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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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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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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23: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章

  今日是老太君的壽宴,琮親王不願喧賓奪主,與陵王一樣免了眾人的禮,領著王妃與程昶入了席。

  貴人們都到了,這就開了宴。

  雲浠是三品侯爵府的嫡出小姐,坐次並不低,與姚素素和一位尚書府小姐挨著,抬眼就能望見老太君。

  菜肴全是珍饈,天南地北的菜式都有,酒過三巡,下人們端上來一份糯米甜棗兒。

  老太君一看,笑道:「老了,吃不來甜了。」又招呼裴闌,「闌兒,你過來。」

  裴闌起身,頗恭謹地喚了聲:「祖母。」

  「你去,幫祖母把這份甜棗兒拿給阿汀。」

  裴闌愣了愣,一時沒動,回頭往雲浠那個方向看了眼,也不知是在看雲浠,還是在看垂眸不言的姚素素。

  老太君催道:「愣著做什麼,你不是知道她最愛吃甜口兒的麼?」

  裴闌只好稱是,端起那份糯米甜棗兒,步到雲浠座前:「請慢用。」

  雲浠「嗯」了聲。

  老太君彎眼瞧著,煌煌燈火下,裴闌英俊,雲浠動人,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忍不住對陵王與琮親王道:「叫殿下與王爺見笑,這兩個孩子,小時候一起長大,那會兒闌兒渾得很,知道小丫頭嘴饞愛吃甜,居然半夜溜出兵營給她買冰糖果子呢。」

  陵王與琮親王什麼人物,哪能聽不出老太君話外的意思,都道:「裴將軍至情至性,此乃好事。」

  宴席上並不必多拘禮,一時酒酣食足,眾人端起杯盞,四處走動起來。

  琮親王妃笑著朝坐下一方招了招手,不一會兒,就有幾人步上來與王府敬酒。

  雲浠看了一眼,這是禮部林郎中一家子,林郎中的夫人張氏是琮親王妃的表妹,之前就是她傷了腿,吳大夫才來侯府出義診的。

  琮親王妃一時說得高興,擱下酒盞,去拉林氏小姐的手,那林氏小姐生得眉若遠山,眼如秋水,是個頗動人的美人。

  王妃越看越喜歡,又側過臉,對程昶說了些什麼,程昶不過是點了下頭,不知怎麼,林氏小姐的臉倏然就紅了。

  「阿汀。」

  「阿汀?」

  身旁有人一連喚了她兩聲,雲浠回過神,只見羅姝笑盈盈地立在自己桌旁,說:「我方才過來時撞見素素,原還想著找你倆一塊兒說說話,她精神似乎不好,讓丫鬟抱了雪團兒來,說要去花園裡獨自待一會兒。」

  又補一句,「雪團兒就是皇貴妃娘娘賞給她的那隻能識美人的貓。」

  雲浠點頭:「我知道。」

  羅姝又往座上老太君那裡看了一眼,輕聲道:「阿汀,恭喜你呀。」

  雲浠一愣:「恭喜我什麼?」

  羅姝詫然一樂,拿手輕輕一推她,一副開玩笑的樣子:「你別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是老太君的壽宴,誰不知道老太君是借著自己的壽宴,要為你和裴二哥哥的親事做主了呢。還請來了陵王殿下與琮親王做鑒證,這天底下,怕只有御賜的金婚才能遮得住你這風頭。」

  「老太君自小便疼你,把你當親孫女,真是捨不得叫你吃一點兒虧……」

  雲浠聽羅姝絮絮叨叨地說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知不覺,又落到那林氏小姐身上。

  琮親王妃與張氏愈說愈開懷,杯中酒水吃盡,喚來一名下人去添更烈的酒。

  程昶與那林氏小姐在一旁陪著,程昶倒是能時不時應承王妃一兩句話,只那林氏小姐,耳根子已紅得要滴出血來。

  「瞧她那小家子的氣的模樣,還當自己能飛上枝頭成鳳凰,嫁進王府做王世子妃呢?」

  「就是,平日裡真是瞧不出來,這個林若楠居然是這樣的人。想做王世子妃想做得瘋了?連三公子也敢嫁。」

  不期然,一旁壓低著的聲音落入耳裡。

  雲浠移目看了一眼,竟是幾戶人家的女兒湊在一起說那林氏小姐的閒話。

  「什麼王世子妃?林家小門小戶的,堂堂親王府,如何瞧得上眼?依我看,琮親王妃也就是看三公子到年紀了,先納個側室罷了。」

  「什麼側室,要娶一定先娶正妃。」一旁有個明白些的道,「正因為琮親王府的門第太高,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等三公子封了王世子,他的正妃,出身絕不能太高貴。」

  「像林府這樣的,剛剛好。」

  一眾小姐姑娘皆愣了愣。

  聽明白的沉默不語,有幾個糊塗的緊著趕著地追問。

  雲浠又移目去看程昶。

  那邊正好來了位王府的家將,湊到程昶耳畔說了句什麼。

  程昶聽後,點了下頭,跟著家將往西面的水榭去了。

  他剛走沒一會兒,給琮親王妃與張氏換酒的下人過來了。將新的酒壺擱在桌上,又將舊的杯盞往託盤裡收撿。

  不知何故,這收杯盞的下人似乎有些情急,端起託盤要走,轉身與一名廝役撞了個滿懷。

  他動作甚穩,人雖晃了晃,託盤裡的杯盞卻紋絲不動,還順道伸手扶了一把廝役。

  就是他伸手的這一刻,雲浠一下怔住。

  因她看見,那下人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又粗又深的刀疤。

  之前來京兆府投案的艄公說,那個把金磚給他,讓他去加害三公子的黑衣人,右手手心就有這麼一道刀疤。

  那艄公還比劃,「這麼長,這麼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後來又縫上的。」

  這下人手心的刀疤,與艄公說的一模一樣!

  他撞了廝役,走到角落,似乎見沒人注意自己,腳步飛快地追著程昶離開的方向去了。

  「阿汀?」羅姝又喚雲浠,「你今日是怎麼了?老是走神。」又掩唇笑,「待會兒老太君要為你和裴二哥哥定日子了,你可別——」

  不等她說完,雲浠扔下一句:「我有要事。」人已匆匆離開。

  程昶跟著家將往水榭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方才周遭還有三兩賓客,這會兒漸漸已無人了。

  亭閣兩側湖水粼粼,再往前走,過了棧橋,則是一處密竹林。

  程昶本能的警覺起來。

  眼前這位家將,跟了王府三十年,忠心耿耿,一直很得琮親王信任,按理是不會有問題的。

  他總不至於這麼倒黴,撞上了傳聞中那種一輩子只用一次,用過則棄的暗棋吧?

  程昶頓住步子,問:「你說父親尋我,他人在哪裡?」

  「回小王爺的話,王爺殿下正是在小竹軒等著您呢。」家將回道,又賠笑,「三公子這是吃醉酒,不記得裴府的路了,穿過前面棧橋與竹林,小竹軒就到了。」

  琮親王有頭風症,人多熱鬧的場合大都待不太久,酒過三巡就愛尋個清淨地方養著。

  這是琮親王的習慣,程昶知道。

  可是……

  本著小心為上,保命第一的原則,程昶道:「你去與父親說一聲,我不過去了,有什麼要事,回王府再說。」

  言訖,調頭往回走。

  身後的家將沒答話,程昶走了幾步,慢慢覺得不對。

  暗夜本是寂無聲的,可漸漸的,四周忽然傳來湖水浮動的聲音。

  水聲越來越大,程昶側目一望,只見長廊兩側的水面上泛起漣漪,四名蒙著面的黑衣人自水下冒了頭,背上背著刀,扶住一側的欄杆,就要往長廊上攀爬。

  程昶一下愣住。

  上輩子他做過心臟搭橋手術,裝過起搏器,為了畢業論文和工作項目,拼著命不要,熬過幾宿通宵,甚至還因為談戀愛進過重症監護,也算是命懸一線生死時速了,可是……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怎麼辦?

  程昶想。

  還能怎麼辦……趕緊跑啊!

  電光火石間,程昶拔腿就跑,可是已太晚了,一名黑衣人已躍上了長廊,舉刀就向他砍來,程昶偏頭一躲,正待繼續跑,一刃刀風迎面襲來。

  森森寒氣撲面,程昶心想,完了,又想,所以我穿過來兩個多月是幹嘛來了?

  就為著再死一次?

  那寒氣尚未割到喉間,胳膊忽然被人一拽,程昶猛地跌退兩步,堪堪避過一擊。

  他側目一看,不知打哪兒竄出一個下人打扮的僕從,將他往身後一帶,迎面就與四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這僕從武藝雖高,奈何赤手空拳,不過一刻就落了下風,他無奈,沖著程昶道:「你快走!」

  程昶哪有不知道走的,可他前面的路又被攔住了。

  是先才帶他過來的家將。

  家將道:「小王爺,得罪了。」

  手心一翻,從袖囊裡掏出一柄短刃,抬手便朝程昶刺來。

  他身形極快,比那四名黑衣殺手更勝,程昶只覺眼前冷光一閃,短刃已到了喉嚨間。

  就在這時,身旁有人喚了句:「三公子當心!」

  一隻手從旁側伸來,空手將短刃打偏。

  竟是雲浠趕到了。

  刃鋒擦著程昶的耳邊劃過,那家將反應也是極快,一招不得,橫刃一揮,便在雲浠的手心拉出一道血口子。

  鮮血淋淋而落,雲浠似乎絲毫不覺得疼,順著家將的手往前一帶,封住他的手腕,就勢一折,短刃頃刻從他手裡脫落。

  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

  那家將見勢不好,要去奪刃,但雲浠比他更快,腳跟往上一勾,尚未落地的短刃又淩空飛起,雲浠右手仍與家將纏鬥,騰出左手來淩空一撈,將短刃握在手裡,頃刻回敬了家將一刀。

  這是她自小學武,父親教給她的本事。

  沙場上是搏命的地方,右手受傷,就用左手,雙手沒了,還有雙腿,不能懼疼,也不能懼死,只要你進一分,敵人就能退一分。

  家將捂住傷了的右肩,上下打量雲浠一眼。

  實在看不出,眼前明明是一個大家小姐,竟這麼厲害。

  小王爺不會武功,他們五打二,未必就沒有勝算,不過……家將耳根子動了動,此處雖然僻靜,不會一直無人來,他們鬧出這樣的動靜,只怕很快就有人趕到了。

  如此一想,他暗道一聲:「走!」

  四名黑衣人聞言,頃刻放棄與那刀疤僕從纏鬥,與家將一起往欄杆外一躍,沒入水中。

  那掌心有刀疤的僕從見他們走了,剛要上前來與程昶說什麼,只見水榭盡頭,有幾人朝這處趕來,他步子一頓,猶豫了一下,頃刻閃身往密竹林裡去了。

  雲浠本是要追,程昶將她攔下,說:「不必追,他既有心,日後還會來尋我們的。」

  雲浠默想了一會兒,反應過來程昶話裡的意思——

  此人原是受真凶指使,來加害三公子的,而今忽然反過來相幫,八成是真凶看艄公投案,怕艄公供出此人,想要殺了他滅口,他才來找三公子尋求庇護。

  雲浠心神微緩,看向程昶,忍不住擔憂地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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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04: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一章

  程昶微一搖頭:「我沒事。」

  他的目光落在雲浠垂在身側的手:「你的手……」

  雲浠這才想起自己受了傷,抬起右手一看,掌心的刀傷雖然長,好在不算深,已不似方才血流如注。

  雲浠上過沙場,而今又做了捕快,有隨身攜帶繃帶的習慣。

  她道:「小傷,沒事。」從荷包裡取出繃帶,就要往右手纏去。

  程昶一愣,攔下她:「你不消毒?」

  「消毒?」雲浠沒聽明白,猜了猜他的意思,道,「三公子放心,那短刃上並沒有淬毒。」

  程昶哪裡是指毒藥,這麼長一條血口子,他是怕她感染破傷風。

  他自小在醫院長大,基本的急救工作還是會做的。

  程昶道:「把傷給我看看。」

  雲浠微愣,過了會兒,低低「嗯」了聲,把右手伸到他跟前。

  程昶逕自握了她的手腕,仔細查看一陣,心中鬆一口氣,還好,目前沒有感染的跡象。

  水榭盡頭的幾個人已趕了過來,是馮管家與裴府的幾個家僕。

  亭閣長廊裡,打鬥的痕跡十分明顯,地上與廊柱上還有斑斑血跡。

  馮管家見此情景,咋舌:「這、這……」

  不等他說完,程昶吩咐:「去取清水、酒、還有止血的傷藥來。」

  馮管家也瞧見雲浠手心的傷口了,連忙稱是,交代了家僕們幾句,躊躇再三,問:「小的方才老遠見這處有幾個黑影掠過,不知三公子與雲浠小姐可是遇著了什麼歹人不曾?」

  他心中忐忑,雲浠倒罷了,眼前這一位可是堂堂親王府的小王爺,倘真遇著什麼危險,只怕裴府吃不了兜著走。

  程昶思量了一會兒,覺得此事與艄公那事一樣,一旦鬧開,反而打草驚蛇。

  「是我府上有幾個人作亂,已被攆走了,回去我自會同父親說,不幹你們的事。」

  「好、好。」馮管家揩了揩額角的汗,能大事化小最好。

  很快,家僕們便把傷藥取來了,程昶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一個兩個全都是粗手粗腳的漢子,便對雲浠道:「我幫你上藥。」

  說著,取了清水,先幫雲浠沖洗了掌心,然後撬開酒壺,將酒水慢慢淋在傷處消毒。

  他的神色認真,動作輕緩,扶著她手腕的指尖雖是溫涼的,觸感傳到心裡,莫名灼燙。

  雲浠忍不住往回縮了縮手。

  程昶一愣,抬眸看她:「疼?」

  雲浠咬著唇,微搖了搖頭:「不,不疼。」

  程昶「嗯」了聲,很自然地道:「稍微忍著點。」動作放得更緩,「一會兒就好了。」

  藥是止血的三七,程昶把藥瓶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幫雲浠將傷藥抹好,他從前在醫院當過義工,傷口包紮得很漂亮,打好結,說:「行了,以後記得每天早晚換藥。」

  雲浠點了點頭,她默坐一會兒,低聲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道:「謝什麼,你是為了救我才傷的。」

  一旁立著的馮管家看程昶為雲浠上藥,原覺得不妥,怕兩人之間有點什麼,眼下見程昶一副十分坦然的樣子,又聽說是雲浠救了他,放下心來。

  他遞上一張布帕給程昶揩手,一面對雲浠道:「今日多虧了雲浠小姐。」

  近戌時,雲端月牙亮得出奇,馮管家看了眼天色,對程昶與雲浠道:「此處偏僻,離擺宴的花苑有一段路要走,待會兒戌時正刻上壽粽壽糕,老太君還有大事要交代哩,可不能少了二位。」

  程昶點了一下頭,抬步便跟著馮管家往回走。

  雲浠落後半步,心中並不多歡喜。

  她知道老太君有什麼大事要交代,是要為她與裴闌挑日子,要為他二人定親。

  她不想嫁給裴闌,一點也不想,若說年少時,她對他還存有幾分如兄似友的情誼,這一點情誼,早在之後的歲月裡被消磨殆盡了。

  可是,雲浠又想了,倘不嫁給裴闌,她要如何與阿嫂、與老太君交代?

  她的阿嫂,為了給她撐一點顏面,把自己最喜歡的環釵變賣了為她置新衣;還有老太君,明明身子不好,為了她的事千里迢迢奔赴金陵,她若拒了這門親,叫這樣一個年至古稀,視她如己出的祖母如何受得住?

  更不提忠勇侯府一府老弱病殘,身患頑疾的豈止白叔一個?

  一年前白嬸過世,雲浠傷心過也自責過,她想,她手上若多些餘錢,若能為白嬸請更好的大夫,抓更好的藥材,是不是白嬸便不用走那麼早?

  這麼多年了,雲浠已習慣將自身的感受放在最末。

  雲端月色明亮,霧裡花燈灼眼,到底觸不可及。

  罷了,雲浠有些蒼涼地想,若阿嫂能好,若老太君能好,若忠勇侯府能好,若身在九幽之下的父親與哥哥能夠安息,便罷了。

  過了水榭是一條回廊,快到戌正,賓客們大都趕回去等壽粽壽糕了,此處幾乎無人。

  回廊兩側有幾間空置的淨室,是裴府用來招待來客品茶賞景用的。

  路過一間淨室,裡面傳來私語之聲,雲浠本沒有在意,然不等她走遠,忽聽淨室中一人問:「急函取回來了嗎?」

  這是裴闌的聲音。

  雲浠的步子一下頓住。

  急函?什麼急函?

  在她心裡,只有一封急函是頂頂要緊的。

  那封雲洛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那封唯一能證明她哥哥清白的急函;那封至今為止,杳無音訊的急函。

  雲浠心神忽凜,她退後兩步,來到淨室一旁,側耳聽去。

  不遠處的喧囂遮掩了她的腳步聲,淨室裡的人沒有覺察到外間動靜,繼續道:「回裴將軍,已取回來了。大理寺的人方才過來傳話,今日一早他們把雲將軍的案子遞上去,今上已拿御筆批了,眼下批好的文書已到他們手上。」

  「今上怎麼說?」

  「今上對忠勇侯府還是留有幾分情面的,饒是咱們帶回來的人,證詞供詞都對雲將軍不利,今上不過是治了雲將軍一個延誤軍情的罪,沒有判叛變,只是雲將軍襲爵的事,怕就無望了。」

  「無妨。」裴闌道,「隨便什麼罪,只要定一個就行。」

  「是,小的已跟大理寺的吏目打過招呼了,待會兒戌正時分,老太君若還要為將軍與那侯府小姐定親,便讓他趕在這一刻把雲將軍獲罪的消息告訴陵王殿下、琮親王、與老太君。」

  「招遠的案子,本就是今上的心中刺,雲將軍因此獲罪,乃是觸了今上的黴頭。總不能前腳今上給雲將軍定了罪,老太君後腳便要為雲將軍妹妹的親事做主吧?哪怕她老人家想做主,只怕王爺與陵王殿下也不願為這門親事做鑒證了。將軍與雲浠小姐的這門親事,定然是不成了。」

  室內靜下來,一時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似乎是裴闌在看信。

  「叫小的說,將軍就是太仁善,當初將軍找到雲將軍這封急函,就該將它燒了,何必千里迢迢地帶回來藏在別莊?還與雲浠小姐提這封急函的事,叫她平白多一個念想。」

  裴闌語重心長道:「你是不明白,忠勇侯已歿,但雲氏一門在塞北將士心中的威望不減,便是我不提,你以為阿汀就沒法子打聽到這急函的事麼?不如早日與她說了。」

  「只不過朝堂上的事,她一個女子,終歸不大明白,事到如今,雲洛襲爵不襲爵,已不再重要,左右是已經去了的人了,還不如順著今上的心意行事。」

  「是,都是已經去了的人了。便是雲將軍襲爵,侯府孤女寡嫂,半個子孫後代沒留下,這爵位今後又由何人來繼?反正百年後,大綏再無忠勇侯府,何必爭這一時呢?」

  裴闌一歎:「罷了,待會兒今上消息傳來,祖母那裡必會大動一場干戈,明日一早,等聖旨到了侯府,我去跟今上請個旨,懇請他看在雲氏一門忠烈的份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暫不要斷了侯爵的俸祿,今上仁德,想必一定會恩准。」

  「將軍還是念舊情啊。」

  裴闌悠悠道:「我與阿汀雲洛,畢竟一起長大。」

  「眼下萬事已塵埃落定,這封急函想必不會再有人追查,那……」

  「燒了吧。」

  淨室外,雲浠先還安靜聽著,到末了,整個人已氣得發起抖來,馮管家見狀,幾回想要破進屋去,打斷裴闌與他副將的言語,還沒動作,便被一旁的程昶抬手一攔。

  三公子神情冷凜,不似以往跋扈,卻比以往更令人心生畏然。

  馮管家不敢出聲,心間如熬著一鍋滾燙的粥,急如焚烈。

  最後一句「燒了吧」入耳,雲浠再忍不住,她肩頭顫動,雙手握緊成拳,幾步走到淨室正前,一腳踹開淨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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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二章

  室中之人同時愣了愣。

  那副將動作極快,門口一有動靜,便將急函收了起來。

  裴闌見門口立著的人竟是雲浠,臉色不由一沉。

  但很快,他又收起心中不悅,換上一副淡笑,問:「阿汀,戌時快到了,怎麼不去宴上等壽糕?」

  雲浠半個字都不想跟裴闌多說,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信。」

  裴闌訝然:「什麼信?」

  「他哥哥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門口傳來,裴闌抬目看去,發現竟是程昶。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怎麼也在這裡?

  裴闌的目色再次沉下來,看了一眼立在程昶身邊的,頻頻擦汗馮管家。

  可這事原就是二少爺的不對,當著小王爺的面,馮管家哪裡敢跟裴闌交代首尾?

  裴闌的思緒轉得極快,心道事已至此,想法子應對才是最要緊的。

  再說了,此事即便被雲浠與程昶同時撞破,也沒什麼大不了。這樁事可大可小,他是大將軍,堂堂尚書裴府長大的人,凡事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裴闌假作不知:「那封急函,不是至今下落不明麼?」

  「你給不給?」雲浠又問一次。

  裴闌不答。

  「好。」雲浠點頭。

  話音一落,她並手為刃,直取裴闌肩頭,裴闌側身一避,堪堪躲開。

  下一刻,一腿橫掃便自左側襲來,帶著淩厲的勁風。

  裴闌瞳孔猛地一縮,小丫頭自小武功就厲害,如今長大了,本事更比以往高強。

  他是堂堂大將軍,論武功,軍中少有人能打得過他,可是雲浠,單是方才出手這兩招,便讓他覺得目不暇給,大約這些年,她冬練三伏夏練三九,從未有過懈怠。

  裴闌倒不至於打不過她,但這麼多人看著,他怎好與一個女子相爭?

  他往後疾退兩步,沉聲問:「阿汀,你這是在做什麼?」

  雲浠根本不理他,伸手又是一招,要去奪他懷裡的信。

  這時,外間傳來腳步聲,有僕從來報:「三公子、二少爺,雲浠小姐,您三位原來在這裡,那邊要上壽糕了,老太君——」

  話未說完,覷見屋中場景,頃刻啞了,「這,這……」

  馮管家呵斥道:「去,一邊兒待著去。」又朝屋中賠笑,「二少爺,雲浠小姐,戌時到了,該吃壽粽壽糕了,老太君八成是久不見您三位,急著命人來催呢,三位看是不是先去壽宴那邊,這裡的事,待會兒再解決?」

  可雲浠哪有聽的?

  這裡的事,關乎侯府,關乎她哥哥一輩子的清白,她一刻都等不了。

  裴闌見雲浠招招式式都下狠手,與她纏鬥一陣,再避不過,不由皺了眉。

  一旁副將見此情形,趁雲浠不備,橫臂一擋,化解了她劈過來的一掌。

  裴闌借此時機,握住她的手腕,斥道:「你鬧夠了沒有?」

  雲浠的右手手心本就受了傷,又經一番打鬥,纏好的繃帶下又一滴滴滲出血來。

  裴闌擰眉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

  然而不等雲浠答,他又道,「今日是祖母的壽宴,你這麼鬧下去,待會兒驚動了她,豈不叫她老人家傷心?」

  雲浠憤然收回手:「我只要那封信!」

  裴闌見她冥頑不靈,負手不語。

  雲浠一字一句道:「我哥哥半生戍邊,保家衛國,頂天立地的一個人,而今為朝廷捐了軀,你居然拿他的清白做文章?」

  「你不想娶我,你嫌侯府拖累你的前程,大可以來與我明說,何必用這樣陰損的法子?」

  「你以為我想嫁給你麼?」

  「你當我會死賴著嫁入你們裴府不成?」

  「你憑什麼覺得我願意嫁給你這種人?」

  「我現在就明白告訴你,便是你們裴府要娶,我也不嫁!」

  她又伸出手:「信。」

  裴闌依舊沉默。

  雲浠道:「你就是不肯給是嗎?」

  她點了點頭:「好。」

  言罷,再不看裴闌,轉身便往壽宴的方向去了。

  裴闌抬眼望向雲浠的背影,目光不期然與立在門口的程昶對上,心中驀地一頓。

  三公子的雙眸裡,盡是冷色,這種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種淡漠,一種疏離,如方外人看這塵世間,或鬼或蜮盡收眼底,只一眼,便洞穿人心。

  彷彿他本不是這世間人。

  彷彿被他看著的人,其實就是個笑話。

  裴闌莫名失了神,再反應過來,程昶已與雲浠一道走遠了。

  「將軍,這……」副將隱去後頭的話不提,目露擔憂之色。

  裴闌知道他想說什麼。

  急函的事,雲浠知道了無妨,但這事若由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捅到老太君跟前,只怕裴府要大動一場干戈。

  裴闌沉下心神,道:「也好,這事由她來,省得廢我一番功夫。」

  左右避不過老太君要氣一場了。

  花苑中的賓客早已重新入席,雲浠、程昶、裴闌的坐次均在廳中。

  老太君看著三人面色各異,一前一後的落了座,還沒等問,坐在左手的裴銘便斥裴闌:「讓你招待二位貴客,你卻好,害得貴客險些誤了時辰。」

  跟進廳裡的馮管家連忙打圓場:「回老爺的話,此事不怪二少爺,是小的不是,方才雲浠小姐在水榭傷了手,這才耽擱了。」

  老太君一聽這話,擔心道:「阿汀傷了?怎麼傷的,要不要緊?」拄著杖就是要起身。

  雲浠知道程昶不想聲張遇襲的事,搖了搖頭:「不小心磕傷的,沒什麼大礙,祖母放心。」

  老太君這才點了點頭,緩緩坐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戌時二刻,府中婢女依次給每一席上了壽粽,須臾,又見八人合力抬上來一個半丈長,三尺寬的壽糕,供眾人分食。

  赴宴人等在這一刻同時舉杯,恭祝老太君高夀。

  老太君笑著應了,端起杯盞,並不飲,而是步到廳中,說道:「老身活到這把年紀,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都趟過一遭,算是活夠了。這輩子,老身算是個有福之人,到了今日半截兒身入了土,只餘一個心願未了,倘若能了了,老身便是明日駕鶴西行,也能瞑目。」

  「所以便算老身私心吧,今日請來陵王殿下,請來琮親王殿下,請來諸位貴客,望你們能一同為老身做個鑒證。」

  她說著,笑著對裴闌道:「闌兒,你過來。」

  裴闌沉默一下,擱下酒盞,步到老太君身前,喚:「祖母。」

  「你年紀也不小了,本來三年前就該成婚,奈何當時軍情緊急,你去了塞北戍邊。保家衛國,這是好事,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今你既回來了,這親事便萬不可再耽擱了。」

  裴氏一門從文,唯有長房的這個二孫子承她衣缽,習了武,老太君因此對裴闌十分疼愛,覺得要把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嫁與他為妻。

  她抬起頭,對眾人道:「諸位或許都知道了,闌兒的親事是打娘胎裡就定下的,那姑娘老身是看著長大,一直十分喜歡,把她當親孫女疼愛。」

  她笑盈盈地朝雲浠招招手:「阿汀,你也過來。」

  雲浠端著酒盞,半晌沒動。

  老太君以為她是害臊,催道:「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今日的事,有祖母給你撐腰做主。」

  雲浠默了一默,終是放下酒盞,步上前去。

  老太君一手握著裴闌,一手握著雲浠:「你二人是打出生那年就交換了庚帖的,自小青梅竹馬,後來長大了,雖說天遠地遠的分開了好些年,好在眼下都回到了金陵。姻緣這兩個字,不是說斷就斷的,祖母今日就請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與在座的諸位一同做個鑒證,挑個吉日,把你二人的婚期定了。」

  一語畢,裴闌沒有說話,雲浠也沒有說話。

  倒是坐中人有人歡愉,有人舉杯,有人按捺不住,已開始道賀。

  老太君偏頭去打量雲浠與裴闌的神色,玩笑似地問:「怎麼,打小就定下的事,到了這會兒,你們倒還一起害臊了?」

  滿堂歡聲,裴闌仍是沉默,雲浠垂眸而立,慢慢張開口,輕聲說了句什麼。

  老太君愣了愣,以為自己聽岔了,側耳過去,問:「阿汀,你方才……說什麼?」

  雲浠咬了咬唇,緩緩從老太君手裡抽出手,退回至大廳正中,拱手一拜,一字一句道:「回老太君的話,阿汀方才說——我不嫁。」

  老太君怔怔地看著雲浠,須臾,跌退一步。

  她看了裴闌一眼,又看了裴銘一眼,半晌,心思漸漸清明,她意識到方才阿汀喊她「老太君」,沒有再喊「祖母」。

  「阿汀,你是不是受什麼委屈了?」老太君溫聲問。

  見雲浠不答,她又道:「你來,有什麼委屈跟祖母說,祖母為你做主!」

  雲浠垂眸搖了搖頭,轉身走到方芙蘭跟前,伸出手:「阿嫂,庚帖。」

  「阿汀……」

  「庚帖。」雲浠抬起眸,眸中火色烈烈幾欲灼人。

  方芙蘭知道她心意已定,只好看了身旁的丫鬟鳴翠一眼,鳴翠會意,取出庚帖來遞給雲浠。

  雲浠又回到廳中,雙手呈上庚帖:「這是十九年前,裴雲兩家交換的庚帖,今日物歸原主。」

  老太君沒說話,裴銘對馮管家使了個眼色,馮管家出來接了。

  雲浠負手而立,聲如金石擲地:「忠勇侯府男兒盡歿,但不是沒有人當家做主了,不是任憑何人都能欺負到侯府頭上的!」

  「我雲浠也姓雲,侯府的這個家,我來當,有什麼事,也是我說了算。因此老太君不必覺得虧欠,今日的這門親,由我侯府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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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三章

  宴上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老太君看著雲浠,眼前的姑娘一身青衣,目光堅定得令人心疼。

  老太君不是傻子,來金陵的這些日子,縱然有人遮著掩著,她也聽了不少裴闌與姚素素之間的風言風語,加之先前,裴銘與裴闌對這門親事百般推拒的態度……

  老太君明白過來,她沉下臉,對裴闌道:「跪下。」

  「祖母?」

  「你給我跪下!」

  老太君聲如洪鐘,容不得絲毫反駁。

  裴闌的雙唇抿成一條薄線,默了片刻,撩了衣擺就勢要跪。

  裴銘從旁一攔,勸道:「母親,今日是您的壽宴,闌兒縱是犯了什麼錯,私下責罰則個就是了,如何要叫他跪著?便不提他剛授封了大將軍,這麼多貴客在,駁了他的臉面是小,駁了您的臉面才是大。」

  這時,外間忽有人來報:「稟老爺,府外來了個大理寺的吏目,說有要事要求見忠勇侯府的少夫人與雲浠小姐,方才他去侯府沒尋著人,找來了這裡。」

  裴銘聞言,明顯一怔,想了想,對老太君道:「怕是侯府的案子。」

  又道,「這是要事,耽擱不得,快請那吏目進來。」

  吏目一臉匆匆色,進得廳中,禮數都未行周全,便道:「稟少夫人,稟雲浠小姐,招遠一案,雲將軍的罪名定了,是延誤軍情。」

  方芙蘭聞言,臉色一白,險些要站不穩。

  老太君急問:「洛兒那孩子行事果決,聰明透頂,戰場上急擅變通,怎麼可能延誤軍情?」

  然而事已至此,她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神來又問,「那侯府……可有因此獲罪?」

  「倒是沒有。」吏目道,「大理寺接到的消息,只稱是褫了雲將軍宣威將軍的稱號,罰沒紋銀若干,具體怎麼處置,還要看今上的旨意。聖旨大約中夜時分就要到侯府了,少夫人與雲浠小姐還是快快趕回去接旨吧。」

  吏目言盡於此。

  可這些話聽入眾人耳裡,哪有不明白的?

  忠勇侯府已成罪臣之家,侯爵沒了是遲早的事。

  宴上一時寂寂,只老太君一人拄著杖,來回踱了數步。

  她又看向雲浠,只見她神色冷靜,彷彿早已料到了似的。

  老太君快行幾步,來到雲浠身前去握她的手,切聲問:「阿汀,你可是因為這事,怕侯府拖累了裴府,這才與裴府退親的?」

  又道,「倘是這樣,闌兒更該即刻迎你過門才是,當年在塞北,侯府於裴府有恩,人世起落不定,兩家既共患難過,如今更要榮辱與共。」

  她說著,寬慰雲浠,「你別怕,洛兒這事——由祖母為你做主,明日一早,祖母就穿誥命服,進宮為洛兒鳴冤。」

  雲浠看著緊握著自己的老太君的手,聽著她的溫言細語,心中微酸。

  然而下一刻,她卻搖了搖頭,低聲道:「回老太君的話,我就是不想嫁。」

  「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話說到這份上,再往下深究,就要剝皮露骨了。

  姚杭山見狀,起身笑道:「看來裴府與侯府眼下有要事要解決,既是兩家私底下的事,老夫這個外人便不好在此多過問了,叫老夫說,今日老太君壽宴圓滿,來日,雲將軍的事也一定可以轉危為安。」

  又說了些場面話,便告辭離開。

  眾賓客見樞密使大人走了,再不好多留,紛紛起身跟著告辭。

  宴席上,頃刻只餘了陵王與琮親王府一家子。

  他們是專程被請來為雲浠與裴闌的親事做鑒證的,眼下親事懸而未決,又鬧出了雲洛的案子,老太君擺明了要管,陵王與琮親王都與老太君沾著親故,便也不好走。

  老太君想起雲浠方才說的話——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目光落回到裴闌身上,怒斥:「還不快說,究竟怎麼回事!」

  言語間,安撫似地拍了拍雲浠的手。

  雲浠看著老太君。

  今日的壽宴上,這位年至古稀的祖母一連說了三次要為自己做主。

  可究竟做什麼主呢?

  祖母終究是裴府的祖母,若今日承她的情,做完主後,自己要怎麼報答,嫁入裴府嗎?

  今日一場風波,雲浠已對裴闌徹底失望,從今以後,她不想再與裴府有一星半點的瓜葛。

  再者說,裴府的這些人,裴銘、裴闌,哪一個不是心機深沉之輩?怎會容著老太君為了侯府的事,把裴府拖下水?他們定有一百種法子應對。

  雲浠想,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時間緊迫,聖旨中夜就到,她不能,絕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她走到裴闌跟前,再次伸出手:「我已退了親,信。」

  她的意思很明確——拿退親換一封能證明哥哥清白的信。

  裴闌看著雲浠,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倘若他不給信,她就在這裡,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與他魚死網破。

  左右知道這信的人,不只她一個,還有裴府的馮管家與幾個家僕,還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她什麼也不怕。

  裴闌沉默片刻,看了一旁的副將一眼。

  副將一言不發地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雲浠。

  信已有些舊了,紙角微捲。

  雲浠接在手中,拆開來一看,信紙上的確是她哥哥的筆跡,末尾還有「宣威雲洛」的署名,以及他早已交還朝廷的官印。

  雲洛在信上寫,「招遠叛變,戰況危急,百里江山恐淪為焦土,塞北百姓遭逢大難,宣威定竭盡全力,拼死一戰,還望朝廷速速發來援兵。」

  然後他在最後說:「此戰兇險,宣威九死一生,倘葬身沙場,心中唯放不下內人與小妹,侯府孤女寡婦,望今上憐憫。」

  一封急函言簡意賅,雲浠看著看著,不知覺間喉間酸澀,連視野都模糊了。

  她的哥哥,到了最後,還在為她與阿嫂考慮。

  但很快,她抬手揩了一把眼角,沒讓淚落下來,邁步到廳中,對上方眾人道:「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王妃、三公子,恕雲浠無禮,實在是家有要事,不得不先行告辭。」

  言罷,恭敬地拜了拜,轉身離開。

  老太君追了幾步,喚:「阿汀……」

  雲浠背影一頓,沒有回頭,逕自往外去了,反是方芙蘭回過身,對著眾人再福了福,追著雲浠而去。

  廳中寂然,老太君頹然退了一步,裴銘裴闌要去扶她,被她揮杖打開。

  陵王見狀,上前將老太君摻住,說:「不如由晚輩跟去問一問侯府少夫人與小姐,看看有無可相幫的?」

  「好、好。」老太君連連點頭,她雖不清楚內因,但也隱約猜到雲洛的案子,八成與裴府有些微瓜葛,頹唐道,「阿汀她現在,只怕是不願見老身,如此……有勞殿下了。」

  陵王一點頭,快步離開。

  趙五已套了馬車。

  雲浠剛要走,忽聽身後有人喚:「雲浠小姐留步,少夫人留步。」

  身後的人俊美溫雅,姿態端方。

  雲浠頓住步子,行了個禮:「陵王殿下。」

  對於這位今上的三皇子,雲浠一直十分敬重。

  便說三年前,她獨自一人帶著雲洛的棺材回到金陵,雨水淅瀝,棺材被醉酒的程昶撞翻,露出雲洛的屍身,若非後來陵王從旁路過,申斥了程昶一通,並命隨行的僕從將雲洛的棺材重新抬回板車上,憑小王爺那時的飛揚跋扈,此事都不知當如何收場。

  陵王道:「你哥哥的事本王方才也聽到了,到底是為朝廷征戰一方的將軍,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扼腕。大理寺那邊是鄆王轄著的,這案子究竟如何判的,本王尚不清楚,先前亦不好插手。待本王差人打聽打聽,再看看能否相幫。」

  雲浠對著陵王一役:「多謝殿下,卑職已想好怎麼做了。」

  「怎麼做?」

  「哥哥不在了,忠勇侯府還有我,他既是清白的,明日一早,我便去宮門為他鳴冤。」

  陵王愣了愣,隨即點頭,淡笑道:「好,忠勇侯府有你這樣的女兒,老忠勇侯府該瞑目了。」

  又道,「時不我待,小姐快些回府吧。」再對方芙蘭一點頭,「少夫人也莫擔憂太過,朝廷對有戰功的將士,始終是寬宥的。」

  雲浠與方芙蘭應了,一同謝過陵王,驅車離去。

  身後,先時還熱鬧的裴府,眼下燈火依舊通明,卻安靜得出奇。

  懸在半空的明月不見了,天末捲起雲團子,暗沉沉的,像是要傾壓下來。

  梅雨時節,只怕又是一場雨將至。

  花苑中廳,老太君已怒得要喘不上氣來,她不讓裴闌裴銘扶自己,只由琮親王摻著。

  片刻,她稍稍緩過神,拄杖來到裴闌面前,再一次道:「跪下!」

  裴銘又要攔:「母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老太君一揮杖便將他打開:「你教出的好兒子,再敢攔,我讓你一起跪!」

  她沉下聲,問裴闌:「怎麼回事?那封信……究竟怎麼回事?」

  「回祖母的話,那封信不過是……」

  「照實說!」老太君神思清明,知道事情到了這個當口,裴闌只怕會尋個藉口,真假摻半地揭過去。

  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環顧一周,想起雲浠是自水榭回來後,神色才有異的,而與雲浠一同回來的,除了裴闌,還有一個人。

  老太君的目光落到左手旁,淡漠而立的程昶身上,對裴闌道:「你不說,那老身便請三公子把這事細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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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四章

  程昶不是一個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這事由他來說,或有裴府的人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

  琮親王身負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紛爭,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進去,日後再想抽身,怕就難了。

  還不如讓馮管家來開這個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爺在裴府遇襲,此事可大可小,捏著這麼一個把柄在手中,不怕馮管家不說實話。

  程昶道:「雲浠小姐討要的那封信,是雲將軍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

  「早前雲浠小姐曾去樞密院向裴將軍打聽過急函的下落,裴將軍言辭含糊,只稱是尚未找著。但是今日我與雲浠小姐路過西院淨室,無意間聽說裴將軍早已將急函取了回來,大約還有焚毀之意。至於此事的細枝末節,老太君可以問問你們府上的馮管家,他當時也在場。」

  程昶起了這麼一個頭,將後頭難以啟齒的部分全拋給了馮管家。

  頂著老太君灼人的目光,馮管家不得不硬著頭皮開了口。

  說雲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闌如何不肯給,又說裴闌如何利用這信,迫得雲浠退了親。

  老太君越聽臉色越白,到末了,顧不得裴銘與幾房夫人的攔阻,揮杖就往裴闌腰股間打去,怒斥:「你這個逆子!」

  她到底是女將出生,饒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極重,這幾杖她實實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闌身上,疼得他渾身一震,咬緊牙關才穩住身形。

  琮親王勸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說,此事裴將軍雖有錯,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是大非。再者說,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沒瞞著大理寺,也沒瞞著今上,找也是他找回來的,不過耽擱了些日子罷了,實在不值得您為此氣壞了身子。」

  他不想摻和裴府的家事,這事管到這個份上,就夠了,和了一陣稀泥,見老太君稍緩過心神,便領著王妃與程昶一同告辭。

  琮親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聽明白了。

  此事裴闌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連今上那裡也交代過,雖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誰能證明?到時候一旦有人追問,推說一句急函在送來金陵的路上耽擱了,他什麼錯處都沒有。

  可是……一樁事的是與非,豈能單以結果論之?

  琮親王走後,裴銘又要去扶老太君,卻被她一聲怒斥喝退。

  「你去,與你養的逆子一併給我跪著。」

  「母親?」裴銘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當朝尚書,我給你留面子。我現在問你,這整樁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兒的案子關乎招遠叛變,其間牽連複雜,闌兒久不在金陵,僅憑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證據,未必會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經你默許,是你在裡頭摻了一腳,教他這麼做的!」

  「你們難道是看侯府敗落,也要落井下石嗎?」

  「你們——你們父子二人,怎能如此喪盡天良?!」

  老太君說著,一時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後的木椅上。

  裴銘見母親如此,心中憂急,不由膝行幾步,解釋道:「母親,此事並非您想得這麼簡單。」

  「您且想想,當年太子殿下是如何過世的?您再想想,雲洛本事不亞其父,天生將才,他去塞北前,今上為何不讓他承襲爵位,為何不讓他來做這個統帥?僅僅因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貪功冒進嗎?」

  「不,今上是因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為今上所看重。當年塔格草原蠻敵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舉老忠勇侯出征的。豈知那一仗雖勝了,卻是慘勝,連老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體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過錯歸咎於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後來朝堂上有人參老忠勇侯貪功冒進,今上為什麼會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訴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沒打好,不是太子的錯,而是那些將軍沒本事。他只是想讓太子殿下寬心,讓他快些好起來。」

  「在今上心中,良將難得,可是一個未來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隨後今上才任命招遠出征,把雲洛調為副將,以示懲處。」

  「可惜,就是這個決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絕路。招遠叛變的消息傳回金陵,不過一月,太子殿下便嘔血病逝。」

  「招遠一案,為什麼會成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為招遠投敵有多麼可惡,而是因為太子殿下因此身隕啊!」

  裴銘說到這裡,沉了一口氣:「母親,您且想想,今上這一生勤政務實,建立多少豐功偉績,實實在在是個明君。可臨到暮年,卻犯了這麼一樁……」

  他環目四周,見都是可信之人,續道,「犯了這麼一樁糊塗官司——不委任雲洛為將,反讓招遠領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數千百姓、上萬將士賠進性命,累及太子身隕。」

  「這是今上一輩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對?」

  「有時候,一樁事做錯了,既然沒有挽回的餘地,那便容它錯下去好了。誰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正如雲洛這樁案子,只當他是跟著叛了變,又或是延誤了軍情,隨意處罰責個就罷。只要順了今上意,一筆帶過去就行了。」

  「若您執意要讓闌兒把雲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豈不等同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今上,『您當年做錯了,是您愛子心切,乃至挑錯了將帥,您若是讓雲將軍領兵,塔格草原上的將士與百姓們便不會平白犧牲,太子殿下也不至於因此而亡。』豈不等同於當著今上的面,去揭他的傷疤嗎?」

  「還不如將這一份急函扣下來,只稱是沒找著,又或是耽擱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語不發地聽裴銘說完,問:「所以,你是因此才慫恿闌兒扣下洛兒的急函?所以,這也是你不願讓闌兒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闌兒娶了她,日後便與忠勇侯府脫不開干係了。」

  「你怕今上一見到闌兒,就想起洛兒,想起招遠,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銘點頭,「母親明白兒子。」

  「你糊塗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罵,「聖心難測,你怎能憑著今上一時的態度,就妄圖揣測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說,今上早就對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闌兒出征前夕,滿朝均是質疑雲洛叛變之聲,今上怎會單憑琮親王一句話,一力將洛兒的案子壓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說,今上寧肯錯下去,寧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兒的案子判下來,又怎會只治了一個延誤軍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釋說,或許今上心中對忠勇侯府是有幾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個明白人,你怎知他不會思過,不會亡羊補牢?」

  「當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於犯下大錯。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時間,還不夠他明白過來,痛定思痛嗎?他如今是怎麼看待忠勇侯府的,你從何得知?」

  「等他回過神來,你以為他看不出你與闌兒背後這些動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樣的?」

  「他當然不會動你們,但你們這樣鑽空子,自以為揣摩到了聖意,從今往後,今上又會怎麼看你們?怎麼看待裴府?!」

  「更不提當年裴府落難,你被派去塞北那荒涼之地當知州,手上半點實權也無,若非雲舒廣幫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遷?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當堂堂正正,上無愧於蒼天,下無愧於已心,方能立足於這天地間!眼下侯府遭逢不測,只餘孤女寡嫂,你,還有闌兒,卻為了一己私利,趨炎附勢,一味將她們撇開!」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氣得渾身發抖,連連拄打木杖,「你們忘恩負義,遲早——遲早會遭報應的!」

  裴銘與裴闌見老太君如此,當下也顧不得跪著,連忙上前去扶她,勸道:「母親,兒子不會不管侯府的,等這事風頭過去,若阿汀那裡有什麼可相幫的,兒子定然會派人過去幫襯著。」

  「至於洛兒,他人已沒了,這案子怎麼定罪,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要緊,明日一早,我便讓闌兒上一封摺子,請今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斷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聲呵斥。

  「不對,」她倏而一頓,像是想起什麼,臉色一下發白,又連聲道,「不對不對,你這麼做,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然而話未說完,她驀地提不上氣來,雙眼一翻,逕自昏暈過去。

  —*—*—*—

  至中夜,程昶隨琮親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門口的廝役舉了傘來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親王都沉默不語,入了府,程昶拜別了他與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親王注視著他的背影,半晌,喚了聲:「明嬰。」

  明嬰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頓,回過身來:「父親。」

  琮親王看著他,雨夜風燈,他執傘而立,明明還是從前那副樣子,卻實在有幾分不一樣了。

  到底哪裡不一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說不上來。

  跋扈,闖禍,那都是明面上的,琮親王記得,昶兒小時候也很規矩,日日黏著他哥哥,後來哥哥沒了,他才一日一日地養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將說的這番話,若還是從前的昶兒,他是不會對他說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摻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紀,金陵這些高官門第,水深得很,你該遠離則遠離。」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間沒什麼意外之色,更沒追問原因。

  他只是點了一點頭:「知道了。」

  琮親王略一怔:「你……」

  他還當他近日與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攪和進這場是非呢。

  琮親王妃見琮親王這副樣子,以為他又要斥責兒子,連忙攔著:「昶兒好不容易收斂了性子,今晚又沒犯什麼錯,王爺擺臉色給他看是要做什麼?」

  又想起一事,笑著對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細聽你表姨說了?綰兒做得一手極好吃的蓮花糕,等過兩日你休沐了,母親邀她過門,叫她做給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綰兒?」

  琮親王妃故意板起臉:「瞧你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是你那表妹,禮部林家的小姐,綰兒是她的閨名。」

  又切切打聽,「你覺得她怎麼樣?」

  程昶反應過來。

  哦,就是他的那個相親對象。

  他想了想,答:「還可以。」

  確實還可以。

  論長相,稱得上是很美了;論性格,看樣子也算溫婉可人。

  這個年代不講究學歷工作和薪資,女子能讀個書認個字就很不錯。

  聽那個林氏小姐說,她小時候念過《女則》與《論語》,是個識字的,這就行了。

  雖然還沒什麼感覺。

  程昶上輩子的戀愛史比較慘痛,由於先天的心臟病,幾乎都是潦草收場。

  他其實很受歡迎,長得好看,又能靜得下心學習,門門功課第一,從中學到大學,十年如一日的校園男神。

  高中時期,單是情書就收滿了三個抽屜。

  初戀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屆的藝術生,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見個面拉個手就臉紅心跳。

  有回晚自習下課,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許是弄堂裡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臉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動,撩開她散在脖間的髮,埋首便吻了下去。

  這是他的初吻,雙唇碰上如花葉一般的柔軟,心怦然得直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可惜下一刻,他就暈了。

  事後在醫院醒來,醫生說,他是犯了心臟病。

  程昶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禮拜,其間老師來看過他,朋友來看過他,同學也來看過他,惟獨小女友沒來。

  兩個禮拜後,程昶出了院,在學校裡碰見小女友,小女友萬分悲切地對他說,自己不能和他談戀愛了,父母不允許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臟病,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眼前離開人世,她怕自己會受不了,會跟著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這一條路可走。

  小女友最後流著淚說,她太喜歡他了,就算分開,她也會一直這麼喜歡他的。

  小女友離開後,程昶一人在操場邊的銀杏樹下立了許久,不是不傷心,但更多的是費解,他不明白太喜歡與分手之間有什麼必然關係。

  但不久以後,當他看見小女友挽著另一個男生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在校園裡,他就了悟了。

  那個男生,高大,陽光,帥氣。手裡轉著籃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當代,身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誘惑,每天可面對太多選擇,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預料到結果,有些事尚未堅持,便知道要放棄。

  趨利避害,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護。

  可惜他在初與小女友談戀愛的時候,沒考慮到這些。

  他很孤單,小時候父母先後離世,他在孤兒院住了一陣,後來被老院長收養,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長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錢養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親近,大約是因為他較嚴重的心臟病,沒人會與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與小女友戀愛時,是把她當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開始為彼此的未來打算,如何養好自己的身體,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創業,賺了錢,然後向她求婚,給她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

  吃一塹,長一智,後來他上了大學,參加工作,再遇到喜歡他,他亦有點感覺的姑娘,他都會事先說明,自己有先天心臟病,比較嚴重的那種。

  大學那幾個還會試著與他交往兩三個月,工作後再遇到的,聽說他有心臟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條短信過來,意思很直白,「我覺得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未來」。

  期間也有一個堅持得久的,卻在他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裝了起搏器以後,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機器才能維持跳動,或許在常人眼裡,已不能算是個完整的人了。

  誠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時,最初那個小女友究竟長什麼樣,他已不記得了。

  只記得她很擅畫畫,臨分手時,她送給他一個素描本,本子上畫滿了他各種各樣的模樣,看書時,寫字時,微笑時,走在弄堂裡回頭看她時,筆觸間略去他眉宇的懨懨病態,灑上陽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讓程昶相信,她當年是真的太喜歡他。

  可惜那個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後遺失了,一如他不記得她的模樣一般,並不怎麼可惜。

  程昶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便如奔走在這塵世中的芸芸眾生,最終在心上裹了一層堅硬的殼,且他的殼格外厚,彷彿杜絕了情念,以至於後來遇到再多形色萬千的女子,他也沒動過心。

  實在太難動心了。

  程昶工作幾年後,參加過不少同學同事的婚禮,有的在歐洲的小禮堂裡,有的在富麗堂皇的酒店,有的則是鄉下的流水席。

  無論哪一種,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無論貧窮,富貴,疾病,相守白頭,永不離棄。

  這是一雙人走進彼此生命的儀式。

  程昶見證了太多,雖然歆羨,並不多感慨。

  因他覺得,他這一輩子終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享受歡愉與收穫,一個人承擔疼痛與疾病,沒有人會走進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聽著琮親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處,一時想起前塵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賢惠性格好,把距離保持妥當,可以先試著處處看。

  左右他這輩子攤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還是無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個林氏小姐喜不喜歡狗,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要養隻寵物狗。

  起碼一隻。

  等回了房裡,程昶才想起一樁要事——他忘了和琮親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襲的事了。

  這事他雖然不想聲張,但害他的畢竟是王府養了幾十年的家將,便是他不說,不出三日,琮親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襲的事,程昶就想起雲浠。

  他枕著手臂,躺在榻上,想著雲浠退婚時,一臉決然的模樣,當時她掌心的傷口破開,一滴滴又滲出血來。

  她畢竟是為了救他才傷的。

  程昶一時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後,重新包紮過傷口沒有,那麼好看的一個姑娘,身上還是不要留疤才好。

  還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麼解決。

  罷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相幫的。

  一時悠悠然入夢,夢裡竟有刀光劍影。

  一柄短刃向他襲來,森冷的寒氣割向喉間,這時,一隻手從旁側伸來,將短刃推開。

  雲浠回頭看他,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程昶剛要答,不知怎麼,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來,亭台水榭驀地倒轉,彷彿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轉星移,他一時恍惚,再睜眼,額上懸著的竟是手術室刺目的無影燈。

  有人圍在病床邊,問:「這個病人什麼情況?」

  「心臟驟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顫儀。」

  「準備開胸。」

  刺痛的電流一下貫穿他的全身,他隨著電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那團呼吸卻炸裂在心肺中,讓他整個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嗎?」

  「難說。」

  又有人在耳邊道。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置身於生死邊緣,只一腳就要邁入無間地獄的感覺。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拼命告訴自己,活著不易,活著不易,堅持下來。

  後來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程昶頭疼地想。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他溺入了水中,再醒來,就成了另外一個程昶。

  ……

  程昶驀地坐起身,額間盡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陣氣,才發現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是太真實了些。

  手術室,除顫儀擊在胸上的痛,還有醫務人員的對話。

  真實得讓他分不清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真實得彷彿就是他此刻當下,正經歷著的一切。

  可他現在,分明還坐在自己的臥榻上,還是那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

  窗外的雨還在下,梅雨時節,金陵一旦落雨便沒個歇止。

  隔著一層窗紙望去,外間蒼蒼茫茫如染霧氣,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來清洗,問:「什麼時辰了?」

  「回小王爺的話,剛到卯正。」門前一名小廝應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門應卯。」

  程昶點了一下頭,往門外一看,只見院中多了幾名生面孔的武衛,問:「怎麼回事?」

  「回小王爺的話,這幾人是王爺大清早派來護衛您安危的,什麼原因王爺沒說,終歸是為了您好。」

  程昶反應過來,八成是琮親王從哪裡得知了王府的家將反水的事,增派人手過來保護他周全吧。

  程昶沒應聲,想趁著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張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裡扮了好幾日死去的艄公,想來該有些眉目了,他過去問問情況,順道再問問雲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樣了。

  這麼想著,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後的小廝跟進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頗興奮地道:「小王爺,小的今日天沒亮,打聽到一樁稀罕事。」

  這名小廝叫孫海平,常跟在程昶身邊,人在一眾小廝中算得上聰明靠譜,缺點就是嘴賤得很。

  程昶下意識問:「什麼稀罕事?」

  「就是那個,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壽宴上,跟他們家的二少爺退親了麼?」

  「按說她幹了這麼一樁石破天驚的事,人該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麼著?今兒天還沒亮,她就帶著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宮門前跪著了,說什麼要給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這回事?」

  「是啊。」孫海平道,「叫小的說,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當年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撞見過,燒得焦黑,塵歸塵,土歸土的事了,有什麼好伸冤的?」

  「再說了,昨夜今上剛一道旨意下來治你哥哥的罪,又沒礙著你什麼事,你連天亮都不等,這就上趕著跑去宮門前喊不服?這不平白給今上添堵了麼?」

  孫海平咂咂嘴:「小王爺,您說,咱們要去宮門口瞧個熱鬧麼?聽說有不少人都趕去瞧熱鬧了哩。」

  程昶一時無話,半晌,撿了個重點:「雲洛的屍體抬回金陵,應該在棺材裡,你……我們是怎麼撞見他的屍身的?」

  「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長眼,迎面撞了小王爺您的馬車唄。結果您還沒怎麼樣,反倒是她驅的板車不經事,摔得連棺材掀了蓋,這不,她哥哥的屍身才翻出來。她當時還氣呢,可巧她不占理,沒人幫她,她也識時務,一個人把她哥哥屍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這意思,是她一個人把雲洛的屍首帶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當時咱們都吃醉了酒,沒記太清。小王爺您那會兒當真大人有大量,她這麼冒犯您,您也沒與她多計較。」

  程昶聽了這話,心間一時不是滋味。

  他實沒料到他與雲浠之間還有這樣一段過節。

  照這麼看,雲浠如今盡心竭力地幫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難時,奮不顧身的相救,實在難能可貴。

  程昶想,縱然那些錯事是真正的小王爺犯下的,可他既然穿過來,沒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貴榮華,享受他這副康健身子骨,卻不對他的過往負責。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對孫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來。」

  孫海平嚇了一跳,以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他家小王爺要勤勉務公,連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過了片刻,他又自以為想明白,頗興奮道:「小王爺,您是不是想穿著官袍,帶小的們去宮門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熱鬧?這樣好,有官袍在身,咱們也不至於被宮門口那些殺千刀的護衛攆走。」

  說著,立時取了官袍來,要幫程昶換上。

  程昶看了一眼,發現是便服,道:「不是這身。」

  御史的官袍分兩種,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來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諫乃是本職,便是品級再低,遇上要諫言的事,也有直接面聖的資格。

  所謂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謂朝服,就是他面聖穿的了。

  孫海平愣道:「小王爺,您、您這是要穿朝服?您要進宮見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讓孫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結束了。」

  —*—*—*—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時分,已不似夜裡滂沱。

  雲浠接到聖旨,帶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來到宮門跪著時,四周還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時,天漸漸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個接一個從她身旁路過,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遠遠避開,有人好心,上前勸她一兩句,見她不肯走,搖了搖頭也走開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與裴闌的親事,得罪了裴府,後又接到今上問罪哥哥的聖旨,忠勇侯府淪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這個地步,還有誰肯幫她?

  還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雲浠筆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眼前巍峨廣袤的綏宮,一身朱色捕快勁衣早已濕透,原本明快的色澤變得暗沉沉的。

  綿綿密密的雨水順著後頸,滾落她的脖間,但也不覺得冷,想來跪了這許久,早已適應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雲浠想,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來看自己熱鬧了呢?

  罷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將懷裡的急函親手呈給今上,只要能還哥哥清白,她不怕成為別人眼裡的笑話。

  不期然間,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

  雲浠愣了愣,仰頭看去,身前不知何時立了一人。

  程昶持著傘,一身蒼藍朝服如水墨浸染,那雙驚若天人的清冷眉眼,襯著這一天一地的雨霧,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著她,問:「信帶來了嗎?」

  雲浠啞然道:「什麼信?」

  片刻後,她又反應過來,點了一下頭,說:「帶來了。」從懷裡取出一封用荷葉包著的信,遞給程昶。

  這是那封唯一能證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雲浠不知道程昶來做什麼。

  她只知道,他不是來瞧她熱鬧的。

  她從他的眼裡看得出。

  程昶接過信,細看了一遍,然後俯下身,看著雲浠,說:「我……從來沒有在皇帝面前諫過言,不確定自己可以做到幾分。」

  「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試。」

  「你願意信我嗎?」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彷彿難以置信一般。

  好半晌,她像才反應過來他究竟說了什麼,抿緊唇「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程昶於是將雲洛的急函重新用荷葉包好,揣入懷中。

  他把傘遞給雲浠,說:「傘你拿著。」

  然後淡淡一笑,「好,那我就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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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五章

  雲浠看著程昶的身影沒入宮門雨簾子裡。

  身前還放著他留給她的傘,她默跪一會兒,沒有用傘,而是將它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擱在身邊。

  雨絲急一陣,緩一陣,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細了。

  天邊雲霾散開,天陽澆灑下暉光。

  早朝大約也散了,宮門口,往來著外出務事的朝臣大員。

  雲浠依然直挺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宮門,她仍在等,好在此一時,她的等待與中夜大雨滂沱時分是不一樣的,因為心中有所希冀。

  程昶是在雨徹底停下的一刻出來的。

  他步到她跟前,說:「起來吧。」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

  他又說:「你哥哥的事,雖然還沒能昭雪,好歹爭取了個重新徹查。」

  雲浠一時怔然,彷彿溺水之人忽然自水下得來一團續命的氣,不敢輕易呼吸,怕不能維繫到浮出水面的一刻。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心翼翼地問:「當真?」

  程昶一點頭,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當真。」

  他身上覆著雨後初晴的新鮮夏光,乍一展顏,簡直攫人心神。

  雲浠忽然不敢看他,她垂下眸,抬袖揩了一把頰邊殘留的雨水,撐著地面站起身,想道謝,又覺得謝之一字太輕,躊躇再三,竟是不知當說什麼才好。

  這時,宮門右側的小角門微啟,一前一後出來兩個太監。

  其中老一些,手持拂塵的,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姓吳,身旁跟著年輕些的,大約是他的隨侍。

  走得近了,吳公公先是對著程昶一拜,喚:「三公子。」

  目光落到雲浠身上,笑道:「想必這位便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小姐吧?」

  雲浠一點頭:「不知內侍官大人有何指教?」

  吳公公道:「指教哪裡敢當?今上就是派雜家來給您傳個話,雲將軍的案子,重新徹查的旨意已送去大理寺了。」

  這事程昶已提過了。

  但雲浠聞言,還是頗有禮地揖了揖:「煩請內侍官大人幫卑職拜謝今上,也勞煩大人費心了。」

  吳公公和顏悅色道:「雜家為今上做事,如何稱得上是費心?倒是雲浠小姐,您從前是進過宮的,那些杵在宮門口狗奴才竟沒認出您,叫您平白跪了大半日,實在是罪過。您快些回府上歇著,省得傷了身。」

  他話帶到,人情做到,隨即將拂塵往手彎上一搭,辭了程昶與雲浠,回綏宮裡去了。

  入得小角門,跟在吳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大惑不解,問:「師父,早上那侯府小姐剛來宮門口跪著時,您還說不必理會,怎麼這會兒,怎麼這會兒……」

  怎麼這會兒又殷勤起來了呢?

  「蠢東西。」吳公公將拂塵一甩,白他一眼,「雜家這些年教你的東西,你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又指點:「方才在金鑾殿上,今上是怎麼提雲將軍的案子,怎麼提忠勇雲家的?」

  小太監愣住,不由仔細回憶。

  其實今日早朝的時候,昭元帝的話很少。

  便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將雲洛的急函呈於殿上,稱是雲將軍無罪時,今上也一語不發。

  當時滿朝文武屏息凝神,滿以為小王爺從前胡鬧便罷了,這回實實在在地觸了昭元帝的逆鱗,等著龍顏大怒。

  誰知昭元帝在龍椅上默坐了一會兒,隨後一揮手,那意思竟是讓吳公公把急函呈上來。

  他默不作聲地把信看完,淡淡問:「這麼重要的一份證據,何以漏失了呢?」

  當是時,大理寺卿的腿已打起顫了。

  好在程昶牢記琮親王的告誡,不要淌渾水,便誰也沒得罪,說:「回陛下的話,因這封信一早便落入了蠻子手裡,近日才找著,快馬加鞭送來京城時,大理寺的卷宗已遞到了御前,是以晚了。」

  昭元帝「嗯」了一聲,問裴闌:「有這回事?」

  裴闌道:「回陛下,三公子所言不虛。其實急函的事,臣早先與大理寺提過,奈何未見實證,子虛烏有,大理寺結案在即,也不能為一封沒影的急函平白耗費時日。說到底,此事還是臣之過,若臣能再盡心竭力一些,早日找到急函,也不至於耽擱了大理寺斷案。」

  昭元帝不溫不火道:「沒你什麼事。」

  大理寺卿見程昶與裴闌已為他留好了後路,順杆往下爬,連忙出來領罪:「稟陛下,此事確實不怪裴將軍,是臣急躁行事,急於結案,連多一日都等不了,這才導致了斷案有失。」

  又請教,「只是……降罪雲將軍的聖旨已發去了忠勇侯府,眼下忽然得了一份新的重要證據,接下來該如何行事,還望陛下明示。」

  發出去的聖旨,總不能再收回來吧。

  昭元帝的目光還停留在急函上,他似又把雲洛的信看了一遍,半晌,悠悠道:「發出去的聖旨收不回來,那就再發一份,就說得了新證據,要重新徹查。」

  他歎一聲,擱下急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此句「亡羊補牢」一出,眾臣心中皆是一凝。

  雖不清楚昭元帝為何突然就對忠勇侯府寬仁起來,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點,數年來,梗在今上胸口的心結,老忠勇侯犧牲,太子殿下之死,招遠叛變,正在一寸一寸地解開。

  平生立下無數功業的君主老了,雖然犯了錯,尚沒有糊塗。

  所以他說,亡羊補牢。

  昭元帝看向程昶,問:「這份證據,你是怎麼拿到的?」

  程昶道:「回陛下,今日一早,忠勇侯府家的小姐跪在宮門口為雲將軍鳴冤,臣路過,便過去問了問,她便把急函給臣看。臣想著自己是御史,大約能幫她諫言,便闖了廷議。」

  昭元帝聽了這話,點頭:「雲舒廣的女兒,小時候進過宮,朕記得她。」

  他的目色冷下來:「方才你們中的人不是說,早上跪在宮門口的,是一名無事生非的捕快嗎?」

  吏部連忙有人出來解釋:「回陛下的話,早上下著雨,眾僚都沒瞧太清,且那雲浠小姐穿著一身捕快朱衣,時下正在京兆府任職,這才被誤認為是一名尋常捕快。」

  昭元帝「唔」了一聲,喚過內侍官,把雲洛的急函拿給了大理寺卿,又著中書舍人擬寫聖旨。

  及至散朝時,才輕描淡寫地道:「忠勇侯的女兒,當捕快,屈才了。」

  彼時朝臣們一半已退出殿外,一半仍留在殿中。

  看著今上施施然而去的背影,一時竟誰都猜不透他是怎麼想的。

  小太監細細回憶著早朝上,昭元帝的一言一語,恍然道:「師父,您的意思是,咱們這些做奴才的,行事該順著今上的心意走。就好比早以前,忠勇侯府是今上的心結,咱們便不必管侯府的人,而今今上決定把這個心結解開,咱們再看到侯府的人,就要賣幾分情面?」

  「蠢東西。」吳公公一甩拂塵再次打在小太監身上,「聖心難測,今上的心思,可是你這樣的下賤東西能揣摩透的?」

  他伸出一隻手,迎著拂過的風。

  「你看,這宮裡是有風的,咱們這樣的人,在哪兒都紮不了根,只能跟著這風走。」

  ……

  吳公公走後不久,大理寺便來了人,把重新徹查雲洛一案的聖旨念給雲浠。

  雲浠得了聖旨,仍不能放心,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慢慢地,心頭懸著的堅石落才了下來。

  宮門風聲漸勁,吹得日影浮動,她抬目看向程昶,笑道:「今次當真要多謝三公子!」

  她肩上的擔子重,平日裡幾乎不怎麼笑,直至方才她還一臉憂色,這會兒忽然綻開來一笑,程昶不由愣了一下。

  這笑容真是單純得很,彷彿就是為事情的本身而高興著,因此明媚灼眼。

  程昶道:「沒事,其實我沒費什麼功夫,把急函呈上去,說明原因,今上自然就說要重新徹查了。」

  他又看向雲浠,她一夜沒睡,跪了大半日,此刻臉色很不好,手心的繃帶脫落了一半,上頭還有斑斑血跡,大約她昨夜匆忙,沒來得及換傷藥。

  程昶問:「你怎麼回?」

  又道,「不然我送你回府?」

  他這話問得自然,可雲浠聽了,卻像是才回過神來。

  她頓住步子,不由上下打量自己,她淋了雨,衣裳才乾了一半,鬢髮濕漉漉地黏在頰邊,束在腦後的馬尾大約也亂了,還有靴子,靴上沾了泥,每走一步,便在地上踩上泥印子。

  她忽然難堪起來。

  心中想,自己怎麼能這麼狼狽地站在他面前呢?

  她抱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抱著聖旨,慢慢垂下眸,輕聲道:「不、不必了。侯府不遠,我自己走回去。」

  程昶見她拒絕,想著忠勇侯府離綏宮不遠,便點頭應了。

  臨上馬車前,看了眼她的右手,又提醒:「記得換藥。」

  雲浠目送著程昶的馬車遠去,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班子,直到再也瞧不見了,才折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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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六章

  雲浠愈走步子愈輕快,等到了侯府,幾乎要跑起來。

  守在府門口的趙五瞧見她,喚道:「大小姐。」

  她「哎」著應了聲,逕自往正堂裡去,喊:「阿嫂,阿嫂!」

  方芙蘭自晨起便在正堂裡等著,聽到雲浠的聲音,連忙迎出來。

  雲浠已迫不及待地要將好消息告訴她:「阿嫂,成了!今上看了哥哥的急函,下旨讓大理寺重新徹查,鐵證如山,不日後,哥哥定能平反昭雪!」

  方芙蘭一下愣住,半晌一動不動。

  雲浠一手攬著懷裡的牌位與聖旨,伸出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阿嫂,你怎麼了?你不開心麼?」

  方芙蘭這才回過神來,道:「我哪裡是不開心,我只是……沒想到,」她看向雲浠,難以置信地問,「這就成了?」

  「我也沒想到。」雲浠笑道,「今早我跪在綏宮門口時,本沒什麼人理會我。後來三公子路過,聽說了我的事,便說幫我把證據呈去金鑾殿。他做了御史,可以直接向今上諫言,今上看過急函,信了哥哥清白,這才下旨重新查案的。」

  她把聖旨遞給方芙蘭:「阿嫂你看。」

  方芙蘭細看過一遍,見是御筆親書,末尾還蓋著玉璽,一顆心才放下來。

  她把聖旨還給雲浠,似想起什麼,遲疑地問:「你方才說……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幫的咱們?」

  雲浠一點頭,輕快地「嗯」一聲。

  方芙蘭道:「你怎麼又……」

  話說到一半,卻咽了回去。

  又什麼?又與他來往?又與他走這麼近?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近日收斂了脾性,可誰也不能說從前那個跋扈的公子哥就不是他,誰也不能保證他好到幾時,萬一哪一日,他又故態復萌了呢?

  終歸不是個能深交的人。

  方芙蘭本想提醒雲浠,卻想到雲浠這一陣子一直鬱鬱,已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罷了,他們忠勇侯府到底是承了三公子的情,她便也不說掃她興的話。

  方芙蘭拉過雲浠的手,抬袖為她揩了揩額角,柔聲道:「瞧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了?快去打水清洗清洗。方才京兆府來人了,說特准你一日休沐,你一夜沒睡,洗完好好歇著。」

  雲浠應了,又笑:「我先把阿爹與哥哥的牌位送回祠堂,哦,還要把今上的聖旨也供上去!」

  言罷,快步出了正屋。

  雲浠在祠堂裡焚了香,叩過首,便回了自己屋裡。

  她心中記著程昶提醒她要換藥,自櫃閣裡取出金瘡藥和繃帶,坐下來去解手心的結。

  她的傷本是三公子為她包紮的,結繫在腕側,很是漂亮,也不知何時弄散開,她中途瞧見,便隨意將繃帶繞了繞,自己打了一個結。

  雲浠重新包紮好傷口,將剪子金瘡藥一應物什收回原處,剛要扔擱在桌上的舊繃帶,手已伸了出去,驀然一頓,又慢慢收了回來。

  繃帶不值錢,她在衙門當捕快,多的是白拿的。

  可是,眼前的這一條已用舊的,不知何故,竟變得意義非凡。

  半晌,她打了水,將繃帶仔細清洗乾淨,晾曬在院中。

  陽光明媚,午過有風,繃帶很快乾了。

  雲浠將它收了回來,粗糙的布料幾經磨損變得十分柔軟。她將它擱在桌上,任憑它零散盤繞,一時怔怔,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要拿它來做什麼。

  末了,想起雲洛最後一次出征前,送給她一把匕首,匕柄有些滑手,她是以沒用。

  雲浠將匕首從枕下取出,將繃帶一圈一圈地繞去柄上,比劃著試了試。

  嗯,挺順手。

  梅雨過了沒幾日,江南徹底入了伏,整個金陵如籠在一鼎火爐子裡,直要把人燙沒一層皮。

  五月中,雲洛的案子總算有了結果。

  大理寺仔細鑒過急函上雲洛的官印,又尋來幾份舊日部下的供詞,宣定雲洛無罪,歸還了他宣威將軍的封銜。

  大理寺卿見今上似乎有厚待忠勇侯府之意,把卷宗呈上御案時,便多問了一句,是否要讓雲將軍襲忠勇侯爵。

  誰知今上彷彿沒聽見這話,任憑大理寺卿在殿中立了大半日,才想起有他這麼一個人,淡淡道:「再說吧。」

  是為聖心難測。

  一時間,誰都摸不透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

  於是在眾人心中,忠勇侯府還是那個忠勇侯府,今上雖不怎麼記著,但也沒忘了。

  唯一的差別,大概是五月末,雲浠去領侯爵俸祿時,戶部的人臉色好看了許多。

  雲浠初與裴闌退親,這事沸沸揚揚地在金陵傳了好幾日,大都說是裴府賣侯府的情面。

  畢竟便宜裴府占了,這麼做,不至於讓侯府太難堪。

  雲浠不太在意這些流言,與裴闌的親事,如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霾,眼下這片霾終於散了,她撥雲見日,樂得輕鬆自在。

  這日,雲浠夜裡當值,正午還沒用膳,田泗忽然來找,說:「雲、雲雲捕快,三公子府上的廝——廝役說,衙門柴房那裡,有、有動靜。」

  柴房裡,關著的人正是扮作死去艄公的張大虎。

  雲浠連忙問:「什麼動靜?」

  「不不知道,三公子一早,已、已趕過去了,讓我來,知會您一聲。」

  雲浠聽聞程昶已過去了,心中一急,這畢竟是她的案子,三公子是被害的那個,怎好讓他幫著她操心。

  回屋換了捕快衣,拿了劍,「那我也過去。」

  午膳剛備好上桌,方芙蘭見雲浠要走,追出來問:「不吃些再走?」

  「不吃了。」雲浠越走越快,轉眼已出了府,拋下一句,「有要事!」

  侯府在城東,離綏宮近,離京兆府卻遠,雲浠緊趕慢趕,仍是用了大半個時辰才到。

  柴房外守著的人已輪了班,雲浠問柯勇:「三公子呢?」

  「三公子早上來過,問了問這裡的情形,留到正午,被一名家僕叫走了,說是王妃在附近的觀音廟裡祈福,讓他過去一趟。三公子讓人帶話說,他陪王妃祈完福,如果天色還早,他就再過來。」

  雲浠又問:「三公子府上的廝役說,柴房這裡有動靜,你可知道是什麼動靜?」

  柯勇搖了搖頭:「三公子走得急,那名廝役與他一起走了,臨走前只說要仔細盯著,八成不是什麼大事。雲捕快您不如等等,三公子若來得及過來,自會與您說的。」

  雲浠想了想,覺得柯勇說得有理。

  若是要緊的動靜,程昶不會輕易走開,便是走開,也應該有交代的。

  可是……

  究竟是什麼事,值得他再過來一趟呢?

  雲浠看了看天色,眼下未時已過,程昶即便能趕過來,天也該暮了。

  程昶是小王爺,是御史,哪裡有他屈尊奔走的道理?

  雲浠想,左右自己要酉正了才上值,不如去觀音廟門口等著,若三公子有要事,也好一出來就和自己說。

  這麼想著,叫上田泗,就往觀音廟趕去了。

  夏日伏天,來廟裡進香的人並不多,這座廟又修在閭閻之間,不如深山老林的幽靜,香火亦不算鼎盛。

  廟門口的老榕樹被曬得懨懨的,雲浠等在榕樹下的時候,還在想,堂堂琮親王妃,便是要燒香拜佛,怎麼不去京郊的白雲寺呢?那裡清涼,宜人,左不過半日車程。

  然而等琮親王妃從觀音廟裡出來,她就明白了。

  與琮親王妃一起出來的還有三人,除了程昶,還有禮部林大人的夫人張氏,與張氏的女兒,林氏小姐林若楠。

  觀音廟,求子,求福,求姻緣。

  王妃來此,大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著程昶要上值,白日裡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因此將張氏與林氏小姐約見在觀音廟,然後讓他過來。

  那裡,程昶與琮親王妃與張氏說了一陣話,目光不期然一掃,發現等在榕樹下的雲浠,愣了一下,與王妃交代了兩句,便朝她走來。

  雲浠也愣了愣,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哪裡有讓三公子屈尊邁步的道理,連忙迎上去,拜道:「卑職見過三公子,見過王妃。」

  程昶「嗯」了聲,大概猜到她的來意,沒多說什麼。

  倒是琮親王妃,目光落到她身上,淡淡問:「雲浠小姐怎麼也來廟裡了?」頓了好一會兒,又問,「來找昶兒的?」

  雲浠埋頭拱手:「回王妃的話,王府的廝役給卑職帶話說——」

  她話說到一半,不知怎麼,渾身不自在起來。

  抬眸一看,只見那林若楠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她神色恬靜,目光卻是淒悽楚楚的。

  雲浠原想說,是王府的廝役帶話說,三公子有要事尋她,因此自己才過來的,可話到了嘴邊,又改口:「是卑職衙門裡有要事,急著要向三公子稟報。」

  琮親王妃「嗯」了聲,對程昶道:「既然是公差,你快些辦完了回府。」

  又笑道,「今日你表姨表妹好不容易來王府一起用膳,莫要耽擱了。」

  程昶應了,與雲浠一起立在原處,看著府上的廝役套了馬車,送離了王妃的車駕,這才對雲浠道:「我母親臨時把我叫走,勞煩你特地趕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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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七章

  雲浠道:「三公子客氣了,既是卑職的案子有了動靜,卑職過來是分內應當的。」

  兩人說著話,田泗也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

  雲浠問田泗:「你方才上哪兒去了?」

  原本還與她一起等在觀音廟門口,一回頭,人就不見了。

  田泗心中犯嘀咕,他方才走開時,分明與雲捕快打過招呼的。

  當時雲捕快定定地盯著廟門口,還「嗯」著應了他一聲。他只當她是瞧見三公子了,沒工夫理會自己,哪裡知她竟是走了神。

  田泗是結巴,人又老實,覺得沒必要為自己分辨這許多,便只解釋:「你、你中午,過來得急。我想著,想著你沒吃晌午,給你買、買吃的去了。」

  雖去買了,但雙手卻空空如也。

  他又道:「去——晚了,這、這個時辰,街口的包子鋪,關了。」

  雲浠看了眼天色,道:「沒事,待會兒衙門就供晚膳了。」

  然後問程昶:「三公子,不知您尋卑職來,有何要事?」

  程昶道:「觀音廟裡有個亭子,很清淨,我們去那裡說。」

  幾人到亭子剛坐下,一名已隨琮親王妃走了多時的王府僕役折返回來,呈上一個十分小巧精緻的錦盒,道:「稟小王爺,王妃走到半途,想著今夜王府開宴的時辰晚,怕您餓著,叫小的把這食盒帶給您,墊墊肚子。」

  程昶接過,說了句替我謝過母親。

  他其實不太餓,想到雲浠為了趕來見自己,連午飯都沒吃,順手把錦盒遞給她:「給你。」

  盛夏白日長,時至傍晚天也未入暮,但太陽已將毒芒收起來了。

  兩人坐在亭間廊椅上,中間隔了一小段合適的距離,雲浠看著驀然遞到自己跟前的錦盒,以及交織在程昶修長指間的光影,一時愣住。

  程昶道:「你不是沒吃午飯?先吃這個。」

  他語氣自然至極,推脫反倒矯情。

  雲浠道了聲謝,將錦盒接過擱在膝上,默不作聲地揭開。

  錦盒裡,整整齊齊地擺著四方十分精巧的冰蓮糕,雲浠剛要伸手拿,動作驀地一頓。

  過了會兒,她將錦盒原封不動地蓋好,遞還給程昶,說:「這個……還是等三公子餓了,親自用吧。」

  程昶納罕,下意識接過錦盒揭開來一看,只見右下角的冰蓮糕旁,落著一枚小巧的東珠耳璫。

  因耳璫與冰蓮糕一個顏色,因此不易發現,就像是做糕人不經意落在裡面的。

  程昶明白過來。

  方才他在觀音廟裡時,就聽琮親王妃頻頻誇讚林氏小姐手藝好,會做小點,一手冰皮的蓮花糕,在盛夏吃,解暑得很。

  這樣小巧可人的東珠耳璫,王妃是不用的,王府的下人等閒沒人用得起,倒是很襯那個林氏小姐。

  想來冰蓮糕也並不是王妃給的,而是林若楠特地做給他的。

  程昶斂了斂嘴角,一時沉默下來。

  他知道凡事不會這麼巧,這耳璫若不是林若楠刻意摘下留在裡面的,就是王妃或者張氏授意讓她摘的,終歸是做傳情達意之用。

  程昶對林若楠其實沒什麼感覺,幾個月頻頻相處,也說過不少話,但就是生不出分毫情意。哪怕娶回家,至多能做到相敬如賓,琴瑟和鳴那是萬萬談不上了。

  程昶也鬧不清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他上輩子說到底,沒動過幾分真感情,戀愛談得雖多,大都無疾而終,穿過來前已當了好幾年單身狗,於是也想得很開,覺得一個人過一輩子其實很不錯,不然,就找個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但他也沒再將錦盒裡的蓮糕給雲浠。

  到底是一份心意,程昶想,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如果轉贈出去,那就有點不尊重人了。

  這就好比他從前收情書,收得太多,有的根本沒時間看,但還是仔細藏在抽屜裡,沒扔了,也沒隨意拿給旁人取笑。

  寫信人懷著滿心悸動落筆成詩,不該糟踐。

  程昶喚來一名廝役,把錦盒遞給他,說:「幫我收好。」

  然後他看向雲浠,欲說正事,卻見她垂眸坐著,雙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膝頭,許久不言語,像在發呆。

  這姑娘一向伶俐,該不會是餓傻了吧?

  程昶如是想著,便說:「附近有個酒樓,走,帶你吃晚飯去。」

  言罷便已起身,往觀音廟外走。

  雲浠一愣,拾了擱在一旁的劍亟亟追上,道:「不必麻煩,今日王府擺宴,三公子不是應了王妃殿下要回府用膳麼?這會兒吃了待會兒怎麼辦?卑職衙門裡是供飯菜的,等下回去有的吃。」

  王府之所以擺宴,那是因為王妃見到林若楠臨時起意,等開宴時辰已很晚了。

  「沒事,我陪你先吃點,再回家裡。」程昶道,「上回艄公那事兒麻煩你,就說要請你吃頓便飯,這回又麻煩你跑一趟。」

  看了眼天色,又笑,「正好我也餓了。」

  天末覆上雲霞,街口酒樓燈火輝煌。

  或許是因為入了伏,金陵人閑著不愛出門,酒樓的生意並不怎麼好,門前迎客的小廝昏昏欲睡,乍一見程昶,跟見了神仙似的,目瞪口呆了好一陣才自夢裡醒神,連忙把貴客往樓裡請。

  到了二樓雅閣,程昶點了菜。

  等菜的當口,他也不耽擱,對雲浠道:「其實我讓人去你府上找你,並不是柴房那裡有了動靜,而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煩你。」

  他斟酌了一下,繼續道,「你還記得裴府老太君壽宴那天,跟著我們去水榭,手心有刀疤的僕從?」

  「記得。」雲浠一點頭。

  那刀疤僕從是最初把金磚給艄公的人。

  艄公受他之意,把金磚塞入三公子袖囊裡,想要害他溺水,後來沒成事,艄公反被人追殺,來京兆府投案,不想卻被毒死。

  程昶便讓張大虎扮作艄公的模樣,關在京兆府柴房裡,引殺手前來滅口。

  可惜一個多月過去了,柴房那裡竟沒有絲毫動靜。

  眼下出現的這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倒成了他們唯一的線索。

  程昶道:「我日前收到一張字條,應該是這個刀疤人留的,他說他沒法直接來王府找我,要等月末夏至節當日,想辦法與我見上一面。」

  夏至節本是大綏一個尋常佳節,但今年塞北大捷,今上喜極,命欽天監挑日子,擬定在夏至節當日,出綏宮與民同樂。

  今上要出綏宮,程昶這樣的皇室宗親自然要作陪。

  「我到時伴駕,可能不大方便。除我之外,只有你見過那個刀疤人,因此想麻煩你當日幫我留意,若尋到他,帶他來見我。」

  「行。」雲浠一口答應,「夏至節當日,我也正好巡街,到時一定多留意。」

  不多時,小二上了菜。

  菜肴不多,不浪費,但足夠他們吃。

  雲浠看著桌上菜色,俱是口味清淡的,心中有點困惑。

  早前三公子常在金陵鬧事,她不是沒去收拾過爛攤子,畫舫酒樓均有出入,彼時見滿桌琳琅,盡是珍饈海味,味兒都重得很。

  怎麼三公子落了一次水,連口味都變了?

  當日為他看診的大夫不是說他沒什麼事麼?沒聽說需要忌口。

  雲浠不由抬目看向程昶。

  只見他齊了筷子,吃飯的時候很安靜,但又不算刻板規矩,夾菜舀湯,動作雅致且灑脫。

  她從未見過有人吃飯吃這樣的。

  既不放浪形骸,又不古板乏味。

  非常好看。

  當然她沒見過實屬正常,這是後世結合了西方文化的餐桌禮儀,程昶做風控,客戶大都是商界大佬,他自然學得精髓。

  似覺察到雲浠在看自己,程昶目光一抬,問:「是不是菜式不合你胃口?」

  欲換過小二再點。

  雲浠連忙攔了,說:「不是。」

  過了會兒,她解釋說:「卑職就是覺得……三公子變了。」

  程昶愣了下,只一笑,沒怎麼在意。

  幾月下來,很多人都這麼說,說他吃一塹長一智,落水以後轉了性,不再像以前那樣胡鬧了。

  誠然也有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他以後會不會變回去。

  雲浠見程昶安靜下來,心中的困惑越積越深,彷彿要壓不住了似的。

  「其實也不是變了。」她又道。

  「卑職從前與三公子接觸不多,不知道您究竟是什麼樣的。」她抿了抿唇,「卑職就是覺得,落水後的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她沒說這裡是哪裡。

  金陵?彷彿不大對。

  大綏?彷彿也不妥。

  但這裡究竟是哪裡呢?

  雲浠抬目望向程昶,想要試著解釋。

  卻見程昶慢慢地停了箸,怔然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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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八章

  程昶其實是個得過且過的人。

  上輩子身如浮萍,無所歸依,滿門心思都花在「如何好好活著」這一生命基本命題上。

  而今到了這裡,心態上其實無甚差別,有人想殺他,整日疲於奔走,不過是為了保命。

  雲浠這一句話,驀然揭開他兩世為人塵封已久的鄉愁。

  他停了箸,移目看向酒樓欄杆外的閭閻古巷,不知怎麼,忽然懷念起二十一世紀的高樓大廈,通勤時分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生活在信息時代,城是不夜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既近又遠。

  他沒有特立獨行,卻享受這種距離,就好比大學時的幾個舍友畢業後各奔東西,有的再也沒見過,有的還時常聚一聚,反正誰也沒有失聯的危機感。

  網絡的出現把天涯與咫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距離反而更多是情感上的距離,合則聚,不合則分,不像在這裡,時辰、里數、尊卑,分寸可數,都在丈量之間。

  程昶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懷念起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

  然後他發現,所謂鄉愁,原來是一個時代一段文化烙刻在人靈魂深處的深痕,任憑他漂泊無依,也配得上擁有。

  也並非他穿越千載時光,就能輕易捨下。

  「三公子。」雲浠見程昶出奇的沉默,忍不住問,「卑職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程昶道。

  他看她一眼,心中其實十分感念她方才一語珠璣,讓他頭一回體會到所謂鄉愁這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但他沒有傾吐心聲的欲望,順著她的話頭,語鋒一轉,問:「你是金陵人嗎?」

  雲浠一點頭:「是,小時候出生在這裡。」又道,「但我兒時跟著父親和兄長住在塞北。」

  程昶問:「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在那裡學的?」

  「一身本事?」雲浠不解。

  她想了一下,愣然地問,「三公子可是指我的武功?」

  大綏縱然開化,到底還是古代,男子出將入相,女子持家育子,才是常態。

  朝廷縱然允了女子入仕,官通常也做不大,多數還是從文,習武的很少,且因為沒個姑娘樣,大都被人看作異類。

  便說老太君,她能有今日地位,實則也是因為與琮親王府、與皇貴妃陵王之間的關係,若僅只是一個女將軍,不至於受人敬重如斯。

  「我這算什麼本事?」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女子,這樣的本事要放在父親與哥哥身上,才叫做本事。」

  「怎麼不算?」程昶道,「既能自保,又能保護他人,小則守家護院,大則驅逐外敵,鎮守疆土,這麼有用的本事,分什麼男女。」

  還能強健體魄,延年益壽。

  雲浠怔然:「三公子真這麼想?」

  程昶「嗯」一聲:「真的。」

  雲浠垂下眸,心中高興起來。

  其實她當初從塞北回來,起先並不是去京兆府謀職的。

  她去過樞密院,去過兵部,還去過幾個將軍府上,她也想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像父親哥哥一樣,可惜那些人看她是個小姑娘,都婉拒了她。

  雲浠笑道:「對,我這身本事就是在塞北學的。小時候父親教哥哥,我就在一旁跟著練,家裡人口不多,有時候沒人陪我,我就和阿黃比劃。」

  她銜了口菜,認真嚼完,「阿黃是我在塞北養的一條狗,比我大兩歲,很聰明,我小時候打不過它,它還讓著我。」

  程昶愣了一下:「你養狗?」

  他穿來這幾個月,金陵城的大戶小姐認識不少,養貓的都少之又少,養狗的更是沒有,大都當狗是畜生,不是怕之就是厭之。

  「嗯。」雲浠一點頭,「塞北草原,天高地遠,阿黃在那裡過得很開心。」

  「它陪了我八年,我記得它走的時候,已經十歲了,當時牙齒都掉光了,走不動了,每天我就抱著它去院子裡曬太陽。」

  「最後那天,它忽然說什麼都要出門,我拗不過,只好陪它,然後它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陪我在草原上跑,陪我玩樂打鬧。」

  「可惜只玩了小半個時辰,它就累倒了,我知道它是撐不下去了,就跟它說,『阿黃,你安心走吧,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它是聽得懂人話的,這才合了眼。」

  程昶聽了,心中慨然,道:「它活了十年,算是壽終正寢了。」

  「是,父親和哥哥也這麼說。」雲浠淡淡笑了一下,「軍中人總說要把生死看淡,阿黃葬在塞北,活了十年,算是喜喪。」

  程昶又問:「你後來還養過狗嗎?」

  雲浠搖了搖頭:「後來沒過幾年,就搬回金陵了。」

  到金陵不久,先是父親出征,父親戰死,又是哥哥出征,哥哥戰死。

  她還想養,可惜沒有這個心力,養了狗,反而要連累它跟著自己吃苦。

  「回來金陵後,家中事太多,我怕我不能善待新來的狗,便沒養。」雲浠道。

  程昶看著她,剛想說什麼,忽聽外間一陣動靜。

  柯勇進得酒樓雅閣,一臉急色:「三公子、雲捕快,不好了。」

  「柴房那裡出事了!」

  雲浠與程昶俱是一怔,柴房那裡已兩個月沒動靜了,怎麼偏巧在今天出了事?

  兩人都不耽擱,讓小廝套了馬車,匆匆往京兆府趕。

  路上,柯勇道:「雲捕快走了沒多久,大概暮裡時分,來了幾個黑衣人要殺那『艄公』。咱們人手原是夠的,哪裡曉得那幾個黑衣人厲害至極,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跟我們硬拼,只想看看動靜,看過就走。」

  「後來不得已,張大虎也出了手。那些人一看『艄公』竟是張大虎扮的,便知是中了計,全都撤走了,我們緊追慢追,一個也沒能留下。」

  「一個也沒留下?」雲浠問,「你們多少人,對方多少人?」

  「對方三人,我們……十餘人,還不算張大虎。」柯勇難堪道,「若是雲捕快您在,或許您能和他們拼一拼。」

  「這、這這麼厲害?」田泗咋舌,「能跟、跟雲捕快打?」

  一時到了京兆府,程昶一行人下了馬車,直往柴房而去。

  柴房外,張大虎與一眾小廝衙差垂頭喪氣地坐著。

  費了兩個月功夫,好不容易釣上來一條魚,卻叫它溜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程昶拿著火把,到四周看了一番,又叫了幾個人來問話,目色漸漸沉下來。

  兩個月了,真凶一點動靜也無,擺明了很能沉得住氣。

  為何偏在今日動了?

  今日……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問柯勇:「你剛才說,之前的黑衣人,身手跟雲捕快差不多?」

  「回三公子的話,是。」柯勇道,「這樣的高手難找,也不知那真凶是如何湊齊了三個。」

  程昶心道,這不難解釋。

  早前他府上反水的家將是與雲浠交過手的,大致瞭解雲浠的身手怎麼樣,今日要在京兆府的地盤上劫人,自然要尋實力相當的。

  一念至此,程昶思緒驀地一凝。

  他抬目看向還在柴房裡,仔細搜查證據的雲浠,心中漸漸生出一個念頭。

  上回艄公來投案,消息是怎麼洩露的來著?

  是在忠勇侯府門口,柯勇去找雲浠時,說出來,被人聽到了。

  這回……

  雲浠找了一陣證據,一無所獲,一抬眸,隔著柴房的門扉,只見程昶端立在月下,沉默地看著她。

  她走出去,抱手道:「三公子,卑職……」

  不知該怎麼道歉才合適。

  守柴房的人手是程昶排布的,這事說起來不是她之過,但她仍覺得自責。

  「你……」程昶默了一下,問,「今日田泗去府上尋你,你家裡人,可都是在的?」

  雲浠一聽這話,一下明白他的言中之意。

  難不成這回又是從她府上走漏的風聲?

  雲浠難堪至極,艱難地道:「田泗來尋我時,我在房裡,當時四周並無人,但有沒有人從院中經過我就不知道了,我……並不怎麼防著他們。」

  都是相依為命的忠僕舊將,雲浠很難因為一次巧合就對他們設防。

  「可是……後來我趕著出府,阿嫂追出來讓我用完午膳再走時,府上的人都是在的,我還跟他們說,『衙門裡有要事,不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句話,讓……府上的那個人生了警覺。」

  可那個人……會是誰呢?

  程昶道:「其實有個辦法,或許可以猜一猜是誰走漏了風聲。」

  「你明早回府,問問府上的人,今日你離開後,有誰在正午到……」他看了看天色,「申時之間出過府門。」

  想要給真凶報信,一定會出府。

  三個殺手差不多是酉時來的柴房,那麼兇手至晚便是在申時得了消息。

  雲浠點頭:「好,明早一回府,我一定仔細跟阿嫂,跟府上的人打聽。」

  程昶「嗯」了聲,又對她一笑,淡淡道:「此事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想太多。這裡的人手是我排布的,當日水榭遇襲,那些人與你交手後,我早該想到要增派人手的,卻疏忽了。」

  耽擱了這許久,此時戌時已過了。

  出了京兆府,巷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王府家將催馬來到程昶跟前。

  「小王爺,王妃派小的來問您,可是公差出了岔子,怎麼還不回府?」

  程昶這才憶起今日府上擺宴的事

  他應道:「是有公差耽擱了,我這就回府。」

  說著,又看向雲浠,原想問她怎麼回,再一想,她今夜當值,原是該留在衙門的,便道了辭,上了馬車。

  程昶奔波一日,已是乏極,坐在馬車上,閉目回想這一日的經過,忽然憶起一事。

  他掀了簾,對趕車的廝役說:「我早前讓你收著的食盒呢?」

  「擱在馬車左手邊的匣櫃裡呢。」廝役應道,「小王爺,您是餓了?小的幫你買宵食去?」

  程昶擺擺手:「回府吧。」

  王府宴已散了,琮親王妃仍在正堂裡等著程昶。

  她素來溺愛這個兒子,今次他雖失了約,沒來赴宴,因是為公差耽擱,她亦捨不得斥責他。

  見程昶回了府,連忙讓丫鬟婆子為他打水來淨臉,又親自斟上茶,關切問:「昶兒,累了吧?」

  不等程昶答,目光落到他手裡握著的錦盒,心中一喜,抿唇笑道:「想來也是不累的,吃了冰蓮糕,最是解乏。」

  程昶沒說什麼,揭開錦盒,取出耳璫,遞給琮親王妃:「那林氏小姐做糕時,不慎將這耳璫遺落在了食盒裡,母親尋個時機,幫我還給她吧。」

  他既對她無意,糕點可以留,這耳璫是萬萬不能收的。

  琮親王妃愣住,半晌問:「昶兒……你這是何意啊?」

  過了會兒,忍不住又問,「你這麼做,該不會是為了……那個侯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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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九章

  程昶愣了下,意識到她在說雲浠,道:「母親誤會了,這事同雲捕快沒關係。」

  純粹是他不喜歡那個林氏小姐罷了。

  琮親王妃卻不大信。

  耳璫是她授意林若楠放入錦盒裡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程昶的心意。

  程昶落水當日,她與王爺不在金陵,回來後,便覺得這個兒子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她起先覺得高興,到了後來,卻越來越失落。

  從前的程昶雖胡鬧,終歸是與她親的,落水後的程昶,孝敬,有禮,卻十分疏離,像始終與人隔著一段不可觸及的距離,你進一步,他便不動聲色地退一步。

  琮親王妃只得安慰自己,昶兒這是長大了,懂事了。

  這樣也好。

  他今年及冠,從前有人說親,無人敢嫁,而今轉了性,連畫舫都許久不去了,總算能把親事提上議程。

  她挑來挑去挑了林家這個,樣貌好,性情溫順,沾著親故,知根知底,且王爺說了,明嬰日後的正妃,門第不能太高,林大人官拜五品,是正正好。

  幾回接觸下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林若楠從起初的抗拒,變得順從,再到實實在在動了心,可昶兒卻一直無動於衷。

  琮親王妃心中狐疑,幾個月下來,疑來疑去便疑到了雲浠身上。

  越想越覺得是。

  昶兒落水便是她救的。

  那日裴府老太君壽宴,昶兒一個人去水榭,卻與這侯府小姐一起回來。

  雲浠跪在宮門為雲洛鳴冤,到末了,是昶兒換了御史袍,趕去綏宮,闖了早朝,為她把證據呈上去。

  雖然他當日在金鑾殿上把話說得十分漂亮,誰也沒得罪,兼帶著還得了今上幾分贊許,可王爺始終是不願意王府攪進招遠的案子的。

  琮親王妃提點著道:「忠勇侯府,在招遠的案子裡牽涉得太深了。那個侯府小姐,說到底是個將門女,若是幾年前了倒罷了,眼下這個當口……」

  她往廳外看了一眼,確定四下無人,壓低聲音,「你皇叔父老了,身子也不好,儲位上無人,你父親只怕不會喜歡你與軍中人過從甚密。」

  她頓了頓,補了兩個字:「招禍。」

  私下議儲,議皇帝的身子,乃大不敬,王妃是拼著犯忌來告誡程昶。

  程昶不知說什麼好,一時間只覺得她想得太過。

  王妃又問:「那綰兒……你心中當真沒有她嗎?」

  程昶沉默一下:「沒有。」

  「沒有也無妨,正妃也不一定要娶自己喜歡的。」王妃笑了笑,「等你封了王世子,還可以再納側妃,納良妾的。」

  程昶不由看了王妃一眼,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不想納這麼多妃妾,相伴的人太多,未必能共攜手。

  把那些女子娶回來跟個擺件似的擱在後院,豈不是生生將人耽誤了?

  他不願旁人拘著自己,便也不願拘著他人。

  上輩子一生尋覓未得一知心人,這輩子能得一人彼此不相辜負已足夠了。

  王妃再勸道:「過幾日南安王妃大病初癒,在家中設宴,母親叫上綰兒同去,你再與她見見可好?」又退一步,「再不濟,宴上京中多數貴女都會到,還有南安王的旁支,你且看看,有沒有心儀的,回來跟母親說。」

  南安王是郡王,雖也是宗親,地位比琮親王府矮了一截。

  程昶卻是一愣:「南安王妃?」

  聽聞南安王妃是宮中馴馬女出生,嫁給南安王后,愛馬之心不減,又在王府的後院飼了幾十匹駿馬,兼養了七八隻看馬的狗。

  程昶穿來多日,接觸的都是高門貴戶,沒見過哪家養這許多狗的。

  今日聽雲浠說起她在塞北的日子,又勾起了他養狗的心思,原想跟雲浠打聽打聽金陵有沒有狗市什麼的,卻被柴房的事打斷了。

  程昶一口答應:「好,到時我與母親同去南安王府上。」

  琮親王妃見他應得痛快,心中一喜,以為他終於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遂道:「天色太晚了,早些去歇著吧。」不再強逼著他。

  豈知程昶哪裡是去相看姑娘的,他是去相看狗的。

  隔日一早,雲浠一臉疲憊地回到忠勇侯府。

  她心中記掛著府上有內賊的事,連夜裡當值時也心神不寧的。

  這個時辰方芙蘭早已起了,坐在廳堂裡等著雲浠,一見她,迎上來道:「怎麼乏成這樣?可是累著了?」

  又溫言道,「今早我特地為你煮了一小鍋粥,快去膳房用些,用過早些歇下。」

  雲浠「嗯」了一聲,卻是不動,慢慢在右手旁的八仙椅上坐下。

  方芙蘭見她目色沉沉,移步過去,為她斟了杯水,輕聲問:「阿汀,你怎麼了?」

  雲浠在心中把府上的人悉數了一遍,覺得無論是誰把消息傳出去的,她都難以接受。

  這些人都是跟了侯府大半輩子的,都是她的親人。

  雲浠握著杯子,垂眸看著杯裡的水,搖了搖頭,說:「沒事。」

  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將水杯放下,問:「阿嫂,昨日我正午離開侯府後,府上可有人出去過?」

  方芙蘭聞言愣了下,片刻,勉強一笑:「這……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隨便問問。」雲浠看著方芙蘭,「阿嫂不知嗎?」

  方芙蘭沒說話,沉默地在雲浠一旁坐了,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不知。」

  「為何不知?」

  「昨日正午過後……我出門去了。」

  雲浠心中驀地一沉。

  方芙蘭平日裡除非去看病,否則足不出戶,就連之前變賣雲洛留給她的首飾,也是讓趙五跑的腿。

  昨日是什麼別樣日子,她竟破天荒地出門了?

  「阿嫂出門去做什麼?」

  「去……買了盒胭脂。」

  雲浠愣住。

  方芙蘭沒看雲浠,兀自笑了笑,「這個月有些餘錢,想著……再幾年人就老了,便尋盒胭脂來塗一塗。」

  她自以為理由得當,可細一想,這話哪裡站得住腳?

  自雲洛去世後,方芙蘭便素衣服喪,再不施妝粉,而今三年過去,喪期早已結束,她卻仍是老樣子,兼之府上拮據,方芙蘭一個人持家,平日更是儉省得很,哪裡會平白花銀子為自己買什麼妝粉?

  這麼看,方芙蘭定是有事瞞著自己了。

  但雲浠仍沒有因此疑她,而是問:「阿嫂正午出府,幾時回府的?」

  「大約,申時末吧。」方芙蘭一笑,「我記不太清了。」

  她又問:「阿汀,怎麼了?」

  雲浠卻沒有回答。

  三公子說過的,府上若有人想給真凶報信,必然是在正午與申時之間出的府。

  雲浠的一顆心直要沉到水裡去。

  這些年她血親盡失,唯餘一個阿嫂相依為命。

  方芙蘭也是命苦的,當年方府小姐名動金陵,貌若仙神,引得金陵多少公子踏破了方家門檻想要提親。

  方大人因此自視甚高,一心想把方芙蘭高嫁,不想硬生生把方芙蘭耽誤了。

  後來方府獲罪,方芙蘭一朝淪為落毛的鳳凰。

  她心繫父親,進宮去尋皇貴妃,尋太皇太后為方大人求情。

  豈知皇貴妃與太皇太后非但對她閉門不見,還命人傳話說,不必再來了。

  方芙蘭從前性子本就清高,又因生著一張太過明豔的臉招人嫉恨,那陣子她叩首於皇貴妃宮門之際,受盡旁人奚落,可她仍生生忍了下來。

  直到聽聞父親被判了斬監侯,才投湖自盡。

  方芙蘭投的湖是皇貴妃宮門以東的梅池。

  那日恰逢雲浠進宮,瞥見方芙蘭投湖的一幕,跟著跳水把她救起,把她帶到忠勇侯府日夜照顧。

  便是住在忠勇侯府上,出征歸來的雲洛第一回見到方芙蘭,一見傾心,拿軍功求今上赦了她牽連之罪,娶她為妻。

  雲浠親緣福薄,方芙蘭嫁入侯府不過年餘,老忠勇侯戰死塞北的消息便傳回金陵,時過不久,雲洛也出征了。

  是方芙蘭,陪著雲浠度過了平生最煎熬的日子。

  「阿汀?」

  見雲浠一直沉默,方芙蘭喚了她一聲,輕聲問,「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雲浠道。

  她原想追問方芙蘭她昨日出府,究竟做什麼去了。

  可她問不出口,她怕聽到那個她不想知道的答案。

  她仍抱著一絲僥倖。

  「我……有點事,去後院一趟。」

  她步子急,等走到院中,又聽方芙蘭追出來,在身後問:「阿汀,南安王妃病癒,在府上設宴,今日命人送了邀帖來,你……去麼?」

  雲浠沒答,她有公差在身,這樣的場合,慣來是不去的。

  她穩下心神,去後院的雜房裡,跟僕役一一打聽了昨日府上每一個人的行蹤。

  午過以後,除了阿苓與趙五,再沒旁人出過府了。

  阿苓出府,是為了給白叔買治腿疾的傷藥。

  趙五從來就是府上的跑腿,每日都要出府走動。

  他們二人離府的理由,都比方芙蘭站得住腳。

  雲浠心中簡直空空如也。

  她不知道該怎麼與程昶交代,難道要告訴他,府上最有可能向真凶告密的人,竟是她的阿嫂麼?

  她失神地往自己院中走,路過回廊,不小心與一人撞了滿懷。

  是方芙蘭的貼身丫鬟鳴翠。

  鳴翠行色匆匆,手中還端著託盤,這麼一撞,託盤一掀,刺鼻的藥味撲面襲來。

  她一面去揀打碎的藥碗,一面問:「大小姐,您沒傷著吧?」

  雲浠搖了下頭,蹲下身,與她一起拾揀藥碗。

  拾了一陣,忽然意識到這藥味不對,方芙蘭有宿疾,身子不好,鳴翠慣來服侍她吃藥,可眼前這碗藥的藥味,分明不是方芙蘭慣來服的。

  「這是什麼?」雲浠問。

  鳴翠看她一眼,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支吾了一陣,只道:「大小姐別問了。」

  雲浠道:「阿嫂的藥,不是這個味的。」

  她不依不饒:「你和我說,不然我直接去問阿嫂。」

  鳴翠似是為難,過了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咬牙開口:「大小姐有所不知,少夫人的病加重了,這是近日新換的藥。」

  「加重了,我怎麼不知?」

  「大小姐常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鳴翠道,又猶豫一下,「且少夫人也不讓奴婢告訴大小姐,怕您憂心。」

  「其實自那裴府的二少爺回到金陵,少夫人瞧出您大約不願嫁去裴府,一面擔心您的事,一面擔心少爺的案子,日夜都歇不好,病勢便不大好了。」

  「三月初她進宮,累著了,剛出了綏宮,險些暈在護城河邊,若不是姝兒小姐路過撞見,送少夫人去了藥鋪子,奴婢當時都不知當怎麼辦。」

  「藥鋪的大夫自那以後便為少夫人換了藥,還讓少夫人勤去,往常是一旬一回,眼下已改成五日一回了。」

  「羅姝?」雲浠問。

  「是。」鳴翠點頭,「姝兒小姐得知少夫人的病情,便常來幫忙。少夫人不能太過奔波操勞,近日出門去藥鋪子,有不少時候都是她陪著呢。」

  「便說昨日,少夫人去看大夫,也是由姝兒小姐乘府上的馬車過來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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