,畢竟萬法無常,福緣一事太過虛無縹緲,難以揣度,但是對久在山巔的大修士而言,卻是重視緣法大過資質。

  而眼前這個孩子,就是無修行資質,卻有一份慧根,就像曾經某人的境況,後者本命瓷一碎,等於手中無碗,就接不住東西。

  陸沉重新蹲下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個姓,沒有名字。姓葉,樹葉的葉。」

  「好姓氏,一葉浮萍歸大海,果然我們仨,都有緣分。」

  陸沉笑道:「至於有姓無名一事,有好有壞,不用太過傷心。我認識一個朋友,他那才叫慘,長得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學問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厲害。孫道長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卻是板上釘釘的墊底第十一人,湊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給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滿仙氣的道號,比那皚皚洲韋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麼?」

  孩子搖搖頭。

  陸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壯。」

  孩子看著那個年輕道長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有個這樣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再說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於那些聽不懂的內容,孩子覺得像是在聽天書呢。

  陸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不過如今曉得他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貧道湊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頭禪,活夠一百年就可以殺了吃肉嗎?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還是個秉性難改的火爆脾氣,遇到不順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過是將「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與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那邊獨一份的,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就是他選擇先站著不動,任由對方轟砸術法,直到靈氣耗竭,徹底技窮了,他才動手。而且只要對方不點頭,他就不動手,所以有一場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開始只是個仙人,硬生生在鬥法途中,打成了一個飛升境修士,結果到最後,三百年的朝夕相處,如影隨形,就那麼被硬生生逼瘋了。

  饒人不是痴漢,痴漢不會饒人。

  陸沉撿了一根樹枝,絞腕畫符,筆搖散珠。

  神意出塵外,靈怪生筆端。

  陸沉一邊「鬼畫符」,一邊隨口問道:「知道自己是個傻子嗎?」

  孩子視線低斂,神色黯然。

  只聽那位年輕道長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過此地,給孩子輕輕一拍後背,幫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負的「舊賬」,如老黃曆翻篇一頁。

  孩子好像就一下子開竅了。

  陸沉丟了樹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兩種,都可以視為『白痴』,首先聲明,與你說好了,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也不是一個褒義詞。聽不懂褒義貶義的意思?那麼往簡單了說,就是沒什麼好話壞話的區別,就只是一句家常話。」

  「一種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獨自做夢,這場夢,只有你自己知道,對夢外人事,就一無所知了,所以會被夢外人,當做一個傻子。」

  「還有一種白痴,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書上所謂的山上神仙了,他們為了證道長生,追求壽與天齊,不得不摒棄了我們生來就有的七情六欲,與之交流者,唯有天地,只有道法,再不是身邊人了,在貧道眼中,這屬於一場天下共夢中,所有人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既然是生而有之,那麼摒棄情欲,此事即是『天予不取』,當然了,也有人視為一種還債,唯有債務兩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為在這些人看來,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爺放租多年,要收取利息的。」

  所謂的天生道種、仙胎,幾乎都有一種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許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這份仙氣,眼神是冷的,氣質是冷的,骨子裡是冷的。

  遠離紅塵,離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張小小的蒲團,或一座小小的心齋,修個金枝玉葉,煉個肝腸如雪。

  能夠將天下修道之士說成都是「白痴」的,估計真就只有陸沉說得出口了。

  反正從來不怕被打。

  陸沉挪了挪屁股,又將先前丟出的樹枝撿回來,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郎」,稍作猶豫,又添了一個字,「覺」。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著那兩個字,不願說謊,抬頭後,一臉難為情道:「看著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呦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後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

  陸沉拎著樹枝,指了指那個「覺」之,微笑道:「只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吶。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嘆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只有古樹,只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熠熠光彩,聽是全然聽不懂的,只是覺得聽著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裡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麼多,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裡去,你只是在家鄉蹭吃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吃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只是不屑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為誰傳道,喜歡走門串戶,去別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斗,吾為星君說長生。

  只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注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吶。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麼名字?以後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於這個道理是怎麼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為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為之踐行之事。

  所說與人說道講理,才會那麼難,只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頭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里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只能教書呢。

  陸沉洋洋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處是吾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對桃花醉臉醺醺,淚水稀裡嘩啦。

  「天打雷,轟隆隆。」

  陸沉微笑道:「抬頭。」

  言出法隨,空中驀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

  孩子被嚇了一跳,聞言茫然抬頭,望向這位年輕道長。

  陸沉雙指並攏,輕輕一敲孩子眉心處,嘴上念念有詞。

  為這個孩子如開天眼。

  從這一刻起,這個姓葉的鄉野孤兒,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只等自己離開後,再學了地上那道符籙,那麼孩子今後一雙眼眸,如得了一門望氣術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蔭陰德與福報氣運,比如市井流傳一句老話,說一個人氣數已盡,即是此理,形容一個人鴻運當頭,也是如此。又比如那種「碧紗中人」,當然就會官運亨通。

  陸沉再手腕擰轉,雙指一搓,如點燃一炷清香,孩子頭頂即香爐,好像敬奉那頭頂三尺有神明。

  又是陸沉贈送給孩子的一張護身符,是一張天書符籙,如同賜名「無鬼」。

  陸沉蹲在地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後一下一下搖晃,微笑道:「以後哪天離開家鄉了,就去找一個叫神誥宗的山頭,等到見著了那個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說自己是陸沉讓你登山的,讓他傳授你仙家術法。」

  孩子點點頭,只是又好奇問道:「道長又改名啦?」

  陸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終究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是想起先前那個禮數,與這位學問恁大、還曾出過書的年輕道長,再次行了個道門稽首。

  陸沉站在原地,受了這份禮後,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只是與孩子揮手作別,年輕道長左右張望幾下,走到村邊,一個彎腰,將一隻雞抄手而起,揣在懷裡,飛奔離去,幾下功夫就不見人影了。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長偷了雞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幫忙望風之人?

  ────

  鎮妖樓,梧桐樹下。

  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難辨。

  出竅陰神,便是跟在陳平安身邊那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法袍的模樣,身姿婀娜,也難怪會被誤認為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陽神身外身,則是滿頭白髮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處青同收攏了陽神,至於出竅遠遊的陰神倒是享福了,當下在穗山那吃過了一碗素面,只是不知為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閒來無事,雙手反復擰轉鬢角一縷青絲,發現小陌一直保持那個抬頭姿勢,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緒一直朝著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認為小陌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才會如此分心,以至於連那尊法相都顯得有幾分呆滯。

  這就說明,小陌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對如今擔任陳平安身邊死士的小陌來說,眼下能有比護道更重要的事情?

  只有兩種可能,鎮妖樓之外,有强敵試圖窺探這邊,伺機而動,並且是連青同都無法察覺到蛛絲馬跡的那種大修士。

  還剩下一種可能,就是小陌陷入了一種類似破境契機的靈犀境地。

  小陌確實是在神遊無窮遠,這位萬年之後身處人間的妖族劍修,想到了萬年之前的諸多畫卷,或慘烈且壯觀,或古怪詭譎或神異萬分,畫面最終定格在那座還算熟悉的飛升台,神思所至,小陌如同故地重遊,沿著那條道路,視線一直攀升而去,最終心中不可抑制得生出一個念頭。

  我在此遞出一劍,就等於鋪出一條道路。

  最終這條劍光,就是登天之路。

  這份劍氣之長,在我酣睡於明月皓彩之中的後世人間萬年,應該從未有過?

  故而這就是一條自己躋身十四境的道路。

  小陌有此心念之後,並且愈發堅定,人身小天地之內,便是異象橫生。

  根根筋骨如山岳,千山拜草廬,條條血脈如江河,浩蕩百川流。

  各大氣府,經脈,劍氣,劍意,「道路」,就是劍道,就是大道,都開始有那天地共鳴的跡象。

  一粒心神芥子的小陌,來到一處自身天地的空虛境界中,不再是那黃帽青鞋的裝束,而是如外邊的法相,手持一劍。

  因為一旦踏足此路,走此大道,就意味著小陌沒有回頭路了。

  一旦失敗,後果極重,一著不慎就會重傷根本,甚至有可能直接跌境。

  這就是為什麼飛升境圓滿的山巔修士,為何會將一步之隔的十四境視為天塹。

  也是為何會有一些名動天下的大修士,閉關閉關,就再無出關之日了。

  不然就是像那韋赦,破境不成,道心蒙塵,從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否則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哪個沒有大毅力,道心之堅韌,個個超乎常人想像。

  委實是此道,不同於尋常的登山路。

  青冥天下的那位道號複勘的女修朝歌,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在河畔議事中見過一面的女冠,她名為吾洲,道號「太陰」。

  吾洲的合道之法,曾被吳霜降稱之為「煉物」,又被陸沉比喻為「支離」。凶險程度,只是旁人聽說,就知道。

  她們之所以會被誤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就在於閉關太久。

  但是就在此刻,小陌的心湖之中,突然響起一個嗓音,對方先喊了小陌的一身真名,然後說道:「喜燭道友,晚了,恐怕你得換一條路走才行。」

  那人繼續說道:「其實比那先行一步的某位劍仙,你晚了沒多久,也就相當於山中人打個盹的功夫,甚為可惜。好個『倚天萬里須長劍』。」

  小陌雖然已經知曉對方的身份,卻仍是問了兩個問題。

  「此人是已經十四境,還是尚未十四境?」

  「以及此人是否與我家公子是山上好友?」

  如果不是公子的好友。

  對方尚未真正躋身十四境,我小陌管你是否一隻腳跨入十四境的門檻?

  即便對方已經是十四境,無妨,那我們就來一場大道之爭,雙方等於遙遙問劍一場。

  結果那人笑道:「實不相瞞,他已經是十四境了,只不過數座天下暫時只有三人知曉,而且此人恰好與陳平安還是忘年交,喜歡稱呼陳平安為陳小友。」

  小陌當然不會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開玩笑,先與那位可算半個「故人」的存在,由衷道了一聲謝。

  既然率先走出這條道路的,並且已經成功,是那位玄都觀的孫道長,那麼小陌就只好更換道路了,不然就會大水衝了龍王廟,只會兩敗俱傷。

  小陌嘆了口氣,只得强行壓下那份氣勢磅礡的大道氣象,收起一粒心神,退出小天地。

  黃帽青鞋的小陌,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臉色微白,喉嚨微動,硬生生咽下那口鮮血。

  青同神色驚恐,道心震顫不已,問道:「怎麼回事?!」

  難道就在這鎮妖樓,就有强敵隱匿其中,自己卻渾然不覺?

  而且此人還傷了小陌?

  小陌原本懶得搭話,只是一想到對方陰神,還處於與公子聯袂神遊的境地,這才開口說道:「至聖先師就在此地盯著我們。」

  難怪先前會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卻找不出半點痕跡。

  整座天下就是一人之道場,加上這位讀書人,又是十五境。

  遠古天庭,五至高,俱是後世練氣士眼中的十五境。

  結果那場水火之爭,導致其中兩位至高神靈,各自金身出現了裂縫。

  持劍者叛變,使得披甲者如獨木支撐將傾之廈。

  但是所有親身經歷過、或是作壁上觀卻算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修士,誰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真正的變數,其實只有一件事。

  是那天庭共主,不知所蹤。

  在那場「翻天覆地新人換舊主」的大戰中,從頭到尾,這位天上天下的至高共主,竟然都沒有現身。

  而昔年天下,也有一個流傳不廣的說法。

  那位存在的境界,可能是在十五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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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七章 吾為東道主(七)

  汾河神祠那邊,陳平安與青同所看景致,各有側重,所以就各看各的,分出了先後。

  等到青同逛完了諸多殿閣,發現陳平安已經不在這座河伯祠廟內。

  走出祠廟大門,青同見一襲青衫,在那大池邊的柳蔭裡邊,坐在一條小竹椅上,開始拋竿垂釣了。

  青同走過去,問道:「還有竹椅嗎?」

  陳平安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小點聲,再手腕一擰,多出一條青竹小椅,遞給青同。

  青同坐在一邊,壓低嗓音,疑惑道:「這是?」

  陳平安微笑道:「靜待天時。」

  見青同一頭霧水,陳平安便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暫作水觀。」

  青同便凝神望向水面,池水如鏡,鏡中顯現出一處破敗不堪的府邸,畫卷中,人影幢幢。

  是一種不算如何高明的地仙手段,掌觀山河神通。

  村落那邊與孩子分別後,懷中鼓鼓囊囊的年輕道士,一個拔地而起,懸停空中,踮起腳尖,朝城內那邊眺望一眼,咦,竟有些許污穢煞氣和神仙鬥法的跡象?莫不是一棟鬼宅?不曉得今兒貧道叫徐無鬼嗎,好好好,要是你們好好商量,就就井水不犯河水,要是連個灶房都不肯借與貧道,那就怪不得貧道替天行道一次了。

  陸沉轉頭看了眼那個姓葉的孩子,將來到了神誥宗,說不定可以與秋毫觀那個叫阿酉的小道童,做個伴兒,一起修行,一起成長,處久了,就是朋友。

  雙月為朋,在這只有一輪明月的浩然天下,何等稀罕,所以要愈發珍惜真正的朋友嘛。

  陸沉一步跨出,直接來到一處傳聞鬧鬼的凶宅門外的街道,再一掐指,曉得了附近地界名為悟真坊,大宅曾是一處呂公祠,朱紅大門,蛛網密布,此處早就斷了祠廟香火,歷史上曾被拆毀重建為私人宅邸,之後又屢遭變故,多有鬼物作祟,最終大半房梁木材,都搬去了城外的汾河神祠,門口僅剩一隻石獅子,脖頸之上,有一連串細微坑窪,好似珠子烙印。

  此地竟然是供奉那位純陽道人的祠廟舊址,倒是一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陸沉嘆了口氣,「純陽道友啊純陽道友,原來當年在白玉京,咱倆是同為家鄉人,同逢異鄉處呢。如今你久不在浩然家鄉,好不容易有座祠廟,不料竟然淪落至此。也好,就當貧道今兒略盡綿薄之力,為你祠廟增添一點香火氣。」

  只是不知這呂岩,如今身在何處,青冥天下那邊也很久沒有呂岩的音訊了。

  陸沉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璽材質的符籙,嘴中默念著「天靈靈地靈靈,神仙顯靈我就行」,後退數步,單手作氣沉丹田姿態,輕喝一聲,健步如飛往前跑去,一個腳尖點地,高高躍起,結果剛好只能踩在牆頭之上,幾次搖晃都沒能站穩身形,一個後仰,重新落在街上,虧得當下這條街上冷清無人,瞧不見這一幕滑稽場景。

  只見那手持一張黃色符籙的年輕道士,又嘗試了兩次,終於一屁股蹲在牆頭上,起身後沿著牆頭一路貓腰,躡手躡腳而走,翻越一處屋脊,伸長脖子,見著了一場凶險萬分的廝殺,幾位看似師出同門的野修,各展神通,正在纏鬥一位臉色慘白的紅裙婦人,依稀可見她脖頸系有一截繩子,約莫是個吊死鬼了,嬌叱不已,黑煙滾滾,又被那幫前來斬妖除魔的神仙老爺們憑藉高妙術法一一打散,大體上屬於打得有來有回,一方丟出道法仙術,一方還以鬼祟伎倆,精彩紛呈,可算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

  陸沉悄悄坐在屋脊那邊,偏移視線,後院內有一本牡丹,從別處移植而來,歷經數朝,成精煉形過後,道齡不小,約莫是此地的半個主人了,領著一幫冤死鬼,恐嚇陽間人,占據了這處大宅邸,看樣子倒是沒什麼作孽的行徑,至多就是拐騙那些夜不歸宿的青壯酒棍、更夫之流,將他們魘了,領來此處雲雨一場,偷些陽氣,天明時分再丟出宅子。

  也難怪汾河神祠那邊的水神,對這棟大有來歷的宅邸,裡邊發生的一切,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來沒有做出什麼太過傷天害理的舉動,二來想要壓勝這處「鬼宅」,就得調兵譴將,等到雙方徹底撕破臉皮,放開手腳打起來,至少這座縣城估計就要保不住了,此外以附近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本事,和他們麾下那點兵馬,估計真要較上勁,只會氣勢洶洶問罪而來,灰頭土臉打道回府。

  院中人鬼鬥法雙方,其中一人眼尖,瞧見了屋脊那邊鬼鬼祟祟的年輕道士,頓時破口駡道:「那小牛鼻子,竟敢來這裡跟大爺搶生意?!趕緊滾遠點!」

  只見年輕道士那一身正氣,大義凜然道:「自古斬妖除魔,道人見者有份,何況貧道天生一副錚錚鐵骨,俠義心腸……」

  那人大喝一聲,「聒噪!」

  便有一記飛鏢從袖中掠出,好個快若流星,不過卻是鏢尾撞向那婆媽道士的額頭,只聽哎呦吃疼一聲,年輕道士便已中招,後仰倒地,在屋脊一路翻滾,不見了蹤跡。

  院內那脖子纏繞繩索的女鬼,翻來覆去就那幾招鬼法,對方卻是人多勢衆,而且那撥修道之人,又是男子身,本就滿身陽氣,聚攏在一起,氣勢就顯得頗為雄壯,她便逐漸落了下風,立即扭頭喊道:「妹妹快來助我!」

  很快就又有一股青煙飄蕩而來,凝為女鬼身形,同樣是個婦人,滿頭青絲不挽髻,如水草胡亂飄蕩,估摸著是個溺水身亡的可憐人。

  陸沉已經找到了那處灶房,一腳踹開了屋門,準備生火煮飯,做人不能虧待了自己,貧道得在這邊吃過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再去青冥天下,白玉京那邊可沒這講究,仙氣道風太多,人味兒太少吶。陸沉見那砧板等物俱全,便從袖中摸出火摺子,找到了吹火的竹筒,坐在一條板凳上,嘀嘀咕咕道:「這還是大白天的光景,等到黃昏日落,鬼宅的正主兒都還沒出場呢,你們要是沒有貧道幫忙,還怎麼打,到時候就算你們跪在地上喊著救命,都得看貧道吃沒吃飽又無力氣了。」

  方才彎來繞去,來時路上,陸沉發現後院那邊,有兩棵綠蔭極濃的大槐樹,不見天日,而灶房不遠處,就有一棟小樓,草深一尺,樓內放著幾口棺材,棺材板都打開著,都是些沒有葬身之地的枯骨,反正陸沉也不忌諱這些,不然三掌教的七心相之中,豈會有一位白骨真人?

  有人斜靠灶房的屋門,是個嬌滴滴的少女,嬌靨紅暈,姿態妍媚,少女抿了抿鮮紅嘴唇,輕輕拍掌,餵了一聲,提醒那個年輕道長有人來了,然後眯眼而笑道:「你這位小道長,算不算藝高人膽大,都敢來這兒開灶做飯哩。都說找死也要找個好地方,你是怎麼想的?是那些騙錢的志怪神異、艶情小說看多了,想著有一場艶遇?」

  「這位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就來了,差點嚇死個人,真以為嚇死人不償命啊。幸好小道我是個有仙法傍身的,膽子也大。」

  陸沉笑呵呵言語,坐在小板凳上,轉過身,抬起手中那根竹筒,指了指貼在灶房門上的黃紙符籙,望向那個牡丹成精的少女,開竅煉形,仗著一樁機緣和自身八九百年的修道歲月,在附近郡縣也算無敵手了,她倒也不算這邊作威作福,就是幫著那幾頭女鬼續命罷了,而且還是做事留一線了,不然那幾位女鬼姐姐只要稍稍心狠一點,就那麼一張嘴,或是多扭幾下腰肢的,那些個在這邊風流快活一番的青壯男子,恐怕就要只剩下一副內裡空空、陽氣渙散的皮囊了,即便被丟出鬼宅,亦是命不久矣。

  那少女伸手就想要去摘下那張材質尋常的符籙,只是指尖一觸即符籙,就有一陣鑽心疼的灼燒之感,她打了個激靈,立即收手,她掂量一番,秉持一個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宗旨,嫣然笑道:「只要你今天別多管閒事,去留隨意。院內那幾個,我又沒招惹他們,他們闖入道場找我的麻煩,明擺著不是那種善罷甘休之輩,既然一個個的著急投胎,可怨不得我順水推舟送他們一程。」

  那年輕道士見狀,滿臉得意神色,哈哈大笑道:「如何,知道厲害了吧?此符可是小道的看家本領!之一!就問你怕不怕吧。」

  少女扯了扯嘴角,「敢問這位仙長,姓甚名甚?道齡多少?」

  那年輕道士一臉嫌棄表情,「懂不懂規矩,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不過看在『仙長』這個稱呼的份上,小道倒是可以為你泄露一二天機。」

  少女點頭道:「洗耳恭聽。」

  年輕道士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這才挺直腰桿,朗聲道:「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間一丈夫,風骨凜凜真豪傑,散淡野人性孤僻,平生只住高山巔,朝餐雲霞夜飲露,神清氣爽最磊落。百年面壁無人知,金烏火裹旋金丹,結了金丹起爐鼎,煉出陽神遊玉京,學仙學到嬰兒處,月在寒潭靜處明,海底天心呼吸到,扶搖直上謁天庭。已忘證道幾千年,天邊青鳥空中雲,也可縛,波底蛟龍水中月,也可捉,到頭來竹籃打水,榮枯一夢,螻蟻槐中……」

  少女一開始還聚精會神竪耳聆聽,很快就聽得抬手打哈欠,擱這兒說書呢。

  可你這些文縐縐酸溜溜的話語,好像也不太押韻啊。

  年輕道士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大言不慚道:「姑娘你意思懂了就行,這就叫得意忘形,至於押韻不押韻,都是很次要的,相當旁枝末節了。」

  少女驀然厲色道:「我改變主意了,原本只是看著你煩,原來是聽著更煩,不留客,速速離開此地!」

  「別改注意啊,貧道姓徐名無鬼,至於道號嘛,山中資質尚淺,山外歷練未久,未能在積攢出個三千功德圓滿,暫無道號。」

  年輕道士也急眼了,「此外貧道這一脈,又有個規矩,言祖不言師。所以你要是詢問小道的師承,道統法脈一事,恕貧道無可奉告。」

  少女聽到這裡,收斂怒容,只是嗤笑一聲,「那就是師承一般嘍,搬出了師尊名號,嚇不住人唄。」

  年輕道士好似惱羞成怒道:「嚇不死人?鬼都給你嚇死!」

  少女瞥了眼對方的道冠,擺擺手,「走吧走吧,就別在這邊湊熱鬧了,要不是在看昔年一樁道緣的面子上,你今兒至少是竪著進來橫著出去,非要讓你長點記性,既然道法微末,術法不濟,就別以為有點師門靠山,就覺著百無禁忌,可以到處亂竄門了。人外有人,要吃大苦頭的。」

  少女秋波流轉,一手指了指年輕道士的頭頂道冠,一手掩嘴嬌笑道:「小道士,還跟我在這兒裝蒜,假冒高人,怎的,想著等會兒打不過了,就趕緊搬出師門,好鎮住姑奶奶我?那你曉不曉得,我與你家祖師爺,還是老相好哩。」

  「老相好?!」

  只見那唇紅齒白的英俊道士,聞言如同挨了一道雷劈,雙眼無神,吶吶道:「貧道怎麼不知道?!」

  「你又怎麼會知道,大幾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離開此地,回到山中道觀,有興趣就去翻翻譜牒,仔細找找看上邊,有無一個名叫錢同玄、道號龍尾山人的傢伙,就是他了,沒良心吶,就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玩意兒,嫌我出身不正,不敢帶回山去,是草木成精又如何,中土神洲龍虎山的那座天師府,不也有一座狐仙堂,她出身還不如我呢。」

  少女眼神幽幽,翻過了舊賬,她便有些意態蕭索,揮揮手,「行了行了,我早就知道你來自那個高高在上的神誥宗,否則也不會頭戴這種道冠了,你的道士身份,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又不是那些孤陋寡聞的山野精怪,知道你們這一脈的道士,又非那兒的正宗,跟那位祁天君,根本就不是一路道士,香火凋零得一塌糊塗,在神誥宗那邊混得一年比一年慘淡,早就只能靠著販賣私家度牒來過日子了。」

  年輕道士也嘆了口氣,「還真被姑娘說中了,是那一年不如一年的慘淡光景吶。」

  少女說道:「還不走?真以為門上一張破符,就能夠擋住我?」

  陸沉笑道:「老話說幫人就是幫己,出門在外靠朋友,小道只是借個地方吃頓年夜飯而已,說不定可以幫你躲過一劫。」

  說到這裡,陸沉笑嘻嘻道:「這『老話說』,與那『常言道』,不管後邊是什麼內容,我們最好都得聽上一聽啊。」

  少女譏笑道:「小道士,你知道姑奶奶我是什麼境界嗎?」

  陸沉一臉震驚道:「莫不是一位神華內斂、深藏不露的元嬰老神仙?」

  少女一時氣急,因為她是個金丹地仙。

  只是城外那座汾河神祠的河伯,以及郡縣城隍廟,都只將她誤認為是一位觀海境的草木精怪,故而她一直名聲不顯。

  主要是夢粱國有兩座山頭仙府,讓她忌憚萬分,若非有張隱蔽的傍身的救命符,否則她早就被仙師拘押到山中圈禁起來了。

  在這「凶宅」之內,女鬼自然是有的,不過真正鎮壓的邪祟,其實是一頭老金丹鬼物,除了道行極高之外,用心更是極為陰險,早年正是它暗中謀劃,通過陽間官員之手,才將呂公祠拆掉,占據了這塊風水寶地作為道場,想要憑此躋身元嬰。甚至故意將一株牡丹移植到此,憑藉花香,遮掩它身上那股腥臊無比的煞氣,而當年那個叫錢同玄的負心漢,之所以會在此地駐足,就是發現了宅邸的不對勁,為了降服這頭為禍一方的鬼物,先結下一座大陣,防止殃及無辜,再與金丹鬼物廝殺一場,不惜打碎兩件本命物,傷及大道根本,才將鬼物鎮壓在地底深處的一座密室內,以符籙將其封禁起來,說是回了神誥宗,就會請山中長輩來此鏟除這個禍患,只是不曾想,他這一走,就再無重逢之日了。

  這麼多年,幾乎每過幾年,她就要用一張從道士那邊學來的符籙之法,在地底深處的密室門口,添加一張符籙,層層疊疊,舊符消散,又有新符張貼。只因為符籙一道,門檻太高,她只算略有幾分修行天賦,又不得真傳,所以就只能靠量取勝了。

  曾幾何時,花前月下。

  天上星河轉,人間珠簾垂。住山不記年,賞花即是仙。

  言者只是說在嘴邊,聽者卻要刻在心裡。

  陸沉懷抱燒火的竹筒,眼神柔和幾分,笑道:「外邊的陣仗不小,那撥野修此次登門,志在必得,姑娘你也察覺到了?對方已經祭出了殺手鐧,能夠『請神降真』,雖說是兩位苟延殘喘的淫祠神靈,但是對付你手底下的那三位女鬼姐姐,顯然是是綽綽有餘了。再說了,你這個金丹,護得住自己的真身,守得住那堵門嗎?反正貧道覺得很難,很難了。」

  少女神色微變,就要前去救援。

  不料那個年輕道士只是吹了一口氣,灶房門上那張黃紙符籙隨之飄落,剛好落在了少女肩頭。

  少女彷彿被貼上了一張定身符,一位堂堂金丹地仙,不管如何運轉金丹駕馭靈氣,竟是始終無法挪動半步。

  陸沉臉貼著竹筒,看著那個心急如焚的少女,微笑道:「急什麼,看好戲就是了。貧道這個人,別的不多,就是山上朋友多,巧了,今兒就有一個。」

  先前身上牽動的兩根因果線,一人一事,一粗一細,後者便是那個孩子,而前者則是一個舊友。

  此人原本趕路並不匆忙,這會兒已經察覺到端倪,便開始風馳電掣御風遠遊來此了。

  少女紋絲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年輕道士,開始忙活一頓年夜飯,手腳麻利,嫻熟得像是個道觀裡邊專門燒菜的。

  做人不能虧待了自己。

  兩壺酒。

  整了三硬菜,一鍋燉老母雞,一鍋冬筍燉鹹肉,一大盤清蒸螃蟹。

  那年輕道士還從袖中摸出了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卻只擺滿了荔枝,不是新鮮荔枝,是那荔枝幹。

  筍為菜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

  四位尤物,一桌齊全了。

  汾河神祠外,水池邊,陳平安一直沒有魚獲。

  青同看著水中那幅畫卷,訝異道:「竟然是他?」

  照理說,此人絕對不該現身此地。

  難怪陸掌教會往這邊趕來,原來是敘舊來了。

  陳平安笑道:「你又認得了?」

  青同沒好氣道:「此人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夫子、又是她的武學師父,我怎麼可能不認識。」

  再說了,此人還是那位曾經走在邯鄲道左、在被純陽道人順勢點化一番的「盧生」。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他離開藕花福地後,選擇在雲窟福地隱姓埋名那麼多年,所謀何事?「青同搖頭道:「與老觀主有關的事,我不敢多說。」

  陳平安便換了一個問法,「關於道教樓觀派的香火傳承,以及『邵』這個姓氏的始祖宗族、郡望堂號和遷徙分布,你手邊有沒有相關記錄或是書籍?」

  青同說道:「還真沒有。」

  金頂觀的道統法脈,源於道教樓觀一派,曾有道士於古地召亭,結草為樓,觀星望氣。

  而樓觀派的首任守觀人,剛好姓邵。

  這個守觀人身份,類似如今佛門寺廟的首座,地位僅次於住持。

  崔東山一開始猜測倪元簪躲在雲窟福地,是為了將那顆金丹,送給昔年嫡傳弟子之一的隋右邊。

  那麼昔年畫卷四人當中,隋右邊舍了武道前程不要,一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她就一意孤行,轉頭跑去練劍,就說得通了。

  但是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隋右邊不是那個老觀主預定的得丹之人。

  之後姜尚真便誤以為倪元簪是打算將此金丹,贈送給那個與老觀主極有淵源的北方金頂觀,決定要攔上一攔,甚至還直接與老舟子撂下一句狠話,只要邵淵然趕來黃鶴磯取丹,他姜尚真就讓那位大泉王朝的年輕供奉,死在倪元簪眼皮子底下,可如果老舟子敢去送丹,他就會讓邵淵然有命丹成一品,補全一副功德無漏身,偏偏沒命去順勢躋身元嬰境。

  陳平安笑問道:「關於那顆金丹的舊主人,青同道友,總能說上一說吧?」

  青同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揀選一些能說的老黃曆,緩緩道:「這位道友,真身是天地間的第一隻仙鶴,據說還是一位只差半步的十四境大修士,隕落之前,準確說來,是在閉關之前,走了一趟碧霄洞落寶灘,閉關失敗後,便留下了一顆完整金丹,老觀主就像是在代為保管。」

  這是青同看在「鄭先生」的份上,才願意多說一些花錢都買不來的內幕。

  陳平安糾正道:「說是『看管』,可能更準確些。」

  因為這顆遠古遺留金丹,並不在老觀主手上,而是位於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崖壁間,與一座觀道觀隔著半洲山河,離得很遠了。

  而這顆金丹,完全可以視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並且能算是仙兵中,又屬於極為珍稀的那一類,就像陳平安當年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在半仙兵當中,又是出類拔萃的,還有陳平安那把後來借給隋右邊的痴心劍,在法寶當中,就顯得極為「鶴立雞群」。

  根源就在於「生長」二字。

  能夠不斷錘煉,繼而提升品秩。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這裡,陳平安突然說道:「好像『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只是青同現在最頭疼這些空話大話,想吧,注定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會錯過什麼。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與老百姓所謂的三歲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當然並不絕對,特例總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無非就是在於難有例外。

  就像陳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於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後卻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陳平安問道:「為何姜尚真會與倪元簪『借劍』?」

  在雲窟福地,姜尚真曾經說過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認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僞。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年他之所以會去藕花福地虛耗光陰一甲子,就是打算幫助陸舫躋身甲子一評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是名次靠前,然後就可以讓摯友陸舫順勢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當真說不得。

  一旦說破了天機,青同擔心會老觀主翻舊賬,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與不饒人,曾經是天下公認的。

  陳平安想到姜尚真評價倪元簪那句「你這個人就是劍」,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會說話……

  青同沉默許久,估計是也擔心被身邊這位記仇,試探性道:「稍後見著了盧生,你自己問問看?」

  陳平安說道:「有什麼難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實就可以視為半個練氣士了,開闢出一條嶄新道路,是『以身煉劍』。」

  姜尚真說過,倪元簪精通三教學問,看書無數,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壓制,使得一顆澄澈道心只是有了個雛形,最終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

  何況陸沉也曾泄露天機,說過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鄭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難怪會糾結那個「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誕問題。

  青同問道:「聽說喜好此道的漁翁,還有事先打窩的講究?」

  陳平安嗯了一聲,「一般是為了釣大魚,不過在湍流急水裡邊打窩,其實也沒有問題,找堆石頭就行了,都能聚魚。」

  青同試探性問道:「這個說法,有無深意?」

  陳平安說道:「對你來說,沒有深意。如果換成陸沉、倪元簪聽了,估計就會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沒有反駁什麼。

  只見陳平安再次提竿散餌,然後重新拋竿入水。

  而那邊呂公祠舊址的院內,剎那之間雲霧升騰,三頭女鬼瞬間陷入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抬頭再看,明明尚未黃昏,卻已明月當空,耳邊依稀可聽見更夫敲梆子、以及好似兵卒傳夜聲響,再下一刻,她們眼前視野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深水長橋,橋那一段,是一座朱紅色高門府邸,一殿巍峨,兩廊森列,門外那座石猊欲怒,猙獰可怖,更有一隊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開,霜戟生寒,又有兩位衣紫衣官袍,一人身材修長卻骨瘦如柴,一位白胖微須,腰繫玉帶,雙方聯袂跨出大殿,大搖大擺走下臺階。

  三頭女鬼身後遠處,站著那撥山澤野修,其中一位錦衣老人,與那兩位淫祠神靈,遙遙抱拳笑道:「有勞兩位大仙出手了。」

  大驪朝廷曾經裁撤一洲淫祠無數,一些個服管的,且身世清白,大驪往往另有安排,可終究還是有一些不服約束的,尤其是來歷不正,經不起大驪禮部和刑部勘驗、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廟和塑像不要,各找門路苟且偷生了,雖說沒了基業,不光是金身搖晃,還會矮了一大截,可總好過被大驪禮刑兩部官員和那些隨軍修士翻舊賬,當場打砸了金身。而且就算是淪為孤魂野鬼,可只要能夠在那些藩屬小國的山野僻靜處,重建祠廟,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湊金身,如今大驪朝廷已經只剩下鼎盛時的半壁江山,以那條大瀆為界,寶瓶洲的整個南邊,都已紛紛復國了,夢粱國、青鸞國這樣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總有其它去處,可以作為棲身之所。

  而憑藉殺人越貨起家的山澤野修,有一道鬼門關,就是收取弟子,當然是那種入室弟子。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甚至可能是打死師傅,只好不傾囊相授,將殺手鐧藏私,絕不傳授壓箱底的手段,不讓弟子盡得真傳,再就是讓弟子立心約發毒誓,再以秘術控制。不然如果身邊沒有幾個幫手,又很容易勢單力薄,難掙大錢。

  這就為什麼譜牒修士,成為山澤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澤野修,卻很難成為譜牒仙師。

  那位錦衣老者,境界不高,只是觀海境修士,但是心思活絡,很快就勾搭上了這兩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淫祠「大仙」。

  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兩位淫祠大仙,需要借助這個練氣士,幫忙跋山涉水,重新尋找道場,好一路避開那些文武廟和城隍廟,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作為回報,兩尊大仙會幫著那撥山澤野修解決一些小麻煩,就像今天這種情況,還是樂於出手的,捉了鬼再吃鬼,兩位大仙是可以助長道行、淬煉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長橋,站定後,沉聲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聲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惡多端,還不趕緊伏法,跪地磕頭?!」

  一自縊身亡的吊死鬼,一個投水自盡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後出現的那位女鬼,相對道行最高,心性也更為堅韌,明知對方是淫祠神靈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們這種出身,更見不得光,不管是被縣裡的城隍爺知道,還是被汾河神祠察覺,你們都別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難免心中悲苦,要是這夢粱國,依舊屬於大驪王朝,這些個四處逃亡的淫祠神靈,哪敢現身?

  錦衣老者雙手負後,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說要在門口那邊布下法陣,好遮掩耳目嘛,你們一味托大,瞧不起我這個觀海境,先前不攔著,現在好了。至於這棟宅子的正主兒,我們打探過虛實,撐死了就是個龍門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也?只是她敢來救你們?」

  就在此時,有一個儒衫老者,走入這棟呂公祠遺址的古宅,微微皺眉,隨手打散那些雲霧。

  至於那三頭女鬼,一撥山澤野修,與兩頭淫祠神靈,老人只當沒看見,自顧自遊歷此地。

  最早的呂仙祠主殿,裡邊供奉的呂公神像和那些彩繪從神,皆早已不見。

  只能通過主殿的覆以歇山式琉璃頂,依稀看出當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懸掛一塊皇帝御筆題匾的「風雷宮」,只是沒能懸掛多少年,換個朝代,自然而然就給摘掉了,好不容易由祠升宮,被打回原形不說,最後就連最先的祠廟,都未能維持下來,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塊夢字碑,勉强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為命。

  那塊夢字碑,其實暗藏玄機,鏤空內裡篆刻有一篇類似道訣的詩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夠發現,依舊初看難解,再看更茫然。

  只說開篇「死去生來只一身,豈知誰假複誰真」一語,作何解?

  最後老人回到舊呂公祠主殿那邊,從袖中拈出三炷香。

  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禮敬昔年那位為自己指點迷津、有那傳道之恩的純陽道人。

  原本劍拔弩張的兩方人馬,楞是沒有誰敢開口詢問一句,就更別談動手了。

  一個將那門外法陣和白霧迷障視若無物的老傢伙,誰敢去觸霉頭?

  灶房那邊,陸沉輕輕搖頭。

  大江東去,夕陽西下,遊子南來。

  道觀花在,真人試問,知為誰開?

  門口的少女依舊站在原地,既不討饒,也不方才一張桌子和兩條長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長腳一般,從別處一搖一晃走來了灶房這邊。

  陸沉落座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飯,再夾了一筷子冬筍,贊嘆道:「滋味極好,真是絕了。」

  那個儒衫老者對那兩撥人馬懶得多看一眼,如同發號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聽候發落。」

  純陽道人呂岩,是他的傳道之人,雙方雖無師徒名分,但是老書生一直將呂岩視為恩師,那麼純陽道人在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呂公祠,某種意義上就是恩師呂岩的道場了。

  之後他來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門口,看著上邊密密麻麻的符籙封條。

  老書生啞然失笑,鬼畫符嗎?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壞符籙禁制,便出現在了密室之內。

  那頭一直被符籙消磨道行的鬼物,緩緩抬頭,獰笑道:「找死?」

  老書生問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個字,是怎麼寫的?你這等鬼祟之輩,不好好躲起來也就罷了,竟敢奢望長久竊據呂公祠?」

  不等對方回答什麼,老書生已經一袖子將其打得魂飛魄散。

  廣場那邊,幻境依舊,依舊是大殿長橋、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廟場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喪考妣道:「難道是觀湖書院的某位君子?慘也,慘也,如此一來,咱哥倆豈不是一頭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個錦衣老者,以心聲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餘三頭在此魘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輕鬆遠遠多於驚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過是按照書院律例責罰,該如何就如何,總好過被那兩頭淫祠大仙給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老書生來到灶房那邊,看也不看那個杵在門口好似當門神的少女,只是在門口停步。

  陸沉趕緊放下筷子,轉頭拱手道:「西洲兄,一別多年,來,咱哥倆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兩世,眼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都姓盧,一樣是字西洲。

  彩舟載離愁,吹夢到西洲。

  祠廟外,青同只覺得陳平安就坐在這邊釣魚,哪怕撇開「守株待兔」等待陸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這麼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不管是修道之人,還是純粹武夫,學那俗子臨水釣魚,這種事又有什麼意思?」

  關鍵是陳平安直到現在,也沒釣上來一條魚啊。

  「對汾河神祠的那位廟祝來說,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

  陳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說道:「可是對老觀主和你來說,這口池塘是什麼?就是桐葉洲了。所以你們並不在乎裡邊幾條游魚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裡的游魚,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魚躍龍門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廟門口槐樹的落葉,相信總有葉落歸根的一天。」

  青同又開始頭疼,立即轉移話題,眼神幽幽,「這些個四處流竄的淫祠神靈,又如何葉落歸根?」

  陳平安說道:「那你如果將整座天下視為一口池塘呢?」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卻笑道:「有些問題,不用多想,淺嘗輒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詩忌諱『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聽懂了這詩家避諱的「十月寒」,一時間竟然頗為欣喜,終於不再一頭霧水,不容易啊。

  陳平安問道:「在萬年之前,如果沒有那場翻天覆地的大變故,你的最終追求,會是什麼?」

  青同靠著椅背,摘了頭頂冪籬,當做扇子輕輕晃動,說道:「還是不敢奢望能夠登頂飛升台,怕死,那麼多天資卓絕的地仙,都在那條道路上化作灰燼,說沒就沒了。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開竅煉形,修行一事何等艱難,處處都是關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兩個念頭的事情,我卻要深思熟慮個幾百年,當然會比小陌、仰止他們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機緣,一件壯舉都不敢做,半點意氣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別的漫長歲月裡,好像是從第一位『道士』那邊,開始傳下一個說法,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說得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道士』,比如托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劍修白景,小陌,那顆金丹的舊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為天官,位列仙班。是說通過走上那兩座分別管著男子地仙與女子地仙的飛升台,成為古天庭的嶄新神靈。下士得道,陸地神仙,駐地長年。就是我這種資質魯鈍的練氣士,心中的最終追求了。」

  遠古練氣士修煉得道,在諸多舉形升虛的「飛升」的大道氣象當中,類似修士金丹的品秩,是有高下之分的。

  最早的白日飛升當中,又有分出霞舉,乘龍,跨鸞,騎鶴和化虹等十數種。之後又有拔宅飛升者,與合宅飛升等,再往後,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諸多遺蛻飛升。

  青同說完之後,發現陳平安好像置若罔聞,心境始終古井不波,青同便覺得有些無趣,不去看那畫卷,瞥了眼岸邊那只空蕩蕩的魚簍,問道:「就這難釣上魚?是魚餌不對,還是你釣技不行?」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確實不怎麼擅長釣魚,我這輩子比較擅長一事,除非快餓死了,否則不吃魚餌不咬鈎。」

  身在一條光陰長河之中,很難不被岸邊人當成魚來釣。

  青同又問道:「你是怎麼確定,陸掌教一定會與去那座呂公祠遺址?」

  陳平安神色淡然,反問道:「呂公祠遺址?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同楞了楞,反復思量,仍是打破腦袋都不明白陳平安為何會有此說。

  他們身後那座汾河神祠,庫房裡邊可還藏著那塊御賜風雷宮匾額,而城內鬼宅那邊的八卦亭和夢字碑,還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與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誥宗旁支的道士錢同玄,道號「龍尾」,還有被神誥宗獨門符籙鎮壓在密室內的那頭金丹鬼物……不都證明那座宅邸,是呂公祠遺址所在?

  陳平安笑道:「既是一場守株待兔,更是甕中捉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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