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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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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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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8: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章

  「心率,六十一次/分;血壓,七十,一百二……這是一還是二?」

  張醫生伸手在程昶面前比出一個數字。

  程昶:「……四。」

  「身份證號報一遍。」

  「三三零一零零……」

  「行了。」張醫生摘下聽診器,「一切正常。記憶力和理解力都沒問題。」

  程昶說:「多謝您了,張大夫。」

  「謝我幹什麼?你是命大,要不是你心臟病突發當晚,外賣小哥剛好上門,幫你叫了救護車,這回救不救得回來還另說。」

  又叮囑,「年輕人,不要為了工作拼命,過幾天出院了,跟公司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崗位,這麼高強度的工作,最好別做了。」

  程昶點頭:「好。」

  特護病房裡充斥了消毒水的氣味,床頭擺著一籃水果,不知道誰送的,張醫生是人民醫院胸外科第一把刀,他的主治大夫,此刻病房裡除了她,還有兩個護士,他……都在夢裡見過。

  張醫生寫完醫囑,繼而道:「三腔起搏器裝上後,適應性良好,看數據可以出院,但是你剛從深度昏迷中甦醒,再觀察兩天,確定沒問題了再走。」

  程昶又說:「好。」

  「出院後一個月過來複查,這款起搏器的壽命大概在四年到五年間,沒電了會預警,到時候來醫院做個微創,換電池。」

  「行。」

  此時正值喧囂的晨間,陽光透窗灑入,把程昶蒼白的臉色照得幾乎透明,他穿著一身病服,卻難掩氣質,扣在被子上的雙手修長似玉,大概是因為剛醒來,好看的眉眼裡帶了絲疲憊,眸中有清泠泠的水光,有些朦朧,又很清醒。

  難怪醫院那些小護士爭著搶著要照顧他。

  張醫生把病歷本翻過來合上,笑了笑:「打電話叫你哥來,你哥臨時有個會,來不了了,換了你大學同學,說是已經在路上了。這些基本情況我只能先跟你說一遍,聽說你一個人住,不太好,出院後請個人吧。」

  程昶點點頭,說:「嗯。」

  張醫生離開後,兩個護士檢查了一下藥品和點滴,也走了,其中一人怕程昶無聊,幫他開了電視,把遙控放在床頭。

  這是醫院,電視的音量很小,程昶無心看,等護士掩上門,他合目,往病床上一靠。

  眼底又浮現出白雲山的斷崖,他手臂受了傷,身後殺手步步逼近,保護他的四個武衛都死了,他心臟驟疼,跌跪在懸崖一株老榆旁,遠天的黃昏淒豔如血,崖底是蒼蒼霧氣,他撐不住,往下跌去,等到再醒來……就是在這裡了。

  就像大夢方醒。

  程昶沉默地坐著,有些分不清他這大半年來,在大綏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場夢。

  可是,人的夢是有斷層的,會隨著甦醒漸漸褪色,最後忘卻。

  但他此刻回想起金陵、回想起琮親王府,一點一滴清晰如昨,通順連貫,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容貌、聲音、乃至於習慣,他都記得分明。

  他原本不信鬼神,是單純唯物主義。

  穿去大綏後,他尚可以用相對論平行世界觀來說服自己。

  可是他此刻回到二十一世紀,時間距離他心臟病突發不過兩個多禮拜,又該怎麼解釋?

  程昶不知道。

  唯物主義的教育告訴他,一切理論要建立在實踐的基礎上,不能空憑猜測,要找佐證。

  他沒有佐證。

  電視的音量忽大忽小,一則接著一則的廣告播完,放起了一個電視劇,程昶從前幾乎不看劇不追綜藝的,他覺得有點吵,拿過放在床頭的遙控器,想把電視關了。

  拇指已放在開關按鈕,不由得一頓。

  電視劇是個古裝劇,裡頭有個穿著紅衣、拿著劍的姑娘。

  乍一看,和雲浠有點像。

  卻不是雲浠。

  新生代小花的演技有待提高,拼了命想去演繹一個倔強,隱忍,有仁義之心的江湖俠女,可舉手投足之間總有點彆扭,臺詞功底也不行。

  其實倔強是一種氣質。

  就像雲浠,她的倔強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平日裡其實非常好相處,而這個小花,演得咋咋呼呼的。

  程昶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又忍不住往下看。

  劇情如何,他沒怎麼往心裡去,目光一直跟隨著那個紅衣俠女,一直到沒她的戲份了,才拿起手中的遙控器想要跳過,無奈發現這電視不是數碼電視,是個老古董,給病人們打發時間用的,電視臺有什麼節目它放什麼節目,連個快進鍵都沒有。

  程昶只好又坐在床上發呆,等著那個紅衣俠女出現。

  不多時,病房外有人敲門。

  來人把門一推,是程昶那個常來陪護的大學室友,段明成。

  「喲,真醒了?」段明成一見程昶坐著,歎道,「不容易啊。」

  他手裡提著一大包東西,逕自入了病房,往一旁的沙發上一坐,盯著程昶說:「你記得我是誰不?」

  「老段。」程昶道,「段明成。」

  「老幾?」

  「老二。」大學室友裡的二哥。

  段明成一點頭:「行,張大夫沒騙我,你小子沒傻。」

  又問,「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多久?」

  「聽說了。」程昶道,「兩個多禮拜。」然後對張明成說,「麻煩你了。」

  「哎,你怎麼突然跟我客氣起來了?咱們間常來常往的,至於麼?」

  拍拍身旁的大包,「昨天晚上你突然痙攣,一身接一身地出汗,還說胡話,把我和你哥,還有廖卓都嚇到了。後來情況稍微穩定點,我以為你要長期留院,跑出去給你買換洗的衣服,還有洗漱用品。早知道過來前我打個電話找張大夫問清楚了,剛在走廊上碰到她,她告我你過兩天就可以出院,這不,一大包東西,白買了。」

  這事程昶聽張醫生提起過。

  說是他昨天半夜突發性痙攣,但是查不出原因,心率和血壓都不穩定了一陣,本來醫院都打算實在不行,開胸做檢查了,誰知道臨近黎明時,他整個人忽然平緩下來,恢復正常了。

  程昶默了一陣,拿過一旁的手機,問段明成:「多少錢,我轉給你吧。」

  他在醫院裡留了卡,醫療費都是直接從卡上扣,但這包東西是段明成出去給他買的,親兄弟明算帳,應該還給他。

  「還沒算過,我找找小票。」

  段明成把小票翻出來,遞給程昶,程昶在心中簡略算了算,一共八百左右,他直接給段明成轉了一千過去。

  段明成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著?出了院後,繼續回公司上班?你那公司是好,全世界排名前幾的財團,可說到底,都是給資本家打工,總不能把命搭進去。」

  「還沒想好。」程昶說,「再說吧。」

  他是真沒想好,在大綏的一段經歷在他的腦海裡織就了另一番人生風光,此刻回到故土,還有不真實之感。

  「要我說,你就該把那工作辭了,憑你的本事,做什麼做不好,找什麼樣的工作不是找,何必呢?」段明成說,「還有,我跟你哥都商量過,覺得你接下來不能再這麼獨了,家裡說什麼也要請個二十四小時特護。這次真是運氣好,你發病的時候,門沒關嚴實,外賣小哥過來剛好看見,但你總不能一直指著運氣好吧?」

  說著,看向程昶,小心翼翼地問:「你昏迷這十來天,廖卓過來了好幾趟,你知道嗎?」

  廖卓是程昶前女友的名字。

  就是從前去日本旅遊,給他帶御守的那個。

  「她這回很盡心,說實話,我和你哥工作都忙,社畜嘛。你昏迷這陣子,大半時間都是她過來陪你,她擔心請的陪護不盡心,還熬了幾宿幫你盯點滴。你公司的假,也是她過去幫你請的。」

  程昶點點頭:「回頭我找個機會謝她。」

  「怎麼謝?請她吃飯還是買個禮物送過去?」

  「吃飯吧。」大不了選個高級餐館,買個禮物送,萬一她再回禮,一來一回就沒完沒了了,程昶這麼想著,說,「到時候你也過來。」

  段明成就笑了:「我說你是沒開竅還是怎麼著?廖卓人家是缺你這一頓飯嗎?她這麼鞍前馬後地照顧你,什麼意思你看不出來?」

  程昶沒說話。

  他看得出來,但他覺得沒必要。

  電視劇一集播完了,在放片尾曲,紅衣俠女是女主角,在片尾曲裡又出現了,這是剪切過的鏡頭,倒是比劇中更像雲浠一點。

  程昶又移目去看電視。

  「廖卓這個人吧……是物質了點,但是,三哥,」段明成頓了頓,「我說句實話,這個年頭,一點也不物質的女孩兒幾乎沒有,結個婚還要買車買房給彩禮呢,你又不缺這點錢。而且你這麼單著下去,我們這些朋友終歸不放心,憑你的條件,找是隨便找,但誰知道那是個什麼妖魔鬼怪。廖卓咱們好歹知根知底。且她知道你有這病,而今想通了,還願意回來求複合,照顧你,很不容易不是?雖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那也是特殊情況特殊考量不是?」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是說就算,她有那麼一點是圖你的錢,但物質社會講究等價交換嘛,哪怕你請個特護,也是要給錢的,上海這物價,高級的一個月也要幾萬,廖卓能花得了你多少?恐怕也就差不多幾萬。你是學金融的,腦子也好使,適當用法律手段保護自己,吃不了虧,人姑娘的青春也值錢。」

  所謂適當用法律手段保護自己,程昶明白。

  請律師,立遺囑,找財產公證。

  但他不是因為這個才不接受廖卓,他也不在乎這點錢,他只是……對她沒感情。

  他在不知是夢是真的古往過了大半年,回到二十一世紀,不知怎麼,在情感上格外挑剔了起來,不願意隨便讓人介入他的生活,尤其是,以感情的名義。

  電視劇的片尾曲放完了,又開始播廣告。

  程昶愣了下,心中有點茫然,過了會兒,他轉頭問段明成:「剛剛那個電視你看了嗎,叫什麼名字?」

  段明成也愣了下,說:「你這話題,轉得也太生硬了。」

  他又說:「你別不承認,我知道你心中其實也一直惦記著廖卓的,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勸你。昨兒半夜,你突發性痙攣,還含含糊糊地喊『平安符』,讓人幫你找平安符。你這兩年,跟咱們這些糙老爺們兒待在一起,誰送過你平安符?後來我仔細琢磨,才想起也就兩三年前吧,你剛跟廖卓分手前,她去日本給你帶了枚平安符回來,她當時稱那個平安符叫什麼來著……哦,御守。」

  平安符……

  程昶一時失神。

  可是他很清楚,他要找的平安符,不是段明成說的御守。

  「然後——」段明成說著,似想起什麼,往褲袋裡一摸,取出一個事物,「今早護工給你擦手,在你手心裡找到這個。」

  程昶一看清段明成遞來的事物,整個人就愣住了。

  段明成是個糙老爺們兒,分不清平安符和御守,可是他分得清。

  這不是御守,是一枚十分古樸的平安符。

  平安符折成三角狀,一端開口,裡面……應該放了一枚紙箋。

  雲浠送給他的那一枚,被他遺失在了懸崖邊,而這一枚,像是他在白雲寺的觀音廟裡,為雲浠求的。

  廟裡的和尚曾遞給他紙箋,讓他寫上所佑之人的姓名。

  和尚還說:「施主心誠,所佑之人必能平安。」

  程昶怔怔地接過平安符,取出折放在裡的紙箋。

  紙箋上,赫然寫著的,正是「雲浠」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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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9: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一章

  他想要的佐證。

  程昶拿著平安符,一時之間失了神。

  他從大綏回來,身體是二十一世紀的身體,衣物是二十一世紀的衣物,連心臟,也是一直以來殘破的那一顆,獨這一枚平安符,竟然跟著他回來了。

  那麼這是不是可以說明,他這大半年來在大綏的經歷,並不單單只是一場夢?

  段明成看程昶沉默著不說話,以為他在想廖卓,於是說:「廖卓老家那邊有點急事,昨天半夜接了個電話,趕回去了。回頭我把你醒了的消息跟她說一聲,叫她早點回來。」

  「還有你那個陪護,我覺得挺不靠譜的,之前三天兩頭的請假就算了,昨晚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推說有事,又溜號了,我看你還是另請一個吧。」

  程昶點點頭,說行。

  段明成只請了半天假,留下陪程昶說了一會兒話,就趕著回公司了。

  他走後,程昶的目光又落回到手裡的平安符。

  外間喧囂吵嚷,病房空寂無聲,兩個世界在這一刻彷彿在他的手裡的古符上交錯,病房成了囚籠,他忽然迫切地想離開這裡,去看一看這個他自以為熟知的人間究竟是怎麼樣的。

  放在床頭的手機震了一下。

  廖卓發來微信:醒了?感覺怎麼樣,還好嗎?

  程昶回了句:嗯。

  想了一下,又回:謝謝。

  過了會兒,廖卓發來一大段語音:「不好意思啊,家裡臨時出了點急事,沒留在醫院陪你,我這邊儘快處理好,早點回來。公司那邊我幫你請了假,你這幾天多靜養,剛我和段明成還有你哥商量了一下,那個護工咱們就不用了,你哥另請了個人早晚給你做營養餐,至於特護,等我回來幫你一起物色物色。」

  程昶聽完,又回了句謝謝。

  他剛醒來,精神其實並不好,剛才和段明成說了小半天的話,連身體都很疲乏了。

  等護士進來幫他換了點滴,量了體溫,搖下病床的背板,沒過多久,他就睡了過去。

  程昶在醫院又住了兩天,隨後做了一次全面檢查。

  出院那天,他哥何筧過來幫忙辦出院手續。

  何筧不是程昶的親哥,他其實是曾經收養程昶的老院子的兒子,比程昶大三歲,沒有血緣關係,兩人起初相交泛泛,後來老院長去世,才生出了點親情。

  程昶留在病房裡,正收拾行李,不期然病房門被輕輕一推,門口站著的是一名小護士。

  「程先生,我聽說您要出院了是嗎?」

  「對。」

  「是這樣,我是您入院後,一直負責照顧您的護士,這兩天調休沒在,所以……您可能不認得我。」

  程昶沒說話。

  他其實認得,他在大綏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裡見過她。

  「您,我……」小護士見程昶不言,有點緊張,半晌,掏出手機,「我聽說您出院以後,身邊暫時沒人照顧,您看您……是不是加我個微信?到時候有什麼注意事項,我也好直接跟您說。」

  理由找得很好,可她閃爍不定的目光卻出賣了她。

  程昶看著小護士,他其實很清楚她的意思。

  但是……

  「不用了。」程昶說,「我有張醫生的電話。」

  小護士愕然抬頭,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她的臉倏地紅了,站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好半晌才道:「這、這樣啊,那……」

  好在這時,何筧辦完出院手續回來了,小護士見來了人,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埋著頭,快步走了。

  何筧大步邁入病房中,幫程昶提了行李,一邊往外走,一邊拿肘彎捅了捅程昶,笑說:「可以啊,這才多久會兒功夫,又招了一個小妹妹。」

  程昶說:「想多了,人家就是對工作認真負責。」

  何筧又笑了兩聲,從褲袋裡摸出車鑰匙,遞給程昶:「我把你的奔馳大G開過來了,你看等會兒你是自己開車,還是我來開。」

  「自己開吧。」程昶道。

  起搏器的匹配程度很好,不影響開車,雖然說最好是休息三個月以後再上路,但在市區裡轉轉還是可以的。

  「行,那你順路把我送回公司。」

  何筧的公司在CBD,離程昶的公司很近,程昶靠邊讓他下了車,想了想,覺得自己反正已經過來了,調了個頭,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去了公司一趟。

  他這幾天已經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覺得自己這狀態,暫時不能工作,不全是因為病情,而是……因為這一段匪夷所思的經歷。

  回來至今,他都覺得不真實。

  整個人就像徘徊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塵囂紛擾,行人匆匆,與他卻毫無瓜葛。

  程昶沒帶工作卡,但他是公司中層骨幹,在接待那裡靠刷臉入了大樓,直接去了頂層見大老闆。

  他的原意是直接辭職,但大老闆卻說:「這樣吧,我給你放個大長假,等你休息好了,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候直接給我個電話,要調崗提前一個禮拜打招呼。」

  想想也是。

  人才到了一定境界,就是這麼搶手,獵頭公司三不五時地打電話挖人,對家開價動輒就是雙倍年薪,大老闆握住程昶這麼一個勤奮兼有頭腦的稀缺資源,不肯放手也情有可原。

  程昶於是沒客氣,點頭道:「行,那謝謝您了。」

  從公司裡出來,天色灰濛濛的,四月間的下午,原本已經回暖的天氣被一場寒流打回原形,空氣裡沁著春寒的料峭,程昶打開廣播,一個女聲說這幾天有強颱風登陸江浙滬一帶,提醒人們注意出行。

  上海的路況永遠都是一個熊樣,無論什麼時段都擁堵不堪,幸而程昶的公寓離CBD不遠,半個小時之內,終於堵回了家。

  天比方才更暗了,透過落地窗望去,外頭陰雲密布,風聲陣陣,果然是強颱風來襲的徵兆。

  程昶大半個月沒在,家具上落了灰,他做了點簡單的打掃,打電話跟鐘點工約了明天清潔的時間,然後坐在長桌前,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筆記本。

  大老闆好心留他,自然是出於挽留人才的考量。

  但他還拿著工資呢,總不能當甩手掌櫃,起碼要有個交代。

  程昶把這半個多月的郵件都看了一遍,挑要緊的回了,然後給部門裡的下屬發了郵件,分配了工作,又給全公司包括海外總部發了函,說明了自己的情況,順便抄送給相關事務的緊急聯絡人。

  做完這一切,天也徹底黑了。

  程昶手機裡存了幾家私房菜館的電話,翻出一家來點了營養餐,在等餐的當口,他就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

  無事可做,無所適從。

  連心裡,也是空空蕩蕩的。

  他從前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程昶不禁想,自己在穿去大綏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來著?

  那時候工作忙,成日加班,偶爾看點新聞,跟朋友聚會,日子一天一天也就過去。

  他這個人,沒什麼興趣愛好,上學的時候勤奮上進,幾乎沒拿過除了第一以外別的名次,因為天生的心臟病,總比別人格外珍惜生活與機會,閒暇的光陰都用來努力,很少荒廢,於是也算充實。

  後來去了大綏……

  去了大綏,到了金陵,他成日裡想著如何在「貴人」手下保命,也無暇分心其他,幾回險險從危境裡脫生,都得雲浠相幫……

  程昶想起雲浠,一時間出了神。

  半晌,他不自覺地從口袋裡取出平安符,放在茶几上,一言不發地看著。

  如果……他在大綏的一切經歷都是真的,那麼他落崖後,一切又怎麼樣了?

  算日子,雲浠很快也該平亂回來了,她若知道他不見了,甚至是……死了,又會如何?

  思緒彷彿無處著落,在他腦海裡雜亂無章地徘徊著。

  過了會兒,餐館送餐的到了,程昶聽到敲門聲,神智回籠。

  他揉了揉眉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去門口取了餐,把熱騰騰的飯菜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卻沒什麼胃口。

  他又坐了一會兒,似想起什麼,翻出手機,搜了一下前幾天電視臺播的古裝武俠劇,找到劇名和女主演員的名字,然後……充了個騰訊視頻的會員,想要看劇。

  程昶家裡的電視基本上是個擺設,平時最多用來看看新聞,好不容易弄明白極光TV就是騰訊視頻電視版,點進去,又發現普通會員不能在電視上跳廣告,於是……給自己充值升了個超級VIP。

  說實話,女主演的演技真的一般,只是因為服裝造型,乍一看和雲浠像罷了,皮膚也沒雲浠好,尤其是那雙眼,可能戴了美瞳,有點失真,不如雲浠的清亮。

  程昶看了一會兒,恨不得她就拿著劍站在那兒不要動。

  他又去註冊了一個微博賬號,搜了搜女演員的微博,翻了下她的生活照,都是擺拍,這就更不像了。

  程昶很失望,只好勉強去電視劇官微,翻出了幾張還不錯的劇照,存在手機裡。

  外頭的天忽然閃了閃,俄頃,一聲響雷在天際炸開,大雨兜頭澆下。

  一陣風順著窗隙飄進來,吹動茶几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的一角掀了掀,順著這陣風,險些飄落在地上。

  程昶一手把它接住,拿了個瓷杯壓了,然後步去窗前,把兩側的小飄窗關嚴實,拉上窗簾。

  外間風雨大作,幾乎要隔絕一切聲音,程昶把電視劇的音量調大了些,見桌上的飯菜已經溫涼了,於是齊了齊筷子頭,準備開吃。

  正是這時,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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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二章

  知道程昶住址的人不多,除了何筧和段明成,還有公司幾個同事。他們要是過來,通常會先打個電話,不會貿貿然打擾。

  來人是誰,程昶心裡已經有數。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直到敲門聲又響了兩次,才過去把門打開。

  門口站著的果然是廖卓。

  她大概是剛從老家回來,手裡還拎著行李袋,雖然補過妝,整個人依舊略顯疲憊。

  廖卓看到程昶,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這個男人,無論隔了多久再見,乍一眼望去,都驚為天人。

  程昶穿了身寬鬆的淺灰色毛衣,下頭是深色休閒褲,額髮疏於打理,細碎地遮在眉上,有些懶散,但眼神卻很清醒,目光裡那一絲微涼像料峭的春寒,被好看的眼尾一收,斂入一身清冽裡。

  「我……那個,聽說你出院了,不放心,過來看看。」

  好半晌,廖卓才開了口。

  程昶點了點頭,他本來不想讓她進屋,但颱風天氣,外頭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人都站在門上了,總不好攆出去。

  「進來吧。」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茶几上的飯菜就涼了,廖卓在門口換了拖鞋,進了屋,一看茶几上擺著菜,愣了下問:「你還沒吃晚飯?」拿手一試溫度,又說:「我幫你去熱一下。」

  程昶說不用,但廖卓已然端著菜進廚房了。

  單身狗的廚房是比較私人的地方,程昶皺了下眉,沒跟進去。

  十多分鐘以後,廖卓就從廚房裡出來了,菜用微波爐熱了,順帶熬了一小鍋粥。她坐在沙發上,對程昶一笑,問:「我也沒吃晚飯,能不能在你這裡蹭點?」

  程昶沒說什麼,去廚房裡多拿了一副碗筷給她。

  吃飯的當口,兩人都很安靜,電視上還放著之前的那個古裝武俠劇,廖卓幾回想要說話,都見程昶的目光在電視上,彷彿看得很專注。

  一直到一集播完,程昶拿著遙控器切集的當口,廖卓才找著時機問:「你以後……怎麼打算?」

  新的一集開頭,紅衣俠女暫時沒出現。

  程昶分出神來聽到廖卓的話,想了想說:「再說吧。」

  他看起來有些迷茫,彷彿真的對未來無知無著,廖卓很少在程昶臉上看到這樣的情緒——縱然疾病纏身,他一直是勤奮向上的。

  她不知他是不是被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心臟驟停打擊到了,一瞬之間竟心疼起他來。

  於是不再遮掩,單刀直入道:「那什麼……我今天到你這來,什麼意思,你是明白的吧?」

  程昶沉默了一會兒,「嗯」了聲。

  「其實我和你分開後,心裡一直……放不下你。這兩年陸續接觸了幾個,都沒什麼感覺,所以一直單著。」廖卓說,「你這病,那會兒其實是我挺大一個心理障礙的,這兩年經歷了點事,想通了,人這一輩子,生死禍福,誰說得清呢?我聽段明成和你哥說,咱們分開後,你也一直單著,我就想著……要是你心裡要還有我,不用太多,只一點就可以,不如咱們……」

  「不用了。」不等廖卓把話說完,程昶打斷道,「你不用勉強,我一個人挺好的。」

  廖卓愣了下,像是沒聽明白他的意思,說:「但你身邊總得有一個人吧?」

  程昶說:「我會請個人。」

  「請來的特護,哪有自己人盡心?」廖卓說。

  她像是難以啟齒,垂下眸,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問:「程昶,你是不是覺得,我想跟你和好,是……圖你的錢?」

  程昶說:「不是,你別誤會。」

  她家裡的情況,從前他們在一起那會兒,他大概清楚。

  這回出院的前一天,段明成還打電話來,把這兩年廖卓的近況也說了。

  廖卓從小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長大,家境很一般。這其實沒什麼,無奈就無奈在她有個好賭的舅舅。廖卓的外公外婆去世早,這個舅舅基本上算是廖卓的母親拉扯大的,把他當成半個兒子看,賺來的錢都用去填舅舅賭債的窟窿。

  十年前舅舅因為賭博鬥毆,進了監獄,一家人過了幾年鬆快日子,結果去年舅舅出獄以後,死性不改,沒錢賭就借,沾上了高利貸,利滾利地又欠下不少錢。

  廖卓這回急趕著回老家,就是因為高利貸找上門,舅舅臨時跑路了,把她母親堵在家裡。

  「你是不是……聽說我舅舅的事了?」廖卓垂著眼,不敢看程昶。

  「是,我家裡是遇著點事,但我不是沒辦法解決,我也有工作,掙得雖然沒你多,省著點用,總能還上,必要了還可以報警。我想跟你和好,是因為這麼久的感情了,我放不下。我真的……很喜歡你,想要照顧你。」

  程昶沒說話。

  其實廖卓的事,這兩天何筧和段明成都與他提過。

  段明成說:「她這陣子照顧你,看著是真用了心。至於她家那點破事,我和你哥都查了,不算大,好擺平,我跟她私下談過,她說如果必要,她願意不領結婚證,立字據不接受你的一切財產,你到時候找個律師做公證不就行了?這我可沒逼她啊,都是她自己說的。」

  何筧言簡意賅:「外頭請來的人就放心了?廖卓好歹知根知底。」

  段明成和何筧都是在社會大染缸裡浸久了的人,見過形形色色的臉孔,他們既然查過廖卓的底,勸他放心,那麼他就該放心。

  程昶問:「你還差多少?」

  廖卓愣了愣,有些急了:「程昶,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程昶說,「我也沒想著一定要幫你還。我就是問問,心裡有個數。」

  「這回回去,我已經還了一些。」廖卓咬著唇,良久後開口,「請了個地方上有聲望的老叔去調解,高利貸那邊答應不追加利息了,現在……還剩三十萬。」

  三十萬,數目不大,是好擺平。

  程昶點頭:「行,我知道了。」

  他拿過沙發上的外套,說:「走吧,我送你下樓。」

  廖卓抬頭去看程昶:「那我們、我們……」

  「這是兩回事。」程昶道,「我已經說了,你不用勉強。」

  他這回入院,承了她的人情債,想要還回去,適逢她遇上困難,多少還是該幫一幫。她家欠下的是高利貸,這年頭借高利貸的,最是反復無常,程昶沒想著要直接幫她直接把窟窿填上。若真給她三十萬,既能還了人情,又能了斷感情,反倒簡單。

  到底怎麼做,他還要想想。

  廖卓此刻終於聽明白程昶話裡的意思了。

  感情是感情,人情是人情。

  他嘴上說著讓她不用勉強,其實是他自己不想勉強。

  他是……真的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廖卓心裡很難過,連眼裡都泛起隱隱水光,這麼好的人,她怎麼就錯過了呢?

  半晌,她抬手揩了揩眼角,一掃眼看見茶几上還擺著沒收拾的碗筷,啞著聲說:「我幫你把這收了再走吧。」

  程昶又說不用,拿過手機按了幾下:「給你約好了車,送你下樓吧,這裡我回來會收。」

  廖卓把碗筷堆放在一起,默然點了點頭,正要走,目光在茶几上掠過,忽然瞧見那一枚被程昶用茶杯壓著的平安符。

  她「咦」了聲,挪開杯子,拿起平安符仔細看了看,問:「你怎麼有這個?」

  這一整晚,程昶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直到廖卓拿起平安符,他心中才莫名一沉,大腦的反應甚至跟不上動作,已然一抄手把那平安符從她手裡奪了回來。

  廖卓愣了下,看著程昶眉心微蹙,十分珍視這枚平安符的樣子,不由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就是有點奇怪。你怎麼有這個符,是拖人幫你從老家那邊帶的嗎?」

  他們倆的老家都在杭州,程昶是市區的,廖卓則在市郊。

  程昶原沒在意廖卓的話,只顧著將平安符收好,直到聽到她後半句,他臉色變了:「你見過這種平安符?」

  「嗯。」廖卓點頭,「就在我老家那邊的一個山裡。山上有個觀音廟,給的就是這種平安符。」

  她想了想:「聽說這平安符挺靈的,但廟裡的那個老和尚有點古怪,加上他要的功德太高,交通又閉塞,所以香火不是很旺。」

  程昶問:「你知道怎麼過去嗎?」

  「只知道大概位子。」廖卓看他一眼,「具體地址我問問。」

  她打了個電話,說的是家鄉話,程昶給她找來紙筆,廖卓一邊聽一邊記,但記下的並不是確切地址,只是路線。

  外間的風雨比之前更大了,雷鳴一聲接著一聲,震耳欲聾,廖卓的話語幾回被這雷聲打斷。

  期間,網約車到了,程昶讓司機稍等一會兒,錢照算,司機卻說颱風來了,外頭的天象太恐怖,想收工了,取消了他的單。程昶無奈,只好另叫了一輛。

  廖卓花了近二十分鐘,才把路線確認下來。

  她把紙筆遞回給程昶,說:「你要去求平安符?你從前不是不大信這個嗎?」

  程昶沒答,取了外套,送廖卓下樓。

  新叫的網約車也已經到了,廖卓臨上車前,像是不放心,又和程昶說:「最近天氣太不好了,那邊都是山路,不好走,你如果要過去,就稍微等幾天,起碼等颱風過了,到時候我陪你一起。」

  程昶依然沒答這話。

  送走廖卓,他上了樓,把桌上的碗碟堆去碗槽裡,拿出平安符,出神的看著。

  電視上的武俠劇循環放著,俠女一身朱衣執劍,像是受了什麼委屈,落寞地立在人群當中。

  程昶想起雲浠退婚那天,一個人站在裴府的廳堂裡,手心受傷出了血。

  俠女被人逼迫,當著眾人的面,跪了下來。

  程昶又想起那日雨水綿延,雲浠跪在宮門前,舉著父親和兄長的牌位,要為雲洛鳴冤。

  雷聲一聲接著一聲的炸響,早已把電視的聲音遮了過去,程昶甚至不知道這一段情節究竟在演什麼,但這都不重要。

  他摩挲著手裡的平安符。

  整個世界與他疏離交錯,將他遺棄於紅塵之外,唯這一枚與他一起橫跨千百年光陰的平安符,是他與這個人世間僅存的紐帶。

  是他,所能握住的,唯一的真實。

  程昶步去落地窗前,拉開窗簾,望著外頭風雨交加的天,一道直灌而下的閃電幾乎要將夜空撕成兩半。

  廖卓說,這幾天天氣不好,讓他等颱風過了再去那座老廟。

  可是他等不及了。

  游離著的感覺很可怕,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該向何處去。

  在大綏的時候,他想著回二十一世紀,而今回來了,才發現自己竟站在了兩個世界的交叉口,無人至,無人往。無人明白。

  程昶取出行李箱,把一身換洗衣服、術後的利尿劑、還有一些常規藥物塞了進去,沖了個澡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開車往杭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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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三章

  廖卓說的老廟在杭州城郊百八十里的山區裡,離得最近的村子叫知賢村。

  程昶出發得早,到知賢村的時候,還不到九點。

  天氣尚好,風收了一些,雨也不似昨晚那麼急,但烏雲仍懸著頭頂,程昶把車停在山路邊,找了個村裡的老阿姨打聽去老廟的路。

  老阿姨一聽程昶要上山,眼瞪得老大,說:「不要去啦,昨天颱風一來,樹都倒啦,晚上沒電,到處墨墨黑的,嚇死人了。」

  程昶說:「沒事,我就上山求個符,很快下來。」

  老阿姨見勸不住,只好給他指了路。

  當地人把老廟稱作觀音廟,聽說年代很久了,祖上那一輩就在,如今已十分殘破。

  眼下守廟的是個老和尚跟他的小徒弟,老和尚人很古怪,還有點勢利,逢著上山求平安的人了,可勁兒地訛錢,但還真別說,這廟裡求來的平安符是挺靈,老和尚偶爾幫人算命,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因此就沒斷了香火。

  江浙一帶少有真正的高山,所謂的山,大都一兩百米高,其實就是丘陵,但上山的路蜿蜒陡峭,五米一個小彎,十米一個大彎,很不好走。

  程昶又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看到觀音廟的飛簷,在一個平緩的土坡上停了車,撐著傘徒步過去。

  雨比剛才大了,伴著隱隱的雷聲,正午時分,天反而沒有早上的澄亮,廟前有個穿著斗笠的小和尚正在清掃臺階,見來了人,將掃帚往廟門前一支,雙手合十:「施主。」

  程昶一瞬失神。

  這樣古韻未盡的地方,古韻未盡的人,讓他想起大綏。

  半晌,他才問:「廟裡的主持在嗎?我過來打聽個事。」

  小和尚點點頭,讓開一步:「施主裡面請。」

  這座觀音廟確實殘破,百年的風侵雨蝕,牆體斑駁不堪。

  小和尚把程昶引到觀音殿,對著大殿左側長案上打瞌睡的人喊了聲「師父」就走了。

  「師父」是個乾瘦的老和尚,聽是來了人,掀開眼皮,問:「求平安還是算命啊?」

  程昶說:「我想跟您打聽樁事。」

  「哦,算命啊。」老和尚聳了聳鼻子,他剛從酣睡裡醒來,人似乎還不大精神,說,「我這廟裡算命看機緣,老衲觀你今日無緣。」

  又合上眼,打了個呵欠:「有事多看新聞,科學信佛,才能幸福人生。」

  程昶:「……」

  「那我先求個平安符吧。」

  「哦。」老和尚緩了會兒神,說,「我這裡的平安符,分上中下三等,你要求哪一種啊?先跟你說明啊,下等的八十八,中等的一八八,上等的,六八八。」

  程昶:「……」

  還真有點訛錢的意思。

  「我能先看看您這裡的平安符嗎?」

  「不能。」老和尚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當是挑貨買貨呢?這符被凡人的眼瞧過,就不靈驗了。」

  程昶:「……那就上中下等平安符,各來一枚吧。」

  「嘿!」老和尚眼神亮了,「爽快!」

  程昶掏出錢包:「一共九百六十四,我付現金給您。」

  老和尚將他一攔,從長案前取出兩張塑膠封著的二維碼,說:「掃碼吧,微信支付寶都行。現金懶得數,麻煩。」

  程昶:「……」

  看您這深山老林的,科技倒是不落後。

  程昶取出手機掃了碼,跪在蒲團上,朝著觀音大士像認真磕了三個頭。

  他不知該為誰求平安,想了想,從零零落落的此生過往裡挑了三個人,何筧、段明成、和……雲浠。

  「好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老和尚又昏昏欲睡,見程昶回到長案前,從兜裡取出三個平安符擺在桌上。

  總的來說,三枚平安符長得都一樣,若真要論有什麼不同,上等的紙色古樸一點,朱砂符印老舊一點,下等的紙色最鮮豔,符印就像是用紅墨水剛寫成的。

  老和尚看程昶立在長案前一動不動,以為他覺得自己被訛錢了,理直氣壯地解釋:「你別看這三枚平安符樣子都差不多,其中玄機大有不同。上等的這個,是我師父寫的,放著有二三十年了,受盡香火,下等的這個,是我那小徒弟寫的,雖然承的是我師門古法,但他底蘊不足,寫出來的東西菩薩不很受用,不是那麼靈的。」

  他被香客質疑慣了,臉皮已練得很厚,說完這一番話,將平安符往程昶身前推了推:「錢你付了,貨我給了,概不退換啊。」

  程昶注視著平安符,仍舊沉默。

  不為什麼,只因這平安符,的的確確與他在白雲寺觀音廟裡求來的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

  他拿起其中一枚,仔細看了看:「您這裡的平安符,沒有一端開口的那種嗎?就是……裡面可以放一張紙箋,上頭寫所佑之人的姓名。」

  老和尚聽了他這話,不由瞪大眼:「你怎麼知道還有這種?」

  程昶沒答。

  過了會兒,他從懷裡取出曾經在白雲寺為雲浠求來的符,遞給老和尚:「大師您看看,這種平安符,您見過嗎?」

  老和尚手裡握著程昶給的平安符,翻來覆去瞧了兩眼,又取出老花鏡帶上,仔細研究上頭的符文。

  遠天悶雷陣陣,不期然間,雨水已成滂沱之勢,山中風聲嗚咽,吹得觀音殿的木門啪啦作響。

  沒過一會兒,老和尚的臉色變了,問:「你、你是從哪裡求來的這種符?」

  程昶沒說話,在他案前的長凳上坐了,盯著他。

  那意思很明顯,大師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老和尚說:「你這種符,我只在我師門傳下來的古書上見過,包括符文的寫法,已經失傳很久了。我師父從前說過,持有這種符的,都不是一般人,是……」

  他咽了口唾沫,沒把後半截話說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對程昶道:「我幫你算個命吧?」

  剛才說今日無機緣,這會兒又有了。

  程昶沒多說什麼,只點頭:「好。」

  老和尚遞給他一張紙,一支圓珠筆,「把你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日還有具體時間寫在上面。」

  程昶依言寫了,老和尚拿過來,取出一本線裝書,對照著翻看,喃喃說開:「你……是不是,從小無父無母,或者父母早亡,親緣寡薄,剋親剋友?」

  程昶沒吭聲。

  老和尚又說:「你是不是……命裡多災多難,從小疾病纏身?」

  程昶仍舊沒吭聲。

  老和尚下結論道:「你這是天煞孤星的命啊!而且還——」

  「而且什麼?」程昶看老和尚說到一半又打住,追問。

  他的確父母早亡,說他剋親剋友也不是空穴來風,老院長收養他,待他好,卻在他上初中時意外出車禍離世。

  他親緣寡薄,有好友,無至交,一生至今,從沒有人走進過他的生命。

  至於疾病,他患有先天的、嚴重的心臟病。

  外頭的雷接連炸響,風聲比方才更勁了。

  老和尚似有點駭然,一咬牙,把手中書推給他:「你自己看。」

  書是豎行排版,上頭的字是繁體字,程昶掃了一眼,老和尚指著的那一處寫著一行:「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一命雙軌……

  老和尚支吾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我師父曾說,最後四個字,是前面的解。他還說……」

  他頓了頓,「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閒死不了,有時候看著兇險,之後也會柳暗花明,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程昶沉默許久,問:「死而復生的定義是什麼?」

  是在瀕臨絕境時,在另一個時空的另一具身體裡醒來嗎?

  老和尚搖頭說不知,他這會兒已全然沒有程昶初來時那股招搖撞騙勁兒了。

  他把書收了,神色十分複雜,說:「不過我瞧著書上那行字的字面意思,大概是說,你三世行善,無奈撞上了個多災多難的天煞孤星命,上天看不過去,所以用『一命雙軌』的方式補償你吧,至於什麼是一命雙軌,什麼是死而復生,我……」

  話未說完,整個觀音殿忽然被一道閃電照得閃了閃,緊接著,一聲驚雷炸響,疾風撞開高窗灌進來,幾乎要吹熄佛堂兩側燃著的長明燈。

  老和尚在這恍若天譴般的異象中愣住,須臾,他似弄明白了什麼,看著程昶,惶然道:「不對,你、你今天,為什麼來?」

  「你……還沒回答我,這枚失傳了這麼久的平安符,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程昶看著他,過了會兒道:「我可以說,怕您不會信。」

  強颱風的天,風聲蓋過人聲,蓋過驚雷與急雨,在天地間呼嘯。

  老和尚沒聽清程昶究竟說了什麼,到了這會兒,他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長得極好,好到單用英俊兩個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端坐在這四方佛堂裡,身後有未滅的長明燈,乍一眼看去,就像從古畫裡走出的公子。

  可是,畫裡的公子該是不染纖塵的,此刻呼嘯的風雨,烏沉的天際,卻在他眉目間蒙上了一層晦暗不堪的陰翳。

  他一看就是教養良好的體面人,是社會上的精英。

  這種強颱風的天,他為什麼會來他這裡呢?

  為什麼會獨自一人驅車來到這個深山老林的破廟裡來呢?

  老和尚的思緒回到原點,他是為平安符來的。

  尋常人若得了一枚平安符,管它再古韻十足,也不會追本溯源,不會去找這符究竟是在哪個廟裡開的光?除非……他因為這符,遇到了什麼事。

  這麼想著,忽然有八個字蹦進老和尚的腦海——「一命雙軌,死而復生」。

  他剛才和這個年輕人說那些匪夷所思的話的時候,他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這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嗎?

  老和尚霍然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看著程昶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指著他道:「你,你……」

  卻沒你出個所以然。

  程昶看出老和尚的驚慌失措,也隨之起身,解釋說:「大師,我身上的確發生了點事,今天過來就是想問個究竟。」

  他不知要何去何從。

  他只想問明白此生緣法。

  而所謂一命雙軌,是不是說,他無論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大綏,都註定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閃電灼亮整個佛堂,將程昶蒼白的皮膚照得單薄又透明,這一刻,他驚若天人的眉眼像神祗,也像鬼魅。

  老和尚已不想去聽程昶在說什麼了,在他心中反復盤桓著的只有四個字,死而復生。

  「走、走、趕緊走!」下一刻,老和尚也不知從哪裡攫出一把勇氣,氣勢洶洶地繞過長案,去推程昶。

  他直到把他推出佛堂,推到漫天漫地的風雨裡,「你是命硬,死不了,是善人轉世鬼神托生,但你剋天剋地,我這廟裡容不下你,你看這天象,就是你帶來的災厄,你再在這待下去,我遲早跟著你完蛋!」

  言罷,將程昶的雨傘一併扔出來,「啪」一聲合上廟門。

  雨水順著脖頸流入衣服裡,剎那渾身濕透。

  程昶被這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從未遭人如此對待,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的雨傘,在頭上撐開,慢慢走回停車的地方。

  好在帶了換洗衣物,程昶提著行李箱,坐回車裡,把身上的濕衣換下,渾身擦乾,換了身乾淨的。

  他在車裡默坐了一會兒,回過頭,看了眼老廟的方向。

  雨水連天接地,來時還依稀可見的飛簷現在已經瞧不清了。

  他是來找答案的。

  到此,可以說是找到了,也可以說沒有。

  他仍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度此一生。

  算了,想不通的事,暫且就不要去想。

  先好好活著吧。

  程昶的餘光掠過行李箱裡的藥盒子,想起自己今天的藥還沒按時吃,從後座拿了瓶礦泉水,打算就水服藥,取出藥盒才發現他竟然沒帶利尿劑,而是帶了一盒維生素片。

  他明明記得自己把利尿劑放在行李箱裡了的,什麼時候變成維C了?

  仔細一看,兩種藥的包裝還挺像。

  利尿劑是心臟病患者最重要的藥物之一,防止心衰,像程昶這種剛因為心臟驟停做了起搏器手術的,起碼在術後的一個月,這種藥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動輒病情反復,甚至因此喪命。

  程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這會兒自責已來不及了。

  他低頭一看腕表,剛好四點,還有兩個小時天黑。

  如果路上順暢,在黃昏前趕到知賢村是來得及的,到了知賢村,走高速大概四十分鐘到杭州,然後去浙江人醫。

  程昶這麼計劃著,打開廣播,啟動車輛。

  路況廣播的信號不大好,一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強颱風今日加劇,颱風信號從橙色預警轉為紅色預警,接下來滬杭滬浦等高速封路,建議人們呆在戶內,不要出行。

  山間的風雨大的無以復加,雨水急而沉,砸落而下,卻在半空中與強勁的風形成角逐之勢,繼而被吹亂,吹得紛擾不堪。

  雨點子從各個方向撞在車窗上,濺開豆大的水花,程昶開了雨刷,前方的能見度依然很低。

  可他不能退回山裡,一來因為他急需趕去杭州取利尿劑,二來他已走到半路,這會兒上山和下山已沒什麼區別。

  雷雨颱風天要遠避山木,程昶知道,但他沒辦法,他只能適當加大油門,迅速並且平穩地趕在日落前回到大路上。

  好在之前的一段急彎他已經平安通過,只要穿過前面的密林,就能安全。

  驚雷一聲聲響徹山間,閃電將車內照得忽明忽暗,路況廣播的信號愈發不好,沒過一會兒,徹底斷了。

  沒了別的人聲,驟然間,就像只剩了他和這天地對峙。

  尋常人若獨自在這漫天異象裡開車獨行,恐怕早就怕了,可此時此刻,程昶心中卻有些說不出滋味。

  他有點走神,不知怎麼,耳畔又浮響起老和尚剛才的話:「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閒死不了。」

  「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他想起他在那本線裝古書裡看到的,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滋啦」一聲,車裡的廣播又連上了,還是剛才那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為您……播報,現在時刻,現在是,傍晚,五點三十分。」

  五點三十分,黃昏了。

  天上雲霾密佈,落日是望不見了。

  程昶的目光直視前方,不期然間,只見當空一道閃電劈下,直直打在山道旁一株十分粗壯的老樹上,老樹順勢搖了搖,從根部斷裂,朝山道上砸來。

  與此同時,程昶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症狀終於顯露。

  他胸口驀地一悶,彷彿有人拿著鼓槌,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道前山木滾落,心間疼痛奪神,程昶維繫著最後一絲清醒,猛打方向盤,終於在車頭撞上粗木的那一剎,避讓開去。

  可這裡是山道,車頭轉向意味著要向坡下開。

  而坡度陡峭,稍不注意就會脫離掌控。程昶已無力掌控。

  車身失了重心,向坡道跌落,車中的安全氣囊彈開,將程昶前傾的身子猛地推回座椅上,後腦勺撞在靠座上,疼痛在震盪間奪去了他最後一絲神智。

  雨水已將天地澆得漆黑,山中一點光也沒有,是不能視物了。

  然而閉上眼的一刻,程昶卻看見依稀有人影朝他跑來,喚他:「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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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四章

  深秋的白雲山霧氣很濃,從斷崖下往北走,愈走天氣愈寒涼。

  九月末,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已過去兩個月,禁軍將金陵方圓幾百里找了個遍,依舊不見三公子的人影。

  太皇太后那裡瞞不住,前一陣傷心大慟了一場,昨日禮部有人斗膽去試探昭元帝的口風,聽那意思,若是等立冬了還找不到人,琮親王府就該辦白事了。

  不過想想也是,尋人尋到這個份兒上,人事已盡,接下來只能聽天命了。

  這幾日,幾支遠去淮安附近尋人的禁軍已陸續收了回來,蓋因太皇太后的壽辰將至,今上孝順,想著等琮親王府的白事辦完,好生給太皇太后祝個壽,好讓他這位皇祖母歡喜一場。

  而白雲山一帶,除了一支留守的禁軍,只有雲浠一隊人馬還在繼續搜尋,從清風院外的斷崖一路往東,一直找到東邊海岸的漁村。

  這日晨,天尚未亮,程燁便帶著幾個人趕到城門。

  城門口的守衛見了他,上前拜道:「將軍。」

  程燁說:「我出城一趟,大約七八日回來,這幾日為太皇太后祝壽的西域舞者要進京,都打起精神來,切莫讓賊人混入使節的行隊。」

  守衛應道:「是,將軍放心。」

  程燁本是校尉,秋節當晚,匪寇鬧事,在京房和巡查司的掌事失察,均被今上革了職,兩大衙司群龍無首,今上於是指了程燁過去兼管,原本只想歷練他,看他差事辦得妥當,索性提了個五品寧遠將軍。

  但程燁這廂出城卻是為私事。

  雲浠已在白雲山一帶逗留了足足兩月,眼下已然找到東海漁村去了。

  八月時他看她幾乎把白雲山每一層草皮都掀開翻了個遍,曾勸過她一次,彼時雲浠有些心灰意冷,雖沒提要回金陵,也答應他要跟著禁軍去淮安一帶看看,程燁想著,若雲浠去了淮安還找不著人,便該死心了。

  後來不知她在清風院外的斷崖邊拾到了什麼,整個人魔怔了一般,執意說三公子是落崖失蹤的,成日帶著人在崖下搜尋,後來又沿著白雲湖,一路往東走,邊走邊跟附近的村落打聽。

  程燁撥給她的手下畢竟是在編的兵將,不能這麼無頭蒼蠅似跟著她尋人,到後來,除了零散幾個留下,跟著雲浠的只有田泗、柯勇,以及王府的兩個廝役。

  田泗的弟弟田澤在秋試裡中了舉人,這陣子常去侯府幫忙,起初程燁讓田澤把雲浠的近況轉告給方芙蘭時,方芙蘭還說:「讓她找吧,阿汀就是這個脾氣,沒試過,她是不會死心的。」

  及至前幾日,方芙蘭見雲浠竟兩個月不著家,才又托田澤帶話,請程燁勸雲浠回府。

  程燁從城門出,沒往白雲山走,而是打馬上了官道,直奔東海漁村。

  漁村那頭,已有官兵接應,見了程燁,迎上來拜道:「將軍。」然後說,「雲校尉今日去了蕪桐村,屬下這就帶將軍過去。」

  程燁點了點頭。

  他其實可以理解雲浠為何總在村落間尋人。

  那麼高的斷崖落下來,人即便不死也會受重傷,三公子出身金貴,傷重必然不能自理,需得有人照料,因此他若活著,必然是被斷崖下的好心人撿走了。

  只是……這麼久過去,金陵中的大多數人包括琮親王妃都接受了三公子身亡的事實。

  因此,旁人尋三公子是尋「屍」,只有雲浠仍在尋人。

  到得蕪桐村,程燁在村口卸了馬,帶著手下幾個人往村裡走,沒走幾步,就看到雲浠和孫海平拿著一幅畫像,叩開一戶房門,問:「這位大嬸,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應門的婦人朝畫像上一瞥,搖搖頭:「沒見過。」

  雲浠說:「勞煩您再仔細瞧瞧,他個頭大概這麼高,可能受了傷。」

  婦人依言又朝畫上看了一眼,說:「你這畫……是照著菩薩畫的吧?咱們這小村小落的,幾曾見過長成這樣的,如果見了,誰還能忘?」

  鄰近的幾個婦人聽了她們的對話,湊過來,也瞧了瞧雲浠手裡的畫,附和道:「就是,我看菩薩都沒他長得好看。」

  「大姑娘,這畫裡人是你什麼人呀?要不你留一幅下來,咱們幫你留意留意?」

  雲浠點點頭,把手裡的那幅給了她們,說:「多謝你們了。」

  她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在原處默立了一會兒,剛轉過身,目光便與不遠處看著她的程燁對上。

  程燁步上前來,對雲浠道:「你也別氣餒,我相信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雲浠「嗯」了聲,她垂著眸,眼神有些黯淡:「我沒有氣餒。」

  她只是想早一日找到他。

  畢竟每耽擱一日,三公子就少一分生還的希望。

  程燁看著雲浠,一時沒有說話。

  他不是沒問過她為何執意要尋程昶,那時雲浠只說是三公子幫她為哥哥伸冤,她因此知恩圖報。

  程燁想起此行的目的,對雲浠道:「你也別因此累著了自己,侯府還有人等著你回去呢。」

  雲浠低聲道:「我知道。」然後說,「我再去別家問問。」

  一旁的婦人見雲浠如此,勸說:「大姑娘,你別急,等俺家的糟老頭出海回來了,俺讓他幫你去打聽打聽。」

  「是啊是啊,他們在海上一飄幾十百把里,偶爾在附近的村鎮歇腳,見的人比咱們多,等過幾日,他們回來了,咱們幫你問問。」

  漁村的村民捕魚為生,家裡的男人通常也是結伴出海。

  雲浠點頭,又說了聲謝。

  她跟孫海平又步去不遠處的一間屋子前,叩開房門,把備好的畫像拿給應門的老嫗看,老嫗看過後,與之前的婦人一般說辭,從來沒見過。

  蕪桐村很小,不過一個來時辰,雲浠已和田泗柯勇分頭打聽完畢,跟往常一樣,村中無一人見過程昶。

  此刻黃昏已至,夕陽西下,沒了當空的豔陽,秋寒在霎時之間砭人肌理。

  雲浠原打算在蕪桐村借宿一晚,隔日一早再去鄰村打聽,正轉身往村裡走,忽見先前的婦人亟亟朝她跑來,說:「大姑娘,快、快來!」

  雲浠上前兩步:「怎麼了?」

  「隔壁村的張奶奶帶著小孫女去劉嬸家做客,剛才我把畫像拿給劉嬸看,那個小孫女說,這幾日家裡來了個跟畫裡人長得差不多的菩薩。」

  雲浠怔住。

  倒是她身旁的程燁先一步問:「當真和畫裡的人長得差不多?」

  「哎,這還有假?」婦人催他們,「是不是,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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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五章

  話音沒落,劉嬸已然帶著一名老嫗和一名小姑娘過來了。

  劉嬸對小姑娘道:「四丫頭,快把你適才的話跟這幾位官爺再說一遍。」

  四丫頭才五六歲年紀,梳著一對羊角辮,她平日裡跟著奶奶走村串戶,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這會兒乍然瞧見這麼多陌生臉孔,嚇得直往奶奶身後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哎!」劉嬸是個直性子,催促道,「張家他奶奶,您來說。」

  老嫗點了點頭。

  「前兩天,四丫他爹出海回家,帶回來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公子。聽說是一兩個月前,在白雲湖的水岸邊找著的,還說是個貴人,叫我跟四丫她娘好好照料。」

  程燁拿著程昶的畫像給老嫗看:「張家她奶奶,您仔細瞧瞧,您說的貴人是不是長這個樣?」

  老嫗的眼很花,分辨不清畫上人的模樣,湊近看了半晌,也只支吾道:「反正就是和菩薩差不多。」

  還是躲在她身後的四丫頭小聲補了句,「就是這樣。」

  程燁聽了這話,當下也不遲疑,問老嫗道:「不知張家奶奶家住何處,可否請您帶我等過去看看?」

  老嫗咋舌,眼前幾人都是官爺打扮,身著裙裝的那位俊俏的大姑娘更是氣度不凡,四丫她爹娘都喜歡清淨,乍然帶著這麼多人上家裡去,不知他們會不會生氣。

  劉嬸見張奶奶不言,急了,斬釘截鐵道:「能,我帶你們過去!」

  程燁點點頭,道了聲謝,正要帶著手下的人跟上,走了兩步,一回頭,卻見雲浠仍頓在原地。

  程燁問:「怎麼了?」

  雲浠沒答,過了會兒,她搖了搖頭,低聲說:「走吧。」

  張奶奶住的村子在鄰近的豐南港,離蕪桐村不過幾里路,路上,劉嬸對程燁與雲浠說,各村的男人出海的日子不同,回村的日子也不同,因此四丫他爹他們比蕪桐村的男人們早幾日到家。

  夕陽西下,村戶漁港間升起嫋嫋炊煙,到得豐南港,程燁讓手下與孫海平幾人等在村口,獨與雲浠兩人跟著劉嬸往裡走。

  劉嬸把他們引到一戶曬了網的漁家,招呼道:「四丫她爹,四丫她娘,吃著呢?」又說,「快別吃了,家裡來貴客了!」

  漁家的木扉是虛掩著的,隱約可見屋內的場景,不一會兒,四丫他爹就捧著碗出來了,看了看雲浠和程燁,又看向張奶奶:「阿娘,這二位是——」

  「這二位是金陵來的貴客。」劉嬸代答道,「四丫他爹,我問你,你們先前出海,是不是在海上撿了個菩薩一般模樣的公子?我聽你阿娘說,你前兩天把他帶回家裡,讓四丫她娘好生照料來著?」

  四丫他爹愣了一下,看向程燁,「官爺是來尋他的?」遲疑了一下,又說,「那官爺這便隨我進屋吧。」

  言罷,有些責備地看了老嫗一眼,像是埋怨她多嘴的意思。

  漁村的村民過的是自給自足的日子,雖不至於缺衣少食,大都並不富裕,此刻暝色四起,四丫家裡統共只點了一盞油燈。四丫他爹端著油燈把程燁與雲浠引到一間屋前,掀開布門簾,說:「躺在榻上的就是貴人了,二位且看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

  程燁頷首,方要邁步過去,卻見雲浠又駐足在門前。

  她的目光落在榻上仰躺著的人身上,一燈如豆隱約映出她眸中的期待與惶然不安。

  想過去看看,卻又不敢。

  她找了他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希望,寧肯抱著這絲希望裹足不前久一點,因為害怕它會落空。

  程燁終於瞧明白雲浠的躊躇是緣何,心中一時不是滋味,但他沒說什麼,更沒催促雲浠,獨自走過去,就著燈火往榻上躺著的人仔細看去。

  竟然真的是程昶。

  程燁怔住了。

  距三公子失蹤已有月餘,跟著他四名武衛也已下葬,時至今日,金陵城當中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程昶死了,沒想到他居然活著。

  程燁急而短促地道了句:「是他。」

  雲浠一愣,疾步過來,朝榻上的人望去,見是程昶,腦中混沌一片,但手已下意識探向他的鼻間。

  鼻息綿長平緩,是真的活著。

  雲浠慢慢收回手。

  她張了張口,分明有許多話想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胸腹中像是漲了潮,慢慢水滿,溢過她的心肺,喉管,把她所有的言語堵在了喉間。

  她是歡喜的,但並不多興奮意外,不知為何,她一直有種直覺,覺得他還活著,會活著。

  縱然她在斷崖邊找到了自己送給他的平安符,知道他落了崖,縱然整個金陵都覺得三公子沒了,連琮親王府也將開始操辦白事,她就是這麼篤信著。

  雲浠不知道這種直覺從何而來,就像她從前,有那麼幾瞬覺得他並不是這世間人一樣。

  程燁喚了兩聲:「三公子。」見程昶毫無反應,問四丫他爹,「他怎麼不醒?請大夫看過嗎?」

  四丫她爹搖頭,說:「之前在白雲湖岸邊撿到他時,他就一直睡著,後來我們把他帶來船上,餵水餵食都餵得進去,就是不醒,船上倒是有個懂些醫的為他瞧過,說他脈搏有力,除了右胳膊上的傷,身子看著康健,沒什麼毛病。」

  程燁一聽程昶右胳膊上有傷,掀開被衾來看了看,傷是外傷,大約是被利刃劃的,眼下早已癒合得差不多了。

  他從腰囊裡取出一小錠銀子交給四丫他爹,說:「勞煩你,去這附近請最好的大夫來為他看診,無論多晚,務必請來。」

  四丫她爹應了,見程燁一身官服已然十分不凡,然他對待榻上之人居然恭敬有加,不由好奇道:「這位官爺,敢問這位貴人竟是哪家官戶人家的公子不成?」

  程燁想了想,倒也沒瞞著程昶身份,說:「不是官戶,他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四丫她爹愣了愣,一時竟沒鬧明白三公子是個身份,拿著程燁給的銀子走到屋門口,才驟然想起程燁方才,彷彿提了個什麼「親王府」?

  百姓對天家事不甚瞭解,卻也知道當今天下,只有一個親王。

  這位「三公子」是那位親王的兒子,那豈不就是……小王爺?

  四丫她爹一個踉蹌,險些在門檻上栽下去。

  四丫她爹往屋內看一眼,這個時節出海,收穫通常不大,然而自從撿到屋內那位睡著的貴人後,他們一村人捕下的魚直要趕上春夏,村裡的男人都當這是貴人帶來的福氣,打算過幾日再帶上他出海一趟,哪知今日他阿娘竟帶著官爺尋貴人來了。

  四丫她爹心有餘悸地想,沒想到竟是親王府的小王爺,這麼看來,還好他娘帶了官爺找過來,否則,也不知私藏王爺是個什麼罪。

  不多時,孫海平與張大虎聽聞找到程昶的消息,也擠進屋裡來了。

  他們守在榻前,一疊聲「三公子」,「小王爺」地輪著喚,但程昶就是不醒。

  四丫她娘送了幾盞燈火進來,屋中比先時敞亮了不少,雲浠此刻已有些緩過來了,她默不作聲地在塌邊的長椅上坐了,看著程昶。

  三公子還是之前那副模樣,兩月下來,人竟只瘦了一點,臉色雖然蒼白,卻不算全無血色,眉心舒展平緩,看著當真很康健,彷彿只是睡著了。

  她又取了水,舀了一勺,給他餵去,果然如四丫她爹所說,水也是餵得進的。

  雲浠的心情徹底平復下來。

  她略作沉吟,三公子此番遭遇不測,是遇到了歹人,他右臂上的刀傷就是最好的佐證。

  那位要傷他的「貴人」權勢滔天,若是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再下手,因此她哪怕要帶三公子回京,也不能冒然上路,即便加上程燁的人馬,他們統共也不過二十餘人,而東海漁村地處偏僻,路上一旦遇上意外,求援不及。

  沒過多久,四丫他爹帶著臨村的大夫回來了,大夫已知道程昶的身份,不敢怠慢,仔細為他把了脈,活動了他的四肢筋骨,又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費解道:「貴公子脈象沉穩有力,氣色尚好,四肢百骸無損,頭顱亦不見外傷,按說該是十分康健,眼下雖是昏迷,卻無昏迷虛乏之態,反而像只睡著。」

  思索了一會兒,又道,「興許是草民醫術不精,叫官爺們笑話,但草民實在看不出貴公子有何異狀,這樣吧,草民為他開些寧神靜氣的藥,服過後,若三日後貴公子還不能醒,官爺們只能另請高明了。」

  程燁謝過,得了大夫的藥方,讓手下一人跟著他去抓藥。

  雲浠見屋中不相干人均已撤走,對程燁道:「煩請小郡王明日一早回京裡一趟,把尋到三公子的消息直接稟明今上與琮親王殿下。」

  程燁一愣:「你與三公子不一起回?」

  雲浠搖了搖頭:「我怕路上有意外。」

  她這麼說,程燁就反應過來了。

  程昶既是被人所害,只要他還活著,要加害他的人必然不會死心,為今之計,只有迅速回京一趟,當著群臣的面,把他在東海漁村的消息稟明今上,讓今上直接派殿前司的人來接,如此,即便有歹人想要動手,礙於有禁軍在,也須緩一緩了。

  程燁於是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看雲浠眉間憂色未褪,想了想,拾起擱在一旁桌上的劍,說:「不等明日一早了,我今晚就連夜出發,你放心,我一定儘快把三公子的近況稟明今上,必然不會出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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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六章

  程燁把手下都留在了漁村,獨自一人快馬加鞭往金陵而去。

  是夜,四丫家並不寬敞,容不下太多人借宿,好在軍中人風餐露宿慣了,在地上鋪張草席便能睡,四丫她爹在相鄰幾戶漁家裡借了間屋,把程燁的手下領了過去。

  程昶這裡,獨留了雲浠,田泗柯勇,還有張孫二人。

  雲浠初尋到程昶,生怕再出意外,執意要親自守夜。經此兩月,孫海平與張大虎對雲浠已十分敬重,她說一,他們絕不提二。

  四丫她娘為雲浠找來一張竹席,鋪在塌邊,讓她累了打個盹,但雲浠卻擔心在竹席上睡踏實了,程昶有動靜不能及時聽見,婉拒了四丫她娘的好意,抱著劍,坐在塌邊的椅凳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忽然「吱嘎」一聲響。

  雲浠睜開眼,見田泗端著一碗魚粥進屋,說:「雲校尉,用、用點兒粥吧。您、您、您奔波了一日,什麼都——沒吃呢。」

  雲浠略一點頭,把劍往一旁的桌上擱了,接過碗,舀了一勺魚粥送入口中。

  粥味甘美,雲浠三下五除二吃完,問田泗:「四丫她娘做的?」

  田泗道:「對,她——熬了一大、大鍋,給小郡王,手、手下的兵爺,也送過去了。」

  雲浠想了想,從腰囊裡取出一小錠銀子給田泗:「我們在此借宿,已是很麻煩四丫一家了,漁村的人清貧,謀生不易,你幫我把這銀子給四丫她娘,就說是我們對她救回三公子的答謝。」

  田泗擺手:「不、不用了。我、我已經,給她了。」

  雲浠愣了愣:「你給了?」

  田泗撓了撓頭,笑道:「望安中了,中了舉人後,得了賞錢,家裡的日、日子寬裕很多。我、我有,銀子。」

  望安是田澤的字。

  雲浠道:「那也不能你給,你和柯勇本就是來幫我的,我還沒謝你們,怎麼好叫你們既出錢又出力。」

  說著,就要把手裡的銀子塞給田泗。

  田泗仍是推拒不收,說:「真、真不用。」他頓了一下,道:「侯府,侯府待我,和望安,有恩。」

  當年田泗入京兆府後,因為長得太秀氣,又口吃,衙門裡的人大都看不起他,只有雲浠願意讓他跟著辦差,後來田澤要考科舉,筆紙書墨昂貴,也是雲浠常從侯府拿了給他。

  雲浠心道,這算什麼恩,舉手之勞罷了。

  她又要塞銀子,田泗卻道:「雲、雲校尉,我有樁事,想麻煩您。」

  「您眼下,升了校尉,不、不在京兆府了,我、我一個人,不習慣,能不能,過去跟著您,在您手下當差,我心裡,心裡踏實。」

  雲浠一愣,問:「怎麼,我走了以後,有人欺負你了?」

  「也不是。」田泗道,「就是、就是——」

  他話未說完,一旁的榻上忽地傳來一陣嗆咳。

  雲浠驀地轉頭看去,只見程昶雙眉緊蹙,額間冷汗涔涔,雙手抓牢被衾,彷彿十分痛苦難受的模樣。

  雲浠步去塌邊,喚:「三公子?三公子!」

  然而程昶仍在昏睡之中,雙目緊閉,對她的呼喊恍若未聞。

  雲浠對田泗道:「快,把之前那個大夫請過來!」

  話音沒落,田泗已然推門出去。

  不一會兒,大夫就過來了,見程昶呼吸急促,嗆咳不斷,愣道:「這……這該不是被犯了魘症吧?」隨即為他把脈,少傾,搖搖頭,喃喃道,「不像,脈象比之前更穩了……」

  雲浠沒聽明白,問:「大夫,您的話是什麼意思?」

  大夫道:「回校尉大人的話,尋常魘症,多是由體虛引起,體虛氣乏,則多夢易驚。草民觀小王爺之態,狀似魘症,然聞其脈搏,竟比白日裡更沉穩有力,乃康復甦醒之兆。此等異狀,草民行醫多年,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雲浠略微鬆了口氣:「也就是說,三公子他現在尚且平安?」

  「正是。」大夫點頭,見程昶仍舊呼吸急促,冷汗不褪,卸下藥箱說,「罷了,草民在此多留一陣,待——」

  「像是醒了!」

  正是這時,守在一旁的孫海平叫喊出聲。

  雲浠驀地移目看去,只見程昶長睫輕顫,須臾,緊閉的雙目微微隙開,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又像是視無所見,眸中有華光溢出,瞬間又陷入無盡的黑。

  雲浠再次步去榻邊,急喚:「三公子?」

  然而程昶已然把眼合上,再度沉入昏睡之中了。

  他的嗆咳之狀略有緩解,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但眾人都不能放心。

  雲浠讓大夫為程昶抓了靜心寧神的藥,親自熬了,餵他服下,孫海平擔心他冷汗過身,受涼染上風寒,打水為他擦過身子,換上乾淨衣衫。

  折騰一宿,待到稍微能歇上一刻時,天已亮了。

  張大虎對雲浠道:「雲校尉,您辛苦了一夜,去隔壁屋睡會兒吧,我守著小王爺就成,有什麼是我叫您。」

  雲浠略一思索,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麼沒日沒夜地扛著,點頭應了聲:「好。」洗漱完,便過去四丫那屋歇著了。

  睡了沒一會兒,忽聽屋外有人說話,隱約提及自己。

  雲浠心裡有事,睡得很淺,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醒了過來,她推門出屋,屋外站著的除了柯勇,竟還有一名禁軍。

  雲浠原還奇怪怎麼程燁這麼快就把禁軍請來了,沒成想這禁軍竟是來找她的。

  「雲校尉,今上招回忠勇侯舊部的聖旨發去塞北後,塞北有數十名老忠勇侯的得力部下不願等到明年開春起行,想今秋就往京裡走,今上已准了,命我等與塞北回函前,把這數十人的名錄拿給校尉大人您過目。」

  當年雲舒廣的得力部下究竟有誰,雲浠心中大概有數。

  她點了點頭:「名錄呢?拿給我吧。」

  禁軍為難道:「因校尉大人出來尋三公子了,在下等不知您的去向,而名錄只有一份,在下等只好把它寄放到最近的縣衙,分頭出來找您。眼下恐怕要勞煩校尉跟在下去縣衙一趟。」說到這裡,似想起什麼,拱手拜道,「哦,險些忘了恭喜雲校尉找到三公子,又立一功!」

  最近的縣衙據此來回大概要大半日光景。

  此刻正是晨間,秋光淡薄,雲浠心中記掛著程昶,不大情願隨禁軍過去,奈何這是今上的意思,她不能違抗,只能點頭道:「好,那我們快去快回。」

  言罷,跟田泗柯勇略作交代,上了馬,揚鞭而去。

  —*—*—

  程昶在昏沉沉間,隱約聽到有人喚自己。

  他竭力睜開眼,依稀間彷彿瞧見了一襲朱衣,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混沌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心衰之感終於慢慢褪去,百骸中,垂危之時幾乎要凝住的血液加速流動起來,幾乎歸零的心跳逐漸復甦,他開始找回自己的呼吸。

  空氣裡帶著一絲鹹腥味,像是在海邊,攫一大口入肺,新鮮得令人心驚。

  隨著呼吸平穩,感官也漸次甦醒。

  合著的雙目感受到光,耳邊,隱隱有人說話,這聲音……像是,孫海平。

  身下的床很硬,被衾也很粗糙,不似琮親王府的細軟。

  琮親王府?

  心中一個念頭掠過,像是要喚回程昶的神智一般,令他陡然清醒。

  他驀地從榻上坐起來,舉目望去,排竹作牆,粗木作榻,木扉後掛著蓑笠,一旁擱著魚簍與釣竿。

  這是……哪兒?

  「小、小王爺,您醒啦?」

  守在塌邊的孫海平和張大虎被程昶不期然坐起身的動靜嚇了一大跳,簡直就跟詐屍似的,一時間也不知當作何反應,見程昶眸中怔色遍佈,只得怯生生問一句。

  程昶又移目去看他二人。

  半晌,他問:「這是……大綏?」

  他太久沒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張大虎和孫海平同時一愣,答道:「小王爺,瞧您說的,這裡不是大綏還能是哪兒?」

  又說,「您落到了白雲湖裡,被人救起來了,眼下咱們在東海漁村。」

  這麼說,他果然回來了?

  程昶的腦中渾噩一片,像是很糊塗,但又很清醒。

  他記得他去了杭州城郊的一座老廟,然後趕在黃昏時下山。

  他忘了帶利尿劑,颱風天氣,山木滾落,他為了避讓落木,開車跌落坡道。

  他記得在山中,老和尚對他說的話。

  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死而復生。

  此刻身上沒有半點不適之感,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臟在每一下有力的跳動後,為器官與肢體輸送血液。

  這是一具健康的軀體。

  死而……復生嗎?

  程昶仍不敢相信,他默坐了好一會兒,垂下眸,看向自己的胸口,半晌,他伸手解開衣襟,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猙獰的傷疤,沒有創口——這意味著他心臟的表皮之下,沒有異物沒有機器,沒有那個需要幾年換一次電池的起搏器。

  程昶徹底愣住了。

  心中的驚駭幾乎是無以復加。

  畢竟他上一回穿來大綏時,於因果緣法都是懵懂,而今他得知了片許真相,發現自己在三回瀕死之際離奇復生,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接受這個事實。

  「小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孫海平見程昶神色異樣,憂心問道。

  程昶搖了搖頭,過了會兒,道:「我先緩緩。」

  他開始梳理他在這裡的記憶。

  他去刑部的大牢裡問羅姝的話,得知老忠勇侯的案情有冤,著人去查,聽說白雲寺的清風院裡有證人,他趁著處暑祭天,去清風院尋證人問話,誤中了「貴人」圈套,被人追殺,跟著他的四個武衛盡皆慘死,他最後……也落了崖。

  隙開的窗口透進來一絲風,寒涼沁人。

  程昶記得他落崖那日,尚是夏末,天氣不該這麼冷的。

  他問:「現在是什麼時節了?」

  「深秋了。」張大虎答,「九月末。」

  九月末……也就是說,已經過去兩月了。

  程昶點了點頭,他慣來愛惜自己的身體,怕自己受涼,重新把衣襟扣上,然而不經意間,有一物從他的寬大的袖口滑落出來。

  程昶定睛一看,竟是曾跟著他回二十一世紀的那枚平安符。

  這枚平安符,又跟著他回來了。

  他見怪不怪,穿好衣衫,拾起這枚平安符,一面在手裡摩挲著,一面將思緒理了一通,問:「你們怎麼找來這裡的?」

  孫海平與張大虎於是將四丫她爹一行人如何在白雲湖岸邊撿到他,如何帶他出海說了一通,末了道:「小的們怕那些禁軍們不盡心,去求雲校尉帶咱們來找小王您,雲校尉在清風院外的崖邊撿到小王爺您的平安符,說您八成是落了崖,帶著咱們一路沿著白雲湖岸找,一路找來東海漁村,直到昨天才找著您。」

  雲校尉。

  程昶手裡的動作一頓:「雲浠?」

  「可不就是她。」孫海平道,「小王爺,雲校尉這回為找您是真盡了心,雖然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給朝廷立功,小的以後再也不說忠勇侯府的不是了。」

  程昶「嗯」了聲,他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她現在人呢?」

  「您說誰?」孫海平納悶,隨即反應過來,「雲校尉?」

  張大虎道:「雲校尉今天一早被一個禁軍叫去縣衙了,說有什麼名錄要讓她過目。」

  程昶又「嗯」了聲,過了一會兒,又問:「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張大虎道,「小王爺,您有事找她?」

  不等程昶答,他就喚:「田泗、田泗!」

  田泗應聲進屋,一見程昶竟坐著,愕然道:「三公子,您、您、您醒了?」

  張大虎道:「小王爺問雲校尉什麼時候回來。」

  田泗看了看天色,正午早已過去,再多不久就該日落了,縣衙去此處也就大半日光景,於是道:「差不多,快——回來了。三公子,您找、找雲校尉,有事?」

  程昶沒說什麼,將手裡的平安符放入袖囊裡,默坐在榻上,整個人十分安靜。

  他既不答,下頭的人哪裡敢多問,一時請了大夫過來,為程昶把了脈,又伺候他吃了些魚粥。

  程昶活動了一下胳膊,自覺沒有不適之感,想了想,便說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孫海平不敢攔,怕他受涼,只好為他找來一身遮風的披風。

  此刻日落,暮風四起,程昶出了屋,只見漁家分佈零星,炊煙嫋嫋,不遠處就是海,連天一線。

  方至此時,程昶仍有些不真實感。

  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想起自己曾被追殺,亦覺得恍如隔世,彷彿曾經瀕臨絕境的三公子並不是他,而他只是一個不期然路過這塵世的過客

  兩處時空輪轉,乾坤顛倒,他回到千年前,連足下所履之地都像雲間。

  正這時,一聲駿馬嘶鳴喚回程昶的神智,他循聲望去,只見漁村村口,雲浠策馬回來,她在村口卸了馬,把它栓在木樁上,馬兒很有靈性,探過頭來蹭她的臉,她於是笑了,伸手撫了撫它的馬鬃。

  雲浠的校尉服分明是暗朱色的,然而她站在這灩瀲的殘陽下,迎風飛揚的衣衫忽然烈烈如火,一下撲入他的眼中。

  這一刻,程昶驀地想起他在千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在電視劇裡,在微博上,拼命尋找的紅衣身影。

  原來這身影竟在這裡。

  足下的黃沙終於化為實地,曠日持久的疏離感開始退潮,百骸裡流淌的血液於是舒緩下來,彷彿是在規勸他,讓他慢慢放棄與這個人間天地,與宿命的對峙。

  程昶立在這殘陽暮風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紅衣身影,直到她似有所覺,也別過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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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七章

  四丫家本就不大,前一夜在相鄰幾戶借幾間屋子,尚能容下來漁村尋人的官兵,眼下琮親王府的三公子醒來的消息不脛而走,臨近府衙的府尹當即帶上家眷與官差過來迎候,加上來東海漁村尋雲浠的禁軍,整個豐南港人滿為患。

  府尹在漁村另找了間寬敞屋子,把程昶請去此處歇息,又讓隨行的大夫重新為程昶把脈。

  大夫與頭先那一位一樣說法,都道是三公子脈象沉穩有力,身體康健,是吉人自有天相,又親去熬了碗藥湯,功效也與程昶白日裡吃的那一碗一般無二,滋補養生,凝神靜氣,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用藥更名貴些。

  大夫伺候程昶服藥的當口,府尹與幾位禁軍統領就侍立在一旁,雲浠吊在人群最末。此刻已入夜了,她除了剛回豐南港時,與程昶隔著一天一地的霞色遙遙行了個禮,還未來得及與他說上話——她沒料到程昶今日就能醒來,當時她和府尹的人馬前後腳回來,瞧見程昶跟副畫似的立在魚戶炊煙間,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愣怔了片刻,便被府尹搶了先。

  雲浠看著程昶,他仍和從前一般模樣,眼下披衣倚在榻上,臉色與扶著藥碗的指尖都十分蒼白,或許是因為大夢方醒,他分外安靜,這樣的安靜不知覺間將他整個人籠在了一段朦朧裡,比月色還要皎潔。

  大夫餵程昶吃完藥,府尹忙遞了碗茶上去,殷勤道:「陛下與琮親王殿下已派殿前司的人尋了三公子數月,早前太皇太后、王妃殿下心憂三公子您的安危,還各自大病過一場,眼下三公子非但劫後餘生,且還毫髮無損,真是天大的福氣與造化。等消息傳回金陵,主子們不知能有多高興。照理說三公子久病初癒,是該好生歇上一陣的,但下官擔心陛下與琮親王殿下等久了心急,不如明日清早就起行?終歸在路上慢慢走,不耽擱養身子的。」

  不等程昶答,又道,「哦,南安王府的小郡王起先也是在漁村這裡的,見尋著三公子,昨日夜裡親自回京稟陛下去了,說是要帶著殿前司的禁軍來接。也是巧了,這幾位統領大人——」他端手指著屋子裡侍立著的禁軍,「剛好來附近辦差,下官已給小郡王去信一封,明日先由下官與幾位統領大人帶官兵護送三公子您回京,小郡王若帶了殿前司的人來,半程上接手即可。三公子,您看如何?」

  好話歹話都叫他一個人說完了,程昶還能說什麼,便點頭應了。

  府尹見程昶不怎麼吃茶,於是遞上清水供他清口,又懊喪道:「下官乍聞三公子在豐南港,急著趕來拜見,一時之間竟沒能思慮周到,忘了帶家僕婢子過來伺候。漁村貧瘠,三公子屈尊在這裡,想必是不習慣得很了——」他說著,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程昶的臉色,續道,「好在下官的家眷隨了下官一道過來,小女身邊倒是跟著兩個貼身丫鬟,三公子若不介意,這些日子就由小女帶著丫鬟照料則個?」

  言罷,略微直起身,喚道:「瑜姐兒。」

  門外頃刻有名女子領著丫鬟應聲而入,她大約十五六的年紀,身著薄粉襖衫,身姿纖纖,五官雖不怎麼出眾,襯著雪一般白的膚色,也是靈動好看的。

  程昶萬沒想到府尹竟來了這麼一齣,他方才心裡裝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連聽府尹說話都是心不在焉的,等反應過來,一個半大的姑娘已杵在他跟前了。

  程昶的目光在瑜姐兒臉上只停了一瞬,不自覺就朝雲浠看去,雲浠也正看著他。

  兩人目光這麼一撞上,雲浠愣了一下,程昶也愣了一下。

  但雲浠很快垂下眸,與屋中另幾位侍立著的統領一樣,只當是視無所見。

  其實這也沒什麼,三公子皇親貴胄,身邊本來就該有合乎身份的人伺候,府尹情急之下沒安排好人手,於是把自己的小女身邊的丫鬟撥過來也順理成章。只是,這府尹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屋裡一眾立著的人卻是心知肚明的。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縱然名聲不怎麼樣,卻是親王府的獨苗,是太皇太后的眼珠子,連當今聖上都縱著他三分。誰家女兒若能入他的眼,日後便是不能封王妃,憑著府尹小姐的身份,指不定也能搆上一個側妃。這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好契機,府尹一家子沒道理不抓住,退一萬步說,哪怕三公子沒瞧上他家瑜姐兒,看在他們一家一路護送照料的份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擱在今上與琮親王眼裡,也是該行封賞的。

  瑜姐兒見三公子好半晌不作聲,忍不住抬目看了他一眼,這一看,臉便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子,怔了片刻她才斂眸,低聲行禮道:「三公子。」

  程昶的目光早已從雲浠身上收回了。

  不知怎麼,方才那些零零散散的,不可名狀的心事,在他心間一片片聚攏起來,彷彿大霧褪去後,蔓草叢生的林間,慢慢竟能尋出一條路來。

  半晌,程昶開口道:「我這裡不需要人伺候,你們出去吧。」

  府尹「啊?」了一聲。

  孫海平看了眼他家小王爺的臉色,頃刻斥道:「沒聽明白還是怎麼著,我家小王爺不近女色,身邊慣來不用丫鬟。」

  他這話說得露骨,府尹聽了,連忙打揖賠罪,又自找臺階說:「天已晚了,三公子好生歇息。」帶著瑜姐兒出去了。

  他這麼一走,屋中侍立的幾名禁軍統領也紛紛行禮告退。

  雲浠原是想與程昶說一兩句話的,奈何屋中幾名禁軍官職都在她之上,他們告退,她自也不好多在屋中待著,正要跟著一道出去,沒留神身後傳來一句,「雲校尉留步。」

  雲浠默了一瞬,回身拱手:「三公子有何吩咐?」

  程昶也不知道自己留下雲浠是要說什麼。

  他原本是這紅塵方外人,於這個世界無牽無掛,眼下歷經生死回來了,莫名覺得他好像就該和她說一聲,交代一下似的。

  半晌,程昶才尋出一句話來:「你今日去衙門辦事,順利嗎?」

  雲浠道:「順利。」過了會兒,又添補道,「今上要把父親與哥哥的舊部召回京裡,有幾個等不及開春,今秋就想起行,殿前司的人讓我去瞧一眼名錄。」

  程昶「嗯」了聲。

  屋子裡安靜得出奇,沒過多久,兩人竟又同時開口。

  「我……」

  「三公子……」

  聽見彼此的聲音,又同時住口。

  雲浠覺得他們原本該是有很多話要說的。

  她想問他到底是怎麼遇害的,想與他說她對「貴人」身份的揣測,想理一下手裡的線索,與他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但他們太久未見了,眼下不是說這些話的恰當時機。

  何況——雲浠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錯覺——三公子今日待她與以往有些不同,興許是大夢方醒的緣故,像是有些生分,卻又沒覺得疏遠,兩人之間隔著一段雲山霧罩的距離,倒叫她沒由來地比從前更緊張些。

  雲浠又看了程昶一眼,燭光恰好照在他身上,明明一身淡泊色澤,卻在這一段火色裡熠熠生輝。

  雲浠垂下眼,輕聲道:「三公子若沒有旁的吩咐,下官先告退了。明日清早,下官亦會護送三公子回京。」

  程昶道:「好。」

  沉默一下,吩咐,「張大虎,你去送雲校尉。」

  雲浠仍住在四丫家,離程昶這裡不過百步距離,張大虎尋思著「這有什麼好相送的」,先「啊?」了一聲,瞥見程昶一臉淡淡的,隨即又「哦」一聲,撓撓頭,莫名其妙地追去了。

  雲浠走後,孫海平一面打水伺候程昶洗漱,一面問道:「小王爺,您怎麼待雲校尉不一樣了?」

  程昶半晌沒吭聲,披衣從臥榻上坐起,在水盆裡淨了手,才問:「怎麼不一樣了?」

  「小的說不上來,像是不如以往熟絡了。」孫海平道。

  他彎下身,幫程昶脫了襪,又兀自說道,「不過這樣也挺好,她費了辛苦來找您,是對您有恩情,可您大難不死,終歸是您自己福澤深厚。她立了功,朝廷少不了會賞她,也算咱們已還了恩。再說了,她從前老盯著您,您尚煩她煩得厲害,近一年交情雖好了些,但她手裡攥著您往日那些把柄,總叫人心裡老大不痛快。她眼下升了校尉,不能再查案子,與咱們交集也該少了,少了好,少來少往的。」

  程昶光腳立在足踏上,問:「她攥著我什麼把柄了?」

  「也沒什麼。」孫海平俯身去幫他理臥榻,「她從前不是京兆府的捕快麼,早幾年您常去畫舫那陣,京兆府那個姓張的三不開就常派她來盯著您,怕您鬧出點兒什麼事。有回您夜裡遛出府,為了會芊芊姑娘,爬到秦淮河畔摘星樓的房樑上去了,後來下不來,就是她把您捎下來的。」

  程昶:「……」

  程昶:「還有嗎?」

  「還有。」孫海平爽快地應了聲,「就去年,您瞧上桐子巷一家玉器鋪子的玉器,想拿銅板跟掌櫃的換,按說這間鋪子的玉器能得小王爺您青眼,那是它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但那掌櫃的竟是個好歹不分的草包,非但不願換,還直要將您請走,後來小的們實在看不下去,幫您幫那鋪子砸了,結果就是雲校尉帶著田泗那幾個人過來,硬把您和小的們從那鋪子裡拽了出來,還把這事稟了王爺,叫您賠了好些銀子。」

  程昶:「……還有……嗎?」

  「還有一樁您記不記得?」孫海平道,「就四年前,雲校尉帶著她哥哥的棺材從塞北回來那次。這事小的後來又琢磨過,有些了悟,覺得雖然是那棺材犯了晦氣,冒犯咱們在先,但死者為大嘛,咱們是不該撞翻宣威將軍的棺材。誰知這事被路過的陵王殿下瞧見,叫小王爺您當街得了殿下好一通申斥,後來王爺還因為這個,在朝廷賣了忠勇侯府好大一個情面,幫他們把老忠勇侯的案子都壓了下來。」

  程昶:「……」

  孫海平鋪好臥榻,說:「小王爺,可以歇息了。」

  一回頭,卻見程昶一臉沉痛地立在腳踏上,半晌沒動作,於是問:「怎麼著?小王爺,您還想聽?那可多了去了!就說從前您常在畫舫吃醉酒,十有八回都是雲校尉帶著她那個手下田泗來為您收拾的爛攤子,時不時還撞見您——」

  「別、別說了。」程昶道。

  他捂住胸口,深呼吸,平復了半晌,隨後在臥榻上躺平,拉過被衾直接蓋過臉,說:「你出去吧,我想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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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5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八章

  入了夜,豐南港十分安靜,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下榻在此,漁村周遭早已肅清,遠遠的海面上飄著零星幾點漁火,遙望去,像墜下來的星子。

  張大虎剛把雲浠送到四丫家門口,就見府尹帶著瑜姐兒迎上來,笑著道:「張賢弟,三公子可是已歇下了?」

  他本是五品官,卻要稱張大虎這樣的廝役一聲「賢弟」,可見是做小伏低得很了。

  張大虎愣了下,才意識到這聲「賢弟」喚的是自己,應道:「不知道,應該已歇下了。」

  「哦。」府尹又問,「那依張賢弟看,三公子這一夜,可能歇得好了?」

  張大虎道:「這我怎麼知道?」

  府尹遂自餘光裡瞥了瑜姐兒一眼,又重新看向張大虎,接著問:「依張賢弟看,三公子今晚會否有什麼煩心事?」

  張大虎莫名其妙,說:「你擔心小王爺睡不好?那你明早自己去問問小王爺不就成了?」

  府尹一愣,見張大虎竟沒領會自己言中深意,分外無奈,只好尷尬著笑著去看雲浠。

  這也不怪,實在是程昶挑人頗有眼光,他初來大綏那陣,因前沒因後沒果的,在一院兒小廝中揀選了好一陣,才擇了孫海平和張大虎常跟在身邊。這兩人,孫海平單有腦子,動起手來練隻厲害點的野貓都降不住;張大虎空有一身硬武功,腦子就是塊榆木疙瘩。

  偌大的王府,既有功夫又伶俐的下人不是沒有,但程昶不願把這樣的人放在近前,本事大了怕拿捏不住還是其次,最怕露出端倪。

  是以府尹這樣繞著彎地想從張大虎這裡探三公子的口風,明擺著是問錯了人。

  雲浠自然明白府尹想打聽什麼,她稍一回想,覺得瑜姐兒走後,程昶並無惱怒之色,想來是不多計較的意思,於是安慰道:「劉大人放心,三公子為人寬和,大人既然是因急著趕來拜見才沒安排好伺候的婢子,三公子想必不會在意。」

  她這麼一提點,張大虎才明白過來,點頭道:「對,咱們小王爺不近女色已很久了,你日後只要讓你家小女和丫鬟繞著他走,他不會和你計較今晚的事的。」

  劉府尹耷拉著眉頭點頭,心中仍是愁得很。

  雲浠和張大虎嘴上是這麼說,可誰能信呢?三公子從前流連畫舫是出了名的,這一年來雖收斂了些,可說他不近女色,那是萬萬不能當真的。

  劉府尹心想,八成是自己或者瑜姐兒哪裡得罪了三公子,才被他請出去屋去的。

  三公子失蹤已久,好不容易才被找著,這一程護送三公子回京,乃是天大的功勞一樁,若自己一個不小心,沒把差事辦好,開罪了三公子,叫好事變成壞事,那就當真罪過了。

  這麼想著,劉府尹一咬牙,拱手向張大虎深深一揖,說道:「還請張賢弟指點小官一二。」

  張大虎嚇了一挑,他縱然有些跋扈,卻也明白尊卑有別,方才劉府尹稱自己「賢弟」他已覺得不妥,眼下這麼個五品官竟對著自己一個僕從作起揖來,等閒是要折壽的。

  張大虎於是急道:「是真的,我家小王爺已戒女色很久了。就前一陣兒,王妃殿下要往小王爺房裡塞通房,選了好幾個水靈的丫頭來伺候,結果小王爺一瞧,全給打發到別院去了。」

  劉府尹聽了這話,目露詫色。他琢磨一陣,將信將疑地問:「當真?」

  張大虎覺得這些事沒什麼不能說的,就算日後傳出去,他家怎麼著也落個改過自新,潔身自好的美名,於是道,「當真。小王爺還說,那些丫鬟才剛及笄,年紀太小了,他都不怎麼喜歡。且小王爺從前喜歡的也是姿態婀娜些的,樣貌動人些的,嬌花兒似的才好呢,太素淨的,不打扮的,像你家小女這樣的,通常入不了他的法眼。」

  大綏的女子通常及笄說親,等出嫁,大都十六七的年紀。

  說及笄的姑娘年紀小,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劉府尹家的瑜姐兒才剛過十四,姿態尚未婷婷,又正是不招三公子待見的年紀,無怪乎今夜被他請出屋去了。

  劉府尹於是安下心來,說:「多謝張賢弟指點。」囑了一句明早趕路早些歇息云云,帶著瑜姐兒回了。

  雲浠奔波了一日,已是累極,本打算回到四丫家便睡,打了水來淨臉,不期然間在水裡瞧見自己的倒影。一襲青絲在腦後束成個簡單的馬尾,鬢髮不服管,編成辮,一併併入馬尾裡,無環釵,臉上也無脂粉,更因數日尋人疲乏不堪,眼底青暈很重,唇上沒有血色,這樣的她,豈止是素淨,已可堪稱寡淡了。

  她又垂眸看向自己身遭,一身暗朱色校尉服紮進腰封中,腰身倒是裹得窄小纖細,可腰封卻是獸皮鞣製的,一點也無女子的芊盈之態。

  張大虎說,三公子不喜歡素淨的,不喜歡不打扮的,他還說,三公子喜歡的是姿態婀娜些的。

  想想也是,那樣舉世無雙的清貴公子,該有溫香軟玉作伴。

  雲浠一念及此,不知覺間就有些沮喪。

  她洗漱乾淨,換了身乾淨衣衫,以手為枕,合衣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自己好歹是個姑娘家,總這麼不收拾不打扮的,是不是不好。

  可這個念頭僅只在她腦海裡浮起一瞬便被她壓下去了。

  縱是素顏朱衣不好,她還能怎麼辦呢?

  她已經是這麼樣一個人了,總不能為了另一個人,日日施粉黛,配環釵,穿紗衣吧。那她衙門的差事該怎麼辦?扮成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忠勇侯府那許多事,該由誰去扛?

  何況這樣的她,就不是她了。縱是能得了三公子喜歡,能稍稍入他的眼,也只是另一個人罷了。

  張大虎說,三公子喜歡嬌花兒。可她終歸不是嬌花。

  她是松,是竹,蒼勁而堅韌,經冬不凋。她是長在荒涼塞北上的一株葦,是蕭蕭落木下,紮根曠野,昂首蒼穹的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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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50: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九章

  深秋的漁村,寒意似乎是從水花兒裡頭滲出來的。浮浪一陣又一陣地沖刷海岸,漲一回,退一回,周遭就要冷個三分。劉府尹一夜沒睡,搓著手,吩咐人把三公子的馬車備好,親自往裡頭鋪了毛氊子,擱了暖爐,看秋陽已在雲端露了頭,才命人去喚程昶起身。

  程昶眼下已反應過來劉府尹為何急趕著要送他回京了。立冬將至,太皇太后的壽辰就在立冬之後,他若能趕得及回京為他這位太皇祖母祝壽,也算劉府尹辦了樁得臉的差事。

  從漁村回京,少說也有大半個月路程,劉府尹雖急著啟行,但路上也不敢催著走快了。三公子是剛被找著,身子雖無恙,到底歷了一場生死大難,何況天一日冷似一日,半道上就入了冬,這樣的氣候,是萬不能再辛苦了他,偶爾入暮時分多趕小半個時辰的路,劉府尹都要忐忑不安地去看三公子的臉色。

  所幸這位親王府的菩薩爺一直沒為難他,除了有些少言寡語,說走就走,讓停就停,十分隨和,倒是與傳聞中那個無事生非的小王爺不大像。

  一路既有殿前司的人跟隨,貼身保護程昶之責就落到了禁軍身上,雲浠騎著馬,帶著柯勇與田泗綴在官兵後頭,她來的時候心急如焚,而今終於尋到了程昶,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定了,回程的路上,心境也就舒緩下來。

  只是,雲浠望著前方不遠處,轆轆而行的馬車,三公子近日不知怎麼了,一直不怎麼與她說話。她知道他是被「貴人」害的,原還想問問他究竟是遇著什麼事,是怎麼失蹤的,她還想著回京以後,趁朝廷的差事沒派下來,要幫他去追查「貴人」的下落的,可如今他隻字不與她提,她便也不好多問。

  雲浠記得程昶失蹤前,她與他最後一次在文殊菩薩廟相見,當時他就和她說,日後她不必再費心查他的案子了。

  他還說,這案子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如今她被封了校尉,不在京兆府供職了,查案不是本分,不必這麼拼命。

  一想到這裡,雲浠就有些頹唐。

  她與三公子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因為這樁案子才走得近了些,而今他輕描淡寫一句話把她推開十萬八千里,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雲端上的人,身遭籠著雲和霧,拂袖之間是月與星,可望而不可及。

  他們這一行人馬加上官差與禁軍一共百來號人,走的是官道,每日在沿途驛站歇一回,用過午膳,下午加快腳程,趕到下一個驛站落宿。

  這日晌午,雲浠簡單吃了乾糧,正牽了馬去山道邊的小溪飲水,忽聽身後有人喚了句:「雲校尉。」

  雲浠一看,是常跟在瑜姐兒身邊的丫鬟。

  「雲校尉,我家姑娘身子有些不適,您能跟奴婢去瞧一眼嗎?」

  他們這一行人,除了瑜姐兒與兩個丫鬟,只有雲浠是女子。雲浠看丫鬟一臉憂色,在溪邊舀了水來淨了淨手,一點頭說:「走吧。」

  瑜姐兒正歇著驛站的一間小偏屋裡,她臉色煞白,雙手捂著小腹蜷在一張小竹榻上,渾身上下像是一點氣力也無,一看雲浠來了,吃力地喊了聲:「雲校尉。」略緩了緩,又添補了句,「雲校尉,我月信到了,疼得厲害……」

  雲浠一愣,頃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她自小習武,身康體健,月信從來沒疼過,卻也聽說過有的女子體虛,每逢葵水來時,常伴有腹痛難忍之狀。

  雲浠不懂醫理,不清楚月信時的腹痛之症該如何醫治,她先上前看了看,見瑜姐兒的裙襖上沒沾上髒汙,略鬆了一口氣,然後斟了盞熱水給她,問:「你怎麼樣?還能趕路嗎?」

  瑜姐兒咬著唇,艱難地搖了搖頭。一旁的丫鬟說:「雲校尉,您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來了葵水,每逢月信必是要犯腹痛之症的,且每回少說也要疼上個三兩日,疼得久了,五日也是有的,眼下姑娘她正疼得厲害,莫要說是趕路了,能不能坐起身都難說。」

  雲浠眉頭微蹙,走到窗前朝外看,官差們已開始列隊待發了,程昶用完午膳,正由劉府尹引著往馬車那裡走。

  雲浠又問:「府尹大人身邊不是帶著名大夫嗎?你可請他看過了?」

  瑜姐兒仍是疼著沒開腔,丫鬟代答道:「雲校尉怕是沒在月信裡疼過,這樣的腹痛之症不能算是病,熬過就好,是以用藥也只能緩解一二分,且那藥方子奴婢是能背的,姑娘適才已打發奴婢去問過余大夫了,余大夫身上沒帶足夠的藥材。」

  瑜姐兒望向雲浠,吃力地道:「我早上隱約覺得不好,就與阿爹提過,可爹爹說三公子趕著回京給太皇太后祝壽,等閒是不能耽擱的。且阿爹他終歸是男子,不太明白姑娘家這些事,憑我怎麼說,他也只叫我忍忍,還說三公子是殿下,不該他來遷就咱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裡頭急,這回月信一到,竟比以往還要更疼些……」

  說著,她悽楚地看著雲浠:「雲校尉,怎麼辦,我若跟不上三公子的車馬,是不是要獨一人留在這半道上了?」

  這裡雖是官道旁的驛站,但入冬時節,天寒地凍,路上幾無人煙,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嬌貴姑娘,難得出一趟遠門,而今要被遺落在這山間道邊,難免會倉惶無措。

  雲浠解釋道:「太皇太后的壽辰就在冬至節後,這一路天寒,夜裡又不好多趕路,日子已是很緊了,三公子確實沒法耽擱。」

  她又想了想,說,「這樣吧,我陪你留在驛站,等你這兩日疼過了,我再帶你打馬趕上。」

  瑜姐兒聽了這話,眸色略微一亮,感念道:「如此自然最好,當真是多謝雲校尉了。」

  雲浠點了點頭,正欲出屋去通稟一聲,不期然間,瑜姐兒又喚了句:「雲校尉。」

  她有些躊躇,片刻才道:「雲校尉,您待會兒去稟報時,能否不與三公子說是我病了,您才留下的?」

  她支吾著道:「因我、因我日前已開罪過三公子一回了,這回又因身子不適,耽擱了行程,我怕他心中不快,日後遷怒爹爹。」

  雲浠一愣,原想說三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可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覺得世人偏見太甚,憑的與他人解釋這許多沒有意義,於是點頭道:「好,若逢人問起,我另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雲浠出了驛站,只見程昶已由劉府尹引著上了馬車,她疾步過去,等快走進了,腳步又驀地停住,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程昶近日待自己那般疏離的態度。

  雲浠立在馬車不遠處,躊躇半刻,沒跟程昶稟報,轉而向隨行的禁軍統領說明事態,然後喚來田泗與柯勇,把瑜姐兒的事說了,又囑咐:「若有人問起我去哪兒了,你們就說是我身子不適,要在驛站歇兩日,兩日後自會追上來。」

  她想,左右她是綴在三公子馬車後頭走的,離得遠,三公子近日又不怎麼與她說話,不過離開兩日,想來他不會發現。

  田泗說:「雲、雲雲校尉,我們、我們陪你留下吧。」

  柯勇也道:「是啊,這裡雖說是官道,半日裡不見個人影,您一個人護著三個沒半分力氣的姑娘,要是遇到危險怎麼辦?」

  雲浠笑了,說:「沒事,我一個人能應付。」她看了眼程昶的馬車,囑託說:「這兩日你們看顧好三公子,其他的人我都不熟識,雖說有殿前司的人在,我也不能全然放心。」

  他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一定要護好他的安危才是。

  言罷,不由分說,朝田泗與柯勇揮揮手,兀自往驛站去了。

  正午已過,車馬轔轔起行,程昶在車廂裡沉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忍不住掀開簾,朝車後看去。

  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在車後方隨行,見程昶掀簾,俱是畢恭畢敬地將他望著。

  程昶沒說話,看了一會兒,便將簾子放下了。

  孫海平於是沒吭聲,張大虎卻撓撓頭,也朝行隊後頭望去,卻什麼也沒瞧見。

  沒過多久,程昶又撩開簾,朝車後望去。

  孫海平仍沒吭聲,張大虎莫名其妙,順著程昶的目光又看一眼,問:「小王爺,您是落了什麼東西嗎?」

  程昶單手撩著簾子,半晌問:「雲校尉——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嗎?」

  張大虎「啊?」了一聲,再次往後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一直綴在行隊最末的雲浠竟然沒跟上來。

  張大虎道:「小的不知,小的去問問張統領。」說著,催馬往最前頭趕去了。餘下孫海平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程昶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雲校尉沒跟上來,咱們要不要叫停行隊,略等一等她?」

  程昶朝曠野山間看一眼,點頭道:「好。」

  其實早在雲浠被瑜姐兒身邊的丫鬟叫去驛站時,他就注意到了。後來他上了馬車,原以為她會跟上來,沒想到她從驛站出來後,在他馬車不遠處立了一瞬,轉而就去尋禁軍統領了,眼下他們已走了這麼一程,她竟像是還留在驛站那裡。

  程昶不是不願去問問雲浠究竟因什麼事耽擱,可這些日子,孫海平竹筒倒豆子似把他當年做下的那些荒唐事與他說了個遍,且十之五六都被雲浠撞了個正著,縱然那些禍事並不是真正的他闖出來的,但是人都有知恥之心,而時空的倒轉為舊日的那個小王爺添了幾分新色,竟令他躑躅。

  三公子這一路上十分隨和,行程如何安排,從不多發一言,眼下忽然叫停了行隊,前頭的禁軍統領、後頭跟著的府尹統統嚇了一跳,皆皆聚到馬車前來聽命。

  程昶見行隊既已停了,也不多猶疑,逕自便問:「雲校尉因什麼事耽擱了?怎麼沒跟來?」

  張統領道:「回三公子的話,說是身子不適,雲校尉說想在驛站歇兩日,歇好了自會追來。」

  程昶一聽這話就愣了。

  雲浠性格極其堅韌,凡事都以正事為重,幾回受傷都一聲不吭,眼下竟會因身子不適而暫留驛站,想來她的「不適」定是十分要緊的「不適」了。

  程昶這麼想著,眉峰就微微蹙了起來,望著這幾無人煙的山間曠野,也不知她一人能否應付。

  孫海平一看他家小王爺這副神情,半是了悟半是心驚地問:「小王爺,那咱們可要調頭回驛站瞧一眼去?」

  程昶沒作聲,看了問話的孫海平一眼,半晌,放下車簾。

  一行人等被這道簾子隔出了兩個世界,俱是一頭霧水,正不知該怎麼辦時,則聽車廂裡,程昶淡淡吩咐:「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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