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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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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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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章

  雲浠道:「照你這麼說,羅姝應該是常來侯府的,我為何……」

  她原想問,我為何不常見到她?

  可話未出口,雲浠忽然反應過來。

  不對,她其實是見過羅姝的。

  上一回,裴府的馮管家來侯府,邀她去老太君壽,羅姝就是在的。且她來侯府,就是為了陪方芙蘭去藥鋪。

  後來馮管家一走,柯勇便來說艄公投案的事了。

  當時羅姝正是在侯府門口,柯勇的話,她一定也聽到了。

  雲浠又想,自那以後,自己為何再沒在侯府見過羅姝了呢?

  這其實也很好解釋。

  自艄公投案,她每日除了上值,得閒便去柴房盯著,加上與裴府退親的事,哥哥的案子,成日忙得幾乎足不沾地,而羅姝來接方芙蘭去醫館,來回不過兩個時辰,自己遇不著她才是正常的。

  「小姐,您怎麼了?」

  「沒什麼。」雲浠道,心中一番思量,又問,「我只是在想,搬回金陵這些年,羅府與咱們府一直往來不多,羅姝……她是何時與阿嫂走這麼近的?」

  鳴翠道:「今年開春以後呀。」

  「開春以後,少夫人出了喪期,每月月初都要與金陵的貴女貴婦們一起進宮面見皇貴妃娘娘。」

  「少夫人她性子本來就靜,又因……昔日娘家府上的事,與不少舊交都疏遠了,只姝兒小姐,還能時不時與她常說上些話,一來二去,就走得近了。」

  今年開春以後……

  雲浠琢磨著這個日子。

  三公子便是在今年開春後的花朝節落水被害的。

  一時間,雲浠只覺方才已沉到水底的心又緩緩浮了上來。

  但她仍不敢掉以輕心,看了眼託盤裡碎裂的藥碗,叮囑鳴翠再去煎一副藥,一刻不等地就出了府。

  雲浠去了方芙蘭這些年看病的藥鋪,尋來大夫仔細問過,大夫答:「回大小姐的話,昨日少夫人一到敝館,便至裡間行針,期間未曾離開過,至於與她同來的羅府小姐,哦,期間倒是出去過一趟,大約半個時辰,說是買什麼物什。」

  雲浠一點頭,謝過了大夫,隨後又依著趙五與阿苓的行蹤,一一打聽過去。

  趙五去過的幾個鋪子的掌櫃都證實他確實來過。

  至於阿苓,白叔治腿疾的傷藥用完了,昨日她出門買時,還遇到了田泗那個考科舉的弟弟。

  照這麼看,的確是羅姝最有可能跟真凶報信。

  雲浠奔波了一日,將要回府時,天已暮了,路過寶煙齋,她忽然想起今日一早,方芙蘭說:「想著……再幾年人就老了,便尋盒胭脂來塗一塗。」

  雲浠想,縱然這是阿嫂拿來搪塞自己的話,可哥哥過世已快四年,阿嫂除了剛出喪期時,因著要進宮,買過一盒妝粉一枚螺子黛,再沒為自己添置過什麼,連衣裳都是穿舊的。

  雲浠心中驀地一疼,思及自己今日竟懷疑過阿嫂,更是愧疚難安。

  她快步走進寶煙齋,掏出荷包裡所有的銀子,買下一盒胭脂。

  回到侯府,天已黑盡了,方芙蘭這日身子不適,早早歇下,雲浠把新買的胭脂擱在她的軒窗臺上,回到正廳獨自坐著。

  她不是不累,只是尚不能安下心神。

  三公子貴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今上的親侄子,今年開春後,竟兩回遇害,最後一回在裴府水榭,那兇手竟不惜動用了一枚埋在王府三十年的棋子,時至今日,沒道理會罷手。

  若報信的事是羅姝做的,那她區區一名女子,如何得罪得起琮親王府?便是換作整個羅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羅姝的背後,必然有人指使。

  雲浠想不明白羅府與琮親王府之間有何瓜葛。

  她恨不能明日一早就去尋羅姝打探虛實,又怕打草驚蛇。

  思來想去,她忽然憶起一事,喚來趙五問:「今早阿嫂與我說,南安王妃病癒,在府上設宴,命人送了邀帖來,你可知道阿嫂把那邀帖放在哪裡了?」

  趙五道:「少夫人料定大小姐您不會去,已將邀帖交給小的,讓小的明日一早去南安王府回了。」

  雲浠道:「不必回了,你把那邀帖拿來給我。」

  南安王府的宴,金陵的貴婦貴女們大約都收了邀帖,這樣的場合必然少不了羅姝,自己去宴上見她,總好過冒然去她府上惹她生疑。

  很快,趙五將邀帖取了來,問道:「大小姐,您這是要去南安王府的意思?」

  雲浠「嗯」著點了一下頭。

  南安王是先帝那一輩的旁支,早幾十年前其實是個親王府,後來因犯了錯,被罰去封地思過,降至郡王。

  今上繼位後,大權在握,不願王侯在鞭長莫及的地方待太久,怕當地的百姓生了二心,便借特赦令,將這些王侯都歸攏到金陵,美其名曰招回故里。

  天子腳下,凡王侯將相都過得安分守己,南安王祖輩上又是犯過錯的,因此更比旁人多出十萬分謹慎。

  以至於這一輩的南安王,連娶妻都只小心翼翼地娶了一個後宮裡無家世背景的馴馬女,膝下幾個兒子倒是出息,但官做得都不大,便說南安小郡王,不過當了個七品統領的差罷了。

  南安王府擺的事晚宴,但邀帖上的時辰卻寫的是午過未時到亥時。

  王府裡有個花苑修得別致,中有奇珍異草,竹林雅舍,供女眷賞玩,東面就是馬場,裡頭養了數十匹威風凜凜的駿馬。

  雲浠因有要事要尋羅姝,這日正午一過,她便去了南安王府。

  府上的僕役將她引到花苑,雲浠展目一望,羅姝果然已到了。

  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羅姝這日竟未與姚素素同在一處,獨自一人帶著丫鬟坐在湖邊閑亭裡。

  姚素素抱著雪團兒,與花苑裡幾名官家小姐有說有笑。

  雲浠步去閑亭,喊了聲:「羅姝。」

  羅姝聞聲回頭,愣了愣,欣喜道:「阿汀,你怎麼來了?」

  拉過她的手在廊椅上坐下,「我還當你不愛這樣的場合,定是不會來的,今日你來了就太好了,我就有伴了。」

  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前幾日才聽府上的丫鬟說,今年開春後,阿嫂的身子一直不好,是你常陪著她去藥鋪。我在衙門當差,事多繁忙,反倒辛苦你了。」

  雲浠這話,雖然是為試探,一半也是出自真心。

  羅姝聞言,神色怔了怔:「你都知道了?」又道,「你阿嫂不是說,此事不要與你多提麼?」

  雲浠剛要答,忽聽花苑一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她與羅姝聞聲望去,只見姚素素懷裡的雪團兒似剛睡醒,慵懶地打了個呵欠,舔了貓爪子來洗臉。

  姚素素逗了逗它,抱起雪團兒,往身旁立著的女子手上遞。

  雲浠目光落到那女子身上,愣了一下。

  竟是那林氏小姐,林若楠。

  上回去裴府赴宴時,一眾貴女們還覺得林家攀附侯府,不與她多攀談,怎麼到了今日,竟個個對林若楠和顏悅色起來了?

  林若楠對雪團兒又喜又怕,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見它眯著眼無甚反應,這才從姚素素手裡接過。

  羅姝的目光也在林若楠身上,半晌,壓低聲音道:「阿汀你猜,今日林綰兒是怎麼過來的?」

  雲浠不明就裡。

  怎麼過來的?自然是乘馬車過來的。

  「她並不是隨她母親一路,而是坐了琮親王妃的馬車,三公子的馬車,就跟在她們那一乘後頭。」

  雲浠一愣:「三公子也來南安王府了?」

  但話一出口,她忽地明白了羅姝這話的意思。

  林府雖與琮親王府沾著親故,到底門第有別,林若楠便是要隨琮親王妃一同前來,斷沒有資格與王妃同坐一輛馬車。

  而今王妃竟允了她上自己的馬車,說明了什麼?

  是把她當自家人了嗎?

  雲浠一時間只覺心頭悶悶的,像是有一團無端的鬱氣在胸中聚結。

  她是個通透的人,這麼些日子下來,自己或喜或悲,或愁或憂,哪會看不明白源頭?

  她只是覺得這鬱氣來得不應該。

  不是瞧不起自己。

  她莫名覺得太遠了。

  她在凡間,他在雲端,八千里山川湖海趟過去,未必能觸及他一角衣袂。

  「阿汀?」一時又聽羅姝喚自己,「你怎麼了?」

  雲浠搖了搖頭:「沒怎麼。」

  目光再落回林若楠身上,只見她懷裡的雪團兒似嗅著什麼動靜,渾身的毛一炸,直直地盯著不遠處的小竹林。

  忽然,它「喵嗚」一聲,自林若楠懷裡騰身而起,飛快往竹林竄去。

  說時遲那時快,竹林中一陣動靜,頃刻發出一聲狗叫,雲浠尚未瞧清,翠綠竹間一團黃影掠過,雪團兒便慘叫一聲。

  花苑中的貴女們都驚住了,姚素素想也不想,慘叫一聲:「雪團兒!」提了裙便往竹林裡趕。

  竹林裡,雪團兒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後腿一片血淋淋,一看就是被咬傷了。

  它的不遠處還立著一隻及人膝頭的老柴狗。

  它一副戒備的樣子,彷彿雪團兒再靠近一寸,它就要與它拼個你死我活。

  南安王府的廝役也趕來了,一看這副場景,俱是咋舌。

  任誰不知姚家小姐懷裡的這隻貓是當今皇貴妃娘娘賞給她的?而今它竟受了傷,南安王府難辭其咎。

  姚素素將雪團兒摟進懷裡,任憑衣衫沾上血污,急道:「快請大夫,請大夫!」

  「回素素小姐,已經命人去請府上專為牲畜看病的大夫了。」

  姚素素摸了摸雪團兒,雙目含淚,又憤恨地盯向那隻老柴狗:「給我把它處置了!」

  幾名武衛拾了棍棒,聞聲而動。

  這時,一名王府下人越眾而出,戰戰兢兢地說道:「素素小姐,這隻柴狗原是南安王妃養來看馬的,而今它年紀大了,沒了力氣,王妃便將它交給了奴才們。奴才……與它相處了數年,有了感情,這才把它送來竹林裡養老。」

  「後來不知怎麼……它竟有了身孕。它身子不好,苦苦熬了兩個月,才生下三隻狗崽,兩隻都沒活下來,只餘了一隻。」

  「方才……大約是素素小姐的貴貓發現了林子裡的狗崽,想要探探究竟,老柴護犢心切,以為它要傷自己之子,這才咬傷了它。」

  說著,又連忙道,「奴才養狗養了數年,會看傷,素素小姐的貴貓傷勢其實不重,敷了藥,包紮好,至多十天半個月便可痊癒,還望……素素小姐看在老柴年紀大了的份上,能饒它一命。」

  他言罷,眾人都朝老柴身後看去,方才沒注意,眼下仔細瞧,它果然竭力護著身後的一個竹籃子。

  而竹籃子裡,的確睡著一隻巴掌大的小狗崽。

  姚素素冷笑一聲:「一隻畜生的命,也配與雪團兒比?」

  她在氣頭上,不依不饒:「王妃都將它棄了,可見它是不討人喜歡得很了!咬人的狗,不配留在這世上,它下的崽,必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來人,給我將兩隻一起打!」

  武衛應了聲「是」,頃刻舉起棍棒,朝老柴與幼崽身上打去。

  方才的奴僕大喊一聲「不要!」,撲身而上,把老柴掩在身下。

  可兩條狗的命的算什麼?

  南安王府的人最知道該如何權衡利弊,難道要拼著護一條將死的狗,去得罪樞密使,得罪皇貴妃嗎?

  兩名武衛上前去將奴僕拉開,另一名武衛將老柴遏住,正要一棍子下去,棍棒落在半空,被人一手握住。

  雲浠一臉漠然,連帶著木棍一起,將武衛往後一搡。

  她把老柴與幼崽護在身後,冷聲對姚素素道:「原本就是你那貓想傷小狗,老柴這才咬了它,且它沒下狠口,若下了,你那貓還有得活?不過是一點皮肉傷罷了,你何至於要它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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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是隻小柴犬。

  本來想搞隻金毛或者比熊,但這兩隻都是歐洲狗。

  柴犬也很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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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一章

  姚素素一見阻自己的人竟是雲浠,心中愈加怨怒。

  她這兩個月過得不順。

  雲浠與裴闌退親後,流言一來二去,不知怎麼就傳到她身上,說是她從中作梗,攪沒了裴府與侯府的親事。

  姚素素慣來清高,心中縱然對裴闌有意,私下裡倒是沒在裴闌面前說過半句雲浠的不是,也沒提過要他解親的事。

  看那日雲浠退親時毅然決然的態度,分明是她與裴闌之間生了嫌隙,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這便罷了,眼下裴闌親事已解,按說該來姚府提親了。

  然而,不知是老太君病中攔阻,還是旁的什麼原因,裴府遲遲未有動靜,連裴闌都比以往跟自己疏遠了。

  姚素素一時間又成了旁人口中吃力不討好的笑柄。

  她是天之驕女,父親是官拜一品的樞密使,表姨更是執掌六宮的皇貴妃,豈能容得下此等詆毀。

  思來想去,源頭還是出在雲浠身上。

  若不是她那麼聲勢浩大地退親,自己豈會被旁人笑話至斯?

  她自認為行事已然很避讓著雲浠了,眼下不過是要杖斃兩隻狗,她竟撞上來相阻?

  姚素素越想越怒火中燒,當下不管不顧道:「這狗無人管教,本就該死!若雪團兒是我自己養的便也罷了,但它是皇貴妃娘娘賞給我的,它傷了,我為何不能管教傷她的畜生?!」

  人活一口氣,樹爭一張皮。

  姚素素高聲道:「來人,打!」

  一眾人等面面相覷,眼前一個是樞密使家的千金,一個是侯府家的小姐,都不是好得罪的。

  好在忠勇侯府已敗落,武衛們權衡一番,輕易做出取捨,紛紛避開雲浠,往老柴與幼崽身上打去。

  雲浠武藝雖高,架不住對方人多,攔得了前,擋不住後,遮得了左,護不住右,加之老柴心繫幼崽,不肯自己跑走,眼見得一棍子就要落在竹籃子上,老柴一個縱身飛撲,把幼崽護在身下,狠狠吃下一棍。

  一旁被遏住的奴僕大喊:「老柴!」

  老柴嗚咽一聲,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粗重的喘氣。

  然而那些武衛仍不肯罷手,見老柴倒下,又去打那幼崽。

  雲浠見此情形,一咬牙,放棄與武衛們周旋,一個旋身將老柴掩於身後,一手從竹籃子裡撈起幼崽,把它護在懷中。

  她這麼做,等同於把後背露給敵手。

  一眾武衛吃了一驚,其中一人來不及收棍,竟落了一計在雲浠背上。

  「住手!」

  這時,竹林外,有人高聲喝道。

  眾人移目望去,只見一劍眉星目的公子迎面走來,正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程燁。

  他方才與父親南安王在前廳待客,聽說竹林的事,連忙趕來。

  還在老遠,就見一身著青衣的小姐與府上武衛動起手來。

  青衣小姐身手極好,奈何只她人單力薄,危機之際,竟捨了自己去護幼犬,程燁見此情形,才出聲喝止。

  走得近前,程燁問雲浠:「你沒事吧?」

  雲浠正蹲身查看老柴的傷勢,聽了這話,抬頭看向程燁,搖了搖頭。

  程燁不由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出奇的好看,一雙眉眼如春日初生的朝陽,明媚動人,又或是因擔心老柴的傷勢,眸中泛著水光。

  這是忠勇侯府家的小姐,程燁知道。

  方才家僕來通報時,便說是姚府的素素小姐與忠勇侯府的雲浠小姐因為養在竹林的一隻老狗起了爭執。

  程燁又看了眼被雲浠護在懷裡的幼崽,不知當說什麼好,半晌,明知故問地道:「你救的它?」

  雲浠沒回話。

  程燁也沒在意,轉身對姚素素一拱手:「這裡的事,在下都知道了,還望素素小姐能高抬貴手,饒過幼犬一命。」

  姚素素方才見雲浠被打,吃了一驚,氣頓時也消了一半。

  可她早前怒急時,不管不顧地為自己辯白,連皇貴妃娘娘都抬了出來,這會兒輕易的放過這一老一小兩隻狗,豈不顯得她對皇貴妃不誠?

  姚素素被自己趕鴨子上架,只得道:「你們府上的狗咬傷了皇貴妃娘娘的貓,若是輕饒了它,小郡王讓我如何與皇貴妃娘娘交代?」

  竹林外,趕來的尚不止程燁一人。

  南安王老遠看著,命跟著的大夫過去給雪團兒看傷,低聲問一旁的廝役:「王妃呢?」

  「回王爺的話,琮親王府的三公子說想去馬場看咱們府上養的狗,王妃親自陪著去了。」

  「趕緊去請她過來,跟她說這裡出事了。」

  「回老爺的話,早已著人去請了。」

  南安王是個沒實權的郡王,因此謹小慎微,誰也不敢得罪,處理這些外事,還不如他那個馴馬女出生的王妃。

  程燁道:「若皇貴妃娘娘問起,素素小姐只管說是在下養的柴狗不慎咬傷了貴貓即可,皇貴妃娘娘如有任何責罰,在下願一力承擔。」

  「小郡王說得輕巧,但這雪團兒並非一般的貓,而是一隻靈貓,它能識美人,能聽懂人話,皇貴妃娘娘雖將它賜了我,亦時不時讓我抱回宮給她瞧一瞧。她若見了雪團兒的傷勢,因此傷心該怎麼辦?」

  「便說大街上出手傷個人還該討回公道,我眼下不過想給雪團兒討個公道,小郡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攔著?」

  姚素素說到這裡,餘光掃到自己身旁驚魂未定的林若楠,心生一計。

  她一笑:「再者說,這柴狗傷到並不只雪團兒,它方才那麼衝出來,把綰兒妹妹也驚著了不是?」

  林若楠今日是隨琮親王府的車駕來的。

  姚素素這話是什麼意思,眾人心知肚明。

  南安王府雖是郡王府,得罪一個皇貴妃已是不妥,遑論再加上一個琮親王府呢?

  程燁還欲開口,竹林外,有人喝道:「燁兒!」

  南安王邁步朝這裡走來,沉聲道:「燁兒,退開。」

  「父親?」

  「退開!」

  程燁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忤逆父親,只好讓開幾步,露出被他掩在身後的雲浠。

  南安王又息事寧人地對雲浠道:「即是這對柴狗母子犯了錯,還望雲浠小姐莫要再護著它們,把它們……交給家僕處置了吧。」

  懷中幼崽發出嗚咽之聲,就像是明白了什麼,怕得厲害。

  雲浠沒應聲,垂下眸去看它。

  她即救下了它,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奪了命去?

  它這麼小,究竟做錯了什麼?明明都是命,就憑著你姚素素養的貓比它金貴麼?

  羅姝也走上前來,搖了搖雲浠的手臂,勸道:「阿汀,要不算了吧?」

  雲浠看她一眼,只搖頭,低聲道:「不能算。」

  這時,武衛們見雲浠分神,其中幾個立功心切的竟不管不顧地要去奪她手裡的幼崽。

  手剛伸出去,便被一人從旁握住。

  程昶寒聲道:「幹什麼?」

  竹林碧葉下,他一身青衫,像是從這滿眼清清落落的竹色裡憑空幻化而來。

  眾人皆怔了一瞬,都恭敬道:「三公子。」

  程昶沒開腔。

  方才廝役來跟南安王妃稟報這裡的事時,他其實從旁聽了個大概,可是現在,他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柴犬,又看了眼雲浠懷裡戰戰兢兢的幼崽,心中徹底涼了下來。

  他又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聲音比方才更冷三分,不是在詢問,而是在斥責。

  南安王府的管家一時間弄不清程昶是哪一頭的,膽寒心驚地道:「回、回三公子的話,是敝府的柴狗不慎傷了皇貴妃娘娘賜給素素小姐的貴貓,還驚著了林府小姐,素素小姐是以要杖斃……」

  「那貓好好的不是嗎?」

  不等管家說完,程昶便打斷道。

  大夫早已為雪團兒包紮好傷口,像是為印證程昶的話,雪團兒縱身一躍脫開大夫的懷抱,一下竄到程昶足邊,蹭了蹭他。

  到底是能識美人的貓。

  程昶又道:「這不是沒怎麼傷著嗎?」

  「是、是,三公子說的是。」管家連連應聲。

  程昶道:「這樣吧,這隻柴犬和幼崽我要了,皇貴妃娘娘如果問起,只說是我養的狗傷了她的貓,改日我進宮跟她賠不是就是。」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原以為三公子趕過來是為護那林綰兒,看這樣子,竟是幫著雲浠護狗的。

  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這麼說了,旁人哪還敢多置喙?

  南安王打圓場:「這樣好、這樣好,三公子這個辦法,可謂皆大歡喜。」

  又道,「花廳裡已備好了糕點果酒,眼下烈日當頭,諸位貴客不如先去用些,權當消暑之用。」

  林若楠期期艾艾地跟著姚素素走,臨出竹林前,回頭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似乎根本沒瞧見她,他移目看雲浠,見她鬢髮微亂,懷中還護著那隻幼崽,不由問:「你沒事吧?」

  雲浠搖了搖頭,不知怎麼,很是低落的樣子:「沒事。」

  她蹲下身,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柴。

  方才為雪團兒看病的大夫知情識趣地留了下來,為老柴驗了傷,又去翻它的眼皮,搖了搖頭道:「沒得救了。」

  「老柴——」脫開武衛束縛的奴僕撲出來,跪倒在老柴身邊。

  大夫解釋道:「它腹下這道傷是被貓抓的,不怎麼要緊,但它身子本就大不好了,拼著一條命的力氣生下幼崽,只餘了一月壽數,加上方才一計悶棍吃得太重,至多……還有三日可活。」

  程昶與雲浠聽了這話,心中皆是難受,對那奴僕道:「節哀。」

  奴僕的眼淚蜿蜒而下,他傷心欲絕,一時也顧不上尊卑,應道:「我知道它活不長了,可我養了它七年,原本想著好好給它送終,沒想到……」

  「它小時候在這竹林長大,很喜歡這裡,眼下馬場那邊用不上它了,它就回到了這竹林。狗啊,跟人一樣,是有感情,是念舊認地方的。早知道今天這麼多人,我該多長個心,把它帶去旁處的,我怎麼就、怎麼就疏忽了……」

  奴僕說到這裡,哽咽失聲。

  像是安慰他一般,老柴自嗓子裡發出幾聲低吟,溫柔得令人難過。

  雲浠輕輕地把懷裡的幼崽放在老柴身邊,程昶伸手去撫了撫老柴。

  老柴很聰明,知道是他們救了它,舔了舔雲浠的手,又舔了舔程昶的手。

  奴僕見狀,回過神來,忙揩眼淚道:「奴才無狀,衝撞了三公子與小姐,還望三公子與小姐莫怪。」

  他是有事相求,一咬牙,又問:「三公子方才說,要收養老柴和這幼崽,是真的嗎?」

  不等程昶答,他又磕頭:「還請三公子收養了它們,奴才終究是個下人,護不住它們,若姚府的人再來找,只怕它們皆會性命不保。」

  程昶道:「你放心,我說過的話,自然會兌現。」

  他一想,「你看著老柴長大,與它感情深,我就不把它帶走了。改日我過來,幫你把它的後事辦了,這隻幼崽我帶走。」

  「多謝三公子、多謝三公子!」奴僕蒙受大恩,一時口不擇言,「外間都傳三公子蠻橫跋扈,可今日奴才一見,三公子當真菩薩轉世!」

  又說,「可惜這隻幼崽生來體弱,它原有兩隻兄弟,沒出生幾日都病亡了,還望三公子悉心照料,老柴很聰明,這隻幼崽若能平安長大,一定與老柴一樣聰明。」

  程昶點頭:「你放心。」

  他抱起幼崽,正欲與雲浠一起離開竹林,迎面見程燁去而復返。

  程燁先拱手與程昶一拜,喚了聲:「三公子。」然而看向雲浠,急問,「雲浠小姐,你背上的傷不要緊吧?」

  雲浠搖頭:「沒事,多謝小郡王。」

  程昶愣了一下:「你受傷了?」

  「三公子有所不知,方才若不是雲浠小姐護著老柴與這隻幼崽,只怕它們早命喪於府上武衛的棍棒之下。後來老柴受傷,雲浠小姐為了將幼崽攬在懷裡,生生幫它吃了一棍。」程燁道,又自責,「在下來得晚,也不頂用,多虧三公子幫忙。」

  程昶一時怔然:「你為何……」

  他想說,明明萍水相逢一隻小柴犬罷了,為何值得她如此相救?

  可話未出口,雲浠彷彿已知道了他要問什麼。

  目光落到他手裡的幼崽身上。

  「我就是覺得,它和阿黃小時候長得像。」她說,聲音很輕,「我……很想它。」

  很想阿黃。

  很想……當年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那些,父親與哥哥還在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程昶看著雲浠,她雖未將後半截藏著的話說出來,但他竟聽明白了。

  再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人生在世無所歸依,這一份執意要養狗的心願,也不過為了全上輩子無人相伴的殘念罷了。

  他猶自惘然,雲浠忽然抬頭看他,笑道:「小郡王說的是,還好三公子來了,若不是你,只怕救不下它。」

  她方才還神傷,轉眼就開心起來。

  一瞬間猶如雲霾散去天光傾灑。

  日破雲出般令人喟然。

  小小的幼崽,眉心有一道白,雖然有些病懨懨的,雙眼卻很有神,很好看,一定會很聰明,就像雲浠的阿黃一樣。

  程昶心念微動,不知是為了成全雲浠還是為了成全自己。

  將幼崽往前一遞,「你來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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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4: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二章

  雲浠一愣:「三公子不想養嗎?」

  他很喜歡它,她看得出。

  「想。」程昶道,「但我府上人多手雜,只怕會養不好。」

  這是實話。

  他今日雖來看狗,並未打算要立時領一隻回去。

  王府的小廝缺乏管教,這隻柴犬這麼小,指不定哪一日他不在就鬧出⼳蛾子。

  雲浠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過幼崽。

  這幼崽認人得很,不過小半日光景,已然熟悉了雲浠,眼下回到她懷裡,舒適地「嗚」了兩聲。

  程昶實在喜歡,又道:「給它取個名字吧。」

  立在一旁的程燁插話道:「這小狗身子孱弱,前頭兩隻兄弟都沒了,只怕名字不能起得太好,否則會傷壽數,雲浠小姐不如給它起個賤名,好養活。」

  雲浠聽了他二人的話,托起小狗崽端看了一陣。

  它不知從哪兒蹭了一身泥,臉上身上都髒得很。

  取個賤名……

  雲浠道:「就叫它髒髒吧。」

  程燁一愣,笑道:「這個名字好。」似又想起什麼,說,「在下這便吩咐府上的下人備一個木籠子,待會兒宴散了,雲浠小姐方便將髒髒帶回府上。」

  日暮戌時,開宴了,雲浠與程昶將髒髒托給南安王府的下人,一併去中廳赴宴。

  路上,雲浠想起侯府內賊的事,她雖懷疑羅姝,奈何沒有證據,便與程昶說還在查。

  程昶回說不必急。

  兩人的坐次不在一處,入了廳便分開,三公子與琮親王妃是南安王府的上賓,去了首席。

  然而一個月前,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提了四品樞密直學士,她今日的坐次倒是與雲浠挨著。

  雲浠心心念念著要從羅姝這裡打聽出加害程昶真凶的線索,旁敲側擊了大半晌,羅姝卻只說些車軲轆話。

  陪方芙蘭去藥鋪的人是她,方芙蘭在藥鋪行針時,她的確離開了大半個時辰。

  雲浠問她為何離開,羅姝一笑,說:「那鋪子裡的藥味兒刺鼻得很,我聞不慣,就出去走了走。」

  雲浠被她這一通舉重若輕的辯白弄得迷茫,一時間竟懷疑起兩回給真凶洩露消息的人究竟是不是羅姝。

  雲浠不知自己是否小瞧了這個表妹,好在她問話問得嚴謹,沒讓羅姝瞧出什麼端倪。

  兩人又說起其他,羅姝支支吾吾道:「阿汀,我與你說一樁事,你可不要怨我。」

  這事的前半段,雲浠其實是聽說過的。

  六月初,京郊流寇頻頻生亂,今上想著秋節將至,命樞密院在秋節前把流寇的亂子平了。

  這事本來是小事,壞就壞在今上指派去平亂的人是姚杭山,姚杭山嫌麻煩,私下裡把這事交給了羅複尤處置。

  羅複尤早前是忠勇侯麾下的統領,然而回京後,他多辦理文書政務,久沒調遣過將領,及至六月中,京郊流寇的亂子非但沒平,還愈鬧愈沸揚。

  今上為此大肆發作了一通,甩了臉色給姚杭山看。

  姚杭山也鬱鬱,覺得是羅複尤牽連了自己。

  況乎這些年,羅複尤升遷得快,眼下已然官拜樞密直學士。

  外頭便有風言風語說,羅複尤其實是故意不把差事辦好,削弱今上對姚杭山的信任,以便有朝一日取姚杭山而代之。

  這些流言聽多了,常人心裡都會起一個疙瘩。

  姚杭山又不是一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不多久,便擺出了一張冷臉給羅複尤看。

  姚府與羅府兩家的關係至此疏遠。

  羅姝道:「按說這是我父親與她父親之間的事,不該影響到我和素素,可是五日前,我二人結伴去裴府探望老太君。老太君她……大約因為你退親的事,還在氣恨裴二哥哥和素素,裴府的人便只將我請了進去,讓素素在外廳裡空等著。」

  「我原以為依素素的脾氣,她必不願等我,早一個人走了。誰知她竟真真在外廳裡等了一個來時辰,直到撞見裴二哥哥送我出來,才跺腳離開。」

  「而且這些日子……」羅姝說著,看了眼雲浠的臉色,「不知為何,裴二哥哥竟是與素素疏遠了,幾回在別府的席上相見,他也只與我說說話。」

  「本來嘛,咱們三個,你、我、裴二哥哥早年同住在塞北,關係就比旁人近一些,多說幾句也沒什麼,誰知竟讓素素生了誤會,加上我父親與她父親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羅姝說著,去搖雲浠的手臂:「阿汀,你看,我都與你坦白了,你可千萬不要跟素素一樣生我的氣,不然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雲浠一頭霧水地聽她說了半日,最後莫名其妙:「我生什麼氣?」

  羅姝道:「我怕你像素素那樣,以為,以為我與裴二哥哥……」

  雲浠明白了。

  她這才與裴闌退親,轉頭羅姝便與裴闌走得近,羅姝的意思,大約是怕她因此對自己心生嫌隙。

  再往深一層想,老太君在裴府一言九鼎,而今雲浠退了親,她氣裴闌與姚素素暗通款曲,是必不願讓姚素素過門了。

  但羅姝不一樣,老太君雖不如喜歡雲浠一般喜歡她,到底還是認可她的。

  裴闌早已到了議親的年紀,這廂娃娃親一解,總不能一直不娶妻。

  指不定姚素素對羅姝的氣恨並非空穴來風,裴府與羅府已暗中議上裴闌與羅姝的親事了。

  羅姝這番話,更多是為試探雲浠的態度。

  雲浠道:「你放心,我不會多想。」頓了頓,又補一句,「便是你與裴闌真的有緣,要彼此結為親家,我也只會給你們道喜。」

  羅姝一聽這話,臉倏地一紅,拿手輕輕一推雲浠,嗔道:「你胡說什麼呢?再這麼說,當心我不理你了。」

  一時宴畢,眾人與南安王道了辭,三三兩兩地出了府。

  程昶是上賓,與琮親王妃走在最前。

  府上的小廝已套好了馬車,琮親王妃辭別了南安王與王妃,方走至馬車前,心中不快便已按捺不住,低聲斥程昶:「你今日是怎麼回事?」

  程昶愣了下:「我怎麼了?」

  「你還裝作不知?南安王府的人都已與我說了,今日你分明是與綰兒同來,你見到她,卻視若無睹,下午在竹林,你還為著一隻狗,一味幫著那侯府的小姐,絲毫不顧綰兒的顏面與感受,你是沒瞧見綰兒來宴席時,眼圈都是紅的麼?」

  程昶問:「林若楠也在竹林裡?」

  他是真沒注意到她。

  想了想,又問,「她幾時與我一同來的?她不是乘母親您的馬車嗎?」

  她們是表姨母,在程昶看來,乘一輛馬車是天經地義。

  程昶道:「我還以為母親您讓她與您同乘一輛馬車,是為還她那隻留在食盒裡的耳璫,我還專門避了嫌。」

  琮親王妃只覺得雞同鴨講,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答這話。

  半晌,她問:「昶兒你……是真不喜歡她?」

  「真不喜歡。」

  琮親王妃溫聲勸道:「我不是說了嗎?綰兒做你的正妃,是真真的合適。你不喜歡不要緊,日後納側妃,納良妾,喜歡哪個……」

  程昶的臉色冷下來:「我只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別的沒想過。」

  又說,「母親還是早日幫我將耳璫還了,把話說明白吧。我與林家的小姐其實不熟,這些事由我親自去做,那就很難看了。」

  「你——」琮親王妃結舌。

  看程昶面容冷峭,一副不容反駁的樣子,她敗下陣來,道一聲:「罷了。」

  再不理程昶,就著侍婢的手,上了馬車。

  程昶轉身往自己的馬車走,一展眼,卻見雲浠抱著髒髒也從南安王府裡出來了。

  髒髒蜷在木籠子裡,似是對這外間世界十分好奇,仰頭四下張望。

  程昶心念一動,想上前再去看看它。

  剛走了沒兩步,卻聽一聲:「雲浠小姐留步。」竟是那小郡王程燁從南安王府裡追了出來。

  他伸手遞給雲浠一個小巧的食盒,道:「髒髒太小,身子孱弱,只怕尚不能吃米糊,我命人弄來些羊奶,小姐回府後餵給它即可。」

  雲浠接過,應道:「真是多謝小郡王了。」

  程燁看著她,夜色裡,她眸子裡似有星子蕭疏,比白日要文靜些,卻依然明亮。

  他忍不住道:「雲浠小姐不必謝,我也是習武出生,一直仰慕忠勇侯和雲洛將軍的風采,可歎不能親睹一二,今日在竹林裡見識了雲浠小姐的身手,謂為嘆服,眼下不過是幫著照顧照顧髒髒,實在不敢居功。」

  他這麼說,雲浠就想起來了。

  南安王府武學傳家,上兩輩的南安王都是領過兵的,與忠勇侯府一南一北鎮守兩疆。

  可惜這一輩的南安王被招回了京城,幾個兒子雖也習武,官都做得很小,便說眼前的小郡王程燁,他也是封了世子後,才在樞密院在京房裡任了一個七品統領的職。

  雲浠客氣道:「小郡王說笑了,南安王府英雄盡出,實乃我輩楷模。」

  言罷,辭別了程燁,上了自己馬車。

  南安王府的賓客已散得差不多了。

  月色下,雲浠的馬車轔轔而去,程燁立在原處看著,直到瞧不見了,才折身回府。

  程昶還在原地。

  一旁的孫海平問:「小王爺,怎麼著?您是眼饞那破落戶小姐手裡的狗崽,想再去跟這窮酸郡王家討一隻?」

  孫海平就是程昶身邊的小廝,嘴忒賤的那位。

  「叫小的說,馬場裡那七八隻狗,都沒那破落小姐搶走的這隻好看,要不咱攆上去,叫她把這隻給咱們,不給就摔了,反正小的看她也養不活。」

  程昶無言地看孫海平一眼,一聲不吭地上了馬車,放下簾,說:「回府。」

  孫海平應:「好勒。」也跳上車前座。

  馬車轆轆跑了一陣,程昶又掀開簾,吩咐孫海平道:「你明日一早,命人備一碗羊奶。」

  「咋啦,小王爺,牛奶喝膩了,改喝羊奶了?」

  程昶繼續道:「備好送去忠勇侯府。」

  「這天太熱了,羊奶不經放,以後日日備一碗,趕著天亮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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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4: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三章

  方芙蘭不喜貓狗,雲浠把髒髒帶回府後,把它養在自己院裡。

  巴掌大的小狗,一日一個樣,髒髒初來時,連走路都磕絆,從院門口跑到雲浠屋前,一路要栽好幾個跟頭。

  雲浠原還愁自己養不好它,誰知半月下來,髒髒被三公子和小郡王一早一晚兩碗羊奶供著,一日比一日健壯。

  有回田泗來尋雲浠,見髒髒正在吃奶,咋舌:「這、這、這小狗崽,咋吃得,比人還好?」

  雲浠看著髒髒碗盆裡的新鮮羊奶,也覺得受之有愧。

  她起先覺得髒髒身子孱弱,怕養不活它,程昶和程燁初命人送羊奶時,她便收下了。

  而今髒髒活蹦亂跳,白叔腿疾大好,阿苓又做了些縫補活計添補家用,雲浠每月能勻出點銀子,拿出來每三日買一碗羊奶,再配上米糊,也是養得好髒髒的。

  雲浠這麼想著,隔日一早便讓趙五去琮親王府和南安王府辭謝。

  當天下午,趙五就回來了,帶話道:「小郡王說,髒髒是生在南安王府的,那日承蒙大小姐您救它一命,南安王府應該管它。」

  「三公子說,髒髒本來是他要養的,但他怕家中廝役不好管束,把這麻煩推給您,心中過意不去,加上放心不下髒髒,等三個月後再斷奶。」

  兩邊話都說得漂亮,還順帶捎回來一隻空心的木球,一盆搗軟和的骨頭肉,都說是給髒髒的。

  雲浠只好收下,問:「那三公子和小郡王還說過什麼旁的沒有?」

  趙五想了一下:「有。三公子和小郡王都說,想改日過來看髒髒。」

  一旁敞著肚皮曬太陽的髒髒似聽懂了這話,歡愉地「嗷嗚」兩聲。

  它不知道上哪兒去玩了一遭,又蹭了一身泥,雲浠看它一眼,生怕程昶程燁來了後,看到髒髒這副髒模樣,以為她沒把它照顧好,應道:「行吧,那我先帶它去洗個澡。」

  然而程昶與程燁卻遲遲未至。

  這也無怪。

  七月初,秋節將至,今上即將出行,禮部與宗室們各領了差事,都忙得不可開交。

  況乎今上近日心境不佳。

  前一陣京郊流寇的亂子至今未平,今上斥了姚杭山以後,命一名四品將軍帶兵過去平亂。

  豈知那些流寇竟與當地的山匪勾結,兵一來,遁入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兵一走,又出來滋事。

  本來官有官道,匪有匪道,兩邊各行其事,只要匪賊們不要做得太過,太平盛世年間,當地官府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回不知怎麼,這幫流寇一來,這些匪賊們竟鉚足了勁兒跟朝廷對著幹。

  眼看著秋節就要到了,流寇滋事的地方,離金陵不過七八十里,當地的官府生怕這些匪寇一個興起鬧到天子跟前去,便與朝廷派來的將軍通力合作,還真抓了一個匪頭子回來。

  今上把這匪頭子扔給鄆王,命他三日之內審出結果。

  鄆王是轄著大理寺的。

  他把匪頭子關在大理寺的刑牢裡審了三日,無奈這匪頭子一身硬骨頭,末了,啐一出一口血,比著一根小拇指道:「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你們以為端了我的窩就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我哥哥們在哪兒,沒人帶路,就憑你們,一輩子都找不著!」

  隔日,大理寺卿跟著鄆王進宮,戰戰兢兢地把匪頭子的供詞呈於御前。

  今上一看,勃然大怒,當即讓大理寺卿滾蛋,然後罰鄆王在御書房裡跪著,跪一整日。

  他想不明白,為何一樁看起來這麼簡單的差事,任誰領了去都辦不好。

  恰逢陵王進宮面聖,看鄆王在一旁跪著,本著兄友弟恭的原則,便幫忙說了一兩句情。

  今上憤然,方壓下去的邪火又竄了上來,沖陵王撒了個遍,末了道:「你要幫老四求情是嗎?那正好,你們兩兄弟一起跪著。」

  陵王溫文有禮,鄆王雖有點吊兒郎當,在御前還算規矩,兩位皇子的性格都不錯,因此明面上的關係尚好,不算交惡。

  私底下不好說,畢竟有個儲位擺在那兒,想來暗中勾心鬥角一定也是有的。

  這回陵王與鄆王倒是真真切切的同甘苦同患難了一回,跪了一整日,膝下連墊子都沒一個,隔日出宮時,險些走不動道兒。

  兩位皇子尚且如此,下頭的人更是如臨大敵。

  今年秋節本來是個大喜的日子,被京郊流寇這麼一鬧,各部衙門反而人心惶惶,愈發擔心那些不怕死的匪賊們趕在秋節當日混入金陵,湊到御駕前來折騰一番,一時排查的排查,加強防衛的加強防衛。

  程昶是巡城御史,程燁是在京房的統領,兼之又都是宗親,各自差事都重,便無閒暇去侯府叨擾髒髒了。

  日子終歸是要一天一天過去的。

  在朝臣們惶惶不安之中,在百姓們爭相期盼之中,秋節終於到了。

  這日一早,方芙蘭在侯府門口貼了秋神蓐收的畫像,掛了稻穗。

  雲浠留在府中用完午膳,打算早些出門,陪方芙蘭去街上轉轉。

  她這日是夜裡當值,前一陣兒程昶與她說,那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會在秋節當日趕來見他,告訴他有關真凶的線索,程昶怕自己伴駕走不開,請雲浠幫忙留意。

  雲浠應了,之後還特地去張懷魯那裡調了班,換到程昶伴駕隨行的那條街巡視。

  自大理寺為雲洛翻案後,張懷魯對雲浠已不似以往那般苛待,這種小請求,他當即一口答應,還和顏悅色地叮囑:「秋節這樣的大日子,金陵自有巡查司和在京房看著,輪不到咱們京兆府,你一個捕快,權當是過節,在街上逛逛即可,累了就回府,不必等天亮。」

  趙五套好馬車,將要出府時,府上又來了客。

  竟是羅姝。

  她笑道:「我今早起遲了,緊趕慢趕,險些來晚了,叫阿汀和芙蘭姐姐好等。」

  聽她這話的意思,原來是事先與方芙蘭約好的。

  方芙蘭溫聲道:「我近日聽說了你的事,想著你這幾日必然辛苦,原本想讓鳴翠去你府上說一聲,讓你不必特地趕來陪我,又怕你覺得我多事。」

  「芙蘭姐姐哪裡的話?」羅姝一笑,去挽方芙蘭的胳膊,「姐姐難得出府過節一次,姝兒怎麼能不作陪?再說了……」

  她一頓,臉上微紅,「我這陣子被那事攪的,心中亂極了,還想來找姐姐你說說話呢。」

  她雖未言明「那事」是何事,但雲浠心知肚明。

  時距雲浠退親已兩月,風聲平息,裴羅二府不再藏著掖著,雖尚未定下日子,已將羅姝與裴闌的親事擺到明面上來議了。

  裴府門第顯貴,裴闌又官拜大將軍,羅姝能嫁給他是實實在在的高嫁。

  羅府生怕這門已到屋檻的好親事跑沒了,裴府還沒下聘,已暗中備起了嫁妝。

  羅姝像是的確有一肚子的話要傾吐,幾人剛上了馬車,她便迫不及待地與方芙蘭細語起來,左不過女子閨中帶了些嬌羞的憂慮,雲浠在一旁聽著,沒開腔。

  她其實是放心不下羅姝的,畢竟她至今都未查出兩回跟真凶報信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何況方芙蘭要與羅姝來往,雲浠也找不到理由相阻,總不好直接跟方芙蘭說,羅姝這個人,也許沒有面上看著這麼簡單吧。

  理由呢?

  她只好一路跟著她們二人,打定主意等日暮華燈上了再去上值。

  大綏尚燈,以為明燈如星子,能向天上地下的神靈祈福。

  秋節這日,秦淮河岸張燈結綵,只等日暮時分,鑾駕從宮中一出,齊齊將燈點亮。

  雲浠陪著方芙蘭與羅姝四下轉了一會兒,路上,遇著了不少與她們一樣早早出門的貴婦貴女們,說來也巧,走到一處僻靜地,老遠瞧見了姚素素。

  雲浠與姚素素關係不佳,不想上前與她撞個正著,便在原地駐足,等著她先離開。

  誰知姚素素竟是一副心虛的樣子,四下張望一陣,見是無人注意到自己,將手中雪團兒交給身旁的丫鬟抱著,提裙進了近旁的一座道觀。

  大綏本就尚佛不尚道,這是秋節,常人都向秋神蓐收祈福,哪有莫名去道觀的?

  雲浠見姚素素行蹤詭秘,心中起了疑,但她不想多管她的事,便和方芙蘭說:「走吧。」

  方芙蘭應了,然而羅姝卻仍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道觀的方向。

  方芙蘭喚了聲:「姝兒妹妹?」

  半晌,羅姝才似回過神,勉強勾起一笑,問:「怎麼?」

  雲浠道:「酉時快到了,阿嫂晚間的一道藥還沒服,我要送她去藥鋪。」

  方芙蘭常看病的那家藥鋪子不遠,不到半柱香就走到了,大夫去煎藥的當口,羅姝一直心神不寧,方芙蘭與雲浠都猜到她這幅樣子,定與方才見到的姚素素有關,想問,又不知該怎麼問出口。

  畢竟與姚素素有關,八成就和裴闌有關了。

  羅姝坐了一會兒,驀地起身,對方芙蘭和雲浠道:「芙蘭姐姐、阿汀,我聞不慣這裡的藥味,心口悶得慌,想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言罷,也不帶丫鬟,自己一個人出了鋪子。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說:「你跟著去瞧一瞧,我實在有些不放心她。」

  雲浠正有此意,當即應了,拿了劍,跟著羅姝離開。

  她沒有追上羅姝,而是不動聲色地綴在她身後數步開外。

  羅姝像是也沒注意到自己後頭有人,快步來到之前的道觀,抬手在自己心口微微一撫,沉了口氣,逕自入內。

  道觀清幽,越往裡走,越是一個人也無。

  雲浠跟著羅姝,忽見她在一扇月牙門前頓住,月牙門內,隱隱傳來啜泣之聲。

  羅姝盯著月牙門內,收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直要將指甲嵌入掌心,從雲浠這個方向看去,她大半張臉血色已褪盡,整個人似乎還在微微發顫。

  雲浠狐疑,挪了個方向,又朝月牙門內望去。

  她目力極好,這一望,也是愣住了。

  門內的花圃間立著兩人,一人是方才見過的姚素素,另一人,卻是裴闌。

  兩人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拾起帕子來抹淚,裴闌看她傷心,似是於心不忍,輕輕拿過她的手帕,幫她把臉上的淚漬擦去。

  他們靠得極近,一人替一人拭淚,溫柔繾綣得連外人都感知得到,一時間也不知誰先動了情,裴闌俯身,在姚素素頰邊落了一吻。

  「……」

  雲浠無言以對。

  若不是心中對羅姝存了疑,她真想轉身就走。

  月牙門外,羅姝顫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如一片風中落葉,凋零枯敗。

  雲浠心道自己這麼乾看著也於事無補,何況眼下事態已十分明瞭,不如先帶走羅姝。否則這事一旦鬧起來,只怕不好收場。

  她沒有為羅姝出頭的意思,更沒有為姚素素和裴闌著想,她只是念著老太君之前已狠狠氣過一回,至今尚在病中,眼下是萬不能再受刺激了。

  雲浠剛要上前,只見羅姝驀地回身,目光直直與她撞上。

  她從未見過這副樣子的羅姝。

  那目光裡,怨毒,憤恨,傷心,全都袒露無遺。

  與她平日裡笑盈盈的樣子哪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雲浠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羅姝也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收了目色,快步地走到雲浠身旁,說:「走吧。」

  雲浠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羅姝垂著眸,低低笑了一聲:「沒事。」

  「我不能有事。」頓了片刻,她又道,「他……從來就不喜歡我,小時候,他喜歡你,長大了,他喜歡素素。」

  像是在竭力遏制住自己心頭的怒意與難過,她啞著聲:「我不能和他鬧,不能。若鬧開了,他就……不會要我了。」

  ---------------------------------------

  有小夥伴在評論裡說古代稱呼小姐不直呼其名,我想了想覺得是,從下一章開始,文中出現過的幾個小姐改成雲大小姐,姚四小姐,羅二小姐。

  其中只有雲浠是獨女。

  別問小姐們其他的姐妹去哪裡了,問就是夭亡或者遠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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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四章

  兩人還未走出道觀,迎面撞上姚素素身邊的丫鬟。

  這丫鬟方才不知上哪兒躲閑去了,手裡還抱著雪團兒,一見雲浠與羅姝,猜到姚素素私下與裴闌幽會的事敗露,慌張道:「姝兒小姐,雲大小姐,我家小姐她、她……」

  然而雲浠與羅姝誰都無心思與她搭腔,逕自繞過她,往道觀外去了。

  回到藥鋪,天已有點晚了,雲浠雖有些放心不下,但也不敢耽誤了上值的時辰,倒了盞溫水放在羅姝手邊,看向方芙蘭:「阿嫂。」

  方芙蘭看了看羅姝,了然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安心上值去吧。」

  雲浠離開藥鋪前,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羅姝一隻手緊扣著案角,訥訥地坐著,臉上仍是一點血色也無。

  雲浠擔心的自然不是羅姝有多麼難過,但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顧慮什麼。

  是羅姝這個人嗎?還是那個藏在背後的真凶?又或是,源自內心深處,莫名而來的不安?

  她喚來趙五,叮囑:「阿嫂難得出門一趟,你可要看顧仔細了。」

  趙五的功夫一半承自雲洛,著實不弱。

  他點頭:「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保護好少夫人。」

  天色又暗了些,雲浠剛趕到朱雀南街,鑾駕已出行了。

  一霎時間,金陵城千燈齊明,直要將天邊灼豔的晚霞比下去。

  大街兩側設有觀燈的竹台,高矮不一,最高的一處堪比塔樓,叫做朱雀台,是專供今上歇腳用的。

  但秋節不像花朝節、上元燈節,點燈只做妝點,這是一個祈豐收的日子,等鑾駕一過,還有祈福的舞隊擠到大街上來跳豐收舞。

  舞者一人握一把黍子殼,舞到極時,把黍子殼一灑,就像一場黃金雨,沐浴到的老百姓,來年都可以心想事成。

  昭元帝坐在朱雀臺上,看著百姓們其樂融融,個個臉上皆是笑顏,心境為之一寬,便對伴駕的宗親們道:「行了,你們為這個秋節操持了一月著實辛苦,今日過節,不必再陪著朕,自去大街上走走,看能不能淋到黍子雨。記得把護衛帶好。」

  這話一出,陵王與鄆王先做表率,與昭元帝謝了恩,各自帶著護衛離開。

  程昶心中記掛著刀疤僕從的事,當下也不逗留,下了朱雀台,喚來孫海平問:「看到雲捕快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孫海平道,「就在這條街上哩。」

  言罷,趕在前頭為程昶開道,把他引到一處岔路口。

  程昶觀察一番,這個路口位子不錯,四通八達,無論那個刀疤僕從從哪個方向來,都能看到——就是太擠了些。

  跳祈福舞的人快要來了,百姓們自覺朝兩側散開,為舞者讓出一條大道。

  程昶個子高,展眼一望,總算在人群裡找到雲浠。

  她就立在大道最前端,身旁的百姓們或是期盼,或是興奮,個個都沉浸在秋節的氣氛裡,只有她,雙唇緊抿,一臉戒備,彷彿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刀疤僕從的蹤跡。

  程昶愣了下,過了會兒,撥開人群往雲浠那處擠。

  身旁的孫海平與張大虎見狀,連忙為他開道。

  走得近了,程昶喚一聲:「雲捕快。」

  雲浠一愣,回頭望去,只見程昶就立在自己幾步開外。

  或許是因為伴駕,他沒像平日那樣青衣素衫,一身絳紫華袍上繡金銀線吉祥雲紋,翻出來的袖口呈天青色,腰間佩玉下綴著暗朱絲絛,一頭青絲束成髻,配著腰間的色澤,簪了根瑪瑙簪。

  這樣的錦繡華服若換了從前的小王爺來穿,必然是十分張揚的,然而此刻穿在程昶身上,非但不張揚,反而十分的清貴。

  彷彿他眉宇間自帶一股能化世間諸般色相為淡日疏煙的氣澤,雅致又奪目,讓人移不開眼。

  雲浠怔了良久,才問:「三公子怎麼過來了?」

  不是說要伴駕?

  程昶正要解釋,忽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伴著陣陣擂鼓聲,竟是跳祈福舞的舞隊繞過岔路口,往這裡來了。

  一時間人群攢動,百姓們紛紛往街心湧去,都盼著能在鼓聲結束時一沐那黍子雨。

  雲浠本就有點愣神,這會兒一時不查,竟被推攘著的人們帶著跌退幾步,擠入舞隊之中。

  舞者舞姿癲狂,手裡揮舞著的木頭鐮刀眼看就要打在雲浠背上,程昶道一聲:「小心。」

  幾步上前,握住雲浠的手腕,把她往回一拽,隨後一個轉身,與她互挪了位,替她擋了那柄打過來的木鐮。

  他尚未站穩,又被再次擠過來的人群帶得往前一傾。

  雲浠本就離程昶極近,猝不及防見他傾身過來,簡直避無可避,一頭便撞入他的懷裡。

  清冽的氣息撲面襲來,帶著些許如霜似雪的寒意,直直灌入她的心腑,把她包裹起來。

  雲浠只覺自己渾身的血都凝住了,不敢呼氣,也不敢吸氣,連心跳都快要消失。

  半晌,她訥訥地仰起頭,目光恰好與垂下眼看她的程昶撞上。

  他輕聲在問:「你沒傷著吧?」

  他的眼睫很長,眸子深邃,此刻微斂著,泛出些許星海湖光,淡漠又灼人。

  鼓聲停了,伴著一陣驚天徹地的歡呼,黍子雨淩空澆下,映著紛紛燈火色,搖落在程昶身遭。

  雲浠覺得自己快要消失的心跳驀然回復,卻不是舒緩的,不是平靜的,堪比方才的擂鼓聲,簡直振聾發聵。

  她狼狽地垂下眸,錯開與程昶交匯的眼神。

  這其實是很短的一瞬。

  從她被擠向街心,到程昶把她拽回來,護在懷中,低眼看她,不過只在幾息之間。

  程昶原覺得沒什麼,人群太擠了,護一下姑娘而已,直到發現雲浠整個人僵硬得無以復加,他才覺出不妥。

  到底是個古代姑娘,便是大綏再開化,也不能這麼隨便碰的。

  好在人潮已隨著舞者散去不少,程昶鬆開護在雲浠肩頭的手,退後一步,低聲道:「抱歉。」

  好半晌,雲浠才道:「沒、沒事。」

  程昶續著起先的話頭道:「今上高興,准了宗親們來朱雀街上逛逛,我想著你或許在等那個刀疤人,就過來找你。」

  他往四周看了看,說:「不必在這裡等了,我們去那邊的竹台。」

  竹台很高,從上俯瞰,四下一覽無遺,但這個竹台除非宗親尋常百姓是不能上的,因為離昭元帝的朱雀台有些近。

  雲浠看了那竹台一眼,收回目光後,低垂著眸點點頭:「好。」

  她仍不敢看他。

  程昶只當雲浠是被自己嚇住了,沒再說什麼,轉身帶路時,刻意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然而遇到往他們這裡擠的人群,他會朝後伸出手,幫她攔上一攔。

  雲浠看著程昶掩在她身前的手,慢慢抬起頭,望向他如芝蘭玉樹一般的背影。

  她想,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好呢?

  這麼好,可惜,卻這麼遠。

  方才被他握過的手腕,扶過的肩頭,莫名灼燙起來,彷彿帶著一團火,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一時到了竹台下,兩側的護衛見了程昶,都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了聲,正要登竹台,忽然聽到一聲貓叫。

  貓叫聲離得很遠,但是分外熟悉。

  程昶愣了一下,不由順著聲音的方向,朝街口尋去。

  剛走了幾步,只見一團雪白的身影從西側一家鋪子前竄出,朝程昶狂奔而來。

  竟是雪團兒。

  街上還有熙來攘往的人群,程昶怕雪團兒一個不慎被人踩到,快步走過去,把它抱起來,問:「你怎麼在這兒?」

  雪團兒似乎已四處流竄了一些時候,身上有點髒,「喵喵」地應了兩聲,一臉委屈巴巴地往程昶懷裡蹭。

  程昶失笑,又問:「你主子呢?」

  這時,雲浠也跟了過來,見是雪團兒,愣了一下,四處望了望,喃喃疑道:「怎麼不見姚素素?」

  雲浠知道早前裴闌與姚素素在道觀裡幽會,可這都什麼時候了,總不至於幽會到現在吧?

  自皇貴妃把雪團兒賜給姚素素,她從來把這貓帶在身邊,至多交給貼身丫鬟,等閒是不離身的。

  雲浠隱隱覺得不安,可究竟是哪裡不安,她卻說不上來。

  思來想去,對程昶道:「姚素素很喜歡這貓,等閒是離不得的,方才街上亂成這樣,卑職擔心會出什麼事,還請三公子差人去找找她。」

  這一點程昶也想到了,但他今日是為尋刀疤人而來,身邊的人另有要事,便吩咐孫海平去找竹台下的護衛。

  這些護衛都在樞密院在京房當差的,得了程昶的令,過來回說:「小的奉命守這竹台,不得擅離,三公子請等,小的已托人把此間事態稟明了統領大人,想必統領大人很快就會趕來。」

  程昶點了點頭,沒上竹台,抱著雪團兒,與雲浠一起去街邊等著。

  秋節喧囂不止,百姓們的興奮勁頭一陣高過一陣。

  不多時,又有祈福的舞隊朝街頭走來,方才沒淋到黍子雨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再次湧上街心。

  雲浠和程昶遠遠看著,似乎想到了之前的事,都沒挪步子。

  沒等多久,只聽一聲駿馬嘶鳴,幾名騎兵馬朝他們這裡趕來,為首一人居然是程燁。

  再一想,小郡王在樞密院在京房任統領一職,該他過來不怪。

  程燁看到雲浠與程昶一處,怔了一下。

  方才下頭的人來通報時,只稱是「三公子有要事請」,沒提雲浠也在。

  忠勇侯府的小姐,京兆府的捕快,為何會與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一處的?

  程燁下了馬,朝雲浠一點頭,沒多說什麼,朝程昶拜道:「敢問三公子有何要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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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五章

  程昶道:「我和雲捕快在街邊撿到雪團兒,怕是姚府的二小姐有事,勞煩小郡王讓手下的人去找一找。」

  程燁自然知道姚素素有多寶貝自己的貓,一見程昶懷裡的雪團兒,當即應道:「不勞煩,在下職責所在,三公子客氣了。」立刻差人去金陵各大街巷找人。

  一旁的孫海平見雪團兒總賴在程昶懷裡,想幫他家小王爺抱一抱貓。

  雪團兒慣會以貌取人,孫海平的手還沒觸到它身,它「喵嗚」一聲厲叫,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

  孫海平在心裡頭罵咧兩句,只得作罷。

  程燁分派好人手,沒有立時要走,而是留在原處等消息。

  他看雲浠一眼,見她一身朱衣佩劍,問道:「雲捕快今日當值?」

  雲浠應:「是。」

  程燁點點頭,過了會兒,又問:「雲捕快做捕快多久了?」

  雲浠道:「有三年了。」

  程燁「哦」了聲。

  再過了會兒,繼續問:「辛苦嗎?」

  雲浠道:「不辛苦。」

  程燁道:「不辛苦就好。」

  雲浠納悶。

  她不知道小郡王究竟想說什麼,但他這廂與自己搭了話,她也不好走開。

  雲浠心中其實記掛著那個刀疤僕從的事,想上竹台去望一望他的蹤跡,可她並非宗室,這個竹台不是她說上就能上的。

  雲浠又盼著程昶能來打斷他們的話,領她上竹台。

  但程昶這會兒竟知情識趣起來,抱著貓,一言不發地立在一旁,彷彿沒他這個人兒。

  程燁安靜了片刻,再接再厲,問:「髒髒去了侯府後,還住得慣嗎?」

  「慣的。」雲浠道,索性把能說的話一次說完,「它長得快,眼下已竄了個頭,就是淘氣,喜歡滾泥,隔三差五便要給它洗回澡。」

  程燁笑道:「兩三個月的狗崽,跟人兩三歲時差不多,正是頑皮的時候。」

  「我上回送去的骨頭肉,它還喜歡吃嗎?若喜歡,我再命人備一些送去。」

  「……」

  天已很晚了,佳節的氣氛不減。

  街上跳豐收舞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還自備了黍子殼,伴著激奮的擂鼓聲,拋灑澆下。

  有人吵嚷,有人奔走,人聲鼎沸異常。

  雲浠與程燁搭著腔,忽然覺得不對勁。

  縱是佳節,這大街上也太過熱鬧了些,且這熱鬧中,似乎還夾帶著幾分慌亂。

  雲浠凝神聽了一陣,蹙眉提醒:「小郡王。」

  程燁也覺察出不對勁了。

  他一點頭,幾步登上一旁的竹台,正要瞭望,忽見不遠處有官兵縱馬亟亟趕來,高聲稟道:「小郡王,出事了!」

  「東西二街有賊人扮作老百姓鬧事,像是在劫掠打搶!」

  程燁問:「可有人受傷?」

  「傷是一定有的,人群亂了,推搡之間難免踩踏,就是不知有沒有人身亡……」

  程燁快步下了竹台,問明幾個鬧事的地點,翻身上馬。

  「趕緊差人把此間事態向樞密院姚大人,兵部秦大人稟報。命在京房、巡查司之下所有官兵去各個鬧事地點疏散人群,抓捕賊人,其餘人手巡視各街巷,謹防漏網之魚扮作百姓再行滋事。」

  「是!」

  報信的官兵正要走,程燁又叫住他。

  「今夜鬧事的賊人,可是前陣子在京郊頻頻生事的匪寇?」

  「回小郡王的話,正是他們。」

  程燁心中一沉。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今上因為流寇擾民,已大發過好幾回雷霆。姚大人、羅大人,大理寺卿,包括陵王鄆王,都因這事被申斥過。

  眼下這些不怕死的竟在佳節當日湊到天子跟前來折騰,只怕今夜金鑾殿的燈火是不能熄了。

  程燁心中焦急,撈起手下人遞來的長槍,催馬要走,似是想起什麼,又退回來,對雲浠與程昶道:「三公子,雲大小姐,在下要去鬧事的地方看看,煩請你們在此等一等姚二小姐的消息。」

  言訖,吩咐幾名護衛留下來保護雲浠和程昶,打馬離開。

  滿城喧囂不止,雲浠與程昶登上竹台往下望去。

  鄰近的幾條街巷裡,雖有官兵趕來維持秩序,奈何人手暫時太少,老百姓們不知發生了什麼,反倒要往更遠處,鬧事的地方湧去。

  雲浠見此情形,憂心道:「那些賊人均扮作老百姓的模樣,也不知道等官兵趕過去,能不能區分出來,抓個齊全。」

  程昶沉吟一陣,卻道:「不難。」

  「這些鬧事的,按說是兩夥人,一夥是一個月前流竄到京郊的流寇,一夥是早在京郊紮根了數十年的山匪。就算彼此認識,肯定也認不齊全,相互融合,信任度並不高。」

  「像今天這種場合,金陵城戒備森嚴,他們能混進來,肯定是仔細籌謀過的。」

  「準備得這麼好,等到要行動了,不可能沒個章法,聽誰指揮,怎麼行事,什麼時候上,什麼時候撤,必然有個發號施令的。」

  「加上山匪和流寇之間互相不夠信任,為防有人渾水摸魚,或是傷了自己人,他們一定會要想辦法彌補這種不信任。」

  雲浠問:「怎麼彌補?」

  「時間,時間不夠,最簡單的辦法,」程昶道,「服飾。」

  這就跟學生上學要穿校服,有的公司要訂做制服一樣,除了消彌攀比心,提高專業度,另外就是為了增強集體榮譽感。

  這是現代人的思維慣性。

  雲浠一愣,明白過來:「三公子的意思是,這些賊人在衣飾上,一定有一樣的地方?」

  程昶點點頭:「而且那個發號施令的,在衣飾上,除了這個一樣的地方,一定還有特別之處。」

  「只要抓到頭目,審一審,今晚有多少人鬧事,分別是誰,具體計劃是什麼,就水落石出了。」

  雲浠猶如醍醐灌頂,再次看向鬧事的地方,目光裡多了幾分仔細。

  果然,那些鬧事的賊人頭上都裹著頭巾。

  這是盛夏,頭上裹頭巾的人多的是,然而匪寇們的頭巾卻別有不同,均是土黃色,背後……似乎還有什麼紋路。

  雲浠想,戴頭巾真是一個好辦法,等到該撤了,將頭巾一摘,遁入人群,誰還認得出他們?

  雲浠忍不住看了程昶一眼。

  他的目光安靜且認真,仍在人群裡仔細搜尋著那個刀疤僕從。

  想出用衣飾的法子辨認匪寇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他幾乎是無須思量,漫不經心地就說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雲浠抿了抿唇,心情有些難以言喻。

  一忽兒欣悅,為三公子常人難以企及的敏睿而高興著;一忽兒沮喪,自己當了三年捕快,臨到要發揮本事時,還不如他隨心一念。

  定下神來,最後覺得坦然。

  霧裡花燈高照,前方朗朗。

  既然路遠,自己要多多努力才是。

  雲浠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人群,眼前忽地一亮:「三公子,您看!」

  竹台下不遠處,有一人身著粗布皂衣,正垂著眼,快步朝他們這裡走來。

  正是那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

  雲浠立刻道:「我去接應他。」

  程昶還未來得及叮囑一句「多加小心」,便見雲浠解下腰間的劍,握在手中,疾步下了竹台。

  人群雜雜亂亂的,刀疤人也看到雲浠了。

  他加快腳程,疾行數步,正是這時,身旁寒光乍現,一左一右竟出現三個頭戴土黃頭巾的匪寇。

  匪寇們手舉短匕,頃刻便向刀疤人刺去。

  刀疤人身手極好,然而同時應付三人,還是被阻了道。

  百姓們見這裡起了兵戈,驚慌失措,紛紛朝四周散去。

  人群亂湧,雲浠被阻在外圍,一時間又見周遭多出五六個匪寇,招招殺機,均是想要那刀疤人的命。

  雲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山匪流寇中,竟還藏著那真凶派來滅口的殺手。

  但她已來不及細想,刀疤人一人應付八人,左支右絀,眼見著一柄短匕就要刺入他的背心,雲浠高呼一聲「當心」,立刻拔了劍,奮力將劍柄扔去,幫他擋開了短匕。

  兩人終於匯合,四周的護衛還被阻在外圍。

  雲浠與刀疤人背靠背站著,對他道:「這些人我來應付,你快上竹台,去找三公子。」

  「不行。」刀疤人道,「官兵來了,三公子保不住我的命,我遲早會死。」

  雲浠愣了一下,提劍擋開兩個撲襲上來的匪寇,問:「讓你謀害三公子的人,究竟是誰?」

  「不知道,也沒見過,我們管他叫『貴人』,權勢……應該很大。」

  雲浠明白了。

  今日的事態鬧得這麼大,刀疤人眼下與人動了手,等官兵趕來,必然會把他帶走。

  程昶雖貴為小王爺,卻只有一個巡城御史的銜,沒權力在朝廷官兵手中留下他,況乎這夜今上也在,即便程昶有法子救他,也要等今上審過以後了。

  而那個所謂的「貴人」,既然在官兵中有耳目,那麼一定會趕在程昶救刀疤人之前,滅了他的口。

  因此,無論刀疤人去找三公子,還是留在這裡與匪寇纏鬥,最後都會落入官兵手中,都是死路一條。

  這刀疤人今日來找程昶,並不是信任程昶,而是被逼到絕境,為保命而來的。

  除非確定自己能活著,否則他什麼也不會說。

  看來……今夜已不是向他問話的最好時機了。

  雲浠遏住一個匪寇的手腕,反手一折,將他搡開,問刀疤人:「你能保住自己的命嗎?」

  「什麼?」

  「我掩護你走,你能不能保命?」

  刀疤人一咬牙:「能!」

  「好!那你一定好好活著,重新找個時機,再來見我和三公子。」

  話音落,腳尖一點,騰身而起,橫劍往跟前一擋,疾退數步。直至人群邊緣,劍在手心打了個圈兒,橫空一掃,把迫近的匪寇逼退,同時將刀疤人一推:「走!」

  刀疤人身形極快,遁入人群,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八名匪寇見刀疤人遁逃,俱是心急,當即要追,雲浠哪裡肯放他們走?劍尖在地上一個倒點,借力淩空翻身,躍至他們跟前,擋了他們的道。

  可她縱然武藝高強,一個人對八個人,終歸力有不逮。

  加之眼前這幾個匪寇下了狠心與她拼殺,招招殺機,一個不小心,一柄軟劍便自她身側襲來,直指她的脖心。

  雲浠仰身一倒,堪堪避開,那軟劍卻像是長了眼一般,自空中一彎,猶如毒蛇吐信,跟著她仰倒。

  正是這時,身邊一聲駿馬嘶鳴,一柄長槍從旁刺來,與軟劍纏在一起。

  長槍繞了幾繞,將軟劍纏至極致,爾後往上一挑,連劍帶著持劍的人,一併打飛出去。

  雲浠這才分出神來往一旁看去,來人竟是程燁。

  他是追著匪寇們來此的,老遠見著她與人苦鬥,連忙上來幫忙。

  程燁問:「雲捕快,沒傷著吧?」

  雲浠搖了搖頭:「多謝小郡王。」

  直至此時,官兵也已趕到了。

  人群尚未全然疏散,匪寇們見勢不好,連忙摘了頭巾,想要遁入人群奔逃。

  程燁「呔」了一聲,只怕抓不齊全這些賊人,連連催馬,與官兵一起急追而上。

  雲浠在原地頓了一會兒,心中驀地想起程昶方才的話——

  「只要抓到頭目,審一審,今晚有多少人鬧事,分別是誰,具體計劃是什麼,就水落石出了。」

  「而且那個發號施令的,在衣飾上,除了這個一樣的地方,一定還有特別之處。」

  這些賊人都戴土黃色頭巾。

  那麼所謂的頭目,除了這個頭巾,一定還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雲浠的目光掠過人群,仔細搜尋,果然見得一個行蹤鬼祟的人,一面摘著土黃色頭巾,一面往巷弄裡奔逃,然而與匪寇們不同的是,他的頭巾上,還插著一根稻穗。

  雲浠想也不想,登時一躍而起。

  她身姿極輕,在身側一匹馬上借力,像是淩空之鳥,幾個騰身,便追至那匪寇跟前。

  手中劍一橫,架在他脖子上。

  「就是你,帶人來鬧事的?」

  然而已無需他回答了。

  周遭遁逃的賊人見頭目被擒,一時失了主心骨,不是潰散,就是當即伏法。

  不過片刻,程燁便擒了大半回來。

  程燁還在清點人數,忽聽長街盡頭,號角長鳴。

  由遠及近的行軍聲震耳欲聾,人群散至街道兩側,滿目畏然地看著數列身穿鎖子甲,頭戴紅羽盔的兵馬邁步行來。

  殿前司,天子禁衛。

  竟然……驚動了殿前司。

  今夜秋節一鬧,昭元帝不惜讓天子禁衛出城平亂,看來是龍顏震怒了。

  為首的殿前司指揮使,二品上將軍宣稚行到眾人身前,朝程燁點了一下頭:「小郡王。」

  然後道,「本將軍封聖上之命,出宮平亂,敢問小郡王,此間伏法的,可是今夜作亂的全部賊人?」

  「不是。」程燁道,「但頭目已擒到了。」

  宣稚點頭:「小郡王辛苦。」

  程燁解釋:「歸德將軍誤會,擒住頭目的,並非在下,而是京兆府的雲捕快。」

  他往一旁讓了讓,露出站在後側的雲浠,「便是忠勇侯府的雲大小姐。」

  宣稚愣了一下,說道:「原來竟是雲洛將軍的妹妹。」

  又道,「其實本將軍方才在瞭望樓瞧見了,雲捕快真是好俊俏的身手。」

  雲浠抱劍拱手:「歸德將軍過獎。」

  殿前司既來了人,朱雀長街很快肅清,宣稚命禁衛綁了賊人,又傳今上之令,與程燁、程昶,還有不遠處的宗親們一起回宮。

  雲浠看著殿前司離去的背影,略緩了一口氣。

  但她並不能放下心來,姚素素至今杳無音訊,還有阿嫂……今夜這麼亂,阿嫂難得出一回門,也不知她與羅姝怎麼樣了。

  雲浠把劍別在腰間,正欲去藥鋪子尋方芙蘭,忽聽身後,殿前司行軍的聲音驀地止息,頃刻,禁衛與宗親們又朝朱雀街兩旁散開。

  長街中間,遠遠行來一人,先與宣稚說了句什麼,然後便朝雲浠走來。

  雲浠定睛一看。

  竟是前陣子,她去跪綏宮時,在宮門外見過的掌筆內侍官,吳公公。

  走得近了,吳公公和顏悅色地一笑,說:「雲浠小姐,今上讓雜家趕過來傳一道口諭。」

  「命您跟隨殿前司、宗親大臣們,一道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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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5: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六章

  是夜,金鑾殿燈火通明。

  殿中均是宗親重臣,雲浠不過一名未入流的捕快,在宮門解了劍,跟在人群最末。

  昭元帝微闔著眼,聲音聽不出情緒:「說說吧。」

  殿中靜了一瞬。

  頃刻,一名五品大員出列,小心翼翼地道:「稟陛下,今夜金陵城之所以鬧出這樣的亂子,實乃巡防之過。只是……此一月間,京郊流寇山匪勾結,聚千人之眾,頻頻滋事,秋節前後又不能閉城,他們扮作百姓,混入城中,實在是防不勝防。」

  「臣等近日已仔細排查過出入金陵的百姓,還捉了上百可疑之人出來,將他們驅逐城外三十里,卻不想……仍不慎混了這數十賊人進來,好在鎮壓及時,沒有傷及太多平民,已是、已是……」

  「你想說,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昭元帝冷笑一聲。

  「是,陛下,臣正是這個意思。」五品大員應道。

  金鑾殿裡落針可聞。

  姚杭山抬起手,揩了一把額稍的汗。

  說話的五品大員是他手底下,在京房的掌事官,原還當他是個老實辦事的,沒成想竟蠢笨如豬。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味地找藉口?

  嫌今上今夜的怒火燒得不夠旺,趕著添一把柴禾嗎?

  姚杭山喉間憋著一口血,只恨不能衝上前去捂了他的嘴。

  昭元帝涼涼道:「你的意思是,今夜這些賊人還來得少了?你還有功了是不是?」

  「回陛下,不、不是。」五品大員道,「臣只是、只是……」

  「朕記得你姓李,眼下是樞密院在京房的掌事官?」昭元帝道。

  不等回話,緊接著吩咐:「來人,把他身上這身官袍扒了,杖三十,讓他滾出宮去。」

  「是!」殿中侍衛領命,即刻將人拖了出去。

  夜沉沉的,殿外落杖之聲清晰可聞,近乎要敲在殿中每一個人心間。

  片刻之後,侍衛進殿回話說:「稟陛下,已行完刑了,李大人說……謝主隆恩。」

  昭元帝又冷笑一聲。

  「樞密院的人何在?」

  有了前車之鑒,姚杭山、羅複尤,兼之幾名樞密院事出列,俱不辯駁,叩拜道:「稟陛下,今夜金陵巡防不嚴,實乃臣等過失,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懶得理他們,攆蒼蠅似的擺擺手:「挪到一邊跪去,礙眼。」

  姚杭山等人領命,膝行至殿側。

  昭元帝默坐了一會兒,略沉了口氣,想著事已至此,責罰降罪都先暫時緩一緩,當務之急,是要把眼前的亂子平了。

  他喚來宣稚,仔細問了問今夜賊人鬧事的情形。

  宣稚一一答了——賊人幾何,本事如何,分別在哪幾處作亂。

  末了道:「眼下這些賊人因何鬧事,是否只為搶掠,尚且不知。好在京房的統領,南安王世子調兵及時,抓捕了大半賊人,京兆府的雲捕快更是擒住了其中頭目,想必只要仔細審過,一應案情便可水落石出。」

  昭元帝「嗯」了一聲,移目看向鄆王:「就讓——」

  話未說完,他驀地想起前陣子,老四連個山賊頭子都審不好,嫌惡地看他一眼,改主意道,「罷了,歸德,你帶著殿前司的人去審吧。」

  「末將領命。」宣稚應道。

  昭元帝環目殿中,問:「至於京郊那群不怕死的,你們當中,誰去把這事解決了?」

  宗親與朝臣們四顧無言。

  過了一會兒,裴闌出列:「稟陛下,末將願帶兵前去京郊平亂。」

  「給他們臉了!」昭元帝面沉如水,冷聲道,「區區千餘賊人罷了,值得朕動用一名三品大將軍?」

  上回他派了一個四品將軍過去,抓回來的山賊頭子怎麼說來著?

  「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你們以為端了我就是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

  實在是挑釁朝廷,目無尊法!

  程燁請纓道:「陛下,臣乃在京房七品統領,願帶兵平亂。」

  「你是郡王世子,這事輪不到你。」昭元帝道。

  殿上一眾朝臣與宗親們面面相覷。

  這……品階高了不行,爵位高了的也不行,可這麼一個月下來,是人都看出來了,京郊的亂子是個燙手的山芋,不好擺平,放眼朝廷,誰還有這個本事?

  殿中一時寂寂然。

  良久,昭元帝忽然開口問:「忠勇侯雲氏女可在?」

  雲浠愣了下,步至殿中,跪拜而下:「回陛下,臣女在。」

  昭元帝看了雲浠一陣,片刻,提了句不相干的:「朕記得,幾年前,你隨雲舒廣回金陵,曾進過宮,朕那時見過你。」

  忠勇侯雲氏一門鎮守塞北,功高志偉,回金陵那年,昭元帝曾親自設宴,在宮中宴請雲氏一家。

  「是。」雲浠道,「臣女便是在那一年得瞻天顏。」

  昭元帝笑了一聲:「朕還記得,當時你在宴上耍了一套槍,居然打敗了朕兩個侍衛。雲舒廣說,你自幼跟著他學武,在塞北那幾年,還跟著你哥哥雲洛上過沙場。」

  「回陛下,陛下當真好記性。」

  昭元帝默了一陣,忽問:「聽說今夜是你擒住那個賊人頭子?他功夫怎麼樣,厲害嗎?」

  「回陛下的話,這些賊人功夫高低不一,臣女擒住那賊人頭子時,他只顧倉皇奔跑,是以看不出本事怎麼樣。」

  昭元帝問:「依你看,這些賊人的功夫,可在你之上?」

  雲浠想了一下,實話實說:「在臣女之下。」

  「好。」昭元帝點頭,「那麼這回京郊的亂子,就由你帶兵去平吧。」

  此話出,殿上諸人均是驚愕不已。

  雲浠抬起頭,訝然地望著昭元帝。

  但她沒多說什麼,只拱手:「是,臣女領命。」

  兵部尚書步至殿中,有些為難地提醒:「陛下,忠勇侯雲氏女而今只是京兆府隸下一名捕快,未入流,嚴格來說,沒有資格領兵。眼下她要帶兵去京郊,一來,怕是下頭的兵看她沒有品級,不會聽令;二來,不同品階能帶兵的數目不同,自然,陛下若另有旨意,那便好說。因此怎麼帶兵,可帶多少,從哪裡調遣,還望陛下明示。」

  軍中規矩森嚴,兵部尚書的提點雖然多事了些,卻是十分必要的。

  昭元帝沉吟一陣,道:「沒有品級,那就升一個。也按規矩來,今夜她立了功,先封個……七品翊麾校尉吧。」

  「至於帶兵的數目,歸德,你找人從手底下撥兩千給她。」

  「是。」

  昭元帝靜坐一會兒,忽地道:「朕記得,雲舒廣和宣威當年還有些舊部散在塞北?」

  兵部尚書道:「回陛下,正是,不過所剩不多。畢竟……」他頓了頓,「忠勇侯與宣威將軍幾回苦戰,死傷極多,散在塞北的,不過幾百餘人罷了。」

  這幾百餘人,因為四年來雲洛的案子懸而未決,朝廷不敢用,征戰半生,最後淪落為棄將殘兵。

  昭元帝道:「雲氏女升了校尉,手下不好沒人,把他們招回來,先歸攏在忠勇雲氏女底下吧。」

  殿中諸人皆是怔然。

  昔忠勇侯戰死,太子身亡,雲洛因招遠叛變獲罪,滿朝文武都認為忠勇侯府受今上厭棄,要自此敗落了。

  可前一陣,昭元帝忽然輕描淡寫地為雲洛昭了雪,朝廷又以為他是終於解了心結,要對忠勇侯府額外開恩。

  既要開恩,何不抬舉雲洛,讓他襲了忠勇侯的爵?

  晾在一邊這麼久,忽然把侯府的一個孤女升了校尉,這是何意?

  女子仕途本就艱難,也不能襲爵,到末了,終歸是要嫁人。

  難不成今上的意思,是要一面抬舉侯府,一面打壓嗎?對一個女子,這麼做有何意義?

  真是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此間事了,夜也已過去了。

  天末晨光熹微,昭元帝十分疲倦,喚了琮親王與幾個肱骨大臣去御書房繼續議事,留下樞密院幾個掌院的在金鑾殿跪著,散了眾人。

  雲浠這廂雖被提了校尉,但因事出倉促,還需回府等聖旨,因此也沒多逗留,由一名小太監引著出了宮。

  程昶先她一步離開宮禁。

  這一夜事多紛繁,他一直沒能與她說上話。

  昨夜刀疤人一出現,她為了在匪寇與官兵手中保住刀疤人,不惜豁出命去拼殺。

  程昶在竹臺上看得清楚,心想,這姑娘怎麼這麼實在。

  已兩回了,上一回,在裴府的水榭,她也是這樣。

  其實真凶想殺的,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罷了。

  她這麼拼了命地為他尋線索,保證人,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進去?

  還是,這就是傳承了幾千年,到了後世,越來越淡薄的所謂恩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種。

  可是,他與她之間,又什麼何恩義可言呢?

  他莫名撞入這個陌生的時代,說到底,除了自己,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深處,都是不相干的。

  卻莫名遇到了這麼一個姑娘。

  不管怎麼說,先與她道聲謝吧。

  程昶等在宮門外,好不容易看到雲浠,正要邁步過去,卻見宮門另一側,有一人亟亟趕過去,對雲浠悅然一笑。

  是那個小郡王程燁。

  他似在恭喜雲浠高升的事,指了指兵部值房的方向,又喚來一個侍衛,與她一起解釋著什麼。

  雲浠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時不時應上一兩句。

  程昶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

  是了,他怎麼忘了,她昨夜立功,升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該被道賀的。

  還是自己萬事不關己太久了,以至於忘了要在意這些身遭事?

  程昶頓在原地,沉默地看著雲浠與程燁說著話,一個在心裡藏了數月的感覺漸漸浮起來——格格不入。

  是,格格不入。

  與身遭人、與身遭事的格格不入。

  與這整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只是不知為什麼,今日,此刻,這種感覺格外深切。

  深切得讓他覺得有點蒼涼。

  侯在一旁的孫海平與張大虎看程昶好半晌不動作,迎上來問:「小王爺,咱們是要回府,還是上哪兒去消遣會兒?」

  程昶清清冷冷地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應了聲:「回府。」

  剛轉身要走,忽見一名小兵匆匆打馬趕來。

  臨到護城河,小兵棄了馬,快步急奔,大概因心中焦急,連連磕絆了好幾下。

  程昶盯著小兵看了一陣,認出他來。

  是昨夜程燁分派去找姚素素的。

  程昶心中浮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見那小兵奔到程燁面前,一下拜倒,驚慌失措道:「稟小郡王,在下等奉命在金陵城尋了姚府的二小姐一夜,直到今早……直到今早,才在秦淮水邊,發現了……她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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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七章

  此話一出,雲浠與程燁都愣住了。

  報信的小兵嗓門很大,饒是宮門口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姚素素遇害的消息也被幾個路過的大臣聽了去。

  一時間,眾人駐足,俱是竊竊私語起來。

  程燁急問:「怎麼會這樣?你們報官了沒有?姚府的人可已知情了?」

  「回小郡王的話,已報官了,案子目前歸在了京兆府。姚府的老夫人得知了這個消息,當即昏了過去,姚府的夫人、大少爺,五少爺,還有兩個姨娘,通通鬧到了衙門。另就是——」

  小兵頓了一下,「從昨晚到現在,姚大人一直在宮裡沒有出來,小的們通稟不到,還請小郡王幫忙想個法子。」

  程燁回頭望了綏宮一眼。

  昨夜匪寇鬧事,今上震怒,姚杭山與樞密院一干掌事的眼下還被罰跪在金鑾殿。

  按說今上正在氣頭上,不該拿任何事去攪擾,可生死事大,姚素素又是姚杭山最疼愛的女兒,這麼莫名其妙地沒了,哪有不及時告知的道理?

  程燁喚來一名宮門守衛,吩咐:「你去把姚二小姐的事告訴歸德將軍,看看他有沒有法子請陛下暫免了姚大人的責罰。」

  這時,京兆府也來人了,說府尹張大人要親自問案,請三公子、小郡王、還有雲校尉同去衙門一趟。

  他們三個,兩個是最先發現姚素素可能出事的,一個是遣人尋人的。

  雲浠與程昶程燁都沒推脫,當即趕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公堂裡亂糟糟的,堂堂一品樞密使府上的小姐沒了,家眷們哭的哭,鬧的鬧。

  張懷魯是個息事寧人的脾氣,乍一撞上這麼一樁棘手的案子,又不敢開罪姚府的人,竟是束手無策。

  好不容易盼到程昶與程燁到了,連忙迎上去:「三公子、小郡王。」

  程燁著急,問:「張大人審得怎麼樣了?」

  張懷魯支吾:「尚未開審。」這不是等著您二位過來鎮場子呢麼。

  又補充,「這就審了、這就審了。」

  說著,回了堂案正襟危坐,將驚堂木一拍,高聲吩咐:「帶嫌犯——」

  兩名衙役拖著一名蓬頭垢面的女子上了公堂,雲浠定眼一看,竟是昨日她與羅姝在道觀撞見的,姚素素身邊的丫鬟。

  丫鬟已受過拶刑,慌亂急了,連連搖頭說:「不是我、不是我……」

  張懷魯詐她道:「如何不是你?昨日姚二小姐出府後,只將你一人帶在她身邊,且昨天晚上,你一整晚沒回姚府,在街上遊蕩,若不是今早小郡王手下的官兵發現了你,豈知你不是昨賊心虛,想要趁早上城門大開時出城潛逃?」

  「大人,大人奴婢冤枉,當真不是奴婢。」丫鬟道。

  她聲音帶了哭腔,急著為自己辯駁,說話也顛三倒四:「昨夜奴婢與我家小姐分開時,姝兒小姐,就是羅府的四小姐尚與我家小姐一處,兩人還起了爭執。」

  「後來小姐的貓,就是雪團兒跑丟了,小姐遣奴婢去追貓,奴婢便與小姐分開了。」

  「可是奴婢沒用,沒找著貓,怕被小姐責罰,因此才在城中找了一夜,沒有回府。」

  「你說你為了找一隻貓,所以整夜不曾回府?」張懷魯悠悠問道,隨即一拍驚堂木,「荒唐!你當本官是這麼好糊弄的?!」

  「是真的!雪團兒是皇貴妃娘娘親賜給小姐的,小姐把它看作眼珠子,比什麼都寶貝!」丫鬟慌道,又環目一望,指著雲浠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問雲大小姐,那日、那日在南安王府上,小姐只因雪團兒受了一點皮外傷,不惜要杖殺雲大小姐養的小狗崽。」

  丫鬟的話雖在細微上有出入,但大致確是實情。

  張懷魯看向雲浠,雲浠點頭道:「是有這回事。」

  她想了想,補充道,「且昨日三公子與卑職之所以會請小郡王出面找姚二小姐,正是因為我們在街旁撿到了雪團兒,姚二小姐從來把這貓帶在身邊,等閒是離不得的。」

  張懷魯又望向程昶與程燁。

  二人俱稱是。

  張懷魯略一點頭,對丫鬟道:「那本官姑且信了你的話。」

  他沉吟片刻:「你方才說……昨夜你與姚二小姐分開時,她尚與羅府的四小姐在一處,兩人還起了爭執?」

  「是。」

  「俱本官所知,昨日秋節,姚二小姐只帶了你一人出府,並未約見任何人。她是因何會與羅府的四小姐在一起?是偶遇,還是私下裡刻意相約?她二人因何事起的爭執?當時又是什麼時辰?」

  「回、回大人的話,當時……大約是戌時末。」

  張懷魯低聲問一旁的師爺:「仵作可驗明屍身了?姚二小姐是什麼時辰遇害的?」

  師爺搖搖頭:「尚未。」

  張懷魯對丫鬟道:「你繼續說。」

  「說、說什麼?」

  張懷魯不耐,提醒:「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為何會在一處?因何起的爭執?」

  「這、這……」丫鬟結巴,一頭磕在地上,「奴婢不知。」

  「胡說八道!」張懷魯斥道,「你當時既跟在你家小姐身邊,難道連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得而知?還是你方才所言俱是誑語,就是你——害死了你家小姐!」

  「不是、不是。」丫鬟搖頭,「我家小姐,之所以會與姝兒小姐鬧起來,乃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你倒是說呀!」看她半晌憋不出一個響來,姚府的夫人趙氏也急了,厲聲催促。

  「因為尚書裴府的二少爺,裴大將軍!」

  丫鬟一咬牙,道出實情。

  開了這個口,後頭的話就好說多了。

  「昨日小姐出門,並非沒有約見任何人。她……其實是借著秋節,趕去朱雀街附近的道觀與裴二少爺幽會。」

  「後來不知怎麼……姝兒小姐與雲大小姐撞破了我家小姐與裴二少爺的事,兩人因此才起了爭執。」

  張懷魯聽了這話,一愣,問雲浠:「昨日雲校尉也在?」

  男女私下幽會,終歸是有辱聲名,難以啟齒的。

  雲浠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是。其實昨日羅姝是與卑職的阿嫂相約出門,到了朱雀街附近,遇見姚二小姐行蹤詭秘,羅姝她當時就起了疑,跟著姚二小姐進了道觀。卑職見羅姝神色有異,怕出事,也跟了進去,這才撞見了……姚二小姐與裴將軍幽會。」

  「只是,」雲浠想了想道,「我二人撞破他們幽會後,並未聲張,羅姝說,怕聲張了,她和裴將軍正在議的親事就不成了,因此她當時是同卑職一起離開的。」

  「我二人離開後,去了卑職阿嫂常看病的藥鋪子,當時大約是酉時末,卑職趕著上值,叮囑了家僕與阿嫂照看羅姝,爾後就去了朱雀街。」

  「至於再後來,羅姝為何會離開藥鋪,為何會與姚素素起了爭執,卑職就不得而知了。」

  張懷魯點點頭,對丫鬟道:「你接著說。」

  「是。雲大小姐與姝兒小姐離開道觀時,與奴婢撞了個正著。奴婢心知小姐與裴二少爺幽會的事敗露,便去告訴了小姐。」

  「小姐她與裴二少爺相互傾心已久,若不是裴府的老太君執意要讓裴二少爺娶姝兒小姐,裴二少爺怕是早已上姚府提親了。這廂兩人幽會被撞破,小姐破罐子破摔,決定去找姝兒小姐攤牌,請她把裴二少爺讓出來,哪知姝兒小姐竟是不肯,兩人這才——」

  「你胡說!」不等丫鬟說完,姚夫人趙氏厲聲道,「素素她溫婉貴雅,豈會為了一個,為了一個男子卑微至此!還說什麼幽會?!素素她成日都在本夫人眼珠子底下待著,乖巧至極,哪裡來的功夫去幽會?!定是你害了素素,眼下編的潑天謊話,辱了素素的名聲來洗脫自己的罪名!」

  「大人!」趙氏對張懷魯一欠身,「這死丫頭信口開河,心狠手辣,還請大人即刻賜她死罪!」

  「大人,奴婢沒有撒謊!」丫鬟見勢不好,連聲辯解。

  她驚慌失措,當下也不管不顧,平日裡憋在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兒往外倒,「小姐與裴府的二少爺有私情,金陵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裴府的二少爺自回金陵後,與小姐幽會已不是一回兩回了,每回都約在道觀,有時候……有時候兩人待在一處,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小姐是對裴府的二少爺許了終生,這才非他不嫁,才去懇求姝兒小姐把裴二少爺讓出來的……」

  「你住嘴!」趙氏氣得幾欲昏厥,一旁的姨娘扶住趙氏,也不顧衙役攔阻,當下便甩了一個巴掌在丫鬟臉上,「姚府養你十餘年,如何養出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辱沒素素的名聲還不夠,眼下還要辱沒她的清白!」

  「素素冰清玉潔,才高貌美,放眼整個金陵城,有哪個門第是她搆不上的?就是宗親勳爵,天潢貴胄,她也配得上!如何會在裴闌那一根剛被人解了親的朽木上吊死?!便說、便說……」

  姨娘沒見識,說起話來幾乎是口不擇言,她環目一望,目光落到程昶身上。

  「便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一直以來也是對素素有意的。論出生,論門第,論樣貌,裴闌哪裡比得上三公子?與其選裴闌,素素何不選三公子?!」

  程昶:「……」

  「住口!」張懷魯被這話驚得一顫,連忙拍了驚堂木,「公堂之上,豈容爾等隨意喧嘩,來人,把這口無遮攔的婦人給本官拖下去。」

  隨即又起了身,跟程昶賠罪道:「三公子莫怪,那婦人只怕是得知嫡女意外身亡,一時傷心魔怔,得了失心瘋了,本官待會兒定會按律例責罰她。」

  程昶:「……沒事。」

  經姨娘這麼一鬧,公堂上倒是安靜了不少。

  姚府的人怕開罪了琮親王府,俱是清醒了些,不再多話。

  張懷魯戰戰兢兢地坐下,順著方才丫鬟與雲浠的供詞,把思緒理了一遍。

  簡單來說,昨日羅姝與方芙蘭相約,在雲浠的陪同下,一起去了朱雀街附近,撞見了行蹤詭秘的姚素素。羅姝近日正與裴闌議親,又知裴闌與姚素素有私情,心中起了疑,便與雲浠一起跟了進去,果然撞破了裴姚二人幽會。

  按雲浠的說法,羅姝十分看重自己與裴闌的親事,怕兩相鬧開難以收場,於是選擇息事寧人,離開道觀,與雲浠一起回了方芙蘭看病的藥鋪子,當時是酉時末。

  二人在此途中,遇到了姚素素的貼身丫鬟。丫鬟把雲羅二人撞破幽會的事告訴了姚素素。姚素素心慕裴闌已久,決定破罐子破摔,去找了羅姝,求她把裴闌讓給自己。

  羅姝大約是不肯,兩人在此過程中,起了爭執。

  爭執的時候,姚素素手裡的雪團兒跑丟了,遂讓丫鬟去尋雪團兒,當時大概是戌時末。

  若丫鬟說的話全是真的,那麼最後一個見到姚素素的人,就是羅姝。

  因為雪團兒是在亥初被程昶與雲浠撿到的,從戌時末到亥初,至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程燁命人在亥初去找姚素素時,已然尋不到她的蹤跡了。

  張懷魯問雲浠道:「你與羅四小姐撞破姚二小姐的幽會後,回到了藥鋪子,當時雲將軍的遺孀方氏可在?」

  雲浠道:「在的。」

  「除方氏外,還有誰人在藥鋪裡?」

  「還有藥鋪的雜役與掌櫃,卑職府上的趙五,丫鬟鳴翠。不過,當時阿嫂剛服過藥,獨一人在藥鋪裡間歇息,羅姝回到藥鋪後,阿嫂見她心情不好,便把她喚到裡間安慰,其餘人,包括鳴翠與藥鋪子的人都在外間,趙五更是守在藥鋪門外。」

  「照你這麼說,如果後來姚二小姐來尋羅四小姐,方氏、趙五、丫鬟鳴翠,還有藥鋪裡的人,都該看見才是。」

  「是。」雲浠應道。

  張懷魯想了想:「來人,即刻去忠勇侯府請方氏、家丁趙五、和丫鬟鳴翠,去朱雀街的回春堂請掌櫃的。另外,羅府和裴府那邊……」

  眼下羅姝嫌疑最大,裴闌又是關鍵證人,不得不請來審問。

  可是,羅府與裴府,哪個他都得罪不起。

  張懷魯躊躇了半晌,目光落到雲浠身上。

  今日雲浠雖被提了校尉,但聖旨未到,她仍是京兆府的捕快。

  雲浠的目光與張懷魯對上,會意,拱手道:「是,卑職這就去羅府請羅四小姐過堂。」

  張懷魯微鬆一口氣,又移目,看向程燁,賠著笑道:「想必裴將軍眼下正是在樞密院當值,小郡王是樞密院在京房的統領,不如……」

  程燁應道:「好,張大人可差一名捕頭隨在下一起去樞密院,請裴將軍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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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拶(音ㄗㄢˇ)刑:又稱拶指,中國古代一種夾手指的肉刑,一般用於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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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八章

  到得羅府,羅複尤的夫人俞氏乍一見到雲浠,著實意外:「阿汀,你怎麼來了?是來尋姝兒的麼?」

  忠勇侯府與羅府間雖有表親,自回了金陵,兩家便疏於來往。

  雲浠道:「姨母誤會了,阿汀此番是為公差來的。」

  「公差?什麼公差?」

  「衙門中的案子,暫不方便透露,還請姨母速速去喚姝兒表妹,請她跟我回衙門一趟。」

  俞氏向來是個沒主心骨的,一聽這話,驚得臉都白了:「該不會是老爺他出了什麼事吧?」

  雲浠搖頭:「與羅大人無關。」

  「這就好、這就好。」俞氏撫了撫心口,一邊命下人為幾個衙差看茶,一邊將雲浠往裡間引,笑著說,「你是不知道,昨夜姝兒回府後,一直心神不寧,直到今早問我討了碗安神湯才歇下,也不知睡著沒有。我原還想著阿汀你若無要事,便先等一等,待用過午膳,我再去喚姝兒起身,不想竟是為著衙門的案子。」

  說著,一推羅姝閨房的門,把雲浠引了進去。

  羅姝竟還未睡,獨坐在塌邊,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門前響動,她驀地抬起頭來,瞥見雲浠,目光中閃過一絲慌亂:「阿、阿汀,你怎麼來了?」

  雲浠道:「衙門裡出了樁案子,張大人讓我來請你過堂。」

  羅姝倏地一下站起身,不安地理了理衣裙,磕磕巴巴地應道:「出了案子?好、好,我……我這就跟你去。」

  一路隨雲浠走至門口,又問:「阿汀,可是素素她,她……」

  後頭截話似堵在了喉嚨裡,如何都說不出口。

  雲浠蹙眉,看她一眼,道:「茲事體大,我不方便透露,等到了衙門你就知道了。」

  羅府離京兆府甚遠,雲浠帶羅姝回到衙門,裴闌,方芙蘭,以及回春堂的掌櫃與雜役已等在公堂裡了。

  羅姝一見這場景,徹底慌了神,張了張口還沒說出什麼,兩名衙役走上來,不由分說便給她拷上手枷。

  身後一個捕頭將她一搡,她往前跌走兩步,一下便跪倒在公堂正中。

  張懷魯將驚堂木一敲:「罪女羅姝,你可認罪?」

  方至此時,羅姝才意識到不對勁:「認罪……認什麼罪?」

  「殺人之罪!你可認是你謀害了姚府的二小姐姚素素!」

  羅姝一聽這話,雙目駭然瞪大。

  她似是沒怎麼聽明白,愣了好一陣,看了看雲浠,又看了看裴闌:「素素她,素素她死了?」

  張懷魯冷笑一聲:「裝得倒是無辜。」

  他慢條斯理地道:「本官早已查明,你因撞見姚二小姐私下與裴將軍……咳,幽會,因妒生恨,殺害了她,是也不是!」

  羅姝愕然,片刻,驚惶搖頭:「不是、不是我。」

  「還敢說不是!」張懷魯厲言道。

  又緩下聲氣,「那麼本官問你,昨日,你可否去過道觀?」

  「去、去過。」

  「據雲校尉所說,當時你在道觀外,只看見了姚二小姐一人,你是如何決定跟上她,進去看一看的?僅憑她神色有異?」

  「大人有所不知。」羅姝覷了裴闌一眼,輕聲道,「我與素素乃閨中密友,十分交好,她與……裴二哥哥的事,我其實略知一二,那道觀……她有回私下裡說漏嘴,曾提起過。」

  張懷魯一點頭:「那麼本官再問你,你府上近日正為你與裴將軍議親,你撞破他私下與旁人幽會,且還是你閨中密友,心中恨也不恨?」

  「……恨。」

  「所以,你就痛下狠心,決定除之而後快,下手殺了她?」

  「不、不,我沒有……」羅姝慌亂地道,「大人明鑒,素素與裴二哥哥之間有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撞破時縱然不甘,心裡其實早有準備,如何會下手去害她?何況我也知道,此事若鬧大了,難以收場,到那時,誰臉上都不會好看,裴二哥哥他……也不會再要我了。」

  羅姝這番話,倒是與雲浠此前交代的如出一轍,看來可以信。

  張懷魯道:「所以你決定息事寧人,跟著雲校尉回了方氏看病的藥鋪?」

  「是……」

  「方氏。」

  方芙蘭應聲:「民婦在。」

  「羅四小姐回藥鋪時,情緒與心情如何?」

  方芙蘭有些為難地看了羅姝一眼,實話說道:「不太好。」

  「當時民婦剛服了藥,在藥鋪的裡間歇息,姝兒妹妹她……回來的時候,人就有些心神不寧。民婦便讓下人都去外間等著,問了問道觀裡的事。」

  張懷魯點了點頭,又向藥鋪的掌櫃、鳴翠和趙五三人求證。

  三人俱稱是。

  張懷魯道:「據本官所知,羅四小姐回了藥鋪後大約一個時辰,姚府的二小姐便找來了,可對?」

  方芙蘭點了點頭。

  「當時是什麼時辰?」

  方芙蘭道:「當時是戌時正刻。」

  「你為何記得這麼清楚?」

  「大人有所不知,民婦身子不好,昨夜與藥鋪的醫婆約好要在戌時正刻行針,姚府的二小姐找來時,正逢醫婆拿了針進裡間。」

  「民婦知道道觀的事,見姝兒妹妹被姚二小姐喚走,心中擔心,本想陪著去看一看,可惜行針的時辰耽擱不得,只得作罷。」

  張懷魯又問趙五與掌櫃的幾人:「你們也瞧見了。」

  幾人稱是,藥鋪的掌櫃還道:「當時小人見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離開,想著兩個貴門小姐出行,身旁卻只帶了一個丫鬟,有點擔心,還專門過去請她們到藥鋪子裡說話。但當時兩位小姐似乎是有私話要說,便把小人打發走了,姚二小姐還說小人是多管閒事。」

  張懷魯「嗯」了一聲,問一直跪在地上的,姚素素的貼身丫鬟:「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離開藥鋪後,去了哪裡?」

  「回大人的話,沒去哪裡,當時街上擠得很,跳豐收舞的舞隊快要到了,兩位小姐便私下說話,便在秦淮水邊找了一個人少些的亭子。」

  張懷魯看向羅姝。

  羅姝應:「是。」

  張懷魯道:「所以當時姚二小姐把你帶到亭子裡,是想請你自願與裴將軍解親,可對?」

  羅姝點了點頭,淒涼又不甘地道:「她說……反正裴二哥哥自始至終都不喜歡我,我縱是……縱是嫁了他,他以後的心也不在我這邊,會納妾,甚至……甚至有朝一日,我不合他的意了,還會休了我。素素說,與其以後痛苦,不如眼下就把裴二哥哥讓給她……」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看向裴闌。

  方才一番審問,裴闌早已十分困窘,眼下又聽羅姝這麼說,狼狽地避開眾人目光,簡直難堪至極。

  張懷魯道:「正是姚二小姐這一番話,當場激怒了你,你因此與她起了爭執,是也不是?」

  羅姝垂眸跪著,一時沒有吭聲。

  「說話!」張懷魯一拍驚堂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當時在亭中的,除了你,還有這名丫鬟,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說,本官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羅姝這才應:「……是。」

  「你二人推搡之間,姚二小姐的雪團兒受驚,跑丟了,姚二小姐情急下,讓貼身丫鬟去找貓,是不是?」

  「……是。」

  張懷魯點點頭,心道,看來姚素素身邊這位丫鬟的供詞皆屬實,殺害姚素素的人,應該不是這名丫鬟了。

  張懷魯道:「據這丫鬟所說,她離開時,姚二小姐本也要去找雪團兒,但卻是你,揪住她不放?」

  「你為何要揪住她不放?為了趁人不備,引她到無人之處,殺了她麼?」

  羅姝沉默許久,低聲開口:「我雖與素素交好,可她一直以來,自認家世、相貌,樣樣皆高我一等,心底裡其實是瞧不起我的。」

  「她明知我對裴二哥哥……對裴二哥哥有意,還時常在我面前炫耀,甚至拿裴二哥哥從塞北寫回來的信給我看。這些我都可以忍了,但是——」

  羅姝抬起頭,眼中淚光與恨意灼然,「但是她如今無法與裴二哥哥成親,乃是她平日裡行事太過張揚所致!但凡她收斂一些,也不會在阿汀與裴二哥哥退親後,成為老太君的眼中釘!這一切分明都是她自作自受,眼下我家裡為我與裴二哥哥議親,她憑什麼要求我去解親?她有什麼臉說出這種話?!」

  「我自然恨她,所以雪團兒溜走後,我揪住了她,我就是想明白告訴她,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遂她的心意,不可能讓她得償如願。」

  「然後,」張懷魯道,「你就殺了她。」

  「我沒有!」羅姝道,「然後,她就走了。」

  「走了,去哪裡了?」

  「她見與我說不通,找雪團兒去了。她還說,今日我不聽她的勸,明日,她就讓裴二哥哥親自來把他的真心話說給我聽,讓我早日死了這條心。」

  張懷魯道:「若真如你所說,姚二小姐最後只是去找雪團兒去了,那麼你今日來公堂時,為何神色慌亂?本官聽雲校尉說,你彷彿早已料到是姚府的二小姐出了事,你若什麼都沒做,何以會心虛成這樣?」

  「我心虛,不是因為素素,而是因為雪團兒。」

  「雪團兒?」

  「是。」羅姝點頭,她默了一下,道,「秋節街上又擠又吵,雪團兒大概是被嚇到了,並沒有跑太遠,我回藥鋪的路上,在一戶人家的矮簷下找到它。」

  「我……當時心中氣恨素素至極,想著要報復她。對付不了她的人,對付她的貓總是可以的。」

  「我不敢親自動手,見跳豐收舞的舞隊已經到朱雀南街了,那裡人擠人,肩挨肩,便把雪團兒抱到了那處,把它放在人群中,盼著……盼著它或能被踩死,好叫素素大肆傷心一場。」

  這話一出。

  雲浠、程昶、程燁同時都蹙了眉。

  雪團兒不過一隻貓罷了,與人無害,何其無辜?為何竟要遭此狠手?

  但細一想,程昶的確是在豐收舞的舞隊過來朱雀南街的當口尋到雲浠的,兩人擠出人群,就聽到了雪團兒在街邊叫嚷。

  時辰也對得上。

  姚素素戌正去藥鋪找羅姝,羅姝與姚素素起爭執時,大概是戌時末。

  戌時末到亥初,短則一盞茶的功夫,長則一刻。

  若是雪團兒在戌末跑走,羅姝撿到它,把它帶到朱雀南街的最擁擠處,差不多正是一刻。

  而一刻後的亥初,程昶便在街邊撿到了雪團兒。

  張懷魯問程昶:「三公子撿到雪團兒時,可在四周見到了羅四小姐的蹤影?」

  程昶想了想,一搖頭:「沒有,當時街上到處都是人,如果不仔細找,很難辨出熟人來。」

  便說雲浠,他之前也是尋了好一陣才尋到她。

  張懷魯又問雲浠:「雲校尉也沒看見羅二小姐嗎?」

  雲浠莫名想起當夜發生的事,程昶悉心護著她出人群,那一片刻她哪有心神四處看,險些連找刀疤人的事都忘了。

  「也沒看見。」

  張懷魯對羅姝道:「如此說來,便無人證明你之所言是真是假。」

  換言之,沒有人能證明,從戌時末到亥初,羅姝究竟在何處。

  她究竟是在這段時間裡害了貓,還是以害貓為藉口,殺害了姚素素。

  這時,裴闌忍不住出聲道:「張大人,昨晚金陵城中各街巷均有匪寇作亂,素……不,姚二小姐她,會不會是被賊人謀害的?」

  張懷魯道:「裴將軍有所不知,昨夜的賊人均以劫掠為主,傷人已是很少,更不必提害人性命,何況今早找到姚二小姐時,她身上貴重的金銀環佩均在,衣飾幾乎完好,不像是賊人所為。另外時辰也對不上,姚二小姐戌時末、亥時初就失蹤了,而那些賊人鬧起來時,亥正已過了。」

  張懷魯其實覺得裴闌也有嫌疑,原也想審他一番,但是一來,裴闌剛到公堂時,便帶來了昨夜與他一起的兩位將軍,紛紛都證明昨夜戌時過後,他便在朱雀台下伴駕。

  自然也有一個可能,姚素素糾纏裴闌不止,裴闌雇兇殺人。

  可沒有證據,張懷魯不好妄加揣測,何況裴闌堂堂三品大將軍,如果真的有嫌疑,也不是他一個京兆府尹能夠審問得起的,案子就該歸到大理寺了。

  這時,衙門裡的仵作忽地來報:「稟張大人,卑職已驗明姚二小姐的死因了。」

  「姚二小姐屍身並未見浮腫,因是生前被人用綢帶勒死,爾後推入水中。」

  「死亡的時辰,正是在戌末到亥正之間。」

  「且小人還在姚府二小姐的牙關裡,找到了這一枚女子所用的耳珠。」

  羅姝回頭一看那耳珠,先是一愣,臉倏地一下白了。

  她驚惶搖頭,訥訥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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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九章

  耳珠色澤溫潤,只半粒米的大小,與昨日羅姝佩戴的穿線耳鏈子上的珍珠如出一轍。

  張懷魯人雖有點三不開,斷案卻頗有幾分本事。

  一枚藏在姚素素牙關裡的耳珠,並不能證明什麼。

  哪怕羅姝當即就承認了這耳珠是她的,也可能是旁人故意嫁禍。

  張懷魯沉聲道:「本官說是你了嗎?」

  又問,「這枚耳珠可是你昨日所佩戴?」

  羅姝點點頭,磕巴道:「這是、這是我耳鏈子上的珠子。」

  「那你且仔細回憶回憶,昨日你可曾在什麼地方遺失過你的耳鏈子,亦或是,有旁人碰過你的耳鏈子,更或者,你在與姚二小姐爭執的時候,被她奪了這耳鏈子去?」

  羅姝滿目驚惶,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淒然道:「我記不清了。」

  這也無怪,昨日一日,她先是撞破姚素素與裴闌幽會,後來又被姚素素逼迫著去與裴闌解親,心神已亂,哪還會在意自己的耳鏈子?

  便是真在爭執的當口被素素扯壞了去,她也不會知道。

  「我只記得,昨日我出門時,這耳鏈子尚是好好的,夜裡回府後,耳鏈子上的耳珠,便失了一枚了。」

  「不過,」羅姝又想了一下,「昨日除了素素,應是無人碰過我的耳珠了。」

  張懷魯沉吟。

  這廂羅姝所言,是真是假尚且不知,哪怕是真的,對案子也沒多大用。

  因為他不能僅憑著一枚耳珠,就斷定什麼。

  自然,若姚素素真是羅姝所殺,那麼她臨終前藏這麼一枚耳珠在自己的牙關裡,必然是為了指認真凶。

  可是,如果姚素素的死並非羅姝所為,藏耳珠的真凶另有其人,那麼這個人藏珠的目的又是什麼呢?為了嫁禍羅姝?不太像,耳珠又不是兇器,哪有僅憑著一枚耳珠嫁禍旁人的?

  張懷魯想不明白。

  他直覺這案子沒面上瞧著這麼簡單,看起來是情殺,大致篩查後,嫌疑人只羅姝與裴闌兩個,且若是裴闌,應當就是雇兇殺人。

  可是,他總覺得案子的背後透著一股子不對勁。

  張懷魯為官數十載的經驗教他對這個燙手的山芋畏而遠之。

  何況,案情已審到這個地步,接下來,就是該行刑審了,該私下問訊了。

  羅姝貴為四品樞密直學士家的小姐,裴闌更是大將軍,哪個是他用得起刑的?

  更要命的是,這案子關乎姚素素生前的名聲,即便裡頭還包含了些不為人知的枝節,姚府的人必也不肯輕易透露,他若執意追問,恐還會開罪了樞密使大人。

  張懷魯這麼想著,心思便從如何結案,飄到了如何趕緊撂挑子上頭。

  說來也巧,正是這時,一名衙役來報:「張大人,鄆王殿下與姚大人到了!」

  話音落,只見公堂門口疾步行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紫棠色蟒袍,眉眼昳麗,帶了點近乎女子的媚,卻不顯陰柔,反而為他英俊的五官平添幾許風流,正是當今的四皇子,鄆王殿下。

  張懷魯連忙起身,跟著程昶程燁一併朝鄆王拜過,又看向落後鄆王半步的姚杭山,勸慰道:「姚大人節哀。」

  姚杭山聽聞姚素素枉死的消息,已在宮中大肆傷心過一場,這會兒心神微緩,雙目仍佈滿血絲,啞聲道:「素素呢?本官……想見見她。」

  張懷魯道:「仵作剛驗完屍,眼下移去了後院堂屋,方才姚夫人已過去看了。」

  說著,對一旁的衙差使了個眼色,衙差領命,帶著姚杭山往衙門後院去了。

  張懷魯又看向鄆王,遲疑著問:「不知鄆王殿下前來,所為何事啊?」

  鄆王道:「父皇聽聞姚府的二小姐過世,案情牽連裴羅二府,茲事體大,命本王前來取相關證據與卷宗。」

  鄆王是轄著大理寺的,他既親自前來取卷宗……

  「今上的意思是,姚二小姐的案子,之後就由大理寺接管了?」

  鄆王一點頭:「正是。」

  張懷魯如蒙大赦,催促著堂上的師爺與錄事把一應卷宗證據整理妥當,趁著這個當口,又把案情的大致過程,證人嫌疑人幾何,目下有幾條線索,仔細與鄆王交代了一番,總算趕在天黑前,請走了這尊大佛。

  這廂案子暫告一段落,其餘人等自然是走的走,散的散。

  雲浠心中一直記掛著自己昨夜放走刀疤人的事,想仔細與程昶解釋,還未開口,一名衙差趕來,對她拱手一拜:「雲捕快,張大人聽聞您提了校尉,請您過去值房一趟。」

  這八成是要趕在晉升的聖旨到侯府前,幫著雲浠交接公差了。

  張懷魯一片好心,雲浠不好弗他的意,只得點頭:「好吧。」

  言罷,對衙差道:「勞你去跟我阿嫂說聲,讓她等等我再回府。」

  她回頭望過去一眼,不想程昶正自公堂門口駐足,移眼來看她。

  四目相對,他微朝她一點頭,雲浠原也想讓程昶等等自己,可再一想,昨晚到現在,事出頻頻,三公子一夜未合眼,想必已是累極了。

  罷了,大不了今晚少睡些,明日起個早,多跑一趟,趕在天亮前去御史台與三公子說刀疤人的事。

  她這麼想著,便就跟著衙差去了值房。

  孫海平與張大虎在京兆府外候了一整日,見得程昶,迎上來道:「小王爺,您可總算出來了,咱是要回府,還是上哪兒去找點樂子去?」

  程昶本想說回府,想起雲浠方才的神情,頓住步子,說:「我先在這等會兒。」

  「等會兒?等什麼?」

  程昶原想說等雲浠,可不知怎麼,話到了嘴邊,竟沒能說出口來。

  孫海平見他家小王爺沉默,倒也不敢多問。

  他不知是從哪兒順來了一把蒲扇,一面給程昶扇風納涼,一面道:「嘿,小王爺,您是出來的晚了,沒撞著一場大戲!」

  「什麼大戲?」

  「就剛才,姚府的人抬著他們家小姐的棺材出來那會兒,雪團兒不是縮在街邊等著呢麼?結果姚府的人一見雪團兒,一下就動了怒,說他們家小姐若不是為追這貓,昨晚也不會枉死。有幾個脾氣上來的,像是姚府的姨娘少爺什麼的,當時就揪住雪團兒說要打死,要不是姚府的那個大人腦子尚沒進水,說這貓是皇貴妃娘娘賜的,命人攔住了他們,只怕雪團兒眼下已被分屍了。」

  程昶一聽這話,愣了下,問:「那現在雪團兒呢?」

  「趁人不備,溜了唄。」

  「溜去哪裡了?」

  孫海平想了想,指著一旁的巷子道:「那邊。」

  程昶想也不想,立刻抬步過去。暮色四合,巷弄昏暗,張大虎找衙門的人討來一盞風燈,程昶方走了沒兩步,便聽巷子裡傳來幾聲低低的貓叫。

  程昶:「雪團兒?」

  貓叫聲一頓,頃刻,只見一團黑影從牆角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程昶提著風燈,蹲下身一看,竟真的是雪團兒。

  它一隻腿被打瘸了,身上好幾處傷口都滲著血,所幸它跑得快,傷勢不算太重。

  程昶又向它伸出手,溫聲道:「雪團兒,過來。」

  雪團兒走近,蹭了蹭他的手心,發出長長的,輕輕的「喵嗚——」一聲,像是十分傷心。

  雪團兒有靈性,想必姚素素生前待它十分好,今早程昶抱它來到京兆府後,它似感念到主人亡去,一直不吃不喝蹲在街口等著,直到姚素素的棺材被抬出衙門才衝出來,不想卻遭如此對待。

  程昶覺得荒唐。

  這都什麼事?斯人已去,人事已矣,如何竟要把內心的不甘與苦痛遷怒到一隻與人無害貓的身上?

  程昶將風燈遞給張大虎,抱起雪團兒。

  張大虎問:「小王爺,您要養這貓?」

  孫海平也問:「咋的啦,小王爺,咱不養狗了?改養貓了?」

  程昶默了一會兒,「嗯」一聲。

  剛出巷弄,迎面見雲浠疾步走來。

  兩人目光撞上,雲浠愣了一下,程昶也愣了一下。

  片刻,雲浠有些難堪地別開目光,看向程昶懷裡的雪團兒,問:「三公子去找這貓了?」

  她方才解交佩劍的時候,撞見張大虎過來接風燈,猜是程昶尚未離開,交接完差事,趕著出來找,沒曾想竟沒他瞧見自己這副急色匆匆的模樣。

  程昶「嗯」了聲,一時竟有點不知要說什麼,過了會兒,問:「你想抱它嗎?」

  雪團兒長得靈巧可人,一雙眼如碧藍的寶珠,很難讓人不喜歡。

  雲浠點點頭,走近幾步,伸出手。

  雪團兒很乖巧,又似明白程昶的意思,從他懷裡竄向她懷裡。

  遠望而去,兩個人此刻站得極近,衙門口點著燈,月色下,身影幾乎是挨在一起的。

  「昶兒。」正是這時,巷末傳來琮親王妃的聲音。

  她不知是何時到了,緩緩走來,先看了雲浠一眼,沒說什麼,溫言對程昶道:「你一日夜沒回府,可叫母親擔心,下午托人打聽,才知是衙門裡出了大案,怎麼樣,已無你的事了吧?」

  程昶道:「已無事了。」

  「無事就好。」琮親王妃道,「你父親說有事要問你,眼下還在家裡等著,事不宜遲,咱們這便回府。」

  程昶「嗯」著應了,看向雲浠,說:「那我走了。」

  雲浠微微點了下頭,把雪團兒還給程昶,似想起什麼,輕聲又道一句:「三公子,那個……」

  她怎麼忘了,她追出來,是為跟三公子說刀疤人的事的。

  但程昶似已明白過來,應道:「我知道,明天上午,我得空了讓廝役去你府上接你。」

  想了想,又補一句,「你累了一天一夜,先休息好,不必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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