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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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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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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1:06: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章

  程昶回身見是琮親王,喚道:「父親。」

  雲浠愣了下,隨即也見禮:「王爺殿下。」

  琮親王昨夜宿在宮中,今早起身後,索性去部衙裡料理完差務才離宮。一出來,看到程昶的馬車停在宮門口,人卻不在,喚孫海平來問過,才知他是去了皇城司。

  早上就有人來跟他稟過了,說雲浠被衛玠的人傳去了皇城司問案,他知道程昶是去找雲浠的,便在宮門口等,看他會何時出來。

  琮親王道:「本王聽聞皇城司開始重新徹查忠勇侯的案子了,怎麼樣,案子進展得順利嗎?」

  「順利。」雲浠道,「多謝王爺關心。」

  「忠勇侯一生征戰沙場,為大綏立下汗馬功勞,既是他的案子,若有本王幫得上忙的地方,你不必顧忌,隨時來找本王。」

  雲浠道:「當年父親的案子在朝廷鬧得沸沸揚揚,便得王爺相助,卑職無以為報,已很愧疚,如今怎敢再勞煩王爺。」

  琮親王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到雲浠肩頭的氅衣,語鋒一轉,說道:「你辛苦尋回明嬰,於王府有大恩,本王本該邀你過府,好生答謝你的,奈何太皇太后的壽宴將近,本王諸事纏身,今早聽聞你在兵部覆命,便囑明嬰過去代本王轉達一聲謝意,未料他竟找你找去皇城司了。」

  雲浠聽了這話,微微一怔。

  原來三公子今日來皇城司尋她,竟是琮親王的意思。

  她心中一時說不出滋味,茫然中夾雜著失落,失落過後又安慰自己,這才是對的,她原就不該多想。

  雲浠道:「王爺不必客氣,尋回三公子乃卑職分屬應當。」

  琮親王頷首,抬目看了眼紛揚的雪,吩咐孫海平:「你去宮門與禁衛打聲招呼,就說是本王的意思,讓他們套輛馬車送雲校尉回府。」

  隨後看向程昶,「明嬰,我有事囑你,隨我上馬車。」

  雲浠見程昶要走,忙喚了聲:「三公子。」

  她將手爐遞還給近旁的武衛,又去脫絨氅,手剛碰到繫帶,便聽程昶道:「穿著吧。」

  他看她一眼,道:「冬天天冷,不急著還我。」

  隨後不再多說,跟著琮親王往馬車走去了。

  親王是八騎的車駕,車身十分寬敞。雖然今日才落第一場雪,但車內早已焚起了紅羅炭,厚毛氈做的車簾阻絕了外間的寒意,整個車廂都暖融融的。

  琮親王沉默地坐著,待到車夫將馬車驅離了綏宮正門,才問道:「忠勇侯府那個孤女,你喜歡她?」

  程昶安靜片刻,「嗯」了一聲。

  琮親王又問:「有多喜歡?」

  有多喜歡?

  很喜歡大概是談不上的,如果說僅僅只是好感,又不止。

  算上前世與今生,他已經很久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了,無數人在他生活裡來去,沒有一個走入他的心間。

  算算該是多少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有個人懵懵懂懂地撞入他眼中,撞在了他心外堅冰做的硬殼上,他為此情真意切地動容,縱然那些龜裂的痕不足以讓外殼破損,讓他就此淪陷。

  程昶道:「我說不清。」

  說不清?

  琮親王看程昶一眼:「無論多喜歡,就此打住。」

  他又說:「你和她之間,沒有緣。」

  琮親王說完這話,原以為程昶會反駁,沒想到他竟沒有,他只是在聽到「沒有緣」三個字時,眉心微微蹙了蹙。

  於是有些叮囑的話,譬如昭元帝的聖意、余衷家的二姑娘余淩,他便沒有對他提及。

  罷了,說得再多,他未必會放在心上。

  琮親王道:「過幾日你太皇祖母壽辰,你早些進宮,延福宮午間設了小席,你先去陪一陪她。」

  程昶應:「知道了。」

  他撩開簾,去看車外的落雪。

  不過一會兒工夫,雪已細了許多,雲浠大約已快回府了。

  他想起今日在皇城司,她因為要等他,一個人在外衙的廊下來來回回地走,鼻頭與耳根都凍得通紅了,也不知道要進屋躲雪,他覺得好笑又心疼。

  程昶其實知道琮親王為什麼要說他和雲浠之間沒有緣,就像他知道先前琮親王一見雲浠,為什麼要說他今日去皇城司尋她,是受父之命。

  程昶不反駁,不僅僅是因為他不能當著人下自己父親的顏面,更因為很多時候,他覺得無謂爭一場。

  命途尚且撲朔迷離,生死猶未可知,紅塵只能聊作添香之物,有朝一日若能雲開,但願有月明吧。

  —*—*—*—

  太皇太后的壽宴當日,雲浠一早便起了身。

  照理她區區一個七品校尉,是沒有資格去宮宴的,但太皇太后或是感念她尋回程昶,之前禮部把赴宴大員的名錄呈上去,她特意囑了要讓忠勇侯府的雲氏女也來。

  既然是以忠勇侯府的名義,雲浠去,方芙蘭自然也要一起去了。

  「除了小姐與少夫人被太皇太后破格請進宮去,再有就是太常寺少卿余家,太僕寺有個什麼周家。對了,聽說那個余家與太皇太后沾著親故,他們家的二小姐小時候還是伴在太皇太后身邊長大的呢。前兩個月,三公子失蹤那陣兒,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傷心得緊,還特地傳了余二小姐進宮長住。」

  而今雲浠尋回程昶,立了功,今上又命皇城司重新徹查忠勇侯的案情,金陵的一些臣眷見風使舵,對忠勇侯府的人便不似以往避如蛇蠍。偶爾府上有宴,便會邀方芙蘭過府,鳴翠跟著方芙蘭同去,慢慢便自那些姑娘夫人口中聽來些碎語。

  雲浠沒怎麼將鳴翠的話放在心上,待她為自己梳完頭,照著一旁的銅鏡看了眼。

  及腰的長髮散了下來,兩側各挑起一束在腦後挽成髻,上頭簪了根青花簪,額間細細墜了隻水亮的珠,配上她今日霜青色的裙,挺好,挺精神的。

  她平日裡束馬尾束慣了,還以為把頭髮散下來,人會沒精打采呢。

  白苓在一旁看著雲浠,說:「大小姐要是能常這樣打扮就好了,真好看。」

  雲浠沒接腔,她今日要以忠勇侯府的小姐進宮,因此才精心梳妝,平時哪有這功夫?收拾乾淨就成了。

  她站起身,回身就要拿擱在桌上的劍,指尖觸到劍柄才想起今日也是不得佩劍的。

  雲浠問白苓:「白叔的腿今早怎麼樣了,還疼嗎?」

  白苓點點頭。

  雲浠說:「那我待會兒進宮前,先繞去給白叔抓藥吧。」

  侯府雜院的人各有各的事忙,唯一兩個跑腿早上都出門去了,不知何時能回,趙五趕馬車,等著送雲浠和方芙蘭進宮,不如就讓他繞道跑一趟。

  白苓忙搖頭:「不急的,阿爹說了,也就這兩日下雪天冷,他的腿才疼了點,比起往年已好多了,待會兒大小姐您這裡忙完了,阿苓出去抓藥就行。」

  雲浠聽了這話,沉吟一番。

  早上鳴翠與白苓先為方芙蘭梳妝,又為她梳妝,用了一個來時辰,眼下已近午時了。太皇太后的壽宴雖在晚間,但她們這些臣眷不能掐著點去赴宴,等她老人家吃過中午的小席,她們就該進宮了。

  「行吧。」雲浠點頭,正琢磨著是否讓趙五回來的路上抓點藥材,就聽外頭趙五道:「大小姐,少夫人,田公子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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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1:0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一章

  田公子即田澤,因他在今年的秋試裡中了舉人,忠勇侯府的人都尊他一聲「公子」。

  雲浠一聽田澤來了,有些意外,繞去前院,田澤手裡拎著一捆藥包,見了雲浠,先斂身行禮:「雲校尉。」然後說,「家兄算著白叔治腿疾的藥該服完了,囑在下買了送來。」

  雲浠回京後,去京兆府跟張懷魯討要田泗,張懷魯非但同意,還讓柯勇跟田泗一起過來繼續跟著雲浠當差。

  眼下年關在即,田泗手上還有諸多京兆府的差務需要交接,平日裡忙得不見影兒,等閒有什麼事,便讓田澤幫著打理。

  雲浠歉然道:「前兩月我不在,你就常來侯府幫忙,你如今中了舉,開春還有會試,該多在家裡溫書才是。」

  田澤道:「雲校尉不必客氣,家兄說過,忠勇侯府於我兄弟二人有恩,不過是為白叔送一趟藥,舉手之勞罷了。」

  他笑起來,「再者說,經史子集翻來翻去,講得無外乎是人世綱常,天道禮法,看得多了,難免乏味,若能多出來走動,或能有新的心得。」

  他穿著長衫青襖,眉眼間遠山遠水的,氣度十分清華,若非衣衫太過陳舊,半點瞧不出是苦出生的。

  二人說話間,方芙蘭也過來了,見了田澤,稱了聲:「田公子。」

  田澤知雲浠和方芙蘭趕著進宮為太皇太后祝壽,便道:「那在下便不耽誤雲校尉與少夫人,改日再過來拜訪。」

  說著,把手裡的藥包遞給一旁的白苓,順道問了一句:「白叔的身子還好嗎?」

  白苓點點頭:「尚好。」

  她抬眸看他一眼,耳根子漸漸紅透了,接過藥包無措地立了片刻,才聲若蚊蠅地又道,「多謝田公子。」

  天色已不早了,雲浠送走田澤,囑趙五套好馬車,與方芙蘭一起往宮裡而去。

  路上,雲浠想起一事,問方芙蘭:「阿嫂,您覺得望安怎麼樣?」

  方芙蘭「嗯?」了聲,問:「怎麼?」

  「阿嫂前陣子不是說想給阿苓說戶人家麼?我看阿苓像是對望安有意,不如去問問他的意思?」雲浠道。

  她越想越覺得合緣:「望安是田泗的弟弟,這些年常來往的,也算是咱們自己人了,他人品好,樣貌也好,看樣子,也很願意照顧白叔。阿苓若能嫁給他,我們就不必為她的後半輩子擔心了。」

  方芙蘭略一沉吟,卻道:「怕就怕他不願娶阿苓過門。」

  見雲浠不解,她解釋,「田澤滿腹學問,博古通今,目下已經是舉人,等來年春闈一過,他若沒有金榜題名倒罷了,萬若高中進士,日後前途無量,娶一個……貧家女為妻,恐會拖累了他。」

  方芙蘭這話雖逆耳,卻不無道理,雲浠聽後,有些失落,應道:「阿嫂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我適才只想著倘阿苓與望安的親事能成,她出嫁後,也能常回侯府。」

  方芙蘭柔聲一笑,道:「你其實可以去問一問田澤的意思,若他也對阿苓有意,兩個人彼此兩廂情悅,那這事便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雲浠黯下去的眸色又亮起來,輕快地「嗯」一聲。

  太皇太后的宮宴設在延福宮,是綏宮近旁,一座相對獨立的宮所,據傳是上一朝的祖皇帝不滿宮城狹小所建,專作設宴、遊賞之用,若走綏宮的夾道過去,路就要近些,若從宮外繞行,路就很遠了。

  雲浠到延福宮時,恰是申正,她與方芙蘭下了馬車,由內侍官引著往今日擺宴的昆玉苑而去。苑中,許多公侯臣眷皆已到了。因是為太皇太后祝壽,講究一個其樂融融,規矩不多不說,連席次也不講究男子在左,女子在右,皆是按府入坐,譬如忠勇侯府的席旁,便設著皇城司指揮使衛玠的席。

  雲浠抬目往座上那幾席一望,宮裡頂尊貴的那幾個人還沒到。她又撫了撫掛在腰間的荷包,想著今日大約能見到程昶,早上出門前,便把上回琮親王府給的金茶匙也帶著了。

  宴席雖擺在露天,每一席下頭都煨著小火爐,是一點也不冷的,雲浠與方芙蘭剛要落座,不遠處有幾個臣眷與方芙蘭招手,笑著喚:「芙蘭,快過來。」大約是趁著尚未開宴,要拉她過去說話。

  方芙蘭自是不能辭,與雲浠一點頭,先一步離開了。

  雲浠難得來延福宮一回,正打算四處轉轉去,剛走了沒兩步,身後有人喊她:「阿汀。」

  雲浠愣了一下,整個金陵,會喚她「阿汀」的人實在不多。

  雲浠回頭一看,竟然是裴闌。

  自從姚素素出事以後,雲浠已許久沒見到他了,聽聞他被懷疑是謀害姚素素的嫌犯後,被三司奏請,停了大半月的職,直到近日才回到樞密院當差。

  雲浠行了個禮:「大將軍。」

  裴闌看著她,過了會兒,輕聲問:「你近日還好嗎?」

  雲浠微微皺眉,她與他退親後,便該是兩路人了,平日哪怕見了都該避嫌,憑的來問好與不好是要做什麼?

  她沒答,反問:「大將軍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裴闌道,他略一猶疑,又道,「是這樣,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常常念及你,你能不能過裴府來——」

  裴闌話未說完,忽然被人自身後一撞,身子往前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雲浠一怔,裴闌習武經年,定力極好,是誰竟能將他撞得這般狼狽?

  她舉目看去,撞著裴闌的人長著一雙飛眉,狹長的雙目雖有神,但因喝醉了的緣故,顯得有些糊塗,他顯然不怎麼愛收拾,鬢角剃得拉裡拉雜,下巴上還有青鬍茬,最稀奇的是眼下分明是大冬天,他卻只穿著一身單衣曳撒,襟口敞得很開,彷彿半點都不覺得冷。

  正是皇城司的指揮使,衛玠。

  衛玠嗜酒是出了名的,平日裡除了當差的時候清醒,其餘的時候都醉著。這不,太皇太后的壽宴還未開始,他又喝得酩酊了。

  衛玠在原地晃了晃,才意識到自己撞著人,拎著酒壺湊近去一瞧,笑了:「喲,這不是裴二少爺嗎?不好意思裴二少爺,撞著您了。」

  他一說話,就是一股沖天的酒氣。

  裴闌眉頭一擰,往一旁避開一步,說:「衛大人不必多禮。」

  衛玠目光落在裴闌的衣衫上,略一定,如臨大敵:「哎喲,瞧我這,居然把裴二少爺的衣裳弄濕了。」他伸手就要去給他拍,「這下可難看了,金陵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姐要跟我急呢!」

  裴闌先是與雲浠解親,爾後又與姚素素糾纏不清,後來與羅姝議親議到一半,竟然出了人命官司,而今他在金陵雖不至於身敗名裂,也不似以往風光了,衛玠這話說出口,怎麼聽怎麼像在譏嘲他。

  奈何他是天子近衛,等閒不能得罪。

  裴闌只得強壓著怒氣,回一句:「衛大人說笑了。」抬步離開了。

  衛玠看裴闌走了,聳了聳肩頭,大約是覺得沒趣,隨後拎著酒壺,在原地找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席,踉蹌著坐下,又喝起來。

  雲浠鬆了一口氣。

  她心裡其實有些感激衛玠,聽裴闌的意思,是要讓她過府去探望老太君,可她才與他解親半年,眼下就去裴府,該以什麼名義?她又不能直接辭,老太君待她如親孫女,她如今病了,她是該去看一看的。若不是衛玠吃醉酒不經意把裴闌撞了,雲浠都不知該如何應答這事。

  不多久,酉時已至,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的人陸續入了席,須臾,只聽內侍官一聲高唱:「太皇太后、陛下駕到——」

  雲浠抬目望去,太皇太后由昭元帝與琮親王伴著入了昆玉苑。

  他們身後跟著的分別是陵王、陵王妃、鄆王、鄆王妃,三公子,以及跟在三公子身邊,一個面若銀盤,眸若剪水,身著天青色對襟襦裙的姑娘。

  雲浠一見那青衣姑娘,略一愣,看她的裝扮,並不像是天家人,可金陵城的官家小姐她大都見過,這個卻是生面孔。

  眾人向太皇太后與昭元帝見過禮,雲浠忽聽得鄰近一席有人小聲議:「你看那個,她就是太常寺余少卿家的二姑娘余淩。」

  「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怎麼來太皇太后的壽宴了?」

  「聽說是與太皇太后有遠親,小時候伴在她老人家的身邊長大的。前一陣兒三公子不是失蹤麼,太皇太后傷心得緊,陛下就讓這淩姐兒進宮陪太皇太后。大約是她伺候得好,解了太皇太后的心魔,陛下一道旨意,非但准允了她來太皇太后的壽宴,還把她的父親遷來太常寺頂了少卿的缺。」

  「要這麼說,追本溯源,余家太常寺少卿的銜兒,竟是因三公子得的?」

  「可不能這麼說,陛下用人自有陛下的深意,與旁的什麼不相干。」

  兩人拉拉雜雜議了小半晌,待議到了昭元帝身上,立時謹慎了起來。

  昭元帝孝順,今日既是太皇太后的壽宴,便把上座讓給了她老人家。

  太皇太后落座後,看余淩還盈盈立著,招了招手,把她喚來身邊。她的目光在四周搜尋片刻,見程昶身邊尚空著一席,順手一指,似乎不經意,把余淩指去了程昶身邊。

  壽宴的席次鱗次櫛比,眾人圍坐在一起,彼此離得都不算遠,雲浠能聽見太皇太后說話,也能看清他們的神情。

  余淩的衣裙是天青色的,每走一步,像是水波浮動。

  她步去程昶身邊,朝他款款行禮,程昶似乎愣了一下,卻沒說什麼,點頭與她回了個禮。

  雲浠收回目光,垂眸看自己的衣裙,也是青色的,發白的霜青,她早上還覺得這個顏色乾淨精神,眼下藉著燈火夜色,又覺得,大約並不能算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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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二章

  昭元帝道:「皇祖母雖然說過不要壽禮,但孫兒思來想去,還是備了一份,皇祖母不喜鋪張,大壽不是每年都操辦,日後惦記起這日子,好歹有個念想。」

  言罷,他拍拍手,幾名宮人合抬上一株高五尺,寬三尺的血紅色珊瑚。

  這樣的珊瑚稀世罕見,座眾人見了,皆嘖嘖稱奇。

  皇貴妃拿起絲帕掩口,一副訝然模樣:「陛下贈給皇祖母這株珊瑚狀似鹿角,有祥瑞之意,皇祖母松鶴之年依然身康體健,再得了這珊瑚,定然要長命百歲,活過菩薩去呢。」

  太皇太后失笑,抬手點了點皇貴妃:「屬你嘴貧。」

  她笑過,環目朝坐下一望,不知怎的就有些傷感:「宮裡的人這些年愈發伶仃了,早年皇后慈善,早早的就沒了。後來就是暘兒,多好的太子呀,儒雅,仁德,體恤民生,菩薩托生的一個人,也被蒼天收了去。你們孝順,給我祝壽、備壽禮,這份兒心意我知道,但我人老了,就只一個願景,盼著這宮裡人丁興旺。」

  這是大壽之日,這樣的話說出口難免不吉利。

  昭元帝聽太皇太后提起故太子程暘,一時觸及心底哀痛,慢慢放下酒盞。

  琮親王道:「皇祖母不必操之過急,您福壽綿長,幾個重孫輩正值當年,興旺的日子尚在後頭。」

  太皇太后聽了這話,遂點點頭,笑著道:「是,瞧我這話說的,大喜的日子,憑的敗了你們興致,還惹了皇帝不痛快。」

  昭元帝道:「皇祖母說笑了,今日是您的大壽之日,孫兒只有高興的。」

  「太皇祖母。」這時,鄆王忽然離席朝座上一拜,道,「太皇祖母雖再三叮囑說不必準備壽禮,但重孫子不得已,跟父皇一樣,也備了一份。」

  太皇太后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皺眉笑了,嗤道:「還不得已?你且說說,究竟是怎麼個不得已法?」

  「因這大禮是自己來的。」鄆王也笑道。

  他生得英俊,丹鳳眼上一對長眉,唇角邊還點著顆淺痣,就這麼笑起來,模樣有些昳麗。

  他朝一旁的鄆王妃招招手:「阿拂,過來。」

  鄆王妃點頭,步去鄆王身邊,兩人一起先朝太皇太后施了個禮,又朝昭元帝施禮:「稟太皇祖母,稟父皇,阿拂已有近三個月身孕了。」

  此言出,四下俱驚。

  天家有了嗣,這是何等喜事?

  雲浠正留意著去看鄆王妃的肚子,忽聽身旁傳來一聲脆響。

  她別過臉看,方芙蘭雙眉輕攏,凝神看著太皇太后那處,手裡的湯勺不知怎的跌進了湯盅裡,神情也不似旁人歡顏。

  雲浠問:「阿嫂,您身子不舒服嗎?」

  方芙蘭收回目光,微搖了搖頭,笑著道:「沒有,有些意外罷了。」

  她說意外並非毫無由頭,鄆王與鄆王妃不睦多年,金陵城人盡皆知,鄆王府上有名分沒名分的姬妾養了十數人,聽聞兩人若不是同在朝堂共事,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見上一面。

  昭元帝也是愕然,問:「何時的事,朕如何不知?」

  「回父皇,阿拂身子不適有日子了,但要說覺察,也是近日才覺察的,王府的大夫看過,為阿拂仔細調養了一陣,這胎到底來得不易,兒臣只敢等胎像穩了才上稟,父皇恕罪。」

  昭元帝微微笑道:「無礙。」

  隨即一揮手,示意近旁的內侍官請太醫。

  昭元帝向來不苟言笑,露出這副形容,大抵高興得很了。

  這也無怪,天家這一脈自昭元帝起就子息單薄,太子薨逝後,膝下只有陵王鄆王兩個成年皇子,又因鄆王與鄆王妃不睦,陵王妃多病孱弱,除了早年鄆王有一庶女,孫輩更是無所出,這下好了,天家總算有繼了。

  太醫為鄆王妃請完脈,跪地賀道:「稟陛下,稟太皇太后,鄆王妃胎像已穩,脈象沉而有力,看樣子,像是個男胎。」

  昭元帝眉頭一展,當即大笑一聲:「賞!」

  太皇太后把鄆王妃喚來身邊,撫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你既有了皇嗣,刑部的差事就該辭了,太奶奶知你心高,等閒不願荒廢了這一身才情,可眼下不是折騰的時候,你將這一胎養好,仔細著將他生下來,於江山社稷才是頂頂要緊的。」說著,瞪鄆王一眼,「他日後再敢怠慢你,你告訴太奶奶,太奶奶替你責打他!」

  鄆王妃略一猶疑,點頭應:「好。」

  天家有了嫡嗣子,座上座下一派和樂,眾人心裡明鏡似的,從前陵王鄆王皆無所出,兩人半斤八兩,蓋因陵王稍長,略勝一籌,眼下鄆王有了後,那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就說綏宮裡懸了多少年的儲位,倘要坐上去一人,如今也該以鄆王為先。

  一時間笙歌樂起,宮裡的內侍趁著興致當口傳了酒菜,高唱道:「開宴,請舞,奏樂——」

  伴著鼓點,只見數十西域舞者從西側入了昆玉苑,他們頭戴氊帽,蒙著半截長面紗,身上卻穿得清涼。女子的衣裳與裙襖是分離的,露出一小段光潔的肚皮,男子身著單袖衣,一隻臂膀藏在寬廣袖口裡,另一隻臂膀裸露在外,奇異又冶豔。

  然而太皇太后一輩子榮貴,什麼沒見過?縱然這些舞者是昭元帝下旨特地從西域請來的,她此刻之所以舒暢,不過是因為適才鄆王敬獻的「大禮」。

  眾人在樂聲中推杯換盞,雲浠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苑中舞姿癲狂的西域舞者,沒由來想起一事——回金陵以後,柯勇留下的眼線說,一個多月前,他們曾在金陵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惜當日適逢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也不知那個刀疤人現如今在哪兒,雲浠想,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害三公子「貴人」的線索了。

  一曲終了,西域舞者長身一揖,再起身,竟從輕薄的面紗底下變出一捧捧壽糖,眾人當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笙樂又起,舞者們繼而踩著鼓點,自上首太皇太后起,到昭元帝,琮親王,三公子,及至坐中各席分發壽糖。

  一名單袖舞者來到雲浠座前,遞出一枚壽糖,雲浠待要去接,他卻收回手。

  他在原地略一頓,隨即單膝跪地,翻手朝上,重新將壽糖呈給雲浠。

  每個舞者遞壽糖時都要耍些花頭,雲浠不以為怪,然而當她拿起壽糖拿,整個人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西域舞者的掌心,赫然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刀疤。

  她抬眼,目光與他撞上,正是那個她尋了許久不見蹤影的刀疤人!

  夜色太深,面紗朦朧,燈色繚亂,以至於方才他在苑中起舞時,她竟能沒認出他。

  西域舞者分發完壽糖,重新聚於苑當中,對著太皇太后齊齊一拜,用生澀的官話說道:「恭祝太皇太后福如東海,長壽無疆。」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有賞——」

  宮人端來幾個託盤,舞者們一一領了賞賜,順著昆玉苑西側的小道退去了。

  他們一走,程昶也隨即起身,笙歌聲太大了,雲浠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瞧見他與太皇太后拱了拱手,隨即也往西側小道而去。

  他們要找刀疤人,「貴人」要殺刀疤人滅口,有了上回秋節的經歷,雲浠一刻不敢耽擱,她環目一看,苑中多的是四處走動敬酒的人,便與方芙蘭道:「阿嫂,我逛逛去。」

  方芙蘭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聽她這麼說,點頭應了聲「好」。

  因延福宮是綏宮以外的獨立宮所,昭元帝平日裡若非宮宴不至,因此像今夜這種場合,殿前司、皇城司只在昆玉苑布了禁衛,其餘地方由樞密院下的在京房分人把守,守備相對鬆懈。

  雲浠沿著西側小道出了昆玉苑,起初還能撞見三三兩兩的宮人,越走越無人煙。

  她心中焦急,一來怕「貴人」搶先一步,將刀疤人滅口,二來更怕三公子獨一人跟去,遭遇危險。

  繞過一片假山奇石,前方隱約傳來拼殺之聲,雲浠心中一凜,凝目望去,奈何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樹林,什麼都瞧不清。

  她加快腳步,疾步出了林子,只見程昶正負手立在湖畔,不遠處,數名武衛與幾名黑衣蒙面的人已然拼殺了起來,那個刀疤人儼然就在他們當中。

  「三公子!」雲浠一見這情形就明白了,程昶並不是獨自來的,他早就在延福宮裡藏了武衛。

  「三公子早就知道這刀疤人躲在延福宮中?」

  「我也是猜的。」程昶道。

  「貴人」權勢滔天,在金陵城中眼線密佈,想要殺一個人滅口,哪有那麼難?這刀疤人前一陣兒尚在金陵東躲西藏,時不時露些蹤跡,怎麼西域舞者進京當日,就突然消失得沒蹤影了呢?

  眼下回頭來想,最可能的原因是,他混進了西域舞者的行隊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常人最難想到的地方。

  而對刀疤人來說,他躲進宮中,幾乎相當於擇了一條「死路」,因為那個要殺他的「貴人」正是宮中人。

  程昶想明白這一點後,本打算立刻來延福宮找刀疤人,可他再一思量,延福宮太大,刀疤人跟著西域舞者進來後,未必仍混在其中,眼下壽宴在即,他若大費周章去找,惹出動靜先驚動了「貴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反正刀疤人若想求生,總會想法設法來見他,不如先暗藏些武衛在宮中,如果臨時生變,也好應對。

  那幾名黑衣人儼然是「貴人」的人,不顧武衛阻攔,招招式式直取刀疤人的性命,他們武藝極高,出招又狠辣,饒是我寡敵眾,也令刀疤人脫不開身。

  雲浠見程昶這裡尚有武衛保護,拋下一句:「我去助他!」隨即也趕了過去。

  幾名黑衣人對雲浠似乎頗為忌憚,一見她過來,暗道一聲「殺」,招式一變,同時卸了防備,在雲浠趕到前,兩人側身一攔,以身軀擋了武衛刺來的劍,餘下幾人揮匕同時刺向刀疤人。

  刀疤人連日奔逃,身上舊傷未癒,這麼拼殺一場,體力早已不支,饒是武衛盡力相護,一名黑衣人的短匕也找準空當,紮入他的腹中。

  短匕一紮一抽,帶出來寸長的腸子。

  汩汩鮮血湧出來,刀疤人再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見已得手,以迅雷之勢抬匕往脖上一抹,竟是全都自盡了。

  雲浠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動作已很快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程昶也已趕來了,他半蹲下身,看刀疤人仍有生息,抬手捂住他腹上的傷口,切聲道:「你撐一撐,我讓人去找大夫!」

  「不必了。」刀疤人道,他無力地道,「我活不成了。」

  「那個……『貴人』,他之所以要殺三公子,是因為,三公子您,知道了那樁事,所以他……要殺您滅口。」

  「哪樁事?」程昶問。

  「哪樁事……」刀疤人連咳數聲,嘴角也湧出血來,「三公子,您自己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程昶道。

  他略一頓,忽然又道:「你撐下去,你告訴我是什麼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一直以來,什麼——都不知道!」

  此言出,雲浠不由怔住。

  她抬目看向程昶。

  借著火光與月色,程昶眼中盡是迫切與無措。

  自落水以後,三公子一直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何曾這般惶然過?

  還有——

  他說他什麼都不記得,她尚且可以理解。

  可是,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刀疤人神色複雜地看著程昶,卻已來不及問他究竟,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說:「究竟是什麼事,我也不知……三公子您落水後,那個『貴人』讓我……把當日在畫舫當日,陪著您的幾個畫舫女,抓來審問,隨後就……全部滅口了。」

  「有一樁事,我為了保命,誰也沒說。」

  「有個畫舫女告訴我,三公子您……落水前,曾跟她炫耀,說您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

  「天大的秘密?」程昶問。

  「是,說是一個……可以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

  「她當時,只當您說的是玩笑話,曾問過您是什麼秘密,可是你醉得厲害,只搖搖晃晃地跟她,指了一個地方。」

  「您指的是,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這話出,雲浠渾身一震。

  她急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可是刀疤人已然撐不住了,他彷彿聞無所聞,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道:「我叫……叫毛九,三公子您若能手刃『貴人』,記得,告訴……我。」

  說罷這話,他閉上眼,渾身軟了下來。

  程昶看著地上再沒了生息的人,目光落到雲浠身上,不由問:「你怎麼了?」

  雲浠有些失神,須臾,她抿了抿唇,分外艱難地道:「他說,三公子您落水前,最後指了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三公子可知,當時,我就在絳雲樓上?」

  那是花朝節的夜裡,老百姓過節晚歸,但絳雲樓按時按點就關張了,亥時過後,只留一個小角門給雲浠出入——絳雲樓高,雲浠要借頂樓盯著在畫舫吃酒的小王爺,謹防他鬧出事來。

  這些小王爺都該是知道的,因為他十回有八回吃酒惹事,都是雲浠帶著衙差去幫他收拾的爛攤子。

  他甚至瞧著她從絳雲樓上下來過。

  依刀疤人所言,程昶在秦淮河邊落水前,跟一個畫舫女說他知道了一個「能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然後指向了絳雲樓。

  也就是說,他當時指向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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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三章

  程昶與雲浠一時間誰都沒有開腔。

  水邊的血腥味很濃,滲進冬日的寒涼裡,竟泛出森冷的刺骨之意。

  半晌,雲浠道:「我……出生在金陵,後來在塞北長大,跟哥哥上過兩回沙場,十三歲那年舉家遷回金陵不久,塔格草原蠻敵入侵,父親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了,再後來,哥哥娶了阿嫂過門,父親在塞北禦敵犧牲……」

  她沒頭沒尾地說著,彷彿意無所指。

  但程昶知道她在費力表達什麼。

  真正的三公子是因為一個「天大的秘密」被害的,而那個「天大的秘密」,最後竟然與她有關。

  雲浠心中亂極,她不知道她這明明昭昭的小半生中,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竟會累及三公子被害。

  她很自責,想要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

  程昶道:「或許那個秘密並不在你身上,而是在——」

  「三公子。」

  程昶話未說完,便被趕來稟報的武衛打斷。

  他順著武衛的目光看去,不遠處,有一人抱手倚在樟樹邊,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竟是衛玠。

  在場的武衛包括雲浠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耳力極好,可就是這麼一大幫人,竟沒一個知道衛玠是何時過來的。

  衛玠見已被察覺,吊兒郎當地走過來,一面道:「延福宮的守備雖然鬆懈,但在京房的南安小郡王,可是個辦實差的。」

  他一笑,朝樟木林那邊看了一眼,「三公子再耽擱下去,恐怕就要來人了——」

  話音落,遠處果然傳來搜尋之聲。

  程昶原還不明衛玠為何要提及程燁,思緒一轉,才意識到今夜太皇太后壽宴,延福宮這裡添了在京房的人把守,而程燁目下掌領的正是在京房。

  一名武衛問:「三公子,可要清掃這些黑衣人的屍身?」

  程昶道:「不必。」

  衛玠嗤笑一聲:「做賊的又不是你家主子,何須清掃?」

  他在水岸邊蹲下身,正欲仔細查看毛九的屍身,忽聽樟木林外有人道:「小郡王,動靜像是從這裡傳來的。」又拜道,「陛下。」

  陛下?

  雲浠與程昶同時一愣,怎麼昭元帝也過來了?

  衛玠皺眉「嘖」了一聲,再凝神一看地上,毛九一身西域舞者衣,腹上駭然一個血窟窿,儼然不是與那些黑衣人一夥的。

  他稍一思索,當機立斷,抬起一腳就把毛九的屍身踹入了湖水中。

  雲浠愕然道:「你做什麼?」

  衛玠看她一眼,不耐地解釋:「天家有嗣了!」

  這一句話沒頭沒尾,可電光火石間,程昶就明白了過來。

  昭元帝與琮親王雖是同宗兄弟,依然有君臣之分。

  程昶這大半年來被伏殺多次,昭元帝的態度一直曖昧,擺明了要袒護「貴人」,若放在以往,倘「貴人」做得太過,昭元帝或許會懲戒,會暗查,可如今不一樣了,天家有嗣,儲位將定,昭元帝勢必不會為了一個親王之子去動一個也許會坐主東宮的皇子。

  何況今夜這些武衛是程昶暗藏在延福宮,目的就是為了找到毛九揭發「貴人」。

  親王之子與皇子之間鬥得如火如荼,是昭元帝不樂見的,他眼下尚能忍,尚能做到明面上的公正,可若程昶不懂得藏鋒,甚至步步相逼,哪怕有朝一日能揪出「貴人」,皇威之下也難以自全了。

  因此今夜這一茬,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太難看,稍微示弱,當作是暗殺便罷。

  衛玠又看了眼程昶與雲浠身上的大片血漬,想了想,順手在地上撿起一個黑衣人的匕首,對程昶道:「你忍著點兒。」

  林間已依稀能見火光,程昶點頭:「好,快!」

  衛玠挽袖,當即抬手往程昶的肩頭刺去。

  雲浠剛想明白,見得眼前一幕,一瞬間已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就去奪那匕首。並手在衛玠手腕下兩寸處一劈,衛玠沒防備,竟被她卸了力道。

  匕首脫手,拋向高空,雲浠順勢奪下,反手將利刃對準自己,朝著肩頭狠狠一劃。

  她是常習武的人,下手極有分寸,傷口不深也不淺。

  可痛是無法避免的,血當即湧了出來,雲浠悶哼一聲,匕首從她手中脫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響,她抬手捂住自己肩頭,另一隻手還牢牢地撐在地上。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程昶不由愣住。

  深紅的血花就在他眼前綻開,順著她霜青色的衣裙蔓延而下。

  灼灼而焚,烈烈如火。

  他怔忪道:「你……」

  然而不等他說完,衛玠便道:「你腦子是水囊子做的?你身上有血正常,你劃傷自己,他身上這麼多血怎麼解釋?」

  火光越來越近,林子裡,有人喚:「小郡王,在這邊!」

  就要來不及了。

  衛玠一咬牙,並手便自雲浠的後頸一打。

  他這一下下手極重,雲浠眼前一黯,再無力支撐,往前栽倒,程昶順勢將她接住,扶著她的雙臂,讓她慢慢倚在自己肩頭。

  他心口淤堵,說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我受這一刀?

  「三公子千金之軀……不能受傷,」雲浠尚還沒有昏暈過去,喃喃著道,「我摔打慣了,沒事……」

  血順著她的肩頭流淌,一滴打落在他的手背,那股灼燙在觸到他肌膚的一瞬間偃旗息鼓,化作融融的暖意,安靜地順著他手背的紋理,滲入血管,走過百骸,最後淌進心脈。

  程昶慢慢地垂下雙眸。

  他覺得有些好笑。

  她說他千金之軀不能受傷,她可知他的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在無影燈下無數次開胸關胸,家常便飯一般躺在手術臺上等待生命的終止,每一回都會覺得無望。

  獨行艱難的這一生,從不盼望能開花結果。

  習慣了冰冷的器械在心上縫合操作,胸上遍佈猙獰的創口,他其實早已不怕疼了。

  剜心之痛他尚能從容待之,這一股滲入心扉的涓涓熱流,卻讓他頭一回覺得不適。

  「小郡王,三公子在這裡!」

  一列火光穿過樟木林行來,程燁領著在京房的護衛到了湖水邊,看到雲浠,他愣了一下,想要上前去扶她,卻猶疑著頓住,一揮手讓護衛把守住此處,跟隨後跟來的昭元帝與琮親王稟道:「陛下,王爺殿下,找到三公子了,衛大人與雲校尉也在。」

  昭元帝「嗯」了一聲。

  衛玠拱手道:「稟陛下,方才三公子遇襲,臣與雲校尉聽到響動,找來此處。」

  他指了一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襲擊三公子的正是這幾個黑衣人,雲校尉為了保護三公子,受了傷。」

  昭元帝目光落在程昶懷裡的雲浠身上,並不作聲。

  半晌,他緩緩地道:「忠勇侯府雲氏女數度救昶兒於危難,來人——」

  「在。」

  「帶她下去尋太醫醫治。」

  幾名內侍官越眾而出,想要去扶雲浠,可程昶不鬆手,拽了幾下,都沒能將她從程昶懷裡拽開。

  「這……」其中一名內侍官為難,正欲稟報,回頭一看,只見昭元帝目色凜然,當即用了蠻力,這才把已經昏暈過去的雲浠拉開。

  程昶怔怔地看著內侍官將雲浠帶走,在原地頓了良久,才站起身,朝昭元帝與琮親王行了個禮,說:「有勞皇叔父、父親費心,明嬰沒事。」

  琮親王沒應聲。

  昭元帝吩咐道:「衛玠、程燁,即刻去查,看看究竟是誰膽敢在延福宮對昶兒動手!」

  衛玠與程燁拱手稱是。

  昭元帝說罷這話,目色微緩,又對程昶道:「你太皇祖母在席上久不見你,擔心得緊,所幸你這廂出來沒有受傷,今日到底是她的壽辰,不能敗了興致,這便隨朕回去罷。」

  說著,垂眸見他的絨氅上滿是血漬,抬手示意內侍官替他褪了絨氅,親自解下自己的為他罩上。

  這便是天家,永遠都在粉飾太平,無論私下如何兵戎相見,面上都該其樂融融。

  程昶一回到昆玉苑,太皇太后便由余淩扶著迎上來,拉過他的手憂心地問:「怎麼去了那般久,沒事吧?」

  程昶道:「太奶奶放心,不過是四處走了走,沒事的。」

  「這就好,這就好。」太皇太后撫了撫心口,轉而笑著道:「適才上了玉蓉湯,我記得你最愛吃,特地讓淩姐兒拿小爐給你煨著,只等你回來。淩姐兒,還不快去為昶兒把湯碗呈過來?」

  余淩應了聲「是」,跟程昶盈盈一拜,步去席邊端了湯碗,喚道:「三公子請用。」

  程昶點了點頭,接過碗,目光不經意間,在她身上掠過。

  余淩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衣裙。

  程昶想起雲浠今日穿的是霜青色,同樣是青色,可穿在雲浠身上就格外好看,襯著她額間的玉墜,鬢邊的簪花,乾淨而明媚,今日在宴上,他就看了她好幾眼,但她只顧著吃宴,都沒發現。

  他想起那朵開在她肩頭滾燙的血花,不由移開眼,去看雲浠的席次。

  席上空空蕩蕩的。

  她還沒回來。想必也沒有這麼快回來。

  太皇太后看程昶這副失了神的模樣,移目去看昭元帝。

  視線對上,昭元帝對太皇太后微一頷首,太皇太后於是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拉著程昶的手笑著道:「昶兒,太奶奶有個心願,不知你應是不應?」

  「你既已及冠,說起來很不小了,王府裡連個正妃也沒有,這不成體統,早早納了妃,你皇叔父也好為你封王世子呀。你與淩姐兒一起長大,說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你目下既沒有喜歡的,趁著太奶奶的壽辰,不如就由太奶奶給你做主,讓你皇叔父為你與淩姐兒賜個婚,算是為太奶奶祝壽了,你可願?」

  程昶聽了這話,驀地一怔,茫然地看著太皇太后。

  昭元帝也笑道:「是,昶兒不小了,近日也十分長進,該是納妃的時候,且這既是皇祖母的意思,朕豈有推辭的道理?昶兒,你太奶奶問你話呢。」

  程昶一時未答。

  半輩子游離在生死之交,朝暮凡塵間任憑來去,一直以來,他對緣對情,都是無所謂的。

  這還是頭一遭,紅塵一點一點蜿蜒,在他荒涼的心間落土生根,抽出枝椏。

  此生依舊茫茫,可是大霧彌漫間,前方彷彿點起了一盞燈。

  燈色微弱又冷清,卻彷彿有著滔天之志,要在這寒冷冬日,掬一捧春光,到他跟前。

  程昶不由笑了。

  雖然這份笑意,也被藏在了心底。

  他抱手,長身一揖:「回陛下,回太皇祖母,明嬰——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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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四章

  雲浠肩上的傷不重,被人扶去歇下不久,便醒了過來。

  方芙蘭在一旁憂心地問:「阿汀,你怎麼樣?」

  雲浠吃力地坐起身,微一搖頭:「阿嫂,我沒事。」

  她的傷剛被包紮好,榻邊的小几上還擱著一晚熱氣騰騰的藥。

  方芙蘭蹙眉道:「不過是出去走了走,怎麼就傷成這樣了?」

  端起藥湯,舀了一勺吹了吹熱氣,「先把這藥吃了。」

  雲浠依言將藥服下,環目一看,這裡應當是昆玉苑附近的一間靜室,眼下正是戌正,宴席未散,不遠處還有依稀的笙瑟聲。

  雲浠想起先前在樟樹林湖水邊發生的事,問:「阿嫂,三公子怎麼樣了?」

  方芙蘭尚未答,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來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

  見了雲浠,她訝然道:「姑娘竟這麼快醒了?」欠身行了個禮,「太皇太后得知雲大小姐因護三公子而受傷,特地讓老身過來仔細照看著。」

  秦嬤嬤是太皇太后尚值妙齡時就跟在身邊的,當年皇太后去得早,是她幫襯著太皇太后一塊兒把昭元帝拉扯大,是以秦嬤嬤雖是奴婢,在綏宮裡的地位卻十分尊貴。

  雲浠哪敢領受這份殊榮,當即掀了被衾要下榻回禮:「我的傷不重,眼下服過藥已好多了,有勞嬤嬤費心。」

  「快別多禮,」秦嬤嬤趕緊上前將她一攙,笑著道:「姑娘的傷勢如何,老身方才詢過太醫了,雖說沒傷著根本,但姑娘到底是為了護三公子才傷著的,算上您上次尋回三公子,往大了說,您已救了三公子兩回性命了。」

  她扶著雲浠,讓她在塌邊坐了,「這宮裡任誰不知道,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珠子,太皇太后眼下一提起你,就感激得緊,適才在宴上,她老人家還說呢,等來年三公子大婚,要專為你設一個上座,叫三公子好生答謝你。」

  雲浠聽了這話,一愣:「三公子大婚?」

  「可不是。」秦嬤嬤道。

  她四下一看,屋中只焚著一個炭盆,今日雖晴好,到底入了夜,冷風灌進來,寒嗖嗖的。

  她步去屋外囑宮人多添了兩個紅羅炭盆,又取了手爐、毛氈,讓人送了熱水與小點,打點好一切,才續著方才的話道,「說起來也好笑,適才在宴上,今上想趁著太皇太后的壽宴,喜上添喜,要給三公子與余家那個二姑娘賜婚,誰知三公子竟給辭了。」

  「當時一座人都嚇了一跳,三公子這麼辭,不是當著人叫今上抹不開面兒麼?且往大了說,這就是違抗聖意不是?後來鄆王殿下就問三公子,是不是心裡已有人了才要辭這親事,你猜三公子怎麼答的?」

  雲浠斂眸聽著,沒吭聲。

  「三公子說沒有,只是連番遇害,暫且無心這些俗事。」秦嬤嬤笑道,「就是說呢,這余家的淩姐兒與三公子是青梅竹馬的情誼,還有個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三個人小時候很能玩在一塊兒。老身還記得那些年太皇太后身子骨尚硬朗,年年領著他們上明隱寺哩。」

  「太皇太后說,三公子這一年來時遇著不少事,人的性子也沉下來不少,他想緩緩,緩緩也是應該。但話又說回來,今上金口玉言,這事兒眼下已起了一個好頭,後面納吉,問名,議親,等開春就該陸續操辦了。太皇太后心疼三公子,留了淩姐兒在宮中長住,三公子眼下雖未見得有多喜歡她,常來慈恩宮裡走動,兒時的情誼能拾揀起來不說,時時這麼處著,兩個人也就情深義厚了。老身來前,太皇太后還提呢,說待來年,今上正式賜了婚,賓客的名錄由咱們慈恩宮親擬,頭一號要請的就是姑娘你呢。」

  秦嬤嬤一邊說著話,一邊仔細往新送來的手爐裡添熱碳,等碳添完,話也說完了。

  她把手爐遞給雲浠,和善地問:「姑娘有什麼想用的吃食沒有?」

  雲浠道:「嬤嬤費心了,我尚不餓。」

  「行,那姑娘若餓了,便跟門前知會一聲,壽膳堂的廚子今兒都來了延福宮,老身叫他們變著法兒地給你做好吃的。」她說著,眼神不經意往窗外一瞥,似才想起時辰,自責著道,「哎,瞧我這嘴,一說起話來就沒個把門,竟在姑娘這逗留久了,所幸太皇太后大壽,她老人家想必不怪,就怕叨擾了姑娘歇息。那姑娘歇著,老身不打擾了。明兒一早,今上還特地囑咐了在京房的小郡王送你回府呢。」

  秦嬤嬤說罷這話,擺擺手意示雲浠不必相送,掩門走遠了。

  秦嬤嬤一走,雲浠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沒了。

  她將手爐擱在一旁,垂下眸,看著窗幾在手背上映下縱深交錯的影,過了會兒,從邊上的小几上拿過一隻匕首。

  方芙蘭見過這匕首,這是雲洛最後一次出征前,送給雲浠的。

  或許是因為滑手,匕柄上纏著一圈圈繃帶,繃帶很舊了,但很乾淨,想必雲浠常洗。

  「阿汀。」方芙蘭輕喚一聲。

  她心中不忍,勸慰道,「那個余家的余淩,是近日才遷回金陵的,她與三公子經年未見,正如秦嬤嬤所說,三公子未見得有多喜歡她。可三公子即便不想受這親事,即便眼下辭了,也不能硬著去頂撞聖上,頂撞太皇太后。」

  「他是天家人,他的親事,從來都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你可明白?」

  雲浠垂著眸,沉默地點點頭。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她甚至知道秦嬤嬤今日之所以要來與她說這番話,大約是受太皇太后,亦或昭元帝的指使。

  天家人做事,總想要滴水不漏。

  他們大約是看她近日與三公子走得近,怕她幾回救他,兩人生了情愫,這才決定要兩頭掐斷的。

  她知道,他是親王子,最不該娶將門之女。

  雲浠悶悶地道:「阿嫂,等三公子的親事定下來,我和他,是不是就遠了?」

  不等方芙蘭答,她又道:「其實那日在皇城司,他來給我送過一回手爐,我還以為,我在他心裡,有那麼些許不一般了呢。後來才知道,他來找我,其實是受琮親王的吩咐。」

  她的乍喜乍悲,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她道,「三公子已及冠了,總不能一直這麼不納妃,今上想為他賜婚,為他封王世子,這是好事。」

  至於她?

  她原本想著要幫他找到謀害他的「貴人」的。

  可今日看來,他先她一步算到毛九藏在延福宮,先她一步暗布了武衛,論智謀,她不如他,論功夫,他貴為小王爺,身旁多的是保護他的人,也不少她一個。

  他或許原本就不需要她。

  算了,就這樣吧。

  反正以前她的生活裡沒有程昶這個人,不也一樣過嗎?

  雲浠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實今日看到那個余淩,我就隱約猜到太皇太后大約要為她和三公子的親事做主了。」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三公子將來要長住金陵,而我遲早要像父親與哥哥一樣去塞北戍邊的,我與他終歸要天各一方,他的親事既定下了,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她一直說著「其實」,彷彿一切早就在她預料之中了一般。

  可是其實,只因心裡存了不該有的奢望,才會一直安慰自己說「其實」。

  「阿汀。」方芙蘭伸手去撫雲浠的手,「你別難過。」

  雲浠微一搖頭:「阿嫂,我不難過。」

  她沉了一口氣,仰身躺倒在榻上,拉過被衾:「天晚了,阿嫂,你快去睡吧,省得沒歇好傷了身子。」

  方芙蘭再看雲浠一眼,知道眼下無論說什麼都於事無補,無言歎了一聲,吹熄了案頭的燈。

  「阿嫂。」

  方芙蘭剛走到門口,忽聽雲浠又道。

  「我真羨慕那個人呀,可以一直陪著三公子。」

  方芙蘭移目看去,屋子裡黑黢黢的,什麼都瞧不清的。

  雲浠的聲音悶悶的,有點發澀,她又道:「阿嫂,你從前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

  時間一久,越來明白其中滋味。

  從前她還不信,她覺得能喜歡上三公子,是她的福氣。

  可她眼下明白了。

  這種滋味,無聲且驚心。

  自在荒涼處起高樓,眼睜睜看他樓塌了,碎成片片青瓦堆,憑他驚濤駭浪,摧折心骨,卻一點煙塵也不能留下。

  雲浠沉在一片黑影裡,咂咂嘴,說:「是有點苦。」

  —*—*—*—

  宴席將散,一行人先把太皇太后送至瓊華閣,陪她又說了一會子話,待她歇下,這才回了各自的下處。

  程昶喚來一名宮人問了問時辰,聽是亥正,與琮親王一揖,說:「父親母親且先歇下,明嬰還有事,出去走走。」

  「明嬰。」琮親王道,「你去哪裡?」

  程昶沒答。

  琮親王妃四下一看,上前兩步:「你可是要去尋忠勇侯府的雲氏女?你父親明裡暗裡已與你說過多少回了,讓你切莫與她走得太近,你怎的就是不聽?」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且再說,今晚你皇叔父究竟是什麼意思,你瞧不明白?咱們會寧殿就在你皇叔父的移清殿旁邊,你的動向,他如何能不知?」

  程昶略一沉吟,剛要開口解釋,展眼一看,只見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竟引著余淩過來了。

  秦嬤嬤笑道:「太皇太后惦記著三公子,想著今日宴上三公子或未能盡興,好在眼下尚未很晚,便吩咐淩姐兒陪著他四處走走。」

  言罷,余淩欠身與程昶行禮:「三公子。」

  程昶頷首,說:「走吧。」先一步往昆玉苑那邊去了。

  昆玉苑的宴已在收了,四處都是宮人與巡視的武衛,因先前鬧了暗殺的事,延福宮今夜的守衛十分嚴密,昆玉苑與移清殿附近是殿前司、皇城司的禁軍,更遠處還有在京房的官兵。

  程昶行至一處小亭前,頓住步子,回頭看余淩,說:「我還有點事,你——」

  「三公子可是要去探望忠勇侯府的雲浠小姐?」不等他說完,余淩就道。

  她環目一望,似是見近旁的武衛都不敢靠近,低聲又道,「三公子且去吧,淩兒就在小亭這裡等著您。」

  程昶有些意外,倒也沒問她為何會覺得他要去尋雲浠,左右她被昭元帝召進宮,常伴在太皇太后身邊的,是該知道聖心。

  程昶喚來殿前司的人,囑他們護好余淩的安危,獨自一人順著小亭外的石徑,往昆玉苑更深處的石林裡走去了。

  石林積雪已深,程昶行至一處開闊地帶,頓住步子。

  他似是在等什麼人,立在原處,沉吟不語。

  沒過多久,近旁的一座假山後果然繞出一個拎著酒壺,喝得醉醺醺的人,他眯起眼仔細認了認來人,似乎很意外:「喲,三公子,這深更半夜的,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了?」

  正是衛玠。

  程昶道:「不是衛大人約我來此的嗎?」

  說是相約也不儘然。

  今夜分明是程昶找「貴人」麻煩,可衛玠一來,非但幫他處理了毛九的屍身,還與他一起在昭元帝跟前合演了一齣瞞天過海,倒打一耙,說成是自己遇襲。

  程昶此前與衛玠毫無交情,無緣無故得他相助,當然不會覺得理所應當。

  衛玠是皇城司指揮使,天子近衛,知道太多天家秘辛,他幫自己,定然是有所求的。

  而程昶之所以一路尋到此處,乃是因為這個石林只有皇城司的人把守,想必衛玠早已安插了自己的人,說話最方便。

  衛玠笑了:「瞧三公子這話說的,在下是草莽之流,怎敢勞動尊駕移步?」

  「衛大人既然沒什麼事,」程昶道,「那我先走了。」

  說著,邁步就要往石林外去。

  「哎,怎麼說走就走。」衛玠挪後兩步,在程昶跟前一攔,「聊聊?」

  「怎麼聊?」

  「交心的那種。」衛玠笑道,暗忖一番,醉醺醺的雙眸裡閃出一絲促狹之意,「不如這樣,你我各自交換一個秘密。你先說。」

  程昶點頭。

  然後他說:「我失憶了。」

  衛玠:「……」

  雖然有些吃驚,但他此前已預料到了。

  但說秘密吧,這還真是個秘密。

  「你這個也太揀便宜了。」衛玠道。

  他雖這麼說,卻似乎絲毫不介意,轉而又得意洋洋起來:「你看我的。」

  「我覺得,三殿下、四殿下,沒一個好東西,我討厭他們。」

  程昶:「……」

  「所以——」衛玠緊盯著程昶,眼中笑意不褪,說不清是不是仍醉著,慢條斯理地道:「我想扶你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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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五章

  石林裡有一瞬寂靜。

  片刻,程昶道:「我對皇位沒興趣。」

  然後他問:「衛大人試探好了嗎?」

  他二人說起來並不熟識,雙方之間更沒有信任可言,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怎麼可能一上來就宣之於口?哪怕琮親王是天家嫡系,到了程昶這一輩,已然算是旁支了。

  程昶接連遇害,這事流傳到外頭,旁人只會覺得小王爺是作惡太多遭人報復,可衛玠身為天子近衛,該曉得對程昶動手的究竟是什麼人,這人之所以至今都藏得好好的,不過是因為昭元帝存心袒護罷了。

  親王之子與皇子之間動了兵戈,動輒牽涉皇權。

  因此衛玠才有此一說——假意稱有心扶程昶登極,試探他對皇位有無相爭之心。

  不成想,他這一點伎倆,立刻就被程昶識破了。

  衛玠意外地挑挑眉,然後雙手一攤:「好了。」

  程昶道:「說吧,你找我過來,究竟有什麼事?」

  衛玠走到一個石墩旁,掃了掃上頭的雪,坐下來,懶洋洋地道:「你回京不久,今上忽然傳我,讓我查兩樁案子,一是昔忠勇侯的冤情,這二嘛,是十多年前,明隱寺的一樁血案。」

  程昶「嗯」一聲。

  衛玠看他並不意外,指了一下對面的石墩:「哎,你也坐。」

  程昶點了下頭,走過去坐下,衛玠續道:「不過今上行事,自有他的盤算,忠勇侯的案子,他說查個點到為止就行了,我猜八成是做做樣子。至於另一樁——」他一頓,忽然湊近,「說真的,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程昶看他這反應,忽問:「你今夜之所以幫我,是為了跟我打聽當年明隱寺的案子?」

  「你知道?」

  「猜的。」

  忠勇侯的冤案是昭元帝下了明令追查的,如果衛玠是為了追查忠勇侯府的案子,大可以擺到明面上來說,何必大費周章地尋他過來?

  而這些年來,天家最忌諱提及的事之一,便是當年明隱寺的血案了。

  衛玠道:「大約十二三年前吧,明隱寺裡發生過一場血案,死了不少人,當時我尚不是皇城司的指揮使,血案因何而起,我也不知。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案過後,失蹤了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孩子,男的。」衛玠道,「如果他眼下還活著,大約和你差不多年紀。」

  「陛下讓你追查明隱寺的案子,就是為了找這個孩子?」

  「對。今上說,這個孩子自小在明隱寺長大,特徵嘛,背脊上有三顆紅痣。至於這孩子的身份,今上沒說,不過照我猜,大概是和天家有淵源,指不定就是今上的血脈。可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兒找這個人去?總不能在城門口設個禁障,凡路過的男丁挨個撩袍子看背脊骨吧?且那個孩子從血案中脫身,八成早逃離金陵,逃到天邊上去了。」

  「因此你才來找我,當年太皇太后常帶我上明隱寺,你想問我對這個失蹤的孩子有無印象?」程昶問。

  「不止。」衛玠想了想,道,「今上對他家老三、老四一直不滿意,這才將儲位空著。如果我猜中了,這個孩子就是今上的血脈,你說等我找著了他,陵王、鄆王的處境會怎麼樣?你畢竟是親王子,將來要承襲親王爵的,等閒不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皇儲大事,誰願動你?我還以為你這一年來連番被追殺,是跟這個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畢竟你早年常跟太皇太后去明隱寺,說不定能知道什麼呢?後來一想,這不對啊,你如果能知道點什麼,應該早與琮親王和今上說了,金陵城也不會像眼下這麼平靜,於是我就猜,你說不準是失憶了。」

  「但你不確定我是否真的失憶,所以近日來,你一直在觀察我的動向,那日你專程來刑部找我就是為這個,後來你發現我與雲浠走得近,我幾次三番遇險都得她相救,便也盯上了她。今晚,你的席次就在雲浠旁邊,雲浠與我去樟樹林湖水邊的時候,你就一路跟著她過來了。」

  衛玠一笑,不置可否,他將酒壺裡的最後一口酒喝完,欠身湊近了些:「說說吧,那個手心長著刀疤的人,叫什麼來著?哦,毛九。最後跟你說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拼命要找他?」

  程昶略一思索,覺得沒什麼不可說的。

  他雖不至於完全信任衛玠,但也知道他絕無可能是「貴人」的人,否則他何必幫他?他甚至現在就可以對他下手。

  「我找毛九,是因為他知道我為什麼連番被害。」程昶道,「他說,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說,我落水前,指了一個地方——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絳雲樓……」衛玠咂摸半晌,忽然「嘖」一聲,「雲家那個小丫頭?」

  「你知道?」

  「我和她哥哥交情不錯。」衛玠道,看程昶似是疑慮,又說,「你別不信,當年她把雲洛的屍身帶回金陵,才十六歲,一個人滿金陵地找差事做。你當她一個小丫頭,京兆府姓張的那個三不開為什麼願意收她做捕快?」

  衛玠豎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我。」

  「不過嘛,我叮囑了張懷魯不要把這事跟任何人說。畢竟忠勇侯府的案子水深得很,再跟我一個天子近衛扯上干係,對她沒好處。」

  他幫了雲浠,倒也沒當甩手掌櫃。

  雲浠領了什麼差事,平常在哪裡巡視,張懷魯隔三差五都會差人去知會衛玠一聲。

  因此雲浠常在絳雲樓上盯著吃酒的小王爺,這事衛玠知道。

  衛玠問:「所以,那個『貴人』之所以要殺你,是因為你知道了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和雲家那個小丫頭有關?」

  程昶垂下眸,過了會兒,安靜地道:「雲浠乾乾淨淨的一個人,怎麼會與這樣的事有關?毛九當時指的應該是忠勇侯府吧。」

  衛玠聽他這麼說,歎了口氣,十分失望:「我還當你被追殺,是跟明隱寺當年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這樣我就有線索找人了,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忠勇侯府。」

  「哎,」他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程昶道:「既然和忠勇侯府有關,那就順著忠勇侯的案子追查。」

  「哦,差點忘了,你在御史台當差,背後還有琮親王府。」

  衛玠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把喝空了的酒罐子一腳踹去小池塘裡,回過頭又一笑,「看你這麼坦誠的份兒上,我再跟你交個底。忠勇侯的案子,跟鄆王有關。」

  「當年忠勇侯在塞北禦敵,蠻子改打持久戰,忠勇侯發現事有蹊蹺,給樞密院去急函,請求急調兵糧,這事你知道麼?」

  程昶點點頭。

  他去白雲寺清風院問證的時候,聽那兩個忠勇侯舊部提起過。

  「結果急函一去三月,遲遲未有回音。」

  「可是也是那一年,淮北大旱,災民數以十萬計,當地官府上報朝廷,今上急得幾宿都睡不著覺,後來鄆王請纓,前去賑災,結果這樁誰都辦不好的差事,他竟辦好了,你說奇是不奇?」

  程昶微一沉吟,問:「你的意思是,鄆王或許動用了本該調去塞北,給忠勇侯的兵糧?」

  衛玠聳聳肩:「不知道,反正沒證據,且忠勇侯的案子,今上只讓我做做樣子,並不允我深查。那個老狐狸——」

  他笑了笑,滿口大不敬的話,「那個老狐狸,盤算深得很,有的事讓我查,有的事則私下交給宣稚。宣稚這個人吧,有點愚忠,可能對於老狐狸來說,用他比用我來得稱心。」

  程昶知道宣稚,殿前司指揮使,歸德將軍。

  帝王講究制衡之術,對昭元帝而言,衛玠行事雖不拘一格,但難以把控;宣稚雖循規蹈矩,但有的差事,不方便交給他去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讓殿前司與皇城司兩個禁軍衙門互相牽制,這樣他才能高枕無憂。

  「當年太子殿下身隕,按理皇儲之位該傳給陵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嘛,陵王比鄆王年長一點,且是皇貴妃之子,出身也更好,可能因為鄆王辦好了一樁大差事吧,老狐狸搖擺不定,就把儲位空了下來。」

  程昶點點頭,說了聲:「多謝。」見夜色已深,站起身,邁步往石林外走。

  「你去哪兒?」衛玠追上兩步,與他並肩而行,調笑著問,「你該不會是念著雲家那個小丫頭為你受了一刀,要去看望她吧?你這個人,腦子是比以往靈光多了,這些事上,怎麼就絲毫不顧及旁人怎麼想呢?你是什麼人?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將來的親王殿下。就你前一陣來皇城司找她那事兒,等了一個來時辰不說,還送暖手爐,要不是我囑人給你壓著,闔宮上下怕是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了。」

  「別說我沒提醒你啊,老狐狸今晚已經派人在小丫頭的下處盯著了,你去找她,移清殿那邊勢必會知道,你是想老狐狸立刻就塞樁姻緣給你?快過年了,不值當。再者說,老狐狸還特命了南安王府的小郡王明早送雲家那丫頭回府呢,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程昶步子微頓,看衛玠一眼,沒說話。

  行到岔口處,步子一折,不是去找雲浠,而是回會寧殿的方向。

  衛玠意外地一挑眉,卻仍跟著程昶,與他商量:「到時候你查忠勇侯的案子有進展了,咱們再碰個頭?」

  「你不是說陛下不讓你碰忠勇侯的案子?」

  「我是說了。」衛玠眨眨眼,「但我還說了,我討厭陵王鄆王,看他們倒黴,我高興。」

  言訖,他步子一頓,順著一條小徑,踉踉蹌蹌地往另一個方向巡視去了。

  看這樣子,大概是吃醉了酒,可他的酒分明在久以前就吃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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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六章

  太皇太后的壽宴一過,年關很快就到了。

  當年昭元帝繼位之初,皇權動盪過一陣,後來皇帝盛年,勵精圖治,乃至天下承平,國祚昌盛,金陵、臨安等地夜不閉戶,百姓們其樂融融。大綏尚燈,每至年關,金陵的燈一直要從朱雀街燃到秦淮河畔,桐子巷的喧囂聲徹夜不息,年味濃得一整個正月都化不開。

  雲浠剛從塞北回來那年,雲舒廣也曾帶著她與雲洛去秦淮水邊放燈,可惜好景不長,雲舒廣出征以後,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及至雲洛犧牲,她在京兆府謀了差事,以後的年關夜都在值勤,便談不上團圓了。

  這一年日子大好了,雲浠升了校尉,難得在家,除夕當夜,邀了田泗田澤一同過來吃荷葉餃。正月裡走親戚,雲浠親人無幾,除了讓趙五去裴府問候了一聲老太君,其餘時間都歇在家裡陪方芙蘭。倒是程燁,閑來無事來過侯府幾回,他與田澤是至交,兩人趁著過大節,聚了好幾次,時而在侯府的院子裡一起逗弄髒髒,日子久了,連髒髒也不拿他們當外人。

  年一過完,按理該歇到十五,兵部那裡傳信說,忠勇侯舊部二月該到金陵了,讓雲浠去西山營一趟。

  西山營在金陵西郊,往來大約要三五日,加之雲浠是過去處理忠勇侯舊部安置事宜的,初七啟程,十五一大早才回到金陵。

  正月過半,日子也回暖了,十五這天是上元節,城內若非公務,不能縱馬,雲浠在上方門前下了馬,沿著秦淮河堤,一路往忠勇侯府走。新年新氣象,堤邊的柳樹抽了新芽,桃枝杏枝也結了零星的花苞,春光灑在秦淮水裡,亮堂堂的,雲浠牽著馬,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琢磨:今年有好幾樁大事要辦,一是阿嫂的病,阿嫂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年關前後,舊疾還復發了,一連去了好幾回藥鋪子。雲浠隨後托人打聽,得知臨安城有個治宿疾的名醫,等阿久他們到了,她要跟兵部告個假,帶阿嫂去臨安找名醫看看,早日把阿嫂的病治好。

  再有就是白叔與阿苓,之前得三公子相助,白叔的腿疾已好多了,只要攢夠一筆吃藥的銀子的就成,急的是阿苓的親事。上回她看出阿苓大約對田澤有意,本打算立刻去問田澤的意思,轉而一想,開春將至,春闈就在眼前,這是田澤一輩子的大事,等閒不能耽誤了,便把議親的事按下不表,想著等年關的時候,先跟田泗商量。

  誰知這年年關繁忙,雲浠一直沒能抽出空閒,這麼一耽擱,竟已到了正月十五,若親事訂了,籌備還需大半年呢,雲浠心想,此事萬不能再拖了,待會兒一回府,頭一樁大事就是尋田泗去。

  一路回到忠勇侯府,趙五竟然不在。守門的是柯勇,一見雲浠,說:「雲校尉,您快進去看看吧,府上好像出了點事。」

  雲浠問:「什麼事?」

  柯勇道:「我也說不好,似乎是侯府被什麼人盯上了,趙五與白叔商量去了,田泗田澤他們也在。」

  他是來給雲浠拜年的,哪知到了侯府,府外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進裡頭一打聽,白叔與趙五幾人正吵得厲害。柯勇是個實在人,心想別人家的事,他一個外人也拿不准主意,可侯府的門敞著,府外不能沒人守,便自顧幫著看門了。

  雲浠聽是侯府被人盯上,有些急,她生怕「貴人」的人找到府上,阿嫂他們出事,三步並作兩步進得府中,剛繞過照壁,就聽見正堂裡雜雜嚷嚷的吵鬧聲。

  「人只瞧見個影兒,張口就胡說,這下好,少夫人身子剛好轉,這麼一折騰,又病了!」

  「我也沒說一定是,但身形真的很像,再說了,這人行蹤奇怪,連著兩日出現在侯府外,追上去問個究竟總不過分。大小姐去西山營前還特地交代了,讓我好生看著侯府。」

  「理都讓你占完了,出事就搬出大小姐,我看這事就是你——」

  「怎麼了?」

  白叔拄著杖,氣衝衝地正與趙五吵得不可開交,一回頭瞧見雲浠,頃刻息了聲。

  正堂裡除了白叔、趙五,後院幾個做雜活的包括白苓也來了,另外還有田泗與田澤。

  一屋子的人見了雲浠,都安靜下來。

  雲浠又問一次:「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左右一看,「阿嫂呢?」

  白叔杵著杖,氣惱地往旁邊一坐,別過臉去:「你問趙五。」

  趙五幾回張口,似乎覺得將要說的話尚欠妥當,到末了,又咽了回去。

  最後還是田澤幫著解釋道:「雲校尉,趙五說他……像是看到宣威將軍了。」

  雲浠一愣,手裡握著的馬鞭險些掉落在地上。

  她腦子尚未轉過來,就聽白叔指著趙五斥道:「少爺都過世多久了,他什麼都沒弄清楚,單是瞧見個影兒,就說那人是少爺,急得一整府的人都去追,少夫人病才好,也一路跟到巷子口,這下受了風,又病了!怨誰!」

  趙五急道:「我在塞北時就常跟著少爺,他什麼身形,我能認不出?那人來一次沒什麼,已連著在侯府附近轉了三次了,這不奇怪?咱們侯府人雖不多,大都有功夫的,那人盞茶的功夫就把咱們甩掉了,這要不是功夫好,能跑這麼快?」

  「功夫好的人多了去,你逮著一個就說是少爺?你怎麼不說——」

  「別、別、別吵了。」眼見著二人又鬧起來,田泗連忙打斷,他看了眼雲浠,見她臉色蒼白,急著與她解釋,「就、就是阿汀你,你,去西、西、西山營這幾日——唉,望安,你,你來說。」

  田澤點了一下頭,對雲浠道:「雲校尉您不在侯府這幾日,府外總有一個穿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在附近的巷口徘徊,因為身形有些像過世的宣威將軍,趙五就格外留意了些。今日一早,這個人又來了,趙五怕真是宣威將軍,想著上前去認一認,然他剛走近,那人就跑了,趙五急著去追,驚動了一府的人。後來少夫人問究竟,聽是宣威將軍,大約觸及了傷心事,便病倒了。」

  雲浠點了點頭,她目下已有些緩過來了,自在心中沉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趙五:「你看清臉了嗎?」

  「沒有。」趙五搖頭,「他警覺得很,我一走近,他就跑了。」

  「這要能是少爺——」白叔怒氣未消,狠狠杵了一下拐杖,「這要能是少爺,見著咱們,還能跑嗎?只怕多一刻都等不及要回侯府來與少夫人和大小姐團聚!你說你見著了少爺,這話是能隨便說的?當年少爺過世,是大小姐親自去塞北為他收的屍。那幾年,大小姐是怎麼過來的,少夫人是怎麼過來的,你說一回,就相當於逼著她們把瘡疤揭開來看一回!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白叔說到末了,聲音已是哽咽。

  他當年將雲洛視如己出,以至於雲洛英年戰死,他至今都不能釋懷,可逝者已矣,生者總會慢慢走出來,最怕就是在死灰之上燃起一絲星火希望,不能燎原,也觸不可及,叫人一輩子陷在深淵裡。

  他老了,作繭自縛也就罷了,雲浠與方芙蘭還年輕,她們都是太重情義的人,後半輩子總不能守著一個虛無的念想而活。

  他是將心比心,才大動了一番肝火。

  雲浠明白白叔的用心良苦,勸道:「白叔您不必氣,有時我在大街上瞧見身形挺拔些的,還常常將人誤認作是哥哥呢。再說趙五也是盡責,那人三番五次在侯府附近徘徊,見人就跑,是可疑了些,追一追也是應該。」

  她說罷這話,一面吩咐雜院裡的人都散了,一面讓白苓把白叔扶去後院歇息。本想繞去方芙蘭的院子,看看她的病如何了,途中碰到鳴翠,說:「少夫人吃過藥,剛睡下,大小姐您還是晚些時候再過去看她吧。」

  雲浠應了聲「好」,便沿著長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髒髒正在小院裡睡覺,幾日沒見雲浠,奔上來繞著她的腿打轉,雲浠俯身撫了撫它的頭,把行囊放去屋中,又出了門,慢慢在階沿上坐下。

  其實方才聽趙五提及雲洛的一瞬間,她是當真燃起了一絲希望,盼著哥哥還活著。

  她甚至想,當年為哥哥收屍時,屍體是焦黑的,說不定不是哥哥呢?

  但她知道這不可能。

  屍身穿著的甲胄是雲洛的,將軍印也是雲洛的,身形更與雲洛一般無二。

  哪怕這些都有得作假,屍身右臂上的胎記又該解釋呢?

  且當年招遠叛變,情勢危急千鈞一髮,雲洛帶著那麼多兵將,根本來不及從草原的大火裡脫身。

  況且白叔也說了,如果哥哥沒有死,一定會回來找她,找阿嫂的。

  雲浠想起雲洛最後一次出征,那時忠勇侯戰死的消息剛傳回金陵不久,她尚未從傷悲大慟中緩過心神,眼睜睜就看著雲洛接了朝廷的旨,穿好鎧甲,拿著佩劍,出了侯府的門。

  她追在他身後,不明白早已被封了大將軍的哥哥這一回為什麼被降為副將,可雲洛卻坦然,他笑著說:「阿汀,你放心,阿爹不會白白犧牲,該是忠勇侯府的榮耀,該是咱們雲家的功勞,哥哥一樣不落,全都能掙回來!」

  「阿、阿汀。」

  雲浠兀自坐著,忽聽一旁有人喚她。

  田泗在她旁邊的階沿坐下,說:「阿汀,你、你別傷心。」

  「我不傷心。」雲浠一搖頭,「我就是,想哥哥了。」

  田泗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宣威、宣威將軍,他是——什麼樣的?」

  雲浠聽他這麼問就笑了,目光落在院子裡空蕩蕩的兵器架上,說:「小時候我娘親去得早,是阿爹與哥哥把我帶大。哥哥是天生將才,十一歲上戰場,十四歲就能領兵了,到了十五歲,只要他上戰場,必定戰無不勝。那時無論是塞北還是金陵的人都說,哥哥青出於藍,將來非但能承襲忠勇侯爵,成就一定在父親之上。但哥哥不在乎這個,他從不驕傲,他說他只想像雲氏一門的祖祖輩輩一樣,保家衛國,戍邊守疆。」

  「我還小的時候,哥哥和阿爹出征,我和阿黃就在家裡等他們,後來哥哥開始統兵了,我想跟著他上沙場,父親不同意,還是哥哥帶我去的,他讓阿久來保護我,第二回就讓我領了兵,你信嗎?」

  「信,我信,忠勇侯一,一家子,都是好人。」田泗道。

  他又仔細看了一下雲浠,說:「阿、阿汀,你如果,實在,實在想宣威將軍,那你——那你就去,找裴府那個,二少爺,確認一下屍身,總好過——這麼懸著。」

  當年雲洛的屍身說到底是裴闌第一個收的,雲浠去塞北的時候,屍身早已入殮。

  裴闌怕她傷心,不讓她揭棺看,可她在回金陵的路上,一個人走到半途,曾揭開來看過,那麼英朗挺拔的一個人,到頭來,變作一棺焦黑的屍首。

  她那時根本不敢信那是雲洛。

  雲浠點了一下頭:「好,改日我去找一下裴闌。」

  髒髒有點人來瘋,見了雲浠與田泗,也不睡了,自在院子裡打滾,又叼來木球遞給雲浠。

  雲浠將木球擱在手心裡掂了掂,然後用力往小院外一扔,髒髒瘋跑著去撿了。

  雲浠看它玩得熱鬧,心神回緩許多,這才想起正事,問田泗:「對了,望安的親事,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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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七章

  田泗道:「我、我還沒、想過這個。」他問,「阿汀,你——問這個,做什麼?」

  雲浠道:「望安今年及冠了,照理該成家,阿苓剛好也過了及笄之年,我看他二人年紀合適,彼此也知根底,想問問你的意思?」

  田泗愣了一下:「這、這樣啊。」

  他沒應好,也沒應不好,垂下眼,坐著不說話了。

  田泗在雲浠跟前,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很少這麼欲言又止。

  雲浠見他猶豫,倒不是不能理解。

  田泗這一輩子滿門心思都撲在田澤身上,當年初來金陵,難以立足,為了讓田澤安心在家溫書考科舉,僅憑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就來京兆府找差事。他略識得幾個字,在府衙裡當個抄書先生也能糊口,因為衙差的工錢高一些,他想剩下工錢為田澤買筆墨,被京兆府裡的幾個捕快欺負得鼻青臉腫,還認死命要做衙差。

  田澤的學問好,眼下已經是舉人,等春闈一過,一旦金榜題名,日後必定能飛黃騰達。可是忠勇侯府門庭凋敗,白苓出生苦,娶了她,對田澤的仕途沒有助力不說,雲舒廣罪名未洗,說不定還會影響田澤的前程。

  雲浠道:「你如果覺得覺得他們不合適,不般配,可以直說,我不介意的。」

  「阿汀你你、你別誤會,我不是覺得他們不般配。」田泗忙道,「這是,兩回事。就算——就算望安他,以後再出息,也該記得侯府,對咱們的恩情。」

  「就是,就是——」田泗猶豫著道,「這是,望安自己的事,只能讓他,自己拿主意。我想——等科考結束了,再問他的意思。就不知道,阿苓姑娘,等不等得起。」

  「那我問問白叔。」雲浠一笑,「終歸我這裡先把阿苓的嫁妝備起來,她日後就算不與望安成親,也是要嫁人的。春闈也就這一兩月了,你讓望安安心溫書。」

  她說著,喚了髒髒過來,從它嘴裡奪過木球,舉高來讓它跳起來搶。

  田泗看著雲浠手裡鏤空的木球,說:「這個木球,是、是之前,三公子,給的吧?」

  他又說:「有些日子,沒見著,三公子了。」

  雲浠聽了這話,動作微微一頓。

  過了會兒,她把木球重新扔出去,若無其事道:「他開年後被提了侍御史,聽說就快要封王世子了,大概忙吧。」

  田泗點頭,這是開年後,綏宮中幾樁大事之一,他知道。

  此前,昭元帝對儲位的人選一直屬意不定,太皇太后的壽宴過後,鄆王妃有孕的消息如落石入水,一時激起千層浪,幾位肱骨大臣連夜草擬奏疏,由吏部尚書、樞密使姚杭山聯名呈上,請立鄆王殿下為東宮太子。昭元帝原本不置可否,無奈奏疏一封接著一封,他只好於年關當夜鬆了口,對前來覲見的大臣說:「立儲是大事,留待三月陽春再說。吩咐下去,讓禮部、鴻臚寺、宗人府先緊著籌備籌備,把昶兒的王世子位定了。」

  說著,順手下了一道旨,把程昶由巡城御史一職擢升為侍御史。

  雲浠站起身,拿過髒髒叼回來的木球,放在高處,說:「我出去一趟。」

  田泗想起今天是上元節,跟上去問:「阿汀,你、你要出去看燈?」他看了看天色,才剛申時,「時候還有些,有些早呢。」

  他覺得大好佳節,雲浠一個人去街上看燈有點伶仃可憐,又說:「我陪你,陪你去吧。」

  雲浠笑著道:「我不看燈,就去買兩盞回來給阿嫂和阿苓。」

  方芙蘭病了,白苓要在府中照顧白叔,多好的節日,到處張燈結綵,她們卻不能出門看看,乾脆買兩盞回來,等過幾天,方芙蘭病好了,阿苓也得閒的時候,帶她們放燈去。

  雲浠又說:「這時候出門去正好,否則天晚了,街上人擠人,指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家呢。你也別陪我,望安要溫書,你回去陪他。」

  言罷,步履輕快地出了府門。

  整個金陵城,燈最好的地方不在朱雀街,而在城西的桐子巷。桐子巷坐落在秦淮河畔,說是「巷」,實則是個四通八達的地帶,沿街有各式樣的小商販,水邊泊著畫舫,往巷子深處走,有賣書畫的,有製玉器的,也有做皮肉生意的。這些商鋪小攤,平日裡各管各,互不叨擾。到了正月十五這天,通通徹夜點花燈。燈色從最高的瓊樓起,一路往下延展,漫過深弄長街,漫過茶肆酒館,一直鋪到秦淮水裡,站遠站高了看,像滿天星火密匝匝地墜落人間,美得驚心動魄。

  雲浠雖然出門早,可今日上街看燈的人格外多,緊趕慢趕到了桐子巷,已是薄暮時分了。

  秦淮河邊多的是賣燈的小販,她在一個小攤前站定,先為阿嫂挑了一盞芙蓉燈,又為白苓挑了一盞兔子燈,想了想,覺得也該為自己買一盞。

  她心中存了點很美好的願景,有的近在咫尺,有的遙不可及,左右快入夜了,索性在河畔放了燈再回去吧。

  雲浠這麼想著,正埋下頭選燈,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一個人影。

  她轉頭看去,只見一襲褐衣在往來人群裡轉瞬即逝。

  褐衣?

  雲浠驀地想起趙五白日裡的話——

  「府外總有一個穿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在附近的巷口轉悠,看身形,很像過世的少爺。」

  雲浠的手不由顫了一下。

  她穩了穩心神,將手裡的燈放下,沿著秦淮河岸,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借著水影與附近的琉璃燈,留意後方的動向。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一個身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又跟了上來。

  雲浠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她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卻不敢立時去認人。趙五說了,這個褐衣人警覺得很,且有功夫在身,人一旦走近,他就會跑。

  雲浠正打算將這褐衣人引去一條巷弄再作截堵,誰知就是她這一猶豫的功夫,褐衣人竟似有所察覺,轉身就朝來路走。

  雲浠心中大急,立刻跟了上去。

  趙五說的是真的。

  饒是這個人一襲褐袍遮住了面貌與身形,可單就這身形來看,當真有些像哥哥。

  天已黯了,桐子巷萬燈齊燃,賞燈的人熙熙攘攘,幢幢燈影映在水裡,映在夜空,繽紛斑斕得不似在人間。

  可雲浠卻無心觀賞這上元夜地花燈,那個褐衣人已經發現她了,他在原地微一頓,腳步越來越快,狂奔起來。

  雲浠不及反應,高呼一聲:「站住!」不管不顧就去追。

  褐衣人的功夫底子果真好,饒是大街上擠擠挨挨的都是人,他仍然跑得極快。

  但他似乎並不熟悉桐子巷的路,穿過幾條小弄,眼見著一條長街跑到了頭,情急之下,竟掀翻了一旁一個花燈攤子,縱身躍進攤子後的短巷中。

  各式各樣的花燈落了一地,雲浠本想幫忙撿,奈何眼前的短巷雖是絕境,憑褐衣人的功夫,翻牆跑綽綽有餘,她生怕跟丟那個褐衣人,急著去追,不期然竟還踩碎了幾盞燈。

  小販傻了眼,在身後大罵:「你你你你,你們做什麼!你們賠我的燈!」

  雲浠根本來不及應答,短巷是背巷,裡頭黑漆漆的,她沒聽到翻牆的聲音,於是放緩步子,慢慢往裡摸索。

  褐衣人大概是藏起來了,雲浠悄無聲息地往裡走,一邊探手取火摺子,正在這時,耳畔忽然有勁風刮過。雲浠偏頭一躲,下一刻,又有一掌自正面襲來。

  雲浠的雙眼已適應黑暗了,她認出此刻與她交手的人正是褐衣人,暗自一咬牙,當即卸了防備,不管不顧地要去揭他的兜帽。

  這個褐衣人擺明了不想傷她,本來一掌已劈了出去,見她不設防,硬生生地又收了回來,一時之間竟被雲浠這一套不給自己留後路的招式逼得左支右絀。

  「青天老爺,在那邊!」

  忽然巷口傳來叫嚷聲,褐衣人回頭一看,竟然是之前的小販引著巡城御史過來了。

  「好了好了,不打了!」

  褐衣人自往後退了三步,抬手就將身上的斗篷一掀。

  一襲褐袍委地,映照著不遠處官差手裡的火光,眼前分明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與雲浠一樣都束著馬尾,兩道長眉微微上挑,雖是單眼皮,但眼形猶如月牙,十分好看,唇角緊抿的時候是往上翹著的,帶點笑意,帶點倔強的俏。

  雲浠認出眼前人,當即大喜:「阿久!」

  阿久似乎很得意,勾手攬過雲浠的肩:「功夫不錯,有長進,就是離我還差點兒!」

  雲浠左右看了下,問:「就你一個人嗎?」

  「啊?不然呢?」阿久順著雲浠的目光也四下一看,「你覺得還有誰?」

  雲浠微一沉默,她有點失望,可轉而再一想,哥哥已過世四年了,本來就是虛無縹緲的念想,如今阿久能回來,已很好了。

  雲浠又開心起來,問:「那這幾日,在忠勇侯府附近的也是你?」

  阿久道:「是啊。」

  「之前兵部不是說你們要二月才到金陵嗎?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腳程快,老忠頭他們追不上我。」阿久得意地一揚下巴,「本來想先回來一步,給你個驚喜。好不容易打聽清楚去侯府的路,上門一看,一半都是不認識的人,有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秀氣得跟個姑娘似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雲浠笑了,剛想和她說長得白白淨淨的那個人是田泗,只聽身後有人道:「這裡,就在這裡,就是她們倆掀了我的攤子。」

  是剛才賣燈的小販帶著巡城御史到了。

  借著燈火一瞧雲浠和阿久,「嘿」了一聲,捶胸頓足道:「你說長得好好的兩個姑娘,怎麼竟幹些毀人生意的勾當?官老爺,您可得還小人公道!」

  巡城御史應了聲,正待問明事由,細一瞧雲浠,認出她來,愣道:「雲校尉?」

  他為難起來。

  他與雲浠同列七品,可雲浠還是忠勇侯之女,實在不好處置。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一見今夜值勤的御史大人。」

  像御史台樞密院這樣的衙署,除了在綏宮外宮設有總衙,在金陵東西南北四處都設有值勤的值所。

  桐子巷在城西,離御史台西所不遠,雲浠幾人由巡城御史引著,到了御史台西所的中院。

  巡城御史拱了拱手:「幾位且在院中稍等,我去通稟一聲。」

  雲浠點了一下頭:「有勞。」

  此刻天已黑盡了,遙目望去,眼前的值廬裡點著燈,窗前映著一個安靜的剪影,剪影的案頭堆放著如山的卷宗,他正看得認真。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上元節的夜裡,竟如此勤勉。

  等候通稟的當口,阿久拿手肘撞撞雲浠,覺得頗新鮮:「嘿,你說這什麼人呢,滿金陵都在外頭過燈節,他倒好,一個人躲起來看卷宗,這麼用功,八成是個老書呆子。倒也成,這輩子不指著飛黃騰達,能混上個御史台的御史,很不錯了!」

  雲浠看她一眼,沒說話。

  阿久見雲浠不理自己,指了指窗上的剪影,又去逗蹲在一旁的小販:「你別委屈啊,快瞧瞧,青天大老爺要為你做主呢!要不是撞上我們,你還沒這福氣呢!」

  小販「哼」一聲,籠起袖口,別開臉,蹲著往一旁挪了一步。

  方才去通稟的巡城御史很快出來了,對雲浠幾人道:「侍御史大人請你們進去。」

  雲浠一點頭,帶著阿久入了值廬。

  值廬裡點著燈,剛一進去,就聽見鼾聲。雲浠仔細一看,書案的左右手還擱著兩張小案,小案上也堆滿了卷宗,孫海平與張大虎四仰八叉地倒在卷宗上,睡得雲裡霧裡。

  唯正中的書案前坐著的人還很清醒,他看書的樣子專注而沉靜,像畫中人,也像月下仙。

  一瞬間叫人的心都靜下來。

  「大人,人帶到了。」

  程昶一抬頭,見是雲浠,也愣了一下。

  方才巡城御史來通稟時,沒說姓名,只說是桐子巷有官員鬧事。

  既然是雲浠,想必一定是事出有因了。

  程昶正待問,還沒出聲,小攤販忽然一下跪撲在地上,哭訴道:「青天老爺,您可一定要為小人做主啊!」他瞥眼一掃雲浠與阿久,想起方才那個巡城御史稱雲浠是什麼「校尉」,想必一定是主謀,指著她道,「就是她,她夥同她的同夥,不僅掀了小人的攤,踩爛小人的燈,方才我們一同等候在外,還言語羞辱小人,羞辱大人您!她說您是書呆子,這輩子不能飛黃騰達!這擺明了就是來惹事的呀!大人,士可殺,不可辱,您可一定要為小人,為您自己,討回公道——」

  程昶聽是雲浠惹事,原還不信,眼下聽小販說著,越聽越詫異。

  目光慢慢移向雲浠,挑起眉。

  雲浠:「……」

  她垂下眸,腳後跟默默在地上蹭了蹭。

  也不知是她腰間的匕首硬,還是這地上的磚更硬?

  算了,先別管哪個硬了,趕緊劈個地縫鑽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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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八章

  阿久聽這小販告雲浠一通黑狀,揚眉道:「喲,瞧不出來,方才在外頭一聲不吭的,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見了青天老爺,一張嘴能讓你說出花兒來?你的燈是我踩壞的。怎麼著,你們皇城根下的燈要格外精貴些?賠銀子都不行?要不要給你升個堂,寫狀子再摁個血手印?把我們關押起來你就高興了?你這個年就能過好了?」

  小販指她:「大人,你看她還猖狂哩!」

  他二人吵得厲害,把一旁打瞌睡的孫海平與張大虎也鬧醒了。

  張大虎見了雲浠,眼神一亮:「雲校尉,您怎麼上這兒來了?」

  他方才在睡夢裡糊裡糊塗地聽了幾句,眼神一瞥落到一旁的小販身上,立刻擼袖子:「是不是這廝招惹的您?看來是沒被他虎爺被揍過——」

  小販瞪大眼。

  孫海平拽住張大虎,頗嚴肅:「你瞎了眼?瞧不出小王爺正斷案呢?先聽聽這廝怎麼說。」

  他二人從前跟著小王爺,遇上這樣的事,只有被審的份兒,不是賠銀子就是罰跪,這下程昶升了侍御史,頭一回當青天,雖不怎麼正式,也不妨張大虎孫海平翻身農奴做地主,跟著沾光。

  張大虎經孫海平這麼一提醒,反應過來,兩人挺起腰,一左一右退到程昶旁邊站著去了。

  程昶覺得這就是個小事,問:「她們踩壞了你幾盞燈?折合多少銀子?」

  小販道:「回青天老爺的話,七八盞,約莫二兩銀子。」

  他趕緊又道:「但這不是這二兩銀子的事!」

  程昶愣了一下。

  一旁的巡城御史解釋道:「稟大人,這小攤販來報案的時候,下官問明了價錢,當時就提過賠銀子,但他說什麼都不肯,非說雲校尉毀了他的生意,要雲校尉給個說法,下官不好做決斷,不得已,才帶他們上大人您這兒來的。」

  「若僅僅是毀了七八盞燈,我都不愛跟她們計較,但她們把我的生意毀了,我的損失豈止二兩銀子這麼一點?她們得把我一整攤的燈都買下來。」小販道。

  他略想了想,又嚷嚷,「且不止,她們還得把我這一年紮的燈全都買下來!」

  這話一出,值廬裡的人都愣了。

  阿久指著小販問雲浠:「你們金陵人都這麼會做生意?」

  孫海平忍不住,「嘿」一聲破口罵道:「你挺有本事啊,訛錢訛到你小王爺頭上來了?你是狗眼不識泰山?不認得誰是訛人錢的祖宗?要不是你小王爺金盆洗手不幹了,他橫霸金陵那會兒,你毛都還沒長齊呢!」

  程昶:「……」

  張大虎又開始擼袖子:「雲校尉,這廝就是皮癢,我幫您給他來一頓實在的,一頓過後,保管他這輩子都能消停了。」

  「回來。」程昶道。

  他被這幾人鬧得頭疼,揉了揉眉心,問小販:「你為什麼說她們把你的生意毀了?」

  「回大人的話,因為她們掀了小人的攤,把小人推車的車軲轆也弄壞了,而且小人跟她們來了您這兒,今夜占好的攤位沒了不說,生意更是做不成了!」小販道。

  一旁的巡城御史道:「稟大人,這小攤販這話不假,上元夜,桐子巷的攤位全憑搶的,他一走,他原來的攤位自然要被人占,且雲校尉與阿久姑娘追逐的時候,正是賣燈的良時,她們這麼一鬧,把他賣燈的時辰也耽擱了。」

  小販自認也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說:「這樣吧,她們如果願意賠我的燈,我便宜點出給她們也成。」又道,「大人,小人的燈和推車就在外頭,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昶起身把桌上的卷宗收好,說:「走吧。」

  御史台西所在西城門附近,因是衙署重地,人煙很少。

  阿久之前掀攤的時候沒在意,眼下細一看這小販推車上的燈,訝異地道:「阿汀,他的燈真好看!」有綻開的荷,翱翔的鷹,還有湖裡的遊魚,樣式不一而足,個個精緻,栩栩如生,阿久拿起一個虎頭燈,說:「阿汀,我喜歡這個!」

  小販看她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洋洋自得:「你那個是手提燈,還有那邊的水芙蓉、春桃,是放河裡的河燈,這些都是小意思,我家裡還有往天上放的祈天燈哩!」

  說著,忽然想起就是眼前人毀了自己的生意,又大罵:「要不是你掀了我的攤,害我沒了攤位,我上半夜賣完這些攤,我爹後半夜把祈天燈拿到桐子巷來,我能發大財!按理賣祈天燈的錢你也該賠我!你別磨蹭,趕緊賠我銀子!」

  「還有祈天燈?」阿久愣道。

  她對雲浠說,「阿汀,從前在塞北過節,你不是最愛看人放祈天燈嗎?可惜塞北會紮燈的人少,手藝也遠不如金陵這裡的好。」

  程昶問小販:「你的祈天燈都在家裡?」

  「回大人的話,是。」小販道,他眼下已瞧出眼前這個畫一般似的大人與雲浠她們是認識的了,聽他這麼問,趕緊又說,「小人的家就在西城郊,從西城門出去盞茶的功夫就到,大人您跟小人瞧一眼去?」

  程昶看雲浠一眼,見她與阿久一樣,正在仔細看小販車上的花燈,「嗯」了一聲說:「去看看。」

  上元夜沒有宵禁,城門徹夜不閉,沿著秦淮水走上小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小販住的大院。

  大院裡滿是祈天燈,就這麼一眼望過去,大約有百來盞,燈身上描著花樣,上身紅朱,下身淺青,紋理清晰可見,像尚未綻放的花骨朵。

  大綏尚燈,小販家自祖上就是紮燈的,一家好幾個兄弟,全憑這個糊口,生意好的時候,養活一大家人不提,一年下來還有富足。

  小販道:「雖說花朝節、秋節,也有人買燈,但上元夜是賣燈最好的時候,就說小的一家子,一年紮的一大半燈,都該在今天賣。」

  正所謂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程昶點了一下頭,對張大虎道:「你去借幾個推車。」

  再問小販:「你算一下,你這一院的祈天燈,加上今夜攤上的提燈、河燈,一共多少銀子?」

  「這……」小販看了一眼,粗略估計,「全部加在一起,怎麼也要五十兩吧。」

  程昶問孫海平:「帶銀子了嗎?」

  「帶了帶了。」

  程昶點了下頭,指了指院子裡的祈天燈:「都買下來。」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後趕緊道:「三公子不必,我賠他就行——」

  說著,連忙去解腰間的荷包。

  程昶將她一攔,笑了下:「我來。」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孫海平那頭已付好銀子,張大虎跟附近的官差借了推車,幾人合力把滿院的燈都堆放去車上,一路推著到了秦淮河岸。

  推車裡的提燈河燈與祈天燈加在一起有幾百盞,單是他們幾人,就是放一夜也放不完,所幸這裡雖是城郊,秦淮河水邊也有許多過節祈願的人。

  程昶道:「把燈都分出去吧。」

  孫海平與張大虎應了,將推車推了過去。

  在河邊玩鬧的孩童們看到有人贈燈,立時擁了上來,圍著孫海平和張大虎討要。阿久看他們玩得開心,也上前去湊熱鬧。

  上元節的規矩是先放河燈,再放祈天燈。

  男女老少們得了燈,紛紛自秦淮水邊放下,河水上頃刻泛起點點亮色。

  雲浠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她有些躊躇,不知道怎麼與程昶開口,本想和他提買燈的事,想把銀子還給他,可是她此前已提過一回了,一再開口,反顯得自己有些斤斤計較,思量片刻,終是先問了句不相干的:「今夜是上元夜,三公子怎麼會在西所值勤?」

  程昶淡淡道:「不值勤,就要進宮去吃宴,我不想去。」

  進宮吃宴,必然要與太皇太后一起,太皇太后必然要把余淩塞到他旁邊,余淩這個人,雖然行事得體,分寸有度,但他不喜歡,既不喜歡,不如避嫌。

  所以乾脆到值廬裡躲清閒,且上回得了衛玠提點,正好翻一翻鄆王賑災的案子。

  孫海平幾人分發完河燈,張大虎回來推放著祈天燈的推車,程昶順手從上頭拿了一盞,遞給雲浠:「不許個願嗎?」

  雲浠接過。

  祈天燈足有她半個身子那麼大。

  奇怪此前分明有許多願望的,可眼下他就站在自己身邊,最難最遠的那個似乎已實現了,餘下的,便只剩零星一個了。

  雲浠垂眸看著手裡的燈,笑了笑道:「我沒什麼願望,就希望我關心和關心我的人都能平安順遂,」她頓了頓,「還有三公子,希望三公子也能平安順遂。」

  言罷,她取了火摺子,探進祈天燈裡,點了燈芯。

  火光在花燈裡亮開,將燈壁映得明豔異常。

  她似想起什麼,道:「對了,毛九最後留下的線索,三公子您查得怎麼樣了?已過去這麼久了。」

  程昶道:「已經有些眉目了。」

  他略頓了頓,似乎從雲浠的言語中辨出了幾許別意,忽然道:「陛下不希望我與你走得太近,但我也不願他硬塞給我姻緣,年關節前後,他盯我盯得太緊,所以這麼久了,我只好不去找你。」

  雲浠聽了這話,手裡動作驀地一僵。

  片刻,她緩下心神,心想大概是自己會錯意了,三公子說想來找她,興許只是為了查「貴人」的事。

  他此前說過要和她一起查的。

  手中的祈天燈已徹底點燃了,夜風拂過,火光獵獵。

  雲浠閉眼默許了心頭願,將祈天燈往上一放,燈於是乘著風,緩緩往天上升去。

  河邊不少人也已放了祈天燈了,雲浠仰頭看去,漫天花燈,密密匝匝地升騰而起,像萬千星辰在人間飄散,天地浴火。

  「真好看。」雲浠道:「從前我在塞北的時候,最喜歡跟著哥哥放祈天燈。那時我就想,要是能有許許多多的祈天燈一起放,一定很好看。」

  程昶別過臉去看雲浠,她的眸子清亮而明媚,彷彿隨意一盞燈火映在裡頭都能照徹天地。

  兩世輪回,他沒見過這麼乾淨坦蕩的人。

  「買下這些燈,」他笑了笑,「就是放給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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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九章

  「買下這些燈,」程昶笑了笑,「就是放給你看的。」

  雲浠聽了這話,心間一頓,愕然別過臉去看程昶。

  夜是清涼的,祈天燈如點點星火,映在他如水的目光裡,漸漸匯成穹宵天河。

  雲浠的心跳都快要息止。

  她的思緒一下就亂了。

  她不知道她所聽到的,是不是就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天上有一段柔軟的月色,他隨手一撈,送到她咫尺之間,可她不敢去接,怕握不牢。

  「阿汀,你快過來看!」

  雲浠正不知所措,忽被阿久從旁一拽,拉著她去秦淮水邊。

  水裡已飄著許多河燈,阿久留了一盞小船模樣的,編了幾個小草人放在上頭,傍水放下,像夜裡擺渡的過江人。

  「好看嗎?」阿久問。

  雲浠點頭:「好看。」

  周圍的孩童們見了這船燈,都拍手稱奇,紛紛圍過來找阿久討要小草人。

  阿久被他們鬧得手忙腳亂,雲浠看著笑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去看程昶。

  程昶留在原地,正仰頭望著滿天的祈天燈。

  那裡離水岸有點遠,四周沒什麼人。

  他的目光有點寂寥,整個人十分安靜,似乎上元夜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雲浠忽然想起,程昶曾說,他的家鄉不是金陵。

  夜色掠去了千年光陰。

  點點燈火映在他悠遠的目光裡,他看它們的樣子,像在看故鄉。

  彷彿他本該生活在一個有夜燈朗照,輝煌永夜不息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漫天星燈飄零,他一人獨立在夜中,如玉一般,人間塵煙難以侵染,世上諸般不入心上,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禁讓人徒生一種流離失所的悲涼。

  雲浠忽然覺得銘心又刻骨。

  ……

  放完燈,亥時已過半了,佳節的喧鬧尚未歇止,幾人歸還了推車,順著西城門入了城。到了御史台西所,值勤的武衛已幫程昶把馬車套好了。

  先前的巡城御史尚未離開,見了程昶,先作一揖道:「今夜有勞大人。」又對雲浠道,「在下今晚通宵值勤,不能離了馬,雲校尉與阿久姑娘若趕著回侯府,在下可差人去附近的在京房值所借兩匹馬來。」

  雲浠剛要答,程昶就道:「不必,我送她們。」

  「這……」巡城御史愣道,「忠勇侯府在城東的君子巷,離此處尚遠,大人送雲校尉回府,怕是要繞路。」

  雲浠也道:「三公子不必麻煩,我與阿久自己回就行。」

  「不麻煩。」程昶道,他上了馬車,撩起簾,對雲浠道,「上來。」

  初春的天雖回暖了些,到了夜裡,冷風一吹,仍是有些寒涼,程昶看雲浠穿得單薄,順手把自己的手爐遞給她,然後將阿久讓進車裡。

  車身很寬敞,裡頭焚著沉水香,車凳上鋪著厚厚的軟毛氈,當中還擺了張雕花小案。

  阿久四下張望一陣,感歎道:「真闊氣!」扣手敲了敲眼前的案几,又說,「還是梨花木呢!」

  雲浠這才想起適才忙亂,竟忘了與程昶介紹阿久,忙道:「三公子,這是秦久,她的父親從前是忠勇天字部的統兵大人,去年今上下旨召回父親和哥哥的舊部,她因此就到金陵來了。」

  又對阿久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阿久方才聽孫海平與張大虎一疊聲「小王爺」的喊,早猜到了程昶的身份,但她自小在塞北長大,忠勇侯的舊部只重軍法,私下裡親如一家,平日裡見了雲舒廣雲洛都不怎麼講規矩,眼下撞見個正兒八經的天家人,她也是不知道怕的,隨口就問,「小王爺大過年的怎麼還值勤呢?」

  程昶道:「手頭上有些差事。」

  他問:「阿久姑娘什麼時候到的金陵?兵部那裡不是說你們要二月才到嗎?」

  「我腳程快,先一步到了唄。」阿久道,又詫異地一挑眉,「怎麼,小王爺你們御史台的,也關心兵部的事?連忠勇侯舊部該什麼時候到金陵都知道?」

  程昶看了一眼雲浠,見她正正襟危坐著瞧手裡的手爐,默了一下,沒答阿久的話,轉而問:「阿久姑娘是在塞北長大,到了金陵還習慣嗎?」

  「這不好說。」阿久道,「金陵嘛,皇城根下的地方,縱使有一千一萬個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太平!像我們這樣在邊疆長大的,隔三差五就要跟蠻子幹一仗,鬆鬆筋骨也挺好。老忠頭又把我當兒子養,所以我呢,十二歲就跟著雲洛上沙場了。不過這幾年不行了,之前招遠叛變,兵敗了,後來裴闌那小子來塞北,我瞧不慣他,不願跟著他打仗,正好他用我們這些忠勇舊部用得也不放心,相看兩生厭,怎麼辦?我們就撤唄。老忠頭就帶著我們幾百人,撤回了吉山阜。」

  「這個吉山阜是什麼地方呢?是塞北的一個城鎮。小王爺您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在塞北兵營裡長大的人,住慣了帳子,一出來就是大草原,自由自在的多好嘿。吉山阜這樣的地方,就跟你們金陵似的,樓是樓,街是街,巷是巷,東南西北都要劃分出個所以然,跑馬都不能跑得痛快,住著自然不慣。我居然一住就是快四年,可把我憋壞了。所以去年今上的聖旨一來,我跟老忠頭他們一刻都等不及,就往金陵來了。金陵雖然不如大草原,好歹比吉山阜繁華,再說了,阿汀不也在這兒麼——」

  阿久話匣子一打開,說起來便有些收不住。

  她其實不算話癆,遇上順眼的人了,多說兩句,遇上她瞧不上的,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程昶這個人吧,很特別,與他說話會讓人覺得舒服。

  不像是有些人故作謙謙君子有禮姿態,他很真誠,願意傾聽,並且及時回應,讓人很願意說下去,也讓人覺得,他對自己所說的話題是很感興趣的。

  放到二十一世紀,說白了,就是情商高。

  阿久難得遇上這樣的人,越說越來勁,轉而提及少年時上沙場的事,簡直要把自己這小半生與程昶聊個乾淨。

  一路上有了話聊,忠勇侯府很快就到了。

  程昶為雲浠留了幾盞祈天燈給侯府的人,下了馬車,阿久與孫海平幾人一起把燈往府裡搬。

  雲浠喚了聲:「三公子。」然後把暖手爐遞還給他。

  程昶沒接,說:「你拿著吧,才初春,還有一陣子才徹底回暖。」

  雲浠不知說什麼好,她這一晚上心緒猶如一團亂麻,無所適從地在半空浮蕩,直到現在都沉不了底。在原地默了半晌,想起方才阿久竹筒倒豆子一般拉著程昶說了一路,心中過意不去,又為她解釋:「三公子,阿久性子直,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她是敬您,因此話才多了些。」

  她只當程昶喜靜,平日裡更是少言寡語,大約不喜歡話多的人。可是阿久陪她一起長大,她不希望程昶不喜歡阿久。

  程昶卻道:「沒事,我挺願意和她說話的。」

  「三公子願意?」雲浠愕然。

  程昶「嗯」了聲,他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聲音溫涼:「因為她是你朋友。」

  府裡的人聽到動靜,趙五趕到府門口:「大小姐,您終於回來了。」

  瞧見程昶,又施了個禮:「三公子。」

  雲浠看他神色有異,透過門隙,朝府內看一眼:「怎麼了?府裡出了什麼事嗎?」

  「倒也沒出什麼事。」趙五道,「羅府的四小姐過來了,說是有急事找小姐您,到這會兒了還不肯走。眼下少夫人正陪著她在正堂等您呢。」

  雲浠一愣:「羅姝?」

  年關節前,羅姝疑罪從無,早從刑部大牢裡放了出來,可姚素素被害的案子懸而未定,羅姝疑凶的名聲尚未洗乾淨,回府一個多月,她一直羞於拋頭露面,今夜怎麼找到她這兒來了?

  雲浠正不解,一串迫切的腳步聲自府內傳來,竟是羅姝聽到她回來,耐不住等,急著出來見她了。

  「阿汀——」羅姝神色焦急,先喚了雲浠一聲,目光一掠,不期然落在程昶身上,她愣了愣,隨即一咬牙,提裙往地上一跪,倉惶道,「阿汀,三公子,求求你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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