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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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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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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51: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章

  冬日的天暗得早,正午還有豔陽高照,眼下不過一個來時辰過去,適才那股亮堂勁兒就沒了。太陽收了鋒芒,懨懨地掛在天盡頭,驛丞把驛站外的桌椅茶水收了,一回頭,與雲浠哈了個腰,招呼道:「校尉大人。」

  雲浠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無事可做,瑜姐兒的腹痛症她幫不上忙,看丫鬟往銅捂子裡添了熱水,裹起來讓瑜姐兒擱在肚皮上暖著,就獨自出來倚著門扉坐下。

  初冬時節,萬物凋敝,雲浠百般聊賴,從地上扯了幾根枯草胡亂打著節,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

  用枯草打節的趣味是從前在塞北,雲洛教給她的,幾根草零零散散地編在一起,看起來,就跟長了鬚的百節蟲似的。

  想起雲洛,雲浠就想起方芙蘭。

  她其實有點後知後覺,當初得知程昶失蹤,不管不顧就出來找他,整整兩月餘,她只給侯府去過一封報平安的信,眼下要回京了,心情竟有些忐忑。

  她這才意識到她讓方芙蘭擔心了,否則憑阿嫂那麼平和的人,不會費心托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郡王來勸她回家。

  何況,阿嫂還是知道她心思的。

  驛丞收拾完桌椅,籠著袖子出來躲閑,看雲浠仍坐在門扉外,與她搭腔道:「雲校尉,您這一趟出遠門,有些時候了吧?」

  雲浠道:「嗯,兩個多月了。」

  「那是挺久,家裡人該等急了。」驛丞道,轉而又笑,「不過能把差事辦好就成。」

  雲浠愣了愣,點頭道:「對,把差事辦好就成。」

  經驛丞這麼一打岔,雲浠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心想,回去的事,回去再說吧,阿嫂那麼好,既明白她的心思,是不會與她多計較的。

  況且自己這一路尋來,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此前三公子失蹤那些日子,她是什麼壞結果都想到了,夜裡沾了枕就噩夢連連,如今他安然無恙,她這一場奔波便很值得。

  驛丞看了眼天色,對雲浠道:「雲校尉,天晚了,外頭寒涼,來驛站裡歇著吧,小的也要掩門了。」

  雲浠問:「這麼早就掩門?要是有過往的商客來借宿怎麼辦?」

  驛丞笑道:「往常到了這個時節,商客早不來了,便是要往金陵去,也會趕著抄近道,不會走這條路。這條路其實也就三公子這樣要大行車馬擺大陣仗的金貴主子走一走,三公子早已走遠了,總不至於掉頭回來吧。」

  雲浠聽了,應道:「也是。」

  她望了眼遠天斜陽,站起身,正欲跟著驛丞回驛站,忽聽不遠處傳來車馬聲。

  雲浠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待別過臉,只見曠野裡,一列熟悉的人馬不疾不徐地朝驛站這裡行來。

  八騎禁軍護行的馬車分外熟悉,雲浠往前快行幾步,想要迎駕,又慢慢緩下來。

  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引得她不由卻步。

  雲浠頓在原地,看著馬車行到近前,劉府尹將車上的人迎了下來。

  冬日裡,滿山盡是枯枝敗葉,可車上下來的人卻穿了一襲青衫,這一點淺淡的蒼蒼色在這蕭條山野突兀的可貴著,可貴連帶著他肩頭的月白薄氅都似染上了雲端彤彩,彷彿要將這繽紛的霞光帶下來,連通天地,披往山間。

  如此已是人間極景,更不必去看他山河作的眉眼。

  程昶由劉府尹引著,朝驛站這裡走來。

  雲浠埋首行禮:「三公子。」

  程昶點了點頭,然後垂眼看她,過了會兒,問:「你是不是病了?」

  「我……」

  然而她話尚未出口,孫海平就打斷道:「三公子念你有功,聽聞你病了,特帶了大夫過來為你瞧病,還不快過來謝過三公子?」

  「是。」劉府尹也道,「三公子一路奔波勞苦,走得累了,打算今日多歇上一歇,因方才張統領過來稟報說雲校尉您身子不適,在此歇腳,便順道過來。」

  說著,就把程昶往驛站裡請,一邊道,「三公子,快入夜了,外頭風涼,有什麼話進裡頭再說。」

  三公子既要在驛站下榻,禁軍與隨行的官差便都需在附近安營紮寨,驛丞把掩了一半的門又敞開,搬了幹柴禾出來幫忙生火,這麼一番動靜,把原先在客棧裡歇息的瑜姐兒也吵醒了。

  瑜姐兒帶著兩個丫鬟出了屋,一見程昶,臉色驀地一駭,怯生生地去看劉府尹。

  劉府尹正躬著身:「三公子莫怪,其實今日病的本不是雲校尉,而是瑜姐兒。但瑜姐兒犯的乃是一些女兒家的病症,因此不好跟您開口。」

  程昶聽了這話,沒覺得什麼,想著原來病的是瑜姐兒,在心裡略鬆了一口氣。

  他生理知識扎實,什麼是女兒家的病症,他心裡很清楚,但劉府尹這麼堂而皇之地跟他說明,倒叫他難以應對。

  程昶這幅不言不語的模樣落到劉府尹眼裡,儼然就是另一番滋味。

  他只當三公子是動了氣,登時跪地,道:「三公子恕罪,瑜姐兒不是有意跟你打誑語的,蓋因此前瑜姐兒已冒犯過您一回,下官怕她因病耽擱行程再惹您不快,是以才囑她不要向您稟明事由。雲校尉想必是礙於小女的請求,才稱是自己病了。」

  一句話,將錯處往雲浠身上推了一半。

  但雲浠眼下的心思在別處,沒多太計較。

  她方才看程昶半路折返,有一瞬間竟以為他是聽聞自己不適才趕回來的,忐忑得連手心都出了汗,後來聽劉府尹稱三公子是「順道」,才知原來是自己多想。

  風起吹皺水面兒,風一過,水塘子又靜得跟塊鏡子似了。

  雲浠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何種滋味,像是有些失望,又坦蕩蕩覺得這樣才是應該的。

  便如孫海平所說,哪怕他當真是因為自己掉頭回了驛站,她千里尋他,他這樣品行的人,念在她有功,照拂她一二也屬倫常。

  雲浠這麼想著,就聽程昶道:「隨行不是跟了個大夫嗎?」

  他又道:「既然是你家小女病了,就讓大夫給她瞧一眼好了。」

  「是、是,多謝三公子不計較小女的錯處。」劉府尹如蒙大赦,直呼:「三公子虛懷若谷,海納百川。」

  程昶點點頭,隨後看了雲浠一眼,說:「你也累了,天涼了早點睡。」起身回屋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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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1:04: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一章

  天方入夜,余大夫為瑜姐兒診完脈出來,尚未走到紮營的地方,就見黑燈瞎火處竄出來一人,抬手在他跟前一攔:「站住。小王爺命你過去一趟。」

  余大夫嚇了一跳,定眼一瞧,才發現眼前這個人五大三粗,正是常跟在三公子身邊的廝役,張大虎。

  余大夫拱手道:「敢問張小爺,三公子可是有什麼吩咐不成?」

  張大虎道:「我怎麼知道?反正小王爺叫你去見他,你就得去。」

  言罷,不由分說,拽了余大夫的胳膊肘,把他帶到程昶屋前,稟道:「小王爺,人帶到了。」隨即把門推開。

  余大夫打眼一望,見屋中除了程昶外,只有兩名廝役,略鬆了口氣,拜道:「敢問三公子,可是有什麼事吩咐草民去辦不成?」

  他早聽聞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個頂糊塗的人,既這麼糊塗,想必該是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的。

  程昶問:「那個瑜姐兒是真有腹痛之症嗎?」

  「回三公子的話,是有的。」余大夫道,他是跟在劉府尹身邊的醫官,時而劉府尹府上的家眷病了,他也會過府診一診脈,是以劉府個人身上有什麼病,他都是知道的。

  「很嚴重?」

  「這……嚴重倒也談不上,三公子有所不知,這樣的病症,凡女子身上多少會有點,與身子底子有關,難熬是難熬了些,但不怎麼要緊,三兩日過去也就康泰了。」

  程昶道:「這麼說,這是常有的事了?」

  「是,雖然個人不同,但瑜姑娘每月一回,必是要犯的,且每次腹痛起來,症狀時而輕一些,時而重一些,也不盡相同,譬如這一回,」余大夫道,「這一回瑜姑娘的腹痛就難熬得緊,是以不得不在驛站暫留,還勞煩雲校尉作陪。」

  余大夫一口氣說了一串兒醫理,然而話音落,那頭卻半晌沒有言語。

  余大夫心中納悶,不由地抬起眼皮去看程昶,這一看,他生生駭了一跳。三公子也正看著他,神色淡淡如同平常,但那眼神卻極清醒,彷彿能洞穿人心一樣。

  哪有半分糊塗的樣子。

  余大夫心裡本就有鬼,被程昶這麼一瞧,膝頭就軟了,強撐著沒跪,舌頭卻先打了結:「三、三公子。」

  程昶見他不再裝樣子,自也不多擺譜,單刀直入就道:「是劉府尹教你這麼說的?」

  余大夫垂著眼,沒吭聲。

  程昶又道:「其實瑜姐兒是不是根本沒犯腹痛,又或者是犯了,但沒那麼嚴重。」

  余大夫仍沒吭聲,但肩頭卻打起顫來。

  「問你話呢!」孫海平見余大夫跟隻悶葫蘆似的,高聲喝道,「知道得罪咱們小王爺是什麼下場嗎?扒了你這身皮都是輕的!」說著挽起袖子,要上前去教訓他。

  手還沒挨著余大夫的頭,余大夫立時就跪了:「三、三公子饒命,草民不是有意要欺瞞三公子您的,確是,確是——」他一咬牙,也顧不上與劉府尹的主僕情誼了,心道是保命要緊,實話說道,「確是劉府尹吩咐草民這麼與三公子說的。」

  「三公子明鑒,瑜姑娘她眼下並不在信期,身子康泰得很,此前之所以謊稱是犯了腹痛症,其實是為了把雲校尉絆在驛站,讓她不能即時隨您的車駕回京。」

  這話出,孫海平和張大虎面面相覷。

  把雲浠絆在驛站,不讓她即時回京,為什麼?

  余大夫見程昶仍不吭聲,戰戰兢兢地把什麼都招了:「是真的,三公子,是府尹大人吩咐瑜姑娘這麼做的,他還讓小的幫著一起欺瞞,以至於雲校尉此前見瑜姑娘臉色不好,也是因吃了小的一副藥的緣故。」

  「府尹大人說了,倘雲校尉跟隨三公子您的車駕回京,這護送琮親王府小王爺的頭一等功,他就撈不著了。」

  程昶畢竟是雲浠費盡千辛萬苦找著的,這功勞誰也不能跟她搶。可找人是一樁功,找到人後,平安護送回京又是另一樁功。若雲浠跟著程昶一道回京,誰的功勞也不能大過她去。頭一個在今上、在琮親王、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臉的人就得是雲浠。可若雲浠路上因為旁的事耽擱了,護送三公子回京的要職落到他劉府尹身上,他先在今上跟前得了臉,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封賞都是其次,要緊的是前途。經此一事,宮中的主子們就會記得他,往後各大衙門有什麼肥缺,就會先想到他。

  這可是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縱使手腕卑劣了些,他也不得不抓住了。

  張大虎一聽余大夫的話,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們算計雲校尉?」

  他不像孫海平,有副玲瓏心腸,凡事都要盤算首尾,他是個榆木腦袋,從前他眼裡沒雲浠這號人,只知道效忠小王爺,後來小王爺失蹤了,是雲浠帶著他找著的,他就徹底服了她。

  張大虎既服了誰,凡事便向著誰。

  他挽袖子:「你小爺我——」

  「你出去吧。」不等張大虎的拳頭落到余大夫臉上,程昶淡淡吩咐道。

  「小王爺?」張大虎急了,覺得此刻不揍人更待何時?一瞥眼,卻在程昶臉上瞧見了一抹清寒之色。

  怒意呼之欲出。

  小王爺自落水後,縱然寡言了些,為人一直十分隨和,幾曾見過他動怒?

  還不待張大虎反應,則聽程昶泠泠又道:「你去告訴劉府尹,讓他帶著他手底下的官差,趕在明早天亮前,都滾。」

  余大夫聽了這話,連聲應「是」,扶著藥箱連滾帶爬地退出屋去。

  孫海平拿餘光去覷程昶的臉色,過了會兒,見他略有和緩,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您是怎麼瞧出來那個芝麻官兒幹了這殺千刀的勾當的?」

  程昶教養良好,並不遷怒,答道:「回來驛站的時候,他反應有點怪。」

  不讓他詢問雲浠的「病情」,急於把他請入驛站。且一入驛站,就忙著賠罪,甚至還帶著瑜姐兒一起跪下了。

  程昶當時就奇怪,不過是犯個腹痛罷了,哪至於這麼嚴重?

  這才想到他或許是做賊心虛。

  回驛站的決定分明是程昶自己做的,憑的路上怎麼耽擱,也是程昶的主意,這個劉府尹為何稱他是怕瑜姐兒耽誤行程。

  覺出這一點不對勁,再往細裡一深想,許多枝節便顯而易見了。

  瑜姐兒犯了腹痛,為何劉府尹連大夫都不留下一個?跟隨劉府尹的官差那麼多,其中必定有他的親信,劉府尹為何不多留幾個親信保護,偏偏要勞煩雲浠一個外人?

  依余大夫說的,瑜姐兒的腹痛之症是常態,每月月信必是要犯,那便是不能行遠路,既然如此,早在他們在這一行人啟程前,劉府尹就該想到這一點的,哪怕沒想到,瑜姐兒也會告知劉府尹。劉府尹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何還要讓瑜姐兒跟著車馬一起走?就是為了半途絆住雲浠。

  孫海平道:「小王爺,您說,您單這麼一會兒功夫就瞧出來劉府尹是擺局設計雲校尉呢?雲校尉照顧了瑜姐兒一下午,會不會也瞧出來了?」

  程昶沒作聲。

  他其實有點在意這個,瑜姐兒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片子,沒什麼城府,便是劉府尹囑咐她要假稱病,她能瞞得住雲浠一刻,未必能一直瞞著她。

  孫海平看了眼程昶的臉色,隨即替雲浠叫屈:「那個姓劉的芝麻官兒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陪小王爺您走一道回金陵的路,就想攬這頭一等功?咱們這兩月下來,跟著雲校尉一起把白雲山每一寸草皮都翻遍了,把東海邊每一塊石頭都掀開看過了,才找著的小王爺您,還沒說要搶功勞哩!」

  「就是。」張大虎是真心實意為雲浠著想,「雲校尉是個實誠人,只顧著把差事辦好,小王爺您不怎麼理她便罷了,若朝廷的封賞再被搶了,她就吃大悶虧了。」

  程昶一愣:「我不理她?」

  可這話一出,他又反應過來。他近日是沒怎麼與她說話,但這也不能全賴他。白日裡都在趕路,偶爾停歇下來,她離他遠,他總不能越過人群去與她攀談吧,那麼多官差禁軍瞧著呢。再就是晚上,她大多時候睡在帳子裡,更深夜靜的,他也不至於去打擾她。

  何況,若是之前就罷了,程昶如今知道了從前的小王爺作奸犯科的那些事,便擔心自己一個不規矩,讓人覺得冒犯。

  張大虎道:「可不是,雲校尉費心找您,您也沒謝過她。」

  這話一出,程昶就安靜下來。

  沒過多久,他驀地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

  雖已入了夜,但官差們方才紮好營,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齊吃乾糧,時而傳來一陣一陣喧鬧聲,雲浠坐在窗邊聽著。

  她今夜沒睡帳子,而是宿在驛站裡,加上整日裡只趕了半天路,也不怎麼累,到了這會兒,竟是不睏。

  雲浠正想著找些事來打發時辰,忽聽屋外傳來叩門聲。

  田泗問:「雲、雲校尉,您睡了嗎?」

  「沒呢。」雲浠應道,走過去開了門,「有事?」

  田泗點了一下頭,進了屋,想著到底男女有別,只把門虛掩了,回身道:「雲校尉,我、我想跟您說個,說個事兒。」

  雲浠倒了杯水遞給他:「說。」

  「雲校尉,您沒,沒瞧出來嗎?」田泗接過水,在一旁的桌邊坐下,「那個劉府尹,他算——計您。」

  「就剛才,我、我過來的時候,看到瑜姐兒,跟個沒事人似的,出屋了,像是余大夫有,有要緊的事,找她,和劉府尹。她、她根本就沒病。」

  雲浠默了一瞬,隨後一點頭:「我知道。」

  「您——知道?」

  「知道。」

  其實早在下午的時候,瑜姐兒抱著銅捂子,忽然以犯睏為由支開雲浠時,雲浠就猜到自己大概被她騙了。所以她出了屋,獨自在驛站門口坐著,懶得看瑜姐兒帶著兩個丫鬟在自己跟前作戲。

  「您、您知道,她為什麼,要騙您嗎?」田泗看雲浠跟個沒事人似的,不由替她著急,「她是想,幫她的父親,搶、搶您的功勞。想趕在您之前,在、在陛下,在琮親王府跟前,得臉。」

  雲浠笑了,又點頭說:「我知道。」

  窗頭傳來一陣喧鬧聲,雲浠別過臉去看,淡淡道:「搶就搶吧,我原也不在乎這個。」

  外頭太吵了,有的官差還很年輕,彼此推讓玩鬧,倏忽一陣喧囂傳來,讓她想起軍中。

  外頭實在太吵了,以至於雲浠只顧看著窗外,沒留神虛掩著的門外,驀然停駐的腳步聲,驀然停駐的人。

  「您、您不在乎?」田泗道,「可您這麼費心去找三公子。找到了,這可是一樁大——大功勞,您日後升遷,統兵,今上都會因為這、這個功勞,多看重您一二的。」

  所以才會有人費盡心機來跟她搶。

  雲浠卻道:「對,不在乎。」

  她來找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找到他,如今他好好的,她便算功德圓滿了。

  且要說呢,她私心裡反而不想領這頭一等功,她不想讓三公子覺得自己之所以千里迢迢地尋他是為了給朝廷立功,為了給自己奔個前程。

  所以若有人想搶她的功勞,那便讓他搶去好了。

  但這些都是她藏得很深的心思,不必任人知道,因此便閉口不提。

  田泗遺憾道:「可惜。」

  「有什麼好可惜的。」雲浠又笑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這個功勞我雖不在乎,但要是有人敢和我搶軍功,我能打得他滿地找牙!還真當我沒脾氣了?」

  屋外,程昶一聽這話,也無聲息地笑了。

  田泗道:「平白、平白錯過一個,升將軍的好時機。」

  「我的功勞不在這裡。」雲浠搖了搖頭。

  她在窗前坐下,看著營帳間星星點點的燈火,聽著鼎沸的人聲,說:「我想像父親和哥哥一樣,有朝一日,憑自己的真本事,上戰場,掙軍功,禦敵八千,守疆萬里,那樣才威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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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二章

  夜更濃了些,雲浠想起一事,問田泗:「對了,你上回說,不願在京兆府待了,仍想來我的手下當差?」

  田泗點頭道:「對,我、我想,跟著您。」

  雲浠有些猶豫:「可我眼下做了校尉,日後少不了會離京辦差。」

  她倒沒有不願讓田泗跟在身邊的意思,但田泗已近而立之年了。他這半輩子一門心思都撲在了他弟弟田澤身上,衣食住行照顧得十分妥帖,而今田澤中了舉人,有了出息,田泗也該為自己打算,早日成個家。若跟了她,隨了軍,一年到頭大半日子不在京中,還有哪家姑娘願跟他?

  田泗解釋道:「忠勇侯府,對我,對我有恩,所以我,想跟著您。」

  他瞧出雲浠的顧慮,又道,「我最大、最大的心願,就是望安過得好,有出息,成家的事,我沒,沒想過,隨緣吧。」

  雲浠聽他語氣篤定,便點頭:「好,那回頭我去和張大人說一聲,只要京兆府肯放你,你就仍過來跟著我。」

  張懷魯是個三不開,等閒不肯得罪人,而今雲浠做了校尉,又得今上青睞,不過討要個衙差罷了,張懷魯豈有強留不放的道理?

  雲浠這麼說,這事兒就是成了。

  田泗正高興,忽聽外頭傳來吵鬧之聲。眼下已是戌正了,按理官兵們也該陸續歇下了,何以鬧出這麼大動靜?

  田泗與雲浠朝窗外看去,似乎是劉府尹帶著幾人想往驛站這裡來,卻受了禁軍攔阻,兩邊正吵得厲害。

  「看看去。」雲浠見此情形,拾起擱在桌上的劍,隨即便往紮營的地方去。

  營地外,劉府尹一邊喊冤,一邊嚷著要見三公子。

  雲浠在一旁聽了一陣,沒怎麼聽明白,所幸柯勇是一早就在的,見雲浠和田泗過來,就跟他們解釋:「似乎是剛入夜那會兒,劉大人不知為著什麼事將三公子得罪了,三公子動了怒,要把劉府尹和他手下的官差通通攆走。」

  田泗愣道:「三、三公子,要攆人?」

  雖然說傳聞中的小王爺不好伺候,可這大半年接觸下來,田泗只覺得程昶隨和有禮,幾曾見過他動怒?

  柯勇說:「我也正納悶呢。不過攆人這話,好像不是三公子親口說的,是余大夫還是誰帶給劉大人的。劉大人是以不信,想要求見三公子。適才禁軍裡的幾個兵爺拿不准,已去請示過三公子了,但三公子並不在房裡。」

  雲浠愣了一下,問:「三公子不在房裡?」又問,「那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聽說是遛彎兒去了。」柯勇道,「但孫海平說,三公子確實是下了令,要趕在天亮前把劉大人攆走,劉大人稱冤枉,還說沒見著三公子,他就不走。眼下張統領一面命人攔著劉大人,一面又去請三公子了。」

  雲浠原還在好奇劉府尹是怎麼得罪程昶的,聽柯勇說他「遛彎兒」去了,四下一望,這荒郊野嶺的,他要上哪兒遛彎去?

  雲浠擔心程昶的安危,握緊手裡的劍,正想去找找他,柯勇打眼往她身後一瞧,訝然道:「三公子。」

  回身一看,正是程昶帶著張大虎與孫海平往營地這裡來。

  營地裡候著的禁軍連忙迎上前稟道:「三公子,劉大人執意要求見您,卑職們攔不住,適才已去通稟過您一回,但您身旁的廝役稱您是……遛彎去了,並不在房中。」

  程昶一聽「遛彎兒」這個詞,便知是孫海平編出來搪塞這些禁軍的。

  他剛才確實不在房裡,他找雲浠去了,見雲浠的房門虛掩著,田泗正在裡頭和她說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後來營地這裡喧嘩,他心中納悶,走到長廊拐角的地方推窗看了看,也就是這麼半刻功夫,雲浠就拿著劍,帶著田泗,匆忙忙地下樓出驛站去了,絲毫沒瞧見就立在她屋後拐角處的他。

  禁軍又道:「方才余大夫稱他夜裡曾被三公子您傳去問話,又稱您要請離劉大人及大人手下的官差,不知余大夫所言,是否真是三公子您的意思?」

  程昶點頭:「是我的意思。」

  此言出,四下俱是愕然。

  田泗柯勇幾人是好奇三公子竟會因何事動怒;一應官兵是納悶怎麼劉府尹是怎麼悶不吭聲地惹出這麼大一個響動來的?分明白日裡還好端端的。

  「三公子——」劉府尹一聽這話,心知不好,頓時雙膝落地,「下官知錯了,下官確實打了歪主意,慫恿瑜姐兒稱病誆騙您,誆騙雲校尉,一切都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罪大惡極,求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程昶悠悠站著,沒吭聲。

  劉府尹見他竟是心意已決的樣子,一咬牙,膝行至雲浠跟前,說:「雲校尉,小官今日行徑雖有些卑劣,卻也不是要故意跟您搶功勞,而是因為……因為小官乃金陵人士,曾在金陵府當差,是後來才被遷去東陽的。而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思念故鄉至極,小官想帶她回到金陵,不得不出此下策,想著若能憑此立下一功,得以升遷,或許就能舉家重返故土。」

  「雲校尉,您能不能念在小官一片孝心的份上,跟三公子求個情,懇請他寬宥小官則個?」

  雲浠聽劉府尹這麼說,有些沒反應過來。

  聽這言外之意,三公子竟是因為發現劉府尹設計要搶她的功勞,才動怒將他攆走的?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看劉府尹一把年紀卻跟自己跪著,不由道:「劉大人,您先起身。」

  他官品比她大,年紀也足以做她爹了,跪跪程昶倒罷了,怎麼能跪她?

  劉府尹哪裡肯起,自顧自道:「雲校尉,其實小官早就打聽清楚了,您這一路尋三公子,從白雲寺一路尋到東海漁村,千百里路走過來,幾乎是日夜不寐。隨行的禁軍、官差,大都放棄了,連琮親王府都預備著要辦白事了,只有您,還在馬不停蹄地找,是以也只有您能找到三公子,這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吶。您對三公子的這份恩,這份情,蒼天可鑒。小官哪怕是想跟您搶功,也搶不著去啊。」

  雲浠:「……」

  她知道劉府尹話裡的「情」乃「情義」的情,可她畢竟做賊心虛,一時竟被他說得沒了言語。

  劉府尹見她似無動於衷,又面向程昶:「三公子,縱然下官念頭可恥了些,手腕卑劣了些,可下官這一路護送您回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縱然是有十萬分看重雲校尉,卻也不能就這麼著把下官攆走啊。」

  程昶:「……」

  你說清楚,「十萬分看重」是什麼意思?我都不知道你怎麼就知道了呢?

  劉府尹再接再厲:「雲校尉,求您幫著勸三公子一句吧。只有您的話在三公子跟前才是最有分量的,單說今日下午,三公子一聽張統領說您病了,也不趕路了,立刻下令車馬調頭回驛站來找您,可見三公子對您的這份恩情是極上心的。要不……您就行行好,原諒小官,小官當真是一時昏了頭,才慫恿瑜姐兒假稱病誆騙您,您原諒小官吧,只要您原諒小官,三公子就能原諒小官了。」

  雲浠:「……」

  程昶:「……」

  劉府尹言罷,當即就要跟雲浠和程昶磕頭。

  他倒不是真覺得撈不著功勞有什麼要緊,只是帶著這麼多官差被三公子半途趕回去,動靜實在太大,等回京後琮親王必定要過問。琮親王知道,那麼今上必然也會知道。他劉府尹一應將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都得罪了,日後升遷無望不提,能不能保住烏紗帽都難說。

  因此他拼著顏面不要,都要讓這事有個善果。

  孫海平覷了眼程昶一臉不知該說什麼好的神色,當即斥道:「大膽,你當咱們小王爺是什麼人了?說話豈會出爾反爾?讓你滾你就該立刻滾!」

  「就是。」張大虎立刻附和,「也就是雲校尉這樣實心眼的人才會被你騙了也不計較,咱們小王爺定然是要和你計較到底的!」

  孫海平十分無言地看了張大虎一眼,轉而將滿臉厲色收了,十分恭敬地向程昶獻計道:「不過小王爺,這芝麻官縱使可惡,但這大半夜的要將這麼多人攆走,憑的折騰,照小的說,不如您就罰他們跪一個晚上,或者一人賞十個板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程昶聽出孫海平的意思,他是在提醒他,這麼興師動眾的將人攆走,回京後,琮親王一定會過問。到時該怎麼交代?

  可他是二十一世紀的人,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對看不慣的事物一向是冷處理,他尊重個體,跪一夜、打板子這樣有損身心的事他做不出來,秉承眼不見為淨的原則,讓他們走才是他規則範圍內最妥善的解決辦法。

  程昶正思量,就聽雲浠道:「三公子,不然您便只罰劉府尹一人好了,隨行這些官差其實並沒有錯處,這一路護您回京,他們也算盡心。」

  程昶看雲浠一眼,她都這麼說了,他再執意攆人,就沒勁了。

  於是點頭道:「好。」

  劉府尹看程昶已然鬆動,忙自請認罰道:「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下官今夜回帳後,必定將功德經抄上十遍,再寫請罪文書一封,於明晨交予三公子手上。不日後回京,亦不敢領受朝廷封賞分毫。」

  言罷,跟程昶磕了一個頭,蝦著腰起身,退下了。

  劉府尹一離開,一旁幾名禁軍稱方才官差們聽是要走,已拔營準備起行了,眼下要重新紮營,他們要過去看看,於是也告退了。

  孫海平掀起眼皮覷了覷程昶,又覷了覷雲浠,忽然捂住小腹,叫喚道:「哎喲,今夜不知怎麼了,肚子一直咕嚕咕嚕叫,恐怕是吃壞了。哎喲不行了,小的得上茅房。」

  說著,一把拽了張大虎,就要拉著他走。

  張大虎莫名其妙道:「不是,你上茅房你拉我幹嘛,我要陪小王爺回驛站去——」話未說完,卻被孫海平一把奪了手裡的風燈。

  孫海平回頭幾步,將風燈塞進雲浠手裡,哈著腰道:「雲校尉,麻煩您。」回頭將張大虎一併拉著走了。

  方才還吵嚷的營地一下安靜下來,周遭不是沒人,但有也只是幾個守營的官兵,站得遠遠的。

  雲浠垂眸立在原地,想起劉府尹方才那些話,不知說什麼好。

  她倒不至於誤會三公子對她有什麼別樣心思,她只是沒想到,原來三公子還是跟以往一樣,是有那麼一些看重她的。

  既然這樣,他近日為何與她疏離了呢?

  程昶看雲浠雙手交握在風燈的提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溫聲道:「把風燈給我,我來拿吧。」

  雲浠愣了一下,繼而應了聲:「是。」待將風燈交到程昶手上,又茫然了片刻,才又拱手道:「三公子,卑職護送您回驛站。」

  程昶道:「好。」

  驛站離這裡有一截距離,程昶提燈照亮,雲浠就拿劍排開道旁的荒草。

  荒草有的矮,有的高,長得雜雜蔓蔓,再往遠處看,除了驛站前的兩隻燈籠,荒野裡的點點營火,便只餘穹霄上一輪敞亮的月了。

  白日裡那些荒山枯枝全都融在了夜色裡,變得混淆不清,看不見蕭條,哪怕天寒地凍,也不覺得多冷,反而要借著身旁風燈的寸許光,品出一點溫暖來。

  雲浠的心神這會兒已經緩下來了,她賠禮道:「勞煩三公子,今日因我假稱病,特地回了驛站,還耽擱了行程。」

  程昶看她一眼,沒提這個,卻說:「我還沒來得及多謝你,盡心盡力尋我,否則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金陵。」

  其實他不是故意不和她及時道謝的。

  在常人眼裡,他只是失蹤了兩月,可只有他知道,他在這一段日子裡究竟經歷了什麼。

  一命雙軌,死而復生。

  他在瀕臨絕境時回到二十一世紀,又在瀕臨絕境時回來。

  兩次生死,游梭在時空罅隙,他至今都覺得難以理解與接受。

  「不是我。」雲浠道,「是三公子的品行好,所以吉人自有天相,否則任憑卑職怎麼找,都是找不到三公子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且再說,當時朝廷剛封了卑職做校尉,卑職也不能白領著朝廷俸祿不做實事,三公子是皇家中人,將來的王府世子,找尋三公子乃卑職的職責所在,三公子不必謝。」

  她原先是盼望著程昶不要誤以為她來找他,是為了給朝廷立功,眼下又巴不得他能誤會才好。

  因她更擔心他勘破自己的心思,又與她疏遠了。

  雲浠道:「且卑職還聽說,三公子之所以會失蹤,是為了查卑職父親的案子。」

  雲浠說完這話,原以為程昶不會接腔,畢竟他早已與她說了,讓她不必再為他的事費心。

  沒想到程昶卻點頭道:「是。」

  他略想了想:「當時我去刑部的囚牢問羅姝的話,是她告訴我你父親忠勇侯當年是被冤枉的。後來我著人去查,正好查到能證明你父親有冤的人被關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處暑祭天那日,我去清風院問證,問到一半已覺出端倪,當時雖想著要逃,但那個『貴人』早在四周設伏,跟著我的四個武衛為了保護我,都……」

  程昶頓了頓,「我一路被追到崖邊,隨後……就落了崖。」

  其實說是落崖也不儘然。

  那是黃昏逢魔時的異象,暝氣升騰,殘陽如血,一泓湖波化為鋪天蓋地的濃霧,引著他墜往未知。

  依稀中他記得他看到了蝴蝶,就像一場莊周夢。

  雲浠道:「是我大意了,明明知道羅姝有詭,還讓三公子一人去問她話。我該跟今上請命在京城多留一兩日,陪三公子一起去見她的。」

  「不怪你。且我覺得雖然羅姝有詭,幾回與『貴人』報信的人,未必就是她。」程昶道。

  他回想了一下當日見羅姝的情形,有些記不清了,所幸當日有錄事把他的問話記錄在案,回去翻一下卷宗即可,續道,「等回金陵後,我將一應事端理一理,有了頭緒,就和你相商。」

  雲浠一愣,頓住腳步,看向程昶:「三公子還願意讓下官幫著您一起查這案子嗎?」

  夜很靜,風燈的光描摹出他浸在山月裡的清顏玉骨。

  她又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道:「卑職還以為您不願了。」

  程昶道:「我已想過了,那個『貴人』既然利用你父親忠勇侯的案子來誘伏我,想必已經知道你牽涉在這案子裡,既然這樣,索性你我一起追查下去,早一日查出根底,我們也好安心。就是要多麻煩你。」

  雲浠連忙搖頭,笑道:「不麻煩,卑職願意為三公子效勞。」

  程昶看到她笑,不由也笑了,說話間,二人已到了驛站,他道:「回屋吧,早點休息。」

  雲浠又搖頭:「不了,卑職再過去營地那邊看一眼,咱們離金陵已不遠了,這兩日小郡王就要帶著殿前司的人馬趕來匯合,聽說琮親王殿下與王妃殿下也隨行。今夜鬧出這麼大動靜,卑職擔心跟著劉府尹的官差不安分,過去看一眼,再把路上的事物安排妥當,也不至於叫這麼一大隊人馬在琮親王與王妃殿下失了分寸。」

  她說罷,跟程昶揮揮手,步履輕快地便往營地那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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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三章

  殿前司的人馬腳程很快,兩日後,程昶一行人剛走到夫子亭,程燁便帶著一列禁軍簇擁著琮親王的車駕等候在此了。

  此前琮親王妃得知程昶失蹤,傷心大病過一場,眼下病雖好了,身子還是虛的,見了程昶,險些哭暈過去,拉過他的手瞧了又瞧,還似在夢中。

  到了夫子亭,金陵便近了。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回京當日,是個難得的豔陽天,魏然煊赫的禁軍開道,每行一步,連馬蹄聲都是齊整的。

  金陵城的老百姓閑來無事,都出來瞧熱鬧,只見十六騎的近衛後頭,一輛闊身寶頂的馬車悠悠駛過,不期然來了一陣風,將雲霧綃做的車簾掀起來一角,露出車廂裡,三公子安靜的側顏。

  道旁一行人頓時被攫去了呼吸。

  上回三公子落水,醒來後便比以往更俊了些,而今他失蹤歸來,看著怎麼像是比落水那次還要俊了?

  就說方才的側顏,山月作眉,寒星作眸,骨相之美連天底下最心靈手巧的匠人都雕琢不出十之一二,不知道的,還當是琮親王府請了哪路神仙回來。

  一路雖是禁軍護行,卻並不回宮,而是先將三公子送到了琮親王府——聽說今上特賜了恩典,讓程昶在王府稍作歇息,等晚些時候,再進宮赴接風宴。

  這個所謂的接風宴是皇家的家宴,吃宴的統不過昭元帝與幾個后妃皇子,再就是琮親王一家。

  當年昭元帝繼位後,這一輩的兄弟陸續歿了,要不就是住得遠,待在封地偶爾上一封請安摺子,三年五載不帶回一次京的;召回來的譬如南安王這樣的,都是旁支,與昭元帝這一脈不親不說,有的早已降了等,大都只領著輔國將軍的銜。

  是以能夠格與昭元帝吃家宴的,都是天底下極盡尊貴的人了。

  從前程昶嘗在金陵惹是生非,昭元帝並不見多偏寵他,至多就是對他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兩人到底是親叔侄,而今程昶轉了性,又連番遭逢大難,昭元帝難免心疼,眼下太皇太后的壽辰已然近了,宮裡宮外都忙得不可開交,昭元帝還分出神來派殿前司的人馬去迎了程昶回京,又親自在宮內為他設宴,這可是天底下獨一份兒的殊榮,落到文武百官眼裡,竟覺得比起陵王鄆王,今上還要更寵這個親侄子些。

  自從程燁帶著禁軍在夫子亭接了程昶,雲浠這一路上便沒什麼事了。

  她依舊綴在行隊最末,待到了琮親王府,府裡的管家把他們一路護行的幾個校尉統領請去偏廳吃了茶,再一人贈了一個茶包,她這一路便算功德圓滿。

  茶包接在手裡一掂量,沉得很,琮親王府的管家說是西域進宮的金絲兒茶,小禮罷了,不值什麼。結果雲浠出了王府將茶包拆開一看,裡頭裝著的哪裡是什麼金絲兒茶,分明就是拿金絲挽成的茶匙子。

  一應七八個校尉統領,一人得了一個。

  只是,這樣的禮擱在常人眼裡雖貴重,對琮親王府而言,確實不值一提。左右三公子是天家人,是今上的親侄子太皇太后的眼珠子,回頭宮裡的恩旨下來,他們還要得賞,琮親王府這個茶包,不過就是意思一下罷了。

  雲浠將金茶匙收好,仰頭一看天陽,正是正午時分,她一路回到琮親王府,問守在大門口的趙五:「阿嫂呢?」

  趙五一看雲浠,欣喜地喚了聲:「大小姐!」說道,「少夫人一早得知大小姐您今日回金陵,便在正堂裡等著了,大小姐您快去吧,少夫人怕是要等急了。」

  雲浠「噯」了聲,三步並作兩步進了門,連行囊都來不及放,繞過照壁,便往正堂裡去。

  日光灑金似在正堂門口鋪了三尺,雲浠望見端坐在高案邊,淡日疏煙般的身影,腳步不由慢下來。

  她很久沒見方芙蘭了,自從哥哥去世,她去塞北為他收屍以後,她還沒與方芙蘭分開這麼久過。

  她很想她,卻又有些怯,畢竟她當初一意孤行地去找程昶,絲毫沒顧及阿嫂獨留在府中,會否會為自己擔心。

  倒是方芙蘭聽到外頭的動靜,移目看來,先喚了聲:「阿汀?」

  她很快起身,快步走到門前,見了雲浠,眼中的歡喜色簡直要溢出來:「不是說一早就到金陵了嗎?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雲浠道:「琮親王府請吃茶,我與隨行的幾個統領不敢辭,是吃過茶才回來的。」

  方芙蘭點點頭。

  她牽過雲浠的手,將她拉到近前看了看,大約是見她臉色看著尚好,笑了,隨後上下將她一打量,又笑著責備:「半月前就入了冬,你穿著這麼一身單衣,是不知冷麼?」

  然後拉著她進屋,從桌上端起一個瓷碗遞給她:「把這參湯吃了。」

  雲浠應「好」,接過參湯一飲而盡,隨後問:「阿嫂,你這陣子身子還好嗎?」

  方芙蘭道:「你還知道要問我好是不好。」

  她雖是這麼說,語氣裡卻絲毫沒有責備之意,或許起初是有的,後來看雲浠走得久了,積攢在心間的擔心,盼著她回來的渴望,便將那一絲微不足道的責備遮過去了。

  眼下看著她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便也只顧著欣慰了。

  方芙蘭於是點頭道:「我很好,終歸按時辰吃著藥,把身子將養著。」

  她接過雲浠的行囊,打開來幫她收拾,一面問:「我聽說,後來是你找到的三公子?」

  雲浠先「嗯」了一聲,想了想,又搖頭:「也不算是我找到的,三公子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在東海漁村尋到他的時候,他身子已然康泰了,想必即使我沒有尋過去,他改日轉醒,也會自行回金陵的。」

  方芙蘭愣了下,不解地問:「不是說落崖了嗎?才兩個月時間,他身子怎麼會是康泰的?那麼高的崖落下去,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手臂上有一道刀傷,但我尋到他的時候,刀傷也已癒合了。」雲浠道,「我後來問過三公子,他說落崖時候的事,他記不太清了,或許是中途被哪道橫長的枝椏攔了攔,所以才沒受傷的吧。」

  方芙蘭「嗯」了一聲,她手裡的動作慢下來,一時若有所思。

  雲浠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問:「阿嫂,怎麼了?」

  方芙蘭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過了會兒,才問道:「那三公子他……知道是你費心找的他嗎?」

  雲浠道:「知道。」

  「那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麼?承諾過……什麼?」

  雲浠愣了愣,片刻後,明白了方芙蘭的言中之意。

  她垂眸道:「他只是跟我道了謝,旁的沒多說。」

  她頓了頓,很快又道,「終歸我也不希望他因為我去找他就覺得欠著我,想要予我回報。我不圖這個。」

  方芙蘭搖了搖頭,柔聲道:「阿汀,阿嫂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與三公子,本來就很難……」

  方芙蘭沒將後半截話說出口,但雲浠卻聽得十分明白。

  她與程昶,本來就很難,即便是兩廂情悅,今上或琮親王都難以首肯他們的親事,她這次費心去找他原本是一個契機,他竟還沒能因此打動,她日後想與他一起,怕是渺渺無望了。

  「沒事。」雲浠依舊垂著眸,「我……」

  我不奢望這個。從不奢望今後能與他在一起。

  可她也沒將後半截話說出口。

  捫心自問,她不奢望嗎?她其實是奢望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真心喜歡上一個人後還不盼著與他兩廂廝守的。

  她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要知足。她知道了太難了,因此固步自封。

  他很隨和,但他其實是個很疏離,很冷漠的人,心間裹著一層殼,她怕多走近一步,他從此就要退避三舍。

  「這是什麼?」方芙蘭從雲浠的行囊裡取出一個精緻茶包,問道。

  雲浠接過來,取出裡頭的金茶匙,遞給方芙蘭:「是今日琮親王府給的賞賜。」

  她默了一瞬,轉而又道:「阿嫂,我想找個時機,把這茶包與茶匙還回去。我不想收。」

  方芙蘭愣了愣,隨即笑了:「是該還。」她說,「我們心裡若有誰,若喜歡誰,就該在這個人面前體體面面的,不輕易受他的禮,受他的恩,這樣無論他心裡有沒有我們,我們都能在他跟前抬得起頭,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這份喜歡。」

  方芙蘭說著,把金茶匙重新裝回茶包裡,溫聲道:「找個機會,還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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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四章

  方芙蘭把雲浠的行囊歸整好,揀出要漿洗的衣裳,喚鳴翠進屋。

  鳴翠正在後院與白苓一起為白叔搗藥,聽了這聲喚,兩人連忙擦了手過來。

  鳴翠問:「少夫人,是要出門了嗎?」

  雲浠一愣:「阿嫂要出去?」

  方芙蘭沒答,鳴翠笑著道:「今日該是少夫人去藥鋪看病的日子,少夫人為了等大小姐您回來,已去得晚了呢。」

  雲浠一看天色,午時已過,是去得晚了。

  她生怕耽擱了方芙蘭瞧病的時辰,說道:「左右我也有事要出門,先送阿嫂去藥鋪。」

  「不必了。」方芙蘭柔聲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你去忙你的,有趙五和鳴翠陪我去藥鋪就行了。」

  言語間,鳴翠已去東廂為方芙蘭取了絨氅來,立在一旁久不作聲的白苓看幾人俱是要走,便道:「大小姐,少夫人,這些衣裳,阿苓拿去洗了吧。」她抱起雲浠行囊上待要漿洗的兩身衣裳,望向雲浠,彷彿生怕她不答應似的,又解釋,「左右阿爹剛吃過藥,阿苓眼下得閒。」

  雲浠便點了點頭:「好,辛苦你。」

  白苓聽她應了,很是高興,沖方芙蘭與雲浠淺淺一笑,便朝後院去了。

  方芙蘭看著白苓的背影,想起一事來,問雲浠:「阿汀,我年初與你說想給阿苓說戶人家,這事你辦得怎麼樣了?」

  雲浠愣了愣:「我給忘了。」

  其實說忘也不儘然,白苓是白叔的女兒,比雲浠小四歲,是她看著長大的。當初雲洛把白叔視作半個生父,是以白叔這一家子在忠勇侯府便算不得奴婢。阿苓自小乖巧溫順,這些年長大了,知她這一家蒙受侯府照料,每日除了照顧白叔,便想著要去伺候雲浠,幫雲浠做些雜活。可她把自己當丫鬟,雲浠卻把她看作妹妹,等閒不願讓她忙累。

  年初白苓及笄,方芙蘭提起想為她說親,雲浠便沒怎麼把這話放在心上,一是因為她案子纏身把這事擱置了,其二,也是因為她捨不得白苓。

  雲浠道:「我想著阿苓左右年紀還小,就是要說親,也不急於這一時。」

  方芙蘭笑道:「不小了。你且算算,就是眼下說親,納采、問名、納吉這些禮就要花個小半年,親事還要籌備個小半年。等翻過年,阿苓就十六了,等不起的。」

  雲浠略一思索,覺得方芙蘭說得有理,轉而又為難道:「可我每日出入衙門和兵營,接觸的多是官兵和將領,阿苓性情太乖巧,還是嫁個讀書人家為好。」

  「我也這麼想。」方芙蘭道,「倒不必嫁得多富裕,身家清白耕讀人家就很適合,最好還能把白叔一併接過去。」

  雲浠一怔:「為什麼要把白叔接走?」

  可這話出,她頃刻就想明白了。

  白嬸走了,白叔和阿苓相依為命,他們彼此是這世上唯一的至親,阿苓若嫁走了,白叔孤苦不提,阿苓必定也時時掛懷,不能安心。

  雲浠道:「還是阿嫂想得周到。那我改日就去請媒人,趁著這陣子閑,再多為阿苓備些嫁妝,省得嫁人時失了體面。」

  她們二人說了這會子話,天又更晚了些,趙五已套好馬車在府門等了一時了,雲浠不敢再耽擱,把方芙蘭扶上車座,調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方芙蘭看她仍是穿著一身校尉服,像是要去綏宮的意思,不由問:「阿汀,你去辦什麼差?」

  雲浠道:「今上召父親和哥哥的舊部回京,有幾十個老部下等不及開春,深秋就起行了。等他們到金陵,忠勇侯府必然住不下,我想著他們都是有兵籍在冊的將士,想去兵部問問有無法子幫忙安置。」

  她說著,就開懷起來:「名錄我已看過了,阿久也一塊兒回來呢!」

  言罷,朝方芙蘭揮揮手,往綏宮的方向去了。

  雲浠到了兵部,原本只是想打聽打聽忠勇侯舊部如何安置,然而她如今升了校尉,很得今上看重,加之她近日尋回程昶,立下大功,兵部的人見是她來,不敢怠慢,把她遞上來的名錄瞧過後,分派人手去禮部、接待寺、樞密院一應做了協商安排,當即就把忠勇侯舊部回京後的安置問題妥善解決了。

  冬日的天暗得早,這麼一番折騰,待雲浠從六部衙門裡出來,外頭已暝色四起了。

  宮樓各處點起燈火,煌煌殿宇在這暮色火光裡顯得巍峨不可一世,雲浠和兵部的一名小吏由內侍官引著從綏宮的小角門出宮,不期然間,只聽綏宮正門悠悠開啟,三輛極其華貴的馬車先後使入軒轅道。

  沿途的巡衛與內侍紛紛退到道旁行禮,雲浠與兵部小吏站得很遠,遙遙對著三輛馬車拜了拜,就聽一旁的內侍道:「想來這馬車上頭坐著的,正是琮親王殿下,陵王殿下、鄆王殿下與三公子呢。」

  兵部的小吏一整日都泡在衙門裡,不清楚外頭的動靜,於是問,「親王殿下與三殿下、四殿下怎麼一齊進宮了?」

  內侍像是聞得了什麼新鮮事,張唇訝了訝,才解釋:「大人竟不知麼?今兒早上三公子回京,聖上在延福宮設了家宴為他接風,聽說連太皇太后也來哩。」

  這些都是這魏巍深宮裡,頂頂尊貴的人了。

  兵部小吏聽了這話,不敢多議,與雲浠一起等馬車悠悠駛過軒轅道,折往東面去了,才默不作聲地從小角門離開綏宮。

  因赴宴的人少,延福宮的宴席擺得簡單而精緻,太皇太后拈著箸,對程昶笑道:「你這大半年非但轉了性,連口味兒也與以往大不同了,且來嘗嘗,桌上的這些可都是你喜歡的?」

  程昶應「是」,看滿桌清淡菜式,隨意揀選了一樣入口,稱很喜歡。

  皇貴妃抿唇笑道:「瞧皇祖母您說的,明嬰小時候住宮裡,是皇祖母您帶大的,他的口味您還不清楚嗎?這些肴饌都是您今日親自盯著壽膳堂做的,他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這是家宴,昭元帝與琮親王幾人閉口不談政事,難免話少,宴席上想要和樂,勢必就要有會說和樂話的人,皇貴妃是其一,賢德二妃亦不遑多讓,陵王鄆王是晚輩,卻也懂得哄太皇太后與昭元帝歡顏,一場家宴吃下來,倒也其樂融融。

  宴席將末,太皇太后又向程昶招招手:「昶兒,過來。」

  有眼力見兒的內侍當即便在太皇太后邊上加了一席,太皇太后拉過程昶的手,慢悠悠地笑道:「余衷家的二姑娘,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你還記不記得?」

  余衷這個名兒程昶沒聽說過,周洪光,彷彿是吏部哪個當差的。

  終歸他不是真的小王爺,人一直認不齊全。

  程昶是以模棱兩可地答:「印象不太深了。」

  太皇太后笑道:「不怪你印象不深,余衷家十二三年前就搬離金陵了,周家幾年前當差上頭犯了糊塗,被你皇叔父好一通罰,這些年大概是覺得沒臉,也不遞帖子進宮來看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朽了。」

  程昶道:「太皇祖母老當益壯,龜年鶴壽。」

  「就你嘴甜。」太皇太后又笑,「不過我也是前一陣兒才曉得,你皇叔父去年就把余衷招回來,眼下在太常寺當差。你這兩個月生死未卜的,我這顆心喲……」她伸手撫上自己胸口,「一直安不下來,閉上眼就是噩夢,想著我的昶兒究竟在哪裡呀。後兒還是你皇叔父曉得了這事,回頭跟余衷打了聲招呼,把他家二姑娘接進宮來了。淩姐兒,你記得嗎?小時候,你,她,還有周家的五哥兒,常在我宮裡一塊兒玩鬧,且每年呀,你們就盼著太皇祖母能帶你們上明隱寺去,到了明隱寺,你們可開心了,漫山遍野地瘋玩兒。」

  程昶從太皇太后的話裡聽出頭緒,余和周都是異姓,這些異姓人家的娃娃能進宮伴在太皇太后身邊,只能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了。

  程昶道:「左右是有親故的,他們既在京城,太皇祖母倘想他們,把他們召進宮說話就是。」

  「說的是呢。」太皇太后道,「我還想著,趁我這身子骨還能動彈,再帶你們仨上明隱寺一趟去,可惜,不能夠了。」

  明隱寺是皇家寺院,十餘年前一場血案,早已荒棄不用,而今凡祭天祭祀等事宜,早已改去白雲寺。

  提起明隱寺,座上一應人等都安靜下來,所幸家宴也已用得差不多了,昭元帝停了箸道:「天色不早了,皇祖母早些安歇吧。」又笑著說,「您的大壽就在近前,壽宴當日還有得勞動,要多將養著。您思念明嬰,他近日無事,讓他常進宮來陪您說著話就是。」

  言罷,與琮親王、陵王鄆王一齊起身先送了太皇太后離席,爾後才自行邁步往宮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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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五章

  昭元帝離開延福宮,把陵王鄆王及程昶幾人散了,獨留琮親王陪著,慢悠悠往宮禁裡走。

  月朗星稀,重重宮樓在這靜夜裡只餘了個淺淡的輪廓,昭元帝遙遙望了眼,道:「太晚了,今日就在宮裡歇吧。」

  琮親王稱是。

  今上與親兄弟有話要說,一列宮人不敢靠近,都在八丈外的地方綴著,近前只有個提燈引路的內侍官,低眉順眼的,連邁出去的腳步都無聲息。

  「下午那會兒,昶兒去御史台了,這事你知道麼?」昭元帝似想起什麼,問道。

  琮親王點頭,說知道。

  「他如今是越來越有樣子了,早上才回京,下午就去了衙門。聽說還著人去刑部打了招呼,明日一早要親自提審羅複尤家的那個四姑娘,羅,羅,羅什麼來著?」

  「羅姝。」琮親王道。

  「對,提審羅姝。」

  昭元帝笑著道,「他還問雲舒廣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說是想要看卷宗,嚇得吳歧、石逸春幾個老不休都來請示朕。」

  吳歧與石逸春分別是御史大夫與大理寺卿。

  程昶失蹤後,大理寺當即就查到了白雲寺清風院,從裡頭揪出了當年雲舒廣的兩個部下,得知三公子是為了追查忠勇侯的冤情才不見的,便把三公子的失蹤與忠勇侯府的案子並在一塊兒追查,眼下程昶找著了,失蹤案銷了,可忠勇侯府的「冤情」還尚未有定論呢。

  「朕能說什麼?朕自然是准了。從前昶兒胡鬧慣了,成日裡不務正業,如今他好歹求上進了,知道為朝廷分憂,為朕分憂,他要問案,朕這個做叔父的,哪有不鼓勵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當年塔格草原一役慘敗,累及太子身死,一直是昭元帝心頭的一根刺,而今昭元帝對此事的態度雖有所鬆動,願意為雲洛平反,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想直面這樁案子。

  那根刺在心裡紮得太久了,早已與血肉長在了一起,倘若要一下拔出來,必然要傷筋動骨。

  昭元帝這一番話裡掖著話,琮親王不是沒聽出來。

  琮親王道:「皇兄說明嬰長大了,依臣弟看,他其實還是小兒心性。想來是被連著折騰了一番,心裡憋著一股氣,因此打算要徹查到底。皇兄暫且由著他去,等這股氣過去,他也就罷手了,回頭臣再開解開解他。」

  「他要查,就查吧。」過了一會兒,昭元帝卻道,「你也不必多說他,朕瞧著,昶兒如今不像是個糊塗的,白雲寺這事,他受了大委屈,該他弄明白。」

  「聖上,王爺殿下,仔細著檻兒。」

  一時走到夾道盡頭,引路的內侍官出聲提醒。

  邁過門檻兒打個彎兒,御花園就到了,亭臺樓閣玉樹瓊花漸次入眼。

  昭元帝漫不經心地瞧了一陣,忽然長長一歎,說:「平修,我身子大不好了。」

  平修是琮親王的小字。

  琮親王聽得這一聲喟歎,腳步驀地頓住。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是天家頭一等的秘辛,太醫院請脈過後的診冊都是要擱在金閣裡拿九龍鎖鎖起來的。更不敢在私下議,議多了,被有心人聽了去,就是意圖謀反。

  昭元帝回頭看琮親王這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苦笑著道:「今早上太醫院來診脈,朕逼著他們說實話,結果呢,一個一個嚇得趴在地上,跟沒脊樑骨似的,說若仔細將養,不勞心,不費神,興許還有個五載七載,若不這樣,大約就只剩一兩年光景了。可朕是皇帝,怎麼能不勞心費神?朕想著,一兩年,想必是快得很了。」

  琮親王拱手,溫聲道:「皇兄是真龍天子,眼下的不好,想必只是一時不好,等來年開春,氣候回暖了,必定會身康體健的。」

  昭元帝曬笑一聲:「你我是一路走過來的,到如今,你也開始拿這些沒筋骨的話來打發朕了?」

  他將笑容收了,望著不遠處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說道:「所以今日下午,朕傳了衛玠,讓他帶著皇城司(注)的人,仔細去查雲舒廣的案子,查宣威的冤情、招遠的叛變,去查……太子的死因。」

  琮親王聽了這話,面上雖無動於衷,心中卻不由一震。

  昔日太子身死的大悲大慟化為深宮殿宇上經年不散的一道霾,而今,他的皇兄,終於要從這道霾裡走出來了嗎?

  昭元帝道:「昶兒的公道,朕其實很想為他討,忠勇侯一府滿門忠烈,朕也想為他們昭雪。可朕是皇帝,朕的子嗣太少了,老三,老四,沒一個像話的,眼下到了這個緊要關頭,朕沒法子,只能先顧及江山,顧及朝綱,平修,你能明白朕嗎?」

  說起來,這已是昭元帝第二回提這話了。

  琮親王點了點頭,說:「臣弟明白的。」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雖是秘辛,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能漏出去個一二。太子身隕經年,儲位卻一直懸著,底下的皇子不起心思嗎?前些年朝廷裡請立東宮的摺子不知上了多少,全被昭元帝壓了下去。而今到了這個關頭,眼看今上或許是要熬不住了,群臣都開始另謀出路,濟濟朝野上,純臣又能有幾人?

  昭元帝不是不想查是誰要害程昶,動手動到天家人身上,實在太猖狂!

  可是,能對天家人動手的,也只能是天家人了。

  他若大費周章去查,必然會引得朝野動盪,若逼得急了,說不定還會起兵戈,激得群臣憤怨皇子逼宮。

  昭元帝想,他若是春秋鼎盛之年倒也罷了,誰敢鬧,誰敢反,拖出去治罪就是,可他不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還餘多少時日可活。倘他就此撒手人寰了,餘下這個爛攤子,又該由誰去收拾?

  大綏是從前朝滿目瘡痍裡接手的江山,歷經五帝勵精圖治,好不容易才開創的盛世。

  打江山難,守太平更難。

  儲位虛懸,皇帝時日無多,皇子無德,帝位無人可予,由此時日一久,必然會加劇黨爭,君臣離心離德,這是毀社稷根本的事。

  社稷根本毀了,家國就要從裡頭開始敗了,太平,便也守不住了。

  昭元帝不想這盛世毀在他手上。

  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長在這深宮裡,誰都瞧得見,誰也不敢提的一塊流著膿的毒瘡,只能任其慢慢潰散。昭元帝想,罷了,且效仿秦皇漢武,便用這餘下的時光,去尋一尋那靈丹妙藥吧。

  秦皇漢武找尋的是長生藥,他的願景小一些,他只求一帖能治毒瘡的藥,此心昭昭,但願蒼天可鑒。

  琮親王的下處在福寧宮南面的披芳殿,兩人走到岔路口,琮親王彎身恭送道:「夜深了,皇兄今日操勞,想是乏累,回寢宮後安心歇下吧。」

  昭元帝道:「不乏,今日昶兒回來,朕高興。」

  他頓了一下,「說起來,昶兒還是忠勇侯府的雲氏女找著的,朕預備著要封賞她,但一時想不出要封賞什麼好,依你看呢?」

  琮親王道:「依臣弟看,尋常的封賞就很好,雲氏女是升了校尉後,請命去找明嬰的,而今找到了,也是她分內應當。」

  昭元帝悠悠地看著琮親王,過了會兒,笑了:「朕上回說,昶兒與那雲氏女走得有些近,你還不信,說雲氏女只是為了感念昶兒為宣威伸冤才請命去找昶兒。眼下你看,就是昶兒失蹤,也是為了追查她父親忠勇侯的案子。聽說——」他略一停,像是在回想,「昶兒因為她,在回金陵的路上還出了點岔子。」

  「彷彿是雲氏女病了,要在驛站歇息,昶兒也吩咐行隊回驛站,耽擱了大半日行程。哦,聽說沿路護送的那個府尹想搶雲氏女的功勞,昶兒動了怒,要攆人走。」

  「有這樣的事?」琮親王默了默,回道,「臣弟尚未聽說。」

  昭元帝笑著道:「所以朕早已說了,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便說今年年中,弟妹想為昶兒說親,挑來挑去,挑了禮部林家的。後來朕知道了這事,幫著一打聽,才知那林什麼的,不過是禮部一個五品郎中,平日裡不提起,朕都不記得有這號人,昶兒是要封世子的,你的親王爵,以後也是要由他繼承的,五品官家的姑娘做王妃,太寒磣,怕是委屈了他。不過朕又想了,昶兒的正妃,還是找個合他心意的為好。依你看,昶兒喜歡什麼樣的?那個雲浠嗎?」

  琮親王聽了這話,心頭一凜,合起雙手彎身拜下。

  「雲浠出身是好,堂堂三品忠勇侯府,自立朝之初便鎮守塞北,打下汗馬功勞,配得起昶兒。但是……」昭元帝看了一眼琮親王,悠悠道,「不太合適。」

  至於為什麼不合適,昭元帝話裡話外其實已說得很明白了。

  程昶是世子,是將來的親王,古來親王最忌與兵權扯上關係,遑論娶一個將門女為妃?雲浠的出身是好,可惜,她是忠勇侯府的人,手裡掌了兵。

  琮親王道:「明嬰這些年胡鬧慣了,尚未收心,哪會有什麼稱意的人呢?他的親事,左不過父母之命,臣弟對選親擇妃這樣的事不在行,倘皇兄、皇祖母能幫著明嬰擇一個合適的,那便再好不過了。」

  昭元帝聞言,像是才想起什麼,說道:「提起皇祖母,朕倒是想到一個人。昶兒小時候不是常與余衷家的二姑娘玩在一塊兒麼?上個月她進宮陪皇祖母說話,朕剛好在,看了一眼,已出落得水靈了。正好皇祖母的壽辰也近了,回頭朕與余衷說一聲,趁著皇祖母的壽宴,把他家二姑娘與昶兒的事大致定下來,你看如何?」

  琮親王道:「聽憑皇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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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六章

  子時的梆子聲敲過,六部衙門除了值廬還點著亮,最後一盞燈火也熄了。

  冬日的寒夜涼浸浸的,柴屏搓著手,從刑部的大牢出來,迎面遇上幾個綏宮巡衛,上前討了他的魚袋一查,寒暄道:「侍御史大人這麼晚還當差。」

  柴屏笑道:「三公子回來了,交代了些差事,這不,連夜趕著辦了。」

  他是侍御史,官品在程昶之上,但程昶畢竟是小王爺,他為他辦差並不為過。

  巡衛道:「大人辛苦。」

  柴屏點點頭,看巡衛走遠了,籠著袖口從小角門出了宮。

  街上已無人煙,唯不遠處一個巷弄口泊著一輛掛著「柴」字燈籠馬車。守在馬車旁邊的廝役見了柴屏,喚了聲:「大人。」然後問,「大人,回府嗎?」

  柴屏「嗯」著應了。

  他原本立時要上馬車的,腿已抬起來了,不知怎麼,又躊躇著放下。他退後一步,理了理衣冠,然後搓著手,原地跳了幾下,彷彿是要把這一身寒意去了才敢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廝役揚了鞭,驅著車在這冬日的街巷裡轆轆行起來。柴屏入得車廂,卻並不能坐,而是對著眼前身著鴉青色斗篷的人拜下:「殿下,屬下讓殿下等久了,實在罪過。」

  斗篷人似乎正在閉目養神,過了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道:「無妨。」

  柴屏道:「屬下方才已去刑部打聽清楚了,三公子今日接風宴前,討了上一回他親自審羅姝的案宗過目,還說明日一早他要再審一回,且要單獨審,不需錄事在一旁記錄。」

  「殿下,您說三公子是不是已猜出刑部囚牢裡的錄事是咱們的人,並且還猜出了是我們利用羅姝做局,誘他去清風院的了?」

  此言出,車廂裡半晌沒聲。

  過了會兒,斗篷人才道:「他好歹在生死邊緣兜了一圈,猜不出才是稀奇。」

  「殿下說的是。」柴屏點頭,「但屬下總以為三公子還是從前那個糊塗的,未料他自落水後竟變得如此敏銳。」

  他說著,又道:「屬下也已派人去打聽三公子落崖後是如何活下來的了,但這回去接三公子的殿前司人馬裡沒有咱們的人,三公子這一路上,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他落崖後的經歷,是以屬下還沒打聽清楚。不過屬下早前已派人去東海漁村打聽了,想必不日後就會有消息傳來。」

  「不必了。」斗篷人道,「他落崖的時候,被橫長的枝椏攔了一下,落到崖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他自己也記不太清。後來東海漁村的人在白雲湖邊撿到他,當時他人是昏迷的,身上什麼除了手臂的刀傷,什麼傷也沒有,在漁村醒過來後,身子也沒有任何不適。」

  「這……」柴屏咋舌,「殿下是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的?」

  聽著就像是三公子親口相告的一般。

  但他自然不必等斗篷人回答,細一思量,說道:「這不對啊,三公子落崖後,咱們的人就放燈在崖壁上仔細瞧過了,那崖壁是陡壁,雖有橫木,幾乎攔不住人,即便三公子被橫木阻了阻,白雲湖邊的淺岸上全是碎石,那麼高摔下去,哪怕不粉身碎骨,怎麼可能一點傷都沒有?何況咱們的人岸上水裡都找過數回,定然沒有疏漏,並不見三公子人影啊。」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琢磨,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思緒到了這,彷彿要收不住,忍不住接著道:「殿下,上回三公子落水那事,您還記得嗎?」

  斗篷人「嗯」了一聲。

  「三公子落水那回,人在水裡溺了足足有一炷香,常人早該去見閻羅王了。可三公子呢,撈起來時原本沒了聲息,等一抬回京兆府衙門,忽然又詐屍了。」

  「殿下您說……」柴屏猶疑了一下,「這世上會不會有這樣的人,無論怎樣,都是死不成的,亦或者,哪怕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馬車在深夜的街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柴屏說這話的時候,恰好來了一陣寒風,風掀起車簾一角灌進來,車廂中的燈火微一晃動,柴屏下意識移目看去,不期然瞥見了夜空裡一輪荒涼的毛月亮,整個人都不由瑟縮了一下。

  斗篷人沉默地坐著,也不知將這話聽進去了沒有,過了會兒,他問:「毛九,你們找到他了嗎?」

  毛九便是雲浠和程昶一直在尋的那個手心有刀疤的人。

  「還沒有。」柴屏滿是愧色,「前些日子咱們的人已在朱雀街瞧見他了,追了一陣,追到秦淮河邊,竟跟丟了。」

  「當時要在金陵行事實在太難,三公子失蹤,殿前司的人馬成日在城中搜尋,太皇太后壽宴將近,祝壽的西域舞者進京,城中擠擠挨挨的都是出來看熱鬧的人。屬下擔心毛九趁著西域舞者進城的當口溜出金陵,當即派了人去城外方圓百里搜捕,竟然仍沒能找著他。」

  斗篷人聽了這話,眉心微蹙,似是有些動怒,然而片刻後,他卻放緩語氣:「不怪你,毛九這個人,確實有些本事。」

  否則他也不會派他去接洽艄公,讓艄公往程昶袖子裡塞金磚頭。

  「多謝殿下體諒。」柴屏道,「不過屬下今日逗留在宮中,並非全無所獲,屬下打聽到一個十分要緊的消息。」

  他看了斗篷人一眼,壓低聲音,「陛下這陣子,已開始調動皇城司的人馬了。」

  「此事本王知道。」斗篷人悠悠道,「父皇讓衛玠帶著人去查雲舒廣的案子,再查一查當年皇兄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是好事。」斗篷人一笑,「衛玠與雲洛的交情好,有他帶著皇城司的人插手忠勇侯府的案子,姚杭山這個樞密使,就做不了太久了。」

  「不止呢。」柴屏道,他稍稍一頓,理了理思緒,「按說皇城司的人行事該十分隱秘,這事叫咱們的人發現,著實算個意外。」

  「殿下這些年不是讓咱們的人盯著明隱寺那頭嗎?大約五日前吧,咱們的人在山下遇到幾個商客,跟他們打聽附近的路。本來呢,咱們的人扮作農夫,那些人扮作商客,該是兩不相疑的,結果咱們的人上山小解,卻發現那幾個『商客』也上了山。咱們的人覺得蹊蹺,就一路跟了過去,這才發現這幾個『商客』竟進到明隱寺裡頭去了。」

  「殿下您想,自從十二年前那場血案一出,陛下明令荒置明隱寺後,還有什麼人能進寺裡去?只能是皇城司的人了。若非咱們的人早已在附近扮了數年農夫,想必憑皇城司的人的敏銳,定然會有所警覺,不會上山的。」

  「屬下猜想,陛下現今的身子……該是大不好了,因此等不及,想要加緊找一找當年在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這才又派了皇城司的人去查問線索。」

  斗篷人聞言,坐著半晌沒吭聲,須臾,他冷笑著道:「難怪今日家宴上,太皇祖母一提起明隱寺,父皇便將宴席散了,還獨留了皇叔一人說話,這是他的心結,也是他唯一的解。」

  柴屏聽昭元帝獨留下琮親王,愣了一下,疑道:「殿下,陛下對親王殿下信任至極,留下親王殿下說話,會不會打算讓琮親王也去尋當年在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

  「怎麼可能?」斗篷人失笑。

  馬車在一道深巷裡停下,柴屏先一步下了馬車,提著燈,將斗篷人引著往泊在巷口的另一輛馬車走去。

  「雖然當年在潛邸時,父皇與皇叔一路走來,生死同舟,但他老人家畢竟在龍椅上坐得太久了。皇位啊,人一旦坐上去,就會變得疑心重重。父皇對我如此,對皇叔,哪怕還存有當年的信任,也不可能毫無保留了。事關儲位,父皇絕不會讓皇叔插一腳進來。何況我動了明嬰,皇叔面上看雖沒什麼,私底下難道不想查出真相,然後除掉我嗎?」

  「父皇是既盼著他查,又怕他查,就譬如他對明嬰,是既盼著他能醒事,又擔心他太清醒。所以父皇他老人家留下皇叔,八成既是為了安撫,又難免要打壓。怎麼安撫呢?想來快要封明嬰為王世子了。因此他老人家大約還要提點皇叔一番,讓他轉告明嬰,身為將來的親王,安分守己才是緊要,切莫與雲氏一門走太近,尤其是雲浠,畢竟忠勇侯府可是掌了大綏百年兵的。」

  言罷,就著柴屏的手,登上自己的馬車。

  柴屏立在車外恭敬道:「殿下說的是,屬下受教。敢問殿下,陛下派皇城司的人去明隱寺的事,咱們可要應對一二?」

  「應對?」燈火將斗篷人的側影映在側壁上,勾勒出虛虛一個輪廓,他似乎有些乏,抬手捏了捏眉心,「除非明嬰那裡有動靜,否則不必應對了。」

  他長長一歎:「他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難免寄希望於別處,以為當年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是靈丹妙藥呢。也罷,隨他找去吧,大海撈針,看他能找到什麼時候。」

  ……

  卯正時分,天邊剛泛起一絲水藍,程昶便起身了。

  他這大半月奔波在路上,昨夜回王府歇下,是難得好眠,雖沒睡太長時辰,醒來後人倒是十分精神。

  孫海平在一旁的耳房裡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看程昶已洗漱好了,訝異道:「小王爺,您這麼早就起了?」見他換了身官袍,不由地又問:「今上不是准了您幾日休沐麼?怎麼還要當差?」說著,忙道,「那您等等小的,小的這就換身衣裳陪您巡街去。」

  他想著程昶是巡城御史,現如今回京了,要上值當差,自然該去巡街。

  程昶看孫海平一副睡糊塗了的模樣,說:「不必了,我去刑部。」

  孫海平愣了愣,這才想起程昶昨日派人跟刑部的人打了招呼,說要去提審羅姝。

  可太皇太后的大壽再兩日就到了,他還當他家小王爺要等壽宴過了才去審人呢,沒想到小王爺如今辦事這麼雷厲風行,一刻也不帶拖遝的。

  孫海平道:「那小的這就吩咐人給您備早膳去。」

  王府的膳堂手腳很快,不多時,就把早膳送過來了。

  程昶口味清淡,桌上擺著的都是些清粥小菜,他齊了齊筷子頭,正準備開吃,抬眼看孫海平獨一人在桌邊布菜,不由一愣,問:「張大虎呢?」

  孫海平撓撓頭:「不知道,好像早上起那會兒就沒瞧見他。」他說著,去門口隨便喚來一人,讓他去尋張大虎。

  沒一會兒,只聽外頭粗裡粗氣一聲,「小王爺,您有差事吩咐小的去辦?」張大虎隨即進了屋。

  程昶一抬頭就愣住了。

  王府的廝役向來一身布衣短打,眼下入了冬,外頭至多添一件對襟襖衫,卻看張大虎今日,身著月白闊袖長衫,足踏玄色雲頭靴,腦門兒上還戴了頂斯斯文文的絨氊帽兒,雖然……配上他虎背熊腰的身形,瞧著有點怪吧,好歹是十分體面的。

  也不知道他穿得這麼人模狗樣的是要幹什麼勾當去。

  張大虎看程昶沒反應,又問一次:「小王爺,您有差事吩咐小的?」

  程昶已差不多吃完了。

  他這個人,不大喜歡干涉別人的私事,加上張大虎與孫海平辛苦找了他兩月,又一路護送他回王府,他昨日是特地允了他們休息的。

  「沒事,看你不在,隨便問問。」程昶接過孫海平遞來布帕揩了揩手,站起身,再看張大虎一眼,說,「你去忙你的吧。」

  「那成。」張大虎一點頭,「那小的這就上忠勇侯府找雲校尉去了。」

  孫海平正在給程昶遞茶水,聽了這話,驚得手一抖,茶水灑了大半。

  程昶:「……」

  他別過臉,上下又打量了張大虎一眼。

  孫海平道:「不是,你一個人找雲校尉幹什麼去啊?」

  張大虎很意外:「你咋給忘了呢?當初雲校尉答應帶著咱們去找小王爺,咱們說過要報答她,我這是報答她去啊。」

  「你報答她你穿這身兒?你腦子被驢踹了?」孫海平道。

  張大虎瞪大眼:「這身兒咋了?這身兒不精神?」

  兩人說話間,程昶已自行披好絨氅,推開門往院外去了,張大虎倒是記得他家小王爺今日要去刑部,與孫海平一起跟在後頭恭送他。

  孫海平試圖挽救張大虎:「你要報答雲校尉,也不必這麼趕早,要不等小王爺回來咱們陪著小王爺一塊兒去?」

  「不用了,我去我的,你們去你們的。」張大虎道,「再說了,我打算給雲校尉買幾份禮,要先上街轉轉去。」

  孫海平小心翼翼:「你要買什麼禮?」

  「還沒想好。」張大虎撓撓頭,「雲校尉是個姑娘,我想著,要不就送些胭脂水粉、簪子耳墜什麼的。」

  孫海平覺得張大虎就快沒救了:「你知道她是姑娘你還送胭脂首飾?」

  車夫已套好馬車等在外院了,看程昶出來,連忙上來扶他上了馬車。

  張大虎與孫海平一起站在道旁目送程昶的馬車離開,一面又說:「胭脂首飾怎麼了?你還別說,我近日仔細看了,雲校尉長得好看,比小王爺從前在畫舫裡瞧上的那個芊芊姑娘、桐花姑娘還要好看不知多少哩!她就是不打扮,素淨了點兒。」

  孫海平:「求求你快閉嘴吧。」

  「為啥,不是你先問我的嗎?」張大虎莫名其妙,「再不成,我這兩日上忠勇侯府幫雲校尉幹點兒活,反正她家全是病秧子,幹活的人口少……」

  程昶的馬車已駛出去數步,忽然停住,車夫驅著馬掉了個頭,又回到王府前。

  孫海平連忙迎上去,畢恭畢敬道:「小王爺,您有什麼吩咐?」

  「那什麼,」程昶撩起簾,看了一眼張大虎,「他……」

  「明白明白。「不等程昶開腔,孫海平就立刻道,」小的這就囑人堵了他這張王八嘴,再五花大綁捆起來,只要小王爺您沒回王府,絕不讓他踏出王府半步,一定把他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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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衙署外的小吏迎上來,說:「三公子,您這麼早就到了?御史台的柴大人也才剛過來。」

  程昶知道柴屏,這一輩官員裡的佼佼者,年不及而立已然做到了侍御史一職,上回姚素素的案子一出,朝廷改作三堂會審,程昶想去刑部囚牢裡審羅姝,就是柴屏幫忙疏通的關係。

  程昶問:「柴大人過來做什麼?」

  小吏陪著笑道:「似乎是為案子的事,這不,年關快要到了,上頭催結案催得緊。」

  程昶點點頭,由小吏引著,下了囚牢裡。柴屏正在囚牢的外間看新遞上來的供詞,見了程昶,先一步上前拜道:「三公子。」

  他或是想著程昶近三月不知所蹤,對目下案子的進度知之甚少,先把大致情況與他說了一遍,末了無奈笑道:「原以為三司衙門這麼多能人,姚府二小姐的案子該是好結,沒成想這麼長時日下來,竟成了一樁無頭公案,證據找來找去,原先的幾個嫌犯都脫了罪,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又多,也不知是不是其中哪個起了歹心下的殺手,總之那些賊人沒一個招的。好在眼下樞密使大人鬆了口,裡頭這個——」他往囚室那邊望了一眼,「可以暫且放出來了。」

  這裡是女牢,所謂「裡頭這個」,指的便是羅姝了。

  程昶問:「為何?」

  柴屏道:「要說呢,羅府的四小姐作案動機有,證據也有。可是這個證據,不足以指證她就是犯案的真凶。」

  他說著,順手就從一旁的櫃閣裡取出羅姝的卷宗以及一個木頭匣子,匣子裡裝著的是一枚女子用的耳珠子。

  程昶記得,當日京兆府過堂,仵作在姚素素的牙關裡找到這枚耳珠,羅姝才落獄的。

  「這耳珠確系羅府四小姐的不假,可為何竟會在姚二小姐的牙關裡找到呢?試想倘若姚二小姐的死當真是羅四小姐所為,那麼姚二小姐在瀕死掙扎之際奪下羅四小姐耳珠以留下證據,這耳珠應當在她手中才對,因為她彼時呼吸困難,人應該是在一種力竭的狀態,無力將耳珠塞入牙關。因此這枚耳珠,並不足以證明姚二小姐就是羅四小姐所害。」柴屏說道。

  這個程昶知道,所謂疑罪從無,因為怕冤枉好人,凡證據上出了問題,都會被視作無效,古來律法大都如此。

  「再者說,姚府二小姐的屍身雖然是在水岸邊找到的,但她其實是被縊亡的。姚二小姐與羅四小姐力氣相當,憑羅四小姐一人,恐難以致姚二小姐於死地。況且,根據羅四小姐的供詞,她所供訴的兩人起紛爭的時辰、姚二小姐的愛貓雪團兒走失的時辰,都與姚府丫鬟的供詞、三公子您的證詞相吻合,說明她說的是真話,如此,也就不能判定羅四小姐是殺害姚二小姐的真凶了。」

  柴屏說到這裡,一笑,打趣道:「聽說那隻叫雪團兒的貴貓後來被三公子您撿了去養,這貓除了走散那會子,該是一直跟在姚二小姐身邊的,要是它能開口說話,指不定能提供些關鍵線索。」

  程昶道:「我事後還真帶雪團兒去了秦淮水邊一趟,但它除了四處嗅了嗅,沒什麼異常。」

  柴屏張口訝了訝,隨即點頭:「三公子為了查案,當真費心了。」

  言罷,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羅四小姐到底是樞密院羅大人的千金,而今證據不足,被這麼關在囚牢裡說不過去,眼下刑部與大理寺已一併出具了諮文,要令她出獄了,只待咱們御史台在上頭署名。但是,關於那耳珠,有一點讓我著實費解。」

  柴屏略作一頓,蹙眉道,「倘姚二小姐不是羅四小姐殺的,那麼真凶將耳珠放入姚二小姐口中意欲究竟為何呢?倘這真凶想要嫁禍羅四小姐,他大可以用別的更好的法子,留下這麼一份似是而非的證據,目的是什麼?」

  程昶聽柴屏說著,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木匣中,色澤溫潤的耳珠上。

  過了片刻,他道:「柴大人可否把這枚耳珠借給我用一會兒,我拿去問一問羅姝,」

  「這個自然。」柴屏忙道,「三公子今日既是來提審嫌犯的,這裡的一應案宗、罪證,三公子都可以任意取用。」言訖,把羅姝的卷宗以及木匣子一併呈交給程昶,又與獄卒略作交代,先一步離開了。

  因程昶事先就打過招呼說要單獨審問羅姝,囚室裡早已擱好了一張木椅,原本在裡頭待命的錄事一見他進來,連忙收拾筆墨退出去了。

  程昶將卷宗與裝著耳珠的木匣子擱在一旁,撩袍在木椅上坐了,看著羅姝:「說說吧。」

  他倒是不怕隔牆有耳,姚素素的案子是三堂會審,眼下這個大牢裡,既有刑部的人,也有大理寺與御史台的人,這些人都知道他在這裡審案子,互相盯著,是誰也不敢靠近。

  羅姝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地應:「說、說什麼?」

  「說是誰讓你把忠勇侯的冤案透露給我的。」程昶不疾不徐道。

  羅姝惶恐地望著程昶,片刻,避開他的目光:「三公子在說什麼,我……我聽不明白。」

  程昶打量了羅姝一眼。

  她到底是四品樞密直學士之女,饒是身處大牢中,部衙裡的人也對她頗多照顧。她身上的囚衣是乾淨的,因為冬日天寒,外頭還添了件襖衫,擱在角落裡的飯菜尚算新鮮,但她似乎仍然很冷,周身裹著棉被,整個人十分頹喪,兩個月下來,又瘦了不少。想想也是,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嬌貴小姐被關在這大牢裡久不見天日,心中早已慌極駭極了。

  至於他今日要來審她的事,想必早已有人提前知會過她了,甚至告誡過她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否則她剛才瞧見他,不會這麼鎮定。

  程昶道:「你父親教你說的?他也為那個人效忠嗎?」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程昶見羅姝仍沒有反應,語氣依舊不緊不慢,「是有人借著你父親的名義轉告你,讓你把忠勇侯府的冤案透露給我,還說只要你成功把我騙去了清風院,不日後,他就能讓你離開這座大牢,對嗎?」

  羅姝一聽這話,心頭驀地一震。

  她不由回憶起昨日夜裡,那個御史台的大人過來叮囑她的話:「三公子眼下想必什麼都猜到了,他若問起你白雲寺清風院的事,你不必慌張,也不必回答他,明白嗎?」

  他還說:「要是他問起你忠勇侯府是否有內應,是否你就是這個內應,你既不要承認,也不要否認,只需害怕就行了。」

  她當時心中狐疑,多嘴了一句:「忠勇侯府……有內應?」

  熟料那個大人卻道:「此事與你不相干。你只需記得,你要讓三公子相信你就是這個內應,否則,」他一頓,「想想你們羅府一家老少的命。」

  程昶見羅姝一直不言語,繼而道:「忠勇侯府有個內應,這個人是你嗎?」

  羅姝心下微凝,果然被那個御史大人猜中了。

  她正等著程昶逼問,未料程昶忽然語鋒一轉,他靠著椅背,雙手修長的指尖交抵著,閒適地問:「是不是早就有人告訴過你了,說我會過來問忠勇侯府內應的事?」

  「他是不是還說,一旦我問起,你既不要承認,也不要否認?」

  程昶淡淡道:「你現在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會猜到這些?」

  「一看你的反應就知道了。」他道,「是他告訴你,只要你什麼都不說,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我就會信你?」

  羅姝被程昶這一通字字切中要害的問驚得無以復加,她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才好,半晌,支吾道:「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程昶聞言,沒吭聲。

  過了會兒,他站起身,迫近兩步,目不轉睛地盯著羅姝:「你是沒用腦子想過?他這是拿你做替罪羊呢。你一直想離開這大牢,可你知道你若坐實了忠勇侯府內應的身份,又該在牢裡蹲多久嗎?」

  羅姝微微一怔,目光中頃刻流露出慌亂擔憂之色。

  程昶心中立即就有了答案:不是她。

  忠勇侯府的內應,不是羅姝。

  她畢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養在深閨少不經事,被他這麼一連串的迫問詐出了實情。

  其實那個忠勇侯府的內應不過是在「艄公案」的緊要當口給「貴人」遞了兩回消息,眼下「貴人」的身份尚且虛無縹緲,沒有實證,他的內應又怎麼會被送入大牢?

  羅姝之所以會露出擔憂的神色,是因為她不知這內應究竟做過什麼。

  程昶知道,姚素素的死,八成不是羅姝所為;忠勇侯府的冤案,羅姝一個深閨小姐,恐怕也知之甚少;至於自己被騙去清風院被人追殺,羅姝只不過是其中一枚為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是故他今日來刑部大牢裡提審羅姝的目的只有一個,問出她是否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

  眼下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但是還不夠。

  他轉過身,拿過擱在一旁桌案上的木匣,取出裡頭的耳珠:「你的?」

  羅姝惶然看了一眼,飛快垂下眸,小聲應道:「是……」然後她連忙辯解,「可我當真不知道這隻耳珠為何竟會在素素那裡,素素當真不是我害的——」

  「我知道。」不等她說完,程昶就道。

  旁人或許猜不出真凶為何要留下這樣一枚似是而非的證據,但他卻猜得出來。

  或者說,他是在被人追殺至清風院外的崖邊,黃昏降臨生死一線之際恍然大悟的。

  「其實你本無罪,在京兆府過堂的時候,因為仵作在姚素素的牙關裡找到了這枚耳珠你才下了獄。」

  「有人早就知道我懷疑忠勇侯府有內應,也知道我懷疑這個內應是你,所以他早就算到一旦你下了獄,我就會到牢裡跟你打聽有關內應的事。他利用這個機會,反將我一軍,借你之口告訴我忠勇侯的冤情,然後把我騙去了白雲寺的清風院。」

  程昶說到這裡,俯下身,修長的雙指捏著耳珠,盯緊羅姝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就是這顆珠子,害了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分明是極平靜的,可羅姝一抬眼,卻在他溫玉般的眸子裡窺得了一絲暗,清冽的眼尾斂藏著近乎妖異的戾氣。

  三公子俊美無儔在金陵是出了名的,然而他眼下這副模樣,已不能單單用「無儔」二字形容,彷彿上天遁地,都不能找出這樣一個人,他是清姿玉骨的仙,更是攝人神魂的鬼魅,好看得叫人心中生怖,好看得能讓人償命。

  可他為人所害,有人無故要取他性命,縱使他在時空的顛倒中彷徨失措,在回京的一路上按捺不表,心中如何能不恨?

  若不是死而復生,若不是一命雙軌,他現在是不是早已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了?

  「並且他還不知足,他非但利用這顆珠子令你入獄,設局伏殺我,且還把證據做得似是而非,讓你不至於坐實殺害姚素素的罪名。他想讓我覺得他在保護你,畢竟他希望我認為,你才是他在忠勇侯府的內應。」

  「你、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羅姝徹底被程昶駭住了,支吾道,「不是我害的你……」

  三公子落崖的事,哪怕她在獄中,也聽人提起過了。

  那些人說,清風院外的崖是陡壁,落下去必然九死一生,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生還,又是怎麼回來的。

  「因為今日之後,那個人還會派人來找你。」程昶道。

  反正已撕破臉了,彼此做了什麼都心知肚明,索性剝皮露骨把話說開。

  「你幫我轉告他,其實他的身份,我大致知道,我也大致知道他最終想要的是什麼。」

  「本來他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就罷了,他既然容不下我,我也犯不著跟他客氣。」

  他生活在一個法制社會,行事有法律與道德的約束,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任人宰割。

  他生活在和平年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成長沒有坎坷。

  在那個如同調色盤一般紛繁絢爛的二十一世紀,他也在沒有硝煙的爭鬥中歷練過,也見識過複雜的人性,一路動心忍性,憑著極清醒的頭腦,饒是帶著一顆令人不堪重荷的心臟也攀上了高峰。

  縱然這些都不能與動輒嗜血的皇權相比,但他好歹要為自己的命好好爭一把。

  無法訴諸於法,訴諸於正義,那麼就自己還自己公道。

  「你告訴他。」程昶負手,冷聲道,「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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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八章

  程昶出了囚室,把卷宗與木匣子歸至原處,一旁幾個獄卒看三公子面色不虞,俱是不敢吭聲。

  離開刑部,抬頭一看,竟然下雪了。

  這場雪來勢洶洶,鵝毛大的雪片子彷彿自入冬就積攢著,等雲頭承不住重量了,一股腦兒地澆灑下來。

  天地間一片紛紛揚揚,四周一下就白了,更遠處,幾個朝廷大員想要面聖,被殿前司的人攔在宮門外挨個查魚袋,他們似乎冷得受不住,籠起袖口,在原地來回頓腳。

  程昶遙遙看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身後有人喚道:「三公子。」

  是早上迎候他的刑部小吏。

  「適才皇城司的衛大人來衙署尋三公子您,得知您在提審嫌犯,就說不必打擾,下官想著,既是衛大人找,想必是有要事,便特特過來轉達三公子您一聲。」

  程昶一愣:「衛大人?」

  「就是衛玠衛大人。」

  程昶想起來了,衛玠,皇城司的指揮使,忠武將軍。

  皇城司這個衙門,說白了,擱在明朝就是錦衣衛,只為天子辦事。衛玠這樣的人來找,大抵都與皇命有關,無怪乎這小吏要特地相告了。

  程昶自穿來後,倒是在幾回朝宴上見過衛玠,只記得他長著一對飛眉,鬢角剃得拉裡拉雜,一副辦事不太牢靠的模樣,還十分嗜酒。

  程昶問:「衛大人找我做什麼?」

  「下官不知。」小吏道,又笑著說,「想來大約是為著忠勇侯的案子。」

  皇城司雖然只給天子辦差,但他們經手的案子,除了少數極機密的,大都在刑部與大理寺有載錄,這小吏是刑部的,自然能猜到一二。

  「之前三公子您失蹤那會兒,刑部與大理寺這裡把您的失蹤案與忠勇侯的案子並在了一塊兒追查,眼下您回來了,失蹤案銷了,餘下忠勇侯的案子就轉到皇城司去了。」小吏道,「聽說是今上的吩咐,讓皇城司的人務必給三公子您一個交代。」

  程昶是為了打聽忠勇侯府的冤情才被人追殺的,現如今那些追殺他的暗衛不然是死了,不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的線索,只餘下忠勇侯這一條。

  但程昶知道,昭元帝讓皇城司去查忠勇侯的案子,未必是為了給他一個交代,他只是讓堂堂小王爺被伏殺這事在明面上有個妥善的解,等時日長了,就不了了之了。

  程昶不知道昭元帝究竟怎麼想的,他的態度一直很曖昧,既要袒護陵王鄆王,擺明了又對這兩個兒子不滿,可他身子不好,餘下一個小皇子才六歲,扛不起社稷大統,皇儲這個難題,他要怎麼解決呢?

  算了,憑那皇帝怎麼想,反正跟他無關。

  程昶道:「那我過去皇城司一趟。」

  「不必去不必去。」刑部小吏見程昶邁步要走,連忙攔道,訕訕笑著說,「衛大人適才沒尋到三公子您,說左右無事,出宮吃酒去了。」

  程昶愣了下,朝廷大員上值卯進申出,這才什麼時辰,就出宮吃酒了?

  小吏又道:「三公子不必擔心耽誤了皇城司的差事,衛大人過來時,遇到了去兵部覆命的雲校尉,雲校尉不是忠勇侯府的人麼?衛大人便著人先請雲校尉去皇城司了。」

  程昶問:「雲浠?」

  「對,就是雲大小姐。」小吏道,「忠勇侯的案子繁雜,又擱置了好幾年,想來皇城司那裡跟雲校尉有的打聽,三公子改日再過去也是一樣得。」

  他說著,折身回衙門取了一把傘呈遞給程昶,然後指了指天:「今兒太冷,三公子身子金貴,不如早些回王府。」

  程昶撐著傘,沿著軒轅道一路走到綏宮側門。雪更大了,洋洋灑灑地直往人臉上撲,側門外,有幾個等候官老爺的馬車夫蹲在一起喝氣搓手,其中一人道:「怎麼突然就下雪了,一點預兆都沒有。」

  「是啊,昨兒還晴好,陡然一下這麼冷,早知添件襖子再出門了。」

  「誰能料天老爺突然來這一齣呢?我家老爺早上出門時連身薄氅都沒帶,想必該在衙門裡凍壞了。」

  「小王爺——」

  程昶正若有所思地聽著,忽然聽到孫海平的聲音。

  他側目一看,只見孫海平捧著個暖手爐跑來,氣喘吁吁道:「小王爺,您已經辦完差啦!那小的這就讓人把馬車趕過來。」

  說著,把暖手爐遞給程昶。

  「不必了。」程昶道,「我還有點事。」

  孫海平道:「咋了?小王爺,這大冷天的,您還有啥事兒急著辦?」又拍拍胸脯邀功道,「您放心,小的過來給您送銅爐子前,已跟人合力把張大虎那個瞎貓熊眼的蠢頭驢捆起來了,保管他不能上忠勇侯府攪和去。」

  程昶說:「我去一趟皇城司。」

  「皇城司?皇城司離這遠著哩!」

  但程昶沒多解釋,撐著傘,回綏宮裡去了。

  皇城司的衙署設在西面白虎門附近,並不在綏宮內,但走宮裡的夾道過去,腳程便快些。

  雪忽大忽小,程昶到了皇城司,老遠一看,衙署外正排著長龍,遙遙十餘人的隊列裡,有看著像家丁的,有看著像耕夫的,什麼扮相的都有,大都是老百姓。

  程昶納悶,上前一打聽,其中一人將他上下一打量,問道:「閣下不是皇城司的人吧?」

  程昶今日雖穿了官袍,外頭卻罩了身絨氅,官帽也沒戴,一頭墨色青絲梳成髻,拿玉簪隨意簪了,是以瞧不出身份。

  他道:「不是。」

  「那您有事找皇城司辦,都得在這排隊候著,等那頭的官爺——」那個人抬手往衙外的長案一指,「問過您姓名籍貫後,才會把您引進去。」

  程昶道:「我是來尋人的。」

  「都一樣。」那人又道,指了指往前後幾人,「我是來找差事的,他是來打聽案子的,那頭那個,瞧著沒?穿一身補服的,還是個七品官哩,聽說是上頭哪位大人派來取物件兒的,還不是在這排著?總之來了皇城司,就得守衛大人的規矩。」

  程昶:「……」

  行吧,太平盛世,帝王放權放得厲害,這些天子近臣閑得沒事幹,已開始搞前臺接待搞自主招聘了。

  程昶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按理只要上前說一聲,自會有人把他恭迎進去,但他到底是二十一世紀的人,講究人人平等,凡事不習慣行特權,便撐著傘,繞去長隊最末排著了。

  皇城司的兩個接待小吏辦差事尚算勤快,沒一會兒就輪到了程昶。

  「名字?」

  「程昶。」

  「哪個程,哪個昶?」

  「晷漏肅唱,明宵有程的程,永日昶。」

  程雖是皇姓,但這個姓氏在大綏很常見,加之三公子的名諱不是人人皆知,是以小吏並不以為奇。

  「年紀?」

  「二十。」

  「家住何方,哪裡人士。」

  「金陵人士,家……就住在金陵城東無衣巷。」

  小吏筆尖一頓,抬頭看向程昶,愣了一下:「你住無衣巷?那不是琮親王殿下住的地兒嗎?你跟琮親王殿下是鄰戶?」

  程昶:「……嗯。」

  他爹住在王府有汜院,他住在扶風齋,算是鄰居吧。

  「在哪裡當差?」

  「御史台。」

  「來辦什麼差?」

  「……找個人。」

  「那成,去裡頭等著吧,待會兒上頭的大人過來了,自然會引您去衙裡尋人的。」小吏看著手裡記下名錄,越看越不對,金陵人士,姓程,琮親王殿下的鄰戶,還在御史台當差?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哪裡當差來著?

  小吏倏然一下站起身。

  「回、回來!」

  程昶正收了傘往裡走,忽聽小吏一身喚,回頭問:「還有什麼事嗎?」

  適才外間雪大,瞧人瞧不大清,眼下細一看,長得跟副畫兒似的,不是三公子還能是誰?

  「三、三公子。」小吏呆了一瞬,立時就跪下了,惶恐道,「小的不知三公子大駕,方才多有冒犯,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這也不怪他沒認出人來,誰能料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會在這大雪天上皇城司來排長龍呢?

  三公子為人所害,九死一生回到金陵,聽說今上心疼他,已打算明年一開春就封他為王世子了。封了王世子,那就是將來的親王,貨真價實的小王爺,日後逢了他,就該稱一聲「殿下」,這可是頂頂尊貴的身份,常人哪裡得罪得起?

  小吏這一跪,引得衙署裡幾個官員都出來瞧動靜,見是程昶,一時間都陪著小吏跪了,其中一人賠完罪,斗膽上前問:「敢問三公子來皇城司尋何人?」

  程昶沉默了一下:「我找雲校尉。」

  「雲校尉正在武雅堂那邊辦差呢,下官這就為您通傳去。」

  「不必了。」程昶道。

  他沒料到自己這一來竟引出這麼一通陣仗。

  「我在這裡稍等一下就好。」看了一眼仍跪在一旁的官員與小吏,說,「都起身吧。」

  「三公子要等也不能在這裡等啊。」官員微一愣,聽三公子這話,竟是要親自等著雲校尉辦完差的意思?這麼冷大雪天,「這是外衙,入冬還沒來得及燒炭盆,三公子您裡邊請,裡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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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九章

  雲浠從武雅堂出來,一名主事官立刻過來道:「雲校尉,您已辦完差了?」又說,「三公子已等了您好些時候了。」

  雲浠一愣:「三公子在等我?」

  「是。三公子不到午時就過來了,說是有事找您。外衙那幾個當差的本來要立時過來知會您,三公子攔著不讓,說不耽誤您辦差,這不,眼下已足足等了您一個多時辰了。」

  雲浠左右望了望:「三公子人在哪兒?」

  「仍在外衙呢。」主事官道,「下官想把他請來內衙,他說不必。」

  說著,引著雲浠就往外頭去。

  誰知一到外衙的接待間,程昶竟是不在,守在接待間外的小吏道:「三公子半個時辰前就離開了,沒說去哪兒,小的也不敢打聽。」

  皇城司是天子近衛,衙署很大,單是外衙,演武場就有七八個,程昶人這麼一走,都不知該上哪兒找去。若他等不及已經離開倒罷了,怕就怕他人還在衙司內,他是來找雲浠的,他不走,雲浠就不能走,這大寒天的,憑的把人困在這兒。

  主事官為難道:「勞煩雲校尉稍等一等,下官這就派人去尋一尋三公子。」

  雲浠點了點頭:「有勞大人。」

  她在接待間坐下,一旁的小吏為她沏上茶,但天實在太冷,茶很快就涼了,連暖手都暖不了一刻。雲浠把茶放下,她今日出門得急,更沒料到會下雪,只穿了尋常的校尉服,原本在兵部復完命,早些回到侯府倒也罷了,誰知半路撞見衛玠的人,把她傳來了皇城司,耽誤了這麼久,外頭積雪已深,冷就不提了,想必待會兒回府的路才是難走。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

  雲浠覺得自己大概能猜到程昶為何來找她,她早上在兵部,聽人提起說三公子去刑部大牢裡提審羅姝了,想必三公子一定是知悉了有關「貴人」的線索,才趕著過來與她相商的。

  雲浠有些懊惱,她分明知道昭元帝派皇城司查問忠勇侯的冤情只是做做樣子,可心中還是抱有一絲僥倖,企盼父親能借此機會昭雪。是以武雅堂的將軍問當年雲舒廣出征前夕的情形時,她生怕遺漏,有些話翻來覆去地說。其實她明明可以早點出來的。

  早點出來,三公子就不至於白來一趟,不至於等她這麼久;早點出來,她就可以見到三公子了。

  雲浠舉目朝窗外望去,之前那個去找程昶的主事官仍不見身影。

  她有些失落,心想,三公子大約是等不及,早已走了吧。

  雲浠略歎了口氣,站起身,對一旁的小吏道:「我去外面走走。」

  外面就是遼闊的演武場,場上擺著擂臺,戰鼓,還插著旌旗,雲浠看了一會兒,沒過去,她不能走遠,只敢在附近轉轉,沿著一條廊道來來回回地走,不期然間,不遠處有人喚她。

  「雲浠。」

  聲音清清涼涼的。

  雲浠驀地移目看去,程昶正撐著傘,立在這一天一地的風雪中。

  他身上的絨氅是茶白色的,髮間的玉簪是極淡極淡的青,明明站在刀兵旁,一身霜意卻能將兵戈之氣盡數斂去,演武場的烽火狼煙被雪一遮,化作水墨山色,襯著一旁清清冷冷的人,便是一場好風光。

  雲浠見是程昶,一時也顧不上雪大,快步朝他走去,拱手道:「三公子。」然後問,「三公子您有事找卑職?」

  程昶將傘往她頭頂遮了遮,問:「你的事辦好了嗎?」

  「已辦好了。」

  程昶「嗯」了聲,把暖手爐遞給雲浠,說:「那走吧。」

  他剛才其實哪兒也沒去,不過是等久了出去隨便轉了轉,後來發現手爐涼了,想找個柴房添熱碳,找著找著就走遠了。

  手爐接在手裡,正熱乎,那股融融的暖意透過她的指腹與掌心滲入血脈裡,一下便祛了她這一身寒氣。

  雲浠原以為程昶把手爐給自己拿著是有什麼事要辦,看他正撐傘等著自己一起走,才跟上了去。兩人路過接待間,程昶與先才的小吏打了聲招呼,便與雲浠一起離開皇城司了。

  沒了樓閣擋風遮雪,天地一片浸骨的寒涼。

  雲浠看程昶握著傘的指節有些微泛紅,想來是冷的,琢磨著要把手爐還給他,便說:「三公子,卑職來撐傘吧。」

  但程昶沒應這話,他看她一眼,說:「那天回京後,我本來想等忙完了,把你送回侯府的,後來一打聽,你已經走了。」

  聽說王府的管家連頓飯都沒留她吃,只招待了杯茶,給了個打發人的金茶匙。

  「無妨的。」雲浠道,她一笑,「三公子劫後餘生,好不容易回了王府,自然該多陪一陪王爺與王妃殿下,再說卑職在外兩月餘,也是急著回侯府見阿嫂呢。」

  她說著,想起今日程昶來尋她或是為了羅姝的事,便問:「三公子您已去刑部提審過羅姝了?」

  「嗯。」

  「那……」雲浠略微猶疑,「忠勇侯府的內應,是她嗎?」

  程昶一時沉默,片刻,他道:「不是。」

  雲浠怔了怔,隨後「哦」了一聲,不吭聲了。

  她其實有些難過,一直以來,她都希望侯府的內應就是羅姝的。

  她的血親已沒了,世間至親唯餘一個阿嫂,所以她把忠勇侯府裡的每一個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

  這些人,每個都與她熟識,每個都待她好,倘若要逐一查過去,每查一個都無疑於在她心上添一道瘡疤。

  雲浠的心裡蒼涼涼的,但她很快便點頭,說:「那好,那我近日多留意,一定把這個人找出來。」

  她想了想,又說:「還有那個刀疤人,我離開金陵前,跟柯勇打了招呼,讓他留人幫忙盯一下,昨日柯勇與我說,他的人一個月前在金陵裡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是,那天恰逢給太皇太后祝壽的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我想著,」雲浠抿了抿唇,「如果能早日找到刀疤人,找到……侯府裡的內應,我們就能早日查出害三公子的『貴人』究竟是誰了。」

  程昶聽了這話,卻沒接腔。

  他看雲浠一眼,見她神情黯淡,一副有些失措的樣子,沒再提內應的事,仰頭看著漫天雪,笑了笑道:「金陵的雪好,在我家鄉已經很難得見到這麼下得這麼靜的大雪了。」

  雲浠聞言,有些不解。

  她想問,三公子的家鄉,不正是金陵嗎?

  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對。

  一直以來,雲浠都有種可笑的直覺,眼前的這個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不像是金陵,甚至不像是大綏。

  可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才能孕育出三公子這麼與眾不同的人來呢?

  她於是問:「三公子的家鄉在何處?」

  家鄉何處?

  程昶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要說呢,他是杭州人,後來在上海讀書工作。這兩個城市冬天都很少下雪,哪怕下雪,也難以堆積起來,偶爾地上才鋪就薄薄一片白,便被呼嘯而過的車輛碾出數道錯綜的輪印。

  他的故鄉,有川流不息的車流,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廣廈,有黑夜裡,永不熄滅的華燈。

  亮得能掩去星光月暉。

  雲浠見程昶良久不語,想起一事來,笑著道:「其實當時找不到三公子,我就安慰自己說,三公子興許只是回家鄉去了,興許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他在那裡待夠時日了,就會回來的。」

  這話出,程昶的腳步驀地頓住。

  握在傘骨的手微微收緊,他不由別過臉又看雲浠一眼。

  她唇角的笑意很清淺,眸子乾乾淨淨的,明媚得像暖春,但她應該不會覺得暖,大雪封天,身上的校尉服太單薄,饒是捧著手爐,鼻尖與耳珠已凍得通紅了。

  「冷嗎?」程昶問。

  雲浠愣了下,搖了搖頭,說:「不冷。」

  程昶把傘遞給她:「幫我拿著。」

  然後他解開絨氅,抖開來,罩去她的肩頭。

  雲浠撐著傘,怔怔地立在雪中,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地看他為她披上絨氅,為她繫上絨氅的繫帶。

  天地間來了一陣風,雪粒子拂來傘下,一粒黏在他的長睫,雲浠抬眸看去,長睫下是湖光山色,目光如水。他似有所覺,手裡動作略一停,微抬眼,如水的目光便與她撞上。

  雲浠心間一跳,慌忙別開眼。

  程昶沒說什麼,垂下眸,不緊不慢地為她繫好結,說:「好了。」順手從她手裡接過傘。

  此處已立朱雀正門不遠了,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雲浠知道自己不該接程昶的氅衣的,甚至連這暖手爐都該還給他,他是天家人,她只是校尉,他們兩個人之間,若真要論,他是君,她是臣。

  可她現在的心裡太亂了,她不知道程昶方才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嗎?還是藏著別的喻意。

  她甚至不知道他今日為何來皇城司尋她。

  究竟是為了羅姝的事,還是看到下雪了,過來為她送一隻手爐,為她撐傘。

  然而這個念頭一出,她又慌忙提醒自己要打住。

  不是沒有希冀的,可若希冀不切實際,妄生了可念而不可及的願景,她恐怕這一輩子都會覺得遺憾。

  所幸餘下的這一段路已不長了,很快就出了綏宮側門。

  孫海平早已綏宮門外等著了,一看程昶非但是與雲浠一起出來的,連他的絨氅與手爐都通通在雲浠身上,訝然道「小王爺,您怎麼……」

  然而話沒說完,他又想起一事,連忙道,「小王爺,王爺殿下正等著您呢。」

  話音落,身後便傳來肅然一聲:「明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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