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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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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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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18: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章

  裴闌與姚杭山又愣住。

  小王爺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們琮親王府還想管這事?

  但程昶既然問了,裴闌便道:「要說沒法子,其實也不儘然。」

  「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有人能說服今上,說有證據能證明雲洛清白,請他將案子壓後,再寬恕些時日。」

  昔日招遠戰敗,雲洛身亡,就是裴闌帶兵去挽回失局的。而今他帶著證據證人得勝歸來,這話自然由他去提更有分量。

  裴闌道:「末將不是沒與今上提過雲洛的事,但裴府與侯府畢竟……」他一頓,隱去不能說的話,「終歸聖上是不大信。」

  「自然也可交由旁人去說,但這事有些敏感,又壓了好幾年,一個弄不好,怕弄巧成拙。」

  裴闌的說辭十分含糊,程昶卻聽得很明白。

  裴府與侯府是有淵源的,倘若裴闌執意為雲洛平反,反而會惹今上疑心,覺得裴府有意為侯府包庇。

  何況今上已非春秋鼎盛之齡,人老了,難免就多疑多慮起來。

  前幾年太子病逝,今上大肆傷心過一場,他子息單薄,餘下三個兒子,雖並非全是庸碌之輩,似乎都不甚合他的意,至今儲位虛懸。

  如此一來,最怕就是臣子營私結黨。

  招遠叛變本就是今上心頭的一根刺,雲洛與這事扯上干係,也算倒黴。

  若有臣子一力去跟今上說,雲將軍是冤枉的,證據就快要找著了。今上就會琢磨,這空口無憑的說法是哪兒來的?哦,裴府。再一琢磨,就要疑這臣子是不是想通過討好侯府來巴結裴府。

  在九五之尊眼裡,這就是結了黨了。

  照這麼看,裴闌清清淨淨地不沾惹這事兒,似乎並沒有做錯。

  但程昶總覺得他言辭裡隱瞞了什麼,好像哪裡不大對。

  程昶端起茶盞,不說話了。

  他來這裡才月餘,連今上也只見過一面罷了,眼前的是非裡藏著多少彎彎繞繞他尚鬧不清楚,既不清楚,就不輕易下結論,更不必追問。

  有些事逼得急了,反而會把路堵死。

  再看吧。

  姚杭山看程昶沒了言語,心中鬆了一口氣。

  方才他一副清冷從容的樣子,險些叫人以為是被什麼仙人附了體,一雙眼能堪破浮世。

  這會兒再看,小王爺還是老樣子,落水之後性子雖然收斂了點兒,但人還是很糊塗,一旦遇到要動腦子的事,就懶得管了,八成連裴闌的話都沒聽明白。

  雲浠道:「敢問將軍,可否將那名俘虜的姓名,家鄉何方,家中近況,大致遷往了何處告訴卑職?」

  裴闌問:「你還是要去找那封急函?」

  不等雲浠答,他在案上鋪開一張紙,提筆沾了沾墨,寫下幾行,交給雲浠。

  「最末幾個人名,是我留在塞北,幫忙追查急函下落的探子,你既執意要為雲洛平反,可以找他們幫忙。」

  雲浠接過:「多謝將軍。」

  裴闌歎一聲:「我多勸你一句,此事不易,且也急不來。」

  雲浠道:「但我也要竭力一試,總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語罷,朝屋中幾人行了個禮,退出值房。

  程昶早已想好要找個什麼樣的差事。

  武職肯定不行,他去當武官,只能給人跑腿打雜。

  文職大概也不行,他也就是一個看得懂文言文的水平,古代公文他駕馭不了,要現學不說,流程還麻煩。

  自然要能經常四處走動走動的,他這輩子總算攤上一副結實身子骨,久坐辦公室不好,容易頸椎勞損。

  哦,最好還能管風紀,他一想起他那一院兒給根雞毛能上天的小廝就頭疼,找個管風紀的崗位,正好能帶著他們以身作則。

  程昶把求職需求一說,裴闌想了想,道:「三公子想要的差事樞密院沒有,但有個官職,想來很合三公子的意。」

  「御史台的巡城御史。」

  簡言之,就是滿大街閒逛,順便管管治安,緝拿緝拿盜匪的。

  雖是御史,但文書工作並不多,升職前景又很好,而且還配馬。

  「那就這個了。」程昶很滿意。

  裴闌點頭,遂給他寫好一封引薦文書,與姚杭山一起戳了印,讓他明日帶去御史台。

  程昶揣著文書,一路出了審查司的院子,打眼一望,只見短廊盡頭立著一人,一身明快的朱色勁衣,竟是雲浠。

  雲浠也看到程昶了,快步走上來,對著他拱手一拜:「三公子。」

  程昶愣了下:「有事?」

  雲浠垂著眸道:「適才……多謝三公子幫忙。」

  「哦,小事。「程昶不以為意,」本來就是你先到的。」

  雲浠抿了抿唇又道:「還要多謝三公子肯為卑職說那一句話。」

  雲浠不是傻子,裴闌對雲洛一事百般推諉言辭含糊,她不是瞧不出來。但她人微言輕,又能奈他如何?

  方才若不是程昶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激得裴闌多交代了幾句底,恐怕他連那俘虜的下落都不會給她。

  程昶淡淡道:「沒事,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語氣坦然且溫和。

  雲浠聽了,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旁人或許沒覺察,但雲浠不會察覺不到,她是眼見著程昶落水,見著他被救上來,探過他的氣息,又見著他死而復生的人。

  他落水之後,是真的有些不一樣了。

  雲浠又垂下眼簾,道:「害三公子落水的艄公不好找,卑職查了月餘,至今才得了些眉目,若改日能擒到他,還請三公子過來京兆府一趟,與他對一對口供。」

  程昶聽了這話,又愣了下。

  那個姓張的京兆府尹擺明了不想管此事,估計這一個多月下來,衙門裡連案子都銷了,她竟還在追查?

  但程昶也沒有多過問,只點頭:「好。」

  雲浠道:「那名艄公的家世背景卑職早已查清了,作案的兩枚金磚不可能是他的,極可能並不是害三公子的罪魁。不知三公子近日可有與誰結怨,卑職一一問過去,或能找到更多線索。」

  程昶無言。

  以他前身的作風,跟人結怨那是家常便飯,仇家估計已遍佈整個金陵城,否則他今日來樞密院,何必帶上那十餘個勞什子的小廝?

  還不是怕自己一個人走在半道上被人套麻袋亂棍惡打一通。

  但雲浠要查也沒錯,命要緊,害他的人至今沒個影兒,他也不安生。

  程昶道:「我帶你去問問我家廝役吧。」

  雲浠一點頭:「有勞三公子。」

  二人說話間,一併出了樞密院,展眼一看,皆愣住了。

  一眾小廝四仰八叉地攤倒在樞密院階下,一個個跟鹹魚似的,活生生累沒了半條命。

  程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後的樞密院。

  他是進去了兩個時辰,但他們不過是繞著樞密院跑了兩圈,早該歇好了,怎麼累成這樣?

  程昶問:「張大虎,怎麼回事?」

  體育委員張大虎出列,道:「報告小王爺,剛才跑到一半,有人掉隊了,小的按照規矩,掉隊的罰一百個俯臥撐。」

  程昶一愣,還沒開口,小廝裡頃刻有人跳起來叫囂:「娘的平時繞王府的池子跑一跑就算了,這他娘的這麼大一個樞密院,你一個習武的在前面百米衝刺,是趕著奔喪嗎?我們他娘的集體掉隊,好不容易跑回來,你還罰一百個俯臥撐?」

  「就是!」另一人應承,「做俯臥撐就做吧,好不容易做完了,還不給水喝!」

  程昶問:「怎麼不喝水?」

  劇烈運動後,脫水的後果可大可小。

  小廝抖著手指著張大虎,告狀:「他說小王爺沒說解散,叫咱們立正站好!」

  張大虎梗著脖子:「小王爺說過,解散才能自由活動,沒解散就該站好,規矩不能廢!」

  幾名小廝忍不了,開始挽袖子:「你找揍是嗎?」

  張大虎也挽袖子:「你們一起上試試。」

  眼見著一眾人就要扭打在一起,程昶喝道:「再鬧就再去跑兩圈。」

  小廝們的動作同時滯住,過了會兒,默默把挽起來的袖子放了下來。

  程昶於是道:「先喝水。」

  他聲音清冷,小廝們聽得心中一凝,互放了幾句狠話,終於偃旗息鼓,各自抱著水囊牛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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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21: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一章

  程昶點算了一下人數,發現少了一人,問:「李瘦子呢?」

  李瘦子是個諢名,人稱「瘦子」,其實生得心寬體胖。

  張大虎道:「稟小王爺,他剛跑了一會兒就說累得慌,小的看他臉色發青,直發虛汗,不像是唬人,叫他慢慢走著回來,眼下約莫才走到一半吧。」

  程昶點了一下頭,想到雲浠還等著問他家小廝的話,點了兩個相較靠譜的,對雲浠道:「雲捕快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跟他二人打聽。」

  雲浠謝過程昶,斟酌了一下,正欲開口,只見巷子另一頭急匆匆跑來一人。

  竟是在自己手下當差的衙役,田泗。

  田泗累得滿頭大汗,一見雲浠,雙手撐著膝頭狠喘了兩口氣,道:「雲、雲捕快,快回、快回侯府、白、白、白叔,出事了!」

  白叔是忠勇侯府的管家。

  雲浠一急,問田泗:「白叔出什麼事了?」

  田泗本就結巴,看著雲浠急,他更急,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雲浠聽了半晌,才明白原來白叔看宗祠漏雨,親自爬上屋頂去補,不慎摔了下來。

  白叔本來就有腿疾,眼下這麼一摔,直接起不來身,方芙蘭得知此事,急著讓人去醫館請大夫,可白叔偏還攔著,說是自己不中用,誰敢請大夫他就不要這腿了。

  方芙蘭性子軟,沒了法子,只好托田泗來找雲浠。

  雲浠十分憂心,害怕白叔耽誤了醫治,腿就這麼廢了。

  但她更瞭解白叔說一不二的脾氣,平白塞一個大夫過去,他能當真不要這腿。

  也只有先回侯府看看。

  雲浠朝樞密院門前的武衛拱手一拜,問:「敢問武衛大人,在下家有急事,可否相借一匹快馬?」

  武衛道:「樞密院的馬概不外借,即便有能借的,在下一個武衛,說了也不算。」

  方才雲浠來樞密院時,就是他為她引的路,看她急得出了一額汗,不由出主意:「捕快大人今日不是來尋裴將軍的麼?您既有要事,不如問裴將軍借一匹快馬,裴將軍平易近人,想必定是肯借的。」

  雲浠聽了這話,默了一會兒,抱手回了句:「多謝。」沒再入樞密院,轉身往巷口走去。

  田泗追上幾步:「不、不、不借馬,了麼?」

  「我跑回去。」雲浠道。

  程昶不知雲浠家中境況,雲裡霧裡得剛聽了個五六分明白,就見她一路風風火火地走了。

  他想了想,點了兩名靠得住的小廝去套馬車,又讓張大虎去追雲浠。

  雲浠自小跟著父兄習武,跑得十分快,張大虎足足追了兩條巷子才追上,抬手將雲浠一攔又不知道要幹什麼,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家小王爺說不准走!」

  雲浠急道:「為何?」

  張大虎心想,我也不知道啊。

  「不為何,反正這整條街今日我家小王爺包了,你要走,繞道!」他梗著脖子道。

  雲浠擔心白叔的傷情擔心得要命,這個當口被人攔下,根本來不及細想,心中暗罵程昶蠻橫無理,握了握手裡的劍,直想與張大虎動手。

  但她也明白,若真動了手,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只好壓下一肚子怒火,改道回頭。

  雲浠剛轉過身,就見一輛馬車轔轔使來,到了跟前,程昶撩開車簾,對她道:「上來。」

  雲浠一臉惱色未褪,眉宇間卻浮上疑惑。

  程昶又道:「你家裡不是出了急事,這麼跑回去哪兒成?我送你。」

  他的語氣十分坦然,彷彿本來就該是這樣,倒叫人不好拒絕。

  雲浠便沒猶豫,撐著車轅一躍而上,田泗與另兩名小廝擠在車前座,一揚鞭,馬車便往忠勇侯府疾馳而去。

  馬車行了一會兒,雲浠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這才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道:「沒事兒,舉手之勞。」

  她又看他一眼,一時想到剛才自己被張大虎攔下,竟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心中有愧,不由解釋:「白叔名義上雖是侯府的家僕,但他曾經是父親手下的老將,十年前為了救哥哥的命壞了腿,這才來了侯府。他對侯府有大恩,又是看著卑職長大的,是卑職的親人,所以卑職方才……才失了分寸。」

  又致歉,「三公子落水的案子,卑職不敢耽擱,今日回府後,只要確定白叔傷無大礙,卑職一定竭力追查,勢必給三公子一個交代。」

  程昶原不明白她為何要說這許多,抬眼看去,只見眼前的姑娘額髮微亂,臉頰上還帶著疾跑過後的微紅,她坐得很端正,眼簾卻垂得很低,好似不敢看他,抱著劍的雙手也緊緊扣著。

  原來她竟在愧疚。

  愧疚什麼?愧疚這一來一去耽擱了他的案子?

  他的「死因」本就懸乎,真凶藏得深,案子也不會因為這兩三個時辰的功夫就水落石出。

  說起來還是文化差異,放到二十一世紀,他開車走在路上,碰到個熟人,還會順道問一句要不要捎帶一程呢。

  何況雲浠還是家裡出了急事。

  程昶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應她:「你別擔心。」

  雲浠仍垂著眸,悶不吭聲地點了點頭。

  程昶看她雙手將劍柄扣得愈發緊,知道她仍在著急,又掀簾催促小廝:「再走快些。」

  很快到了侯府,雲浠跳下馬車,這回沒失了禮數,對程昶道:「三公子既來了,不如到府中稍坐,歇息片刻。」

  想起兩名趕車的小廝也幫了自己,又道:「也請二位一起。」

  古代禮教森嚴,程昶原怕自己就這麼進去,有損雲浠女兒家的名聲,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時代很不一樣,就拿早先那個姓姚的閨中小姐來說,她不也出入裴闌的值房了嗎?

  可見男女大致可以正常往來,沒有避外男這一說。

  也好,反正自己閑著也是閑著,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幫忙的。

  雲浠深覺自己已很麻煩程昶,自不會再勞煩他幫忙,將他請到正堂,親自沏上三杯茶水,留下田泗招待,匆匆往後院去了。

  程昶四處看了看,只見這侯府外頭看尚可,到了裡面卻十分蕭條,偌大的正院,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正堂裡除了椅凳桌案,燈檯高几,連個擺設都沒有。

  朝南掛著的一幅字倒是氣勢雄渾,顯然並非名家之作。

  便不提皇宮與琮親王府,程昶這一個多月來也隨琮親王去了幾戶人家,誰家不是華樓錦屋,琳琅滿室,忠勇侯府堂堂三品侯府,怎麼落魄如斯?

  茶涼了些,身後的小廝掀蓋兒吃了一口,還沒往下嚥,「嗤」地一口就噴出來:「什麼味兒!」

  撩起袖子罵一旁戰戰兢兢侍立著的田泗,「你們什麼意思?拿這種茶來招待咱們小王爺?!」

  田泗見得罪了三公子,想解釋,但他結巴,半晌只磕磕巴巴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我、沒沒沒、這茶、這茶、已很很很很好了,雲雲雲——」

  程昶也吃了一口,他品不來茶,但也嘗出這茶味很陳舊,苦中帶了點澀。

  他沒說什麼,只攔了小廝,將茶吃完,然後擱在一旁的案臺上,不知怎麼,想起雲浠早前在裴闌的值房裡說「我雲氏一門滿門忠烈,男兒盡歿」,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也不知這麼一個英雄輩出的侯府,究竟是怎麼敗落的。

  程昶心裡琢磨著,剛想問,只聽後院傳來一聲哭喊,有人嗚咽出聲,過了會兒,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這把老骨頭,不如死了算了——」

  田泗抬眼覷向程昶。

  小王爺清清冷冷地坐著,聽到最後一句,眉心微微一動。

  他生怕這不好的動靜惹小王爺不快,剛想賠罪,程昶站起身,道:「我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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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2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二章

  後院的雜房裡圍著七八人,大都僕役打扮,木榻上坐著一位老叟,一身粗布短打,雙腿掩在薄毯裡,雙唇緊繃著,不言不語。

  大概就是雲浠口中的白叔。

  程昶又朝一旁看去。

  木榻邊,還立著一名樣貌極美,挽著婦人髻的女子。

  她拿著布帕拭了拭眼角,啞著聲道:「白叔說不要這腿,卻叫芙蘭日後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夫君?他當年的命是您救的,視您為父,若叫他曉得您在侯府遭此慢待,定會怪罪芙蘭。」

  「少夫人不必勸。」白叔悶聲道:「這些年老僕一家子拖累了侯府多少,老僕心中清楚。前年大小姐為了給苓兒死去的娘治病,把家中能變賣的都變賣了。老僕平白擔了個管家的名頭,沒為大小姐與少夫人分憂不說,還帶著阿苓在這裡白吃白住。」

  「大小姐心好,侯府沒落成這樣,也沒將我們這些個老弱病殘攆走。府裡身子有恙的又不止老僕一個,少夫人您也病著,等閒不能斷了藥錢。」

  「老僕一個廢人,又是風燭殘年,這雙腿不要也罷。但老僕不是白眼狼,侯府對老僕一家子有大恩,不能不報。」

  「今日話既說到這個份上了,那老僕就把該交代的交代了,左右阿苓去年就及笄了,大小姐您要不、要不——」

  他一頓,狠一咬牙,把守在床頭默默垂淚的粗衣姑娘往前一推。

  「您就尋戶有錢人家,把阿苓賣了,為奴也好,為妾也罷,左右換些銀子,也算老僕回報侯府的恩情了!」

  粗衣姑娘被這麼一推,雙膝撲通跪在地上。

  她有些駭然,卻似乎不敢反駁,仰頭望著雲浠,啞聲喚了句:「小姐……」

  雲浠將她扶起來,對白叔道:「阿苓小我三歲,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便是白叔您捨得賣,我也捨不得。我早已打算好了,等忙過這一陣,就為她尋戶好人家,窮一些不要緊,重要的是人品清白,然後為她置辦一份嫁妝,體體面面地嫁出去。」

  她語氣平靜,不容人反駁。

  「再有就是白叔您的腿。」雲浠續道,「既然上回大夫看過後說有的治,那麼咱們就治,銀子掙來不就是給人花的麼,何必為了省這一點銀子捨本逐末?」

  「眼下府裡雖是由阿嫂管家,但大大小小的瑣碎,哪一樣不是白叔您操著心?如何您就覺得自己是白吃白住了?」

  她說著,一笑:「再說了,等白叔您養好腿,阿汀還盼著您陪我再過幾招呢,哥哥走了後,已很久沒人陪阿汀過招了。」

  白叔聽了這話,眉宇一傷,半晌,他哽咽道:「老僕就是覺得……就是覺得大小姐一個人養家,太辛苦了……」

  方芙蘭見他言辭間已有動搖,趕忙吩咐身後一名雜役:「去請大夫。」

  雜役應了,還沒走到門口,整個人就呆住了。

  「大小姐,少、少夫人——」

  眾人循聲,順著雜役的目光看去,也一併愣住。

  雜房門口不知何時立了個人。

  不,說他是人還不儘然,因為他實在長得忒好看了。

  一襲素衫映著春暉,像一蓬清霜籠在周身,腰間佩玉華光流轉,卻分毫不及他雙眸的幽澈。

  身姿頎長,清清冷冷,雅致不掩英挺,溫潤不失瀟颯。

  像星月。像個神仙。

  程昶其實有點兒尷尬,他原本只是過來看看,不期然聽到這一屋子自家話,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幫忙,又插不進話。

  「那什麼……我就是,過來看看。」過了會兒,他道。

  雲浠不知說什麼好。

  她不知方才她與白叔的話,三公子聽去了多少。

  眼下他已親自來了雜房說想幫忙,若她推脫說不需要,反叫他僵在這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雲浠往裡側了側身子,讓開一條道,拱手道:「三公子。」又對屋中眾人解釋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去樞密院,得知白叔摔傷,心中著急,便是三公子送我回來。」

  屋中的人面面相覷。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就是那個傳聞中無惡不作的小王爺。

  長得跟仙人似的,看起來不怎麼像個壞胚子啊。

  侯府久沒有訪客,眾人不知作何反應,過了片刻,還是方芙蘭福身一拜,行禮道:「三公子金安。」其餘人等才跟著拜了。

  雲浠散了僕從,將程昶請進屋中。

  程昶在木榻邊坐了,問白叔:「方便讓我看一眼腿嗎?」

  雲浠問:「三公子精通醫術?」

  程昶搖頭,又說,「從前傷過腿,知道一星半點醫理罷了,連皮毛都稱不上。」

  他這話其實半真半假。

  他上輩子的心臟病是遺傳的,父母早亡,被中心醫院的老院長收養,少年時有一小半時間待在醫院,算是見過各種病症。

  但他沒學過醫,怎麼治病不太清楚,且也只會對著一些症狀用西醫藥。

  程昶掀開薄衾,白叔兩腿的褲腳已高高挽起了,左腿約莫是今日摔的,腳踝高高腫起一塊,又紅又青,好在沒有變形,約莫只傷了筋,沒有傷到骨頭,用冰敷一敷,將養數日就好。

  嚴重的是右腿,右腿乾瘦如柴禾,明顯比結實的左腿足足小了兩圈。

  程昶問:「這右腿是受過什麼傷,得過什麼病嗎?」

  雲浠道:「當年塞北打仗,白叔為了救哥哥,被蠻子砍中了右腿,流了很多血,本來已治好了,隔了年餘,不知怎麼,這腿就漸漸跛了。但初時還能走路,到了這兩年,走路都有些困難,要拄拐。」

  程昶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了。

  腿疾這種病,有很多病發因素,就算是用現代醫學,有時候都找不到確切病因。

  不過,就從外部情況來看,很明顯是右腿肌肉萎縮,萎縮的原因有很多種,依雲浠的說法,極可能是當時受傷以後,消炎工作沒做好,導致內部神經受了感染,漸漸壞死。

  程昶從前跟著老院長,看過這種病,老院長說,什麼病一旦扯上神經系統,那就難治了。

  但也不是完全沒法子,程昶親眼見過有人得了腿疾,雖然跛,好歹沒惡化,還能數年如一日地走路的。

  程昶記得那人最後找了老中醫。

  他抬頭問:「眼下你們是怎麼治的?」

  雲浠道:「每月三副藥熬著,可是一直沒好轉,還越來越壞。」

  她看著程昶,只見他垂著雙眸,十分認真地又看了看白叔的腿,拉過薄衾來為他遮上,說:「請個好點的大夫過來施針吧。」

  一旁立著的白苓聽了這話泫然欲泣:「小王爺有所不知,當初大小姐請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夫為阿爹看診,那大夫也說,或許施針管用,可是——」

  「那就請人來施針。」不等她說完,雲浠便打斷這話,拱手道,「有勞三公子了。」

  又說,「三公子身份貴重,雜房煙塵重,不宜久留,卑職送三公子回正堂吧。」

  程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有些莫名。

  過了會兒,他似了悟,站起身,應了句:「也好。」隨雲浠去了前院。

  天色已有些晚了,小廝套了馬車,等在侯府門口,程昶見狀,便與雲浠告辭,乘馬車離去。

  他坐在車廂裡,想起方才那名叫白苓的小姑娘沒說完的話。

  其實他大致可以猜得出來。

  想要治白叔的腿,施針的大夫手藝必得精湛,且施針還得持之以恆,至少最初一月,一日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以忠勇侯府的境況,哪裡付得起這筆銀子?

  而雲浠之所以打斷白苓的話,大約是不希望她當著他的面把困境說出來。

  既不願求人幫忙,何必當著人的面訴苦,給自己難堪,也給旁人難堪。

  程昶撩開簾子,將一名驅車的小廝叫了進來:「你過些日子去問問那幾個常來王府看病的大夫,看看哪個得閒,讓他尋個藉口,去忠勇侯府一趟。就說……」

  程昶斟酌了一下,「就說是常看病的一家貴人傷了腿,他急著想辦法治,給有腿疾的人出義診。但也不是不收銀子,每施針一次,先收十文錢,爾後藉口說獲益匪淺,慢慢降下來,降到三文。」

  「你跟他說,少他的診金,讓他來王府取。」

  「為何?」小廝一愣,「小王爺,您要幫侯府那下賤老頭兒治病?」

  他頗震驚:「您好不容易幫人一次忙,怎麼不願叫人曉得?」

  他又思索,自以為了然:「您該不會近日是換了口味兒,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動了心,想把她擄來王府,嘗嘗滋味了吧?」

  程昶一愣,頃刻失笑:「動什麼心?才見過幾次面就動心?」

  他撩開車簾,看著遠天斜陽,淡淡道:「我就是覺得她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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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三章

  小廝鬆了口氣,道:「沒瞧上就好,上元燈節那日,您吃醉酒,撞見姚府的姚素素,把她認成了畫舫的芊芊姑娘,硬要討她的香帕子聞,王爺知道了這事兒,賞了咱們一院兒廝役一人一頓板子。」

  「叫小的說,這些官家小姐有什麼好,面皮子薄,眼珠子還擱在腦殼兒頂,眼光卻忒低了。這姓雲的破落戶跟姚府那朵自以為金貴的水蓮花都是一路貨色,卯著勁兒想嫁裴府的二少爺。那裴府的二少爺八成也不是什麼真君子,等娶了她們過門他就知道了,這種官家小姐美是美,沒滋沒味兒的,只能當擺設看看,擱床板子上跟條死魚似的,哪有畫舫裡的姑娘腰身軟?且等著他在府裡吃不飽,出去打野味兒吧。」

  程昶聽他沒頭沒腦地說著,濾去大半污言穢語,撿了一個重點,問:「我討姚素素的帕子?」

  小王爺本就忘性大,落水之後更有些不記事,小廝早習以為常,轉而又拉拉雜雜地解釋起來,不外乎就是他「前身」犯下的那些荒唐事兒。

  因為姚素素與芊芊長得像,他吃醉酒調戲過兩回。後來不知怎麼生了誤會,整個金陵都誤以為小王爺看上了姚素素,又說姚家小姐瞧不上他,一心只喜歡裴闌。

  後來小王爺還因此動了怒,揚言等裴闌回京,要將他惡打一通,丟進秦淮河裡餵魚,還說姚素素就是個木頭美人,半點不及芊芊動人。

  但這話聽入眾人耳中,就有點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了。

  提起裴闌,難免就要扯到雲浠。

  小廝又將雲浠與裴闌指腹為婚的事兒說了一通,再把雲裴姚三人放在一起集中詆毀,總之全金陵除了他家小王爺是真惡美,其餘全是假善醜。

  兜了一大圈,總算想起最初的話頭。

  小廝覺得自己又搞不明白了:「不是,小王爺,您既沒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幹嘛不願讓她曉得您幫她請大夫的事兒?叫小的說,咱們就該親自帶著那大夫上門,外帶敲鑼打鼓,叫整個金陵好好瞧瞧是咱們小王爺發慈悲了。」

  程昶道:「不行,施恩與受惠之間本來就十分敏感,一個弄不好,彼此都難堪。」

  小廝呆了呆,這一整句話每個字他都聽清楚了,串一起什麼意思,沒懂。

  他只管往小王爺臉上貼金:「您這施的可不是小恩,方才您沒聽侯府那下賤老頭兒說麼,他覺得自己拖累了侯府,想死的心都有了,還要賣閨女。咱們幫他治腿,等同救了他的命,還捎帶救了他閨女,這可是兩條命的恩情。他們侯府該當您是菩薩,把您供起來,每日對您燒香磕頭。」

  程昶卻道:「那就更不能讓他們曉得這大夫是打哪兒來的了。」

  他上輩子一半時間耗在醫院,見了太多人心難測,醫患之間,患者與患者之間,患者與家人之間,許多是非顛倒失衡,恩惠到最後,未必就有好結果。

  上大學期間,程昶看過一篇社會學相關論文,探討研究腎臟捐助者與被捐助者之間如何維繫關係的。這是貨真價實的救命之恩,但上百對調查對象,其中竟有不少因為走得太近而交惡,以至於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因此論文到了最後,一方面鼓勵匿名捐贈,一方面呼籲捐助者與受捐助者之間保持距離。

  程昶身上其實有現代人的通病,疏離。

  身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正義與適度的熱心是正確的是非觀與高等教育的必然結果,路見不平,舉手之勞,能幫則幫嘛。

  但骨子裡卻是十分疏離的。

  這種疏離源於一種自我保護,更源自於對人世無常的敬畏,而天生染疾,父母雙亡,從小寄人籬下,見慣生死離散的程昶更是如此。

  所以小廝說動心他就笑了。

  動什麼心?

  這個時代的人瞧不見,他的心外頭,裹著一層特有的堅殼,二十一世紀特產,挺好的,且他的殼格外厚。

  小廝見他家小王爺清清冷冷地坐著不說話,兀自琢磨了一陣,又恍然大悟。

  「小王爺,小的知道了,您是想幹一票大的!」

  「您是不是覺得侯府那個破落小姐自從當了捕快後,老帶著手下的衙差盯著您,您早就煩她了,所以先略施小惠,叫她對您卸下防備,然後再想個法子,把她往死裡整?」

  程昶:「……」

  行吧,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看來他這一院兒小廝還能再改造個五百年。

  小廝想,整人他擅長,先捧後踩這麼刺激的還沒玩過,躍躍欲試地出主意。

  程昶被他吵得耳根子疼,叫停了馬車,打發他:「我餓了,你去看看哪兒有好吃的,買些回王府。」

  「好咧!」小廝一聽這話,跳下馬車,也不挑方向,逕自就往東街走。

  程昶看著他雄赳赳氣昂昂的背影,心中隱有不好的預感,喊道:「回來!」

  問:「你知道去哪兒買吃的嗎?」

  「知道知道,小王爺,您是饞醉香樓的包子了吧?」

  程昶:「……」滾。

  至夜裡,雲浠才在後院忙完。

  回前屋的路上,她一路心事重重,請來的大夫為白叔瞧過腿後,說法與程昶一模一樣,想要治,只有請國手施針。但一來,國手不是那麼好請的;二來,她付不起這銀子。

  大夫走後,阿苓默默跟她出了屋,哽咽著道:「小姐,要不您還是把我發賣了吧。換來銀子給……給阿爹治病。」

  她生得清麗嬌小,一張臉在月色裡皎白如有光,又剛及笄不久,發賣出去,必有富戶官家搶著要。

  雲浠道:「說什麼呢?治病的銀子是小事,賣幾個物件兒就行了。」

  「可是小姐前年為了給阿娘治病,已賣了許多物件兒了。」

  「那就再賣,物件兒哪有人重要?」

  雲浠一路想著家中還有什麼可變賣的,不期然抬頭,正院裡立著一人。

  方芙蘭提著燈籠迎上來,神色十分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猶豫片刻:「阿汀我問你,那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怎麼會到咱們府上來了?」

  雲浠一五一十地將白日裡事由說了,略去沒跟裴闌借馬不提,道:「他看我著急,就說相送,催著小廝趕了一路,到了府門口,我就請他進來坐坐。」

  方芙蘭點了一下頭:「倒也合乎禮數。」

  她眸中仍有些憂色:「但這三公子,名聲是出了名的……不怎麼樣,今日他雖幫了你,但於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且不知背後安著什麼心。你日後,切莫因此與他走太近,省得出了岔子,遭人閒話。」

  雲浠聽了這話,沉默一會兒,道:「我覺得……他落水以後,有些不一樣了,可能是吃了虧,轉了脾性,所以……」

  她沒說完,見方芙蘭眉間憂思不褪,便掐下後半截兒話,點頭,「我省得。」

  方芙蘭看她一眼,輕聲道:「我再問你,今日你去樞密院……如何了?」

  雲浠知道方芙蘭這句欲言又止的「如何」究竟指的是什麼,但她不想提裴闌,避重就輕:「哦,審查司的官爺說,哥哥襲爵的事挺順的,但是要找一份證據,我跟他討了線索,也想法子找找。」

  她怕方芙蘭追問她與裴闌的事,搶著又道:「這麼晚了,阿嫂您快去歇著吧,我適才過來時,聽人說田泗還在正堂裡等著我呢,不知有什麼事,我瞧一瞧去。」

  言罷,折身就往正堂走去。

  方芙蘭看著雲浠的背影,過了會兒,幽幽歎了一口氣,提著燈籠離開了。

  田泗一見雲浠,險些要給她跪下,一臉焦急著道:「雲、雲、雲雲捕快,我我,可能,給您惹惹惹大麻煩了。」

  雲浠一愣。

  田泗這大半日都待在正堂裡沒出來過,怎麼就給她惹麻煩了?

  再細問了問,田泗結結巴巴把白日裡茶水的事說了,道:「小王爺嫌嫌嫌這茶水不好,發了好大,好大的脾氣。」

  雲浠沉默,她知道這茶水不好。

  忠勇侯府沒落至斯,府上已好久沒來過貴客了,因此今年開春後,府上便沒備什麼新茶。

  招待程昶的這一壺,還是去年餘下的,不怎麼名貴,卻是她能拿出最好的。

  田泗道:「雲雲雲捕快,怎麼,怎麼辦啊?咱們惹了,惹了小王爺。」

  雲浠聽他這麼說,不知怎麼,心思忽然一動,問:「這茶水不好,究竟是三公子說的,還是他身邊那兩個廝役說的?」

  田泗想了想,道:「廝廝役。」

  雲浠又問:「那三公子可說過什麼了?」

  「不、不曾。三公子,坐——坐了一會兒,說,要去後院看,看看,就走了。」

  雲浠「嗯」了一聲,對田泗道:「你回吧,你弟弟來年不是要考科舉?這麼晚回去,小心打擾了他。今日多謝你,三公子那裡,改日我去跟他賠罪。」

  田泗一指雲浠身後,正案上的茶壺茶盞:「還沒,還沒收,收呢。」

  雲浠笑了笑:「我收。」

  送走了田泗,她折回正堂,取了託盤,想把茶盞茶壺收去洗了,手還沒碰到壺柄,整個人倏然愣住。

  兩盞沒怎麼動的茶水,擱在一旁的高几上,是她沏給小廝的。

  可正案上的這盞茶,分明已吃得乾乾淨淨了。

  這是三公子用過的茶盞。

  她的茶水不好。她知道。

  盞底光可鑒人,映著燭火幽微,清清冷冷的。

  雲浠想起今日在樞密院,她趕著回侯府,身後馬車轔轔追來,三公子掀了簾,對她說:「上來。」

  那一刻風帶起他的袍帶,拂過他如仙人般的眉眼,也是清清冷冷的。

  雲浠莫名伸出手,將空了的茶盞握在手裡,出了一會兒神。

  也只是一會兒,然後她匆忙放下,收過案上杯盞,折去院子裡清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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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四章

  四月小滿一過,金陵的天兒一日勝似一日炎熱起來。

  程昶走馬上任當日,身後綴了兩名廝役,說是小王爺頭一回當官,他們來給他漲威風。

  巡城御史巡街,從沒有外帶家僕的,但三公子乃天潢貴胄,他當皇帝的親叔都沒說一個字,御史台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乎,整個金陵城風聲鶴唳,程昶所到之處,草木皆兵。

  誰知老百姓們膽顫心驚了好幾日,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沒怎麼生事。

  有一回,跟著三公子的小廝閒不住手腳,掀了兩個果子攤,瓜果滾得滿大街都是,竟被三公子好一通申斥,走街串巷地撿了一個時辰果子。

  金陵城一時間眾說紛紜,有猜測三公子溺水淹壞了腦子的,有猜測小王爺被琮親王打狠了轉了性的,還有人說三公子已及冠,急著封世子,所以不得不約束自己,等他目的達成了,八成又要開始為非作歹。

  月末宮中設賞荷宴,邀宗親命婦們入宮。

  宴席上,皇貴妃抱來一隻白貓,說這貓叫雪團兒,頗有靈性,能識美人,她要將它賞給在座最好看的美人。

  皇貴妃的遠房表妹是姚素素的母親,她一向寶貝這個表侄女兒,果然她環目一圈,笑盈盈地就道:「素素,你過來。」

  姚素素羞紅了臉,蓮步輕移地到了皇貴妃席座前,伸手要去接雪團兒。

  誰知雪團兒竟在這時脫了手,左右一張望,飛也似地竄到程昶座旁,「喵嗚——」一聲拱了拱他的腳背,賴著不走了。

  宮宴一時十分尷尬,眾人都停了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同時不約而同地想,這貓果然能識美人。

  後來還是程昶彎下身,抱起雪團兒,步去姚素素身邊將貓遞還給她,才化解了這份尷尬。

  他當時沒說什麼,本來這貓就不是給他的,再說了,他一個大男人,養什麼貓?

  他喜歡狗,最愛大金毛與小比熊,上輩子因為心臟病,怕狗沒了他也發病跟著去,沒敢養;這輩子……沒工夫遛狗,能把他家小廝溜明白就很不錯了。

  程昶還姚素素雪團兒的那一幕不知怎麼從宮中傳了出去,加之兩人先前的流言,越傳越旖旎,零零碎碎拼湊起來,倒還成了一段兒有頭有尾的故事。

  說三公子起先招惹姚素素,只是因為她與畫舫的芊芊姑娘長得像罷了,但姚素素清雅高潔,如出水芙蓉,任憑三公子招惹,她都不予理會。

  她越不理,三公子就越來勁兒,久而久之,就動了幾分真心。

  三公子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誰嫁給他,就是將來的王妃,攀上枝頭做鳳凰,因此他若瞧上了誰,自去提親便是,斷不敢有拒的。

  但姚素素不一樣,素素小姐一心傾慕裴府的二少爺,裴闌回京那日,她還親去迎了。

  三公子終於有了危機感,這不,這才轉了脾性,當了巡城御史,不生事,不闖禍,等著立功封世子,好與裴闌一決高下,爭奪美人。

  虛實參半,入木三分,聽著還真有那麼幾分令人信服。

  雲浠身為捕快,常在街頭走動,這些流言她自也聞得一些,聞後只是沉默,不多說一個字。

  田泗看她這幅樣子,以為她在難過,大罵那裴闌沒良心,這裡有樁指腹為婚的姻親他提也不提,回京這麼多日子,倒還與別人家的小姐傳出了一段佳話。

  這夜雲浠值宿,早上下了值,打桐子巷路過,不期然被一名小販叫住。

  小販有些眼熟,在攤子下翻找一陣,取出一錠銀子遞給她,說:「捕快大人,您不記得小的了?上回三公子在小的攤前看瓷器,小的冒犯了他,還是您在小的這裡買了一個折枝果小盆爐,拿去給三公子賠罪,他才饒了小的。」

  「前幾日三公子巡街,打小的攤前路過,又來看瓷器,問起那小盆爐的來歷。他原本是問朝代,小的聽岔了,以為他在問誰買的,便一五一十地把捕快大人您花銀子的事說了。」

  「三公子聽了倒沒說什麼,只在小的這裡又揀選了幾樣瓷瓶子買走,付銀子的時候,打聽了一下小盆爐的價錢,然後給了這錠銀子,囑小的還給大人您。」

  銀子接在手中,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雲浠沉默須臾,將它小心藏入荷包裡,跟小販說了句:「多謝。」

  出了桐子巷,田泗不經意看了雲浠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道:「雲捕、捕快,您心情怎麼,一、一下好了?」

  雲浠一愣:「是麼?」

  田泗點點頭:「方、方才,您聽了裴府二少、少爺那些流言,還沉著,一張臉,這會兒,步子,都輕快了。」

  雲浠也一頭霧水,但她仔細感受了一下,心情好像真的還不錯。

  她不以為意:「可能是因為下值了吧。」

  田泗家中的小弟來年要考科舉,但書本太貴,他買不起,便常去侯府借些雲洛從前看過的。

  他活得很不容易,父母早亡,與家中小弟相依為命,明明是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娘,補衣服燒飯劈柴無一不會,就連他的口吃,聽說也是有回遇到歹人,險些賠了命去,嚇出來的。

  初來京兆府時,衙門裡人大都瞧不起他,除了因為口吃,也因為他一個近而立之年的人了,竟還長得白膚秀目的,像個沒力氣的女人,只有雲浠願意收他在手下當差。

  兼之雲浠又肯借書本幫他弟弟用功,田泗對她十分感激,一得閒,便去侯府幫忙。

  近日侯府來了位出義診的大夫為白叔施針,白叔下不了地,還需人照顧,田泗去侯府就愈發去得勤。

  雲浠與田泗回到侯府,趙五竟沒在門口守著。

  雲浠覺得奇怪,忠勇侯府統共就兩個輪班看門的,沒人在這裡,難不成去前院幫忙了?

  等她邁入正堂,一下就明白了。

  家裡居然來了客,還不少,一個是她那遠房表妹羅姝,另一個,看著像是個大戶管家,身上錦緞華衣,四十來歲年紀,身後還跟了兩名僕從。

  羅姝一見雲浠就迎上來,笑盈盈地握了她的手:「這不,正說著她,她就回來了。」

  雲浠愣了愣,與來人都抱手見了禮,疑惑地看向正首上坐著的方芙蘭。

  方芙蘭道:「姝兒妹妹是一早來的,也沒什麼,就是她也閑著,我也閑著,過來陪我說說話。」

  又端手指著左上首的管家:「這位是裴府的馮管家。」

  馮管家起身,頗恭敬地道:「嘗聽老太君提起侯府的大小姐,小姐風姿綽綽,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雲浠一聽「老太君」三個字,明白過來。

  老太君是裴闌的祖母,將門出身,年輕的時候,曾在沙場帶過兵。

  其實忠勇侯府與裴府的交情,就是老太君這一輩結下的,所謂的指腹為婚的指腹人,便也是老太君。

  當年雲浠住在塞北時,與老太君十分親,直要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祖母。

  後來裴府一家高升遷往金陵,老太君也隨之前往,但她身子不好,沒在金陵住幾年,便回故里調養了,倒是與隔年搬回金陵的侯府一家子生生錯過。

  一直到今年開春,老太君原本在故里好好地吃著齋,禮著佛,不知怎麼,突然說要回金陵看看。

  裴府的人怕她一路辛勞累壞了身子骨,好勸歹勸,但老太君就是不聽。於是眾人只當她是想二孫子了,等到春暖裴闌回京時,也命人回故里,把老太君一併接了過來。

  「也是巧了,五月初剛好是老太君的七十大壽,府裡的人這兩個月都忙上忙下地要為她祝壽呢,結果老太君前腳進了府門,一聽說這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阿汀來不來。」

  「小的是這兩年才到裴府的,有些孤陋寡聞,一打聽才曉得,阿汀原來是雲浠小姐您的閨名。老太君交代了,這回祝大壽,小姐您不來,她就不過這壽辰了,可見她是想極小姐您了。」

  馮管家說著,又指點著身後兩名僕從將兩個紅綢裹著的盒子放在桌案上。

  「這是老太君從故里帶來金陵的小點,指名要給小姐您。她說名貴的東西小姐您不喜歡,您小時候最愛甜口兒的,那時還常纏著她給您做點心吃。」

  雲浠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竟還有人這麼惦念著她。

  她也很想老太君,可她總是覺得,她與裴府的緣,這輩子怕是淡了。

  既淡了,不如遠之。

  「小的知道雲浠小姐差事繁忙,但老太君壽辰當日,還請小姐務必要來。」馮管家又道。

  雲浠還未答,羅姝便輕喚:「阿汀。」又淺淺一笑,「你可知道,老太君大壽那日,都有什麼人登門裴府?」

  一時間把朝官命婦一一數來,末了,又壓低聲音,彷彿是什麼悄悄話,只願讓她一人聽見:「聽說連琮親王、三公子、還有陵王殿下都要一併前來呢。」

  「你說,老太君的壽辰請了這麼些天潢貴胄,聽說還在身邊專設了一席,讓你來坐,是不是……要給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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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五章

  雲浠聽了羅姝的問,不怎麼想理會。

  她一時沉默下來。

  心裡倒是想起幾樁不相干的。

  老太君系名門出身,與皇貴妃沾了點親故,當今皇貴妃見了她,還能稱一聲表姑母。

  陵王殿下是皇貴妃的兒子,老太君七十大壽,皇貴妃身為宮妃不能親往,因此才讓陵王殿下登門賀壽的吧。

  至於琮親王,老太君初為人母時,琮親王也剛出世不久,身子十分孱弱,宮裡的人只當這個小皇子是養不活了,後來有一日,老太君進宮,憐這嬰孩可憐,又見他餵什麼吐什麼,情急之下,便將自己的母乳餵給他吃。

  誰知琮親王吃了老太君的母乳,慢慢竟不吐了,琮親王的母妃於是求到先帝膝下,准允老太君做琮親王的乳母。

  老太君出身高貴,又是立過戰功的女將軍,而今要做一個皇子的乳母,難免有些屈就。

  於是先帝作為補償,在老太君餵了琮親王半年後,一道旨意下來,封她做了誥命。

  琮親王長大後,一直十分敬老太君,適逢老太君七十大壽,他帶著三公子登門拜訪,便無不怪了。

  馮管家看雲浠不言不語,心中十分忐忑。

  其實他今日來請這位侯府小姐赴宴,哪有面兒上看著這麼輕鬆。

  老太君初到金陵的當日,便聲色俱厲地將老爺與二少爺申斥一通,質問他們何以將與忠勇侯府的親事一拖再拖。

  她還說,若他們不緊著去侯府提親,她便穿誥命服,進宮請今上為裴闌與雲浠賜婚。

  馮毅身為裴府的管家,自然清楚老爺與二少爺的意思。

  忠勇侯府門庭敗落,二少爺若娶了這麼一位落魄小姐過門,不但耽誤他自己的仕途,還耽誤裴府的前程。

  奈何老太君得人敬重,說話太有分量,老爺與二少爺拗不過,只好暫且順她的意。

  便說今日請雲浠過門赴宴,也是一招緩兵之計。

  是裴銘說:「母親便是想為闌兒與阿汀的親事做主,好歹將大壽過了再說。」

  至於老太君是不是看破了老爺的心思,因此將計就計,請來這許多天潢貴胄,還在自己的身邊給雲浠設坐,想借著自己的壽辰給雲浠做主,且等著老爺與二少爺去愁吧。

  馮管家如斯想著,抬袖口揩了揩額角的汗,賠著笑道:「不瞞小姐說,今日小的來侯府前,老太君還特地囑咐了一席話。」

  「老太君說,這幾年,侯府的境遇不好,幾番起落,她老人家都知道,哪怕老爺公務繁忙,二少爺出征在外,也沒有不相幫的理,侯府與裴府間走動得少,是老爺與二少爺的疏忽與過錯,她老人家,這就代為賠罪了。」

  馮管家說著,朝雲浠鞠了一個大躬。

  「老太君身子不好,今年這麼折騰著趕了三個月的路來金陵,說是想老爺與幾個少爺們了,豈知又不是想見一見小姐您呢?老太君的壽辰,小姐您可一定要來,她老人家還巴巴地在府裡等著小的去回話呢,您可千萬別令她傷心失望啊。」

  雲浠不想去裴府。

  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再推拒,就說不過去了。

  雲浠只好點頭:「好,老太君壽辰當日,我一定前去賀壽。」

  她想了想,又補一句,「煩請管家的回去跟老太君說一聲,我去裴府,只因是想老太君了,過門探望,特地為我設坐便不必了。赴宴的都是貴人,我按規矩入席就好。」

  「好、好。」馮管家見雲浠應承,大鬆一口氣,她的要求,無有不應的。

  又恭維道,「小姐您可是堂堂三品侯府的嫡出小姐,便是按規矩入坐,席次又哪能低了?」

  言罷,生怕待久了雲浠改主意,稱要趕著回府告訴老太君這一喜訊,匆匆走了。

  馮管家一走,方芙蘭還沒開口,羅姝便喜道:「阿汀,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方才看你的樣子,還當你不願去裴府呢,這下好了,你我同去,好歹也有個伴。」

  「哦,對了。」她似想起什麼,又道,「你可知道這回老太君祝壽,素素也會來。前陣子皇貴妃設宴,我進宮遇見她,她說裴二哥哥初回京沒幾日,你去樞密院找他辦事,與她撞了個正著,彼此之間生了點誤會。她回去後細想此事,心中很是過意不去。這回借著老太君的壽宴,我正好幫你們把這誤會解了。」

  羅姝的父親在樞密院任職,是姚杭山的下級,兩家之間常有來往,羅姝因此也與姚素素走得近。

  雲浠當了一夜的值,有些乏累,不大想說話,便是說,也只想說點實在話,羅姝的言語聽著像是為人著想,實則飄忽得很,彷彿每個字都浮在半空,雲浠覺得累得慌。

  她不想與她周旋,回道:「你多心了,我與姚素素之間並沒有什麼。」

  一句話,將羅姝堵了回去。

  然後她問方芙蘭:「阿嫂,今日您是不是該去看大夫了?我正巧有空,陪您去吧。」

  方芙蘭淺淺笑道:「哪用得著你陪,姝兒妹妹一早過來就說要陪我去醫鋪,你辛苦了一夜,自去歇著吧。」

  雲浠想了想,一點頭:「行,我送你們出門。」

  三人剛走到院中,只見田泗與阿苓扶著白叔從後院過來,一併相送前來施針的大夫。

  白叔的腿疾自施針以後,一日好似一日,雖不能如常人一般,好歹能拄杖行走了。

  幾人對大夫千恩萬謝,雲浠略一沉吟,似想起什麼,喚了聲:「吳大夫。」

  她將吳大夫請到一旁,道:「有樁私事想跟吳大夫打聽,不知大夫方不方便相告?」

  「大小姐只管問便是。」

  雲浠看著他:「不知是哪家貴人傷了腿,您急著給他治,才來侯府出義診的?」

  「這……」吳大夫有些猶豫,「貴人身份金貴,他的名諱,在下實在不便相告。不知……大小姐何故有此一問?」

  雲浠心中其實對義診的事有幾分揣測,看他不願答,知道追問無果,便道:「好奇罷了。」

  轉而又道,「而今侯府承您大恩,我實在過意不去,您初來施針時,好歹還收十文錢一次,眼下降到三文錢,實在太低了,不然我還是按當初的價錢付給您吧。」

  「使不得使不得。」吳大夫連忙道,「小姐有所不知,就因為給侯府出義診,在下於醫道上頗有所獲,治好了貴人的腿,從貴人那裡得了天大的賞賜。說起來,還是侯府幫了在下,在下今來為白管家施針,實屬分內應當,連三文診金都不該收的。」

  雲浠見他執意,只好點頭:「這真是有勞吳大夫了。」

  說著,與田泗阿苓一起,把羅姝、方芙蘭,還有吳大夫一併送出府門,又讓趙五去把借來的馬車套好,相送吳大夫一程。

  幾人還未離開,忽見巷子口,有一名衙差匆匆跑來。

  衙差名喚柯勇,雖不常在雲浠手下當差,卻是個十分信得過的。

  他撐著膝頭,狠喘了一口氣,道:「雲捕快,那個害三公子落水的艄公,找著了!」

  「當真?」雲浠一喜,又一想,那艄公實在狡猾,水性又好得出奇,人往水裡一鑽,保管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連日來幾回尋到艄公的蹤跡,都叫他紮入秦淮河裡溜了,這回是怎麼尋到的?

  柯勇看出雲浠的疑慮,當即道:「他是自己來投案的。」

  「自己來的?」

  「對。」柯勇一點頭,目色十分複雜,「他說,有個很厲害的人物要殺他滅口,這才投案,求官府保他的命。」

  雲浠一聽這話就愣了。

  很厲害的人物?

  是了,當初三公子之所以溺水沉底,便是因為袖囊子裡被塞了兩塊金磚,艄公一窮二白,金磚顯然不是他的,因此他推三公子下水,一定是受人指使。

  而今這個人要殺他,自然是要滅口了。

  雲浠道:「你們可問了他是誰要殺他滅口?」

  「早已問過了。」柯勇道,「但他也不清楚,只知那人厲害,派出來追他的人手比咱們京兆府都多,他興許是被嚇著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又提及三公子什麼什麼的。但三公子的事,小的們也不清楚,又不敢多問,想著雲捕快您或許有主意,便趕來知會您。」

  雲浠知道此事耽擱不得,立刻點頭:「好,我現在便回衙門。」

  又回頭對田泗道:「你沿路找個巡城御史問問,看看三公子今日在哪裡巡街,跟他說艄公找著了,請他務必趕來京兆府一趟。」

  「哦,對了。」雲浠想起什麼,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也請他帶上常跟著他的廝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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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六章

  雲浠到了京兆府大牢,外間的兩個看守道:「雲捕快,您總算來了,早上來投案的那個犯人方才在裡頭犯了好一陣瘋病呢。」

  雲浠有些不放心,問:「方才可有什麼人來過大牢?」

  「除了傻子七過來送飯,沒人來過。」其中一名看守道,「雲捕快,您放心,老柯走之前交代過了,您到衙門前,不放任何生面孔進來。」

  雲浠一點頭:「辛苦你們。」帶著柯勇入了牢門。

  剛下了一段石階,只聽身後看守喊:「御史大人。」

  又聞田泗跟看守交代了幾句,雲浠回頭一看,田泗已帶著程昶與兩名廝役趕到了。

  時逢正午,京兆府大牢裡除了牢門口透進來點光,裡頭十分幽暗,程昶一襲墨藍官袍,一頭青絲規規矩矩地束成髻,拿白玉簪簪了,五官瞧不太清,眸光卻被晃動的燭火照著,時隱時現,如一影驚鴻。

  有點沉默,有點冷清,有點莫名令人心驚。

  雲浠愣了下,才見禮:「三公子。」

  程昶點頭,道:「聽說那個艄公找著了?」

  「找著了。」雲浠應道,「卑職這就帶三公子過去見他。」

  下了石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均有牢房,雲浠將程昶引到最後一間牢門前,只見那艄公瑟縮地坐在牆角,嘴裡喃喃自語,不期然瞧見他們,一下撲過來,扶著鐵柵欄嘶喊道:「小王爺救我,官老爺救我——」

  雲浠看了柯勇一眼,柯勇會意,取來鑰匙打開牢門,搬了張乾淨杌子給程昶坐,半是安撫半是命令道:「你放心,只要你把花朝節當夜,你為何要害三公子,又是受何人指使老實交代了,三公子與京兆府必會保你的命。」

  「是、是。」艄公磕頭。

  他連日被追殺,神志已不太清,說話顛三倒四的,雲浠聽了一陣,總算理出個所以然。

  大致與她查到的差不多。

  這艄公有個女兒,去年剛及笄時說了戶好親家。一日她在河邊賣花,被醉酒路過的三公子調戲了幾句,人被嚇懵了,倒是沒怎麼樣。可惜那戶親家聽說了這事,忽然執意要解親,還揚言說這艄公的女兒不乾淨,是個傻子,讓艄公把收下的聘禮退回去。

  女兒家名聲毀了,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艄公氣不過,恨來恨去便恨上了程昶。

  「只是這樣?」柯勇道,「就因為這個,你就對三公子下毒手?」

  「倒也不全是……」艄公支支吾吾,「草民、草民有些好賭,窮一些便罷了,手裡一有銀子便留不住。那親家來討聘禮時,已被賭沒一半了,草民沒法子,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借了卻還不上,那錢莊的東家便說要草民賠一雙手,草民一個搖櫓的,手沒了,吃飯的本事就沒了,正急得焦頭爛額,有個人找到了草民……」

  「誰?」

  「他遮著臉,草民瞧不清。他說,只要草民為他辦一樁事,他便幫草民把錢莊的銀子還了,另還會再給草民一百兩銀子。」

  雲浠問:「便是他讓你往三公子的袖囊裡塞金磚?」

  艄公點頭:「三公子是堂堂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草民原也是不敢的,可是……若沒有人幫草民還銀子,草民沒了手,命也就沒了。那人跟草民說,不過是往三公子的袖子裡塞金磚罷了,草民這麼窮,誰能料到是草民做的,八成都以為是三公子自己落水呢,草民也就信了他。」

  「再說了,草民的水性在整條秦淮河是一等一的,就算真的出了事,官府要查,草民帶上銀子,在河水裡走上一程,又有誰能抓得到?」

  「不想——」艄公說到這裡,眼眶一紅,聲音哽咽起來,「三公子出事以後,頭一個要殺草民的,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那人的人。那人手底下,個個都是高手,草民知道自己遭了大禍,生怕漁兒被牽連,趁那些人不備,回了一趟家,帶著漁兒一起逃……」

  漁兒便是這艄公的女兒。

  這事雲浠知道,她在艄公家周圍安插了眼線,第一回尋到艄公的蹤跡,便是他回家找女兒的當日。

  「那些人的心腸實在歹毒,連一個小姑娘都不肯放過。漁兒水性不及我,不慎被追到,還在水下,那些人就直接一刀、一刀——要了她的命!」

  艄公目眥欲裂,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稍平復了一下,道:「我心知自己是躲不過了,我做錯了事,命賤,死了也就死了,可漁兒不能白死,我總要那些人為她償命!這才又走水路回了金陵,來京兆府投案。」

  艄公言罷,一時悲憤交加,左右一看,瞥見小桌上擱了一碗清水,端起吃了一口。

  雲浠問:「追你的人既有官府的衙差,又有殺手,你是如何區分的?」

  她派去找艄公的衙差,大都穿的常服,穿著官服去追人,不是擺明了告訴對方快逃麼?

  「官府的人不要我的命,那些人卻心狠手辣,且他們都穿黑衣,蒙著臉,大約是怕被人認出。」

  穿黑衣,蒙著臉,還個個都是高手?

  這架勢,倒像是哪戶高官顯貴門第自己養的暗衛。

  看樣子,這藏在背後的真凶,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雲浠又問:「那些黑衣人中,你可能分辨出其中一二人,或是知道什麼特別的線索?」

  「分辨不出。」艄公道,想了想又說,「倒是最開始與我接頭的那個黑衣人,他把兩塊金磚遞給我時,我瞧見……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刀疤。」

  「這麼長,這麼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後來縫上的。」

  「至於線索……」艄公皺眉沉吟,逼迫自己竭力回想,忽然抬起頭,瞪大眼,像是回想起什麼可怖的一幕,「有、有——」

  他似駭得說不下去,又端起桌上的水,咕嚕咕嚕一口飲乾。

  「那個右手有疤的人來找我時,我一開始也擔心,畢竟他讓我害的人是小王爺,一個不小心,我和漁兒全要賠了命去,我就問他,究竟是誰想做這事。」

  「他說,他說——」艄公臉色發白,額頭滲出汗,彷彿說話艱難,伸手撫住脖子,「他說,不該問的別多問,總之小王爺他、他——」

  艄公的聲音越來越澀,到了最後一個字,竟已說不下去,一手扶著脖子還不夠,伸出雙手,緊緊卡住自己的嗓子根。

  「不好!」雲浠看著情形,頃刻反應過來,大聲吩咐:「快取水來,乾淨的水!」

  然而已太晚了。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艄公的嘴裡忽然湧出大口鮮血,整個人僵直著倒地,慢慢失去生息。

  一牢房的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方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這麼死在他們跟前了?

  過了會兒,只聞一個清冷的聲音:「是這碗水。」

  這話是程昶說的。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目光落在小桌上的空碗上,空碗裡本來是有水的,方才艄公心如焚灼,把水一口吃盡了。

  田泗甚靈敏,聽了程昶的話,出了牢門,不一會兒拎回來一隻耗子。

  耗子把碗中最後餘的幾滴水舔乾淨,沒過多久,也死了。

  艄公從來投案,到進這間牢房,統共也就兩個時辰,雲浠來時就問過了,這兩個時辰裡,除了來送飯的傻子七,沒人進來過。

  傻子七是個真傻子,一出生腦子便壞了,若不是因為他當捕頭的爹因公差死了,京兆府不會給他這份送牢飯的差事。

  也因此,傻子七每回送飯送水,碗上都標著號,哪一間哪一碗,清清楚楚,一旦錯一碗,他就會徹底弄混。

  傻子七這麼傻,艄公的死,不會是他害的。

  可大牢的看守明明說了,艄公被關進來這期間,沒人進來過。

  那麼,要不就是看守撒了謊,要不,就是傻子七送來的這碗水,被人途中做了手腳。

  田泗道:「我、我、我找李大屏問問去。」

  李大屏是其中一個看守。

  「不必了」。雲浠道,她搖了搖頭,「他們沒有撒謊。」又解釋,「倘若是他們撒了謊,除了傻子七,還另放人進了牢房,那人既有時間下毒,何不一刀殺了這艄公更痛快?」

  那些人之所以要殺艄公,就是為滅口,在一碗水裡下毒,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喝?倘他在喝之前,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豈不白費功夫?

  因此,事先除了傻子七,一定沒有人來過這牢房。

  看守沒有撒謊。

  水是傻子七在過來時,被人做手腳了。

  程昶想起一事,問雲浠:「那個要殺艄公的人,既沒進過這間大牢,怎麼確定艄公在哪間牢房的?」

  雲浠還沒答,柯勇道:「三公子有所不知,咱們衙門裡,每個身上有案子的捕快,都有一間自己的牢房,倘抓來的嫌犯,也先關入自己這間,這樣一旦大人們要審案子了,衙差們就知道去哪一間提犯人。」

  程昶點了一下頭,又陷入深思。

  過了會兒,他看了雲浠一眼,彷彿欲言又止:「你……」

  雲浠愣了愣,頃刻反應過來,對身後的人道:「田泗,柯勇,你們先帶著兩位廝役去外頭等著。」

  看著人撤出牢房了,雲浠對程昶道:「三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程昶點了點頭,問的卻彷彿是一樁不相干的:「我聽說,昨夜你值宿,今早艄公過來投案的時候,你本來在家中,是衙差去尋你,你才趕過來的?」

  「是。」

  程昶又道:「衙差跟你說,艄公找到了,當時,你家中有幾人聽見這事?」

  雲浠一愣,心想,這可多了,今早羅姝來她府上做客,吳大夫來府上為白叔看診,柯勇來跟她說艄公投案時,恰逢方芙蘭與羅姝要去醫鋪,白叔送吳大夫離開,前院裡,阿苓,趙五與兩個雜役也在,還有為羅姝的丫鬟,套馬車的車夫,還有田泗。

  這些人,大概都聽見柯勇說「艄公投案」了。

  雲浠道:「三公子的意思是,是卑職身邊的人有問題,否則那位給水做手腳的人,不會知道艄公關在卑職這間牢房裡?」

  程昶搖頭:「不止。」

  「真凶勢大,要殺艄公,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他來投案?說明艄公來京兆府,是他始料未及的。」

  「即便始料未及,那真凶一旦得知艄公在京兆府大牢,派人過來殺了就是,何必畏手畏腳,以他的勢力,難道還怕兩個看守,不敢進這牢房?」

  雲浠一想,是了,畢竟那是連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敢下手的人。

  「只有一個解釋。」程昶續道,「他要派人進這牢房殺人滅口時,已來不及了。」

  「你我都是正午到的,適逢傻子七剛送過飯,那麼反過來想,真凶派來的人為什麼會來不及?因為他知道、或是瞧見你我快到了,不敢露出馬腳,這才沒有進牢房,而是選擇在傻子七的水裡做手腳。」

  「這就說明,這個被真凶派來殺人滅口的人,只比你我早到一會兒罷了。」

  「他為什麼只早到了一會兒?」

  「因為他與你我一樣,也是剛接到艄公投案的消息。柯勇是去侯府把消息告訴你的那個,若是他沿途透露的消息,真凶有充足的時間安排人手滅口,因此不可能是他,兩名看守同理。」

  「所以,這個消息,只有可能在兩個時間點洩露。」

  雲浠恍然:「柯勇把消息告訴我時,或者田泗去找三公子,把消息告訴三公子時?」

  程昶點頭,猶豫了一下道:「但我覺得,問題並不出在我這裡,田泗來找我時,語焉不詳,且當時我身旁除了兩名廝役,並無旁人。而我一聽聞後,就快馬趕來了。」

  所以,消息洩露的地點,極可能是在今早的侯府門口。

  是了,雲浠想,她是徒步趕來京兆府的,她腳程再快,終究抵不過旁人快馬加鞭。

  今早的侯府門口,一旦有人得知了艄公投案的消息,然後趕著把這消息告訴了真凶,真凶再安排人快馬趕來京兆府,剛好與她差不多時辰到。

  「而且……」程昶又補了一句,「這個人還精準地知道,你的牢房,是哪一間。」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早上在忠勇侯府門口的,都是雲浠再熟悉不過的人了。

  雲浠默然立著,她抿著唇,雙手漸漸握緊成全,一時十分自責,早上柯勇來找她時,她怎麼就不警醒些呢?這些日子柯勇一直在幫她尋這艄公的蹤跡,她怎麼就不能在柯勇開口前,先將截住他的話,把他帶去一邊再說呢?

  她又一時膽寒,洩露艄公投案消息的,竟是她所熟知的人。

  她身邊的人裡,竟有人認識要殺害三公子的真凶,並還是非不明地助紂為虐。

  程昶看著雲浠自責又惶然的樣子,道:「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這些只是我的推論罷了,不一定對,說不定有的細節被我忽略了。」

  雲浠卻搖了搖頭:「都是我,太大意了,這艄公好不容易來投案,卻沒說完最關鍵的一句話,這下線索又斷了。」

  牢房燭光晃動,雲浠低垂著眸,長睫在眼瞼下方罩下深影,貝齒緊咬著唇,嫣紅一片。

  程昶默不作聲地看著,過了會兒,眼中靈光一現。

  「誰說線索斷了?」他道,「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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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七章

  雲浠一愣:「三公子有辦法?」

  可是,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程昶道:「正著不行,我們可以反著來。」

  放到現代,這其實就是一種很簡單的逆向思維。

  他解釋:「那些殺艄公滅口的人,最希望的是艄公死,那麼反過來,他們最怕的是什麼?」

  雲浠張了張口,似有所悟。

  程昶點頭:「他們最怕,就是這艄公沒喝那碗投了毒的水,他根本沒有死。」

  「所以,背後藏著的真凶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派人來確認艄公的情況。」

  「一旦他發現艄公並沒有死,一定會再次動手。」

  「請君入甕?」雲浠茅塞頓開,「三公子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暫將艄公的死訊瞞下來,誘那些殺手上鉤?」

  程昶「嗯」了一聲:「這艄公根本沒見過真凶,知道的線索並不多,但那些殺手就不一樣了,他們八成是真凶養的暗衛,只要能活捉一個,能問出的東西一定比這艄公多許多。」

  他說著,沉吟一番:「附近幾間牢房裡沒有人,方才艄公死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聲張,跟著你的兩個衙差,我的兩名廝役,都是可信之人,也就是說,眼下知道這艄公已死的人,只有我們六個。但是,單就我們六人,還不足以成事。」

  「這間大牢也不行,牢房的走道是相通的,人來人往,艄公關在這裡,太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雲浠想了想道:「卑職可以向張大人討要一間柴房,暫將艄公移往此處關押,只是……」

  她猶豫了一下,「艄公進了柴房,便需額外的人手日夜輪班看守,卑職這裡……只怕是人手不夠。」

  她這話說得不儘然,其實並非人手不夠,而是能夠信任的人實在不多。

  艄公投案的消息就是在侯府門前洩露的,她是杯弓蛇影。

  「人手我有。」程昶道。

  他一穿過來,就知道「自己」被人殺害,兩三個月下來,他沒幹別的,盡顧著想法子保命了。王府中廝役與武衛的根底被他摸了個乾淨,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再看看,哪些人該遠離,他心底門兒清。

  程昶執行力極強,說做就做,打開牢門把田泗、柯勇、與兩名小廝叫了進來,把計劃說了,一面吩咐一名小廝回王府調派人手,一面讓柯勇去牢門口守著,暫不放任何人進來。

  不出半個時辰,小廝便引著王府的人到了。

  這會兒程昶已把事情的首末擱在心裡過了幾遭,條理清晰地交代:「你們把艄公押進柴房後,日夜輪班守著,若逢人問起,不必顧忌,只管說這艄公在花朝節推我入水,惹得我生氣。而今他投案了,卻言辭瘋癲,一會兒說有人要殺他,一會兒又說害小王爺的不是他,可再問下去,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因此大怒,覺得他抵罪不認,這才將他關入柴房,日夜命人刑訊拷問。」

  言罷,看死去的艄公虎背熊腰的,與張大虎體格相似,又囑張大虎與艄公換了衣,散下長髮,往臉上抹了灰,扮作艄公的樣子入柴房,日夜弄出些刑訊的動靜。

  雲浠在一旁看著,一邊跟著思量,心中漸漸明白過來。

  正是了,對真凶而言,這艄公死了固然好,但他若沒死,活著把什麼都交代了,真凶便沒必要費心思再派人來殺他了。

  程昶之所以要放消息說這艄公言辭瘋癲,說自己震怒,每日命人拷問艄公,便是要讓那真凶覺得,這艄公被連日追殺嚇出了瘋病,尚未將最關鍵的枝節交代出來。

  只有這樣,真凶才會中計。

  左右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跋扈慣了,在京兆府占一間柴房拷問得罪自己的囚犯,是他能幹出的事兒。

  一時柯勇又來問那碗投了毒的水對外該如何說法,程昶稍一思索,簡單吩咐了幾句,便交代妥當。

  他逆光立著,整個人從容冷靜,話不多,每一句都交代在點子上,時而垂眸深思,長睫遮不住眸底的光,卻在眼梢拖曳出一抹淡影,像有人拿著墨筆信手揮就,恰到好處,清冷雋永。

  雲浠嘗跟著衙門裡的人辦案,便是那個資歷最深的老推官,也不如眼前的三公子神思敏捷。

  這還是從前那個飛揚跋扈無惡不作的小王爺麼?

  又或者,根本是世人錯識了他?

  雲浠莫名失了一會兒神,不知怎麼,漸漸內疚起來。

  這是她的案子,卻要勞他在這裡費心費神。

  雲浠覺得自己幫不上程昶的忙,只好多出力,見柯勇要把艄公的屍體混在死去囚犯的屍體裡運出去,連忙找來板車,幫著托運。

  要出力的地方還不少,清掃現場,佈置柴房,遮掩屍體,雲浠是京兆府的人,還要進出衙門與張懷魯稟明事態。

  一時從午過忙到了暮色四合,雲浠精疲力竭,抱著稻草進柴房時,連步子都有些踉蹌。

  一旁田泗見了,說:「阿阿汀,你去、去歇著吧。這幾日,你夜裡,當、當值,白日裡,還要照顧白叔,昨晚到——現在,你連睡,沒睡過。」

  這話不期然被不遠處的程昶聽了去,他看了雲浠一眼,她面色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人很乏力的樣子。

  沒吃沒睡,典型的低血糖反應。

  他想了想,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你去街口買些糖回來。」

  他從前上班的時候,隨身會揣幾顆糖,上班族早晚加班,經常誤飯點,又不運動,很容易低血糖頭暈,這時候吃兩顆糖下去,效果立竿見影。

  「買糖?」小廝愣道,「小王爺,什麼糖?」

  「隨便什麼,糕餅、果酥、實在沒有,白糖也行,只要是甜口兒的都成。」

  小廝應了聲「好咧」,往街口走去了。

  程昶又回頭去看雲浠,她仍沒歇著,忙完柴房的事,又吩咐底下的人得空去秦淮河裡撈一撈艄公女兒漁兒的屍體。

  好歹是一條無辜性命,她想,等害三公子的真凶抓著了,便把艄公與漁兒葬在一起。

  人去了六合之外,有至親陪伴,也不用孤苦伶仃。

  雲浠調配好人手,回來與程昶稟報:「三公子,卑職這裡已忙完了。傻子七那裡,我讓柯勇過去隨便問兩句,他不記事,不記人,八成是什麼都不知道,若問多了,反而惹旁人疑心。這幾日卑職得空,便來衙門守著,三公子您若有什麼消息,派人來知會卑職一聲便可。至於艄公提到的那個掌心有刀疤的人……」

  她說到這裡,心中驀地又悶又慌,人也有點發暈,不由抬手扶了扶額稍。

  程昶見狀,道:「你先歇一會兒。」

  雲浠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點頭應好,走到一旁的稻草堆邊,倚著坐下。

  這麼一坐,眼前就開始發黑,她閉上眼,腦中嗡鳴不止,昏沉起來。

  但她心中有未辦完的事,仍強撐著沒讓自己睡去。

  程昶看了看她,又舉目看向街口,沒過多久,小廝氣喘吁吁地回來了,手裡拿著根糖葫蘆。

  程昶愣了下:「怎麼買這個?」

  小廝道:「回小王爺,衙門附近的糕餅鋪子關得早,小的一連跑了三條街,才買到這支冰糖果子哩!」

  程昶:「……」成吧,管它幼不幼稚,有用就行。

  雲浠朦朧間,聽到有人喚自己,先喊了聲「雲捕快」,她沒應,那人又喊「雲浠」。

  雲浠緩緩張開眼,不知何時,暮已低垂,程昶安靜地站在她跟前,一身墨藍官袍直要與這一天一地蒼蒼暮色融為一體。

  然後他伸手,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淡笑:「吃了這個人就好點了。」

  暮裡有涼風拂過,吹動他眸裡一點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雲浠覺得,她在上元燈節的夜裡,在花朝節的夜裡,所見過的最亮的明燈也不過如此。

  她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將冰糖果子接在手裡。

  她不是生來就這麼辛苦的,小時候跟著父兄住在塞北,堂堂侯府大小姐,也曾被人捧在手心疼愛過。

  那時她最愛甜口兒的,常纏著老太君做小點給她吃。

  冬日裡果食貧瘠,有時饞冰糖果子了,雲洛和裴闌還會溜出兵營快馬去鎮上買給她吃。

  這是多久沒人買糖果子給她了。

  是遷來金陵以後嗎?還是父親戰死,哥哥犧牲,她帶著哥哥的棺材回京的那一日?

  忠勇侯府只餘老弱病殘,連阿嫂也染了疾,沉沉一個擔子扛在肩上,銀子都要掰開來細數著花,平日裡只吃衙門的飯菜,管飽了事,哪裡會在乎味道。

  或許連她自己都忘了,她喜歡甜口兒的,當年最愛冰糖果子。

  她咬了一口,冰糖在嘴裡融開,帶著山楂的酸脆,絲絲潤入心肺。

  雲浠垂著眼,聲音很輕地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看她一副沉默的樣子,以為她還沒緩過來,說:「沒事兒,你今日為我的事忙前忙後,按理我該請你吃頓便飯,但天太晚了,飯算我欠著,等你歇好了,我先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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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八章

  一旁的小廝套馬車去了。

  雲浠不想勞煩程昶,聽他要送自己回府,原想拒絕,但想到明日還要當值,許多事尚未落定,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夜色四合,馬車轔轔走在道上,車內軒敞舒適,角落裡的小幾上點著燈,程昶倚著車壁而坐,低垂著眸,一言不發。

  他操持了一日,不是不累的,但他深知自己身上繫著的這樁案子非同小可,單憑他和雲浠,想要揪出背後藏著的真凶,只怕十分艱難。

  他也知道京兆府那個姓張的府尹想要息事寧人,見他落水後無事,早已銷了案子,眼下縱著雲浠查,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依照常理,程昶覺得自己該把落水被害的事告訴琮親王,由大理寺立案徹查的。

  可是……

  一來,他並非真的小王爺,若大理寺遣人來問案,問不出真凶的線索不說,只怕他自己先露出馬腳,叫人以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裝傻充愣,無事生非,尋起朝廷衙門的樂子來了。

  二來……他也知道這事有點匪夷所思,但冥冥之中,那個死去的程昶在臨終前,彷彿在這身體裡留下了一縷執念。

  是他告訴他,找琮親王無用,尋大理寺也無用,這事若太早掀開來擺在明面上,只會打草驚蛇。

  行吧,程昶想,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總之保命要緊。

  馬車已行了一陣,雲浠看程昶一直沉默不言,心中漸漸浮起一樁事來。

  她喚了聲:「三公子。」

  程昶似在深思,眉眼間十分疏離,好一會兒神志回籠,應她一聲:「嗯。」

  雲浠道:「有樁事,冒昧與三公子打聽。」

  「大約半個月前,卑職府上來了一位姓吳的大夫,說他常給看病的一家貴人傷了腿,他急著想法子治,給有腿疾的人出義診。眼下這位吳大夫,每日都來給白叔施針,敢問三公子,他可是您幫忙請來的?」

  知道白叔患腿疾的人不少,可是近日來,幫過侯府的,只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愣了下,很快點頭:「是我。」

  他輕描淡寫:「月初禮部林大人祝壽,他的夫人傷了腿,吳大夫過去看診,說有幾個法子醫治,不知選哪個好,想出義診試試,當時我恰好在壽宴上,就跟他提了你府上白叔的事。」

  林大人的夫人張氏與琮親王妃是表姐妹,也是程昶的表姨母。

  程昶這番話,並不算憑空捏造。

  月初確實是禮部林郎中的壽宴,壽宴上,張氏也確實傷了腿,但只是尋常扭傷,養幾日就好了,斷不必大夫出義診試法子的。

  而琮親王妃之所以紆尊降貴,帶著程昶去一名區區五品官的府上赴宴,祝壽還是其次,主要是小王爺已及冠,近日好不容易收斂脾性,議親才是要緊——林府那位表小姐溫順可人,很是不錯。

  程昶知道,眼下雲浠已然猜到是自己幫忙請的大夫,若自己一味不認,反而顯得挾恩自驕,不如尋個由頭把這事帶過去。

  雲浠道:「多謝三公子,而今白叔得吳大夫施針,腿疾已好了許多,卑職……」她猶豫了一下,「卑職不知道當怎麼回報三公子,只您的案子,卑職一定會竭盡全力。」

  程昶雲淡風輕:「小事兒,我就是順道提了一句而已,你別放心上。」

  不多時,侯府到了,程昶幫雲浠打了簾,囑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然後坐回車裡,讓小廝馭著車走了。

  馬車在巷子越行越遠,映著幾點燈火與月色,慢慢消失不見了。

  雲浠立在侯府門口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府門「吱呀」一聲,方芙蘭提了風燈出來,問雲浠:「阿汀,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又往巷子口看了一眼,說,「我方才好像馬車的聲音了。」

  雲浠回過神來:「哦,方才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我……他走了,我給他站班子。」

  方芙蘭聽是程昶,眸中閃過一抹訝色,上回是他,這回又是他。

  但她沒說什麼,只笑了笑:「人都走這麼遠了,你還站什麼班子?」

  不等雲浠答,又說:「你累了一日夜,趕緊回來歇著。」

  雲浠一點頭,跟著方芙蘭往府裡走,不經意想起白日間的事——那個洩露艄公投案的幫兇,就是今早出現在侯府門口的人。

  今早出現在侯府門口的,有哪些人呢?

  雲浠在心裡默數,除了她和方芙蘭,還有田泗、白叔、阿苓、趙五、方芙蘭的丫鬟、兩個雜役,這是府中的人;此外,侯府雇的馬夫、羅姝與羅姝的丫鬟,哦對了,還有吳大夫也在侯府門口。

  究竟是誰,把消息洩露了呢?

  雲浠慢慢頓住步子,輕聲喚了句:「阿嫂。」

  方芙蘭回過身來。

  「咱們府上的人,都是可信的嗎?」

  方芙蘭一愣,不知她何故有此一問,柔聲道:「可不可信,你還不知道嗎?前些年府上無以為繼,你我散了大半僕從,留下的這些,哪個不是跟了侯府大半輩子的?就說白叔,他在侯府四十年,比你我加起來都長。」

  見雲浠眉心思慮頗重,她又問:「阿汀,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了?」

  方芙蘭身子不好,雲浠不願讓她跟著憂心,搖了搖頭:「沒事。」

  又尋了個幌子,「就是哥哥襲爵那事,我前陣子不是說要找份證據麼?這都快一月了,塞北那裡,除了兩位叔伯回信說會幫忙,其餘的,包括裴闌給的線人,全都沒有消息。」

  「聽說聖上五月初就要定哥哥的案子,我有些著急,本想著親自去塞北一趟,一來,怕府上的人不放心,照顧不好您;二來,我手上有樁案子,實在走不開。」

  方芙蘭聽她說完,卻是一笑:「原來是為這個。」

  她溫聲道:「你哥哥襲爵的事已拖了好幾年了,不必急在這一時,眼下倒是有樁更要緊的事,你可仔細放在心上才是。」

  「更要緊的事?」

  「你糊塗了?」方芙蘭失笑,「忘了今日一大早,裴府的馮管家過府邀你去老太君壽宴的事了?你且算算日子,老太君是五月初二的壽辰,今日是哪一日了?」

  今日是四月二十七,只餘四日了。

  雲浠忙昏了頭,這才意識到老太君大壽將近,一時著急:「也不知來不來得及為老太君備壽禮。」

  「這個你不必擔心。」方芙蘭道,「今日馮管家回去跟老太君稟明了你赴宴的消息後,下午老太君又打發他過來了一趟,說是幫老太君帶話,問你討要壽禮,指明要一柄公公從前用過的舊劍,一幅我的刺繡。」

  為了不讓她難堪,連壽禮都幫她想好了。

  方芙蘭笑道:「阿汀,老太君這麼念著你想著你,說不定真如姝兒妹妹說,要在壽宴上為你和裴府的二少爺定下親事。」

  她回過身,往正屋裡走:「我今日看完大夫,去當鋪把皇貴妃娘娘賜給我的玉鐲子當了,為你置辦了一套衣裳首飾,還有庚帖,我也讓鳴翠從舊閣裡取出來了,老太君祝壽當日,咱們把庚帖帶去,省得定親時,旁人要看你和裴闌指腹為婚時交換的庚帖,咱們拿不出來……」

  方芙蘭兀自說著,語氣十分輕快。

  她平日裡話不多,今日顯見得是極為雲浠高興了。

  雲浠落後她兩步,不知怎麼,心中竟半點沒染上方芙蘭的喜悅,反而覺得有些冷清。

  「阿嫂。」她握了握手裡的劍,垂眸道:「我不想嫁給裴闌。」

  「為何?」方芙蘭愕然回頭。

  雲浠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一身朱衣立在月色下,整個人十分落寞。

  但其實,她是知道自己為何不想嫁給裴闌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今日為何就將這話說了出來。

  彷彿藏不住了似的。

  她從前怕方芙蘭擔心傷身,總是順著她的意,許多事都埋在心底的。

  方芙蘭提著燈籠步下石階,問:「阿汀,你是不是在怨裴府這些年,從未幫襯過咱們?是不是在怨,裴闌回金陵後,沒有立時上門來提親?」

  「但是你要想啊,」方芙蘭柔聲道,「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難處,每一戶大家子,也有他們作為大家子的難處,人活在這世上,都不容易,有時候多為自己想一些,多幾分私心,並沒有錯。而今裴府願意向你提親,便說明他們願意守諾,何必為了賭氣,屈就自己的前程呢?」

  雲浠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方芙蘭的話,她無力反駁,縱然她覺得裴闌待她已不僅僅是「私心」二字這麼簡單,她也不願多說旁人閒話。

  何況,她亦是惶然的。

  心中茫茫起了大霧,霧裡亮起一盞燈,她不自覺朝著那燈走,便與從前的自己遠了。

  方芙蘭道:「你是累了,去歇著吧。明日到我房裡把新置的衣裳首飾試一試,看看有哪裡可改,等老太君壽辰當日,你一定打扮好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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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2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九章

  五月,江南入了梅,雨水淅淅瀝瀝的,從黎明落到暮裡。

  初二一早,方芙蘭撐著傘,囑咐兩個雜役將備好的賀禮搬進馬車裡。

  這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極可能也是雲浠的大好日子。

  雖然老太君先前已討要了一柄舊劍與一幅刺繡作為賀禮,方芙蘭怕送過去太寒酸,下了侯府的臉面,仍想法子置了些旁的。

  雲浠這日休沐,看著方芙蘭忙進忙出,原想問那些多出的賀禮是從哪兒來的,但她微一思量,到底沒問出口。

  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相依為命,知根知底,哪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雲洛生前待方芙蘭十分好,那時方家小姐豔冠金陵,雲洛尚未娶她,便將她擱在了心尖上。

  方芙蘭過門後,雲洛因頻頻征戰,兩人相守的日子並不多。每逢他得勝歸來,得了朝廷的賞賜,都會換來銀錢買許多物什送給她。

  環釵首飾,脂粉華衣,不一而足。

  方芙蘭生得太美,雲洛覺得天底下最好的珠玉都不能與她相配,總怕怠慢了她。

  可惜兩夫妻這樣琴瑟和鳴日子沒過幾年雲洛便走了。

  雲洛戰死塞北的噩耗傳來,方芙蘭傷心欲絕,病了大半年,險些隨他而去,後來還是看著雲浠一個孤女支撐侯府,實在可憐,才強撐著站了起來。

  一府老弱病殘,哪裡都需要花銀子。

  阿苓的娘親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方芙蘭一咬牙,拿出雲洛生前給自己買的環釵,對雲浠說:「阿汀,你拿去當了吧。」

  雲洛走得突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方芙蘭交代,這些環釵,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雲浠本不願當了它們,方芙蘭卻說:「在你哥哥心中,這個侯府,還有侯府裡的這些人,永遠都比這些死物重要。」

  雲浠這才為方芙蘭留了幾樣她最喜歡的,把其餘的拿去當了。

  看著方芙蘭指點著雜役往馬車上抬賀禮,雲浠想,她的阿嫂,為了她,大約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幾樣首飾也變賣了吧。

  裴府的壽宴在晚上,不少人一大早便登門祝賀,大都是看在裴府顯貴,過去套交情的。

  忠勇侯府沒人當官,倒是不必去那麼早。

  近晚時分,雨停了,方芙蘭與雲浠帶上丫鬟,由趙五驅車,往裴府而去。

  裴府門口十分熱鬧,兩旁掛著的紅燈籠上以金粉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馮管家與二房的兩位小公子在府門前迎客,一旁站著排收禮的廝役,末後有張桌子,上備筆墨紅宣,供來客寫祝詞。

  馮管家一看到雲浠,當即迎了上來,說:「少夫人,雲浠小姐,您二位可算來了,老太君今日早起身便盼著哩,快請進,快請進。」

  說著,跟一旁的小僕交代了兩句,親自將她二人迎進了府內。

  裴府很大,宴席開在東面的花苑裡,中有小池,蓮葉田田,雖未開宴,眾人已相談甚歡。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上首的座旁,姚杭山與羅複尤這些當朝大員正陪著老太君說話,而姚素素、裴闌、羅姝就立在一旁,一時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與羅姝的臉竟同時一紅。

  這時,一個小僕湊到老太君耳側說了一句。

  老太君神色一怔,抬目瞧見了雲浠,拄杖便朝她疾步走來。

  走近了,啞聲喚一句:「阿汀。」握了她的手,不知是喜還是悲,險些落下淚來。

  雲浠也動容,說:「這幾年祖母身子不好,阿汀早有聽聞,一直沒能去探望,是阿汀不孝。」

  老太君比起往日是老了些,但她到底女將出身,哪怕到了古稀之齡,依舊鶴髮童顏,精神矍鑠。

  聽到這一聲「祖母」,她的聲音愈發哽咽:「難為你還肯叫我一聲祖母,這些年……唉,哪裡是你不孝,是裴府虧欠了你才對。洛兒那孩子,小時候那麼頑皮,我還罵他是禍害遺千年,沒成想,沒成想……」

  她說著,雙眼漸漸盈滿淚花,方芙蘭見狀,柔聲勸:「今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流淚可不吉利。這些年老太君一直思念阿汀,阿汀何嘗不是盼著能見您一面。而今您祖孫二人終於得以重逢,該高興才是。」

  「是、是,芙蘭說得對。」老太君抬手拭了拭眼角,笑道,「我是老糊塗了,而今我們祖孫倆終於能重逢,是大喜事。」

  雲浠與雲洛自小就跟老太君親,喚一聲「祖母」不為過。

  可他們之間到底是沒有親緣的,方芙蘭與老太君一人一句「祖孫倆」,落進旁人的耳裡,就是另一層意思了。

  一時有人竊竊私語,話裡話外不離雲浠與裴闌的親事。

  姚素素立在一旁,慢慢握緊羅姝的手,臉色發白。

  可老太君眼裡哪裡還裝得下旁人?

  她鬆了雲浠的手,將她推開了些,上下打量。

  多年未見,這個常纏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比她想像得還好看。

  眉眼明媚如春,青絲烏黑茂密,乾乾淨淨的眸子裡藏著雲氏一門與生俱來的堅貞堅韌,雙唇微微一彎,頰邊的梨渦又溢出幾分如早春山溪般的純澈。

  她今日沒著捕快服,一身淡青裙衫外罩一層輕紗,腰扣上的玉雖不算名貴,映著燈火,卻華光流轉,與她青絲馬尾間的梔子花簪相映成輝。

  腰身纖細,不顯瘦弱,不顯嬌貴,反而更加亭亭玉立。

  老太君連連點頭,不停地說:「好、真是好……」

  又拉過雲浠的手,比方才更親昵幾分,說:「我今天下午趁著午歇的時候,給你做了幾份你小時候最愛的小點,你快來嘗嘗,看看合不合胃口。」

  一旁侍立著一個三房的少爺,聽了這話,一面去扶老太君一面笑道:「祖母當真偏心,下午做好小點,孫兒想嘗一口都不肯給,偏生等到雲浠小姐來了,全拿出來給她。」

  老太君拍開他的手,笑駡:「你也配跟阿汀比?」

  這話一出,什麼意思眾人都聽明白了。

  自然也明白了今日的壽宴上,老太君一定會給裴闌與雲浠的親事做主。

  一時間,裴府的僕從,外來的雜役,對待侯府丫鬟下人的態度都恭敬起來。

  這時,外間忽然有人來報:「老太君、大老爺、二少爺,陵王殿下、琮親王、還有三公子到了!」

  老太君一怔,放下手中的小點,拍了拍雲浠的手,叫上裴銘與裴闌:「快、隨老身去前院相迎。」

  皇子與王爺到了,眾人皆不敢怠慢,跟著老太君的腳步,一齊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比先才靜了許多,僕從們屏息凝神,從大門口迎進來一個身著紺青錦衣,眉眼英朗端方的人,正是當今的三皇子,陵王殿下。

  前些年太子病逝,昭元帝膝下,還餘三個皇子。

  三皇子陵王是為最長,另就是四皇子鄆王,六皇子年紀尚小,才十一,尚未封王,如今還住在宮裡。

  陵王系皇貴妃所出,算是個身份尊貴的庶皇子。

  但昭元帝在立儲一事上,並不太重視嫡庶長幼,他執意立賢,當年太子的生母不過是一個美人,後來母憑子貴才封了妃。

  可惜太子福薄,去得早,此後數年,東宮儲位一直虛懸。

  外間不是沒有人議論,下一任儲君究竟會是陵王與鄆王中的哪一個,但這種事不能攤開來在明面上說,說多了,一頂意圖謀反的帽子便扣上來了。

  老太君見了陵王,領著裴銘與裴闌參拜。

  陵王上去扶了她的手,溫言道:「晚輩是授母妃的意,過來與老太君賀壽的,老太君是長輩,晚輩怎好受您的禮?」

  又跟身旁的侍衛交代了幾句,侍衛聞言,朝院中眾人打了一個手勢,也免了所有人的禮。

  這時,府門口又有動靜。

  是琮親王與三公子也入府了。

  眾人尚未來得及跟琮親王參拜,目光不由自主便被落後他半步的三公子吸引。

  程昶今日一身淡月白,長髮如墨挽成髻,手裡還拿了根摺扇。

  要命的是那張臉,好看得天怒人怨,偏生他近日轉了性,不苟言笑,沉默且清冷地立在燈火下,不動倒也罷了,倘動一步,衣擺雲紋浮動,恍若月色流淌,不是行在人世間,而是步在雲端。

  在座都是凡人,只他一個是天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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