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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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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為東道主(八)

  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因為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一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籙,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匯。」

  老書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灶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麼捨得讓你離開雲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一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遊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後所斬妖物,真身是一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藉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等於為雲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為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陸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裡邊,一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艶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湧現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轉,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牆,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麼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闢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隻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注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沉可以為昔年完整為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身處於不同的朝代年月裡,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倖「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衝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麼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甲,該是怎麼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占據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麼萬衆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升」一事,頗有幾分牆裡開花牆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樁仙跡,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騎鶴飛升。所謂仙跡,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後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雲窟福地,撐船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老舟子,守著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裡的一位道友,後者經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沉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你的首創,至於『肝膽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來的一條煉氣路數。可惜隋右邊得了你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後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為你留下的那些書籍,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並未銷毀,但是輾轉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

  盧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蕭索,「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終發現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人的謫仙降臨,一些人是性情大變,某些人是憑空出現,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一個結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一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員,頗為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捨不得一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一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一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作為一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為劍修?

  陸沉點點頭。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沉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頂修士,為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岩,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後又剝了一顆荔枝乾,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閒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後來白也的仗劍遠遊扶搖洲。大體屬於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淩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準確說來,是在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裡,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雙方的態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餘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後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麼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

  但是陸沉卻不願眼睜睜看著一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沉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斗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於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於他余斗,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後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麼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麼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籙,符籙隨之飄落在地,她後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灶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麼三頭女鬼,什麼山澤野修,什麼鬥法,什麼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為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一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從竹椅站起身,顫聲道:「你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閒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才不是說了,讓你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你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沉?!」

  一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陸沉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

  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內的五岳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游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頭,已經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後,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線游曳,依舊會纖毫畢現,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遊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强行拽入夢境,並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築,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你?再者你以為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頭,往汾河神祠裡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頽然坐地。

  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雲髮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一雙略舊的綉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一並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餘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後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就說是「陸沉」。

  陸沉轉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後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裡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麼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麼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抬起一隻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隻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一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一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灶房門口,與陸沉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當然,對陸沉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才會掉以輕心。否則數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局,陸沉別說是誤入一座夢境,以陸沉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遊幾次。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青同,愈發覺得頭皮發涼,背脊生寒。

  因為就像一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注都一並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節。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做遊山玩水的夢中神遊,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陸沉抬起頭,仰頭望向那個站著的青衫客,笑問道:「懇請隱官幫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貧道的些許『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陸沉自認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頭撞入夢境天地中,也不至於那麼晚才察覺到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是至聖先師讓我送客,將陸掌教禮送出境。」

  陸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身,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誠摯神色,喃喃道:「禮重了,至聖先師實在是太客氣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這種勾當,那位至聖先師倒是真有可能這麼做。

  陸沉感慨道:「陳平安,這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不該這麼早就顯露出來的,就不怕貧道將這件事傳遍白玉京?」

  陳平安說道:「練手一事,機會難得。今天錯過了陸掌教,我上哪去找一個十四境的修士。」

  陸沉踮起腳尖,使勁招手道:「青同道友,這邊這邊。」

  青同只好硬著頭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沒有用上縮地山河的神通。

  這種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魚的。

  陸沉與青同笑著解釋道:「要不是文廟規矩重,只許我遊歷兩洲山河,否則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鎮妖樓的,青同道友,別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謹道:「當然不會介意。」

  廊道內的那幾個小道童,又開始丟擲銅錢,一門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無邪。

  那兩位來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輛馬車,老車夫輕輕吆喝一聲,祠廟外便響起了車軲轆聲響。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廟祝老嫗,也滿臉笑容返回了神祠內,添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可以過個好年了,祠廟這邊明年開春時分的那些個慶典,就都可以辦得闊綽些了。

  廟祝見著了臺階那邊的三位香客,便與他們點頭致意,廊道三人,也與老嫗各自點頭還禮,尤其是那個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還開口笑道:「年尾還有香客來這邊敬香,是好兆頭啊,明年咱們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嫗聞言心情大好,愈發神色和藹,點頭笑道:「預祝道友雲遊順遂。」

  等到廟祝步入月洞門後,陳平安說道:「雲霞山那邊,比我預期的結果還要好,果然陸掌教做事情,還是很老道的。」

  陸沉說道:「黃鐘侯是個不錯的酒友,下次我返回這邊,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趕回去見至聖先師?」

  陳平安說道:「不一定能見著。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黃粱派,那邊有場觀禮,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人趕過去了。不可能待到觀禮那天,只是都來到了夢粱國,沒理由不過去打聲招呼。」

  陸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貧道一起湊個熱鬧?」

  陳平安笑道:「隨意。」

  陳平安說道:「那麼陸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夢境了?」

  陸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雞。

  陸沉輕輕一跺腳。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經麻木了。

  接下來隨便你們兩位怎麼折騰。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點得了,一夢還一夢,清清爽爽。」

  陸沉嬉皮笑臉著再次一揮袖子,廊道三人,依舊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陳平安側過身,抬起一腳就要踹過去。

  陸沉往旁邊一個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陸沉雙腳落定之時,三人已經來到那座破敗府邸之內,就在那棟小樓外,樓內三口棺材,裡邊並無枯骨,空無一物。

  陸沉站在門檻外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道:「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其實山下市井,對棺材是絕無半點忌諱的,從不會覺得有半點晦氣,否則許多富貴之家的老人,也不會在早早為自己備好一副棺材了。至於帝王之家,幾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會選擇陵墓地址,動土開工,準備身後事。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只要陸掌教自己不躺進去,就沒陸掌教的份。」

  陸沉置若罔聞。

  青同卻是噤若寒蟬。

  老書生來到這邊,笑著搖搖頭,神色間頗為無奈。

  陳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說盧生,灑然笑道:「本就是陳先生技高一籌,何況也無半點凶險風波,完全可以視為一場不同尋常的山上遊歷,不花錢白看了一場走馬燈。」

  陳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當晚輩是禮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當是道高者說了算。」

  陸沉臉上掛滿了委屈二字,在貧道這個被請君入甕的正主兒這邊,也沒見隱官大人你這麼禮數周到啊。

  陸沉環顧四周,雜草叢生,了無生氣,瞧著好像還不如先前夢境呢,忍不住翻轉手腕,感嘆道:「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時此地見此景,心不可得。

  一襲青衫。

  五岳歸來一塵不染,百城坐擁萬法皆空。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當年我們初次相見,算不算……哎呦喂,貧道詞窮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陸掌教是想說一句『初逢兩少年』?」

  陸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絕處,無夢到龍州。青山立眼前,初逢兩少年。」

  陳平安說道:「原來好詩都不押韻。」

  青同與盧生對視一眼,竟有幾分同病相憐。你怎麼會與陸沉同桌喝酒的?你怎麼會給陳平安當跟班的?

  黃昏中,黃粱派的山門口。

  擺放有長條桌案,桌上備有筆墨紙硯。負責記錄觀禮客人的名字、山頭,同時還需要勘驗請帖和關牒,當然也就是過個場。

  來了幾位陌生面孔的訪客。

  黃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種眼窩子淺的小門小派,一般來說,來自附近山頭、周邊數國的山上貴客,都能認得出來。

  為首之人,是個青衫長褂的年輕男子,神色溫和。

  總覺得此人看著有點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長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還有一位頭戴游魚冠的年輕道士,瞧著就有點吊兒郎當了,走路的時候,喜歡甩袖子。

  偏是這個年輕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賀禮,兩顆穀雨錢,然後第一個提筆落款,寫上名字。

  神誥宗秋毫觀,道士陸浮。

  年輕道士沒忘記用蠅頭小楷添上四個字,有度牒的。

  之後三位一同前來道賀的訪客,也就跟著各自取出兩顆穀雨錢,再寫名字和山頭。

  桐葉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葉洲雲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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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三十九章 桃葉見到桃花

  在這夢粱國境內,與那雲霞山當山上鄰居的黃粱派,祖山名為婁山,位於夢粱國槐安府鱉邑縣。

  自從黃粱派在驪珠洞天舊址的西邊大山裡,買下一座作為「下山」飛地的衣帶峰,好像就從一直走背運,開始轉頭行好運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錢作為買路錢,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壓勝錢,從大驪朝廷買下的衣帶峰,價格翻了好幾番。

  然後當年等於是被恭送到衣帶峰養老的師伯劉弘文,結識了那座落魄山,據說在山主陳平安那邊,都是要被敬稱一聲劉老仙師的,此外師伯與那落魄山的供奉陳靈均,更是關係極好的酒友,師伯還曾參加過好幾次北岳披雲山的夜遊宴,與魏山君怎麼都算混了個熟臉吧。

  用師伯的話說,我劉弘文在那魏山君的夜遊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嬰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說坐我對面那排的山水神靈,兩次是綉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龍州的州城隍爺,在那大驪朝廷的山水官場,哪個差了?擱在夢粱國,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岳山君,就能與綉花江水神靠邊坐了?

  之後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果真成功躋身了金丹。

  這才有了黃粱派這場辦在明年正月裡的開峰慶典。

  一門之內三金丹。

  再加上掌門高枕的關門弟子,就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無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龍門境瓶頸鬆動跡象。

  先前高枕與師伯有過一場君子之約,既然師伯當真完成了那份「賭約」,果真為黃粱派請來了落魄山的觀禮客人,那麼衣帶峰自然就不用賣了。

  黃粱派特地選了兩處風景最佳的毗鄰宅邸。

  那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稱來自山崖書院,而他身邊那個黃衣老者,好像是個隨從。名叫耦廬,也沒個姓氏,道號龍山公,關牒上邊顯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卻穿了一件寬大法袍。

  由於這對主僕是意料之外的訪客,黃粱派那邊便有些猜測,想來這位書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閥出身了,才能年紀輕輕的,便擁有一位修士擔任扈從。

  此刻李槐正在屋內翻看一本類似文人筆記的書籍,是隨手從書架角落抽出的一本泛黃書籍,鈐印了幾枚印章,好像都是夢粱國當地文人的藏書印,也算傳承有序了,書末兩頁還夾有一張便簽,大致說明了此書的來歷,得自某個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廟祝所贈。

  由於李槐有個書院儒生的身份,黃粱派就給了這麼個雅致宅院。匾額對聯,文房四寶,歲朝清供,應有盡有,幾隻書畫缸裡邊,插滿了字畫卷軸。

  李槐其實很受之有愧,只是總不好嚷嚷一句,其實我讀書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門檻那邊,似睡非睡,潛心鑽研那本古譜,老瞎子當垃圾一般隨手丟給自己的《煉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過僅僅是上半部,就已經讓嫩道人受益匪淺,他與那蠻荒天下舊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者之搬山,與嫩道人的攆山,術法手段,道法高度,雙方都差不多,唯獨在煉化山岳龍脈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厭的袁首,好像從姘頭仰止那邊得了一門遠古神通,這就使得雙方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朱厭早就是大道境界趨於「圓滿」,蠻荒桃亭是稍遜一籌的「巔峰」,只有境界圓滿了,才有本錢和底氣,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沒有動過歪心思,想要求著李槐去求老瞎子。

  結果李槐兩句話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頭。

  「我如果願意幫你,但是你真覺得我求了,我那大半個師父就願意給你下半部古譜?」

  「退一步說,就算他在我這邊抹不開面子,給了你下半部,你當真敢修行嗎?」

  嫩道人喟嘆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為尊者諱,不好直說,他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對他李槐是很好說話,在老嫩你這邊,難說。

  其實這位蠻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邊,給遮掩了全部的風頭,否則只說在鴛鴦渚那邊,從南光照,到仙人雲杪,再到那些遙遙觀戰的芹藻、嚴格和天倪之流,誰敢將這位嫩道人當做一個缺心眼的「老不死」?至於嫩道人在淪為十萬大山的看門狗之前,在那蠻荒天下,既然都能跟舊王座袁首結結實實打上幾架,豈是個好惹的?蠻荒歷史上,曾經有個名聲鵲起的「年輕」飛升境,號稱「小袁首」搬山一道,爐火純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內,不知吃掉了幾百座山頭和那祖師堂,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他與桃亭對上,到底有幾成勝算,有猜測至少是五成。

  結果就是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遊歷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雙方纏鬥轉戰百萬里之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過後,只剩下桃亭一個,懸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個飽嗝,只撂下一句話,「五成飽。」

  李槐好奇問道:「為何黃粱派歷史上有過那麼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嬰都沒有,風水是不是太古怪了點?」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還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為天下攆山一脈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嫩道人找就瞧出了婁山的來龍去脈,是塊不同尋常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發現婁山地界的一條不起眼「去脈」,崖壁間藏著一處石窟道場,剛好屬於斗柄璇璣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氣餘韻經久不散,並不扎眼,卻極為凝練內斂,故而極難尋覓,若說婁山之山勢,是那如人著緋衣的一種顯著「官相」,但凡會一點望氣術的,都看得出深淺,那麼此地,就屬於寶葫蘆擇地深栽,孕育著一件長生寶,而那地脈,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官員金魚袋」。

  嫩道人見自家公子聽得迷糊,便耐心解釋道:「這個黃粱派,早年氣運最旺之時,據說加上幾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師堂內,擁有十二位金丹,在那會兒的寶瓶洲,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萬物萬事盛衰之理,便為婁山年復一年積攢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寶庫,只是黃粱派的修士,始終未能出現一個真正的修道胚子,故而不得其門而入,因為這座寶庫,需要一把鑰匙,需要有人打開門。」

  李槐嘖嘖稱奇,「祖師堂議事,同時坐著十二位金丹地仙啊,壯觀壯觀。」

  所以那會兒的黃粱派,看待即便擁有元嬰坐鎮山頭的雲霞山,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視線。

  而且黃粱派與夢粱國的關係,只看門派名字與國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雲霞山,想必歷代君主的內心深處,都要更加天然親近婁山了,當然願意不遺餘力扶植黃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

  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飽的蠻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還是元嬰,都不夠自己一口吃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門都算是一位劍仙了,還當不成那個有鑰匙的開門人嗎?」

  嫩道人一時語噎。

  本想說那個黃粱派掌門人,就只是一個資質稀爛的金丹劍修,算個什麼東西。

  只是與李槐朝夕相處,曉得自家公子不喜歡這類說辭,嫩道人便換了一個說法,「高枕距離我先前所謂的修道胚子一說,還有點遠。」

  掌門山主高枕,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只因為勤勉修道三百載,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躋身中五境,一路順暢,之後陸續打破洞府、觀海兩瓶頸,也沒用太多年,卻在龍門境停滯了將近兩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計數方式,成為金丹客的「道齡」,其實不過短短四十來年。

  早年能夠以龍門境擔任黃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高枕的劍修身份,黃粱派上上下下,數百年來,就只有兩位劍修,而且年紀輕的那個,如今才是個上山沒幾年的孩子,雖然是黃粱派別脈修士在山下找到的,再親自領上山,最終結果卻毫不意外,成為了掌門高枕的入室弟子,親自傳授劍術。

  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陽山那邊的茱萸峰田婉,先後找到了蘇稼和吳提京,這兩位劍仙胚子,一樣會在山上改換門庭,離開茱萸峰,轉投別脈山峰。所以就算是那位黃粱派的領路人,自己也不覺得有半點委屈,甚至在那位劍修拜高枕為師時,還願意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靈器作為賀禮。

  上任山主在閉關之前,就已經立下一道遺囑,如果自己閉關不成,只能兵解離世,就讓高枕接任掌門位置。

  高枕與師伯劉弘文的關係不睦,也因此而起,劉弘文是個最重臉面、規矩的老一輩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著舊例老風俗,覺得讓一位龍門境擔任一山掌門,太不像話,自家祖上何等闊綽,在這寶瓶洲,若是擱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種四世三公的豪閥門第,這種事情傳出去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愧對列祖列宗,有何顔面去祖師堂燒香?

  之後即便是掌門高枕成功結丹,成為一位寶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氣的「劍仙」,與師伯劉弘文的關係也沒有如何緩和。

  咋個還要我劉弘文一個當師伯的山門長輩,低頭去與師侄認錯啊?

  嫩道人無奈道:「公子,怎麼金丹修士到了你這邊,還是個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無奈,「山上不都說『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嗎,既然成了陸地神仙,怎麼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見過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對吧?」

  嫩道人立即諂媚道:「公子這一顆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難求難求。」

  李槐繼續翻書,看了約莫半本書,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認識,等到連成句子,就會經常看不懂了,總覺得太過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談名士的玄言,不著邊際,空白處也沒個高頭講章啥的注解,李槐嘆了口氣,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啊,只得合上書籍,放在桌上,伸手細細抹平,哪怕不是個能夠光耀門楣的讀書種子,對入手的書籍,還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習以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書,就要皺眉頭,認真是認真,至於能讀進去多少,呵呵。

  就說手上那本《煉山》,嫩道人想要讓自家公子翻翻看,結果李槐連忙擺手直搖頭,說我看這個做啥?看得懂嗎?即便文字內容都看得懂,憑我的資質,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故意看我笑話?

  不過說實話,嫩道人覺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煉山》,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嫩道人沒有半點信心。

  那袁首,靠著那場大戰,吃掉了扶搖、桐葉兩洲多少山頭?又如何?不還是個飛升境。

  再說這浩然天下,皚皚洲的韋赦,之前嫩道人以道號龍山公、名耦廬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就已經猜出了端倪,這個曾經號稱資質碾壓同輩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在「山」字上邊,吃了大苦頭,極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兩次躋身十四境無果,韋赦才會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說道:「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聽聽就算啊,說得不對,覺得幼稚,你就忍住笑。」

  嫩道人這會兒就開始綳著臉忍住笑了,「公子請說。」

  李槐輕聲道:「老嫩,你境界都這麼高了,如果說靠著搬徙山頭,吃掉條條山脈,再憑本命神通一一消化,當然可以增添道行,一點一點拔高境界,可是我總覺得……距離你們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種……大道,離著有點距離。你手上這本古譜,不是叫《煉山》嘛,煉化之後,是不是可以見著了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爾吐出幾座山頭唄……就像我剛才看的這本書上,有一句話叫做『修得三千功滿,是為道基法礎』,基礎基礎,是說我們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也不是說山腳山根嘛,我就覺得挺有道理的,等會兒啊,容我翻翻書,喏,還有這句,寫這本書的人,這裡又說了一句,『入水火煉,居山玉煉,何必與吾說洞天』……好像還有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為身外山,此玉為心中山」……無論是道家所謂的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還是詩家所謂的天地逆旅,還是儒釋道三教都喜歡提及的那個『天人合一』,我覺得歸根結底,是什麼,不好說,但是我最少確定一件事,絕對不是……類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須要分出個勝負的,不是你多我寡,修道一事,絕不是你有我就無、你加我便減的對立關係,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與天地索要山岳、丘嶺和那龍脈,一路吃,哪天是個頭?總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場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視為某位類似神靈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對人間修士無止境的取而不捨,恐怕也會覺得煩吧,是不是這麼個道理?不過我就只是個修行門外漢,隨便瞎扯幾句。」

  一開始嫩道人還是神色輕鬆的,只是聽到李槐說出「大道」二字後,便驀然道心一震,無緣無故的,瞬間就讓嫩道人提起精神,下意識挺直腰桿,正襟危坐起來,再等到李槐說那「道基法礎」一語,嫩道人已經神色變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煉」一語過後,嫩道人已經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說得口乾舌燥,停下話頭,不管老嫩聽著覺不覺得滑稽可笑,反而李槐已經把自己都說得尷尬了。

  語無倫次,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毫無章法……

  陳平安在就好了。

  黃衣老者猛然間回過神,伸手輕輕拍打屁股底下的門檻,喃喃道:「吾聞道矣,已見道矣。」

  李槐低頭看了眼那本書的封面,寫書之人,姓呂名岩。

  嫩道人神采奕奕,雙目如有神光激蕩不已,抬頭問道:「公子,這本書是誰寫的?」

  李槐笑道:「呂岩,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個字,言語之言?還是岩石之岩?」

  李槐說道:「下山上品的那個岩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書籍,拜呂岩。

  臨近的宅子,陳靈均蹲在臺階上,看著郭竹酒在那兒呼呼喝喝的走樁練拳。

  黃粱派這邊,山上沒有吃年夜飯的習俗,陳靈均與嫩道人一合計,客隨主便,就算了,否則顯得太只會讓黃粱派覺得為難。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你是劍修啊,咋個每天在這邊走樁練拳?」

  郭竹酒一個高高跳起,回旋掃腿,身形落定後,說道:「勤能補拙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你這個事嗎?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個叫黃聰的,真是一個當皇帝的人?」

  那個黃聰,是郭竹酒來到浩然天下後,見著的第一個皇帝。

  陳靈均站起身,雙手叉腰,趾高氣昂道:「你說我那黃聰兄弟啊,那必須是一國皇帝啊,也沒點架子對吧,就是酒量差了點,其餘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說到這裡,陳靈均苦兮兮道:「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郭竹酒,回頭在老爺那邊,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郭竹酒嗯了一聲,「必須的。」

  陳靈均反而楞住了,「啊?你真願意幫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見著了師父,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幫你說幾句好話而已,就是大籮筐裡邊裝個小簸箕,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陳靈均點頭飛快如小雞啄米,心裡暖洋洋的,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真是十個不講江湖道義的魏山君,都不如一個俠義心腸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樁,「找李槐去。」

  陳靈均站起身,隨口問道:「去幹嘛?」

  郭竹酒歷來想一出就是一出,腳尖一點,就躍上了牆頭,說道:「找李槐,讓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師姐說過,十分靈驗,屢試不爽!」

  陳靈均聽得一陣頭大,曉得了郭竹酒在說什麼,是說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畫符,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見著自家老爺,陳靈均抬頭望向那個已經站在牆頭上的傢伙,說道:「李槐胡說八道,裴錢以訛傳訛,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飛鳥遠去,撂下一句,「相信了,會掉錢啊。」

  陳靈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對?

  立即扯開嗓門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這個不走大門喜歡翻牆的習慣,真是教人一言難盡。

  下次見著了她的師父,自己的老爺,自己一定要偷偷諫言幾句。

  山門這邊以一隻符籙紙鳶傳信婁山祖師堂,紙鳶振翅,在空中劃出一道金黃流螢,直奔祖山。

  既是傳信,更是報喜。

  兩位暫任門房的年輕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過都是黃粱派的未來希望所在,借此機會,在山腳這邊算是一種小小的紅塵歷練。至於那位行事更為老道的真正看門人,前不久領著一撥觀禮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兩人滿臉漲紅,瞪大眼睛,少看一眼就要虧錢的架勢,使勁瞧著那一襲青衫。

  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認。

  陳平安只得與他們微笑點頭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約莫是沒想好如何開口才算得體,就依舊沒有言語。

  神誥宗,作為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對一洲修士來說,當然是如雷貫耳的存在。

  只是那個「秋毫觀」,還真從未聽說過。

  而桐葉洲的雲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一塊私人地盤嘛。

  這位倪仙師能夠擔任雲窟福地的客卿,又與陳隱官聯袂而來,肯定是一位道法極高的奇人異士了。

  唯獨那個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稱來自桐葉洲仙都山,就全無頭緒了。

  「運去金如鐵,時來鐵似金。這黃粱派遇到了好時節,又算打鐵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內,高枕確實可以高枕無憂了。」

  陸沉雙手籠袖,仰頭望向婁山祖師堂那邊,以心聲笑嘻嘻道:「聽說黃粱派的當代掌門高枕,還是一位劍仙?高掌門的這個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個修道胚子,打算收為嫡傳,定要為他賜下一個道號,就叫『無憂』。還要告訴他,或者是她,將來若是修道有成,能夠遠遊浩然天下,必須要來黃粱派這邊做客,與那個名為高枕的劍仙道謝幾句。」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有樣學樣,斜視青同。

  青同倍感無力,我是比不了你們兩位,可我又不是個傻子。

  青同當然也聽出了陸沉的言下之意。

  陸沉回到青冥天下後碰運氣、看眼緣,未來新收的嫡傳弟子,這個未來會有個「無憂」道號的練氣士,即便修道路上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遠遊,那麼至少得是飛升境大修士,然後來到此山,親眼見到高枕,親口與之道謝,這就意味著,黃粱派的高枕必須等得到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為飛升境,至少耗費光陰上千年,甚至是兩三千年,再正常不過了,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根骨好,當師父的陸沉,也願意親傳道法、再將機緣和天材地寶一股腦兒往他身上堆,一千年,怎麼都該是一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說那位純陽道人,不也說了一句「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呂岩所謂的「得道」,是指自己結丹,而那不曾祭出飛劍的八百載寒暑,則是說證道飛升之前的修行歲月。

  此外如劍氣長城寧姚,蠻荒天下斐然之流,終究是一座天下獨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劍修高枕的修道歲月,不會短了。

  想必這位結丹一事都算極為坎坷的黃粱派當代掌門,以後會別有一番造化。

  陸沉笑道:「董三更他們幾個呢,被你忘掉啦?還有近在眼前的隱官大人,你都敢視而不見?」

  青同惴惴不安,陸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這位近在眼前的陳隱官,還有個遠在天邊的鄭先生?

  陸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會不會聰明過頭了。」

  陳平安提醒道:「稍後到了山上,你別鬧麼蛾子。」

  陸沉笑呵呵道:「貧道但凡出門,一貫與人為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問道:「你說高枕會不會興師動衆,喊了全部祖師堂成員,鬧哄哄一起湧到來山腳這邊接駕?」

  倪元簪笑道:「黃粱派怎麼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間,好似縣太爺進了鄉野村落,必須敲鑼打鼓才顯得禮數隆重。」

  陸沉突然咦了一聲,揉了揉下巴,「這都行?果然是道無高下之分、法無遠近之別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舊渾然不覺,其餘陳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覺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條道路?」

  陸沉點點頭,「不過離著『言下大悟』這種境界,還差點意思,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能,再不用心生絕望,混吃等死。」

  青同輕聲說道:「陳平安,先前既然是純陽道人親自開口,讓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方才我們都路過了,為何不去看一眼?」

  陸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貧道不會與隱官大人去搶這樁機緣的。」

  呦呵,女大不中留哩,這麼快就骼膊肘拐向隱官大人啦?也對,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看了。」

  ────

  婁山之上,一處極為雅靜的小院涼亭內,掌門高枕正在與一位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下棋。

  與高枕對弈之人,正是夢粱國皇帝黃聰,身後站著一位水運濃郁的宮裝女子,與一個道氣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國之君,在大年三十這天,卻不在京城宮中待著,好像還是黃粱國歷史上頭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這個時節,總是最忙碌的。用黃聰自己的話說,就是躲清閒來了。不過這位年輕皇帝確實一心向道,親近道門,反觀如今作為夢粱國頂梁柱的雲霞山,由於修行路數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換山主這種大事,皇帝陛下也沒有打算親自過去道賀,只是準備讓禮部尚書上山觀禮。

  黃聰看著棋盤上的局面,拈起一枚棋子,視線游曳敘舊,始終舉棋不定,自嘲道:「看來宮中的那些棋待詔,與你們山上精於弈棋的神仙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們也可能是故意輸給陛下的。」

  顯然在皇帝陛下這邊,高枕沒什麼君臣忌諱,更不會說那什麼「我是一國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國山下弈棋無敵手」的客套言語。

  黃聰笑著點頭,「有可能。」

  當然不是高枕作為一位金丹境的劍修地仙,便自視甚高,覺得足可傲視王侯了。

  可能在幾十年前,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驪宋氏一國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巔,這種局面,其實已經為之改觀,畢竟如今的黃粱派,就在這祖山婁山之上,祖師堂門外不遠處,就還立著這麼一塊碑呢。即便寶瓶洲大瀆以南,都已復國,並且不再是大驪宋氏的藩屬,但是這塊碑,沒有任何一座仙府門派,膽敢撤掉。

  曾經有個小道消息,說之前有那麼幾個山上門派,覺得此碑礙眼,便與山下朝廷商議好了,既然都恢復國祚了,大驪再不是宗主國,搬走便是。

  結果等到一封山水邸報,從中土神洲傳到寶瓶洲後,就徹底消停了,紛紛通過自家邸報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辭,一樣的意思。

  絕無此事,誰敢肆意污蔑,定要追究到底!

  沒法子,大驪王朝沒了一頭綉虎,寶瓶洲又來了一個隱官。

  而且這兩位,剛好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黃聰終於落下棋子,高枕掃了一眼,笑道:「陛下輸了。」

  黃聰點點頭,欲言又止,只是話到嘴邊,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拈起別樣話頭,笑著打趣道:「高掌門,如今你們黃粱派終於可以闊氣一回了,光是我,還有納蘭水神,梅山君,我們三份賀禮,怎麼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進賬吧,更不談雲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羨慕,很是羨慕!」

  那位姓納蘭的女子水神,笑臉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勸過陛下,不如將我與梅山君備好的賀禮,一起歸入皇家財庫得了,反正高掌門也不會計較什麼。」

  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紈,彩線纏臂,小符斜掛綠雲鬟,只看裝束,就知道是蘇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聲笑道:「這次確實沒少掙,最重要的,還是終於能夠讓雲霞山道賀回禮,太不容易了!」

  闊人過生發財,越過越富。窮人過生花錢,越過越窮。

  不請客麼,面子不好看,請客麼,打腫臉充胖子,客人吃乾抹淨走了,自己回頭悄悄餓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雲霞山當山上幾步路遠的近鄰,有苦自知,一筆筆份子錢,花錢如流水,關鍵還是那種注定有去無回的紅包。

  只說那綠檜峰蔡金簡,結金丹,開峰儀式,再成為元嬰,黃粱派這邊就送出去幾份賀禮了?出手總不能太過寒磣吧?

  此外雲霞山修道天才一個又一個的,山上道侶成親,某某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個與黃粱派相熟的雲霞山祖師堂老仙師,新收了嫡傳弟子……反觀自家黃粱派,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好轉了,在那之前,真是啞巴吃黃連的慘淡歲月。

  這次舉辦開峰典禮,黃粱派最初的打算,當然是需要大辦一場的,所以只求個……保本。

  只因為那個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簡直就是賺了個盆滿鉢盈。

  黃粱派對於能否請得動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裡半點沒底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寄出了一封措辭恭謹的邀請帖。

  雖說那位年輕隱官未能親自趕來道賀,但是作為大管家的朱斂,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親筆書信一份,解釋了自家山主為何不能參加慶典的緣由。

  如果是陳山主不願意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費事,直接將黃粱派的邀請函晾在一邊就是了。

  而且按照師伯的說法,年紀不大的陳山主,待人真誠,處世厚道,說一不二,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咱們拿捏架子,婁山祖師堂那邊誰都別多想,多想就是眼窩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終落魄山那邊,還是來了兩位登山道賀的貴客,元嬰修士,陳靈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聽說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都不用喊什麼山主的,直接喊一聲老爺。

  後者則是陳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麼暫時可算是半個關門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輕隱官的嫡傳,萬一再是一位劍修?

  黃粱派都沒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就怕做事情沒分寸,會讓落魄山那邊覺得誤會自家是想要,那可就要好事變壞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一聽說落魄山那邊有兩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經下榻婁山府邸,一傳十十傳百的,就鬧了個路人皆知,結果主動要求觀禮的客人,一些個原本請都請不動的,都來了,觀禮人數,至少翻了一番。

  就連雲霞山那邊,都來了一位掌律祖師和兩位老峰主。

  夢粱國的皇帝陛下,更是親自登山。一國五岳中的梅山君,與身為水神第一尊江水神娘娘,都來了,得護駕不是?

  黃粱派管著迎來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邊嘴上埋怨不休,一邊滿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黃粱派從未如此風光過!

  黃聰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舊只是視而不見,視線低斂,盯著棋盤,其實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為何會來山上,所謂的躲清閒,或是觀禮,當然都是比較蹩腳的藉口了,真正的想法,還是看看有無機會,與落魄山那邊結下一樁香火情,不奢望年輕隱官能夠踏足夢粱國,黃聰也不奢望自己能夠做客落魄山而不吃個閉門羹,只求那陳靈均、郭竹酒之類的落魄山譜牒修士,隨便一人即可,擔任夢粱國的供奉,客卿也可。

  只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只當裝傻扮痴,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裡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為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為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因為黃聰在還是一位皇子時,就曾主動率軍去往大驪陪都戰場,甚至是曾經真正躺在死人堆裡,再被人翻找出來的人。

  而夢粱國在那場戰事中,只說兵部衙門,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壯官員,幾乎全部換了一茬。

  所以黃粱國在寶瓶洲,是大戰落幕後最早復國、摘掉藩屬身份的,甚至還有不少籍貫是夢粱國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和小九卿衙署任職。

  見那高枕不接話,黃聰便自嘲一笑,臉上與心裡,也無半點不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不要讓高掌門和黃粱派為難了。

  山上的規矩門道,何嘗比山下官場少了?

  回頭自己再去找一找那個自稱綽號「禦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陳仙師,喝頓酒吧。

  不過估計也就真的只是喝頓酒了。

  上次黃聰厚著臉去主動登門拜訪,這位青衣小童模樣的元嬰水蛟老神仙,好說話,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對胃口,很快就與自己稱兄道弟了。

  只是在擔任夢粱國供奉一事上,對方顯得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不成,萬萬不成,自家老爺又不在山上,這種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黃聰當然有幾分失望,不過也就跟此時涼亭內與高枕對弈的情況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不為難他人。

  而且那位與年輕隱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過了酒,一直將自己送出門,滿臉愧疚說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會說的誠摯言語,黃兄,對不住啊,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倆早點認識,我二話不說,你說讓我當啥就當啥了,給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給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黃兄你看著辦的小事。但是如今咱們落魄山那邊,都等同於封山了,不是鬧著玩的,這畢竟是我家老爺親自發話的事,你不熟悉咱們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邊,其實就屬我上山最早,又屬我最沒給老爺幫上半點忙,如果再給老爺添了麻煩,節外生枝,我死要面子,會抬不起頭做人的。

  黃聰當時雖然心中奇怪,為何一位堂堂元嬰修士,在那落魄山上,會是一個「最幫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輕隱官的山頭,照理說也不該如此。

  只是當時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黯然臉色,黃聰便願意相信了。

  而且最後那個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麼事,突然笑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下次自己見著了老爺,可以幫忙說一說這個情況,只要老爺肯點頭,黃兄你也不嫌棄,這個供奉,我就當了!黃兄你放心,在老爺那邊,我是一向不要臉皮的。只要老爺不反對,我還可以幫忙拉來一個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給你們夢粱國當個掛名的客卿,不在話下!

  黃聰當然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對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後的客氣話,也可能不是。

  黃聰走出去一段路程後,再回頭望去,青衣小童竟然還站在原地,咧嘴而笑,與自己揮手作別,最後甩著兩隻袖子,走入門內。

  其實這位皇帝陛下的內心深處,在落魄山那邊,黃聰最想要見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輕隱官,緊隨其後的,是一位女子大宗師。

  只要能夠見著他們,黃聰可以根本不談供奉、客卿一事。

  ────

  陳平安確實沒有誑騙青同,事實上,陸沉的出竅陰神,與重新造就一處夢境的某個陳平安,此刻就一同身在那處石窟內。

  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陳平安,與頭戴蓮花冠的陸掌教,一同站在石壁邊緣,陸沉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石窟頂部。

  在這方丈之地,當初在此結金丹的純陽道人,好像沒有留下任何道痕,只餘下一張老舊蒲團,是用最簡陋的菅草編制而成。

  陸沉繞著那張蒲團走了一圈,一隻手始終貼著牆壁,停步後說道:「這張蒲團,貧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陳平安一直雙手籠袖,站在原地,問道:「既然呂祖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你說這麼多年來,附近的樵夫和采藥人,就沒有誰進入此地?」

  陸沉搖頭道:「多半沒有。」

  陳平安轉過身,斜靠石壁,「那個孩子?」

  陸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邊,盤腿而坐,掌心朝上,雙指掐訣,微笑道:「就是多給了那個孩子一條路走,不會畫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講分寸,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秋毫觀那邊,既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暴殄天物。對了,如今那個孩子名叫葉郎,樹葉的葉,夜郎自大的郎。」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孩子,真有修行資質?」

  陸沉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說,不宜修行,就算在黃粱派那邊的山門口磕破頭,都上不了山,當不了神仙。但是這個孩子有慧根,修行資質,肉眼可見,慧根一物,說有用有大用,說無用毫無用處。打個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還是這浩然天下,許多寺廟裡籍籍無名的僧人,只論佛法艱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個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門龍象差了,但是無法修行,便是無法修行,所幸不耽誤他們修行佛法罷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孩子,接得住你給的這份機緣?」

  陸沉笑著點頭,「那你是沒見過他的地上畫符,很不俗氣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閣樓,所以要是沒有遇到你跟我,他這輩子的境遇,處境就類似我說的那些僧人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坐在蒲團上邊打坐的陸沉,一本正經道:「江湖演義和志怪小說,都有那麼些橋段,一種是被仇家追殺,失足墜落懸崖,嗯,此地就有點像了,然後再無意間遇見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遺跡,二話不說,先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就可以觸發某種機關禁制,得到一本練成了就可以天下無敵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試試看,反正這裡就我們倆,不丟人。」

  陸沉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姜雲生那崽子就喜歡看這些雜書,在倒懸山看門是,等當上了城主還是照舊。」

  陳平安對那個小道童可謂記憶深刻,每次見到都是在看書,問道:「是當上了神霄城城主,還是青翠城?」

  陸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屬於破格提拔,不是飛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歷史上很少見的。」

  當然是陸沉略盡綿薄之力的緣故了,只不過與此同時,姜雲生又需要面臨一個生死大劫,那才是一場真正的大考,活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被視為一個空有城主頭銜的看門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輩子再說吧。

  因為陸沉當年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時,拘押著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後當著師兄余鬥的面,丟入了姜雲生的那顆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個夢境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陸沉嘆了口氣,因為在那座「呂公祠舊址」裡邊,一場夢境,就這麼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當下在那邊,陸沉,盧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撥山澤野修,兩位淫祠大仙……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

  陳平安就像從來沒有現身,那個陸沉也沒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繼續與盧生同桌飲酒,院中不再纏鬥的雙方,依舊在聽候發落……

  陳平安說道:「反正撐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消散。」

  就像一筆蘸濃墨,以草書一氣呵成,字數再多,紙上的墨跡總是愈發枯淡的。

  陸沉也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沒來由感嘆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隱士。」

  陳平安根本沒有搭話的念頭,見陸沉沒有起身的跡象,就乾脆坐在石窟邊緣,雙腳掛在崖外,安安靜靜眺望遠方。

  「陳平安,你說要是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那會兒的人,會不會糾結、爭吵一個問題,世間到底有無修道之人?」

  陸沉自問自答道:「天大的問題,好像只要有個一,就行了。」

  「我們好像都習慣了打雷下雨,大太陽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間的草木枯榮……陳平安,你覺得被我們默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統稱為因果關係的脈絡,推本溯源,誰可以為此這條脈絡負責?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欠債和還債,那麼作為中間人的擔保人,到底是誰,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師兄,師兄答非所問,與我說這只是個小問題。我就問,在師兄看來,那麼真正的大問題,又是什麼?」

  「師兄笑著回答,說如果將整座天地視為一個一,那麼我輩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為這個看似亙古不變的一,增加一毫,或是減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舊不能算。光陰長河?似乎更夠不上。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我沒什麼覺得的,只覺得你是覺得夢境勉强能算一種,因為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那尊想像者,在你看來,未必就真正置身於大道盡頭了,否則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陸沉哀嘆一聲,「愁死個人吶。」

  陳平安問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當年我自認已經徹底破開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國。」

  陸沉倒是沒有隱瞞什麼,「佛祖曾經為我解夢,在那場以夢解夢的境界裡,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徹底模糊了須彌芥子、永恒一瞬兩種界線,我甚至都無法計算那處夢境裡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幾千萬年?幾億年?種種生,種種死,更換了無數身份,呈現出無數姿態,變幻不定,真假不定。」

  陳平安笑道:「有仙術傍身,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學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聽著耳熟,第一句是先前夢境裡邊的措辭,後邊那句,好像是孫道長的口頭禪。

  陸沉站起身,再一個彎腰,就要將那張「看不出什麼稀奇」的蒲團,給順手牽羊了。

  陳平安說道:「誰都別拿,就留在原地。」

  陸沉一臉悻悻然,只得將那蒲團輕輕放回原地,裝模作樣拍了拍塵土,突然有幾分好奇,問道:「你那夢境裡邊的故事,關於貧道的內容,發展到哪裡了?」

  陳平安說道:「莫名其妙丟了境界,被少女一邊駡色胚,一邊摔耳光呢,臉都被打腫了,還在那兒說貧道真是白玉京陸掌教,嚷嚷著日月可鑒,天地良心啊。」

  陸沉痛心疾首道:「這麼慘?!」

  陳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為?」

  陸沉搓手道:「既然貧道都被駡色胚了,那有無摟摟抱抱?就算沒有摟摟抱抱,總要摸過那位姑娘的臉蛋、小手兒?」

  陳平安說道:「耳光都打在臉上了,算不算你用臉摸了姑娘的手?」

  陸沉嘿了一聲,「這歪理兒,貧道喜歡。」

  陳平安從摸出一桿旱煙,熟門熟路,開始吞雲吐霧。

  一場大戰過後,對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心大考。

  只說這寶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風換俗,如人脫胎換骨了。

  陸沉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隨口問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那場拉上劉景龍一起的遊歷,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遊歷結束後,會在黃庭國那邊,當個鄉塾的教書先生。還要給小米粒寫一本山水遊記。」

  如今陳平安正在親手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寫一個行走江湖的年輕遊俠,在那啞巴湖,與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識,主動邀請對方一起遊歷,很快就並肩作戰一場,共同迎敵那個為禍一方的黃沙老祖,雙方鬥智鬥勇,險象環生,終於贏了,之後啞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遊俠,就是曾經自己夢遊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這就叫緣分吶,所以一路為那遊俠出謀劃策,當那智囊和軍師,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妖魔膽寒,尤其是經常與人鬥詩,更是從無敗績……

  陳平安沒來由說了一句,「難為你跟小陌聊得來。」

  「驢為馬之附庸,只是多出了一個『戶』字。」

  陸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心寬道不窄嘛,我與小陌是真的投緣。」

  要知道:「驢為馬之附庸」之後,還有一句誰都可以不當回事、唯獨陸沉不可忽略不計的話語。

  蛛為蝶之敵國。

  而陸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別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的某處心宅木門之內,有一棵桃樹。

  只是不知今天過後,又是一年新春,桃葉能否見到桃花。

  陳平安之後隨便聊了一些以後的修道生涯。

  興之所至,隆冬大雪時分,拿一小舟,火爐煮酒,去湖心賞雪。

  大雨時節,披蓑衣戴斗笠,江河之畔,看一條大水作龍蛇變化。

  哪天武學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約架一場。

  聽說今年九嶷山的梅花開得尤其動人,就去看看。

  陸沉微笑道:「只是在旁聽著,就要心神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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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

  婁山祖師堂那邊得了紙鳶傳信,立即便有飛劍傳信此地涼亭。

  劍光一閃,高枕微微皺眉,雙指並攏,接住那枚傳信飛劍,看了密信內容後,一驚,一楞,再一喜,之後便是滿臉抑制不住的笑容。

  黃聰也沒有過問什麼。

  這次輪到高枕猶豫一番,微笑道:「陛下稍等片刻,等不著某個消息,反正陛下什麼都沒有損失,等著了,就當是我們黃粱派的一份回禮。」

  高枕走出涼亭,竟是直接御劍離去。

  最後高枕只喊了兩位黃粱派老修士,一起落在山門口附近落下身形,快步走下臺階數十步,迅速走過山門牌坊,三人聯袂站定,高枕率先拱手低頭,沉聲開口道:「黃粱派高枕,拜見陳山主。」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高掌門。」

  一番客套寒暄過後,主客兩撥人一同登上婁山。

  高枕當然不會冷落了陳山主帶來的另外三位貴客。

  能夠與這位年輕隱官同行訪山的修道之人,高枕便是用膝蓋想,都曉得他們的身份不俗,道法之高。

  之後高枕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其餘兩位黃粱派老修士,便負責與那三位一起走在後邊,對於大門派裡邊的譜牒修士來說,這類應酬,都是熟能生巧的小事了,絕對不會冷場的。

  不過好像都是那個來自秋毫觀的年輕道士,一直在四處張望,問東問西,嘴上就沒閒著,會冷場才是怪事。

  只是那些問題,倒是挺冷門生僻的。

  比如那個頭戴魚尾冠的神誥宗道士,會問那山上仙子與男子練氣士的比例如何啊,可莫要太過陽盛陰衰啊。

  陳平安解釋道:「高掌門,這次登山拜訪,並不在先前出門遠遊的既定路線之內,總之是一件比較偶然的事情了。而且我只能在山中逗留片刻,很快就需要下山,繼續趕路。」

  高枕笑道:「陳山主只要能來坐上片刻,就是萬幸了。」

  陳平安笑問道:「劉老仙師如今在不在山上?」

  高枕搖頭道:「劉師伯和宋師叔都要晚幾天再來。」

  衣帶峰那邊,劉弘文當年與黃粱派「分家」,除了帶走一撥嫡傳弟子,只有一個姓宋的師弟,願意與劉弘文同行,就連這位劉師伯的子女,也就是劉潤雲的父母,都沒有搬遷去往衣帶峰,選擇留在了婁山修行,早年劉弘文在黃粱派的人緣,可想而知。倒不是說劉師伯人品不濟,就只是那個臭脾氣,實在讓人遭不住,每逢祖師堂議事,劉師伯必會翻老黃曆,老調常談,說那些車軲轆話,瞧瞧人家雲霞山,再看看咱們婁山,那十幾座昔年辦過開峰典禮的山頭,真不知道掛像上邊祖師爺們的在天之靈,會作何感想啊。

  陳平安輕聲笑道:「劉老仙師素有古氣,可能在某些事情上,某些心直口快的言語,難免會讓你們上山這邊難以接受,越是談不上對錯,就越是掰扯不清,當然,我只是一個外人,在這兒說幾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個人觀感。不過相信以後的黃粱派修士,尤其是年輕一輩,回頭再看當年的那些爭執和重話,就會當做一場彌足珍貴的過往經歷了。」

  高枕點點頭,亦是有感而發,「若有心思回頭看,老人不忌諱,年輕人不排斥,容得下諸多『不一樣』的人,說不一樣的話,就證明我們黃粱派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

  陳平安說道:「就是這麼個道理。」

  高枕說道:「來之不易,自當珍惜。」

  陳平安笑著點頭。

  青同總覺得有幾分彆扭,你們倆怎麼還聊上道理了。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以心聲笑道:「青同道友,不懂了吧,這就叫對真人,休說假話。與豪傑,無需客氣。」

  同樣是一位金丹客,是不是劍修身份,對那劍氣長城的觀感,又有不同。

  高枕略帶幾分愧疚神色,以心聲言語,而且換了一個稱呼,「說出來不怕隱官大人笑話,哪怕撇開掌門身份,要我去劍氣長城遞劍殺妖,至多是心裡邊想一想,萬萬不敢下山遠遊,過倒懸山,途徑那些劍仙私宅,再登上城頭,真的就只是躲在山上,只能想一想了。」

  「所以這次黃粱派和我高枕,先前厚著臉皮,斗膽邀請隱官大人參加觀禮,實屬冒犯之舉。我高枕作為劍修,更是愧疚難當。」

  陳平安搖頭道:「學者立身希聖希賢,釋者發心成佛成祖。取法乎上,僅得乎中,總是先有一等心思才能有二等人三等事,你我概莫例外,高掌門無需太過愧疚。」

  陳平安轉頭笑道:「人生哪裡不是劍氣長城,有粹然劍修為不平事遞劍處,我覺得就是劍氣長城。高枕,你覺得呢?」

  高枕點頭道:「深以為然!」

  雖然被直呼其名,高枕卻沒有半點不適。

  因為聽說在那劍修如雲之地,自古風俗,歷來如此,稱呼他人,極少用那姓氏綴以劍仙的方式,多是直呼其名而已。

  「隱官大人,山上客人中,還有我們夢粱國的皇帝陛下,陛下對陳山主仰慕已久,要是陳山主覺得不宜見他一面,我就乾脆不通知他了。」

  陳平安說道:「要見黃聰一面,就算今天不這麼趕巧,以後我也會去拜訪這位皇帝陛下。」

  高枕大為意外。

  因為年輕隱官直接就報出了的名字,顯而易見,早就聽說過這位夢粱國的年輕皇帝了。

  青同心中有一個古怪的感覺,跟著陳平安見了這麼多的山水神靈,再加上這座黃粱派。

  仔細翻檢陳平安與人交往的所有言語、臉色、眼神以及舉動,若是有個歸攏起來的匯總,就像……一條直線。

  偶有起伏,比如與搖曳河河伯提起弟子裴錢,與穗山周游聊起他的先生,與高枕聊起劍氣長城,純粹劍修。

  山門口那邊,那男子偷偷撕下了某頁紙,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青梅竹馬長大的女修,也假裝沒看見。

  只是黃粱派的真正門房老修士,急匆匆從一處峰頭御風而至,翻開簿子翻了翻,伸出手,笑呵呵道:「拿來,趕緊的。」

  那男子修士可憐兮兮道:「竇師叔!就是寫了幾個字的一頁紙而已,與我計較什麼。」

  老修士將那本簿子拿在手裡,瞪眼道:「這幾頁紙,可是要請入密庫檔案房,好好珍藏起來的重要物品,你小子也敢私藏?信不信事後範掌律追查起來,發現少掉這頁紙,在祖師堂那邊直接記你一個大過?!多大人了,沒個輕重,恁不懂事!」

  年輕男子只得從懷中重新掏出那張紙,老修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入袖中,再與兩位晚輩提醒一句,陳山主大駕光臨婁山一事,暫時不要泄露出去,叮囑幾句後,老修士便急匆匆御風去找範掌律商量一事,幾張紙而已,範掌律你只要願意睜隻眼閉隻眼,以後一甲子的酒水,我來負責!

  高枕領著陳平安來到婁山一處宅院門口,再與年輕隱官說了黃聰的住處,便帶著另外兩位黃粱派祖師告辭離去。

  高枕不打算預先通知那位年輕皇帝,就當是一個驚喜好了。何況自己也沒出力,這種好似白給的人情,就不白拿了。

  院內那邊,李槐正在與那郭竹酒,反復解釋自己之前幾次「請來」陳平安,都是誤打誤撞的,自己哪有什麼本命神通,是裴錢誇大其詞了,結果門口那邊就出現了一行人,郭竹酒滿臉驚喜,朝李槐竪起大拇指,「如今都不用在地上畫符了,功力見長!」

  郭竹酒飛奔向那一襲青衫,笑容燦爛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偶然路過,就來看看你們,很快就要返回桐葉洲。」

  郭竹酒追問道:「多快?!」

  陳平安想了想,道:「至多在婁山待上兩刻鐘,不是師父不想久留,只是桐葉洲那邊,還有要事等著處理。」

  郭竹酒以拳擊掌,「麼的問題!」

  陳平安再為郭竹酒他們解釋了一下身邊三人,來自桐葉洲雲窟福地的倪夫子,至於青同先前在山門那邊編撰的「仙都山客卿」身份,我身為上宗之主,可沒答應。

  李槐有點不敢確定,試探性問道:「陸道長?」

  如果沒看錯,就是在自己家鄉擺攤算卦的那個嘛,挺靈驗的。

  陳靈均咽了口唾沫,一點一點挪步,心中默念著看不見我看不見我……躲到在了郭竹酒身後。

  陸沉看著這個儒衫青年,那也是相當無語啊。

  當年穿著開襠褲亂逛,多虎頭虎腦一娃兒。

  那只陸沉用來測量文運多寡的黃雀,差一點,當真是只差一點,就要被這個小兔崽子隨便一個蹦跳,就給一把撈在手裡了。

  問題是這個李槐,的的確確,從來就只是個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

  李槐笑道:「陸道長,這麼多年過去了,瞧著還是很年輕啊,我就猜嘛,陸道長肯定是個修道之人。」

  陸沉笑容僵硬道:「好說好說。」

  至今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反正這小子好像什麼也不用知道。

  沒法子,那個楊老頭,真是把這傢伙當親孫子看待了,而且是那種尤其隔代親的。

  嫩道人倒是看出了幾分深淺,這個被陳平安說成是神誥宗秋毫觀道士的傢伙,不簡單,金丹修士的氣象,肯定是障眼法。

  陸沉來到陳靈均身邊,笑眯眯道:「一般水裔都是走江化蛟,你可是沿著一條大瀆走水,辛苦不辛苦?」

  陳靈均撒腿就跑,結果被陸沉一把按住肩頭,陳靈均扯開嗓子喊道:「老爺救我!」

  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有我在。」

  陳靈均這才站定,抽了抽鼻子,臊眉耷眼的,悶不吭聲。

  嫩道人瞥了眼對方頭頂魚尾冠,以心聲笑問道:「陸道長來自神誥宗?」

  陸沉笑道:「當然可以這麼算。」

  嫩道人微笑道:「那我以後哪天想要作客神誥宗,陸道長是不是幫忙在祁天君那邊引薦一番,美言幾句?」

  神誥宗?小山頭了。

  身為宗主的天君祁真,不過是躋身仙人沒幾年的山上晚輩,那麼眼前這個秋毫觀道士,撐死了就是個玉璞。

  唯一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就是那祁真的道統法脈,再往上攀親戚,是白玉京的那位道老二。

  倒是那個道號青同的桐葉洲女修,境界不低,要麼是一位精通遮掩氣機的仙人,要麼就是飛升境了。

  陸沉哈哈大笑道:「小事一樁,貧道的秋毫觀,雖說香火一般,但是每次授籙典禮,小道都是能夠見著祁天君的。」

  嫩道人眯眼笑道:「這敢情好。」

  嘖嘖,小道士在這兒跟我裝神弄鬼,故弄玄虛呢?

  以為自己戴了一頂魚尾冠就是道老二啦?

  呵呵,真無敵?有機會倒是可以領教一番,當然得等自己躋身了十四境。

  陳靈均肩頭一歪,想要腳底抹油,陸沉那只手掌便跟著下墜幾分,反正就是別想跑。

  陸沉轉頭笑道:「景清道友,幾天沒見,怎麼跟貧道如此見外了呢,笑臉都沒有一個的。」

  身體緊綳的陳靈均抬起頭,朝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

  大丈夫能屈能伸,兩刻鐘而已,再說了,自家老爺可就在旁邊,陸掌教你還真別跟我橫。

  手上動作給我輕一點,再重幾分試試看?陳大爺我就躺在地上打滾,嚎給你聽。

  陸沉笑眯眯道:「景清道友,難道忘記咱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你那心聲,落在貧道耳中,打雷一般的。」

  陳靈均顫巍巍抬起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竭力扯開嗓門,色厲內荏道:「陸掌教,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啊,你總這麼有事沒事的嚇唬我,我也是個有脾氣的……」

  自以為嗓音如雷響,其實就是蚊蠅嗡嗡一般,陸沉一臉驚恐道,「你脾氣有多大,發出來給貧道瞧瞧?」

  陸沉緩緩抬起那只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掌心處,確實有那山河震動的氣象,剛才彎來繞去推演一番,算了一卦,有點佩服眼前這個青衣小童了。

  不談陳靈均在三教祖師那邊的一連串豪言壯語、神仙事跡,只說在老觀主那邊,沒有被那位以「能饒人處不饒人」著稱萬年的碧霄洞主,隨手一巴掌拍成肉泥,真是……個天大的奇跡。

  一幅景象模糊的光陰長河畫卷中,青衣小童踮起腳,拍了拍一根牛角,說那山上青草管夠。

  這要是青同之流的飛升境修士,估計這會兒已經轉世投胎去了。

  之後見那青牛扭頭一眼,青衣小童滿臉欣慰,結果又來了句,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說不定以後真能修習仙術。

  估計換成嫩道人這種飛升境,也可以跟著青同一起去了,黃泉路上好作伴。

  在十四境大修士當中,白也的殺力,僧人神清,也就是那個雞湯和尚的防禦,都是公認第一。

  但是十萬大山的老瞎子,與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攻防兩事,也只是相較於白也和神清,才顯得不那麼突出。

  在玄都觀孫懷中眼中,三教祖師,連同小夫子,道老二,白澤,再加上這四位,就可以湊成萬年以來的第二撥「天下十豪」了。

  郭竹酒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郭竹酒嘿嘿笑道:「師父,不曉得咋個回事,想得越多話越少,也怪。」

  陳平安板著臉點頭道:「很好,隨師父。」

  青同沒有見過如此眼神溫柔的年輕隱官。

  李槐突然說道:「陳平安,跟你商量個事兒。」

  陳平安笑著點頭,跟著李槐走入屋內。

  杵在門口當門神的嫩道人,比李槐還緊張,站了一會兒,嫩道人覺得還是坐下更舒坦點。

  就像一位風骨凜然的骨鯁之臣,奈何碰到了個油鹽不進的昏君,難以施展抱負,所幸被那昏君欽點為顧命大臣,去那潛邸,悉心輔佐太子殿下,然後有一天,那個老皇帝,擺出一種托孤的架勢了,說要將國庫家當全部交給太子殿下打理,就像打開天窗說亮話,以後就是你負責「監國」了。而這個太子殿下,在這種關鍵時刻,偏偏慫了。

  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意思吧,些許出入,可以忽略不計。

  這讓坐在門檻那邊的嫩道人如何能夠不緊張。

  天下道理,大不過一句落袋為安。那些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東西,公子,李槐大爺,李槐小祖宗,求你先落袋為安吶。

  那麼多無所謂生死的金甲力士,再加上某些淪為鬼仙、然後被囚禁在金甲力士「腹中牢籠」的可憐蟲,一旦都認李槐為主……

  如果是在那個大傷元氣的桐葉洲,只要沒有一位十四境攔路,足可橫掃一洲!

  李槐在陳平安這邊,從來都是沒什麼忌諱的。

  反正自己是啥人,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

  之前老瞎子身在蠻荒天下,將李槐和嫩道人强行拽入夢中,重返十萬大山。

  結果在那山巔,出現了一尊之前從未見過的巨大神靈,對方哪怕是單膝跪地的姿態,那顆頭顱也能夠與山巔齊平。

  差點沒把李槐嚇得直接離開夢境,當時還是老瞎子幫著穩住道心,李槐才沒有退出夢境。

  嫩道人當然很認可李槐,膽子小,卻宅心仁厚,不是個讀書種子,但是總能靈光乍現,從嘴裡蹦出幾個極好的道理。

  至於老瞎子看待李槐,真是怎麼看怎麼好,反正就是萬般順眼。

  需知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既是「開山大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陳平安耐心聽過了李槐的言語,輕聲道:「你是有兩個顧慮吧?」

  李槐嘿嘿笑著,撓撓頭,「還是你最懂我。」

  嫩道人頗為好奇,原本以為李槐就是怕擔責任,才在老瞎子那邊用了一個拖字訣。

  陳平安思量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你暫時不收下那份饋贈,沒有任何問題。」

  李槐的擔心分兩種,一種是擔心自己「德不配位」,細骼膊細腿的,一個儒家賢人的頭銜,就已經讓李槐戰戰兢兢。

  再一個,才是真正讓李槐不敢去面對的事情。是怕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與家鄉某個老人一樣,什麼都留下了,然後在某天說走就走了,都不打聲招呼。

  李槐輕聲道:「可我好歹是個儒家子弟,還是齊先生的學生,明明可以做點什麼,就因為自己膽子小,一直躲著,像話嗎?」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說的這個『暫時』,是多久啊?」

  陳平安開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覺得不怕了,下定決心了,就可以。」

  李槐問道:「那如果連蠻荒天下的那場仗都打完了,我還是心不定呢?」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笑問道:「那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好聽的,一種難聽的,你想不想聽?」

  李槐眼睛一亮,「先聽難聽的。」

  陳平安說道:「從你小時候第一天進入學塾念書起,齊先生就只是希望你好好念書,書上內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丟掉,長大以後,知書達理,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識得字看得書,能寫春聯能記帳,讓你爹娘覺得臉上有光,就足夠了。齊先生就沒想過你李槐要做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大人物,而我自從第一天認識你,就知道你是怎麼個人了,說實話,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覺得在讀書這方面,能跟小寶瓶,林守一他們做比較。」

  陳平安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同樣只希望你李槐的日子,就只是安安穩穩的。

  而藥鋪楊老頭的這份囑托,是不需要說的,所以齊先生清楚,陳平安也明白。

  此外,那場發生於兩座天下之間的大戰,何等雲波詭譎,山巔算計層出不窮,李槐一旦投身戰場,置身其中,以斐然、甲申帳木屐之流的心性和手段,自然就會拿出與「李槐」對等的棋子去……兌子。李槐又心性簡單,性格溫厚,一個不小心,心境就會傾覆倒塌,即便人沒事,老瞎子怎麼都不會讓李槐夭折在戰場上,心呢?而人心補救之難,陳平安深有體會。

  只需一個小例子,在某處戰場上,浩浩蕩蕩離開十萬大山的金甲力士彙集成軍,蠻荒天下即便在那處戰場潰不成軍,但是蠻荒軍帳只要稍用手段,讓那金甲力士「誤傷」數十位浩然修士,或是數百上千的浩然兵甲銳士,恐怕如此一來,李槐這輩子都會愧疚難安,甚至一輩子都會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一場仗結束,熬不過去,李槐麾下的那些金甲力士,就像今天屋內書架上的那些書籍,成了擺設。可是整座浩然天下,偏偏都對李槐寄予厚望,你是山崖書院的賢人,是齊靜春的弟子,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你擁有那麼關鍵的一股恐怖戰力,為何不願投身戰場?

  即便李槐熬得過這一道艱難心關,開始强迫自己去接納戰場上的某些道理,不得不去做那些與聖賢書籍相背離的事情,不斷告訴自己戰場上刀槍無眼,婦人心腸不掌兵權,最終繼續率領金甲大軍,一路南下,那麼李槐的未來人生,就像岔入了另外一條道路,可能會因此成熟,會更好,甚至可能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書院君子,但是,更可能會長長久久,難以釋懷,一輩子都活在愧疚當中,似乎道理都知道,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

  但是這些話,這個道理,陳平安同樣「暫時」不想與李槐掰碎了敞開了說。

  人生路上,有時接納一個極有分量的道理,哪怕這個道理再好,就是一個登山之人的背簍裡增添了一塊大石頭。

  會讓人步履蹣跚,不堪重負,苦不堪言。

  李槐疑惑道:「這就已經是難聽的啦?」

  陳平安微笑道:「好聽的,就是你李槐是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那就很簡單了,從你的師祖文聖,到你的授業恩師齊先生,再到大師伯崔瀺,二師伯左右,三師伯劉十六,到小師叔陳平安,我們在先前那場席捲兩座天下的大戰中,都沒少出力,論戰功對吧,我們每個人稍微勻給你一點,也不算少了。」

  李槐一臉錯愕,隨即悶悶道:「還不如難聽的呢。」

  門口那邊的嫩道人立馬就不樂意了,你這個姓陳的,咋就這麼焉兒壞呢。

  當我嫩道人不存在是吧,敢這麼明目張膽欺負我家公子?

  咱倆劃出道來,有本事就撇開各自的靠山,再去掉一些個虛頭巴腦的身份,以及事後誰都不許記仇,練練手,切磋切磋道法?

  陳平安繼續說道:「李槐,要相信自己,在戰場之外,你以後可以做很多事情,書齋治學,還有治學以外的,可能其中有些事,絕大部分的事情,別人也能做,但是總歸會有些事,真就只有李槐能做,不管是作為儒家子弟,還是自己為人處世,這點信心還是要有的。」

  李槐抬起頭,「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你。」

  陳平安笑著一拍掌,「這不就得了。」

  李槐記起一事,拿起桌上那本書,隨口問道:「陳平安,你知道寫這本書的呂岩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不但知道,而且我還見過這位呂祖,道號純陽,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得道高真,呂祖與齊先生一樣,在三教融合這條道路上,走得很高很遠。」

  陳平安掃了一眼書架,確定這本書籍的原先位置,不由得感慨,這都能被李槐翻出來?

  自黃粱國開山以來,再在某天被某人添了這本書籍,擱在書架上,想必這棟宅子的過客不少,真正翻過此書的,可能就沒幾個。

  畢竟道書之外的雜書,在山上府邸,更多是作為一種裝飾物的擺設。

  嫩道人開始提心吊膽了。

  因為在陳平安走進屋子的那一刻起,嫩道人就開始恨不得求神拜佛,求自家公子千萬莫要與陳平安這個人精兒,提及這本書和那呂岩。

  要是陳平安一行人沒有登山,這本書就算李槐不拿,嫩道人都會偷摸帶走。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回頭我跟高掌門打聲招呼,讓黃粱派將這本書送給你?」

  李槐哈哈笑道:「別,我可看不懂,之前翻了一半就頭疼,還是留在這邊好了。」

  門外院內,陸沉以心聲與陳平安笑道:「貧道終於想明白了,為何純陽道人在石窟那邊沒有留下任何道痕,青同道友所說的那本道書劍訣,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李槐手上這本書籍了,只是需要翻書人誠心正意,真心認可書中所寫的內容,才能夠有那『至誠感神,天地共鳴』的效果,書本內外兩兩相契,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是言外不傳之秘,無上之心法,就算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這都是一種比較玄妙的口授親傳了,難為當年純陽道人才是一位剛剛結丹的地仙,便擁有了這份道法造詣,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李槐如果願意將此書大聲朗誦幾遍,或是在心中默默反復背誦,在某個關頭,就會有異象發生,書上文字就會如同一場『沙場秋點兵』,重新排列,變成一部真正的劍法道訣,直指金丹大道。」

  陳平安接過那本書,翻了幾頁,書頁材質尋常,就只是民間書肆版刻版本,這就意味著即便此書能夠承載呂岩留下那部劍訣的道法真意,但是這本書本身,很容易在各朝各代的天災人禍當中銷毀,便與陸沉問道:「只能是屋內的這本書?」

  陸沉搖頭道:「倒也未必,純陽道人多半還有其它安排,否則只說那皇帝御賜匾額『風雷宮』的呂祖祠,都沒影了,要真是只有這本書,汾河神祠書樓庫房只要走水一次,或是遭受幾次兵戎,這份傳承就要徹底斷絕,以純陽道人的手段,想來不會如此……孤注一擲。只是不管如何,這份道緣,如今就在李槐……不對,此刻是在你陳平安手上了。」

  陸沉嘖嘖稱奇道:「只用兩顆穀雨錢,便買下一本直指金丹的道書,這筆買賣,真是賺大了。要是被中土頂尖宗門得知此事,別說兩顆,兩千顆穀雨錢都願意點頭,只怕你反悔,四千顆穀雨錢好商量,八千顆不是沒得談。若是無主之物,更要瘋搶,擱在青冥天下,恐怕就是一場大亂了,不知有多少上五境要為此勾心鬥角,多少地仙不惜大打出手,打得腦漿迸濺,為宗門香火千年大計而身死道消。」

  「純陽道人留下的這部劍訣,簡直就是為你們仙都山量身打造的秘籍,天下道書秘法千千萬,哪本敢說自己『直指金丹』?關鍵還是劍訣。」

  陳平安與李槐開口笑道:「這本書籍,意義重大,因為涉及到那位純陽道人的劍術傳承,所以價值連城,你要是不收,我就收下了。」

  人間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玄都觀是當之無愧的祖庭,但是至呂岩處,別開生面,另起高峰。

  李槐滿臉無所謂,手捧多大碗,就吃多少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使多大的氣力,這就是我李槐一貫的為人宗旨。

  這次輪到陸沉呆若木雞了。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不重操舊業當那善財童子啦?

  嫩道人更是急眼了,火急火燎,以心聲說道:「公子,給不得,機緣一物,可不能自己送上門來,卻被你雙手推出門外去啊,使不得使不得,別說蠻荒天下那邊打破頭都要搶到手,即便是在這喜歡講禮講規矩的浩然天下,不也有那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就算要送給陳平安……咱倆好歹自己留下書本真跡,公子大不了讓陳平安隨便抄書便是了,誰都不少誰的,豈不是皆大歡喜?」

  李槐搖頭道:「想這麼多幹什麼。」

  嫩道人心中翻江倒海,只是憋了半天,還是苦笑搖頭,不再繼續勸說李槐。好公子唉,我老嫩怎麼攤上你這麼個不把機緣當機緣的大爺。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五本冊子,交給李槐,笑道:「任務完成了。」

  是李槐之前的一些讀書疑難,在文廟那邊交給陳平安兩本冊子,文廟議事結束後,陳平安就一直比較上心,經常會拿出來細緻解惑,甚至是只要偶有別樣心得,就在空白處不斷增添補注,就像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那座望杏花館,就曾取出筆墨,之後在仙都山那座暫時作為道場的長春-洞天之內,陳平安也沒閒著,提問題不容易,回答問題更難,所以李槐給了兩本冊子,陳平安今天歸還時,就是總計五本了,而且陳平安那三本冊子上邊,字跡都是蠅頭小楷,而且在最後一本冊子的末尾,還細心標注出了各種引用書籍的一大串書名。

  李槐接過冊子,「我會認真看的,這就翻翻看。」

  陳平安獨自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後,發現陸沉閒來無事,已經出門逛去了。

  之前聽說了,黃粱派女修比較多,尤其是這婁山,都快有陰盛陽衰的嫌疑了。

  原本坐在門檻上的嫩道人站起身,跟陳平安一起站在門外廊道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呂祖撰寫的這本書籍,我下山之前,會重新交給李槐,讓他閒暇時就多翻多讀幾遍,到時候你要借閱,就跟李槐要。」

  嫩道人微笑道:「好說好說。」

  這事鬧的,兜兜轉轉的,倒也不算與這樁機緣失之交臂?

  陳平安繼續說道:「老話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這個道理,不可不慎重對待。」

  嫩道人當下心情不錯,才樂意敷衍這位年輕隱官幾句,否則與我掰扯這些空話大道理,你小子找錯人了吧?我桃亭可不是你們儒家子弟,也不是那啥浩然修士,便隨口說道:「隱官說得對,不愧是讀書破萬卷的聖人子弟。」

  陳平安不以為意,只當沒聽出嫩道人言語中的那點譏諷之意,自顧自說道:「老瞎子將你安排在李槐身邊,只是讓你負責護道,就別做那種畫蛇添足的『傳道』事。」

  「如果不是在是否接納金甲力士一事上,你還算厚道,只是心中想得迫切,到底沒有如何攛掇著李槐答應下來。」

  「不然我就讓你知道,敢壞我文聖一脈弟子的赤子之心,膽敢擾亂李槐的那顆平常心,下場會是什麼。」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只要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只憑個人喜好,將李槐帶到歧路上去,那就別怪我沒提醒你,除非你桃亭能夠趕在我出手之前,就已經一路逃到十萬大山,不然老瞎子護不住你。」

  嫩道人神色陰晴不定,一言不發。

  很想撂句狠話,但是幾次話到嘴邊,嫩道人都克制住了。

  到最後,只覺得萬分憋屈的嫩道人,就只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怪話,根本就沒敢在言語上邊與這個年輕人正面交鋒,「這才幾天沒見,隱官的官威更重了。」

  但是今天這個語氣平靜卻鋒芒畢露的年輕隱官,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退一萬步說,就算你逃到了十萬大山,老瞎子護得住你一時,依舊護不住你一世。」

  嫩道人用眼角餘光打量對方一眼,青衫長褂布鞋,雙手籠在袖中,背靠著牆壁。

  才記起一事,按文廟那邊的文脈輩分來算,這傢伙好像確實是李槐的小師叔?

  罷了罷了,文聖一脈的護短,嫩道人是曉得的,幾座天下都清楚。嫩道人絕對不想去親身領教,驗證此事的真假。

  再說了,陳平安是李槐的小師叔,我是李槐的護道人,就是半個自家人的關係了,關起門來說幾句難聽話而已,忍了。

  只是嫩道人總覺得幾天沒見,身邊這個傢伙好像就大變樣了。

  是走過一趟蠻荒腹地和那托月山的緣故?不止,好像是當下這趟遊歷,又讓這位年輕隱官在某條道路上,又有收穫?

  剎那之間,嫩道人只見那年輕隱官,驀然而眯眼笑,「被晚輩幾句大話給嚇到了?吹牛皮不打草稿,只見砍頭的,何嘗見著砍嘴的,對吧?」

  年輕隱官挪步,笑著拍了拍嫩道人的肩膀,「何況前輩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嫩道人發出一陣乾笑。

  好像更窩囊了。

  這算是被年輕隱官給了一顆棗再敲了一棒子?

  陳平安最後說道:「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以後心生怨懟,兩兩埋怨,都要打生打死了,還覺得誰都沒錯。」

  嫩道人點點頭,這個道理,還算簡單粗淺,就比較實在了。

  陳平安與嫩道人一番敘舊過後,沒了白玉京陸掌教,院內陳靈均依舊畏畏縮縮,神色拘謹,有口難開,這麼多人,丟了麵子在地上,撿都撿不起。

  陳平安走下臺階,來到陳靈均身邊,好似未卜先知,笑道:「怎麼,已經見過夢粱國皇帝了?說吧,在酒桌上,跟黃聰誇下什麼海口了。是承諾我肯定會擔任夢粱國的首席供奉,記名客卿?」

  陳靈均笑容尷尬道:「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能夠,絕對不能夠。」

  連忙朝郭竹酒使眼色,你是我家老爺的小弟子,說話比我管用。

  郭竹酒果然信守承諾,幫忙解圍,大致說了陳靈均與年輕皇帝喝那頓酒的對話內容。

  陳平安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可以記名,至於首席頭銜,就算了,蛟龍之屬,一旦與國祚牽扯太深,以後會比較麻煩。另外米裕那邊,你自己跟他商量去,米裕自己願意多個供奉或是客卿身份,我不攔著。此外譜牒修士擔任別家供奉客卿,但凡是記名的,按例在霽色峰祖師堂那邊都是需要錄檔的,如果長命掌律問起來,就只管往我身上推。」

  陳靈均猛然抬頭,驚喜道:「老爺答應這件事啦?!」

  陳平安點點頭,沒好氣道:「出息!」

  陳靈均抱住自家老爺的骼膊,感激涕零,「老爺啥時候回家,我備好食材,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早知道這樣,先前見著了那個孤零零的陸掌教,怕啥怕,大爺我跳起來就是一頓唾沫星子噴你陸沉一臉。

  陳平安按住那個腦袋,輕輕推開,瞪眼道:「以後別再慫恿白玄去參加什麼夜遊宴,壓一壓魏山君的風頭?虧你想得出來!」

  陳靈均哦了一聲。

  陳平安說道:「參加披雲山夜遊宴,賀禮不要錢啊?」

  唉?

  陳靈均恍然大悟,笑容燦爛道:「還是老爺算無遺策!」

  陳平安之後要去拜訪夢粱國皇帝黃聰,問郭竹酒要不要一起,郭竹酒搖頭說不去,好像沒啥意思,陳靈均挺起胸膛,開始毛遂自薦,結果老爺沒答應。

  陳平安離開後,陸沉又不在,青衣小童就甩了甩袖子,開始好奇那個頭戴冪籬的青同道友了。

  陳靈均開始小心翼翼套近乎,「青同道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飛升境起步。」

  青同摘了冪籬,小有意外,這條元嬰境水蛟的眼光,如此之好?

  不談飛升境的修為深淺、殺力高低,只說在隱匿氣象這件事上,青同還是頗為自傲的,不曾想被這個青衣小童一眼看穿了。

  見那青同道友沒有承認沒有否認的,陳靈均就心裡有數了,便有幾分沾沾自喜,瞅瞅,什麼叫滴水不漏,這就是了,猜那陌生修士的境界,其實就跟猜數字一樣,只要經驗足夠豐富,那就簡單得很了。

  陳靈均與這位自稱來自桐葉洲的青同道友寒暄幾句,好像想起什麼,便跑出了院子找人去。

  婁山一座宅子外,門前有二古松,各有淩霄花絡其上。

  山風清軟,花大如碗,離了枝頭也不分家,徐徐而落。

  陸沉就蹲在樹下看過一朵花飄落在地,依舊不願起身,好像要等到再有花落。

  有一撥過路女修,看到這一幕,又見那年輕道士生得神爽俊逸,更覺有趣,她們黛眉低橫,秋波斜視,吃吃笑了。

  陸沉站起身,與那些姐姐妹妹們打了個道門稽首,剛要自報名號,她們手頭還有事要忙,只是稍稍還禮,便姍姍離去。

  之後陸沉便繼續一路閒逛,想那市井坊間遊手好閒的架兒。

  等到青衣小童終於遙遙看到那位陸掌教的身影,只見年輕道士蹲在路邊,正伸手指著一塊地上的石頭,駡駡咧咧,「人吃熱飯,狗還要吃口熱屎呢,你倒好,好吃懶做,喜歡招惹是非當那絆腳石是吧,惱了我,不打你,打狗嗎?」

  陳靈均壯起膽子,走向那個陸沉,然後蹲在一旁,也不說話。

  陸沉轉過頭,笑問道:「幹嘛?」

  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陸掌教,咱倆的事,別牽扯我家老爺和落魄山,行不行?」

  陸沉笑道:「奇了怪了,咱倆有啥事了?」

  陳靈均說出這番話,好像就已經把膽子用完了,容我先緩緩,在心裡多念叨幾句老爺,再與你講道理。

  陸沉笑道:「不噴我一臉唾沫星子了?」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得趕緊找個法子找補找補。

  陸沉嘖嘖道:「聽說景清道友在落魄山那邊,新認了一個姓鄭的世侄。」

  陳靈均尷尬道:「沒有的事!」

  之前自家山門口那邊,來了個姓鄭的,瞧著就像個有點錢的讀書人,一開始自稱是自家兄弟陳濁流的徒弟,陳靈均也就沒有太當回事。

  只是後來見文聖老爺和大白鵝,在那個姓鄭的讀書人那邊,都是很客氣的,甚至大白鵝難得在一個外人那邊吃癟,陳靈均就立馬意識到不對勁了。

  思來想去,只覺得那個姓鄭的,反正不是白帝城那位魔頭巨擘,那就萬事好商量。

  「嫩道人也就是不曉得你的一連串豐功偉績,不然他就要甘拜下風了。」

  陸沉笑著站起身,一腳踹掉那顆石頭,如箭矢激射而出,掠過一棵古松樹枝間,最終去往崖外,驚起天上雁群,點頭道:「木雁之間,龍蛇之變。」

  陳靈均跟著起身,輕聲說道:「先前我說那事兒,就當陸掌教答應了啊?」

  陸沉雙手負後,緩緩而走,道:「又不是什麼壞事,你怕個什麼?走瀆化蛟,只是躋身元嬰境,都未能成為玉璞,那你下次怎麼辦?沿著齊渡走水入海?成了玉璞境又如何,仙人境呢?飛升境呢?如今浩然天下,已經有了一條真龍,那位斬龍之人,合道所在,故而容得下一條,未必容得下兩條啊。但是你如果去了青冥天下,可就是別有洞天另外一番景象了,到時候我只需送你一張白玉京的護身符……」

  陳靈均搖頭道:「我不想離開家鄉那麼遠。」

  然後陳靈均問出那個積攢多年都想不明白的問題,「陸掌教,你都道法那麼高了,身份那麼顯貴了,為啥跟我較這點勁嘞?」

  其實陳靈均私底下問過自家老爺,但是陳平安的回答,是個比較「山上」的說法,終有水落石出的時候。還讓陳靈均不用多想此事,總會水到渠成的。既然老爺都這麼說了,陳靈均也就當真不多想了,如果不是今兒碰到陸沉,陳靈均就只當沒這檔子事唄,費那腦子想那些玄乎的作甚。

  「與你較勁?算不上。就是一筆陳年舊賬,一直沒能翻篇,不耽誤修行,就是個掛念,總要抹平了。」

  陸沉雙指並攏,往青衣小童腦袋上就是一敲,笑道:「你就不能從你家老爺身上學半點好啊,你看看陳平安,一年到頭都在外遠遊,修行破境一事,嗖嗖嗖往上漲,誰不羨慕?」

  陳靈均摸了摸腦袋,也不抬頭,陪著陸沉一起散步,甕聲甕氣道:「可老爺也不是自己想要一年到頭在外不著家啊,還不是想著山主夫人,然後又想要幫著那位齊先生多看看江湖,你以為老爺不想求個安穩啊。」

  陸沉一臉震驚道:「景清道友,以前是貧道眼拙了,原來你不是個傻子啊?」

  陳靈均一聽這個,再想到郭竹酒轉述自家老爺的那番話,立即就腰桿硬了,搖頭晃腦起來,當然沒敢將那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陸沉突然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滾吧,等到以後哪天自己想要遠遊青冥天下了,可以來白玉京找我。」

  陳靈均一個踉蹌,揉了揉屁股,頭也不回,飛奔離去,天高地闊嘍。去白玉京找你?找你個大爺嘞……

  陸沉笑眯眯道:「嗯?!」

  這記性,真是被嫩道人吃了。

  青衣小童心知不妙,只是哪敢停步,腳步更快,轉眼間便跑得沒影了。

  青同悶得慌,出門散心去。

  不知為何,先前青同被那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竟然盯得有點發毛。

  小姑娘也不開口說什麼,就是在那兒假模假樣走樁練拳,只是時不時看一眼青同。

  青同一出門,就看到那個滿頭大汗的青衣小童,與自己擦身而過,飛快撞入門內。

  結果青同發現在一座崖畔的翹檐涼亭內,鶯鶯燕燕中,陸掌教正在給一群女修看手相。

  年輕道士一手捏著一位女子的手掌,一手輕輕在那女子掌心指指點點,說了些掌心紋路與之對應的山形勢水相貌,再夾雜幾句感慨,說那自古一來,但凡女子,如姐姐這麼好顔色的,與那才子,總是相湊著的少,這就叫買金人偏遇不著賣金的。到頭來只能求月老開開眼,垂憐些。有了姻緣,又怕那遇人不淑,到頭來,傍了個影兒,國色天香,打了水漂,教旁人瞧著都傷心吶,所幸小道看姐姐你這手相,卻是不錯的,財運稍微薄了點,只說這情路,卻是定然順遂了……

  之後這位尤其精通手相面相的年輕道士,換了女子繼續看手相,說得那些婁山女修們個個笑顔如花。

  一位少女姿容的年輕女修,縮回手後,好奇問道:「陸道長,我也曾跟隨師父去過神誥宗,怎的就沒聽說過你們秋毫觀?」

  年輕道士赧顔道:「小道觀,就是座小道觀,霖妹妹你沒聽說過,也實屬正常。每逢諸峰慶典,或是宗門授籙,貧道都是能到會的,就是位置比較靠後,不顯眼,想必因此錯過了霖妹妹。」

  那少女點點頭,多半是如此了。聽說神誥宗的大小道觀數十座,道統法脈複雜得很,大山頭嘛,譜牒就厚。

  年輕道士心裡急啊。

  你們咋就不問問貧道今兒是跟誰一起登山的?

  可惜之後手相沒少看,她們依舊沒能詢問此事。

  罷了,事已至此,貧道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貧道必須要與你們顯露一下身份了。

  不過在這之前,先與某位前輩閒聊幾句。

  院子那邊,嫩道人其實一直在施展掌觀山河神通,於心相中遙遙看那秋毫觀道士陸浮的動靜。

  等到這個年輕道士蹲在路邊,對著一塊石頭在那邊指桑駡槐,嫩道人便氣不打一處來。

  我拿一個年輕隱官沒轍,還怕你一個神誥宗秋毫觀的度牒道士?

  只是嫩道人到底老辣,始終沒有出聲,一來跟在自家公子身邊,很是修心養性了,再者嫩道人也生出了幾分戒備,難不成這個自家祖師遠在白玉京當那道老二的小道士,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窺探了?若真是如此,怎麼都該是一位仙人境了,可是此人注定不是那個天君祁真,難道是神誥宗山裡邊某位從不拋頭露面的老祖師?在這浩然天下,什麼都不錯,就是麻煩,半點不爽利,講靠山講道脈講祖師……

  陸沉一邊給姐姐看手相,一邊以心聲笑道:「前輩還要看多久啊?」

  嫩道人哈哈笑道:「陸道長神識敏銳,相當不俗啊。」

  陸沉哀嘆一聲,好像是生怕對方察覺不到自己的心思,便自己說出自己的心聲了,跺腳道:「小道那叫一個氣啊。」

  一個個的,都欺負貧道好脾氣是吧?

  陳平安也就算了,貧道畢竟是親手幫這傢伙牽紅線的半個月老呢,可你一個嫩道人都敢這麼肆無忌憚,好沒道理啊。

  一瞬間。

  嫩道人心弦緊綳。

  下一刻,嫩道人竟是額頭滲出汗水。

  置身於一片天地白霧茫茫中,仰頭望去,只見極遠處出現了一處巍峨……白玉京!

  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從那白玉京最高處一躍而下,芥子身影驀然大如須彌山,飄落在地之時,幾乎已經與整座白玉京等高,居高臨下,俯瞰著大地之上的嫩道人。

  嫩道人一咬牙,正要現出真身,與這白玉京三掌教陸沉,鬥上一鬥,好好廝殺一場,哪怕必死無疑,終究沒有引頸就戮的道理。

  只是天地間再不見那陸沉的法相,也不見了白玉京,嫩道人卻是紋絲不動,因為不知何時,那陸沉又身形縮為芥子,此刻就站在嫩道人的一側肩頭,好像在眺望遠方某地某人。

  倚天萬里須長劍。

  好個「道長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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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涼亭內,就要氣氛融洽多了。

  一聽那位秋毫觀陸道長,竟然是與陳山主一起登山的貴客,一時間鴉雀無聲。

  當然會不敢置信,只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畢竟這種事情,誰敢造假?

  原本幾個意態憊懶的女修,一個個的,都下神色認真起來,再看那位年輕道長,便愈發俊俏了幾分。

  年輕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說書先生,開始了追憶往昔,「小道與陳山主,雖然不是同鄉,卻是相識於微時的患難之交,一見如故的知己,若是換個文雅的說法,就是那初次相逢兩少年了,那會兒小道與陳山主,都未發跡,然後小道與陳山主,投緣嘛,便一同出門遠遊,曾經夜宿一處城隍廟,夢遊至富貴發跡司,見那紫袍玉腰帶判官模樣的發跡司主官……」

  有女子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年輕道士的言語,疑惑問道:「城隍諸司衙署裡邊,還有富貴發跡司這麼個地方?」

  官署衙門多的,夢粱國京城裡邊的都城隍廟,衙門少的,衆多的郡縣城隍廟,好像都沒有此司才對。

  涼亭內的女子都搖頭,顯然都未曾聽說。

  年輕道士唏噓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這麼怪,反正就是瞧見了好些神異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著一伙罪犯,城隍爺要夜審,其中有那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的女子,身著紅衣,面色凄苦,她習慣性仰頭,微微吐舌,還有頭戴枷鎖走在在廊道裡的女子,如行水中,滿頭青絲如水草漂浮,之後猶有五位貴公子模樣的世家子弟,帶著一大幫貌美姬妾侍女,前來找城隍廟別司主官喝酒,夜深時,又有一位穿白裙騎白馬的女子,自稱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來此歇腳片刻……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間看遍人間百年事。」

  「小道事後夢醒,思來想去,再去翻了些古書,就如你們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當真,所幸靠著石頭養的,也有個根絆兒,還能沒個親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與那神誥宗秋毫觀的監院道士……的一個親戚,頗有幾分淵源,那位監院見小道根骨不俗,都不願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師收徒,小道在那之後,就算是開始正式修行了,至於陳山主,當年城隍廟富貴發跡司一別,更是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龍墜泥潭,困頓不堪,蚊蠅滿鱗,被困籠中,終於有朝一日,風雨晦暝,只等霹靂一聲,塘中泥龍精神抖擻,便徑直騰空而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小道暫且不去細說陳山主在那之後的諸多壯舉。」

  「只說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靜極思動,就開始下山遊歷,紅塵歷練,遇妖魔降妖魔,見鬼祟斬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贏得一個偌大名聲了,一路雲遊,行至一處名勝古跡,隔著一條大江,兩山對峙,自古就有那龜蛇鎖江之說,結果你們猜怎麼著了?就是這麼個水運濃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旱啊,百姓民不聊生,小道修了仙術,卻仍舊古道心腸,小道便掐一訣,使了個秋毫觀秘傳的辟水法,分開水波,去上游的水府,與那邊討要個說法,好嘛,根本就不把小道當回事,直接吃了個閉門羹,小道也就忍了,又那下游找那龍宮舊址的湖君府邸,要與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上游河床,依舊無果,小道氣憤不過,只好親自出馬了,好幾天沒合眼,只為了苦心鑽研出一道仙家符,約莫赤子之心,感動了天神地,這道門檻極高的大符,真給小道學成了,沐浴更衣,齋戒一番,去那江邊高樓上,燒了符紙融入酒水中,然後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將酒杯丟擲出樓,酒水如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源源不斷的流水注入那條乾涸見底、一條活魚都麼的河床之內,從那之後,江水洶湧,草木豐茂……」

  涼亭內的女修們面面相覷。

  是該捧個場喝彩幾聲呢,還是質疑幾句?陸道長你雖然是中五境修士,可畢竟才是最低一層的洞府境啊,說那「大符」,「門檻極高」,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需知此刻涼亭內,可就坐著一位觀海境和兩個洞府境練氣士呢。

  青同開始挪步去往別地,不打算繼續旁聽下去了,陸掌教越說越沒譜了。

  別人吹牛打不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噓自己,陸沉不一樣,算是反著來?

  一位黃衣老者來到涼亭時,鶯鶯燕燕們已經散去,只有一個頭戴魚尾冠的年輕道士,在長椅上盤腿而坐,打著哈欠,腳邊擱放著一隻空酒壺,先前與那撥仙子又幫忙看相又說書的,費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點小酒兒,潤潤嗓子提提神。

  陸沉瞧見了嫩道人在亭外駐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這才膽敢跨上臺階。

  先前在那場幻境中,其實雙方就沒有聊天,陸沉很快就將嫩道人禮送出境了。

  陸沉問道:「貧道的身份,桃亭前輩沒有告訴李槐吧?」

  嫩道人搖搖頭,「不敢節外生枝。」

  先有年輕隱官近乎威脅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陸掌教的敲打,這會兒的嫩道人,底氣不足,氣焰不高。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跟你撩了那幾句狠話,心裡邊就沒有覺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陳平安到底是為我家公子好。」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個說法,對也對,只是說得不是特別準確。」

  嫩道人虛心求教道:「懇請陸掌教為我解惑。」

  陸沉說道:「陳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點頭道:「當然。」

  那條小巷,可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

  陳平安,大驪藩王宋睦,真龍王朱,白帝城顧璨,也是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家鄉祖宅所在。

  陸沉背靠欄桿,懶洋洋道:「以前那條小巷裡邊,有個被陳平安和劉羨陽昵稱為小鼻涕蟲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們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說道:「風水好得嚇人。」

  陸沉抬起一隻手,隨便指了個方向,「昔年驪珠洞天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福緣之一,是條小泥鰍,被陳平安親手從田壟間釣起來,顧璨眼饞,陳平安一貫將他當做半個親弟弟,當然不會吝嗇,就送給了顧璨,顧璨養在了家裡的水缸裡邊,後來遇到了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拜了師父,娘倆一同跟隨劉志茂,去了青峽島。一場分道而行,十四歲的草鞋少年,開始遠遊大隋,要將齊靜春一撥學生,護送去往山崖書院,其中隊伍裡有個年紀最小的,就是李槐。」

  陸沉抖了抖袖子,「陳平安不想犯同樣的錯誤。」

  嫩道人說道:「還望陸掌教細說個緣由。」

  陸沉嘆了口氣,貧道都這麼說了,還聽不明白啊,滿臉無奈,陸沉晃了晃酒壺,仍是提起酒碗仰起頭,就只有幾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鰍這樁機緣,是陳平安親手送給顧璨的,顧璨那會兒年紀小,何談什麼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是怎麼跟你說的,『身懷利刃殺心自起』,對吧?在那個可以視為一處『小蠻荒天下』的書簡湖,擁有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認主,對一個屁大孩子來說,既是一張保命符,也是一種……一把鋒芒無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裡,性情頑劣的孩子,沒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見,自然都是纖細嬌柔的油菜花,由著性子,隨便劈砍,未必能夠看得見田地裡隱藏的蛇蟲,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與此同時,那條小泥鰍為了自身大道的不斷登階,當然就得吃飽,如你桃亭要搬山煉山,蛟龍之屬,還有什麼比直接吃練氣士更快的修行之路,這是小泥鰍的本性使然,又與顧璨的本心相契,主僕雙方,就像一種……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劉志茂的冷眼旁觀,自然就是一個殺心四起,一個凶性大發。」

  「所以陳平安當年才會被師兄崔折磨得差點,只差一點,就心境徹底崩碎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他曾經與顧璨說過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當然,李槐與顧璨的秉性,當年看著差不多倆孩子,究其根本,還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同齡人,瞧著同樣是膽小,顧璨卻是因為知道自己力氣小,李槐是只敢窩裡橫,卻正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並且李槐很小就知道親人的好。顧璨和李槐,就像兩種人生,一種極不美好,想要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一種是貧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實家人閒坐燈火可親,其實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幸運事,所以未來就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牽引道心,變成一個讓陳平安心目中那位齊先生會感到失望的人,你會死的,一定會。」

  「你自恃境界,其實一直看不起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隱官,卻不知道,其實從陳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為李槐的扈從之後,他就開始著手幫你準備了一本冊子,等到他參加文廟議事,在那鴛鴦渚,你以為是自己在抖摟威風,心中頗為自得,陳平安卻是一直在冷眼旁觀,所以今天到了婁山,才與你說幾句開誠布公的言語,免得……將來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輩還覺得委屈。」

  陸沉哀嘆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位黃衣老者,「先前貧道蹲在路上,駡一塊石頭是絆腳石,你當貧道是吃飽了撐著隨便說說的,還有那句人吃熱飯狗吃熱屎的怪話,你這會兒嚼出餘味來麼?唉,桃亭前輩你想啥呢,這表情……可就誤會貧道了啊,貧道又不是說吃熱屎嚼出啥餘味,貧道是說話裡有話,言外有意,如貧道這般道人,說話聊天,總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帶幾分玄妙意味,才與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臉色尷尬,只得昧著良心說道:「陸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風趣,又意味悠遠。」

  陸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們將一山一水每個人,都視為一篇文章的每一個字,那麼你們就錯過太多了。貧道修行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無過錯』的道士,並且能夠接近無錯的,屈指可數,陳平安能算一個,當然他還是最年輕的那個,暫時也還是道法最低的那個。」

  嫩道人小心翼翼問道:「陸掌教為何願意為我提點一番?」

  陸沉哀嘆一聲,「你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也是個字?還是那麼大個字,杵在貧道眼前,貧道豈能錯過?」

  人難無過錯,人生多錯過。

  事錯過,錯過人,反復思量,都是過錯,過去的錯。

  陸沉神色憂愁不已,幾次抬頭看天,想著是不是不告而別,溜之大吉。

  即便注定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可只要躲得過初一,不就等於多出十四天的安穩日子了?

  夢粱國年輕皇帝,複姓納蘭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舊一坐兩站,待在涼亭內。

  黃聰倒是希望他們倆隨便些,但是兩尊山水神,只是恪守君臣之禮。其實這在山水官場,是不常見的事情,一國五岳山君,與國境內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見了皇帝君主,根本無需如此。

  但是作為前朝武將英靈出身的梅山君,從心底就認可這位年輕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與之金玉譜牒品秩相當的納蘭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個年輕道士,納蘭玉芝手指悄然掐訣,笑道:「膽子不小,私闖宅邸。」

  只見那年輕道士開始裝瘋賣傻,「啊?小道莫非走錯門啦?這都行,看來小道與這位姐姐是有緣分的。」

  頭戴魚尾冠,那就是神誥宗的授道士了。

  在寶瓶洲,沒誰敢這麼不把神誥宗的金科玉律當回事,願意假冒神誥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聲說道:「陛下,這個道士確實來自神誥宗,因為身後懸有一盞燈籠,寫有秋毫觀秘制的字樣,是那種有師門祖蔭庇護之人,看上去只是個龍門境修士,其實是位金丹地仙,不過應該剛剛結丹沒幾年,氣象不穩。」

  納蘭玉芝皺眉道:「這傢伙是怎麼進來的?為何一點氣機漣漪都沒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黃聰示意他們不用緊張,來者是客,這些餐霞飲露的山上修士,仙風道骨的,是多數,可那性情古怪的,術法偏門的,喜好遊戲人間的,也為數不少。

  「既然來錯了地方,貧道就將錯就錯了。」

  年輕道士蹭蹭蹭跑上臺階,一個站定,雙手負後,低頭看著勝負分明的棋局,點頭道:「執白一方,是位頂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這廝道法高低不去說,臭棋簍子是肯定的了。

  黃聰依舊氣定神閒,笑問道:「敢問道長,為何有此說?我怎麼覺得黑棋是穩贏?」

  執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間最沒勁的一件事了。賭高有輸,棋高無輸嘛。」

  年輕道士一手拈白子,一手拿黑子,幫著放在棋盤上,劈啪作響,清脆悅耳,一邊落子棋盤上,一邊微笑道:「賭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則任你是絕頂高手,手氣不順,哪怕是碰到了剛入行的雛兒,對方運道好,比如丟個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舊總有輸錢的時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著,昏招,低手,總是棋術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勁敵,棋差一招,所差不過一子半子,決定不會棋枰之上,黑子盡死,白子全活。」

  「至於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對棋力弱的,絕無輸的道理。比如綉虎崔,又比如鄭居中,再比如……」

  年輕道士挺直腰桿,扯了扯道袍衣領,「就是貧道……」

  略微停頓,才繼續說道:「的師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國師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名字不拿來喊,還能做什麼呢。」

  「咦,這棋局走勢,怎麼跟貧道預料得不太一樣。」

  結果亭內三位,見那廝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亂。

  「貧道把先前那些話,全部收回來,哈哈,都收回來。」

  黃聰忍不住笑道:「道長是個妙人,敢問尊號?」

  「神誥宗秋毫觀,陸浮,暫無道號,祁天君都見不著貧道幾面的。」

  納蘭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陸道長見不著祁天君幾面,當然陸道長就見不著祁天君幾面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這位姐姐,說話真好聽,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湯,碎冰碰壁噹啷響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聲玉韻、蕙心蘭質的一朵解語花呢。」

  「咦,看姐姐的裝束,似乎與貧道一模一樣,是那蘇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貧道曾經僥倖與蘇子一路同游數月光陰,詩詞酬唱,論道說禪,不亦樂乎。」

  黃聰咳嗽幾聲,都不知道怎麼勸說這位陸道長,說話也別太不見外了。

  納蘭玉芝調侃道:「哎呦喂,這算不算是狗過門簾靠嘴?」

  年輕道士半點不惱,反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早知道我就讓某位前輩跟著來這兒了,那才應景。」

  梅山君臉色緊綳,以心聲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將這廝趕出去?」

  「別介啊,人間那道逐客令的開山鼻祖,貧道也是與之頗為熟稔的……」

  梅山君內心一震,這道士,竟然能夠窺探自己的心聲?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納蘭玉芝,水神娘娘已經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年輕皇帝,「陛下,有人登門拜訪,是……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

  那年輕道士鬼鬼祟祟,看樣子就要腳底抹油。

  卻被納蘭玉芝一把攥住骼膊,「陸道長,要去哪裡啊?照你的說法,走過路過莫錯過嘛。」

  年輕道士甩了甩骼膊,好像掙脫不掉束縛,便輕輕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誠摯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山高水長,來日再見。」

  梅山君乾脆不再繼續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陸道長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聽到梅某的心聲,怎麼都是一位元嬰神仙了吧?」

  年輕道士哈哈笑道:「好說,都好說。」

  納蘭玉芝想要鬆開手,驚駭發現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塊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於陳靈均和李槐那兩處宅邸,這邊的宅子,當然是有夢粱國高手護衛的,很快就將那位自報名號的年輕隱官,畢恭畢敬領到涼亭這邊。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陰神。

  陸沉立即使勁搖晃手臂,將水神娘娘的纖纖玉手給掙脫開來,一臉震驚,顫聲道:「這位俊俏後生,瞧著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陳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劍氣長城的二掌櫃,貧道的患難之交至交好友陳道友……」

  陳平安黑著臉說道:「一邊涼快去!」

  「好嘞。」

  這尊陸沉的出竅陰神,一個蹦跳,「回見回見,貧道就在那千秋亭那邊候著了。」

  倏忽間不見了蹤跡。

  涼亭裡邊三位,連同皇帝黃聰,好像都給整懵了。

  黃聰回過神,趕緊走出涼亭,只是一時無言,神色尷尬。

  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陸道長一攪局,硬是讓年輕皇帝都不知道如何開口稱呼陳平安了。

  「高掌門不厚道,揚言我要是不來見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陳平安率先開口,拱手笑道:「至於剛才這個秋毫觀陸浮,陛下不用理會他,他腦子有病,是個拎不清的,經常犯渾。」

  黃聰如儒士作揖道:「夢粱國黃聰,拜見陳先生。」

  梅山君神色肅穆,抱拳沉聲道:「菘山梅預,見過隱官。」

  水神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望月江水府納蘭玉芝,見過陳劍仙。」

  與年輕皇帝一起步入涼亭,陳平安拎了拎青衫長褂,輕輕落座。

  涼亭抱柱聯,是一副龍門對。

  放開眼界看,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行善,頭頂三尺有神明。

  理當如此說,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立志讀書,功夫不負苦心人。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聽我那弟子裴錢,聊起過陛下,說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曾經有個天潢貴胄,一點不惜命,多次以騎將身份,衝鋒陷陣。」

  黃聰臉色苦澀道:「不太怕死,是真,差點死了,也是真的。」

  那處戰場,有沒有我黃聰,當真用處不大,可有可無。

  只是那麼多毅然決然慷慨赴死的夢粱國將士,白死?絕對不是!可要說真的如何建功立業了,又好像遠遠夠不上。

  任何一個投身戰場的人,只要是親身經歷過那些慘烈戰事的人,就都會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銳甲士,面對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著那些動輒驚天動地、搬山倒海的仙家術法,會心生絕望……以至於這些年過去了,年輕皇帝依舊經常會大汗淋漓,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再難入睡,夜不能寐,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金戈鐵馬之聲。

  年輕隱官好像看破年輕皇帝的心結,搖頭道:「想要打贏當年那場仗,唯有山上山下兩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寶瓶洲山上修士就數量再翻幾番,最後別說守住那條中部大瀆戰線,只會淪為桐葉洲第二,被蠻荒妖族一碾而過,一直打到北俱蘆洲去。寶瓶洲不是缺了一個夢粱國就打不了仗,但是寶瓶洲沒有一個個夢粱國,就會輸得毫無懸殊,說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個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說道:「說得好!」

  納蘭玉芝亦是輕輕點頭。

  嫩道人已經回了,此地的陸沉真身,收攏了出竅陰神,躺在長椅上,翹起腿,一晃一晃的。

  涼亭匾額「千秋」,而且最出奇之處,是天下別處的匾額楹聯,都是後者文字遠遠多於前者,但是婁山這處涼亭,卻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聯總計就兩個字。

  一邊「夢」,一邊「醒」。

  陸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動,道者反之動。」

  世間公認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誰都認,就是誰都不願意多聊。

  真人陸地常駐,仙師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等等。

  可不就是一種天地間最大的「大逆不道」?結果這撥人,反而成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陳平安與年輕皇帝告辭,來到這邊,走入涼亭內,沒有脫掉那雙布鞋,盤腿坐在長椅上,取出旱煙桿,煙袋綁在竹煙桿上邊,開始搓煙絲,摻有野山參沫子,和桂花,旱煙桿用紅繩墜了一小塊無字玉牌。

  「你說說看,那個周密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沉縮著肩膀,雙手籠袖,靠著亭柱,半躺在長椅上,抬頭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賈生,本名賈默,不宜言語便沉默嘛,經天緯地之才。等到成為了蠻荒的通天老狐,被譽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陳平安笑道:「需要你說這些老黃曆?」

  陸沉說道:「因為貧道從沒跟他打過交道,就只能是說些猜測了,大概他認為,是等到有了『我們』,才有了善惡之分,對錯之別。」

  「跟這種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說好聽點,雙方吵起來,叫雞同鴨講,或者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總是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大概這就叫大道殊途吧。說難聽點,對方就是某種已經自證、且能夠自圓其說、並且自行其道的道。至於周密腳下這條道路,能否稱得上是某種大道,現在來看,看不出來,得以後有人回頭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誰,當然貧道的師尊是例外,其餘我們,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條路。而現在的局面,誰都不想當那回頭客,不想自己將來作那『回頭看』。所以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就連吾洲那個凶悍至極的婆姨,一個為了躋身十四境什麼都可以煉化的她,反而是第一個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當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來,絕對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個未來。」

  陳平安笑道:「這個吾洲,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別來招惹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陸沉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勁一卷袖子,山水朦朧,依稀可見兩位道士身影,坐而論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頭戴芙蓉冠,氣質溫和。一位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風流倜儻。

  師兄在離開白玉京之前,曾經當著小師弟陸沉的面,有過一場極其耗費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終得出了三種結果。

  一種,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開竅煉形的有靈衆生,同樣可以安穩修行。如此一來,會不會別開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間萬族修士,再不用蝸牛角上爭何事,無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匯成一條條璀璨長河,一次次聯袂遠遊天外,去開疆拓土,各自選中一處星辰作為道場,各自開枝散葉……

  第二種,天地靈氣徹底歸攏在某幾處,人間好像提早進入一種不可修道的末法時代,陷入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間有靈衆生,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懸空」,此外便無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這幾位,不得干涉天地運轉,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種「一隅之地」,於大天地隱世不出,於小天地自在逍遙,此外必須遵循某些密約,只在某種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變天地軌跡。

  第三種,就是徹底陷入混沌,無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實上還有第四種結果。

  但是大師兄當時沒有讓陸沉去觀道,因為道不可道。

  陸沉卻猜出來了。

  是「天地為一」。

  也就是後來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陸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後,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卻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換成我是周密的話,首先,成為一,大煉一。」

  翻轉手掌,陸沉微笑道:「其次,身化億兆。」

  「然後,就無所謂什麼修道證道得道散道了,無此憂患。」

  陸沉繼續說道:「再然後……」

  陳平安突然微微皺眉。

  陸沉用腦袋輕輕磕碰亭柱幾下,會心笑道:「貧道說的這個『化身』,可不單單是化為有靈衆生啊。」

  陳平安點頭道:「繼續。」

  懂了,不單單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鎮壓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國鎮壓的那座地獄,還有所有的遠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煉。就像被修士煉為本命物。

  收攏為一,化整為零。

  在這種境界裡,什麼一劍斬開天上銀河,什麼輕輕一口呵氣,便能吹散一顆遠古星辰,都不算什麼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對那個合道的周密,都是虛妄了,因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持煙桿,輕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燼,重新續上煙草,繼續吞雲吐霧。

  陸沉忍不住唏噓道:「千年房舍換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陳平安手腕一擰,將那旱煙桿收入方寸物中,「陸掌教,聊完虛的,我們再來談一點實在的。」

  陸沉頓時頭大如簸箕,一聽這個「陸掌教」的敬稱,就知道沒啥好事。

  陳平安伸出手,「六顆穀雨錢。」

  陸沉無奈道:「登門做客得送禮,這是必須的禮數啊。再說倪夫子,與那青同道友,兩顆穀雨錢而已,對他們來說毛毛雨,與隱官大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談他們兩位,我另外備有禮物,會送給黃粱派,所以我那兩顆穀雨錢,折算成二十顆小暑錢,拿來。」

  陸沉聞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錢,都是陸掌教東敲竹杠西一鋤頭辛苦收集而來的孤品吶。

  陳平安就挑選了二十顆,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畫卷,要讓昔年在驪珠洞天小鎮擺攤子的陸道長,再看一遍。」

  陸沉欲言又止。

  想問一句,貧道既然都看過了,能不能別看了。

  只是涼亭之內,已經異象橫生,再起夢境一般。

  天地間。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將至,雲海緩緩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頭顱。

  儒生抬頭,面帶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聲言語,言出法隨。雷法布滿雲海,閃電如千萬條蛟龍遊走在雲海中。

  隨後又有一隻金黃色手掌,將那雲海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這尊高坐雲海之巔的巍峨仙人,自稱「本座」。

  雙鬢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變拳,伸手將那一粒珠子虛握手心中。

  正是這一刻,當年驪珠洞天內的小鎮,瞬間白晝如夜。

  坐在雲海窟窿頂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頂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帶譏諷,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語,如雷聲震動,「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飛劍以此從天上刺破雲海,垂落人間,金色巨人睜著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態慵懶,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輕彈。一柄飛劍如獲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條拳頭虛握的骼膊。雲海之上的金色巨人,雙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輕輕旋轉,便有飛劍畫弧,儒士法相的整條手臂,被飛劍刺出數以千計的窟窿。

  要以一場飛劍法雨,潑一潑春風的冷水。

  無數條金色絲線,從雲海中滲透而出。

  呈現出三種顔色的雷法蛟龍,電光璀璨,交織出三張大網,如刀削一般,將那儒生法相一點一點消磨。

  同時結出一座天地大陣,瘋狂汲取天地靈氣,隔絕那儒士與浩然天下的大道牽引,同時防止此人雙腳落在寶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而出手的兩位,卻是跨越天下而來的白玉京天仙,天時地利,都不能給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將那尊雪白法相的揚起之手直接打穿,後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轟然粉碎,之後手臂一節節被那一拳拳打爛。

  只剩下半截骼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終虛握,紋絲不動。

  但是從虛握之拳,到手臂至肩頭處,已經覆蓋上了一篇篇寶誥青章的雷法道訣,每一個蘊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雲上雙指並攏作劍訣,一斬而下,將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從肩頭處斬斷。

  斷臂再被那些道訣文字當場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骼膊,重新抬高傾斜遞出,如傘遮雨,攔在那粒珠子上邊,同時將珠子往回一攬,護在自己身前。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頭顱上,在一座的法陣天地內,激蕩起巨大的氣機漣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墜一分。

  身無雙臂,只餘下一顆已無骼膊銜接身軀的懸空拳頭。

  一尊慘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護住那僅剩的拳頭。

  讀書人的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似乎猶然置身於學塾內,面對那些臉龐稚嫩、眼神乾淨的孩子,為那些會喊自己一聲「齊先生」的學生們,最後一次講課授業。

  列星隨旋,日月遞,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那座沒有蒙童的鄉塾內,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滿頭雪白。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最終。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撐身軀,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無聲無息,如人間一陣春風來過又遠去。

  好像從頭到尾,儒士都沒有還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夠高?

  已經悄然躋身十四境,當時就擁有三個本命字。

  脾氣好?

  文聖一脈嫡傳弟子,其實脾氣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個一腳將正陽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個笑言甲子之前會一腳踩平正陽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竟然臉色微變,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

  陳平安站在涼亭內,看著遠方,說道:「不用假裝心虛,我知道你陸沉根本不怕這個。」

  陸沉果然立即恢復平靜神色,語氣淡然道:「不該意氣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個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樣神色平靜。

  因為所有的情緒,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齊靜春。兩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個齊先生。

  師兄左右曾經說過一句話。

  講道理有用,我練劍做什麼。

  所以要練劍!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訴周游,我陳平安會成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

  我陳平安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這一遭,絕不能只是謀生,絕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學拳!

  陳平安才能最終在那個古怪之地,與那古怪之存在,說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紫氣樓樓主姜照磨,道號「垂象」,被譽為二掌教余斗之外,劍術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資質極老,道齡極長,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時兼修五行術法,皆是絕頂造詣。

  而這兩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脈。

  這幅光陰畫卷,原本陳平安在躋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無法看到了。

  而且關於重新翻檢這副畫卷一事,當初陸沉都被蒙在鼓裡。

  如此說來,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精研陰陽家術算一事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陳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經與持劍者說過,以後我可能會學一點陰陽術推算。

  遙想當年,剛認識某位戴斗笠牽毛驢的佩刀劍客那會兒,與草鞋少年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少年說,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那位劍客就笑問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當時一板一眼回答,五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

  大不正則小不敬,姜照磨和龐鼎,等到我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們倆以後走夜路的時候小心點,陰溝裡翻船,死在溝裡,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呂公祠舊址」內,那棟小樓內空蕩蕩的三口棺材,其實就是陳平安在告訴陸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龐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陸沉只要自己不躺進去,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陸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經此一別,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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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二章 天要下雨

  好個「我行我素」。

  果然是劍修行事,天地無拘無束。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涼亭的時候,陸沉微笑道:「聽說你們青萍劍宗那邊有座綢繆山。」

  陳平安點頭道:「仙都山是主,綢繆、雲蒸兩山為輔,是那三山格局,崔東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既然要變天,就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陸沉也點點頭,「之前未能登岸桐葉洲,貧道只是在海上遙遙看了一眼,山巔立碑,『吾曹不出』與『天地紫氣』,碑文字跡,一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筆,卻與綉虎的字跡,不再形似,卻保留了幾分神似,脫離了窠臼,按照山上說法,就是某種仙蛻了。」

  陸沉轉頭笑道:「貧道在這裡,得提前祝賀你的得意學生曹晴朗,閉關成功,結丹介於一品和二品之間,這就很好,不用過於鋒芒畢露,卻又保留了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鬆了口氣,點頭道:「是很好。」

  傳說中的結丹一品,那是公認的飛升之資質,少之又少,二品,則是上五境之資,但是許多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當初金丹品秩,其實也就是二品。

  陸沉問道:「關於我,齊靜春,崔瀺,還有那個崔東山,是不是都與你說了些什麼,比如提醒你幾句與我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說道:「齊先生只是說了一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針對你,只是針對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你陸沉,或者說那個時候的白玉京三掌教,還不至於讓齊先生與那個時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待什麼。

  何況這句話,最大的初衷,或者說齊先生的希望,就是讓陳平安未來知曉真相之後,不用鑽牛角尖,不要太過愧疚。

  陸沉小聲嘀咕道:「齊靜春都無所謂的事情,你陳平安計較個什麼呢,要不是你這麼敵視白玉京,以你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裡不是座上賓?退一萬步說,只要你不跟貧道的余師兄不對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龐鼎死磕,你以後遊歷白玉京,也還是其餘四城十一樓的貴客,你是不曉得,不知多少白玉京的仙子姐姐們,她們對那萬年歷史上最年輕的城頭刻字者,『隱官陳十一』,是何等好奇與仰慕。」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說道:「崔東山說了一句,如果先生將來真要跟白玉京不對付,一定要學那老廚子擇菜一樣,摘出一個陸沉。」

  顯而易見,崔東山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先生欲想問劍白玉京,最好繞開陸沉,將白玉京三掌教與整個白玉京做個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勝算收官。

  「隱官大人,最關鍵的那個人,你可不能省略了。」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學問再大,獨獨做不來小人行徑。你們的師兄,崔瀺則不然。」

  陳平安笑問道:「三教祖師之外,陸沉也有忌憚的人?以至於到了需要忌憚這個人說了哪幾句話的地步?」

  陸沉神色認真,點頭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讓他專門針對某個人,那麼這個被針對的人,就算是鄭居中,鄭居中一樣要吃苦頭,至少是互為苦手。因為崔瀺行事,與貧道為人,是差不多的路數。」

  陸沉眯眼而笑,雙手抱拳,輕輕搖晃,「懇請隱官大人為貧道解惑,不然估計回到白玉京,貧道就要寢食難安了。」

  陳平安說道:「你猜都猜出來了,何必我多費口舌。」

  「崔瀺夠狠!」

  陸沉摸了摸頭頂的蓮花冠,「陳平安,你比起崔瀺,就要差太遠了。」

  崔瀺的謀劃,就是那趟年輕隱官領銜的蠻荒腹地之行,在功成之後,比如陳平安劍開托月山之後,搬移一輪明月皓彩進入青冥天下之前。

  陳平安毫無徵兆地突然聯手寧姚,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

  一起做掉陸沉!

  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只說攻伐實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

  那麼就是陳平安外加四位飛升境,劍修!

  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圍剿一位十四境的陸沉。

  陸沉感嘆道:「是崔瀺最後一次現身劍氣長城,與你說的這個謀劃吧?而且以你當時的境界,很難瞞天過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種獨門秘法,先與你說了此事,再讓你遺忘,最後還能讓你在某個時刻記起此事,才能讓你在一瞬間與我翻臉,過河拆橋,暴起殺人。」

  哪怕撇開歸還境界的陳平安不說,只說一場擁有四位飛升境劍修的聯袂圍殺,尤其一位是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還有一位嶄新天下的天下共主……還要再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北斗」,刑官豪素一旦與人問劍時的不計生死。以及某種關鍵時刻,陳平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說不定就是勝負手。

  擱誰受得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不否認,其實也就是承認了。

  至於為何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不做此事,是因為有過一場試探的,最終出乎意料,陳平安得到了某個結果。

  當時陳平安說了一句。

  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而陸沉則破天荒以肅穆神色,誠心誠意答以一句。

  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那一刻,冥冥之中,陳平安無比確定,陸沉沒有任何作僞,一位在白玉京當了數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認可自己的「浩然」身份,願意將浩然天下視為真正的家鄉。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

  還好好好,這傢伙更像齊靜春,學那崔瀺,學得不夠像。

  說到底,文聖一脈被崔瀺提出來的事功學問,相較於老秀才傳下的根本學問,到底是一門「小學」,崔瀺可以將這門學問鑽研到極致,而陳平安只是勉强學了個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陳平安想學就能學的了。

  既然隱官大人如此以誠待人,那貧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見陸沉抬起一隻袖子,雙指並攏,出現了兩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繞梁柱姍姍而行。

  其中一位婦人挽朝雲髮髻,儀態萬方,一位藕白衫系蔥綠裙,腳踩一雙綉花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門內走出的兩位燒香女子,陸沉「事後」「初見」兩女之時,默念一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費盡心思,將陸沉請君入甕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陸沉心情好壞,道破與否了。

  只因為在池邊先守株待兔再甕中捉鱉的陳平安,才是陸沉袖中的那只籠中雀。看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則彈弓在下。

  但是陳平安好像早就預料到此事,沒有半點道心起伏,古井不波。

  陸沉問道:「齊廷濟當時是不是曾經悄悄提醒過你,他願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夠的理由,能夠早早說服齊廷濟,讓這位老劍仙心甘情願祭出那把「兵解」,送陸沉上路。

  陳平安還是沒說話。

  陸沉靠著涼亭廊柱,「陳平安,憑良心說話,你自己說說看,貧道要不要忌憚這頭綉虎?」

  陳平安沉默許久,開口道:「一直聽說你有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而生,玄之又玄,傳說中七心相分別是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這種壓箱底的絕活,總不能輕易示人,先前一個年輕氣盛,熱血上頭,顧頭不顧腚的,就借你一身道法了,可是貧道當然要稍稍『封山』,一旦被你這種喜歡想東想西的傢伙抓到馬腳,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裡,陸沉試探性說道:「貧道這『想東想西』一說,是句雙關語,你聽得出來吧?」

  陸沉是說那紫氣東來,道法在東面,西方佛國,佛法在西邊,你陳平安是儒生,學問剛好在中間地帶。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哀嘆一聲,「麼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貧道總覺得話不說透,就等於白說。果然還是跟你聊天,畢竟不費勁。」

  陳平安笑道:「聽說孫道長對你有個絕妙評價。」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那看似重複的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如果換成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沉,其實意思就很簡單了。

  陳平安緩緩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殺。夢中枕骷髏複夢,蔑視南面稱王之樂。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這五夢各有大道顯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對最為明顯的。但是一開始,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的歷史記載,好像整座青冥天下並不知曉,你在心相七物之外,還有更為玄妙的五夢。」

  「為了不用跟人動手打架,只好顯露幾分氣力了,好讓對方知難而退,免得傷和氣。」

  陸沉笑呵呵抬起手,彎曲手肘幾下,道:「很多無謂的糾紛,最怕什麼?就怕一方已經覺得徹底撕破臉皮了,滿腦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覺得如此,偏偏誰都不信,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大的委屈嗎?」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輪流掌管白玉京一百年。

  陸沉看似是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可畢竟是名義上管著一座天下百年光陰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湧動,完全可以想像。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規矩,一旦某位師兄弟「掌教天下」,其餘兩位就絕對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務,傳聞這是道祖親自訂立的規矩。

  這就意味著很喜歡離開白玉京、獨自出門遠遊的陸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徹底身死道消,那麼整座青冥天下,就會出現「群龍無首,天下無主」的情形,而其餘兩位掌教,依舊無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亂成一鍋粥,都要等到那個既定的時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殘局。

  陳平安問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盡,只能托夢墳塋松柏結果矣。你這位陸氏老祖宗,是在影射與陰陽家陸氏針鋒相對的鄒子?」

  陸台出身陰陽家陸氏,兩位傳道恩師之一,除了劍術裴旻,另外一位卻是「言盡天事」的鄒子。

  鄒子談天,陸氏說地,是浩然天下公認的,而鄒子被譽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識。

  鄒子對陸台極為器重,不然也不會有那劍修劉材。但是陸台當年遇到陳平安之後,陸台就像與恩師鄒子出現了一場大道分歧,而此事與那陸沉五夢之一的鄭緩和他的弟弟,最終分出個儒墨之別,有點類似。

  「我與鄒子道不同是真。」

  陸沉連忙擺手,撇清關係道:「只是貧道可沒有這份本事,能夠準確預測到以後家族裡邊,會有個最肖祖宗的不孝子孫陸台,再有個你。」

  陳平安說道:「先前我回答了你三個問題。」

  陸沉眨了眨眼睛,「不是一個問題嗎?」

  陸沉猶豫了一下,「去驪珠洞天擺攤之前,我從青冥天下收回了『兩夢』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進入驪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

  「後者你應該已經有所猜測了,不然也不會問貧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岳』出處,貧道的這個心相,正是那『鵷鶵』,此外確實與那件法袍金醴和龍虎山天師府有關,說實話,貧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是對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龍虎山道士』,覺得有趣,希冀著憑此解開一個『仙』字的根本,比如一個資質相對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還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黃紫貴人的身份,親身領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後此人便在蛟龍溝附近的一座島嶼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貧道一口氣收回兩夢一心相,即便對那驪珠洞天有過一番足夠重視的推衍演化。」

  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無奈道:「事實證明,貧道還是托大了,小覷了齊靜春。早知道,就該將那位試圖『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一並收回的,就屬他最桀驁不馴,造反造反,你倒是當皇帝去啊,這傢伙倒好,三千年修道歲月,孜孜不倦只求一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難怪會與咱們那位雅相姚清眉來眼去。」

  「陸掌教可以說第二個了。」

  「去劍氣長城找你之前,以免陰溝裡翻船,好事變成壞事,我小心起見,就又收回了一夢一心相,分別是夢中的儒師鄭緩,以及藕花福地裡邊那個『呆若木雞』的俞真意,順便見了見陸台,相談甚歡,聊得很好啊。」

  陳平安笑道:「看來是得聽聽我那學生的提醒。」

  陸沉反問道:「第三個答案,你是想問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還是想問這種貧道的『收回』,解夢也好,心相也罷,它們的下場是什麼?」

  「後者。」

  「獲得一種不再是牽連木偶的自由。誰是誰,就是誰,反正不是我陸沉了。」

  其實關於陸沉,其實玄都觀那邊還有一個說法,只是比起孫道長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顯得相對沒有那麼膾炙人口。

  陸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見,都非真實。

  陳平安冷不丁問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問題,「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總不會是你的五夢七心相之一吧?」

  陸沉呆滯無言,不是腦袋被門板夾過能問出這種問題?陸沉如同挨了一道五雷轟頂,趕緊雙手合攏,高高舉起,念念有詞一番,然後眼神幽怨道:「陳平安,咱們勉强也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吧?那你一個有道統文脈的儒家門生,還是一個最重規矩的習武之人,能不能講一點江湖道義?!啊?!就算咱倆之間有那麼點恩怨,有私仇,但是你總不能用這種下三濫的嫁禍手段吧?」

  他娘的那個鄭居中腦子真有毛病的啊,要是被他覺得「我是不是道祖」之外,鄭居中拿貧道的師尊是沒辦法,但若是他吃飽了撐著再來一個「我是不是陸沉」,你讓我陸沉咋辦?!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貧道的感受?

  陳平安笑了笑。

  心情好轉幾分。

  陸沉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形勝,沒來由感嘆一番,「山河壯麗,容易奪人眼目,一個不小心就會奪人心魄,風動幡動心動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訣術法千千萬,只在這一事上,約莫是太過習以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輩,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會神,不被繁花迷人眼,不被那山岳河瀆、花草樹木、美人在內諸多勝景,奪去一絲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為主,為我所用,氣吞山河,吾為東道主。」

  陳平安點頭道:「是上上法門。」

  「並非是幫忙說些開脫之詞,只是實話實說,貧道的那位余師兄,做事情,從無半點私心。」

  「再簡單不過了,余師兄修道資質太好,道法太廣,劍術太高,於余師兄自身而言,根本不會有任何私仇,當然,他秉公行事,並不意味著不會結下私仇,比如玄都觀那位孫道長的師弟,再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那位道侶,當然還有你陳平安的齊師兄,好像你們一個個的,都要把賬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觀那邊還好說,畢竟是師兄親自出馬,披羽衣帶仙劍,闖入玄都觀,親手殺掉了孫道長的師弟。孫道長難以釋懷,貧道可以理解幾分。」

  「只是吳霜降那邊,他的那位道侶,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師兄制定的大道規矩之內。」

  「至於你這邊,要說是姜照磨和龐鼎打死了齊靜春,沒什麼可否認的,衆目睽睽之下,他們兩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與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尋仇。而你這個當小師弟的,靠猜靠想拼湊出真相,再親眼見到了那一幕,所以要與他們討要一個說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師兄既無真正出手,再者將齊靜春避入那條死胡同的,是貧道才對,貧道就奇了怪了,你為何對余師兄如此心懷仇恨?」

  陸沉確實好奇此事。

  照理說,陳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與余師兄的那番對話的。

  至多就是想到閽者林正誠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手握一座隨時都可能跨越天下來到寶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齊靜春繞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話,陸沉還是希望能夠把這筆舊賬一股腦兒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一個不小心,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搏命廝殺,就會發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則大師兄「之一」的李希聖,絕不會早早在北俱蘆洲清涼宗那邊,叮囑自己那麼一句話。那是一句沉甸甸的「重話」!

  再加上陸沉剛剛得出的某個結論,那就不是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廝殺了。

  而是三位!

  師兄余斗。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

  「山下論事,山上問心。很難猜嗎?半點不難。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輩子闡述、驗證某個道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氣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願意承受輸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果,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無需福祿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誥宗那個道士周禮,與任何人解釋任何話,就是既定的事實。我們浩然天下的禮聖,也是如此。曾經的小夫子,後來的文廟禮聖,他站在哪裡,哪裡就是禮。」

  「你陸沉對那位大師兄,禮敬歸禮敬,但你是陸沉,絕對不會像余斗那麼執著,所以你在驪珠洞天的所作所為,就是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做,當然,只是『看上去』。不過我也相信,在那些擺攤的歲月裡,你一定想過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畫蛇添足,太過摻和到大掌教的合道過程中去,再就是就算陸沉願意退步,讓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後人,是這個一心想要為掌教師兄鏟除所有大道之爭對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絕對不允許在他師尊散道之後,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師兄,唯一一個能夠躋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為他傳道授業的師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余斗在你重返浩然、進入驪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語威脅過你,就像我先前威脅嫩道人一樣,怎麼,陸掌教是沒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故意裝傻?」

  陸沉雙手揉了揉臉,貧道還是更喜歡與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實雙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懶得說破一件事而已。

  陳平安將來只要是問劍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麼,身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就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陳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陸沉一臉訝異道:「啊?」

  幹嘛學貧道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難怪你會多說這番多餘話。」

  原來青冥天下已是內憂重重。

  不然一個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劍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讓一個自稱「明白了」的陸沉,如此多費唇舌。

  遠遠不止於。

  問劍白玉京的難度,要比問劍托月山,難上許多許多。

  那麼極有可能,孫道長已經悄悄躋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純粹劍修?

  吳霜降也在夜航船那邊無異於一場「托孤」,甚至開始恢復某種身份。

  而歲除宮吳霜降,既有一個青冥天下入鄉隨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別忘了,吳宮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夠陪祀武廟的兵家修士!

  在那戰場上,會講究一個「仁義」嗎?

  至於玄都觀,對待山上紛爭,那更是出了名的「我們單挑你一個人,你一人單挑我們一群」。

  那麼孫觀主與吳霜降聯手問劍白玉京,準確說來,其實就是問劍余斗一人?

  陳平安問道:「返回白玉京後,你是不是能解夢的就都解夢,能歸攏的心相就都歸攏了?」

  陸沉無奈道:「沒法子,貧道終究是師尊最心疼的弟子。」

  陳平安笑道:「那麼類似一路順風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陸沉沒來由說了一句,「如今天下,歸功於貧道的師尊,『道士』一詞,已經被道教獨享,一萬年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說道:「一萬年之後,退一萬步說,再無修道之人,屆時你們道家的學問,也不至於太過式微才對,說不得還會有個『文教根祇』的說法,不管怎麼說,光是一句『無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將相,想必都會十分推崇。」

  陸沉綳著臉。

  陳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點推衍、術算的皮毛學問,怎麼跟你們這些宗師相提並論。」

  陸沉果然放聲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詞,也大變樣了,『相忘於江湖』,就跟著變樣了。但是萬年以後,會不會江湖水皆乾涸,如魚共處於陸,只能相濡以沫?」

  陸沉是說那末法時代的到來,只說一事,天下蒼生,再無法修行,天地靈氣耗竭如同海枯,有靈衆生皆如游魚處於陸地。

  「那麼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廣,道法高。萬年之後又當如何?道士生死榮辱如何,看得開,道法走向去處如何,就很難看得開了。」

  關於此事,不光是陸沉,師兄寇名,還有師尊,各自都是有過一番推衍的。只不過陸沉是不願憂天,相對算得淺,只是用來打發光陰,師兄卻是想要找出一種實實在在的破解之法。至於師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計就要比師兄更深一層、更勝一籌、更高一樓了。

  陳平安問道:「是擔心出現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高依舊高,就只是中間缺了一層?」

  陸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話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實在是讓人氣餒。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個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要是稍後見著了至聖先師,至聖先師多半要問你一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怎麼講?」

  陸沉笑道:「比如問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有可能。」

  陸沉問道:「至聖先師該不會已經問過你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覺得我應該如何作答?」

  陸沉說道:「難。」

  抬高自身文聖一脈,稍稍貶低亞聖一脈,於情於私,沒有問題,但是於公於理,就有大問題了。

  可要說陳平安不為自身道統文脈說話,或是一味排斥亞聖一脈,那就更不對了。

  如果說回答一個兩者都好,這種搗漿糊的答案,還不得被至聖先師他老人家當笑話看待?

  陸沉笑道:「不如直接繞過三四之爭,但是又不算真正繞過文聖亞聖兩脈學問?」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道理。」

  陸沉無奈道:「誠意呢?!說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貫以誠待人的門風呢?說說看,你的答案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子曰。」

  陸沉立即接話道:「有教無類?」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竪起大拇指,嘖嘖稱奇道:「既不貶低亞聖一脈,還無限拔高了至聖先師,又暗戳戳將文聖一脈壓過亞聖一脈半籌,便是你那君倩師兄聽了此話,也是只有會心一笑、十分高興的份,只會覺得自己的大道根腳,竟然還有這等妙用?!」

  陳平安說道:「不是心中真正這般想,我敢嘴上這麼說嗎?」

  陸沉沉默片刻,不得不點頭道:「也對。」

  早知道如此,當年貧道就該狠狠心,將這小子直接敲悶棍套麻袋搶去白玉京當小師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這麼多麻煩。

  陸沉抬頭看天,「天要下雨了。」

  陳平安率先走出涼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離開家鄉,離開小鎮之前。

  藥鋪的楊老頭曾經提醒一句,讓那少年拿著雨傘離開後院,交給那位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撐傘走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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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三章 推陳出新

  陸沉跟著走出那座匾額「千秋」、楹聯不過是「夢」「醒」二字的涼亭,走下臺階後,轉頭看了一眼。

  不知下一次故地重遊,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當年我們那座窯口的老師傅,老姚頭的身份,你當年在擺算命攤子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知道了?」

  「當時貧道還不太確定姚老兒的身份,只能有幾分猜測,在驪珠洞天推演天機,最是吃力不討好,很容易適得其反。」

  「那你覺得齊先生知道嗎?」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待足了一甲子光陰,又有個坐鎮聖人的身份,多半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貧道事後複盤此事,尤其是走了一趟光陰長河後,確實倍感意外。」

  小鎮積攢三千年的巨大天劫,和所有小鎮本土百姓的因果,注定避無可避,絕不會落在空處,但是願意收拾這個爛攤子的人,其實除了儒家的齊靜春,還有大有來歷卻深藏不露的姚老頭,來自西方佛國。

  所以齊靜春一開始準備帶著趙繇離開驪珠洞天,要麼是知曉此事,所以可以放心離開,要麼是確定此事,但是不改初衷,只是用了一種障眼法,至於理由,大概就是小鎮那座螃蟹坊的四字匾額了,當仁不讓?

  簡單來說,用陸沉的看法,就像自己,師兄余鬥,和整座白玉京,都被姚老頭狠狠坑了一把。

  不過陸沉輸得心服口服,既然技不如人,乖乖站好,立正挨打就是了。

  就像陸沉自己所說,還是太過托大了,動身之前,解夢與被歸攏的心相遠遠不夠,只是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事實上依舊是小覷了那座驪珠洞天的底蘊,以及諸多脈絡的複雜性。

  「文廟看待當年的齊先生,是不是就像後來看待白先生仗劍遠遊扶搖洲?」

  「嗯,有點像,所以才會有文廟小夫子的那麼一聲嘆息。」

  「真正的殺機,好像是起於齊先生祭出第二個本命字?白玉京的大道,就這麼大嗎?」

  「這就是一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糊塗賬了。」

  在遠遊路上,泥瓶巷少年從未主動去過任何一座儒家書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或是寺廟。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與那位老僧人經常聊家常,說些平常事。以及後來的青鸞國金桂觀,參加人生中第一場山上的觀禮。除了齊先生親手創建的山崖書院外,就是只有後來的以隱官身份,參加中土文廟議事。

  在那之前,那會兒的草鞋少年,就像一隻井底之蛙,只見井底水月不見天,或者說抬頭所見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那你為何依舊願意將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給余師兄坐鎮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兩碼事,余斗不也願意跨越天下借劍給白先生。」

  「某人做客白玉京的時候,與貧道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怪話,說師兄余鬥掌管白玉京的時候,青冥天下的道路上,車輪不知碾碎了多少路邊的花草,駕車人卻視為尋常。貧道至今都沒想明白,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不是說貧道連字面意思都不懂,而是奇怪他在具體說誰?」

  「是一頭很怕鬼然後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後怕不怕,好像都無所謂了。」

  陳平安和陸沉就這麼一路閒聊,一起走回院子,連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異樣。

  下山之前,陳平安為黃粱派的婁山祖師堂送出了一份賀禮,祝賀那位年輕金丹的成功開峰。

  是一枝篆刻雲紋符籙的箭矢,銘刻有「光陰」二字,來自蠻荒天下的雲紋王朝玉版城,已經被當時擁有一身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抹掉了因果。

  反正要比兩顆穀雨錢貴重多了。

  先前在皇帝黃聰那邊,陳平安也送出一份慶祝夢粱國復國的禮物。

  送給年輕皇帝一塊山上的鮮紅墨錠,三個金色文字,「惜如金」。

  此外,陳平安還送給年輕皇帝一支銘文「萬年長青」的竹管筆,披雲山的北岳山君府秘制。

  傳聞製造竹管的青竹,來自中土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綠竹。故而數量極少,極其珍稀,大驪北岳地界,有好事者曾經細心統計過,那麼多場夜遊宴辦下來,山君魏檗贈送出手的竹筆,絕對不會超過十枝。

  倪元簪準備在這夢粱國地界,要比預期多待一段時日,才能返回姜氏雲窟福地。

  當然是為了送出那顆金丹,只是送給誰,倪元簪自有打算,老觀主當年留下了一條線索。

  只是此事,就無需與外人說道了。

  至於陳平安和陸沉,如果雙方能夠各憑本事,精準算出此事的走勢,全然無所謂一位老觀主的存在,隨後行事毫無顧忌,那就與我盧生無關了。

  陳平安得知倪夫子要這邊逗留,便順水推舟,建議倪夫子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

  倪元簪對此倒是無所謂,稍加思量,就答應下來,笑道:「姜家主和雲窟福地那邊,就有勞陳山主幫忙美言幾句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來問題不大,我會親自書信一封寄給姜氏祠堂。」

  此外,陳平安還為婁山留下了一部親筆抄寫的「道書」,托付倪夫子轉交高枕。

  就說是一位山上的前輩,曾經在此修行,此下此書,靜待有緣人。

  至於能否水到渠成,陳平安也不敢確定。機緣一事,從來難定。

  陳平安與郭竹酒聊了一會兒,就準備離開婁山返回桐葉宗了。

  陸沉蹲在檐下,笑嘻嘻看著青衣小童。

  陳靈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後,默默告訴自己什麼都別想。

  年輕皇帝找到高枕,與這位高掌門由衷道謝一番,再致歉一番,就離開了婁山。

  夢粱國西岳菘山梅山君,與望月江水神娘娘納蘭玉芝,當然需要負責護送皇帝回京。

  這趟都沒有真正參加觀禮的登山之行,對於年輕皇帝而言,算是極其意外之喜了,可謂滿載而歸。

  因為陳靈均會擔任夢粱國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觀禮結束,陳靈均就需要走一趟京城了,成為一國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何況如今又多出一道流程,需要在大伏書院那邊報備錄檔。

  高枕和婁山祖師堂那邊,得知一位玉璞境劍修,竟然願意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當然是喜出望外。

  至於那本「道書」,高枕更是知曉輕重和山上規矩,不會的大肆宣揚,只會繼續擱放在某個書架角落,當真靜待有緣人。

  高枕也與那年輕隱官說了一番誠摯言語,「陳先生其實無需如此的,這等機緣,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擱著,但是我們黃粱派都錯過多少年了,無論是陳先生,還是那位李槐,無論是偷偷取走此書,還是正大光明帶下山去,我不敢說整個黃粱派修士心中都無任何怨言,只說我高枕,絕對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笑道:「正因為高掌門能夠說出這番話,我才會將這本書交給高掌門,並且相信黃粱派某一天會有某人,可能得到這份機緣。」

  高枕也不再矯情言語,只是感慨一句,「如果人人都能如此修行,山上就是真的山上了吧。」

  那個名叫陸浮的年輕道士使勁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與此同時,年輕道士還伸手按住身旁青衣小童的腦袋,陪著自己一起小雞啄米。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等到陸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計較。

  大年三十,落魄山。

  年夜飯之前,暖樹已經忙碌了一整天,今兒一大早,天還沒濛濛亮呢,粉裙女童就開始將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給打掃了一遍,忙完之後,再挽著個竹籃,與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門口,暖樹先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再懸好那枚龍泉劍宗的劍符在腰間,這才御風去小鎮。除了老爺在泥瓶巷那邊的祖宅,暖樹還要去小鎮最東邊那棟宅子,鄭先生遠遊未歸,房子空著很久了,而且今年劉羨陽不在家鄉這邊過年,帶著余姐姐去了龍泉劍宗新址那邊,劉羨陽就早早將鑰匙留給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樹。與老朱先生一起忙完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幫著老爺去上墳,竹籃裡邊,除了擱放一把香,還有一隻白瓷盤子,裡邊擱放幾片豆腐,一塊肉,糯米糕點,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準備好了的,雖說老爺家鄉這邊,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墳的講究,但是朱老先生說沒事的。以前裴錢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時候,她們一貫是形影不離的,就會一起忙碌,今年她們都去了桐葉洲仙都山。

  然後重新回到小鎮,在泥瓶巷祖宅,那邊開始貼春聯,春字和福字。

  之前征得老爺同意後,暖樹也會幫隔壁宅子,換上新的福字和春聯。

  再與朱老先生一起御風返回山上繼續忙碌。朱老先生就開始繫上圍裙,在廚房裡邊忙碌起來。

  明天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爺家鄉這邊的規矩,家家戶戶,都會立起掃帚,可以休息一天,什麼事情都不做,按照小鎮的老說法,不然會一年到頭都會很勞碌的。

  蓮藕福地那邊,狐國之主沛湘,水蛟泓下,今天開飯前,都被朱斂喊來了落魄山上,大過年的,總不能冷冷清清的。

  還有那個風吹日曬雨淋都絕不怠工的新任看門人,仙尉道長,也早就屁顛屁顛上山來蹭飯喝酒了。

  以後誰都別跟我搶這個職務,對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讓我挪窩。

  做人要講點良心,你們一個個的,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不然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老爺,看門這種小事,有臉跟我搶?!

  誰,有本事站出來,來來來,跟我當面對峙一下,道爺我二話不說……就去找陳山主幫忙主持公道。

  仙尉早早上山,老廚子要做那頓年夜飯,仙尉就幫著小暖樹,一起架梯子貼春聯。

  有手有腳的,這點舉手之勞的小事,仙尉還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了,道爺我慧眼如炬,豈會看不出小暖樹在陳山主那邊,是怎麼個分量?

  又得說一句,小暖樹可是經常來山門口這邊,帶些糕點吃食的,兩個小食盒,裝滿的那只帶下山,空的那只帶回山。

  人心都是肉長的,仙尉道長心裡暖啊。

  這麼多年漂泊不定,受盡白眼,沒少吃苦,要是人生閱歷能夠被翻開舊帳簿,上邊一頁頁所寫的,可不就是沒錢,窮得叮噹不響,又漲價了,別說是住不起仙家客棧,連那兒的大門都不敢走近,在那仙家渡口的鋪子裡邊,只敢看不敢摸,好像經常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就是滿篇三字「沒奈何」。

  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的地兒,本以為寄人籬下,夾著尾巴做人便是,混口飯吃嘛,哪有不受氣的,不曾想在這邊,還真就半點不委屈人,都說世味年來薄似紗,不曾想我仙尉反而轉運了,但凡以後小暖樹被誰欺負了,受了丁點兒委屈,老子是打架不擅長,但是肯定第一個開駡。

  尤其是粉裙女童那句一語雙關的言語,聽得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道士,差點當場落淚。

  「今年我們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會更好的!」

  朱斂還喊來了後山那邊,如同一雙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夥兒吃了熱熱鬧鬧的一頓年夜飯,處久了,那對來自大驪上柱國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剛上山那般拘謹了。

  岑鴛機,去了州城自己家中。騎龍巷那邊,朱斂就沒有喊人。

  石柔已經把那邊的鋪子,當成一個家了。裴錢的大弟子,那個小啞巴,也不太樂意來山上這邊,剛好可以跟隔壁鋪子崔花生,給自己取名為的箜篌的白髮童子他們,一起吃頓年夜飯,又可以湊成一大桌子了。

  吃過年夜飯,朱斂與暖樹一起收拾碗筷,沛湘倒是想要插手,結果挨了某個薄情郎一記瞪眼,只得作罷。

  之後就是守夜了。

  小鎮那邊,老人們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經沒有幾戶人家有那問夜飯的習俗了。

  小暖樹要去竹樓一樓那邊守夜。其實也不算孤零零的,粉裙女童坐在火盆邊,蓮花小人兒趴在她的腦袋上,會一起看書呢。

  仙尉吃過飯,急匆匆下山去了,也是一邊守夜一邊看書。

  上任看門人鄭大風留下了一座「書山」,仙尉不由得感慨一句,學海無涯,書中那位尚未見面的大風兄弟,吾輩風流楷模,真乃神人也。

  既然來到來了,泓下就去了黃湖山那邊,在那水府,與那雲子一起守夜。

  朱斂的院子這邊,躺椅上邊,墊了一條老舊毯子。

  只是朱斂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拎了個手爐,讓沛湘躺在藤椅那邊。

  沛湘舒舒服服躺著,雙手輕輕疊放,笑眯起一雙秋水眼眸,隨口問道:「吃年夜飯,再跟人一起守夜,無法想像的事情。」

  朱斂笑道:「等到新鮮事不新鮮了,還能照舊,才算是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沛湘側過身,雙手疊放,臉頰貼著手背,「反正四下無人,給我瞧瞧唄?」

  沛湘見那傢伙不搭話,裝聾作啞,便與他說道:「保證不動手動腳,就是過過眼癮。」

  朱斂目不斜視,微笑道:「嫖我呢?」

  沛湘氣呼呼,瞪眼道:「說啥呢,噁心我就算了,哪有你這麼噁心自己的人。」

  朱斂呵呵一笑。

  沛湘柔聲道:「顔放,你給我隨便說個故事吧?」

  朱斂笑呵呵道:「又來?」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說點正經的?」

  「正經的?這可就得說一說祖師西來意嘍,浩然天下萬年以來,那麼多的佛門龍象,也才出了一本經書呢。」

  朱斂想了想,娓娓道來,「沛湘,你應該知道,浩然天下的禪宗初祖,其實在西方佛國那邊,用我們這些俗子喜好的論資排輩,其實是第二十八祖?嗯,一臉迷糊的,看來你是不知道了。以前我在福地家鄉那邊,看到過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佚名,初看呢,看似崇佛,實則是貶佛了,至於如今回頭再看呢,就不好說了,大概是說一位中土僧人,立下宏願,去西方佛國求取真經,一路上經歷過了重重劫難,最後在佛祖那邊,被後來的禪宗初祖、二祖刁難,給了無字經書,那位僧人便用身上的貴重之物,重新換取了『真經』。我那會兒才是個少年,不諳世事,讀書不多,看到此處,恨不得將那個可惡的『佚名』,揪出來打一頓,只覺得老子好不容易拗著性子快看到了一本書的末尾,你這個編故事的,到頭來就給我看這玩意兒?等到我人到中年,才發現此中意味,不可謂不悠長啊,那位僧人最早得到了無字佛經,當真是假?後來的有字真經,當真是真?需知禪宗一脈,正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吶。只是等到我年歲又添,就又有了疑問,莫不是此僧當時就已看破此難,只因為是覺得一人成佛,不如衆生成佛?對於一般人而言,可能還是需要一些次第和階梯的,如那鋪路搭橋的作為?所以你看啊,後世那禪宗不就有了六祖之位的正統之爭,分出了南宗頓悟與北宗漸悟兩脈?雖然也說那人有南宗北宗之分,法無南宗北宗之分,只是到底,還是分出了個頓漸之別,聽說浩然天下某個叫『武林』的地方,南屏山下有座千年古寺,匾額『具平等相』四字,真好啊。」

  沛湘聽得入神。

  朱斂微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沛湘笑道:「這句我還是知道的。」

  朱斂搖頭道:「我們只是聽說過,不是真正知道。」

  沛湘笑道:「你說了算。」

  朱斂拎著手爐,「考你一個謎題?什麼花,生長在地底下。」

  沛湘誤以為是什麼打機鋒的玄妙問題,搖搖頭,免得貽笑大方。

  朱斂笑道:「是花生嘛。」

  沛湘一時無言。

  朱斂笑呵呵道:「我們小米粒還是厲害啊。」

  「有那人間美事之一,卻最不賞心悅目,你猜猜看,是什麼事情?」

  朱斂自問自答道:「睡個回籠覺。」

  一趟渡船跨洲過後,就像多出了一個新的小山頭,周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他們幾個已經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話說,就是孫春王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們右護法這邊,才會有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在落魄山那邊,偷偷給自己封了一個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兩次,雷打不動的。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這邊,小米粒就去風鳶渡船那邊,還是早晚兩趟出門,但是與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錢、暖樹姐姐她們耍頑,在仙都山這邊,卻是到了渡口那邊,繞著那條風鳶渡船打轉轉。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樂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頓,吃完飯,就又飛快下山。

  白玄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邊瞎逛蕩,只是不耽誤嘴上埋怨,「米大劍仙是在自家地盤閉關,你擔心個啥,不說那只大白鵝和裴錢,光是來咱們這邊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鐵樹山的果然,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還有太平山的黃庭,他們一個個的,哪個不能打?誰敢來我們仙都山,打攪米大劍仙的閉關?大過年的,來這兒討頓打,犯不著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著,也不解釋什麼。

  後來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舊是半點不嫌煩的,只是靈光乍現,就與白玄說了一句,「容易做了好事,落不著一句好嘞。」

  白玄當時雙手抱住後腦勺,大搖大擺走在山路上,大為意外,「右護法這麼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聲。

  是暖樹姐姐說的,借來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問道:「既然著急趕路,要去渡船那邊晃悠,為啥連上山下山都不御風?」

  小米粒就一本正經解釋道:「天上御風,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楞是無法反駁。

  今天白玄在山上練劍完畢,就從密雪峰那邊御風來到渡口,陪著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欄桿上嗑瓜子,待了足足個把時辰,從夕陽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右護法,你什麼時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鵝的意思,如果隱官大人今兒回仙都山,咱們就吃頓年夜飯,不然就餘著。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今兒我打算晚點回去。」

  白玄說道:「我得回去山上煉劍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曉得說笑話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劍訣,瀟灑御劍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邊,道號「龍門」的鐵樹山仙人果然,與黃庭幾乎同時敏銳察覺到渡口那邊,出現了一股淩厲無匹的粹然劍意,只是稍縱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劍修,雙方都極為訝異,這才閉關幾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還能如此之快,就已經穩固住了境界氣象?

  一個感慨那位米劍仙,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一個贊嘆那米裕不愧有個米攔腰的綽號,難怪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一身雪白長袍的米大劍仙,走出渡船屋子,抬頭望向密雪峰某處宅子,楞了楞,然後米裕立即收回視線,果然看到那個在渡船附近獨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溫柔起來。

  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飄向那個黑衣小姑娘,也怕嚇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遠處,笑道:「右護法,嘛呢,這麼晚還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飛揚,飛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劍仙,好巧唉,我剛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在這邊見不著我,只能在山上見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來如此,好巧好巧。」

  看著小姑娘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米裕眯眼笑道:「終於破境嘍。」

  小米粒立即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聲,「厲害厲害!」

  一大一小,一起緩緩走向仙都山那邊。

  米裕問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當然包括我在內了,我們都很喜歡你嗎?」

  小米粒腳步輕快,肩頭一晃一晃,「當然知道啊。」

  我這顆小腦袋瓜,靈光得很吶。

  米裕點頭道:「這樣啊。」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但是被人喜歡,是一件很難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討厭還要難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來炫耀的事情,就應該只是一件偷藏在心裡的高興事啊,然後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開門,就會高興嘞,一開門就心情好,所以就叫『開心』嘛。」

  米裕雙手負後,笑眯起眼,「這個道理,我覺得隱官大人都說不出來。」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錢總說我是個小馬屁精,米大劍仙你學我做啥子。」

  米裕當然知道,小米粒這些天肯定就在外邊一直等著。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開門,就能見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見。

  在那個劍修死了都無墳塚的家鄉,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個破境的米大劍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這麼簡單。

  米裕眼神溫柔,蹲下身,輕聲道:「小米粒,謝謝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謝我做啥嘞,米大劍仙客氣得差點讓我要生氣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晃了晃腦袋,「我一生氣,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余米,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唉。」

  「為啥?」

  「我要是說了,記得保密啊。」

  「嗯。保證在隱官大人那邊都不說。」

  「以前在家裡,我經常給裴錢當門神,唉,裴錢每次見著我,她就不會像你這麼開心。」

  說到這裡,小米粒趕忙高高揚起頭,「不許誤會,我可不是說裴錢的不好啊,裴錢好得很哩,千般好萬般好,我要是把裴錢的好,一條一條說出來,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邊,都說不完,就只是在這麼件指甲蓋大小的小事上邊,沒有餘米你這麼好。哈,以後所有人都得跟著我,喊你米大劍仙啦。」

  米裕怔怔無言。

  他娘的,就連米裕這個混跡百花叢中的浪蕩子,在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來,趕緊去找個好姑娘,娶過門當媳婦,再生個小米粒這樣的寶貝閨女了。

  密雪峰,一處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欄桿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雲。

  在那高樓檐下,懸掛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掛風鈴,寫滿了詞牌名,風吹過木牌就輕輕磕碰起來。

  有那秋霽,眉嫵,賺煞,山漸青,水龍吟,眼兒媚,更漏子,水調歌頭,蔔算子慢,千秋萬歲,花雪滿堆山,荷葉鋪水面,春從天上來,入夢來,風波定,好事近……

  一艘隸屬夢粱國皇室的仙家渡船,緩緩升空,黃粱派歷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雲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雲霞山沒將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實名為投箸渡,當年隨著黃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為入不敷出,逐漸荒廢,後來就租賃給了雲霞山,再後來,就乾脆被雲霞山花錢買走。如今再想要從雲霞山那邊購回投箸渡,是痴人說夢了,所以黃粱派一直想著重新開闢一座渡口,但是難度太大,一國之內,尤其是夢粱國這樣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時擁有兩座規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讓雲霞山和黃粱派因此出現一連串的山上紛爭。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終究不可能太過偏心黃粱派,何況雲霞山還是一個宗門候補的山頭,就像掌門高枕之前的那般為難,都是只能心裡敞亮卻裝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輕皇帝就半點不為難了,與高枕承諾一事,會將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氣,劃撥給黃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廟禮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講究,必須位於京城「震位」,至於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證千畝,就是有一定彈性的。不過高枕卻沒有答應此事,說此舉太過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雲霞山那位前來觀禮的老掌律知道了,還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請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給出一塊靈氣尚可的地界開闢為渡口。

  渡船一間屋內,裝飾簡陋,年輕皇帝開始批閱奏摺,偶爾笑駡幾句。

  納蘭玉芝調侃道:「高掌門要是在官場廝混,怎麼都能當個六部尚書。」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處理公務,你打什麼岔。

  黃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瞥了眼處理完的奏摺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無奈搖頭,既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啊。

  納蘭玉芝笑問道:「陛下,見著了那位隱官,作何感想?」

  黃聰微笑道:「感覺比較矛盾,陳先生正襟危坐,與人認真說事時,會覺得夏日酷暑,避無可避。可當陳先生與人閒聊時,如沐春風,就會覺得輕鬆愜意了。」

  納蘭玉芝說道:「我倒是只有一個觀感。」

  黃聰好奇道:「說說看。」

  納蘭玉芝說道:「年輕隱官,好像有點怕我?」

  梅山君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黃聰哈哈大笑道:「這件事我站梅山君這邊,陳先生那叫一身正氣驅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讓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個秋毫觀陸浮的根腳?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讓我山君府那邊的諜子出馬,我總覺得這廝,太過行事荒誕,不像……」

  納蘭玉芝見那梅山君醞釀措辭,便接話道:「不像個正經人。」

  梅山君點頭道:「卻也不像什麼歹人。畢竟是跟著陳隱官一起登山觀禮的。」

  黃聰搖搖頭,靠著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這邊,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場,年輕皇帝恨不得把雙腳抬起,擱放在桌上,擺手道:「沒必要節外生枝,山上的過客而已,走過路過擦肩而過,就再難見面了。」

  納蘭玉芝忍不住笑道:「陳劍仙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不著調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麼都敢說,吹牛皮不費錢。

  黃聰想了想,「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什麼朋友,反正就是一種感覺。」

  年輕皇帝突然懊惱不已,「早知道在婁山那邊,就該讓陳先生幫個忙,寫下今年夢粱國開春吉語的『書樣』。」

  浩然天下各國君主,都有開筆迎新春的習俗,皇帝需要為天下熬年守歲。

  子時過半,新年到來,就會有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白玉蠟燭,為皇帝照明,秉筆太監遞上一支御筆,鋪好灑金箋,研磨朱紅墨,皇帝就要書寫一些類似「宜入新年,萬象更新」、「海晏河清,時和年豐,迎春納祥」的吉語,將這些吉祥箋張貼在內廷那幾處重要大殿,是謂「開筆」。

  皇帝再象徵性瀏覽一遍欽天監編撰的新年曆書,就等於一國君主已經為一國蒼生百姓授時省歲。

  之後也會再寫福、壽、春等字,賜予朝臣。

  這也是黃聰為何急匆匆離開婁山的重要原因。

  納蘭玉芝笑道:「離開婁山又沒多久,可以調轉船頭。」

  黃聰顯然心動了,「這不太合適吧?」

  梅山君察覺到皇帝陛下的視線,無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黃聰笑道:「我還有個感覺,咱仨,就數你跟陳先生最投緣。」

  梅山君難得露出滿臉笑容。

  黃聰轉頭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這馬屁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

  納蘭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討好一位山君。」

  黃聰點點頭,「寡人真正需要『討好』的,只有一國百姓。」

  屋子窗口外邊,有人雙手趴在窗臺上,朝裡邊探頭探腦,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頭頂道冠,將魚尾冠換成了蓮花冠。

  那年輕道士揚起一隻手,拿著一張卷起的紙張,笑道:「別下逐客令啊,貧道這趟風塵僕僕趕來,是讓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開筆吉語一事,就在上邊寫著呢,雖然不是陳山主的親筆,但是你們是不曉得,陳山主的字,都是跟貧道學的,你說能不像嗎?陛下你大可以當做是陳山主的真跡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聲,訓斥這個全然不講規矩的神誥宗道士。

  納蘭玉芝則是覺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輕皇帝卻已經站起身,朝窗口那邊低頭抱拳,「夢粱國黃聰,拜見陸掌教!」

  陸沉趴窗臺那邊,歪著腦袋,「唉?這麼聰明?貧道就說嘛,耳聰目明,什麼都聽得懂,什麼都看得見,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還好說,還算神色鎮定,納蘭玉芝卻已經臉色慘白無色。

  只見那「陸掌教」一個鷂子翻身,飄然落地,將手上卷紙攤開放在桌上。

  紙上所寫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過的吉語。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陸沉帶著年輕皇帝離開屋子,走到船頭那邊。

  黃聰問道:「陸掌教是有什麼吩咐?」

  陸沉笑問道:「如果貧道是要你對付陳平安呢?不管成與不成,都送你一樁潑天富貴,如何?」

  黃聰只是搖頭。

  陸沉又問道:「那如果貧道換個說法,能夠讓這夢粱國山河百姓,都安居樂業幾百年呢?」

  黃聰還是搖頭。

  陸沉笑道:「不用這麼緊張,貧道就是隨口一說。」

  黃聰依舊身體緊綳,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陸沉說道:「回頭你去找那曹溶,就說師尊陸沉有令,命他照拂夢粱國幾分,就以三百年為期限吧。」

  黃聰欲言又止。

  陸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黃聰點點頭,拱手抱拳道:「謝過陸掌教賜下法旨。」

  陸沉伸手出袖,趴在欄桿上,「少年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如今青衫仗劍回,山河滿春風。不知壯年與暮年,又是何種光景。」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人間山水郎,少年最思無邪。

  美人贈我金錯刀。

  劍氣長城劍氣近。

  誤入藕花深處,觀道觀道觀道。

  自己畫地為牢,我與我周旋久。

  遠遊客龍抬頭,見心中天上月。

  學問最難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燭夜遊。

  劍修補地缺,天人選官子。

  旁觀他人人生如翻書,那麼下一卷呢?

  陸沉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釀,抬頭望向南邊的桐葉洲,再看了一眼寶瓶洲某地,自言自語道:「浮生一夢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陸沉最後又重新看了眼南邊桐葉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經儒家陪祀聖賢看守的那道大門,就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後在那最高處,環顧四周,視線游曳一番,看過那一處處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場或是當下身形,不管是隱蔽還是光明正大,陸沉盡收眼底,伸了個懶腰,喃喃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哈,好個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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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何謂算計

  心神重返桐葉洲鎮妖樓,陳平安睜開眼睛,站起身,再次見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陳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帶去穗山之巔,第二次是以末代隱官身份,陳平安代替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參加河畔議事。

  之前在家鄉小鎮,陳平安只是見到了道祖,未能見到至聖先師和佛祖。

  在穗山那邊,陳平安首次見過了至聖先師,事後先生問起感想如何。在先生這邊沒什麼好藏掖的,陳平安也就照實說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間偶遇身穿儒衫的至聖先師,都要懷疑老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混過江湖。

  老秀才樂呵了老半天,說這個評價好,極好。

  陳平安當時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臉色,就知道不妙,擔心先生回頭在文廟那邊,或是與經生熹平喝高了,就什麼都往外邊傳,要先生保證別與外人說此事。老秀才嘴上答應了,可事實上,如今別說是功德林的經生熹平,就是文廟一正兩副三位教主,還有伏老夫子,酈老先生等等,都已經知曉這個評價。外人?如今文廟裡邊,沒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廟算是被拉壯丁過去幫忙的酈老先生,還問老秀才,你那關門弟子,是與至聖先師當面說的?老秀才說那不敢,酈老先生便大為遺憾,說到底差了點火候,年輕隱官膽子還是不夠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膽子大嗎,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酈老先生就發現自己負責的那一塊水文地理事務,翻了一番。

  至聖先師笑著點頭致意。

  混過江湖?這個說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邊的「喪家犬」好聽多了?

  陳平安再與至聖先師身邊,那位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輩見過呂祖。」

  「呂岩見過隱官。」

  純陽道人沒有倚老賣老,更不因為陳平安自稱「晚輩」,就擺出長輩架勢,而是打了一個道門稽首,用了隱官這個敬稱,作為回禮,呂岩這才微笑道:「黃粱派機緣一事,陳山主做得很穩妥。」

  至聖先師呦了一聲,「這個稱呼很大啊,呂祖,了不得。」

  純陽道人一笑置之。

  至聖先師說道:「純陽道友,就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穩妥』?怎麼回事,剛才在頂樓廊道那邊,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如果我沒記錯,道友還由衷稱贊了一句『道不可獨占,與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話,總不至於說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這樣的道理嗎?」

  純陽道人倍感無奈。

  至聖先師你說了算。

  鎮妖樓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早已上墳祭祖貼過春聯,爆竹聲過後,吃過了年夜飯,都開始守歲了。

  但是此地還是月在天心,明亮如晝。

  至聖先師說道:「走,帶你逛一逛這座鎮妖樓,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餘八座浩然雄鎮樓,當年都是禮聖親手繪製的圖紙。」

  陳平安發現鎮妖樓幾乎每一座殿閣內,都沒有閒置,書籍字畫,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衆多山上法寶,顯然都是萬年積攢下來的家當,想必也是那燕子銜泥、螞蟻搬家的勤儉持家路數了,最終使得外人遊覽鎮妖樓,看著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寶樓,好個包袱齋。

  至聖先師在一處宮殿門檻外停步,轉頭看著裡邊的大堂匾額和抱柱聯,也擱放了兩排椅子,不過都是些……龍椅。

  青同神色尷尬。

  這些來自桐葉洲歷史上各個亡國王朝的龍椅,與那些「流露民間」的傳國玉璽,都是老觀主撿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終被自己一一聚攏在這邊,平日裡覺得很恢弘氣派,結果被至聖先師和年輕隱官這麼一駐足觀看,青同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至聖先師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將這處鎮妖樓,是按照龍虎山小天師趙搖光的建議,變成一處類似文廟小功德林的地界,用來關押從一洲各地搜山而來的蠻荒妖族,該殺就殺,該關就關。還是按照橫渠書院山長元雱的建議,直接讓青同道友以鎮妖樓為山頭,在此開宗立派,既可以穩固一洲山水氣運,還可以安撫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於鎮妖樓與這座嶄新宗門祖師堂的關係,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水龍宗。」

  青同對那出身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傳聞這個元雱,是亞聖從青冥天下那邊挖來的牆角。

  陳平安想了想,「只要有一位儒家書院山長,願意卸任山長職務,來此擔任掌律祖師,就可以兩者兼備。」

  至聖先師不置可否,繼續挪步,打趣道:「這才拜了幾座山頭,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館,寶瓶洲那條分水嶺附近的山神廟,相較於先前夢遊水府,這就夠了?很有虎頭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學寫書立言一事,這可是大忌啊。你手頭上好像還剩下一筆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鄉那邊的說法,年年有餘?先餘著?」

  陳平安苦笑無言。

  就像良心發現,陳平安突然有點心疼避暑行宮的那些隱官一脈劍修了。

  一來於光陰長河中趟水遠遊,雖然是置身夢境中,但是對於一位地仙修士來說,並不輕鬆,所幸還有個止境武夫的體魄,不至於說是如何心力憔悴,形神疲憊,但是求人一事,臉皮再厚,也得能夠找到門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確實茫茫多,但是陳平安認識的,尤其是願意心誠點燃一炷香的,其實並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蓮藕福地,與九真仙館那處蠻瘴橫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點燃一炷山水心香,陳平安其實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門的,甚至做好了繼續帶著青同一路遠遊的打算,比如符籙於玄名下的老坑福地,還要拜訪皚皚洲的財神爺劉聚寶,散儘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盡。

  但是中土五岳,除了穗山周游,其中四位都不點頭,使得陳平安的精神氣與心氣,確實都跌落谷底了。

  只能自己勸自己一句,人力終有窮盡時了。

  不然只說求人一事,陳平安自認文聖一脈嫡傳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長的,或者說是最熟悉的。

  至於那幾位師兄,是不屑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當然又不太一樣,所以說先生稍稍偏心我這個關門弟子幾分,又咋了?

  至聖先師突然說道:「不要對那個桂山那位神號天筋的山君記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廟那邊的一道旨令,才讓你吃了個閉門羹。否則他就算與你們文聖一脈再不親近,也不敢半點不賣一位年輕隱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呂岩笑道:「陳道友,記帳歸記帳,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喜歡話說一半,他之前其實覺得你在那蠻荒桃亭那裡,還有之前在大岳桂山的山門口那邊,不管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你陳平安都實在是太好說話了。」

  秉拂背劍腰懸葫蘆瓢的中年道士,撫鬚微笑道:「難道不是?」

  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參加文廟議事,邀請之人是誰?是禮聖。

  涉險趕赴蠻荒,立下一連串不世之功,領銜之人,是你陳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禮數,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在呂岩看來,你陳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這不是外人不將「隱官」不當回事的理由。

  呂岩眯眼問道:「隱官,你可知如今劍氣長城一分為二,半座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剩餘半座,在何處?」

  陳平安說道:「在我。」

  呂岩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為身份所累,唯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學那陸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當回事,虛舟蹈虛兩空無,一種是將來的境界,道心,所作作為,皆高過之前的身份。」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陳平安自有難處,純陽道友就不要揪著不放了。」

  呂岩正要解釋一番,至聖先師擺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陳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無需多說什麼了。」

  陳平安朝純陽道人抱拳而笑。

  至聖先師提醒道:「純陽道友,陳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呂岩笑著點頭道:「貧道就不與那位得了機緣的桃亭道友計較什麼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黃粱派婁山宅子裡邊,從李槐那邊聽到了什麼,呂岩就收回什麼。

  陳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聲問道:「前輩是否已經躋身十四境?」

  呂岩搖頭道:「當年已經一隻腳跨過門檻了,只是事到臨頭,道心起微瀾,便退了回來。」

  對純陽道人而言,修道從來不只在境界。故而呂岩一收腳,修為非但不跌絲毫,境界反而真正圓滿。

  至聖先師突然問道:「有些問題,何必詢問陸沉,在功德林那邊問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瞭?」

  陳平安搖頭道:「怕先生揪心。」

  其實早先不是沒有這樣的考慮,可最早在文廟功德林那邊,先生恢復了文廟神位,那會兒熱熱鬧鬧的,陳平安就忍住了。

  後來在那京城小巷內的人云亦云樓,先生看著那本舊書,一旁學生看著先生寂寂寞寞的,陳平安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不是被至聖先師丟到了夢粱國,偶遇陸沉,對陳平安來說,反正遊歷青冥天下之前,還有大把的修道光陰,最短百年,長則……就不好說了,數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驗證那些猜想。

  不用著急。

  來到一處藏書樓,至聖先師調侃道:「經過青同道友一萬年的辛苦經營,鎮妖樓這邊什麼都多,五花八門的,琳琅滿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就是書比較少。」

  青同戰戰兢兢道:「以後會補上。」

  陳平安說道:「鎮妖樓這邊可以開個書坊,版刻書樓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花錢還不多,都花不了兩顆穀雨錢。」

  至聖先師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點這麼做了,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小夫子未必願意親自邀請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學宮大祭酒,是肯定在桐葉洲這邊會露面的。那麼在穗山那邊,也不就至於吃完素面,都要隱官大人開口幫忙了,說不定山君周游都願意親自陪同落座,無需青同道友結帳,掏那幾文錢。」

  青同說道:「回頭我馬上就去辦。」

  至聖先師問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筆功德,如果我和純陽道友不曾現身,是不是有過一些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是想過,但是不合禮制,容易找來一大堆的非議,也容易讓好友鐘魁的處境更加微妙。」

  「禮制?誰為浩然天下訂立的禮儀規矩?」

  至聖先師笑了起來,「是禮聖牽頭,制定大綱,諸位先賢一同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甚至是否定禮聖的某些方案和脈絡,最終交由禮聖落實。但這真就是『浩然規矩』的最早由來嗎?」

  陳平安說道:「最早由來,是希望人心向陽,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條上坡路,可能會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穩,不再是那些風雨飄搖無根客。」

  呂岩輕輕點頭。

  其實黃粱派當代掌門高枕,與陳平安說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實在呂岩看來,心是好心,沒有任何問題,但未必就全部正確。

  真正推動世道往上走的,極有可能正是犯錯,以及糾錯。

  至聖先師率先走入一座類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築,樓梯臺階螺旋上升,登上頂層後,來到檐下廊道,憑欄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書簡湖的賬房先生。這就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綉虎想要讓文廟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陳平安搖搖頭,「天差地別,雲泥之別。」

  至聖先師笑道:「兩種結果一樣心思嘛,年輕人只要不志得意滿,就不用太過妄自菲薄。」

  「知道禮聖最後為何終究不成嗎?」

  「是看到了某種弊端?」

  「比如?」

  陳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類似一艘跨洲渡船的營造?」

  過於精巧之物,環環相扣之種種細微疊加而成的某個龐然大物,看似堅固,實則不然。

  小時候在那神仙墳,遠遠看著看同齡人玩耍,曾經親眼看到一隻被人掰斷條腿的螞蚱,依舊能夠在草叢間蹦跳逃竄,孩子就會感到很奇怪,為什麼人反而做不到。後來等到少年走出家鄉,開始遠遊,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樣可以的。再後來,就像左師兄所認為的那個觀點,「山上修士已經非人」,最終等到陳平安親手接觸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個確切答案。

  至聖先師微笑道:「難怪老秀才逢人就誇你,尾巴翹上天去。」

  陳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聖先師稱呼為老秀才,總覺得有點奇怪。

  事實上,與自家先生關係好的山巔大修士,也都習慣稱呼文聖為老秀才,用先生的話說,就是不奇怪,半點不彆扭。被人喊一聲老秀才,輩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壺不花錢的酒水,何樂不為?就像禮聖經常被稱呼為小夫子,多好的綽號,永遠年輕啊。

  至聖先師說道:「喝酒一事,還是要節制幾分的。」

  青同心裡偷著樂,其實早就想用至聖先師的一句聖賢教誨,「不為酒困」,來「諷諫」年輕隱官了。

  需知至聖先師可是將此事與那其餘三件大事並列的,故而屬於為人醇正的大節問題之一,若是誰飲酒成癖,爛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虧的大事。

  只是陪著「陳平安」走了一趟雲杪、魏紫這雙仙人道侶的九真仙館,青同就再不敢與一位魔道巨擘說這些儒家禮數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只是說道:「爭取。」

  青同有點佩服這個年輕隱官了,在至聖先師這邊,你還委屈上了?

  至聖先師問道:「看過那麼多書,有特別喜歡和極其厭惡的語句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挑幾句竹簡之外的說。」

  「只說最近翻書所見,特別喜歡的,有《豐樂亭記》一篇中的『幸生無事之時也』。還有那首《已酉山行書所見》,一句『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才知道原來不只會金戈鐵馬大槍大戟之語,也非貧家子夢中攫得黃金之言,所以晚輩翻書時一見鍾情。至於不喜歡的,也有不少,稱得上極不喜歡的,就只有那句『看人獲稻午風涼』,在我看來,這種所謂的風雅恬適,就是全無心肝。」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如果沒記錯,好像此語出自蘇子門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蘇子的最得意門生之一。」

  呂岩輕拍欄桿,忍不住笑出聲。

  此人出身修水黃氏,是出了名的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一等一的詩書世家,家族書香綿延極久,直至此人,可謂文運鼎盛,之後開枝散葉,亦是口碑風評極好。

  青同臉色凝重,只覺得你陳平安不該在至聖先師這邊,如此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只是針對這句話,不針對人作詩之人。何況就算這位前輩聽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計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時極喜歡『汗滴禾下土』一語,以及那句『驅雷擊電除奸邪』,至於作詩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樣了。故而人是人,言語是言語,作不同觀,不可以偏概全。」

  至聖先師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說反說,好話壞話,道理都是你們的。」

  陳平安就想起一事,試探性說道:「名家思辨術,容易陷入一味詭辯的泥沼,自詡名士的玄言清談,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覺得,文廟書院這邊,可以讓儒生適當接觸和研習佛家的因明學,還有老觀主的脈絡學說。」

  「比如?你總得舉個例子,才能說服我吧?」

  「比如『讀書到底有沒有用』一事。」

  至聖先師會心一笑,擺擺手,「你想要說的大致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這個話題,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無用城去說,去與人爭辯。」

  至聖先師轉頭說道:「青同道友,畏强者淩弱,媚上者欺下,很難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沒有與强者心平氣和說道理的心氣,就定然會對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邊的陳平安,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今天才能與我這個往常只能掛在文廟牆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語坦誠。要知道當年老秀才,主動開口要收他當學生,陳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聖一脈學問已經解禁,以後老秀才的那幾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麼忙,修道之餘,還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繼續開口承諾,一定會悉心鑽研文聖學問。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當然早就翻過,沒上心罷了。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至聖先師,青同其實想問一事,『我為何要對弱者有耐心。』」

  「一來我青同如今已經是强者。何況我青同在弱者時,也不見强者對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問一個圖什麼,憑什麼。」

  青同臉色劇變,只是稍稍穩住道心,心情複雜,點頭道:「確實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沒有埋怨年輕隱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幾分如釋重負。對,我就是這麼想的,若是惹來至聖先師的心中不快,該如何便如何,也還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聖先師微笑道:「築牆架梁要自建,更梁換柱亦同理。若是覺得自己當下屋舍,已經足夠遮風擋雨,住著很舒適愜意了,只要不會一門心思想著去拆了鄰居家的屋子,來擴大自家地盤規模,那麼就算不曉得一個圖什麼憑什麼,我看問題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門生,那就不必以聖賢準范去苛求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鬆了一大口氣,看樣子自己是不會被至聖先師追責了。

  結果發現陳平安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青同如墜雲霧,一下子便糾結死了。

  問題是我不知道至聖先師還有啥深遠用意,也不曉得你想要讓我到底問個啥啊。

  別暗示啊,給點明示,行不行?!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與至聖先師多聊幾句,只要心誠,是那心裡話,有問題就問,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說,隨便你聊什麼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黃粱派那邊用了個「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這鎮妖樓,見你當那萬年包袱齋,也算勤勉,咱倆可算半個同道中人了,何況先前在陸沉那邊,你也不曾骼膊肘往外拐,否則你看我願不願意幫你牽線搭橋。

  三教祖師選擇主動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麼今天至聖先師每與你說一個道理,無論大小,不管深淺,每多說一句話,幾個字,就都是一場你青同自己憑本事自求而來的機緣。在至聖先師這邊,只要是誠心正意的言行舉止,你青同又有什麼可難為情的,至聖先師豈會吝嗇指點你幾句修行事,退一萬步說,至聖先師是會駡你還是會打你啊?

  你倒好,是裝傻還是真傻啊?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別為難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頭修行,也沒什麼不好的。」

  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一個個的,記仇是真記仇,護短也是真護短。

  呂岩調侃道:「心思單純,也該有一些心思單純的問題才對。可惜了。」

  至聖先師說道:「人之天性,不可過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與理,只是具體落實在教化一事上邊,也絕不可太過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錢和學生曹晴朗那邊,就做得很好。」

  「陳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個前車之鑒,不要成為那種人,最終遭受一場君子之誅,不然到時候就不止是鄒子等著你犯錯,還會有禮聖來幫你糾錯了。」

  「記住了。」

  因為陳平安知道至聖先師在說誰,是被至聖先師親手誅殺之人,此人此事,在數座天下,都是一樁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傳道授業解惑,有個不小的問題。陳平安,你知道在哪裡嗎?」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聖先師搖搖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走了一遭書簡湖,讓你怕了,畏手畏腳,好些個道理,在你心宅四處碰壁,相互掐架。雖說道理碰壁的悶聲悶響即是良知。但是如你這般喜歡捫心自問,就太過了,一直用道理磨礪道心,雖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有自己的長遠打算,但是不可否認,總有一天,一個不小心,是會出大問題的,屆時鄒子可就要來一句氣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陳平安說道:「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呂岩突然說道:「既然至聖先師都在這裡了,就不問問看,你自以為出乎私心以報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須要做之事,對錯如何?反正如今至聖先師,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會攔阻你,可要說至聖先師都認可了,豈不是更加心安?」

  在黃粱派祖山那邊,在與李槐分別之前,陳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師叔的身份,留給了李槐一份課業。

  是讓李槐思考一個問題。

  假設你李槐是一個遊俠,有天路過某地,遇到了一個在當地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人,遊俠深夜潛入,將其打殺了就此離去。

  而這個人的家族中,有個原本應該飽讀詩書、去參加科舉的兒子,從此心性大變,一輩子的追求,就是與這個遊俠復仇,從一個原本心性尚可的讀書種子,甚至將來有希望變成一個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在報仇路上絕不回頭的執拗之人,在之後數十年間,犯下諸多罪業,一直在濫殺無辜,勝過父親作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個過路遊俠報仇……

  陳平安給了李槐三個小問題,第一,這些因果,與這位被蒙在鼓裡的遊俠有無關係?第二,如果遊俠可以事先知道會出現後續所有事,還要不要殺那讀書種子的父親,或是那晚就乾脆將那讀書種子一並殺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個遊俠,在面對復仇之人,有兩個選擇,一種選擇是自己認錯,對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種選擇,是你不認錯,那個昔年的讀書種子大仇得報之後,就會繼續一直殺人,那麼你要不要與他認錯?

  李槐當時問了一問題,遊俠能不能在行俠仗義鏟除惡人之後,就留在當地不走了。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要麼你就得直接面對第二個問題,沒有任何其它的選擇餘地。

  李槐頭疼得不行,陳平安就說可以慢慢想。

  不過在呂岩看來,陳平安給李槐的這個難題,與陳平安自身處境,當然是兩回事了,不能相提並論。

  至聖先師大笑起來,「我們都是讀書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語,事跡即理。」

  「歸根結底,無非是糾結一事,我們心中,真正說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無道理,是否稱得上天經地義。」

  說到這裡,至聖先師搖頭道:「陳平安,你只是像劍修,太不像我們儒生了。」

  青同都有點擔心陳平安了。

  這句話,分量可不輕!

  關鍵還是至聖先師親口說的!

  至聖先師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按住欄桿,「要不是當時這件事影響極其深遠,道祖離開了蓮花小洞天,還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請我去那邊商議那場萬年之約,齊靜春自己又下定了決心……」

  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經。

  呂岩立即咳嗽一聲,提醒至聖先師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這邊,多少注意點身份。

  至聖先師冷笑道:「擱在咱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倆王八蛋,一巴掌一個,但凡濺出點血,就算我不會打架。」

  呂岩笑道:「這種話,至聖先師說說就好,陳平安你聽聽就好。」

  人生世事多無奈,至聖先師也難免。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的當仁不讓,白也孤身仗劍趕赴扶搖洲,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攔阻劉叉返回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麼多的文廟陪祀聖賢,書院君子賢人和普通儒生,那麼多的山下將士武卒,在各自戰場,慷慨赴死。

  這就像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搖洲身陷重圍的戰場中,曾經說過一句,有些話,我說得,至聖先師都說不得。

  得是多麼讀死書的人,才會覺得只有强者才能開口講理,才會覺得只有强者才配擁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萬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聖先師和書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凜然的天地正氣。

  青同聽得頭皮發麻。

  小陌倒是半點不覺得奇怪。

  因為知道萬年之前,天地間最早那撥「書生」的脾氣。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輕人的腦袋,沉聲道:「有人問『以德報怨,何如?』有個老不死的傢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給出答案了,『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在儒家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極為輝煌璀璨的歲月。

  天外,禮聖領銜,率領儒家陪祀聖賢,與龍虎山上代大天師在內的衆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動追殺神靈餘孽。

  天下,游士如雲,尚未門閥林立,人間百姓多有雄健之氣,血氣方剛,恩怨分明,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廟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遠遊天下,教化人間。

  除了身邊帶著一大幫的嫡傳弟子,也就是後來中土文廟七十二陪祀聖賢。

  此外,也千萬別忘了至聖先師也是佩劍遠遊。

  只是後世有傳聞,這把鐵劍,被至聖先師送給了一位極為偏心喜歡的弟子,那才是一個公認……暴脾氣的讀書人啊。

  那麼至聖先師為何偏愛這位學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個如今已經無法考證的小道消息,說至聖先師當年腰間懸佩的那把長劍,名字就一個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麼這種……以德服人。服不服氣?誰敢不服氣。

  「我要與你說一句對不起。」

  一樣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聖先師不好開口說這些。

  年輕人茫然抬頭。

  「當年寇名離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來到我們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驪珠洞天證道,是亞聖幫忙捎話,也是我親口答應下來的。」

  年輕人低下頭。

  「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沒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於抱怨!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情緒,連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壓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這條道路,走到盡頭,是注定可以登頂,卻無法登天而去的。這種看似高妙實則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罷。」

  呂岩當然聽得懂至聖先師的這番道理,若是嶄新之一,淪為舊有之一,無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來一場「天下」,才是大事。

  屆時陳平安的不管是人性還是粹然神性,都會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蓋,拆解,消融。

  要想在這場大道之爭中勝出,其實是萬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擱在一人身上,比較難做到而已。

  由於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這是道祖在最初那場河畔議事率先提出,等於是三教祖師訂立的一條不成文規定。

  一來三方必須信守約定,再者三座天下,確實都不同程度出現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跡。

  最嚴重的,就是道祖坐鎮的青冥天下。這還是道祖盡可能坐在小蓮花洞天、不輕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過半,三教祖師等於各自天下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那麼這種與天地合道的趨勢,就會愈演愈烈,最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就連三教祖師本人,都無法抗拒這種大道演化。

  這就是一種陸沉所謂「氣吞山河」的極致,會愈發坐實那個「天地間三頭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說法。

  尋常修道之人,是夢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獨在三教祖師那邊,卻是必須拒絕之事。

  一旦三教祖師散道。

  除了如陸沉所說,「天要下雨了」,屆時就會澤被蒼生,大道如雨落人間。

  但是與此同時,必然會是一場群雄爭渡的亂象四起。

  幾乎可以說,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會或主動或被動身陷其中。

  就像陳平安通過陸沉的「多此一舉」,再聯繫吳霜降的一連串行為,可以很容易就預測到數座天下,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多半就是發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以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會與白玉京二掌教,被譽為「真無敵」、綽號「道老二」的余斗,問劍,至少是一場分勝負。

  以及歲除宮的吳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廟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吳宮主的身邊隨從「小白」,更是歷史上公認的兵家殺神。

  吳霜降一旦與孫道長聯手,雙方問道且問劍白玉京,與那余斗,絕對會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聖先師笑道:「這場架要是打起來,可就真要驚天動地了,純陽道友,你覺得會是怎麼個結果?」

  呂岩說道:「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當然會身死道消。」

  「還有一種更為複雜的形勢,極有可能會讓余斗此生無望十五境,但是與此同時,又有可能會讓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最終讓余斗坐實一事,成為當之無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聖先師點點頭,「後者聽上去令人羨慕,但是對余斗來說,就不一樣了,不說什麼生不如死,估計也差不太多了。」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來時路上,有沒有想過要與孫道長和吳宮主聯手?」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但是忍住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甚至還想過提前去天外煉劍。

  吳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主動現身,其實就是一種邀約,只是就像被陳平安無聲拒絕了。

  既然陳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絕此事,吳霜降也就不願强求。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太過糾結,一定要成為齊靜春或是崔瀺那樣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陳平安點點頭。

  至聖先師笑了笑,雙手負後,抬頭看了眼天幕,「估計就算是咱們這位號稱誰都打不死的陸掌教,這會兒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還是會心有餘悸?」

  呂岩笑道:「設身處地,貧道肯定會去他娘的修心養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駡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臉茫然呆滯,聊啥呢,怎麼就聊到綉虎和陸掌教了?他們有過節嗎?還是暗地裡交手過?

  至聖先師轉頭看向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過吳霜降為什麼會走這麼一趟浩然天下,又為何會去劍氣長城,與鄭居中碰頭?吳霜降又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潛藏在劍氣長城,最終在飛升城那邊現身見你?又為何陸沉會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見子孫陸台,然後解夢儒生鄭緩,立即收攏木雞之心相?」

  陳平安點點頭,是見到陸沉之後,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說自己當初一旦選擇圍殺陸沉。

  那麼師兄崔瀺安排的後手,就是鄭居中和吳霜降。

  但是陳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麼遠,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會有師兄崔瀺的布局。

  陸沉當時看似隨意說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針對和算計」會如何,原來是意有所指。

  比如吳霜降會在那五彩天下,會提前現身,離開飛升城,去對付那個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於青冥天下,說不定那個傳聞與雅相姚清關係不錯的白骨真人,也早就與吳霜降有些足可瞞天過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個現身劍氣長城的陸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選擇出手的鄭居中纏上,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何況這件事,鄭居中絕對不會是什麼倉促出手,肯定是早就開始謀劃了。

  至聖先師又問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麼說服鄭居中和吳霜降的?」

  「鄭先生那邊,我猜不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但是吳宮主那邊,可能與兵家重新崛起有關,等到萬年之約過期,初祖重新現世過後,吳宮主就有機會一步躍升成為『二祖』,即便問劍余斗失敗,吳先生在下一世,一樣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聖先師搖搖頭,「錯啦,要我看啊,如果當時在蠻荒天下那邊,你選擇圍殺陸沉,真有那麼一場架打起來,那麼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夠現世了,或者說,至少得換一個人頂替位置了。這些事情,也是我剛剛才想明白的,費了不少腦子,累得很。」

  陳平安瞬間想明白其中關節,道心震動不已,顫聲道:「鄭先生的第三個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聖先師笑了笑,「已經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鄭居中,當然只是無法確定,說不準的。」

  陳平安想了想,難怪「其中一個鄭居中」,會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難道早就開始謀求那個嶄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呂岩當然聽得見陳平安的心聲,感嘆道:「這綉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內注定無法重歸玉皇城,那麼陸沉如果再被如此針對,坐鎮白玉京之人,變成余斗,那麼一座青冥天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自然是一個硝煙四起的亂世,天下十四州,兵戎無數。

  來怪我崔瀺不仁義,對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聖一脈首徒了。

  至聖先師打趣道:「看看你師兄崔瀺,再看看你陳平安,真是個脾氣太好太好的爛好人啊。」

  即便是至聖先師,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這樣的讀書人,一個絕對不能少了,只是一個也絕對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認是在替天行道、問心無愧嗎,那麼數千年積攢下來的無數細微因果,最終會如離離原上野草一般,在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剛好在新一年春風裡,就此瘋狂蔓延開來。

  你余斗如此對付我師弟齊靜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計你師弟陸沉。

  你讓一座驪珠洞天最終破碎落地,我就讓你整座青冥天下徹底神州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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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五章 如此護道

  至聖先師憑欄遠眺,輕聲感慨一番。

  何謂豪傑,總有那麼幾件事,天下人都做不到,我做得。

  何謂聖賢,總有那麼幾件事,天下人都可做,我做不得。

  陳平安汗顔道:「我還差得遠。」

  呂岩笑道:「至聖先師沒說你。」

  陳平安反而不難為情了,「不耽誤晚輩心神往之。」

  呂岩有點想要與那位久聞大名卻緣慳一面的文聖喝頓酒了。

  到底是怎麼個讀書人,才能一口氣教出崔瀺、左右、劉十六和齊靜春、以及陳平安這麼些學生。

  青同難得見那年輕隱官吃癟,嘴角翹起,只是很快壓下,畢竟如今與陳平安是一條船上的半個盟友。

  如今就算讓自己真當個仙都山記名客卿,也是毫無問題的。

  就像那建造一座版刻書籍的書坊,花不到兩顆穀雨錢,就能賺取一筆功德,這種事,自己打破腦袋都想不到。

  不過青同此刻已經可以確定一事,這個陳平安竟然不是鄭居中。

  因為方才青同偷偷以心聲詢問過至聖先師了。

  至聖先師當時的語氣也頗為無奈,「青同道友你的這個想法,很天馬行空啊,鄭居中膽子再大,崔瀺想法再新奇,一個當初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總之就是還沒有躋身十四境,一個是欺師滅祖的浩然綉虎,他們倆也不至於拿文廟規矩和文脈道統開玩笑吧。」

  之後一行人稍稍繞路,走到了一處被青同命名為「止戈樓」的高樓外,裡邊儲藏了數以萬計的兵器,山上山上都有,不看品秩高低,品相材質好壞,只看青同的眼緣。

  至聖先師依舊是站在門外,打量了一番,與陳平安說道:「對了,小陌想到了一條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道路,可惜已經有人捷足先登,被我攔下,差點就是一場遙遙問劍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赧顔的小陌。

  難道是與孫道長想到一塊去了?

  小陌眼神誠摯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就喜歡模仿公子去想事情,才發現是虛度了萬年光陰。」

  要是早個百來年認識公子,估計就要換成玄都觀孫道長與自己問劍了吧。

  至聖先師稱贊道:「小陌大氣啊。」

  小陌搖頭道:「公子珠玉在前,小陌愧不敢當。」

  呂岩忍俊不禁,看來除了文聖,仙都山和落魄山,也是需要分別去走一遭的。

  不過不出意料的話,當下的那個「自己」應該已經逛過兩地了。

  只是這邊的純陽道人,想要知道:「未來事」,是有一定滯後性的。

  至聖先師望向梧桐枝頭的那輪明月,沒來由說了句,「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最早是百劍仙印譜上邊的一句言語,後來好像是被劍氣長城的某位女子劍修,用在了無事牌上邊,還給了那位年輕隱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嘛,都是人之常情。

  呂岩撫鬚笑道:「神仙句也。」

  天下詩詞無數,論月之說早已濫矣,很難有新鮮之語調了。

  至聖先師問道:「是你從哪本雜書上邊抄來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摘抄,自己想的。」

  呂岩笑道:「好歸好,只是治學不比作詩寫詞,一堆奇思妙語,不如一句警言,既不可過於仙氣縹緲,不可過於旖旎纏綿,亦不可失之豪邁慷慨,這種話,貧道便是見著了白也,蘇子柳七,與位那山東老卒,還是這般論調。」

  至聖先師說道:「也還好了,真性情是大丈夫本色。」

  因為聊起了治學一事,至聖先師便問起一事,「你與師兄左右,在劍氣長城重逢,他有無將一身劍術傾囊相授?」

  「左師兄一直有教劍術,不過對治學一事更上心,大致對半分。」

  陳平安點了點頭,滿臉無奈道:「反正就是……對我的練劍治學,都不滿意吧。」

  而且絕對不是左師兄故意為之,他是真心看自己不太順眼,要不是先生去了一趟劍氣長城,估計師兄到最後還是看見自己就煩。

  只有到了裴錢和曹晴朗他們那邊,左師兄才有個笑臉。

  至聖先師點頭道:「左右脾氣蠻好的。」

  綉虎崔瀺不去說了,齊靜春年輕那會兒,又能好到哪裡去。至於那個劉十六,要是真的脾氣好,早年能惹來佛祖親自出手?

  陳平安聽到這個評價,只覺得一言難盡。

  當年城頭練劍一事,真沒少吃苦頭。

  每次看見自己離開城頭後,那副慘兮兮的模樣,寧姚都要皺眉頭的。

  雖說左師兄說話,不會像當年竹樓二樓學拳,崔前輩的言語那麼……直截了當。

  但卻是一樣的效果,反正同樣戳心窩子。

  至聖先師說道:「你這個左右師兄,可不是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只說他讓你去研究那個江畔一百七十三問,當年用意如何,等你返回家鄉,與那位書簡湖老夫子重逢於仿白玉京,總該明白了左右的良苦用心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文聖一脈雖然香火凋零,老秀才的嫡傳弟子,哪怕加上再傳弟子,其實也就那麼點人。

  這在文廟諸多文脈道統,是很一件極為罕見的事情。

  其實外界更多被文聖嫡傳弟子的那些作為所驚駭,一直忽略了某件「小事」,那就是文聖一脈嫡傳弟子,都將治學修身或者說修心一事,無時不刻視為第一等大事。

  就說左右這個中途轉去練劍的文聖二弟子,隨著與人問劍次數不斷增多,逐漸被公認是「天下劍術第一」的劍修。

  天底下許多的稱號,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是只要涉及劍修,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以至於左右當年出海訪仙,要找那劍術裴旻問劍一場,而作為浩然三絕之一的裴旻,作為當之無愧的山上前輩,只因為摸著了躋身十四境的門檻,又與鄒子走得近,故而始終不願與左右這個「書呆子」,不得不避其鋒芒,故而「劍術」二字歸屬,外界早就不用爭了。

  但是左右在劍氣長城,對這個小師弟,教劍之外,更大的心思,還是要讓「雜而不精,不務正業」的陳平安,好好在治學一事,真正下一番苦功夫。

  而陳平安本人,其實對於幾乎被師兄崔瀺下了個定論的那句「休想立言」,內心深處,何嘗不是藏著一種不小的遺憾和失落。

  所以才會對得意學生曹晴朗,那麼寄予厚望,曹晴朗能夠成為大驪王朝的榜眼,無論是陳平安這個先生,還是先生的先生,都會那麼由衷開懷。

  就算是在開山大弟子裴錢那邊,陳平安當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抄書。

  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都不苛求她如何認真,只需要將抄書文字寫得端正即可,也從不攔著她的抱怨和滿腹牢騷。

  天底下讀書一事,什麼時候不苦了?

  甚至在那家鄉小鎮,裴錢還曾去學塾念過書。

  以至於還是個黑炭小姑娘的裴錢,在成為後來的女子宗師「鄭錢」之前,當年在落魄山和騎龍巷那邊,尚未出門遠遊,裴錢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那邊,成天擺在嘴邊的一句話,「唉,我如今可不止是只會抄書,還是正兒八經上過學塾的讀書人,唉,比師父都要白白多出個身份,怪愁人,以後師父回家,還不得敲我一頓板栗。」

  每次暖樹都會笑著不說話,只是點頭,每天在學塾門口等著裴錢下課放學的騎龍巷右護法,小米粒就更是捧場了,「厲害嘞,羨慕哇。」

  「那你要不要去學塾跟我塊兒念書?」

  「不用不用,我和左護法蹲在學塾門口聽你們念書就好哩。」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被某人喊了幾聲『呂祖』,就沒想過抖摟一手劍法,好讓晚輩心服口服,要知道這個晚輩的師兄,劍術很高的。」

  呂岩無奈道:「某人也沒有口服心不服啊。」

  早知道就不與至聖先師說那歷練一事了。

  小陌立即說道:「我家公子是誠心實意,在山上前輩那邊從無半句客套話,但是小陌身為劍修,不敢說什麼不以為然,難免懷疑幾分。」

  陳平安雙手籠袖,眼觀鼻鼻觀心。說實話,對於這位純陽道人的道法和劍術,陳平安豈能不好奇。

  先前只是在崔東山那邊聽說過幾句,可是一個能夠讓崔東山都不吝溢美之詞的前輩,道法通玄劍術高,就不用有任何懷疑。

  所以陳平安唯一好奇之處,就是呂岩的道法之玄到底如何玄,劍術之高如何高了。

  呂岩笑了笑,雙指並攏,背後長劍鏗鏘出鞘,瞬間掠至樓外廣場中央地帶。

  劍尖指天,劍柄抵地。

  那青同只是直楞楞看著劍尖所指,但是陳平安和小陌卻幾乎同時,盯著抵住地面的劍柄。

  這就是劍修與否的一場「天壤之別」了。

  剎那之間,一把出鞘長劍,紋絲不動,卻開始出現了數以百、千、萬計長劍。

  陳平安看出些端倪了,長劍不到一萬,剛好只差了一把,顯然是有意取純陽之「九」字。

  小陌眯起眼,心中默念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原來是廣場那邊,彷彿以劍柄作為圓心,出現了一個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長劍圓球。

  但是玄妙之處,絕不僅限於「當下」長劍數量之多,那就太過小覷這座呂祖親手造就的劍陣了。

  因為那些長劍在重疊,又不局限於重疊,好像呂岩抽取、借調了光陰長河?

  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長劍,其實又是將近一萬座劍陣的「之一」?

  故而長劍之間相互交錯,光線扭曲,許多長劍與劍光呈現出來的姿態,故而如龍蛇游曳,並非筆直一線。

  這還是由於為了施展劍術,呂岩故意撤掉了障眼法,才能夠讓小陌一眼看出蛛絲馬跡,不然狹路相逢,劍修問劍,純陽道人祭出此劍,劍光一閃,便已經瞬間出劍,即便是身為飛升境巔峰的小陌,也自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就是不知,呂岩這門劍術,他自身天地靈氣能夠支撐多久,重建幾座劍陣?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純陽道長有意敞開了人身小天地的劍氣流轉路線。」

  這其實就是一部極上乘的劍訣。

  如果說廣場上那把長劍呈現出來的姿態,是劍術,那麼呂岩的劍道,可分兩種,一種是道法之道,就是呂岩精湛劍術的大道顯化,是氣象,是法理,還有一種就是道路之道,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內劍氣如人行走的那些複雜路線,一般來說,這種好似劍譜圖案的「道路」,就是不傳之秘,在山上,只會口傳親授。

  陳平安說道:「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

  小陌說道:「回頭我幫公子記錄在冊。」

  至聖先師笑著解釋道:「此劍法,同時涉及到了道門的『陰陽』,以及佛家的『無量』,最後加上拘押一節節光陰長河的水流,所以此間遞出,長劍來自光陰長河下游之逆流過往之劍,亦是來自光陰長河上游之未來之劍。至於能夠純陽道友的這門劍法支撐多久,我就看不出來了。」

  一劍遞出,避無可避。

  故而被問劍之人,唯有接劍的份。

  因為世間有劍修這種不講理的存在,能夠一劍破萬法,所以不光是後世練氣士,萬年之前,那會兒的人間道士們就想出了應對之策,鎖劍符之流,終究是一種小道,真正的集大成者,還是陣法。甚至劍修本身,也在這條道路上走得不低不近。物物相克,循環往復。

  呂岩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呂岩這才收劍歸鞘,與小陌微笑道:「天地靈氣一事,貧道遜色白也多矣。」

  要是擱在蠻荒天下,聽到這種話,小陌也就不多想了,真真假假的,打過一場便知。

  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小陌不用問劍,心裡就大致有數了,呂岩願意搬出那位人間最得意,而非他人,那就說明差距不大。

  「就只是抖摟了這一招?」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是黔驢技窮,還是不大氣啊。如果是前者還好說,若是後者,可就不夠大丈夫本色了。我們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雙的說法,純陽道友既然是道士,湊個天地人三才更好,兩儀四象不嫌多……」

  呂岩搖頭笑道:「容貧道藏拙幾分。」

  至聖先師大笑道:「藏私就藏私,話說得這麼漂亮。」

  一般的劍法,有至聖先師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在這邊看著,呂岩拿不出手,自認不俗的那些,學劍門檻高,尤其講究金丹運轉之法,除非呂岩先與陳平安傳道,後者才能真正練劍,否則陳平安就是在那邊依葫蘆畫瓢,越得其形越遠其神。

  至聖先師以心聲道:「純陽道友,以陳平安的性格,學了純陽一脈的劍法,以後遇到你的弟子,還不得傾囊相授,投桃報李?」

  呂岩無奈道:「至聖先師莫不是忘了,貧道暫無弟子。」

  至聖先師疑惑道:「在青冥天下那邊雲遊多年,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若是沒有道法心傳的入室弟子,記名弟子也沒有一個呢?」

  呂岩搖頭道:「不曾有。」

  至聖先師氣笑道:「又不是找那道侶,眼光這麼挑剔作甚?」

  呂岩笑道:「緣分未到,不可强求。收徒一事,貧道可以多學學文聖。」

  呂岩突然以心聲說道:「至聖先師,早年不也是用劍之人?」

  至聖先師嘆了口氣,「只說劍道的道之高低,萬年以來,位置拔高,極其有限,但是劍法劍術劍招這些,萬年以來,確實是越來越高了,肉眼可見的,我要是抖摟了一手劍術,結果在看慣了世間第一流劍術的陳平安這邊,得了個『也就這樣』的評價,與他師兄左右好像差不多,那我豈不是狗屁倒灶了,以後陳平安再路過各地文廟,每次瞧見中間懸掛的那幅畫像,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

  呂岩笑道:「當真如此?」

  至聖先師一笑置之。

  隨後至聖先師領著一行人來到最高的那棟建築,懸掛榜書匾額「鎮妖樓」,是禮聖親筆。

  這也是當初文海周密來到這邊,明明能夠打破鎮妖樓禁制卻放棄占據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聖先師問道:「陳平安,如果換成你頂替斐然,身為蠻荒共主,有無謀劃,能夠最大程度上重創禮聖的大道根本?」

  陳平安滿臉呆滯。

  這是個什麼問題?

  在陳平安心目中,浩然禮聖,就是無敵的存在。

  所以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因為陳平安下意識覺得禮聖肯定會一直無敵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師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學問根祇、憑此證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道老二。如果雙方各自離開自家天下,選擇去天外幹一架,陳平安相信禮聖的勝算肯定更大。

  至聖先師雙手負後,仰頭看著匾額,緩緩道:「好好想想,這可是一個不小的問題,你作為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別忘了,你那師兄茅小冬,如今還是禮記學宮的司業。」

  「至聖先師,有無提示?」

  「有,已經說過了。」

  陳平安沉思片刻,輕聲道:「兩船對撞。」

  呂岩輕輕頷首。

  小陌斜視青同,還好,這廝也不懂。

  陳平安臉色凝重,沉聲道:「如果將每一座天下,都視為一條蹈虛遠遊的渡船。」

  「那麼一旦這兩條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蠻荒兩座天下,就不再僅僅是天時紊亂,而是雙方地利都會交錯在一起。」

  蠻荒天下不是沒有折損,其實會有很大的後遺症,只說一旦兩座天下接壤,如今雙方形勢顛倒,整個浩然天下,就像一座開始飛速運轉的兵器鋪子,無論是人力財力物力,還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擰成一股繩,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蘊,晝夜不息,就像都在轉化為兩個字,「戰爭」。這對於居於守勢的蠻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條通道,就意味著失去一塊版圖,可能相當於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個類似桐葉洲的大洲版圖,當然是一種雪上加霜。

  但是對文海周密來說,只要能夠壓制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的禮聖,周密就等於多出了一份勝算,一旦他將來能夠徹底煉化古天庭遺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會減少。

  與此同時,因為白澤的合道方式,太過匪夷所思,若是兩座天下銜接在一起,大戰一起,只會愈發慘烈,屆時白澤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殺力,就會「被迫」隨之提升。

  毫不顧及蠻荒天下的有靈衆生,弱禮聖,强白澤,周密憑此拖延時間。

  「如果讓我來選擇船頭,或者說是直指浩然天下與禮聖的矛頭,首選……是曾經的托月山。」

  難怪斐然會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凶,獨自駐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難怪那個「假道士」仙尉,會與自己在大驪京城那邊,冥冥之中「偶遇」,雖說仙簪城被陳平安打成了兩截,但這算不算誤打誤撞,等於是間接護住了「道簪一脈」的萬年香火?

  「之後,才是蠻荒天下五岳之類,比如那座青山。」

  至聖先師點點頭,「那你覺得斐然會做嗎?」

  陳平安答道:「可能不願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對浩然禮聖,極為推崇。只是在其位謀其事,作為最新的蠻荒共主,斐然暫時還未能脫離文海周密的陰影。

  一旦兩船對撞,那麼此事就是針對禮聖那場陰謀的開端,這還才是一個開頭而已。

  就像青冥天下,對於余斗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早就心生怨懟,積攢已久。

  那麼浩然天下,對於禮聖的某些規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悅誠服,只說諸子百家的老祖師,誰都不得躋身十四境一事,必須將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雖說是為了抵御天外神靈的持續攻伐,庇護浩然天下,但是豈能沒有半點怨氣?就算那些老祖師明白禮聖的難處和苦衷,諸子百家的衆多練氣士呢?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純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條斷頭路,豈能甘心?

  「這難道就不是一種你禮聖『罷黜百家,一人得道』之舉?」

  至聖先師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有此想法。」

  小陌臉色陰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廟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個算一個,砍死拉倒。」至聖先師放聲大笑,「所以說你們劍修,天生適合戰場,唯獨不適合管人管事。」

  如果將文廟視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麼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為難事難為人。

  萬年之前的那撥「書生」,為何一個個氣概淩雲,萬年之後的讀書人,又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飽讀詩書的碩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幾分豪傑氣?道學先生多聖賢少。

  陳平安看似神色平靜,但是至聖先師卻拍了拍年輕隱官的肩膀,「我們那位小夫子,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夠與他私底下談心,能夠從他那邊聽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語,就算你的本事,試試看,一定要試試看。畢竟整整一萬年了,我都未能聽到他的半句牢騷話。」

  呂岩面帶笑意,詢問道:「陳平安,你不會真的將那筆賬,追本溯源,算到至聖先師和亞聖頭上吧?」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不會,我腦子又沒病。我相信亞聖的初衷。」

  「未來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師,也不敢說未來一定如何,只能儘量爭取將世道推向一個好的大方向。這是其一。」

  呂岩摘下腰間懸掛的葫蘆瓢,仰頭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個必須的了斷和切割,就會變成天下皆錯,好像世間無不錯之人,無不錯之事。這是其二。」

  呂岩望向小陌和青同,笑問道:「是不是換成很多人,會鑽牛角尖,計較起來,真會覺得錯在至聖先師和亞聖,或者說怎麼都得算他們一份過失?」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肯定會有吧。」

  青同說道:「很多。」

  呂岩點頭說道:「世道沒有那麼好。」

  陳平安說道:「世道也沒有那麼壞。」

  呂岩撫鬚而笑,「所以要修道。」

  純陽道人此時所謂的「修道」,可就不是單單是指練氣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彙聚而成的世道,有人願意鋪路搭橋,修補道路。

  至聖先師笑道:「陳平安,既然後知後覺了,是不是就不用與我問那個問題了?」

  作為執行者或者說一顆關鍵「棋子」的陳平安,放棄那個圍殺陸沉的選擇,那麼作為布局者的師兄崔瀺,會不會感到失望。

  陳平安默然點頭。

  雖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聖先師在身邊,能夠驗證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按照至聖先師的提醒,作為小師弟的陳平安,已經在無形之中,幫助禮聖和整個浩然天下,消彌了一部分「天災」。

  即便將來有那兩船對撞的一天,但是因為沒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這就讓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繞路。一兩步的偏移路線,對於浩然人間而言,可能就是減少數以千萬計的傷亡。

  這就讓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必須承這個情。

  崔瀺同時好像在與道祖說一個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舉了。

  做好你們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於天下的身後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觀即可。

  陳平安一個不惑之年的年輕劍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純粹劍修身份問劍白玉京。

  就讓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輩,去堂堂正正接劍一場,雙方各憑本事,生死自負。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來「天下」之舉,更多保存文廟底蘊和分擔禮聖肩頭壓力,提醒道祖不用太過護著白玉京,更別刻意針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舉三得。

  至聖先師笑道:「崔瀺是什麼人,肯定早就知道你會做出什麼選擇,雖說此舉,可能不符合他綉虎的事功學問。」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學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師弟。」

  「所以這算不算是文聖一脈的首徒,與小師弟的一場聯手……問劍?」

  與齊靜春,聯手打過了蠻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開始與你陳平安,先算計陸沉,再針對白玉京?

  至聖先師繼續說道:「別忘了,即便撇開那個最終結果不談,且不說那鄭居中和吳霜降一起出手會如何,一旦你們這些劍修選擇出劍了,你以為當時那場圍殺成功與否,重要嗎?就算圍殺陸沉失敗,也是極其影響深遠的一個結果,因為最關鍵的,是你們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一旦與人結仇,就會格外記性好。」

  齊廷濟是一位城頭刻字的劍仙,寧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陸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絕對不會去青冥天下。

  這對於未來的青冥天下來說,就是內憂之外,猶有外患。

  如果有了這場廝殺,對浩然天下一向觀感不佳的陸芝,將來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之時,她肯定會選擇去往飛升城,在那邊煉化本命劍「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會選擇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飛升境修士後,既然大仇已報,那麼對「刑官」身份頗為愧疚的豪素,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再者對於豪素這種劍修而言,問劍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種不小的誘惑。

  北俱蘆洲的劍修,曾經做出過跨洲遠遊皚皚洲的壯舉。

  那麼五彩天下的劍修,一樣做得出跨越天下趕赴青冥天下的行徑。

  在這之前,那些已經遷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會是什麼下場?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幾乎是余斗的某種大道之一。

  這就不光是崔瀺算計青冥天下了,連那五彩天下的未來大勢,一並被綉虎隨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該是一舉四得。

  可既然陳平安選擇放棄圍殺陸沉。

  就是只有一舉三得了?

  未必。

  至聖先師微笑道:「哪怕你沒有按部就班行事,與此同時,崔瀺就會讓主動放棄這個選擇的泥瓶巷陳平安,更加難以釋懷。此生修行,報仇之前,豈會豈敢豈能懈怠片刻?」

  陳平安在恍惚之間,好像解開了某些禁制,剛剛記起了一些往事。

  當時在劍氣長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樣的年輕隱官躺在地上,陣陣看著夜幕裡的漫天風雪,難得埋怨了一句。

  閒聊之後,陳平安只記得自己是以狹刀斬勘駐地,自己站起身的,原來不是,是師兄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或者說是分出兩條光陰長河,見到了兩個崔瀺?最終其中一條光陰長河支流的畫面,被師兄以某種秘法封禁起來?

  因為此刻陳平安想起的,是城頭之上,師兄崔瀺神色平靜,彎腰低頭,伸出一隻手,將自己拉起身。

  最後崔瀺坐在牆頭上,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目視遠方。

  陳平安就坐在一旁,轉頭看著那個……滿頭白髮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們的事情,跟我無關。」

  「你之所以是例外,讓我多餘提醒一句,因為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必須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裝理解。」

  陳平安苦澀道:「我還以為會說一句『以後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後?怎麼個以後,是一萬年,千年百年十年?還是後天?明天?」

  陳平安沒辦法給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證,保證過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陳平安只是解釋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時的崔師兄,就是崔東山這個樣子嗎?」

  崔瀺搖搖頭,眯眼而笑,輕聲道:「少年時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沒有他那麼……皮。」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就不去見見先生?」

  崔瀺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沒有說話,沒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錯在先,但先生還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稱呼陳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

  好像同時回答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個問題。

  可先生不來見我,我就不去見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與我崔瀺無關,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學生無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氣。

  這一刻的儒衫老人,彷彿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會與先生慪氣。

  陳平安能夠記起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肯定還有一些對話,但是都記不起了。

  「天地間還有比仇恨和憤怒,更能讓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嗎?」

  至聖先師伸手指了指天幕,「萬年之前的我們,就是這麼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麼作為昔年文聖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讓文聖一脈的陳平安,不僅僅是止步於什麼問劍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舊路,是為推陳出新。

  有我崔瀺護道,你們知道又如何,別攔,否則後果自負。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願意被如此護道嗎?」

  呂岩搖頭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貧道年輕時就攤上這麼個師兄,道心稀碎好幾回了吧。」

  至聖先師問道:「不管怎麼說,崔瀺畢竟都沒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會有怨氣嗎?」

  「當然會有,只是重逢離別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記說了。但是……」

  陳平安怔怔出神,停頓片刻,輕聲說道:「始終被他人寄予希望,會讓自己覺得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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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六章 棋高無輸

  裴錢帶著鄭又乾和談瀛洲兩個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臺階上。

  米裕此次在風鳶渡船上邊閉關成功,終於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米大劍仙了。

  米劍仙的稱呼,就已經是駡人的話,再來個更過分的米大劍仙,當然更是如同打臉。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當之無愧的大劍仙。

  裴錢有意讓這個來自中土鐵樹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間。

  談瀛洲小聲說道:「裴姐姐,鄭又乾私底下說很怕你。」

  鄭又乾漲紅了臉,連忙擺手,「不是這樣的……也不對,是也是,但是……」

  語無倫次,孩子急得自撓頭,談瀛洲你怎麼總是學我小師叔告刁狀呢。不過鄭又乾一直納悶,小師叔咋個就告刁狀了,沒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與談瀛洲私底下聊起這位裴師姐,是有一籮筐的好話,你談瀛洲不能挑著說話啊。

  裴師姐,作為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是那有「鄭撒錢」「鄭清明」兩個綽號的女子大宗師啊,專殺妖族的,都說在那金甲洲和陪都兩座戰場上,轟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原本身陷重圍的戰場之上,最後除了裴師姐站著,就都躺著了。

  裴錢身體微微前傾,繞過談瀛洲,朝鄭又乾眯眼笑道:「又乾,怕我做什麼,師父對你可喜歡了。再說了,你是我師父師兄的大弟子,咱倆算是平輩的。」

  鄭又乾笑容尷尬,小師叔只要不笑,我就不怕小師叔。

  眼前這位裴師姐,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笑起來的時候,至少有小師叔一半的功力了。

  鄭又乾壯起膽子問道:「裴師姐為什麼要練拳啊?」

  師父說過,習武練拳一事,如果只求强身健體,雄壯自身體魄,不算太難,可如果想要練出個名堂,就要吃苦頭了。

  裴錢笑道:「稀裡糊塗習武,渾渾噩噩練拳,鬧著玩的。」

  鄭又乾不敢繼續問下去,裴師姐你騙誰呢。

  裴錢問道:「那你呢,為什麼要跟著劉師伯修行?」

  鄭又乾靦腆道:「跟著師父修習了仙家術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讀些書。將來等我煉形成功,就可以自個兒買書去了。」

  談瀛洲提醒道:「在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進書鋪,都是我幫你買書的,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鄭又乾使勁點頭道:「買了多少書,在哪裡買的,花了多少錢,我都清楚記著呢。」

  談瀛洲怒道:「記得這麼清楚,不把我當朋友是吧?」

  鄭又乾不慌不亂,解釋道:「怎麼可能呢,我之所以記帳,是早就打算跟小師叔討要一方藏書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贈』,我再寫上於某年某月某日購買自何地。」

  小姑娘雙臂環胸,笑眯起眼,點點頭,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良心,「錢就算了,不用你還,也沒幾個錢。」

  鄭又乾嗯了一聲,「我早就覺得你不會跟我計較這點錢。」

  小姑娘高高揚起頭顱,神采奕奕,「那必須的,江湖兒女,錢算什麼。」

  裴錢嘖嘖稱奇,這個鄭師弟很開竅啊,算不算無師自通?

  劉景龍和弟子白玄,與老真人梁爽,弟子馬宣徽,還有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一起坐在觀景台那邊飲茶。

  老真人奇怪道:「這才閉關幾天?不都說米裕在元嬰境瓶頸時,閉關耗時很久,才會淪為劍氣長城那邊的笑柄嗎?」

  劉景龍笑著解釋道:「米劍仙當時有心結,如果不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閉關破境,再拖延下去就會適得其反,不斬心魔,就要走火入魔,否則米劍仙只要不妨礙元嬰境殺力,他是絕對不會想要主動躋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問底,點頭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白首嘿嘿笑道:「劍氣長城那邊,米劍仙除了那句膾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實關於他的玉璞境瓶頸難破一事,也有個廣為流傳的有趣說法……」

  劉景龍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邊的酒桌上,誰也沒個忌諱啊。」

  劉景龍說道:「你在翩然峰那邊自己刻下的那句座右銘,忘了?」

  白首一時語噎,憋了半天,小聲嘀咕道:「某人脾氣臭,愛記仇,可是咱們米劍仙好說話啊,能一樣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齊宗主,別攔別攔,就讓白首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個說法?關起門來,都不是外人,出了門去,我們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眼姓劉的,劉景龍故作不知。

  白首只得擺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師父這邊規矩重得很吶。」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為難,就算了。」

  其實一老一小,已經在那兒偷偷以心聲言語了,雙方很聊得來。

  劉景龍也就是看破不說破了,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哪裡差了?

  道號「龍門」的仙人果然,與女冠黃庭一見投緣,雙方此刻並肩站在山路更高處。

  當然與那種男女情愛無關,純粹就是雙方性情相投。

  需知果然在那煉形成功後的「少年」時,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過擊水萬里觸龍門的壯舉,脾氣如何,可想而知。

  這些年,果然在鐵樹山,極少下山遊歷,也算是潛靈養性,不然郭藕汀還真不放心這個得意弟子獨自出門。

  果然作為郭藕汀的關門弟子,在鐵樹山修道多年,只看面容,依舊是個清秀少年,頭別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問道:「我畢竟是妖族出身,當了太平山的記名供奉,當真不會犯忌諱?」

  很容易惹來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語,這對於一個即將在廢墟中重建宗門的太平山而言,並不明智。

  何況自己只是一個記名供奉,又遠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夠幫到太平山的,終究極其有限,以後都很難列席參加祖師堂議事。

  「負山道友已經答應成為太平山的護山供奉了,只要龍門道友未能成為首席供奉,不覺得委屈,我這邊,毫無問題。」

  黃庭雙臂環胸,眯起眼眸,神色凜冽,搖頭道:「我太平山只修真,沒那些亂七八糟的狗屁講究,我走江湖多年,見過太多人不如鬼的貨色了,始終未能親手做掉那頭叛出太平山的背劍老猿,一直是黃庭的最大心結。

  果然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師尊和鐵樹山那邊,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黃庭笑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嘛。」

  只是女子一雙秋水長眸中,藏著細細碎碎的傷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問道:「陳先生為何對你們太平山如此心生親近?」

  黃庭說道:「陳平安說過兩個原因,一個是見過老天君後,才知道原來山上神仙也有俠氣,再一個……」

  說到這裡,黃庭好像也覺得有趣,笑了起來,「就是他從老天君眼中,覺得自己將來一定可以做出壯舉。」

  桐葉洲那場桃葉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雲草堂都是發起人之一。

  老將軍姚鎮,今天讓孫子姚仙之去請來了三人,要商議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葉芸芸,弟子薛懷,掌律檀溶,都來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只能是負責端茶送水。

  老人的書桌上,堆滿了堪輿圖,是陸陸續續從大泉京城欽天監、還有禮工兩部那邊找人翻檢出來的圖紙。

  姚鎮說道:「有勞葉山主了。」

  葉芸芸笑著點頭,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將那些圖紙「煉化」為虛,一一銜接,最終就是一整幅桐葉洲中部形勢圖。

  「我們如果真要學那寶瓶洲,打造出一條嶄新大瀆,蜃景城那邊,設計出了三條大瀆雛形路線,各有利弊,僅供參考。」

  姚鎮從姚仙之手中接過一根綠竹杖,在地圖上劃出三條路線,葉芸芸便以術法幫忙留住三條「大瀆」的河床路線。

  檀溶看著地圖上那三條路線,河段重疊處頗多,問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麼神仙錢的事情了,之前桃葉之盟,提出開鑿大瀆一事,就是個拉攏人心的噱頭。真能成?一旦正式開工,就真是拉弓沒有回頭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個無底洞,稍不留心,別說我們蒲山會元氣大傷,財庫耗竭,老將軍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强國的名號吧?」

  葉芸芸笑道:「所以必須拉上一個更加財大氣粗的冤大頭嘛。」

  姚仙之神色尷尬,總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陳先生。

  「倒也不能這麼說,如果只是劫富濟貧,我就不開這個口了。」

  姚鎮笑著搖頭道:「如今我們桐葉洲,滿目瘡痍,一洲民生雕敝至極,有這麼個工程在,是可以養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那邊有過一個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餘萬百姓可以憑此謀生,甚至掙著錢,當然前提是我們運作得當了,才能夠避免既勞民又傷財,又能變成一樁既能解決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懷憂心忡忡道:「大驪宋氏當年是舉一國之力,或者說就是舉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條橫貫寶瓶洲的大瀆。第一,住持事務的,是大驪國師崔瀺,第二,當時大戰在即,寶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驪鐵騎更是足可彈壓一切異議。第三,大驪立碑於一洲山巔,只敢出錢出力,沒有任何勢力敢拖後腿,偷偷下絆子。反觀我們桐葉洲,忙著各自復國和恢復民生,只說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皇帝君主就已經焦頭爛額,四處借債,加上我們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靈,十不存一,搬山徙水、開鑿河床一事,光憑山上練氣士,就要難上加難,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夠,不容樂觀啊……」

  門口那邊,一位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門,微笑道:「只要我家先生肯點頭,願意攬下這檔子事,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只說搬山、徙水兩事,先生那邊,都會有合適的人選。」

  老將軍笑問道:「崔宗主,問題在於,你先生願意點頭嗎?」

  崔東山笑眯眯道:「假設,假設我家先生願意點頭,你們願意砸鍋賣鐵、傾力相助嗎?你們敢當那吃力不討好的惡人、能當那好心卻討駡的惡人嗎?」

  老將軍笑道:「我們陛下和蜃景城那邊,沒有半點問題。」

  葉芸芸說道:「我們蒲山這邊也沒有問題!」

  薛懷和檀溶面面相覷,就這麼說定啦?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使勁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大義凜然道:「罷了罷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在先生那邊挨駡一事,都讓開,讓我來!」

  葉芸芸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髮老將軍,她有話就直說了,「崔宗主,姚老將軍,你們倆該不會是在唱雙簧吧?」

  崔東山跺腳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老人連連擺手道:「還真沒有事先約好。」

  葉芸芸突然說道:「不行,我暫且收回那句話,得親自問過陳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頭看向天花板,伸手狠狠抹了抹臉龐,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這下子真要挨駡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還怎麼當先生的得意學生。」

  薛懷突然問道:「如果下定決心要開鑿一條大瀆,我們要不要繞過玉圭宗?」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這確實是個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問題。嘿,沒事,這個答案,自己跑來仙都山了。告辭告辭,這撥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個大劍仙,那就根本用不著咱們右護法露面了,我親自去待客便是。」

  離開之前,崔東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復還之前,綢繆山景星峰那邊,就有勞葉山主幫忙多看著點了。」

  葉芸芸點頭道:「小事。」

  陳平安的學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邊閉關結丹。

  一艘來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緩速度,慢悠悠進入仙都山邊緣地界。

  就像遙遙與東道主打了聲招呼,有客登門。

  船頭那邊,姜蘅心情複雜,與身邊一個孩子說道:「丘植,我們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個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腳尖,舉目北望仙都山諸峰,感慨道:「這裡就是陳隱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創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碰碰,聽王夫子說過,好像是當年與北邊的桐葉宗,相互使絆子,最終就是誰都不成了。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雜亂情緒,笑道:「浩然天下擁有下宗的山頭不算少,但是這麼快先立宗門,再起下宗,在浩然歷史上,好像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聽說我們那位姜老宗主,還是他們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彆扭至極,只是點點頭。

  遠處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丘峰主,你這可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個名叫丘植的孩子,九歲而已,龍門境劍修,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雖然尚未結丹,卻已經破格擔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規矩,九弈峰峰主,將來都會繼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親、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卻依舊擔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聲。

  那個儒衫老修士,名為王霽,與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對付,在進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歡往死裡駡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駡死。

  姜蘅作為姜尚真的嫡長子,自然而然就被牽連了。

  因為要參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觀禮,隊伍中又有丘植這個玉圭宗的寶貝疙瘩,所以祖師堂那邊,專門讓待在驅山渡的祖師堂供奉王霽,跟著渡船一同北上桐葉洲,甚至還要再拉上一位皚皚洲劉氏客卿,金甲洲大劍仙,綽號「徐君」,真名徐獬,一起為這撥年輕劍修保駕護航。

  徐獬之所以答應此事,當然不是賣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見一見那個女子武夫,「鄭錢」。

  雙方曾經在徐獬的家鄉金甲洲,打過照面。在徐獬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小姑娘。

  一個年紀輕輕的外鄉女子,能夠在金甲洲捨生忘死,與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隨大軍從中部一直且戰且退至一洲北部,她能夠兼顧殺敵與活人兩事,徐獬再專注修行和煉劍,對那鄭錢肯定還是有幾分好感的。

  王霽看了眼徐獬,心中嘆息一聲。

  雖然自己也是在戰事落幕後才加入玉圭宗的譜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難免傷感幾分,如今的玉圭宗,確實遠遠沒有幾十年前的盛況了。

  再無飛升境修士坐鎮宗門,祖師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

  否則哪裡需要喊上劍仙徐獬這個外人幫忙護道。

  玉圭宗底蘊如何,只需要看祖師堂議事,駡姜尚真的嗓門大不大,人數多不多。

  當然了,比起北邊的那個桐葉宗,還是很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夠容納兩條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擁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遠山渡。

  在整個桐葉洲南部地界,明裡暗裡的藩屬山頭、仙府門派,更是多達百餘個,幾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網打盡了。

  要不是文廟那邊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只說那個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葉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氣,說不定都能用或拉攏、或扶植的各種手段,用一串的藩屬山頭,將那個桐葉宗包圍起來,每天輪流在某個山頭、仙府喝酒,大擺宴席,兜兜轉轉剛好喝滿一圈。

  這種勾當,別人想都不想不出來,姜某人做都做得出來。

  一道白虹身形驟然懸停在渡船一側,自報名號。

  那個自稱仙都山崔東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紅痣,更顯仙氣。

  少年著重表明自己是陳山主的得意學生。

  王霽抱拳笑道:「見過崔仙師,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玉圭宗這趟北上參加觀禮,屬於不請自來,所以暫時並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選。

  足可見玉圭宗對那位年輕隱官的重視程度。

  其實是否主動參加這場觀禮,神篆峰祖師堂那邊不是沒有異議,總覺得何必如此客氣,山上觀禮道賀一事,歷來都是先有請帖登門,才算規矩。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屬山頭,拿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的事情,哪個宗字頭仙府願意做?

  只是宗主韋瀅在信上說得堅決,王霽一行人也就只能乘坐渡船北遊仙都山了。

  崔東山飄落在船頭這邊,與王霽和徐獬一番客套寒暄過後,望向那位與自家周首席很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修士,笑哈哈道:「小蘅啊,喊我崔宗主就見外了,我跟你爹是至交好友,一向是兄弟相稱的,你喊崔叔叔就可以。」

  咱們周首席盡胡說,咋個就要懷疑姜蘅不是親生的了,分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嘛,瞧著多像。

  不過這種體己話,暫時與侄兒小蘅還沒混熟,船上又有外人在場,就先不說了。姜蘅臉色鐵青,沉聲道:「崔仙師,這就是你們仙都山的門風?!還是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落魄山便是如此?」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傢伙,不愧是周首席的親生崽兒,栽贓嫁禍很有一手啊,只得板起臉抱拳致歉道:「失言失言,小姜仙師,莫怪莫怪。」

  聽先生的,聽先生的,當了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樣子。

  崔東山再與那孩子抱拳笑道:「邱峰主,久仰久仰。」

  孩子畢竟年少,微微臉紅,略顯幾分生疏,抱拳還禮道:「九弈峰丘植,見過崔前輩。」

  崔東山雙手負後,很快就端起前輩的架子了,點頭道:「年少有為,後生可畏,好好好,玉圭宗九弈峰歷代峰主,皆是風骨雄健之輩,如荷葉亭亭玉立天風中,如今眼見小丘又清發,我很欣慰啊。」

  丘植年齡小,又沒有什麼江湖經驗,人情世故這一塊更是可以忽略不計,結果碰到這麼個順桿子就往上爬的崔仙師,聽著好像都是好話,可又好像話裡有話,孩子一下子就噎住了,只得轉頭望向最信任的王夫子,眼神詢問,我該說什麼?

  王霽以心聲笑道:「裝傻就可以了。」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王供奉,丘植不該這麼早就露面的,怎麼都該玉璞境才下山現身桐葉洲,還是說韋瀅就這麼信任我先生和仙都山?」

  因為崔東山已經看出這個孩子的不同尋常了。處於一種天生的離魂症狀,劍修丘植的心宅之內,如一國之內兩君主,一方殫精竭慮,一方垂拱而治,但是在某種危急時刻,就可以身份互換。如果不曾被帶上山修行,只在市井兜兜轉轉,就要暴殄天物了,一個不小心還會被當成是個瘋子,不斷消磨心智和天賦,估計丘植能夠被玉圭宗這麼快就找到,再帶上山修行,也算是一種荀老兒的祖蔭庇護了。

  丘植就像天生就比常人多擁有一副陰神,與真身相得益彰,在修行路上,自然會事半功倍。

  王霽被這個崔東山嚇了一大跳,只是看幾眼就能確定丘植的異樣?

  王霽猶豫了一下,「韋宗主在信上交待過我們,此次參加觀禮之人,必須有九弈峰丘植。」

  顯而易見,韋瀅早已將那仙都山的落魄山下宗,視為一個足可與玉圭宗平起平坐的山頭。

  與此同時,在某種意義上,韋瀅其實也是一種暗示,九弈峰劍修丘植,若是他韋瀅在蠻荒天下戰場那邊有了意外,那麼丘植不出意外,就會再次「破例」,直接順勢成為玉圭宗的下任宗主,那麼未來此人遊歷桐葉洲北方,若是再有意外,就有勞仙都山這邊幫忙照拂一二。

  當然是一種示好,甚至都可算是示弱了。

  只是由此可見,宗主韋瀅的務實,劍修韋瀅的氣度。

  船頭還有一對年輕男女,並肩站在一起賞景,好似天造地設的一雙。

  此刻瞧見了那個白衣少年,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尤其是那年輕男子,似乎眉宇間小有憂愁。

  他們都是現任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曾經跟隋右邊一起去往大驪龍州,登上那座飛升台。

  年輕男子劍修,俗名年酒,諧音念舊。本命飛劍「魚龍」。

  女子名為歲魚,本命飛劍「酒壺」。

  他們在真境宗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名字,分別是韋姑蘇和韋仙游。不過小名和本命飛劍,都是師父幫忙取的,各自都很喜歡。

  等到姜尚真卸任,師父韋瀅繼任宗主,就跟隨韋瀅一起重返桐葉洲玉圭宗,山上的金玉譜牒又有變化,從最早的九弈峰,到寶瓶洲真境宗,再回到桐葉洲神篆峰。

  當年那次寶瓶洲諸多地仙修士,秘密趕赴龍州槐黃縣,各憑機緣,通過飛升台登高來極快破境和提升修為。

  他們與隋右邊的關係,有點類似科舉的同年,當然更是同鄉。

  韋瀅在尚未擔任宗主之前,整個玉圭宗就都清楚一事,韋瀅對那個被老宗主荀淵帶上山的隋右邊,是很另眼相看的。原本不出意外的話,甚至可能會就此多出一雙道侶。而隋右邊的表現,就顯得尤其孤僻清高了,不過倒也沒誰覺得她是不知好歹,反而有不少祖師堂成員,因此都對隋右邊高看一眼。

  崔東山笑嘻嘻看著那雙師兄妹,也不說話。

  米首席,米大劍仙,你的仰慕者來了。

  很期待這位女子,瞧見了米裕之後,到底是失望呢,還是情之所起,不講道理?

  而這個真名「韋姑蘇」的男子,若是能夠與那位自稱姑蘇的胖子庾謹碰面,又不知道會是什麼場景?

  崔東山被王霽拉去船上屋內喝茶,除了王霽,玉圭宗還有一位身份隱蔽的護道人,是韋瀅遵循玉圭宗代代相傳的某個舊例,專門安排給丘植的一位死士,此人更是玉圭宗某位碩果僅存的祖師。

  大劍仙徐獬是外人,就留在了船頭。

  他只是與那崔東山心聲詢問一事,那裴錢如今是否在仙都山,得到肯定答案後,徐獬便覺得不虛此行。

  不比年幼卻身份特殊的丘植,年酒和歲魚在玉圭宗內的輩分不高,就都沒有跟著去談事情。

  當年在那飛升台登頂過程中,兩位年輕劍修都要比隋右邊更早退出,由於道心失守,跌落出飛升台。

  歲魚,是個性格活潑的年輕女子,一直吵著要去劍氣長城,如果不是師父攔阻,說她去了劍氣長城,以她的性格,回不來的。師父再讓師兄年酒成天盯著她,不然歲魚早就偷溜了去了倒懸山,跑到了劍氣長城,私心也是有的,而且她從不藏掖,就是要去親眼見一見那位米劍仙,是不是真的與師父一般英俊,風神高邁。

  因為曾經有位別洲女仙,遊歷玉圭宗,她與歲魚算是沾親帶故的家族長輩,她說起過那位米劍仙,讓少女歲魚尤為記憶深刻。

  問其緣由,為何如此難以釋懷,那位女修的答案,讓歲魚更是目瞪口呆。

  「他長得好看啊,米裕很好看的。」

  要說山下女子,對男子一見鍾情,可是這種話,卻是從一位玉璞境仙子嘴中說出,就讓歲魚不得不好奇再好奇了。

  只是那位女修也說了,自己是在米裕元嬰劍修時,見到對方,若是能夠晚一些遇見,等米裕躋身了玉璞境,肯定就不會喜歡了。

  年酒就很犯愁,於公於私,都要攔著師妹,反正師兄妹兩個,一年到頭幾乎都是一起煉劍的。

  年酒感慨道:「聽說隋師姐已經是元嬰境劍修了。」

  歲魚笑道:「更自慚形穢啦,是不是覺得自己更配不上隋師姐了?」

  年酒憋屈不已。

  哦,只需你喜歡一個素未蒙面的米劍仙,都不許我幾句同門師姐的好話啦?

  你就欺負我喜歡你,單相思唄。

  一想到這些兒女情長,年酒就難免想到自家那位姜老宗主。

  其實姜尚真當年在玉圭宗年輕幾輩修士當中,口碑相當不錯,沒架子,混不吝,當然女修除外。

  從老到少再到小,哪個不曾駡過姜氏家主,以至於姜尚真心酸不已,在祖師堂那邊拋出一個問題,難不成你們不駡我幾句,就不是賢淑可人的良家女子了嗎?姐姐妹妹們,你們這些好沒道理的謾駡聲和質疑聲,好似一拳一拳砸在我心坎上,動輒幾十年幾百年功力的一拳又一拳,真心不怕姜某人就此心碎嗎?

  有此問後,那些年的玉圭宗上下,不知誰帶的頭,但凡見著了姜尚真,甚至都懶得說話了,就是呸一聲。

  最後還是姜尚真主動認錯,這才好不容易重新討到幾句駡。

  「年酒啊,你師父幫你取的這個名字,你覺得好不好?」

  「年酒,『念舊』,很好啊。」

  「念舊念舊,懷念舊人,當然不錯,但是在男女情愛一途,念舊一事,嘖嘖,你自己想去。」

  「姜家主,你咒我幹嘛。」

  「喊姜大哥,什麼姜家主,生分至極,叫人寒心。」

  「還是算了吧,被師父知道了,非要我好看。」

  在劍修韋瀅還是九弈峰峰主之時,就對意外未能補缺九弈峰的姜尚真由衷敬重,當然還有忌憚。

  「年酒,姜大哥免費送你一句金玉良言,我輩修士,幽居山中,心無旁騖,只要御風或是御劍夠快,那麼你耳邊就只有天風吹拂的聲響,再聽不見半句嚼舌頭的閒言碎語。」

  少年劍修當時就覺得這位吊兒郎當的姜氏家主,竟然會說句……人話?

  結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過一座山頭再離開,耳邊都是嬌叱聲,挽留聲。只是她們留不住我,這叫什麼,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頭,一回頭就要在百花叢中用臉蹭桃李杏花。」

  「……」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諱一件事,韋瀅那傢伙就沒有提醒過你?」

  「什麼?」

  「那就是當師兄的,千萬別喜歡師妹,千萬別啊,很容易傷心傷肺的,山上的師兄有多心疼師妹,師妹將來就有多喜歡山外半路殺出的野漢子,你說氣人不氣人?」

  「……」

  「但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慣了江湖的,喏,手裡這一包,叫蒙汗藥,只需要一顆小暑錢,生米煮成熟飯後,你們倆可不就是只能成親了,結為山上道侶,我到時候參加你婚禮的時候,就用這顆小暑錢當份子錢了,也還是右手出左手進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沒做,就白撿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是不是賺大發了?」

  「這樣……不好吧?」

  「歲魚歲魚,年酒那傢伙要對你用蒙汗藥,下三濫,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這包,藥勁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賊走江湖的必備之物……萬幸被姜大哥察覺到了蛛絲馬跡,捉賊捉贓,這不剛剛義正言辭地駡了個狗血淋頭!」

  年酒差點沒膝蓋一軟,當場就給姜狗賊跪下了,再順便與師妹認個錯,我就不該跟姜狗賊聊這個天。

  結果師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將那姜狗賊駡了個貨真價實的狗血淋頭。

  姜尚真悻悻然轉身而走,同時朝年酒擠眉弄眼。

  年酒也不曉得是個啥意思,只瞧見師妹朝自己一挑眉頭,好像在說師兄你以後離著姜色胚遠一點啊,不然我就要生氣了……

  嘿,師妹假裝生氣的模樣,真好看。

  從磷河那邊趕來的金丹劍修陶然,依稀察覺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劍意漣漪,只是稍縱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確定一番,徒勞無獲。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門散步,反正閒來無事,就是個金丹破碎、劍心稀爛的半吊子劍修,煉劍一事,沒啥盼頭了。

  每天煉也煉,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樣吧。

  還地仙,劍仙,駡人呢不是。反正那些個仙都山譜牒修士,一個比一個不會說話。

  不過如此才好,若是個人精兒扎堆的山上門派,見面說人話背後說鬼話,陶然反而覺得更沒勁。

  結果在山路主道那邊,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個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額頭的黑衣女子,瞧著就很乾淨利落,一看就是個武學造詣不淺的練家子。

  之前碰過一面,很客氣一女子,與自己主動打招呼了,不太像個自幼在山上長大的金枝玉葉,倒是更像個從書香門第裡走出的江湖兒女。

  所以陶然對這個年輕女子,還有那個滿身書卷氣的種夫子,印象都不錯。

  尤其是那個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經很眼熟了,經常能夠看到她飛奔上山下山,斜挎棉布包裹。

  還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擔綠竹杖,總是一天到晚片刻不離身的。

  至於那個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錯,不過一看就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磷河畔鋪子外,青衫刀客,腰疊雙刀。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隨從。

  再加上眼前這個一年到頭穿一身白袍的余米,都喜歡一口一個陶劍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們一個個的,到底是元嬰境劍修還是玉璞境劍仙啊?

  裴錢望向米裕。

  這就仙人境了?

  米裕輕輕點頭,以心聲笑道:「總算沒讓隱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罷,境界是不重要,可畢竟有沒有境界,終究是不一樣的。

  米裕笑著抬手,與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劍仙,一個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個不喊我陶大劍仙。」

  只知道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叫余米。

  小米粒皺著兩條淡黃的小眉頭,陶劍仙其實是陶大劍仙?這麼深藏不露?那自己豈不是謊報軍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劍仙距離陶大劍仙,那還是差一點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曉得余仙師,是差幾點?」

  米裕微笑道:「好說好說。」

  面對這位陶劍仙,自己必須避其鋒芒。

  咱們這位陶劍仙,在不知不覺中,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橫人啊。

  聽說先前遇見了隱官大人,竟然直接撂過一句「能不能閉嘴」。

  在小陌那邊,更是打賞了兩個字,「爬開」。

  小米粒先前將這些小道消息,都與自己說了。

  當然更多的,小米粒還是很說這位陶劍仙的好話了,說了陶劍仙當那野修時的一些過往事跡,好像都是從大白鵝那邊聽來的。

  陶然繼續獨自下山。

  那個姓崔的,說自己去過劍氣長城,認識幾個那邊的劍修,將來會幫忙引薦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後還說自己只要成為仙都山的記名客卿,見著了那個姜尚真,隨便當面駡,對方非但不還嘴,還會賠笑。

  小米粒輕輕喊了聲陶劍仙。

  陶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抬起手,朝自己這邊遞了遞。

  陶然笑了笑,搖頭輕聲道:「不用。」

  道路上人這麼多,自己跟一個小姑娘蹭瓜子磕,陶然總覺得有點不像話。

  小姑娘也不失望,只是試探性說道:「那我先幫你餘著啊?」

  陶然點點頭,忍著彆扭,擠出一個笑臉,儘量語氣和緩道:「好的,下次再說。」

  陶然眼角餘光,發現那余米朝自己竪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裡,徑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劍仙瀟灑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則開始登山。

  小米粒從陶劍仙那邊得了個滿意答案,趕忙重新放好瓜子,興高采烈飛快跑到裴錢那邊,壓低嗓音道:「裴錢裴錢,之前大白鵝莫名其妙說記我一功,是不是書上所說那種江湖險惡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絕?!」

  裴錢疑惑道:「怎麼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勁皺著眉頭,驀然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自顧自搖頭,麼的可能,那麼點飯粒小的小事,換一個靠譜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轉去思考其它類似碗口大的事。

  裴錢笑道:「剛才想到了什麼?」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這才一邊說一邊比劃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邊無聊閒逛……認真巡山嘛!就瞧見了一個道士,手裡邊挽拂塵,背著一把劍,手持紫竹杖,腰間掛一隻葫蘆瓢,個兒高高的,瞧著就和藹,仙風道骨得很吶。哈哈,但我是誰,瞧見個面生的臉龐,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湊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道沒經驗了,我就立即挪了幾步,咱倆在山上,不是經常搭手過招,就要先繞圈圈再動手,對吧,那位中年道長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鎮住了,一動不動。」

  「我擺出了架勢後,這才停步,開口問他,敢問道長從哪裡來,來這兒要找誰,需不需要幫忙帶路啊,那位道長半點沒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說自己從桐葉洲中部那邊來,不找誰,就只是路過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長,還自稱道號『純陽』,我當時一聽就覺得這個道號,老霸氣嘍,只是那位道長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師嘛,我就改口說這個道號,可仙氣哩。那位道長聽了,好像挺開心,點頭說還行。」

  「之後我就問道長要不要嗑瓜子,道長約莫是臉皮薄,說不用。我哪裡肯,總不能讓人家道長大老遠白跑一趟吧,就趕緊掏出了一把瓜子……」

  說到這裡,小米粒撓撓臉,輕輕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繩子,好像有點心虛。

  裴錢笑問道:「怎麼了?」

  小米粒小聲說道:「其實當時我這只棉布挎包裡邊,還藏著一包小魚乾嘞,不過那是給余米留著的,就沒有拿出來待客。」

  裴錢笑道:「你在山上不是還有一大袋子溪魚乾,拿出來待客也無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送一出去,就一下子見著余米了啊。道長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小米粒說出真相,就讓小米粒只當是遇見個過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為小師兄曾經收起過那位道號「純陽」的道士,說那是一個道法極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夠『朝游浩然暮青冥』,一天之內游遍兩座天下。

  鎮妖樓。

  「崔瀺是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謀劃,期間摻雜有許多的陰謀,匯總成為一個正大光明的陽謀。陸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陸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絲一毫,就會徹底身死道消,沒有任何懸念。如此一來,余鬥,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整個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聖先師說道:「鄭居中的收官手段,現在還未真正顯露出來,以後你就會感觸更深的,說實話,如果不是禮聖曾經找過鄭居中,雙方開誠布公論道一場,可以確定這位魔道巨擘的最終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離的,否則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親自走一趟白帝城。」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無私心。」

  呂岩搖頭道:「只是私心與良心兩相契合,並非崔瀺全無私心,私欲無礙天心而已。」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很難。」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青同,「聽到沒有,這就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才是溝通,何謂言語落在了實處,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間的第三座橋梁,第一座在天上,勾連無數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間,是那飛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間,無處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說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純陽道友看來,則不儘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這也是貧道一腳踏入門檻後,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貧道修道數千年,只是奔著『開天門』一事而去。」

  呂岩撫鬚而笑道:「說來可笑,其實此理,貧道當年結丹之時,就已經自認『明悟』,不曾想到頭來,三千寒暑過後,才意識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徹。」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與當年蘇子自稱『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台』,是一個道理,某個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說出口的,卻未能真正做到,那麼這個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嗎?對了,純陽道友,聽亞聖說,青冥天下那邊曾經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雲遊道士,曾有一篇心藥道訣付與歌詠,在那邊廣為流傳?傳聞還有數位白玉京天仙專門對其注解訓詁,作為傳道課業之一?」

  呂岩自嘲道:「年輕氣盛,炫技之舉,貽笑大方。」

  「純陽道友,臉皮這麼薄,既然如此,那就我來代勞好了。」

  至聖先師緩緩道:「天生萬物,惟人最靈,非人能靈,實心是靈,百骸之君,香火神主。無事多登三寶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馴意馬,此身不朽。崽賣爺田心不疼,心隨欲行,道壅塞靈蒙塵,此身亦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濟物,以陰騭格天,人自愛則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無求不應。人心得治,天地清寧……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識人者為神,能自識者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雖不見吾,猶見吾也。」

  至聖先師很快就轉回先前話題,「對待修心一事,不是門檻不高,而是不夠高,這就是崔瀺事功學問的厲害之處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學問的極致,是那『無一物無一人無一事不可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誰敢保證自己事事不會公器私用?」

  「故而無論是書簡湖的自找苦吃,還是在劍氣長城放棄圍殺陸沉,崔瀺其實都是在告訴我們幾個老傢伙一個道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我崔瀺不是一種人,你們要是這都不願意放心,那我就要讓你們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時,就是一個極為內秀的讀書人,好像一輩子幾乎就沒有說過任何豪言壯語。

  去那「奉饒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與鄭居中對局彩雲間,黑衣青年執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著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雲遊四方,倒是說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極為刺耳的言語,但是對於崔瀺來說,估計也就只是一些愛聽不聽的平常話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訴諸於口、與豪言壯語沾邊的話語。

  大概就只有以大驪國師身份,在那屋內的一句「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至聖先師玩笑道:「陳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過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陳平安一個衝動,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見寧姚,陳平安是到了天幕門口,才知道禮聖早就與陪祀聖賢打過招呼了,那次遊歷可以不用消耗文廟功德。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樣子,至聖先師說道:「矯情了不是,你一個晚輩,與禮聖瞎客氣什麼,多學學你先生,該是我老秀才的功勞,我也不多占半點,但是膽敢欠我一絲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廟裡邊叉腰開駡了啊。」

  「讀書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與青同道友說過,人不能被面子牽著走。」

  陳平安笑道:「其實這個道理,最早是李槐說的,我只是借用。」

  至聖先師點頭道:「是個死讀書卻不讀死書的孩子。」

  陳平安會心一笑,至聖先師對李槐的這個評價很高了。死讀書,是說李槐求學勤勉,不讀死書,是說李槐讀書終有所得,沒有白讀聖賢書。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當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無心之語。

  好像是與裴錢各自搬出家當,來了一場「文鬥」,比拼誰的「麾下兵馬」更多。

  在這件事上,雙方極有默契,歷來都是以量取勝,至於品秩什麼的,從來不管。

  至聖先師突然笑了起來,「也難怪老瞎子會一眼相中李槐,當年這傢伙修行資質多好,天底下那麼多的駁雜術法,他學什麼就是什麼,唯獨就是個讀書死活不開竅的,翻書不少,反正那會兒書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讀不出一個本命字,當不成我們『書生』,當年把他氣了個半死,又死要面子,就乾脆自己跑去編書了。」

  鎮妖樓內,頓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息,古意蒼茫,遮天蔽日。

  至聖先師揮了揮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輩這邊,隨便聊幾句家常話,你還說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陳平安依稀可見,天地內,出現了一位姿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子,腳踩那棵梧桐樹所掛明月之上,雙手負後,雖然眼眶空洞,卻像是在死死盯著至聖先師,面有不悅神色。

  呂岩頗為意外,至聖先師並未稱呼那位前輩的真名,光是一個「老瞎子」的稱呼,怎麼會讓其心生感應,直接跨越天下而來?

  「在我這邊,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個「年輕人」望向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錯,歡迎你以後做客十萬大山。」

  聽聽,都懶得說年輕隱官半句好,就是只說自己徒弟的眼光。

  陳平安抱拳還禮。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退回十萬大山。

  陳平安小有意外,原來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輩,年輕那會兒,相貌如此之好?

  至聖先師笑著解釋道:「這傢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韻神意,轉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說,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誰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會被他瞬間知曉。

  若誰對李槐有那殺心歹意,嘖嘖,下場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寶灘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時」變化了。

  那麼惹了這個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種「地利」之變了。

  這還只是兩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們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聖先師笑道:「算不算虛驚一場?」

  畢竟在黃粱派婁山那邊,陳平安與嫩道人在屋門口的那番言語,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聽了去。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計要被嚇破膽。」

  至聖先師說道:「所以你在婁山上的提醒,威脅自然還是威脅,卻在無形之中,等於救了未來桃亭的一命。李槐當時說得半點沒錯,老瞎子剩下半部《煉山訣》,嫩道人不是那麼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將你們兩個的話語,前前後後,好話壞話難聽話,都算是真正聽見去了。」

  「其實剛才老瞎子還有句到嘴邊的話,大概是想說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强配得上寧丫頭』。不過老瞎子不習慣誇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聖先師笑道:「能夠被這個强脾氣主動邀請做客的修士,不多的,萬年以來,屈指可數。當初道祖騎牛過關,不就也沒被老瞎子邀請。」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笑容燦爛道:「這種好話,怎麼都得說出口啊!」

  下次見到了寧姚,就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了。當然,會稍作更改,比如十萬大山那位老前輩,覺得咱倆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

  呂岩看著那個似乎一想到心愛女子、心境都有微妙變化的年輕隱官。

  好像唯有這一刻,年輕人是自然而然輕鬆的,閒適的,開懷的,幸福的,無憂無慮的。

  來到那座鎮妖樓最高處閣樓之外,入內登樓之前,至聖先師突然轉頭笑問道:「此刻身上有無好酒?」

  青同臉色尷尬。

  至聖先師你這算是?

  這不剛剛才勸陳平安要喝酒節制嗎?

  陳平安難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鋪自釀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聖先師點頭道:「當然算好酒,回頭我讓人與竹海洞天那邊打聲招呼,准許你在那邊開個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個讀書人,總是賣假酒,也不是個事兒。

  至聖先師說道:「我們喝完酒再登樓。」

  一身儒衫的至聖先師。

  青色長褂的年輕隱官,黃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劍且手持紫竹杖的純陽道人,身穿一件碧綠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樓外席地而坐,陳平安取出了五壺酒水和五隻白碗。

  至聖先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說道:「誰都別勸酒,各自飲酒。」

  呂岩喝過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輕隱官竪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陳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掙錢難。」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覺得我在這邊,跟你說了這麼多,只是因為在小鎮那邊,不曾與你碰面,就非要親自找到你,面對面驗證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至聖先師點頭道:「萬年之前,其實與他沒少聊,他後來被流放到了寶瓶洲,不得不井底觀天一萬年,也怨不得他將我們三個視為『貔貅』了。」

  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相較於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選擇,隱忍了足足一萬年都沒有任何動作,偏偏在最後關頭,才好像被迫選擇了一個沒有任何來路的陳平安。

  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小鎮甲子之內的年輕一輩,互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經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種無心勝天算。

  再加上那些動輒大有來歷的地頭蛇,以及動輒就是飛升境、十四境的過江龍,紛紛攪局,愈發擾亂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機。

  因為連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曉,更無法想像,最終勝出之人,會是那個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驪珠小洞天,一座槐黃縣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昔年遠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擔任一座龍窯師傅的姚老頭,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藥師佛。

  同樣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與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曾經職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中土陰陽家陸尾。

  還有崔瀺,齊靜春,這對師兄弟。李希聖,陸沉,又是一對師兄弟。

  至聖先師看了眼面帶笑意的呂岩,「純陽道友,此刻身在何處了?」

  「此刻在黃粱國昔年山中道場,故地重遊,打算悄悄走一趟婁山,見一見那個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與一位黑衣小姑娘閒聊,相談甚歡,貧道算是厚著臉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貧道之後去了落魄山的山腳,一邊喝茶,一邊聽那位仙尉道長在那邊說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聳入雲。還問貧道怕不怕,貧道只好點頭稱是。仙尉道長就說自己吹牛呢,純陽道友你也信,看來是個實誠人,只是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幫忙引薦一番。仙尉道長還自稱與山主是莫逆之交,他開口,貧道上山當個客卿,就是他一句話的小事,不過想要當那記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費點功夫了。」

  陳平安一開始是會心一笑,聽到這裡,只得輕輕握拳,用大拇指關節揉了揉眉心,頭疼。

  至聖先師搖搖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遙想當年,多正經一人,滿身道氣樸且拙,風範如山,道法如水。」

  畢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聖先師笑望向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先是楞了楞,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聖先師的那種玩味眼神,無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經是這麼個人了啊。」

  賴不到我頭上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仙都山那邊,從頭到尾,都未能發現呂祖蹤跡?」

  假設將呂祖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這就意味著仙都山那邊的山水禁制還不太夠,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來去無蹤。

  呂岩笑道:「又不是做賊,只是做客,貧道並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邊有個白衣少年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他沒有露面,大概是你們這位下宗宗主,比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當時與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別後,呂岩確實沒有登山做客,就繼續北遊了,打算直奔寶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擔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離去。小姑娘還在那邊佩服不已,原來這位純陽道長不會御風遠遊啊,一直徒步遊歷走到咱們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麼遠的路,真是不辭辛苦哩。這讓呂岩放棄縮地山河一步跨越兩洲的打算,多走幾步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們右護法,很有長輩緣的。」

  飛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從未失手……

  從自己的兩位師兄,再到吳霜降,道號「碧霄洞主」的老觀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號「純陽」的呂祖。

  此外陳平安還聽說騎龍巷那個白髮童子,每次離開鋪子和槐黃縣城,到了落魄山,其實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邊,打打鬧鬧,一起巡山。

  據說想要跟落魄山右護法搭伙,號稱黑白雙煞,結果小米粒沒答應,嫌對方個兒矮,江湖履歷不足,說話還不著調。

  至聖先師問道:「之所以放棄圍殺,是不是也有擔心陸沉……做事情不管不顧?」

  呂岩發現至聖先師明顯估計本來是要說句狗急跳牆?

  陳平安點頭道:「雖說都是一些猜測,但是由不得我犯錯一次。小米粒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因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吳宮主和某位陸沉故友,算是幫忙塵埃落定了。但是朱斂那邊,我還是很難放心。」

  呂岩笑道:「那你就太小覷陸沉的道心了。」

  陳平安說道:「賭高有輸,棋高必贏。萬一呢。」

  至聖先師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讓你難受的,否則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偏不與你多說半個字。」

  呂岩問道:「陸沉選擇離開白玉京,主動借給陳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聖先師笑道:「算是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當年陳平安如何走出驪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安然無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體說來,就是個崔瀺、陳平安、陸沉三方都不輸不贏之局,嗯,也不算,最終還是崔瀺贏了。我猜陸沉這會兒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觀,難得認真出手一次,又難免會猶猶豫豫,因為擔心無意間開啓第二場棋局,那麼對弈之人,恐怕就會變成鄭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雲十局。

  那麼就像猶有無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盤和先手布局,鄭居中負責中盤落子和收官。

  至聖先師舉起酒碗,環顧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飲最後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談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黃帽紫杖碧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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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七章 高處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桿上,雙手籠袖,手心疊放,緩緩而行,低頭望去,將那五城十二樓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陸沉抬頭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礪飛天鏡,兩月並懸如朋字。

  看著那輪嶄新明月,收回視線,陸沉停步折返,繼續沿著欄桿散步。

  白玉京陸掌教的突兀現身,讓閉關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巔修士,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陸沉這廝,數千年來,行事不可謂不古怪,卻極不張揚,每次外出遊歷往返於白玉京,歷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難道是在浩然天下那邊,偷雞摸狗被抓了個現行,然後被禮聖關門打狗,不得不强行破開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現身廊道中,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陸沉在余師兄這邊也從無講究禮數的時候,依舊高高站在白玉欄桿上,笑道:「先走一趟皓彩明月,余師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幾個人來這邊,就算是幫我接風洗塵了。」

  余斗說道:「喊誰?」

  陸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雲生,靈寶城龐鼎,紫氣樓姜照磨,再允許他們各自帶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廟發現、開闢和穩固天地之前,其餘四座天下天時有異,差不多剛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巔一小撮有心人眼中,這就像一座最為壯觀恢弘的天時、地利、人和兼備的巨大法陣。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五城,分別是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神霄城,玉樞城。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場,靈寶城是真無敵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過兩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華城,依舊是三掌教陸沉擔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飛升境巔峰。其餘兩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樓副職,白玉京自古無定例,要不是余師兄攔著,陸沉恨不得為南華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議事,滿座副城主,白玉京獨一份啊。

  而青翠城與十二樓中的琳琅樓和雲水樓,年復一年,都保持過年的世俗。

  紫氣樓的旭日東升、紫氣東來,青翠城內的函谷、澠池舊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和仙家酒釀,雲水樓那邊的白雲生處是仙鄉,靈寶城的天風遠送清磬聲,玉樞城的浩蕩五雷卻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夢中神遊南華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極負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樓的懸空位置,並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

  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樓位置的高低,又與氣運厚薄、靈氣多寡掛鈎。

  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閱和落筆的冊子,被陸沉笑稱為「解愁簿」和「工尺譜」。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兩城位置,由於城主空懸已久,再加上兩城道官外出不多,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場,也不能例外。

  陸沉視線落在最多處,還是那座「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師兄昔年在青翠城傳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設門檻,真正做到了有教無類。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來青翠城聽課,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認可為正統的旁門,甚至是歪門外道,也可以進入青翠城旁聽。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來秘密進入青翠城,旁聽傳道三天兩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執晚輩禮,與這位「天下十豪」四候補之一的山上前輩,虛心請教符籙一道。

  最終寇名創造出了「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作為陸沉五夢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經與道號純陽的呂岩,一起遊歷青翠城。

  而呂岩從浩然天下遊歷青冥天下,除了純陽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兼顧修道。

  因為青冥天下,與水運濃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運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瀆,約莫是那物以稀為貴,大瀆公侯地位超然,無比尊崇,猶勝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問,陸沉已經拱手笑道:「有勞有勞,師弟去去就回。」

  言語之際,身形化虹,驀然騰空,去往那輪被劍修們搬遷而來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開闢出兩處道場,其中一處瑩然澄澈的白玉宮闕,是白玉京玉樞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與二掌教余斗請求,獲得許可,在此「結茅」修行,希冀著憑藉此地粹然月華和遠古道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破開仙人境瓶頸,行「拔宅」路數,證道飛升。

  另外一處道場,就顯得相對簡陋,只是一處小宅子,正屋是那煉丹房,東西廂房用來住人。

  檐下站著一位高大老道士,相貌清臒,長髯飄飄。

  陸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見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笑意道:「陸沉見過碧霄師叔。」

  曾經的落寶灘碧霄洞洞主,東海觀道觀觀主,按照陸沉這個稱呼,師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輩師弟了。

  老觀主嗤笑一聲,「師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號?」

  討巧又討好。

  陸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誰不想找個能打,願意護短,又可以當靠山的師叔呢?」

  西廂房內,走出刑官豪素,煉丹房那邊,還有個斜背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那口青銅爐鼎的火候,雖然明知道那個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陸老三來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離職守,只是竪起耳朵,希冀著與師尊的閒聊,莫要用那心聲言語。

  陸沉抱拳笑問道:「刑官大人何時動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會在神霄城落腳,跟董畫符那撥年輕劍修是一樣的道理。

  豪素說道:「隨時都可以,陸掌教幫忙挑個黃道吉日?」

  陸沉嘿了一聲,「趕早不如趕巧,晚去終有一去,貧道覺得今天便不錯。」

  豪素點頭道:「那就跟隨陸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神霄城那邊,我可以擔任客卿,只有一個要求,喝那桃漿仙釀,無需與庫房報備。」

  陸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會不會顯得我們白玉京太小肚雞腸了?雖說直接當那神霄城的頭把交椅,是比較難了,但要說刑官大人屈尊,只是當個副城主,卻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貧道可以拍胸脯保證,就算撒潑打滾,豁出去一張臉皮不要了,也一定讓刑官大人撈個副城主噹噹,再說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懸已久,兩位副城主都是素來不喜理睬庶務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當那名義上的二把手,其實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搖頭道:「你們白玉京不同於劍氣長城,身份大了,哪怕只是當過一段時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將來我還怎麼出劍。」

  老觀主仔細打量了陸沉幾眼,幸災樂禍道:「十分凶險了。」

  陸沉感嘆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凶險』,簡直就是凶險萬分,差一點,只差一點,就沒法子來這邊跟碧霄師叔敘舊了。」

  老觀主嘖嘖稱奇道:「這都能被你逃過一劫?臨時燒高香了吧?」

  陸沉此行,說是命懸一線,半點不誇張。

  豪素一頭霧水。

  老觀主笑道:「先前你們走完一趟蠻荒,綉虎崔瀺,有過一場針對陸沉的埋伏,負責收網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師弟陳平安。」

  豪素看了眼陸沉,這都笑得出來?

  莫不是真如玄都觀孫道長所說,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語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測,意味深長,至於陸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搖頭道:「我雖然曾經對陳平安觀感一般,但是相信陳平安做不出這種勾當。」

  豪素隨即說道:「可如果隱官當時開口,我肯定會與他們聯手,毫不猶豫出劍。」

  曾經。陳平安。隱官。

  都是很有嚼頭的說法。

  老觀主點點頭。

  豪素是個爽快人,可算純粹劍修。

  都說那冰炭不同爐,這個籍籍無名的末代刑官,卻是肝肺冰雪,火熱心腸。

  要是不對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腳。

  豪素若是生在萬年之前,恐怕劍道成就會更高。

  不過話說回來,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戰事中,難逃隕落命運。

  老觀主伸出一隻手,掐指而算,霎時間指尖紫氣繚繞,鬥轉星移,劍氣虹光如絲線忽明忽暗,好個陰陽造化一掌中。

  因為是一些既定之事,複盤而已,再加上陸沉急匆匆從浩然天下返回,並沒有刻意抹去痕跡,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脈絡學說,一下子就推演出了個大概,娓娓道來,「搬徙明月之時,天時紊亂之際。寧姚除了是飛升境劍修,還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負氣運之盛,不可以常理計算,這是一記無理手。陸芝歷來不吝搏命廝殺,本命飛劍『北斗』,是一記關鍵手,齊廷濟的飛劍『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兩把本命飛劍,等於白白占據一份地利,若是能夠從月中落劍人間,直指陸沉,要比那尋常戰場遞劍,威勢更勝一籌。」

  「如此一來,差不多就等於四位飛升境劍修,圍殺一個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搖洲一役,白也當然殺力高到不講理了,只是這場圍殺,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劍,才能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陸沉,徹底傷及大道根本,好像還缺個精通陣法的修士,幫忙隔絕天地,阻斷去路,此人身份,類似扶搖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驪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龐鼎。」

  聽到這裡,豪素忍不住問道:「憑我們這撥劍修,都無法殺死陸沉?」

  陣法一道,好像齊廷濟並不陌生。何況還有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籠中雀」。

  假設再配合寧姚的一劍開天,將戰場直接換成五彩天下?如此一來,他們五位劍修,可以說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說到這裡,豪素笑道:「就事論事,陸掌教別介意。」

  陸沉擺擺手,嬉皮笑臉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觀主點頭笑道:「很難。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難纏之處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們陸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衆多,五夢七心相,撇開那蝴蝶既夢又心相不談,等於至少擁有十一個分身,好處是難殺至極,缺點嘛,就是解夢和收攏心相之前,殺力一道,稍稍弱了點。」

  陸沉神色委屈道:「貧道的殺力不高,只是相較於你們這些山巔前輩啊,其實不弱的。」

  老觀主指了指煉丹爐那邊的燒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開不開心?」

  陸沉微笑道:「師叔再幫忙算一算,當時鄭先生身邊,是不是還有個人?」

  歲除宮吳霜降,曾經在劍氣長城短暫現身,而且沒有刻意遮掩行蹤。

  黥跡渡口那邊,有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懷蔭,鐵樹山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宗主劉蛻,流霞洲蔥蒨。

  不過這處渡口,真正的主心骨,當然還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鄭居中,他與裴杯,一個主持山上仙師的具體調度,一個負責山下的調兵譴將。

  老觀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漸凝重起來,望向陸沉。

  鄭居中曾經讓師妹韓俏色,秘密通過歸墟日墜處,返回中土神洲,她就是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書?!

  這個鄭居中,真是膽大包天了,試圖與吳霜降聯手染指兵家?想要對那兵家初祖,再來一場共斬不成?

  陸沉蹲在檐下,哀嘆一聲,果不其然,崔瀺跟鄭居中做了一樁大買賣,難怪可以說服鄭居中動手針對自己。

  老觀主瞥了眼蹲在地上直撓頭的傢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算不算報應不爽?」

  數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難上加難,以至於作繭自縛一般,以至於陸沉自己都無法破解。

  不過這種自討苦吃的作繭自縛,當然是為了破繭化蝶。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陸沉每解一夢,每收攏一個心相,道行修為就會增長一分,尤其道心,不是趨於圓滿一分,而是愈發圓滿一圈。

  「討債」解夢,與收攏心相之前,在那之前,好像將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屬於自毀道行、自減修為。

  這就是玄都觀孫懷中為何會有那個關於「打不過」評價的根源。

  尋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擔心被大修士拘押起來,尤其是煉而不殺,就會導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現瑕疵,終生無望大道。

  陸沉顯然是有後手的,既然是那夢境與心相,想必跑路起來,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只因為歷史上,陸沉從未有過這般凶險境地,所以真相如何,還有待考證。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陸沉是與十四境大修士廝殺,大不了就是某個夢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陸沉當然會消磨極多的道行,動輒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夢境與心相,並非一部分心神,卻是可以重新縫補的,而這位打殺某個陸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對一個「認真」的陸沉了。

  所以數千年來,沒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願意跟陸沉撕破臉皮,孫道長將其形容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謂話糙理不糙。

  老觀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慣了,覺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著陳平安成長起來,在這期間,繼續看戲。」

  也難怪,誰能想像一個活著的大驪國師,只是設伏,卻沒有動手,一個死了的綉虎,反而能夠假借他人之手開始出手。

  當初陸沉去驪珠洞天之前,收回了「兩夢」和一個心相,分別是那「夢櫟樹活」與「夢靈龜死」。

  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黃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籠」。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隨時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寶瓶洲,殺力足夠。

  陸沉這才沒有收回那個一直試圖「造反」「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

  因為那會兒陸沉,就只是保證在小鎮擺攤的陸道長,能夠超脫生死,出門在外,總得小心駛得萬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銅錢、測試文運多寡的黃雀,其實就是陸沉的心相大道顯化之一,類似劍修飛劍賦予的兩種本命神通。

  在關鍵時刻,能夠無視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勝,可以幫助陸沉「反客為主」,在驪珠洞天之內恢復十四境巔峰境界。

  只是修為恢復巔峰,一顆道心卻未必真正圓滿。而陸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沒有在乎過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貫之,只問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進入驪珠洞天之前,陸沉謹慎起見,那會兒對齊靜春和崔瀺都並不算太過在意,主要還是擔心文廟的那位小夫子,陸沉便臨時改變主意,又繞路收回了一尊曾經以龍虎山天師府黃紫貴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鵷鶵」。

  至此,已經收攏了兩夢兩心相。

  因為夜航船那邊,吳霜降與某位曾經與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故友,一動手一開口,陸沉便順水推舟,收攏了一個心相。

  之後陸沉道心微動,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潛入的儒生鄭緩,找到「木雞」俞真意,再次聚攏一夢一心相。

  陸沉此舉,算是鑽了一個儒家文廟不大不小的空子,因為儒生鄭緩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境之人,或者說是「假人」。

  等到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身負木雞心相的鄭緩便悄然跟隨,而陸沉之後趕赴劍氣長城,就是為了與鄭緩聚頭。

  吳霜降早就知道鄭緩躲在五彩天下了。

  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鄭緩,心相「俞真意」,估計就要遭殃了。

  陸沉苦著臉說道:「該不會是老觀主為吳宮主泄露了天機吧?」

  老觀主呵呵一笑,都懶得回答這種白痴問題。

  老觀主說道:「如何拘押你的夢境和心相,此事至為關鍵。」

  陸沉無奈道:「綉虎與三山九侯先生,是見過面的,以崔瀺的修道資質,學到手一兩種遠古『封山』之法,並不奇怪。再加上綉虎自己鑽研出來的神魂剝離之術,還是很有把握困住我的。」

  老觀主搖搖頭,「即便有那八九成把握,對付誰都足夠了,對付你陸沉,好像還是不算牢靠。」

  陸沉滿臉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誰,別人算不到,齊靜春肯定算得到。」

  是佛祖。

  而齊靜春,是一個差點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祇、憑此立教稱祖的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齊靜春這對師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過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想像者」的神通。

  他們選擇聯手之後,肯定會相互砥礪,取長補短,完善此法。

  陸沉抱住後腦勺,笑眯眯道:「除了後怕,心有餘悸慌兮兮,還有一種與有榮焉。」

  能夠如此被針對的修道之人,原來不止有浩然白也,還有白玉京陸沉嘛。

  「四個月。」

  老觀主說道:「退一步說,哪怕無法將你徹底打殺,只需要關押你四個月,就足夠讓青冥天下變天了。」

  比如只需一個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這青冥天下,就會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天下苦白玉京久矣。」

  歸根結底,得換個更準確的說法。

  「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陸沉壓低嗓音問道:「綉虎是不是與碧霄師叔?」

  你們倆早就暗地裡勾搭上了?

  老觀主看著這個好似路上白撿的師侄,眼神憐憫道:「玩笑歸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萬別什麼都沒發生,就自亂陣腳,那就真是想什麼怕什麼就來什麼了。」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遙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敵國。

  孫懷中,吳霜降,另外又「一起」的歲除宮守夜人小白,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道號複勘的朝歌……

  昔年陸沉都可以與之嬉皮笑臉開玩笑之人,好似搖身一變,都成了殺機重重的潛在敵人。

  甚至還有玄都觀的那個白也。

  陸沉沒好氣道:「碧霄師叔故意說破此事,該怎麼算?」

  不還是添了一把柴?

  有你這麼當小師叔的?看看昔年的齊靜春,如今的陳平安?

  老觀主笑道:「在這件事上,別人棘手,捉襟見肘,說不定需要拆東牆補西牆,唯獨陸沉,想必毫無問題。」

  陸沉唯一的問題,在於大道根本,未必就在眼前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身上,甚至連那朱斂都可能是一種障眼法。

  不是無法收回全部夢境和心相,只是一旦收回,强行解夢或者說夢醒,半途而廢,功虧一簣,陸沉恐怕就再難維持舊有道心了。

  不過這種可能性,也只是老觀主的個人猜測。

  陸沉對這位臭牛鼻子老道,確實是有幾分由衷敬意的。

  萬物生,何謂「生」,其中有一解,牛耕土地罷了。

  藕花福地和蓮花小洞天,是相互銜接的,而這位碧霄洞洞主,萬年以來,就一直在跟師尊較勁。

  陸沉的著作,想像瑰麗,鉗揵九流,包羅萬象,曾經在書中假想了衆多子虛烏有的虛假之人。

  但是後世許多翻書人,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其實被陸沉提及最多的那個人,卻是至聖先師。

  陸沉想起那位城頭之上曾經一見如故的小陌,笑道:「當年在落寶灘與師叔一起釀酒的那位道友,如今得了某位存在的授意,就待在陳平安身邊,擔任死士,幫忙護道。名叫陌生,喜歡自稱小陌,道號『喜燭』。」

  老觀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好似提及這位極其投緣的道友,老觀主就多出了幾分誠摯笑顔,撫鬚而笑,「他與那白景,一個月色洗法袍,一個日光煉劍鋒,又都是劍修,多般配登對。」

  刑官豪素疑惑道:「白景?」

  是個從未聽說的名字,聽老觀主的意思,是個極有來頭的妖族劍修?

  陸沉笑著解釋道:「白景要比碧霄師叔低一個輩分,與小陌道友卻是差不多道齡的修行前輩,這位女子劍修,無論攻防,可能都要略勝小陌半籌?」

  老觀主點頭道:「這個婆姨,脾氣暴躁,還賊能打。當年小陌真就打不過她,三次被迫領劍都輸了。」

  老觀主驀然大笑道:「所以當年躲在落寶灘釀酒那會兒,我就勸過他,總這麼躲著白景也不像話,與其哪天被白景强行睡了,不如主動從了,實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閉眼一睜眼的事兒。然後名正言順結成一雙道侶,足可橫行天下。」

  由此可見,老觀主與那小陌,關係是真不錯。

  老觀主問道:「陸沉,你就不去隔壁那輪明月中,看看那位玉樞城那位天仙的閉關進展?」

  陸沉搖頭道:「算了算了,萬一那位道友開口讓貧道幫忙護道,答應了惹麻煩,拒絕了傷交情。」

  遠古歲月,天神地祇。後來劍光、術法如雨落人間,大地之上,便有了修道之士,上士聞道,天仙不沾紅塵因果。下士聞道,地仙不食人間煙火。

  就有了道士,書生,匠人,諸子百家,有了各成一脈的練氣士。

  既可以說是一座園圃內的百花齊放,人間也可以說是雜草叢生。

  在那段漫長且艱辛的修道歲月裡,只說人族,崛起最快,內訌最少,幾乎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相互間幾乎人人都是傳道人,人人都是護道者。

  老觀主突然說道:「那個王原籙,你們白玉京別去動他,我打算收他為徒。」

  之前觀禮明月搬遷一事,王原籙就站在玄都觀孫懷中附近,瞧著就是一個滿臉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歲,頗為顯老,頭戴一頂老舊氈帽,腳穿棉鞋,穿一件棉絮翻轉再泛黃的青色棉布道袍,一身撲面而來的窮酸氣,都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了,卻連件像樣的法袍都沒有。

  但就是這麼一號畏畏縮縮、神色怯懦的寒酸道士,在修行路上,半點不含糊,僅僅是有那正兒八經譜牒身份的道官,都不談這些道官的護衛、隨從,就已經被王原籙打殺了將近百人。

  陸沉面有難色。

  這種勾當,碧霄師叔你悄悄做成了便是,跟師侄就別打招呼了啊。

  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年輕道士,確實也是個妙人。

  在山青和王原籙之間,其實陸沉代師收徒的對象,是有過一番猶豫的,只因為按照山上規矩,孫道長算是王原籙的半個傳道人,陸沉才放棄這個打算,否則如今道祖的關門弟子,恐怕就是這個命途多舛的王原籙了。

  據說當年修行之初,王原籙曾經在一處市井坊間驢拉磨的小磨坊門口,一邊啃著烤饢,一邊怔怔看著屋內那堵牆壁上邊的磨痕,看著看著,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沉以心聲與老觀主說了一件事。

  年輕隱官曾經與陸沉開誠布公,說自己躋身止境氣盛一層時,曾經在一處古怪山巔,見過神異一人。

  陸沉當時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存在的身份,昔年差點分裂人族的罪魁禍首,正是萬年以來,掌管數座天下武運流轉的兵家初祖。

  功過不相抵,萬年期限很快就要來到。

  數座天下的「三教一家」,和浩然天下的「諸子百家」,一向是分開算的。

  距離立教稱祖只差一步的兵家。

  曾經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共斬」。

  老觀主說道:「如果只是將吳霜降的問劍視為純粹問劍,那你們白玉京就太小覷此人了。」

  言盡於此,點到為止。再多說,就是橫生枝節,說多錯多了。

  陸沉點點頭,沉默許久,沒來由說道:「古來無錯者。」

  老觀主淡然道:「只能是神靈。」

  陸沉感慨道:「難怪師叔那麼早就看好陳平安,不是沒有理由的,你們倆確實投緣。」

  陳平安當年贊譽那玄都觀孫道長,是一句發自肺腑的道長道長。

  孫懷中還真就倚天萬里須長劍,憑此躋身十四境了。

  之前在藕花福地,則有一句,前輩果然道法通天。

  在恐怕換成任何一萬句好話,都不如這「通天」二字來得精髓了。

  這算不算以無心算有心,一個不小心,便是一語成讖?

  屋內那燒火道童怯生生心聲詢問師尊,得了一道法旨,允許他忙裡偷閒片刻,小道童立即就站起身,趾高氣昂,跨出門檻,不客氣道:「陸老三,打秋風來啦?」

  這就叫入鄉隨俗,反正青冥天下都這麼喊陸沉的,陸老三,這還算客氣的稱呼了,孫道長都喜歡稱呼陸沉為小三兒。

  陸沉瞥了眼小道童背著的那只大葫蘆,是師尊當年手植葫蘆藤「結果」的養劍葫之一,名為「鬥量」。

  想來這只葫蘆裡邊,裝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東海之水,水運充沛,不可估量。

  一旦老觀主讓這燒火小道童,將所有海水傾瀉在某地,這對「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來說,就是一樁不小的造化功德。

  不過老觀主當然不缺這個,多半是留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陸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巔見,相逢莫問人間事。」

  背著個等人高大葫蘆的小道童沒好氣道:「別跟我拽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爺生平最不喜歡這一套。」

  陸沉板起臉說道:「老秀才可是親自交代過貧道,下次見著了你,要是還沒個正行,說話沒譜,沒大沒小的,就讓貧道拿樹枝抽你。」

  小道童瞪眼道:「我呸!老秀才跟我是忘年交,好兄弟,跟你陸沉半點不熟,少在這邊胡說八道。」

  陸沉嘿嘿笑道:「臉上寫了『惱羞成怒、色厲內荏』四個字。」

  小道童楞了楞,不是八個字嗎?難不成陸老三話裡有話,暗藏玄機?

  陸沉竪起大拇指,稱贊道:「好算術!」

  老觀主說道:「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笑著打了個道門稽首,與碧霄師叔告辭。

  刑官豪素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物件,孑然一身。

  身形化虹,劍光一閃,雙方聯袂直奔白玉京。

  燒火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尊,真要收徒啊?」

  老觀主置若罔聞。

  小道童可憐巴巴道:「師尊,那我能喊他一聲師兄嗎?」

  說得稍微繞了點,其實言下之意,就是師尊你能不能順便收我做記名弟子,給那米賊王原籙當師弟都無妨的。

  因為這個燒火小道童雖然口口聲聲,稱呼老觀主為師尊,其實雙方並無真正的師徒之名。

  老觀主不置可否,只是說道:「回去盯著丹爐火候。」

  小道童哦了一聲,乖乖返回屋內。

  老道士走出宅子,從明月中俯瞰人間大地。

  衆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幽人獨往來,高處不勝寒。

  水落石出,群雄並起,虎視眈眈,蓄勢待發。

  只等三教祖師散道,變了天,下一場雨。

  在那之後,就會是一場亂象橫生卻又生機勃勃的爭渡。

  以飛升境修士作為一條界線。

  之上的十四境,如同坐斷津流,獨木橋上邊的攔路之人,他們攔阻的,可就未必是有那大道之爭的身後同路之人了。

  十四境以下,連同飛升境,機緣四起,不計其數,彷彿腳下憑空出現了條條有望登頂的陽關大道。

  那麼所有寄希望於合道的山巔飛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懸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潛在的大道之敵。

  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飛升境,自然就會更加不順眼了。

  老觀主輕輕嘆息一聲。

  道上故人漸稀,吾亦飄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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