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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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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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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章

  雲浠目送程昶的馬車遠去,剛一轉身,就看到在衙門口等著自己的方芙蘭與鳴翠幾人。

  方芙蘭眉間有重重的憂色,步上前來,看了程昶離開的方向一眼,沒說什麼,只溫聲問雲浠:「衙門裡的事都辦好了?」

  雲浠點頭:「辦好了。」

  她如今手上有點餘錢,想著方芙蘭在公堂耗了大半日,只怕已累極,便也不省著,讓趙五去雇了輛馬車。

  回府的路上,方芙蘭神思不定,幾回想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及至快到侯府,她才猶豫著問:「阿汀,姝兒妹妹她……不會有事吧?」

  雲浠看她一眼,如實說道:「我不知道。」

  方芙蘭點了點頭。

  她明白衙門裡的案子事關機密,雲浠不能,也不便與她多提,可思慮再三,心裡終歸是放不下,又道:「出了喪期這大半年,姝兒妹妹一直與我交好,幾回去藥鋪子看診,也多勞她相幫。姝兒妹妹她……縱是心思玲瓏了些,心腸真的是不壞的,斷斷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姚府二小姐的死必然與她無關,阿汀你,有沒有法子幫幫她?」

  雲浠道:「這案子牽涉到朝中有品級的大臣,如今已歸到了大理寺,怕是會由鄆王殿下和大理寺卿直接審查,別說我,就是朝野要員也無權干涉。」

  她又安慰方芙蘭:「阿嫂您別憂心,清者自清,若姚素素的死當真與羅姝無關,朝廷自會還她清白。」

  不多時,侯府到了,趙五付了車夫銀子,提著燈將方芙蘭與雲浠引進了府中。

  方芙蘭似還有話未說完,到了正院,遣走了趙五和鳴翠,問雲浠:「阿汀,我聽說……你被提了校尉。」

  「嗯!」雲浠一點頭。

  她一直想去軍中,如今雖只被提了個七品翊麾校尉,也算得償如願了。

  然而,令她最開心的還不是這個,她笑道:「提了校尉倒是其次,今早今上在殿上說,要把父親和哥哥昔日散在塞北的舊部招回金陵,歸攏在我麾下,雖只剩了四百餘人,但他們都是與父親哥哥共經生死的,與我也識的。還有阿久,我與您提過的,那會兒我跟著哥哥出征,就是她保護的我,這廂聖旨一下,她也能回來了!」

  方芙蘭聞言,只是沉默,過了會兒,她問:「那聖旨何時會到?」

  「大約就這一兩日吧。」雲浠想了想道,「今上命我去京郊平亂,要從大營裡抽調兩千兵將給我,聖旨大約已擬好了,就是調兵要花些時日,明日後日我都不上值,在家中等聖旨。」

  方芙蘭「嗯」了聲。

  雲浠見她眉間一點喜色也無,不由問:「阿嫂,您不高興嗎?」

  又說,「提了校尉,我每月的俸祿也能長一大截,以後就能為您、為白叔請最好的大夫,買最好的藥,咱們侯府也有好日子過了。」

  方芙蘭看著她,片刻,輕輕歎了一聲:「我哪裡是不高興,我只是在為你擔心罷了。」

  「為我擔心?」

  「你年末就滿十九了,尋常女子到了你這個年紀,哪有沒嫁人的?如今看來,裴府的二少爺縱然門第家世俱佳,到底不是良配,你與他的親,退了便也退了。我原還想等退親的風聲過去,為你去說一門親,可你這廂被提了校尉……」

  「女子一入軍中,哪怕常駐金陵,不必南征北戰,也為夫家所不喜,實難議親。你終歸是要嫁人的,這麼耽擱下去,今後又能嫁去誰人府中?」

  方芙蘭的話是實話,大綏從了軍的女子,大都孤老一生。

  便說老太君,當年也是耗到了二十四五,才嫁給了裴府的太老爺。

  那年間的裴府可不比現下,太老爺僅不過一名七品縣令,而老太君已貴為堂堂四品將軍。她嫁入裴府,是實實在在的下嫁。

  雲浠聽了方芙蘭的話,卻道:「我沒想這麼多,更沒有想著要嫁給誰。」

  她頓了一下,又說,「阿嫂不必急著為我議親,要是已有說上的,便都幫我退了吧,左右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想與不相干的人綁在一起。」

  不相干的人?

  可是,什麼人才是相干的,什麼人才是不相干的?

  風燈明明滅滅,方芙蘭看入雲浠的眼,良久,輕聲問:「阿汀,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雲浠怔了一下,本想矢口否認,可再一想,她世間至親失盡,心中的這些話,不對阿嫂說,還能對誰說呢?於是輕聲應:「是。」

  「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方芙蘭小心翼翼地問。

  雲浠垂著眼,過了會兒,輕輕地點點頭。

  方芙蘭見她承認得這麼乾脆,一時間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半晌,她問:「那他……也喜歡你嗎?」

  雲浠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不喜歡?」

  「大概是,不喜歡吧。」雲浠低聲道,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想了許久,才說,「他的心思好像不在這裡,也不在任何人身上,在……很遠的地方。」

  就像他這個人,哪怕再隨和,再溫柔,也似乎與人保持了一段雲山霧罩般的距離,淡漠且疏離,彷彿他的紅塵,不是這世間紅塵。

  方芙蘭溫言勸道:「阿汀,莫說侯府如今敗落了,便是沒有,三公子貴為將來的王世子,貴為親王,也很難娶一個將門出生的女子。且再說,他如今看起來是轉了性,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與他相交不過爾爾,又怎知他骨子裡究竟是怎麼樣的?你在金陵當了這麼些年的捕快,為他收拾過的爛攤子豈止一二,就不怕他又變回去嗎?若是……」

  方芙蘭歎一聲,「若是他心中也有你倒也罷了。長嫂為母,阿嫂拼著不要顏面,也雇人去琮親王府為你說一說親,可你也說了,他心中……是什麼人也沒有的,如此一來,哪怕咱們女家先登門,這親事也是不會成的,反倒要累你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

  「阿汀,你聽阿嫂一句勸,把你對三公子的心思收一收。你們緣分淺,不值得。」

  月色悱惻,映著院中疏影橫斜。

  雲浠只顧垂眸盯著院子裡交錯的影,半晌,說:「阿嫂放心,我自有分寸。」

  這話模棱兩可,既沒應了方芙蘭,也沒回絕她。

  可方芙蘭卻咂摸出了其中滋味。

  情之一字上,何為分寸?是明白他的心思,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規行矩步,不越雷池一步,只在寂無聲處,安靜且驚心地守著這個人嗎?

  方芙蘭道:「阿汀你……是真的非常喜歡他?」

  「我不知道。」雲浠說,又低聲解釋,「我從來沒喜歡過什麼人,不知道現在這樣,算不算非常。」

  方芙蘭再歎一聲:「阿汀,阿嫂是過來人,有的話縱然錐心刺骨,但都是為了你好。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時間一久,越能明白其中滋味,阿嫂不希望你這樣,趁著還早,盡力止損,好嗎?」

  雲浠沒答。

  方芙蘭言盡於此,對雲浠笑了笑,溫言道:「去歇著吧。」

  雲浠點了點頭,回到自己院中。

  髒髒早已睡了,聽到院門口有動靜,撒腿迎上來,見是雲浠,一面叫一面繞著她撒歡。

  雲浠卻有些低落,蹲身撫了撫它的頭,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塌邊。

  其實她不明白,方芙蘭為何會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一樁很苦的事。

  雲浠看著跟著自己進屋,在地上打滾的髒髒,想起那日在南安王府,程昶聽說髒髒長得像阿黃,就把髒髒送給她。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衙門的柴房口,他買了一串糖葫蘆給她。

  想起當日在裴府,她受了傷,他悉心為她包紮傷口

  苦嗎?一點也不。

  也許正如方芙蘭所說,他們門第不登對,琮親王府不會要一個將門女,他既不喜歡她,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娶旁人。

  雲浠想,要是三公子娶了旁人,她肯定會難過的。

  可是她不覺得這樣就叫做苦。

  自哥哥戰死,三年下來,肩上重擔摧人心骨,連日子都暗無天日,能遇上這麼一個人,就像是在雲霾遍佈的穹頂突然傾灑而下了一道暉光。

  茫茫霧野裡點了燈,她逐燈而行,便也不冷不累了。

  雲浠一直覺得,能遇上程昶……落水後的程昶,是上天給她的,難能可貴的恩澤。

  因此能喜歡上他,也不該是苦的,而是她的福氣。

  這麼一想,她就高興起來,看著地上打滾的髒髒,把它拎起來放在自己膝頭,伸手從枕下摸出纏了繃帶的匕首。

  今日她卸了捕快的任職,繳了劍,暫時沒有隨身兵器了。

  不過她升了校尉,今後除了兵部分發的長槍,還可以自行佩戴兵器——就可以把這匕首帶在身邊了。

  雲浠翻來覆去地看了匕首幾眼,重新將它塞回枕下,仰頭倒在榻上,睡了個酣暢淋漓的覺。

  ……

  晨間落起雨。

  天色微亮,程昶一下從榻上坐起。

  他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上是細細密密的汗,連裡衣也被汗液浸濕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他仍躺在手術臺的無影燈下,看著一旁的大夫為自己推針。

  有護士闖進手術室裡,說:「張醫生,兩種起搏器都有庫存,就是家屬還沒趕到,不知道用哪一個。」

  張醫生一點頭,說:「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張醫生出了手術室,摘下口罩,剛拿起手機,只見醫院長廊盡頭,有一人穿著無菌衣奔過來。

  程昶認出他,是老院長的兒子。

  「總算到了。」張醫生說,「雙腔的起搏器不行了,他心臟病嚴重,心動力不足,要換三腔的。」

  「那就換。」

  「三腔的有兩種,國產的加手術費,總共十五萬,美國進口的比較貴,加上手術費一共三十萬左右,效果肯定是進口的好,如果術後恢復不錯,回去上班做點輕鬆工作不是問題。」

  「給他用進口的。」老院長的兒子說,「他不缺錢,親生父母留下的遺產足,自己賺的也多,就是得了這病……總之,以後無論要換什麼儀器,用什麼藥,都給他最好的。」

  明明已推了麻藥,明明知道自己在夢中。

  可開膛剖胸,起搏器植入心臟皮下的劇痛卻如真實經歷一般,簡直生不如死。

  直至手術結束,醫生縫了針,關了胸,把他推入重症監護,那種痛感仍在。

  兩個護士進病房來為他測血壓,一人俯下身,掀開他的眼皮,細細看了看,隨即看向檢測儀,報起數據,末了歎一聲:「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記數據的護士應道,「長得這麼帥,性格又好,聽張醫生說,無論學歷還是工作履歷都金光閃閃,要不是得了這病,我都想追他,唉……」

  言罷,往他的靜脈裡似注射了什麼,離開重鎮監護室。

  也許是靜脈裡的藥物終於起了作用,程昶再往四周看去,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慢慢地,直到變成一團白茫茫,他陷入更深的昏迷當中。

  ……

  程昶喘了好一陣的氣,慢慢抬起頭,軒窗,古榻,琉璃屏風,仍在琮親王府,他仍是王府裡的小王爺。

  可是方才那個光怪陸離夢實在太真實了,幾乎是續著上回的做下去,彷彿是他當下正經歷著的一般。

  他默坐了一會兒,緩緩地敞開裡衣,垂眼看去。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縫過針,沒有猙獰遍佈的傷口。

  程昶坐在榻上,神思微緩,可心中卻慢慢浮起了一種荒誕之感。

  因為他想起了一樁事。

  他一共做了三次心臟手術,一次搭橋,兩次裝起搏器,分別時單腔起搏器和雙腔起搏器。

  也就是說,三腔起搏器他沒有裝過。

  自然他天生心臟病,知道有朝一日,他如果心力不足再犯病,也許就需要把雙腔起搏器換成三腔的,可是……

  他並不知道三腔的起搏器的具體價格。

  不知道什麼用國產的,手術費十五萬左右,用進口的,加上手術費要一共三十萬。

  這是他的夢,所想所見,都該是他所已知的,他如今在大綏,無處求證起搏器的價格,可是,如果夢裡報的價格是真的呢……

  程昶一時間只覺連呼吸都快滯住了。

  雨細了,外間天色敞亮,盛烈的夏光透窗入戶。

  他緩緩抬起手,在煙塵裡看著自己的指間,失神地想,如果,只是如果,夢裡的那些,都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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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一章

  屋外傳來叩門聲。

  程昶猶自愣神,沒有應門。

  片刻,房門被人輕輕一推,一個細細軟軟的聲音問:「小王爺,您已醒了麼?奴婢、奴婢伺候您更衣。」

  程昶愣了一下,移目看過去,屋門前立著的竟是一個侍婢打扮的小姑娘。

  王府裡伺候的丫鬟多的是,但他這院子裡是沒有的。

  從前的小王爺太混帳,成日想著拈花惹草,琮親王怕他像他頭一位沾上花柳病的兄長一樣福薄早逝,從根源上絕了他的女色——一個侍婢也不給他。

  程昶一頭霧水地看著乍然出現的小侍婢,半晌,問:「你……誰?」

  「回小王爺的話,奴婢是被王妃派來伺候您更衣梳洗的。」

  說著,抬頭覷他一眼,臉倏地一紅,連忙移開眼。

  程昶又愣了下,垂目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裡衣是敞著的。他默不作聲地將衣衫一掩,一面下榻一面問:「孫海平呢,叫他進來。」

  孫海平就候在屋外,一聽程昶叫他,連忙進屋:「小王爺,您找我?」

  「嗯,我出了汗,想洗個澡,幫我打熱水。」程昶道,然後對小婢女說,「你出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可那婢女聽了這話,竟是未動,片刻,垂著眸重複了一句:「回小王爺的話,奴婢、奴婢是受王妃之命,從今以後,要貼身伺候小王爺更衣梳洗的。」

  程昶原還沒怎麼在意她這話,這會兒聽她又說了一遍,忽然有點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了。

  他有點尷尬,仔細看了這小婢女一眼。

  只見她身姿嬌小,五官雖好看,但尚未全然長開,臉上還有點嬰兒肥。

  她十分拘謹地在他身前立著,耳根子紅得要滴出血來,或許是因為困窘,雙手揪著衣衫,反復纏繞。

  程昶問:「你……多大了?」

  「回小王爺的話,奴婢今年十五,上個月剛及笄。」

  程昶:「……」

  與未成年人發生關係,是要坐牢的。

  程昶道:「真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他語氣淡然卻不容反駁,小婢女聽了,不好再做堅持,細弱蚊蠅地應了聲「是」,退出屋外。

  待小婢女走遠了,程昶眉心一蹙,問:「怎麼回事?」

  孫海平道:「嘿小王爺,您是不知道,昨兒半夜王妃娘娘發慈悲,挑了好幾個可人的小丫鬟來咱們院裡,叫她們輪著伺候您。這是由著您挑通房呢。」

  程昶怔住,這麼說,還不止一個?

  「都這麼小年紀的?」

  「啊,對啊,不然小王爺您喜歡多大的?」孫海平想了想道,「哦,小的想起來了,倒是有個十七的,要不小的叫她過來伺候?」

  程昶:「……不用了。」

  又問,「她們眼下住哪裡?」

  「就在隔壁的偏院裡。」

  程昶略一思索:「那就讓她們安心在那裡住著,都是群小姑娘,衣食和工錢不要虧待了她們,就一條,別來我屋裡就是了。」

  孫海平一面應了,一面在心中犯嘀咕,這是咋了?他家小王爺戒女色,戒出佛性來了?

  但他不敢多問,依著程昶的吩咐抬了浴桶進屋,等他沐浴完,伺候好他更衣,剛著人備了膳,一早出門去打探消息的張大虎就回來了。

  「小王爺不是讓小的盯著大理寺那邊麼?今早上的消息,昨兒半夜,大理寺的刑牢裡,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一下死了十幾個。」

  程昶問:「怎麼死的?」

  「具體不知道,聽說有的是自己服毒,有的是經不住用刑,不過,當夜圍殺刀疤人的那八個殺手,都死了。」

  看來又是滅口。

  程昶沉默下來。

  這兩天事發頻頻,秋節當晚,刀疤人本來要來找他尋求庇護,無奈途中卻被真凶派來的八個殺手截殺,雲浠無奈之下,只得放走刀疤人,留住殺手。

  這八個殺手被當做鬧事的賊人關入了大理寺刑牢,不曾想,僅一日間,竟全部被滅口。

  金陵城中,有本事把手伸到大理寺的人不多,除去少數朝廷要員,大概就只剩幾個親王郡王了。

  可是,程昶想,他不能這麼盲猜。

  這又不是做學術調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這是保命的事,他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刀疤人,從他口中問出線索。

  一念及此,程昶當即起身:「走,去忠勇侯府。」

  剛出了院門,他想起早上的事,不由退了兩步,問跟在身後的張大虎和孫海平:「我這麼去找雲浠,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琮親王妃因為他和雲浠走得近,已斥了他兩回,今早莫名往他房裡塞通房丫鬟,八成也是因為昨夜撞見他與雲浠一處,誤會他對雲浠有意,想借著小丫鬟,斷了他的心思。

  張大虎沒答話。

  孫海平道:「有什麼不合適的?小王爺您是什麼身份,屈尊去那破落戶,是給他們長臉,怎麼著,他們還敢嫌棄了?怕不是吃了雄心豹——」

  話未說完,只見程昶面色不虞,改口道:「是,是有點不合適。」

  張大虎倒是耿直,實話說道:「小王爺平日裡去找那個侯府小姐倒沒什麼,可是眼下她剛退了親,您私下與她見見就罷了,要就這麼登門去找她,您是沒什麼,對她的名聲不太好。」

  「可以這樣。」孫海平想了想,「小王爺您可以先把她約到附近的一個寺廟香院什麼的,然後假裝自己也要去祈福上香,是臨時撞見的。」

  程昶:「……」

  怎麼弄得跟搞地下情似的。

  程昶:「行吧,約哪家香院?」

  「金陵城香火最好的就是京郊的白雲寺了,可是有點遠,來去要大半日,金陵城中的寺院道觀不少,離咱們王府最近的是……」

  程昶道:「不要離王府近的,找一家清淨的,離侯府近的,她今日在府中等聖旨,來去方便些。」

  「離侯府最近的,那就是文殊菩薩廟了。」

  程昶點頭:「好,那你去侯府,與她說一聲。」

  孫海平應了,剛要走,忽聽程昶又道:「回來。」

  他想了想:「算了,你不要去侯府,你去京兆府,找衙差田泗,托他幫忙去侯府找雲浠,說我在文殊菩薩廟等她。」

  「為什麼啊?」孫海平問。

  「你去侯府與我親自去侯府,有什麼差別嗎?」程昶道,「省得讓人說她閒話。」

  張大虎:「……」

  孫海平:「……小王爺,您該不會是真的瞧上那個破落……侯府小姐了吧?」

  程昶愣了下,失笑:「說什麼呢,快去。」

  —*—*—*—

  這日雲浠難得清閒,正自院子裡逗髒髒,忽見趙五過來道:「大小姐,田泗過來找您了。」

  雲浠納罕,心道田泗今日當值,過來找她做什麼。

  到了前院,則聽田泗道:「琮、琮親王府家——的三公子,請您去附、附近的文殊菩薩,廟,見一面。」

  雲浠知道程昶有事尋她商量,原還以為他會親自來,聽田泗這麼說,不由問:「怎麼是你過來?」

  「當差的——路上,撞見三公子家的廝、廝役,他說,三公子,怕自己過來,對您的名、名聲不好。」

  雲浠愣了愣,片刻,垂下眸,嘴角微彎,露出個幾不可見的笑:「我知道了。」

  田泗又道:「可是、他,怎麼約在文殊菩薩的、廟裡?」

  雲浠問:「有什麼不對嗎?」

  田泗結巴,言簡意賅道:「秋試。」

  立秋已過,眼見著秋試就快到了,金陵城中的考生,亦或家中有考生的貴婦小姐們都趕在這個當口去文殊菩薩廟上香。

  科舉三年一試,文殊菩薩廟的香火亦是蕭條三年,鼎盛一時。

  田泗之所以會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家中有個做秀才的弟弟,正待在今年秋試中考取舉人。

  雲浠倒是十分理解程昶:「三公子不必考功名,大概還以為文殊菩薩廟清淨,沒想到這一點吧。」

  言罷,便要往廟裡去。

  方走了沒兩步,忽聽方芙蘭在身後喚:「阿汀。」

  她看了田泗一眼,問雲浠:「你這是要去哪裡?」又道,「不是要在家中等聖旨嗎?」

  雲浠想起方芙蘭昨夜的話,沒多做解釋,只道:「我去附近的文殊菩薩廟一趟,很快回來。」

  方芙蘭看著她,過了會兒,溫聲道:「要是聖旨來了怎麼辦?」

  雲浠道:「聖旨來前,宮中會提前一個時辰派人到府上通稟,到時候讓趙五來廟裡與我說一聲,我腳程快,趕得及回來。」

  言罷,她看一眼天色,生怕讓程昶等久了:「阿嫂,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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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二章

  忠勇侯府離文殊菩薩廟很近,雲浠到的時候,程昶還在路上。

  今日的香火果然鼎盛,饒是正午已過,廟裡仍有許多往來香客。

  雲浠念及聖旨一到,自己就要領兵去京郊平亂,短則十日,長則月餘,趁著閒暇,也去佛堂裡求了個福。

  時已立秋,日子仍在伏天裡,午過有些熱,求完福,雲浠去香門外的一株老樹下乘涼。

  方坐了一會兒,只聽身後有人喚:「雲校尉。」

  雲浠回頭一看,只見有一人自香門拾級而下,竟是程燁。

  程燁今日未著官衣,一身平素紋青衣羅衫,十分英挺,走得近了,他問雲浠:「雲校尉今日怎麼到這裡來了?」

  雲浠道:「哦,我過來求個平安符。」

  「來文殊菩薩廟裡求平安符?」程燁納罕。

  雲浠點頭:「今明兩日聖旨一到,我就要離京,遠的寺廟去不了,這裡近,便到這裡來求。」

  程燁笑道:「原來是這樣。」想了想說,「那正好,待再過幾日,宗室們要上白雲寺祭天祈豐收,那裡的香火很靈,到時我幫你求一個符,等你平亂歸來拿給你。」

  大綏有一個皇家寺廟,叫明隱寺,按說宗室們祭天祈福,該是去明隱寺的,可大約十二年前吧,明隱寺裡出了亂子,具體怎麼亂的不得而知,聽說是鬧出了人命。

  皇家寺廟裡見了血,漸漸便荒棄不用了,於是這些年,連皇室宗親們祈福也都是去白雲寺了。

  雲浠見程燁要幫自己求福,本想回絕,可聽他語氣坦然,又是一片好意,回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問,「小郡王今日為何到文殊菩薩廟來了?」

  「我有一個至交,今年秋試要考舉人,我今日休沐,正好陪他來上柱香。」

  話音沒落,身後一人喚道:「景煥兄。」

  景煥是程燁的字。

  雲浠循聲看去,只見香門的石階上又下來一人。

  來人一身素衣闌衫,個子很高,也很清瘦,年紀二十上下,竟是田泗的那個弟弟,田澤。

  雲浠原以為程燁所謂的至交是哪戶世家公子,沒成想竟是個熟人。

  田澤看到雲浠,也是一愣:「雲捕快今日也來廟裡上香?」

  他尚未聽說雲浠升了校尉,仍稱一聲捕快。

  雲浠「嗯」了聲:「我聽田泗說你近日起早貪黑,用功得很,想必一定能夠高中。」

  田澤微一點頭,笑道:「那就借雲捕快吉言了。」

  田澤雖與田泗是兄弟,然而聽說不是一個娘所生,兩人並不大像,都長得好看,田泗白膚秀目,乍一看,有點姑娘氣,田澤則不然,他眉眼文雅疏淡,清清落落,端的是白衣卿相。

  程燁見二人認識,很是意外,三言兩語問明原由,笑說:「那我三人今能聚在此,想必是受菩薩指引,有緣得很了。」

  說著,問雲浠,「雲校尉接下來可是要回府等聖旨,不如由在下送上一程?」

  雲浠其實是來廟裡等程昶的,聽程燁這麼說,一時不知當怎麼答。

  她朝廟門口望去,未時將至,文殊菩薩廟香火不減,須臾又見幾輛窄身寶頂的馬車在廟門口停駐,馬車上,下來幾位貴婦人。

  其中兩人雲浠認識,一個是她的表姨母,羅姝的母親俞氏,一個是林若楠的母親張氏。

  這幾位婦人府上今秋都有公子科考,趕著今日來文殊菩薩廟上香無怪。

  然而羅姝近日因姚素素一案,才落了獄,俞氏頹喪地跟在幾位貴婦身後,由丫鬟廝役簇擁著,眉眼間很是陰鬱。

  不經意間,張氏抬眼瞧見了雲浠,愣了愣,回身對俞氏低語了幾句。

  俞氏順著她的話朝樹下這裡望過來,目光與雲浠對上,眸中的陰鬱一下化作惱色,壓了壓,沒能壓住,甩開丫鬟的手,怒氣騰騰地朝雲浠走來。

  離得近了,她抬手便朝雲浠臉上扇去,一面破口大駡:「你這黑了心肝肺的賤蹄子!」

  手到半空,被程燁截住,他護著雲浠退了兩步,一面問:「羅夫人這是何意?」

  俞氏沒理程燁,直指著雲浠:「那日你到府上來尋姝兒,我還道你是好心過來看她,沒成想你竟設了個圈套,冤她入獄!姝兒這麼善良,她能害人麼!能殺人麼!你們侯府敗落成那個樣子,她也不嫌棄,隔三差五就往你們府上跑,陪著你那個病秧子嫂嫂去看大夫,你倒好,眼下竟這麼害她,真真是恩將仇報!」

  俞氏自來是個蠢的,一聽說羅姝入獄,想到當日從府上帶走羅姝的是雲浠,心裡便對雲浠有了氣。

  後來又托人打聽,具體是怎麼回事,她也沒聽太明白,只知秋節當日,陪羅姝發現姚素素和裴闌幽會的是雲浠,後來撿到雪團兒的也是雲浠,再後來,托小郡王去找姚素素的還是雲浠,便理所應當地覺得羅姝之所以會落獄,都是拜雲浠所賜。

  她本來當日就要去侯府找雲浠算帳,還好被羅複尤攔著,哪裡知今日一早,羅複尤也被大理寺的人帶走問話了。

  程燁道:「羅夫人誤會了,令府的四小姐落獄,與雲校尉並無干係。她當日之所以會去府上帶走羅四小姐,乃是受京兆府尹所托,當時在下也在衙門,可以作證。」

  俞氏怒氣難減,程燁這一席話,彷彿一碗水硬要去潑油鍋裡的火,潑不滅,反而越燒越旺。

  她橫掃程燁一眼,竟不顧忌他的身份,脫口道:「小郡王可以作證?作什麼證?說的好像你十分瞭解這賤丫頭似的。怕不是被她這張臉所矇騙,鬼迷了心竅,她肚子裡那些彎彎繞繞,你能看得透其中一二?」

  一時想起今早張氏說與自己的閒話,冷笑一聲:「我說呢,前陣子琮親王妃想聘林氏女為三公子的正妃,已快納采了,這親事莫名黃了。一打聽,才知道是有旁人從中作梗,硬是惹得琮親王府與林府間斷了來往,不得不將親事擱置了。我還奇怪是誰有這滔天本事,原來正是忠勇侯府家的大小姐。」

  雲浠原想著俞氏在氣頭上,說話不過腦子,任她罵兩句便也罷,誰知她愈說愈離譜,簡直是瘋狗咬人,再按捺不住,道:「你休要胡言!琮親王府的事,與我有何干係?與你有何干係?你僅憑猜測在這妄言妄語,就不怕有朝一日這些話傳到王爺耳朵裡,傳到今上的耳朵裡,落個誹謗宗親的罪名嗎?」

  俞氏被她一頂「罪名」的帽子扣上來,氣焰頓時消了一截,但她仍是憤然不已,冷聲道:「我說得不對嗎?不然你為何要害姝兒,不正是因為你想嫁裴府的二少爺,可他不喜歡你。你眼見著退親之後,裴府與羅府之間親事將成,你嫉妒姝兒,這才設了個局,引得姝兒去瞧見那齷齪事,冤她入獄的麼?」

  俞氏早年是個農婦,十分刻薄,並不怎麼樸實,後來跟著夫君高升,心性養高了,卻不思進,見識依舊淺薄,幾十年囿於後宅裡的雞零狗碎,硬生生把世界活成了她「自以為」的模樣。

  烏七八糟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她還覺得有理得很,看一眼一旁的程燁,自以為抓到證據:「怎麼,雲大小姐退親後,攀不上三公子,攀上小郡王了?還相約到文殊菩薩廟來幽會?倒是與姚府小姐此前幹出的醃臢事如出一轍。」

  程燁從未遇過這等胡攪蠻纏的婦人,語氣冷硬下來:「羅夫人休要信口雌黃,我與雲校尉之間清清白白,今日到此,實屬偶然遇上。雲校尉是為求平安符而來,我則是為了陪同秋試的至交上香前來。」

  俞氏嗤笑:「到文殊菩薩廟裡來求平安符,誰信?」

  他們這廂起了爭執,幾個有眼力見的家僕早把往來行人攔在了數丈開外,俞氏的那些齷齪話,並未叫太多人聽去。

  可是不巧,程昶也已到了。

  那些家僕們不敢攔三公子,俞氏後頭那些污蔑琮親王府的言語,全叫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程昶原不是個愛動怒的脾氣,無奈俞氏說得實在太難聽,他當即皺了眉,抬步就要過去截她的話。

  身旁的孫海平將他一攔:「小王爺,您不能去!」

  程昶眉頭擰得很深:「為什麼?」

  孫海平往俞氏與雲浠的方向看一眼,說道:「那老婆娘眼下就是一條瘋狗,逮誰咬誰,您沒瞧見嗎,今日這事與那南安小郡王有什麼關係?可那婆娘逮著他了,照樣把髒水往他身上潑。他和侯府小姐之間是乾淨的,改日說得清楚,可是您……」

  孫海平壓低聲音,「今日侯府小姐之所以來這兒,本來就是您私下約的,縱然是為正事,說出去誰信?這幾個多嘴婆娘會想,您是將來的親王殿下,不必科舉,忠勇侯府只剩一個獨女,府上也沒人秋試,你倆上哪兒不好,為何要來文殊菩薩廟?不是幽會是幹什麼?」

  「是、是……這事該怪小的,怪小的都沒想周全,忘了今年有秋試,可那瘋婆娘已然疑了您與侯府小姐的關係,旁兒還有那個張氏碎嘴,您這會兒過去,豈不更坐實了她們的疑心?」

  「自然您是小王爺,讓她們閉嘴,她們哪有敢不閉的?可之後呢,您又能拿她們怎麼樣?您現在過去,無論做什麼,說什麼,在她們眼裡,都是為那侯府小姐出頭,她們這會兒敢怒不敢言,等過幾日,必然在外間傳得沸沸揚揚。」

  「今日在這,倘只一個小郡王,流言再怎麼傳,都掀不起什麼風浪,若加上一個您,是人就要多揣摩上幾分了。流言是河,上游狹窄,越流越寬廣,對您是沒什麼,可對那侯府小姐,名聲怕是要就此毀了,將來誰還敢娶?她還怎麼嫁人?」

  孫海平縱然嘴賤,遇著事了,腦子卻是程昶一院兒小廝裡最好使的一個,這也是程昶願意常將他帶在身邊的原因。

  聽完孫海平這一席話,程昶冷靜下來,是了,他現在過去,對雲浠才是百害而無一利。

  可是,今日是他把雲浠約到文殊菩薩廟裡的,說到底,雲浠會被詆毀至斯,他也有一半責任。

  怎好叫一個姑娘為自己受屈?

  程昶眉心緊鎖,唇角斂起,默然不言。

  孫海平從未見過他家小王爺這副泠泠然的模樣,心中一凝,不由認真地出了個餿主意:「小王爺,您要是實在氣不過,改明兒小的叫上幾個人,給那賊婆娘套上麻袋惡打一通!哦,還有那個碎嘴的張氏,一起打!」

  程昶沒吭聲。

  這時,張大虎道:「小王爺您看,那邊站著的,是不是雲校尉的嫂嫂,方、方什麼來著……?」

  程昶聞言,一愣,循著張大虎所指望去,果見得方芙蘭帶著丫鬟鳴翠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俞氏與雲浠幾人。

  她似也剛到一陣,但早已注意到了程昶,眼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過來。

  程昶沖方芙蘭一點頭,方芙蘭卻無甚反應,若仔細分辨,眸中竟還浮著些許冷色。

  片刻,她收回目光,提裙朝雲浠走去。

  俞氏越罵越難聽,污蔑雲浠與程燁的關係不說,田澤出來幫忙說了兩句,她又說田澤是來為程燁和雲浠盯梢做掩護的,末了,竟是提及雲浠、羅姝與裴闌兒時在塞北的事,說雲浠自小便不是盞省油的燈。

  與俞氏同來的幾個貴婦人見她說得離譜,卻也不攔,反倒跟看戲似的,立在一旁竊竊私語。

  「羅夫人在菩薩廟裡這般狂言亂語,就不怕衝撞了菩薩,犯下口業嗎?」

  俞氏正說得起勁,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柔柔冷冷的聲音。

  方芙蘭的步子不疾不徐,到了雲浠身前,望向俞氏道:「今日阿汀是隨我來的文殊菩薩廟,並不是與誰人相約在此。」

  「呵,我還道是誰,原來竟是方家的小姐。」俞氏定眼一看方芙蘭,笑了。

  方芙蘭是雲洛的結髮妻,便是不稱一句將軍夫人,也該喚一聲方氏,俞氏喊她「方家小姐」,其實是暗地裡罵她剋夫——畢竟當年方芙蘭以小姐之身住入侯府,嫁與雲洛不過年餘,雲洛便戰死塞北。

  方芙蘭並不理會她語中機鋒,淡淡問:「羅夫人說話,不過心就罷了,連腦子也不過一過嗎?」

  「你——」

  方芙蘭環目一望,施施然道:「立秋方過,秋試將至,這幾日的文殊菩薩廟香火鼎盛一時,縱是私下幽會,誰人會約在這個地方?此其一。」

  「其二,阿汀她非但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還是新晉升的翊麾校尉,與南安小郡王一樣乃當朝武將,分屬同僚,在此間撞上了,打一聲招呼實屬應當。照羅夫人的說法,招呼一聲便是有私,那滿朝多少文武要被你污蔑了去,要礙於你這話,再不敢結交來往?」

  「其三,至於在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怎麼就不行了?阿汀她領皇命即將去京郊平亂,臨行前,遠的地方去不了,便到鄰近的廟宇來求福,既是為了不耽誤接旨的時機,也是為了祈求此行順遂。」

  「她一片好心,皆是為了給聖上辦好差事,卻遭羅夫人詆毀至斯,這話若傳不出去還好,倘傳出去了,傳到御前了,豈知不是你們羅府讓今上寒心?」

  「羅府近日光景本就不好,頻頻出事,若我是羅夫人,在這個緊要關頭,必是要規行矩步,不給府上再招惹禍端的。」

  「守住自己的嘴,就能守住一大半禍事,若守不住,只怕是好的也要變成壞的了。」

  方芙蘭望了望跟在俞氏身旁的幾個貴婦:「何況這青天白日的,到處都是眼,到處都是耳朵,誰人安的是什麼心,被這明晃晃的豔陽一照,還不是透亮的?常言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眼前看到的就是什麼樣的事,是以醃臢人與醃臢事打交道,清白的人,則清者自清。」

  方芙蘭這一番話,非但告誡了俞氏她今日這般作為,鬧到今上跟前,絕沒有好果子吃,也提醒了幾個貴婦不要多嘴,雲浠好歹是當朝校尉,這麼多人在,以訛傳訛的下場絕不會好。

  當年方父進士出生,學富五車,一路高升至禮部侍郎,一張嘴巧舌如簧,能戰群儒而不敗,而今他雖早已獲罪問斬,餘下的這個獨女,隱有乃父之風。

  方芙蘭縱然柔弱,卻是柔中帶剛,方府敗落之前,冠絕金陵的除了樣貌,還有才名。

  雲洛戰死後,她服喪三年,常人都道她剋父剋夫,臨到最後,連自己都成了一個任憑人欺負的病秧子,而今出了喪期,竟不折昔日風骨。

  方芙蘭軟硬皆施,到末了,淡淡一笑:「我身子不好,阿汀之所以先我一步到菩薩廟,就是幫著我請香求福的,沒想到我不過來晚一步,竟惹出這樣一場誤會。眼下誤會說開了,就當作是什麼都沒發生罷。」

  幾個貴婦人方才已方芙蘭一番鏗鏘之言鎮住,此刻見她先給了臺階,哪有不順著往下走的道理?

  一時間拽上俞氏,賠笑道:「將軍夫人哪裡的話?原就沒什麼誤會可言,方才羅夫人其實是與雲大小姐說笑呢。」

  言罷,再沒什麼心情進佛堂裡上香,道一句天色已晚,匆匆走了。

  天色其實尚未很晚,但菩薩廟裡的人確實是比午過時少了大半了。

  程燁見俞氏張氏幾人離開,舒了一口氣,對方芙蘭道:「虧得將軍夫人來得及時,我嘴笨,越解釋越不成章法,反倒叫她們鑽空子詆毀雲校尉。雲校尉說的話,她們又聽不進去。」

  「小郡王哪裡的話。」方芙蘭溫言道,「今日若非您在此護得阿汀,只怕阿汀要讓她們欺負了去。」

  程燁一笑,想問雲浠和方芙蘭可要回府,他願送上一程,目光落到雲浠身上,只見她正望向寺院側門的方向。

  程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

  側門那裡站著的,竟是程昶。

  程燁心中一時間不是滋味起來,腦中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俞氏方才說過的話——「來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誰信」。

  是了,上一次,秋節當日,三公子撿到雪團兒時,就是與雲浠一起的。

  還有再上一次,在南安王府裡,雲浠要護髒髒,也是三公子趕來為她解圍,末了還把自己看上的髒髒送給她。

  三公子將來是親王殿下,不必考功名;而文殊菩薩廟,也不是求平安符的好地方。

  若雲浠不是來求平安符的,難不成是……

  思緒到了這裡,程燁猛地一握拳,戛然止住心中那齷齪念頭,提醒自己,雲浠清清白白一個姑娘,怎麼能這麼想她?

  再說了,自己身為南安王世子,不也不必考功名嗎?今日休沐,不也陪著田澤來向菩薩上香了嗎?

  這麼大一個廟宇,許他來,就不能許三公子來?指不定三公子也是為自己的至交上香請福的呢?

  他雖這麼想著,目光卻仍定定地落在程昶身上。

  程昶沉默地走過來,沒按禮數,先行招呼道:「將軍夫人、小郡王、雲校尉。」

  幾人一同回禮:「三公子。」

  雲浠本是與程昶相約在此,無奈方才被俞氏鬧了那樣難看的一齣,眼下阿嫂在,程燁與田澤也在,她竟不好與程昶多說什麼了。

  反是方芙蘭先問道:「三公子今日也來文殊菩薩廟上香?」

  程昶「嗯」了聲。

  方芙蘭點點頭,對程燁道:「今日羅府的夫人胡攪蠻纏,虧得有小郡王幫阿汀解圍。妾身過來菩薩廟時,瞧見南安王府的馬車都已備好了,想來是趕著回府,阿汀還要陪妾身去佛堂,今日便在此別過,改日妾身再讓阿汀上南安王府拜謝。」

  程燁聽她這麼說,就是不必相送的意思,只好回了句:「將軍夫人客氣。」與田澤一起,向方芙蘭幾人道了別。

  時已近晚,天邊的豔陽收了毒芒,廟裡的香客也散了大半,倏忽有風拂過,送來幾許涼意。

  程燁一走,方芙蘭臉上的笑意就淡了。

  她對雲浠說:「阿汀,你去寺院後面蓮池亭等我,我有話對三公子說。」

  「阿嫂?」雲浠愣了愣。

  她心中忐忑,方芙蘭是知道她對程昶的心意的,可說到底,她對他,終歸是一廂情願,是不敢讓他曉得的。

  方芙蘭似瞧出了雲浠的顧慮,補了句:「你放心,我有分寸。」

  長嫂為母,雲浠不好弗她的意,只好應了,折身往蓮池亭而去。

  方芙蘭看著雲浠的身影遁入遠處的拱門,默了片刻,問程昶:「今日阿汀之所以會來文殊菩薩廟,是受三公子相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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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三章

  程昶默了一會兒,微微頷首,然後合袖,俯身,紆尊向方芙蘭施了一個賠罪的禮。

  他道:「我的原意是想把她約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可是我不用考功名,忘了今年有秋試,文殊菩薩廟這幾日熱鬧,結果害她被人詆毀。本來……想幫她攔一攔那個羅府夫人,又怕會火上澆油。」

  「自然會火上澆油。」方芙蘭道,「三公子是何等身份?若您方才為阿汀出了頭,只會引來旁人無端的揣測。您是沒什麼,阿汀日後卻是怎麼都洗不清了。」

  「阿汀是個清白姑娘,心思純善,待人熱忱,行事也很規矩,斷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今日她應約來此,妾身信她是有正經事與三公子相商。妾身也信三公子將她約在文殊菩薩廟,本意也是為她的名聲著想,否則您不會迂回百轉,讓田泗來侯府尋她。」

  可是,方芙蘭在心中歎一聲,即便這樣,她也能看出雲浠是來文殊菩薩廟見程昶的。

  雲浠從來隱忍,然而田泗來找她時,她那副高興的樣子,真是藏也藏不住。

  若非如此,方芙蘭也不會跟來。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這樣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阿汀幫忙。但今日您也看到了,你二人走得近,一回兩回是沒什麼,倘次數多了,終歸會落人口實。阿汀她是女子,日後是要嫁人的。若與琮親王府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日後誰還敢娶?」

  方芙蘭說著一頓,看向程昶:「恕妾身無禮,過問一句,倘有朝一日,阿汀她為名聲所累,三公子您願娶她麼?願善待她這一生麼?」

  「您……喜歡她麼?」

  程昶被方芙蘭問得怔住。

  這些問題,他從未想過。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行走在這個世間,猶如隔岸觀花,紅塵滔天萬丈沾不落他身上半點煙塵,日月再美,也不是他心中的暮暮與朝朝。

  「我……」程昶張了張口。

  他想說如果雲浠真的被他所累,他是願意負責的。

  可是,他又想了,這是搭進兩個人一生的事,沒有真心的、勉強為之的負責,便不叫負責。

  而他身如浮萍飄蕩,尚且無根,怎麼定下這一顆心?

  何況……他又想起了那個匪夷所思的,他躺在手術臺上的夢。

  真實得令人不安。

  「三公子不必回答。」方芙蘭道,「即便您願意勉強,想必琮親王殿下也不會為您聘一個將門出身的女子為妃的。」

  她說著一歎:「妾身不知道三公子清不清楚忠勇侯府的處境,阿汀她這些年,過得十分不易。妾身雖是她的嫂子,但經年相依為命,早已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妹妹。阿汀她……是妾身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妾身縱然力薄,也希望她後半輩子能夠平順,不要遇到太多坎坷波折,不知妾身之心,三公子可能體會一二?」

  程昶本來就是一點即透的人。

  方芙蘭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有聽不明白的。

  想想也是,雲浠跟他來往,對她來說,何曾有半點好處?

  可歎他穿來這麼久,誰都不怎麼相信,莫名就信了她一人。

  不知是因為她兩回為他拼命,救他於危難,還是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落水後的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勾起了他的鄉愁,讓他在這個陌生人間覺出一絲親切。

  雲浠說,他的案子就是她的案子,她要盡責,要查到底。

  可仔細想想,這樁案子牽連複雜,哪裡是一個小小捕快能夠查明的?

  她就該這麼由著自己毫無緣由地把案子壓下,既不報官,又不向琮親王稟明,無頭蒼蠅似地為他奔波嗎?

  她善良,真摯,熱忱,盡忠職守。

  而純與善是這世上最彌足珍貴的東西,不該被消費。

  程昶對方芙蘭點點頭:「我明白了。」

  方芙蘭笑了笑:「今日實在是妾身無狀,三公子凡事自有分寸,想必其實不用妾身多言。」

  她看了眼天色,「天快暗了,三公子應是還有要事尋阿汀,阿汀正在寺院後面的蓮池亭,三公子快些去吧,妾身也該去佛堂上香了。」

  程昶一點頭,謝過方芙蘭,朝蓮池亭去了。

  日暮四合,晚霞覆上雲端,蓮池亭裡最後幾個納涼的香客也走了。

  佛堂裡響起鐘聲,雲浠倚著亭柱等了小半日光景,就見程昶從前院過來了。

  天色已晚,雲浠看程昶走近,也不耽擱,逕自便問:「三公子今日尋卑職過來,可是從大理寺那裡得了什麼消息?」

  程昶看她一眼,本不欲再提這事,轉念一想,大理寺昨晚死的八個殺手秋節當夜與雲浠打過照面,眼下她就要去京郊平亂,提點提點她此事也好。

  「嗯,昨天半夜,大理寺的刑牢裡,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死了十幾個,圍殺刀疤人的那八個,都死了。」

  又說,「今天早上,羅複尤也被大理寺的人帶走問話了。」

  雲浠點頭:「秋節當晚,那個刀疤人與我說,背後要害三公子的真凶權勢很大,他們管他叫『貴人』,但誰也沒真的見過他。我原想為他做掩護,讓他上竹台去找三公子您,可惜當時官兵來了,刀疤人跟我說,倘若被官兵帶走,他遲早會死,我不得已,這才放走了他。」

  眼下看來,刀疤人沒有撒謊,那八個圍殺他的殺手也是「貴人」的人,正是在隔日夜裡就被人在大理寺刑牢裡滅了口。

  程昶道:「我知道。」

  雲浠看他一眼,過了會兒,低聲道:「還有一事,我瞞了三公子。」

  「之前艄公投案,消息就是從忠勇侯府走漏的。後來張大虎扮作艄公,原想引那『貴人』的殺手上鉤,沒想到,又是在侯府走漏了消息。」

  「這兩月下來,我在府中仔細查過,排除了大半人,有嫌疑的只剩幾個,其中嫌疑最大的……原本是羅姝。」

  「羅姝?」程昶一愣。

  「嗯,忠勇侯府敗落後,羅府與侯府一直不怎麼來往,羅姝她從前與我阿嫂更是連相熟都談不上。可是,今年開春後,她忽然與我阿嫂走得很近,還常常主動陪她去藥鋪看病。消息走漏的兩回,她都趕巧來了我府上,時機也對得上,後來我去藥鋪打聽過,藥鋪的掌櫃說,羅姝送阿嫂去藥鋪後,因受不了藥味,每回都出去過,若她是去與『貴人』報信,時間是剛好來得及的。」

  「自然我沒有實證,不能說這事實實在在就是她做的,而且,府中其他幾人的嫌疑也沒有全然洗清。可我既然疑了她,就是該往下查的,誰知突然鬧出了個姚素素的案子,反倒把我弄糊塗了。」

  羅姝為人雖然有點虛情假意,但正如方芙蘭所說,她也就是心思玲瓏了些,並不算壞。

  雲浠一直不明白羅姝這副樣子,究竟是不是只是她的表像。

  直到姚素素的案子一出,羅姝跪在公堂上,驚惶又怨憤著承認了自己的心思,承認她喜歡裴闌,嫉妒姚素素——雲浠竟覺得羅姝是可信的。

  「現在想想,我該在對羅姝起疑的當口,就去找她問明事由的,便是退一步,也該早日來與三公子相商,而今她被囚入了大理寺,我就是想問也來不及了。」

  程昶聽雲浠這麼說,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雙眸低垂,雙唇抿得很緊,一副自責的樣子。

  其實他可以理解她為何將羅姝的事暫且壓下,沒有及時與他相商。

  消息是在忠勇侯府走漏的,「貴人」的幫兇若是羅姝還好說,若不是羅姝,若是任何一個忠勇侯府的人,都會令雲浠難以接受。

  他忽地又想起方芙蘭方才說的話。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這樣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阿汀幫忙。」

  是啊,這事與雲浠究竟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幫他?憑什麼要幫他?

  甚至為了幫他,讓自己處於兩難之地,數度身陷危境。

  這時,雲浠忽道:「三公子方才說,今日一早,羅姝的父親羅大人也被大理寺帶走問話了?」

  程昶「嗯」了聲。

  雲浠若有所思道:「姚素素的案子,裴闌已經是嫌疑人了,他是當朝三品大將軍,羅大人又官拜四品……」

  她眼前一亮,「我知道了,這案子眼下定是改成三堂會審了!」

  程昶聞言一愣,他是現代人,對古時的政事不太敏感,經雲浠這麼一提醒,仔細想了想,反應過來。

  裴闌一個三品大將軍,羅複尤一個當朝四品大員,大理寺即便要審,也是吃不下的。

  而大理寺已是古代最高的刑審機構之一,它都吃不下的案子,只有動用三堂會審了——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審案。

  程昶就是御史台的巡城御史。

  這麼說,他可以……去見羅姝一面?

  與此同時,雲浠也道:「三公子,您是御史,我不能問羅姝的事,您可以試著去大理寺的刑牢裡問問她。」

  其實巡城御史的品級低,這樣的大案,非是要侍御史以上才可直入大理寺刑牢。

  好在御史查案可無視品級,三公子又貴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與大理寺的牢頭獄卒打聲招呼,他是可以入刑牢問話的。

  雲浠道:「可惜我這兩日就要去京郊平亂,不能隨三公子同去大理寺,否則您想個辦法,去刑牢時帶上我,我與羅姝相熟,有什麼端倪,也可助三公子分辨一二。」

  程昶聽了這話,又看了雲浠一眼。

  暮色微涼,她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長睫覆在眼上,密如鴉羽。

  他覺得她挺好看的。

  二十一世紀物質豐富,科技手段發達,人們對美的追求也借此達到了一種空前絕後的地步。

  而追過程昶的女孩兒猶如過江之鯽,前仆後繼,其中不乏有貌美如花的,可都市裡人情淡漠,往來皆匆匆,程昶後來見多了好顏色,覺得自己對美貌已經免疫了。

  這是多久了,兩年,三年,甚至五年,他頭一回覺得一個姑娘長得好看。

  也不知是千百年前的晚霞太純粹,映照在她的頰邊忽生灩瀲。

  亦或是,她這副盡心竭力為他著想的認真樣太令人感慨。

  程昶不由道:「其實你不用……」他頓了頓,「不用再這麼費心查這案子了。」

  雲浠一愣:「為何?」

  「這案子本來就和你沒什麼關係,再說你現在被封了校尉,不在京兆府供職了,查案不是本分,不必這麼拼命。」

  其實仔細算算,從他穿來至今,她少說也為他拼了兩回命。

  一回是在裴府的水榭,一回是在秋節當晚。

  刀劍無眼,她縱然武藝高強,一個不小心受傷了怎麼辦?

  程昶忽然想,如果他穿過來後沒遇到雲浠,他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暮風漸起,拂過蓮池中的芙蕖,送來隱隱清香。

  雲浠聽了程昶的話,半晌,垂下眸,悶聲道:「這案子,本來就是我的案子,縱是我做了校尉,也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她其實也弄不明白,若案子裡的三公子換作旁人,她還會不會如今日這般盡心。

  畢竟程昶對雲浠而言,實在太不一樣了。

  程昶說:「是你的,但不該是你一個人的,我早該報官,之所以壓下來,是因為……」

  他略一頓。

  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自己不報官,以一己之力壓下這案子的真正緣由——說自己冥冥之中是受「死去程昶」的指引,誰會信?

  但他不願瞞著雲浠,模棱兩可地道:「我壓下來,是因為一種直覺。」

  雲浠點點頭。

  她其實聽明白了一半。

  要害三公子的「貴人」權勢滔天,整個金陵城,這樣的人就那麼幾個,哪怕報了官,捅到今上面前,只怕也不好收場。

  萬一……就是昭元帝本人呢?

  只能一點一點地查。

  程昶道:「以後尋到適當的時機,我會把這些事告訴官府的,你接到聖旨後,安心去京郊平亂,你不是想從軍麼,眼下就是好時機,這案子交給我,你不必再掛在心上了。」

  雲浠別過臉去看夕陽下的芙蕖,過了會兒,道:「不好。」

  「我不想只管一半。」她今日意外的固執,「我……左右已經攤上這事了,那些殺手知道我,背後那個『貴人』一定也知道我,現在想要抽身,已經晚了。」

  言罷,像是生怕程昶拒絕,亟亟止住了這個話題,從荷包裡摸了摸,取出一個平安符,遞給程昶:「三公子,給您。」

  程昶愣了下。

  雲浠道:「我要去京郊平亂了,短則十日,長則月餘,這些日子不在金陵,三公子您一定要多加當心。」

  今日無論誰人問她,她都說自己來文殊菩薩廟是求平安符的。

  他還當這只是她的藉口,沒想到她真地求了一枚。

  還是……給他的。

  程昶心中生出一種異樣之感,這樣的示好,他前生不是沒遇到過。

  他不由看向雲浠,心中複雜難言,正不知說什麼好,只聽雲浠坦坦然又道:「從前父親與哥哥出征,我們一家子都會去廟裡求平安符保平安。今日我在菩薩廟裡閑來無事,給阿嫂求了一枚,便也給三公子您求了一枚。」

  這番話在方才等他時,已在雲浠心中演練了多次,眼下說出口,總算沒露什麼破綻。

  程昶看她這幅輕鬆自然的模樣,恍了下神,覺得是自己多想。

  他道了聲謝,從雲浠手裡接過平安符,收入懷中。

  兩人一時話畢,同往前院而去。

  寺院裡敲響暮鼓聲,香客們上完最後一炷香,紛紛散去。

  方芙蘭尚等在佛堂外,瞧見雲浠與程昶,沒說什麼,與他二人一同出了香門。

  琮親王府的馬車已備好了,雲浠目送程昶登上車轅,想到此去京郊,少說也有數日,也不知那「貴人」會否在此期間有動作,忍不住道:「三公子一定多加保重。」

  程昶回頭看她一眼,點了點頭:「你也是。」

  天黑得很快,馬車走在路上,沒多久四下就徹底暗了,塵囂似乎只在日暮的一剎歸於寂靜,街巷裡點起燈,金陵城又熱鬧起來。

  程昶在馬車裡默坐了一會兒,從懷裡取出雲浠送給他的那道平安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程昶與雲浠其實挺像的,凡事講究一報還一報,旁人待他好一分,他必要還回去三分。

  但他這種講究,與雲浠有本質上的不同。

  雲浠是重情重義,而程昶只是重禮。

  人生在世,人情往來是一筆賬,他算得明白,寧肯吃虧,也不願虧欠了誰,如此到了曲終人散,既自在,又了無牽掛。

  程昶看著手裡的平安符,想起一事來。

  他上輩子交往的最後一個女朋友,對他其實挺不錯的,有陣子她想去日本,他因為身體不好,不能陪她同去,就給她轉了五萬。

  後來女朋友從日本回來,給他帶了一枚御守,聽說是在京都最靈驗的寺廟求的,能夠保佑他一輩子平安。

  程昶生來多病多災,一向不大信這些,但念在女朋友的心意,把她上個月看上的miu miu包買給了她,算是回禮。

  然而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與他所有無疾而終的戀情一樣,他生病,她起初體貼照顧,爾後漸漸疏遠,最後提出分手。

  而且提出分手的那天,她忘了打電話把護工叫來。

  離開病房時,程昶正睡著,沒人看點滴,一時不查空氣輸進了血管裡,把程昶生生疼醒。

  朋友同事們得知了這事,都義憤填膺地說那姑娘拜金、忘恩負義,還說程昶人傻錢多。

  但程昶不這麼認為。

  他那時已經把感情看得很寡淡了,幾乎是食之無味,對這位前女友,他實在談不上有多喜歡,反正分手了絲毫不難過。

  因此他覺得當初那樣相處挺好的。

  他花錢,買來她真假摻半的幾分心意,畢竟她還在他病榻前守足了半月,日日煲湯熬粥呢。誰也沒這個義務不是?

  等價交換,他其實不虧。

  程昶摩挲著雲浠給她的平安符,順理成章地想,這回還個什麼回去好?

  可他想了半晌,竟什麼都沒想出來。

  大概因為雲浠的這份心意,就是一份很單純的心意。

  程昶覺得,倒是比千百年後的那枚御守要珍貴許多。

  外間傳來奔馬之聲,似乎有官兵在巡街,程昶驀地想起之前雲浠說,每回出征前,她都會與父兄去廟裡求平安符。

  而今她父兄已逝,她盡顧著為別人求平安,卻忘了給自己求了吧。

  程昶掀開車簾,問孫海平:「父親此前是不是說等過幾日,宗室們要一起去白雲寺一趟?」

  「是啊。小王爺您忘啦,其實這是天家祖輩定下的規矩,祭天祈豐收嘛,您每年處暑都該去的,不過您往年都是不去的。」

  程昶道:「哦,那你回去與父親說一聲,過幾日我隨他同去。」

  孫海平納罕,提醒道:「小王爺,那裡一去就是整三日,規矩又多,沒意思得很。」又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您這回咋想通要去了?」

  程昶默了一會兒,道:「我去求個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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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四章

  隔一日,提拔雲浠為翊麾校尉的聖旨就下來了。

  宣稚倒是不含糊,直接從殿前司下頭撥了兩千禁軍精銳給雲浠,說道:「雲校尉手下暫沒有自己的兵馬,不過招回忠勇侯舊部的旨意已發去塞北了,那邊氣候不好,入秋後大雪封山,今上特許他們明年開春後起行。」

  雲浠謝過,又等了兩日,捉來的山賊頭目也招了供。

  說他們在京郊據著的山頭叫虎頭山,一共七個大哥,幾百來號弟兄,營生很多,正經的有,不正經的也有。

  「咱們和當地的官府雖有摩擦,但幾十年下來,彼此有了默契,咱們平時不下他們臉子,偶爾幹些出格的勾當,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概兩個月前吧,京郊不是來了群流寇麼?咱們和這群流寇原本不對付,幹過好幾回架,後來有一日,這群流寇的頭兒,諢名叫錐子眼,上山來拜山頭,我當時不在,不知道他們怎麼說的,反正我回去的時候,幾個人已經一邊喝酒一邊稱兄道弟了。」

  這個山賊頭目說自己在七個老大裡行三,人稱一聲「三哥」。

  「後來我問老七,老七說,那個錐子眼先是給了咱們一箱金子,然後又說咱們幾百號人窩在這山裡,日子過得還沒有富貴人家養的狗好,不如去幹一票大的,攢足了成本,把鄰近的幾個寨子滅了,銀子女人什麼的,就都有了。」

  「我大哥這個人有點見錢眼開,二哥又是個有野心的,自然被他說動,這才有了秋節當晚鬧事的事。」

  「三哥」說,他們所謂的幹一票大的,其實就是在秋節當晚打家劫舍,斷斷不敢傷人性命,因此當時他們的人中為什麼會混入殺手,他並不知道。

  不過那八個在囚牢裡自盡的殺手他都見過,正是錐子眼手底下的人。

  宣稚又問錐子眼的來歷,「三哥」只稱不知。

  想想也是,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他們這樣的悍賊,彼此間是不打聽來歷的。

  「三哥」招完供,宣稚命人照著他的話,畫了一幅錐子眼的畫像,一幅虎頭山的地形圖與山寨分佈圖,一併交給雲浠。

  雲浠也不耽擱,當夜回營整軍,隔日一早就帶兵出發了。

  處暑將近,程昶記著雲浠提點的事,著人去御史台疏通了一下關係,稱是想趁著三堂會審,也去查一查姚素素的案子。

  御史台的人只當小王爺這是要立功求上進了,回復說等過陣子,會審的官員名錄下來,把他的添上去就是。

  程昶這幾日於是過得很清閒,平日裡除了上值,便待在府裡逗雪團兒。

  別院裡新添的幾個小侍婢被程昶免了伺候,成日無所事事,見雪團兒可人,趁程昶去上值,輪著番兒逗它,程昶回府後聽說了這事,心想小姑娘終歸比廝役們細心,便默許了侍婢們來餵養雪團兒。

  也因此,程昶便與這些侍婢們有了些交道——每每下值回家,見雪團兒與一群小姑娘玩得正開心,他便不催,在一旁看著,時不時侍婢們與他說起雪團兒白日裡的趣事,他亦聽得仔細。

  這些婢女原就是被琮親王妃派來給三公子做通房的,對程昶不說別有心思,起碼是當主子供著的,而今見程昶溫和有禮,平易近人,一副仙姿玉容能與日月爭輝,或多或少都有些悸動。

  後有一日,程昶夜裡沐浴,一名侍婢借著尋雪團兒為由,闖入他屋裡,還不走,低眉紅臉地問可否需要伺候,程昶這才驚覺不妥,大約是自己無意間又招了桃花。

  隨後禁了侍婢們的足,三令五申地在院中立下規矩,不再與她們多言。

  沒過幾日,御史台那裡傳來消息,說他們已將小王爺的名字添到會審官的名錄上了。

  過來傳話的吏目說:「眼下一應嫌犯,包括在秋節鬧事的那幾個全都轉去了刑部的囚牢。就是羅府的四小姐一味喊冤,一直不肯招供,她是貴女,不能用重刑,因此姚府小姐的案子至今沒什麼進展。」

  程昶問:「前一陣不是聽說樞密院的羅大人也被請去大理寺問話了嗎?」

  吏目道:「羅大人之所以被請去問話,是因為此前羅府與姚府之間有些齟齬。今上原本是讓姚大人處理京郊的亂子,結果姚大人回頭就把這差事扔給了羅大人,羅大人又沒辦好,兩府因此生了嫌隙。審案麼,一絲一毫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前幾日大理寺卿疑羅府的四小姐是因為這個才對姚府的二小姐下手,這才把羅大人請去問話。」

  「但仔細想想,二位大人的事,牽扯不到兩位小姐身上,照現有的線索來看,若真凶真是羅四小姐,多半還是為『情』。大理寺問明白了,就讓羅大人回府了。」

  又把抄錄好的卷宗遞給程昶,「三公子已是此案的刑審官,可以根據進度去刑部囚牢裡問話,每間囚牢裡都有專門的錄事,他們會把三公子問話的內容記下,錄入卷宗裡,然後呈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鄆王妃殿下。」

  「鄆王妃?」程昶愣了下。

  爾後他反應過來。

  大綏女子可做官,其中官至極品者,當屬當今的鄆王妃殿下。

  她世家出生,才情極高,當年科舉殿試還中了探花,後來嫁給鄆王,也沒辭了刑部的差事,如今已官拜刑部侍郎。

  只是,鄆王與鄆王妃一個轄著大理寺,一個轄著刑部,兩人的關係卻是出了名的不睦。

  鄆王風流,娶了鄆王妃後,又納了幾房選侍,有名分沒名分的姬妾養了十幾人,與鄆王妃雖是夫妻,兩人卻有些形同陌路的意思了。

  吏目回道:「三公子有所不知,這樁案子,刑部坐鎮的堂官正是鄆王妃。」

  程昶點頭,想著還有兩日就該上白雲寺了,送走了吏目,當即就去了刑部的囚牢。

  關著羅姝的囚室十分乾淨,聽引路的獄卒說,羅姝這些日子統共就受了一回拶刑,她身子嬌貴,疼不過半刻就昏暈過去,等醒來後,仍是咬緊牙說自己不曾害人。

  幾個大理寺與刑部的刑審官沒法子,羅姝是貴女,總不能屈打成招,於是退而求其次,這陣子反倒常去裴闌那裡問話了。

  囚室裡的錄事已在恭敬地候著了,羅姝見是程昶來了,一時怔然,半晌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我、我沒有殺人……」

  程昶過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姚素素的案子,他是為了自己,為了打聽要害他那位「貴人」的線索。

  奈何一旁有個錄事,他問話不能太直接,迂回地打聽了一下秋節當日的細節,爾後旁敲側擊:「我聽說你這半年下來,每回陪方氏去藥鋪看病,中途都會離開一陣,是嗎?」

  羅姝道:「那藥鋪裡有股藥味,我聞不慣,是以每回都獨自出去走走。」

  「離開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

  程昶點頭,他早聽雲浠提過,藥鋪裡的醫婆為方芙蘭行針的時長差不多就是半個時辰。

  「離開後去做什麼了?」

  羅姝茫然,想了一陣才道:「去鄰近的香粉鋪子、衣料鋪子逛一逛,偶爾乏了,就去秦淮河邊的亭子裡坐坐,打發打發時辰。」

  她精神頭不好,眼底烏青發黑,說起話來,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程昶原本疑羅姝是趁著這個時候,去給那位「貴人」報信的,眼下看她這幅樣子,也拿不准她說的是真話假話。

  他上輩子生活在法治社會,沒什麼審案的經驗,見羅姝半日裡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話,只能順著疑點往下查。

  「我聽雲浠……雲校尉說,這些年在金陵,羅府與忠勇侯府並不怎麼往來,你與方氏之間,更是連相熟都談不上。為什麼今年年初,她一出喪期,你忽然與她情同姐妹,甚至連她去藥鋪子,你都不嫌麻煩,常常陪著?」

  羅姝聽到這一問,明顯怔了一下。

  片刻,她垂下眸,小聲道:「因為、因為裴二哥哥……」

  「裴闌?」

  「是。」羅姝咬了下唇,「我……自小就喜歡裴二哥哥,可是裴二哥哥和阿汀是指腹為婚,我怕裴二哥哥從塞北一回來,阿汀就要嫁給他,如此我就再沒有機會了。」

  「我……想知道阿汀是怎麼打算的。可是,想必三公子也瞭解阿汀她這個人,這些事,她都是藏在心裡,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正好芙蘭姐姐出了喪期,二月初,還是三月初來著,那日她進宮,累著了,險些暈在護城河邊,我就過去幫她。芙蘭姐姐性情溫柔,我想著,或許阿汀不願意對我說的事,芙蘭姐姐願意對我說。」

  「因此,你才借著陪方氏去藥鋪看病為由,與她相交?」程昶問。

  羅姝點點頭:「我本來也沒報什麼能嫁給裴二哥哥的希望,可是芙蘭姐姐一直憂心阿汀的親事,有回,她與我說,阿汀這幾年來,竟從未主動提及過裴二哥哥哪怕一回,八成是心裡根本沒有這個人,並不想嫁去裴府,我這才徹底生了要嫁給裴二哥哥的念頭。」

  程昶聽了這話,不由一愣。

  他知道雲浠和裴闌是指腹為婚青梅竹馬,那日在裴府,他看她解親時決絕又傷心,原還當她心裡或多或少是裝著裴闌這個人的。

  眼下聽羅姝這麼說,才明白過來,原來雲浠之所以決絕,不過是因為她重情義,而她彼時的傷心,也只是為了忠勇侯府,為了雲洛罷了。

  原來她根本沒喜歡過裴闌。

  程昶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心裡竟微覺鬆快。

  但這鬆快也只在一瞬之間,很快,他的思緒又回到正軌,問羅姝:「所以你和方氏走近,僅僅是因為裴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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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五章

  程昶不是憑空有此一問。

  羅府一家子趨炎附勢,自忠勇侯府敗落,兩府一直不怎麼來往。今年年初,忠勇侯的案子、雲洛的案子懸而未決,時人唯恐觸了今上逆鱗,對雲氏一門避之不及,羅複尤這樣慣愛攀高結貴的,如何和准允羅姝與雲洛的遺孀相交?

  羅姝聽程昶這麼問,一時間有些恍惚。

  半晌,她低聲道:「倒也不全是。」

  「今年開春,我聽阿爹提起,說當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其實是冤枉的,等裴二哥哥回京,今上重審招遠的案子,不會苛待雲氏一門。否則……我也不敢和芙蘭姐姐走這麼近。」

  程昶不由怔住。

  他穿來這大半年,對京師的大小事不是沒有耳聞。

  忠勇侯府之所以敗落,乃是因為當年蠻敵入侵塔格草原,已故的太子殿下保舉老忠勇侯出征,此一仗雖勝了,卻是慘勝,老忠勇侯也禦敵而死。

  爾後朝廷裡就有了異聲,有人參雲舒廣貪功冒進,非但未能徹底退敵,還累及數萬將士犧牲。

  而招遠出征則是在這之後——可以說,今上之所以委任招遠為將,出征塔格草原,其實是為了收拾雲舒廣遺下的爛攤子。

  無奈招遠叛變,雲洛隨之犧牲,塔格草原一役大敗。

  可是,忠勇侯的案子與招遠的案子雖然一脈相承,卻該分而論之,忠勇侯只是在前一役貪功冒進,對大綏還是忠誠的,招遠卻是實實在在的叛變。

  裴闌回京以後,今上確實重審了招遠的案子,也為此案當中犧牲的雲洛平反昭。

  平反的信物,還是程昶代雲浠遞上朝廷的,可是,當時昭元帝並未提及老忠勇侯半個字。

  老忠勇侯的案子,至今還懸著呢。

  「你確定你當時聽你父親說的是,當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不是雲洛雲將軍是冤枉的?」

  羅姝點點頭:「確定。」像是不明白程昶為何有此一問,又添了句,「我父親當時說的是忠勇侯,雲洛哥哥並未襲爵,忠勇侯不是他。」

  程昶沉默下來。

  照羅姝這麼說,雲浠一家子,非但雲洛冤枉,連雲舒廣也是冤枉的?

  也就是說,當年雲舒廣受太子殿下保舉出征後,並沒有貪功冒進,他與數萬將士戰死犧牲,實則別有原因?

  可是,這些事雲浠不知,朝廷不知,甚至連今上都不知道,為何羅複尤區區一個樞密院直學士會知道?

  程昶一念及此,腦中靈光一現。

  是了,樞密院。

  樞密院掌天下兵馬大權,而羅複尤的職位,掌的是樞密軍政文書,今年年初,他剛升任此職位不久,難不成是從文書中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當年若不是老忠勇侯貪功冒進,慘勝戰死,太子殿下也不會一病不起,今上就更不會遷怒雲洛,讓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出征。

  換言之,如果能證明老忠勇侯是冤枉的,那麼,雲氏一門就可以徹底平反了。

  程昶的思緒到了這裡,一時竟忘了要為自己謀劃,忘了自己此來囚牢,其實是想從羅姝口中套出那位「貴人」的身份。

  他追問:「你父親怎麼會知道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他可是有什麼證據?」

  羅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想了想道,「我只是年初在白雲寺,無意間聽父親提及的。」

  「白雲寺?」

  羅姝點點頭:「父親初升任樞密院直學士時,為了整理軍政文書,查漏補缺,曾去白雲寺問過幾個罪人的話,在那裡住了一陣,今年的年關節,我們一家子就是在那裡過的。」

  罪人……

  是了,古來有些難以定罪的囚犯、罪臣的家眷、乃至於先帝的后妃,因為不方便被關押進刑牢,通常會被安排去皇陵亦或皇家寺院軟禁。

  大綏的皇家寺院原本是明隱寺,可十餘年前一樁血案,明隱寺漸漸荒棄不用,眼下白雲寺充作皇家寺院,那裡關押著罪人無怪。

  程昶還待再問,忽聽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回身一看,來人是一名侍御史。

  他大約也是來問案的,見程昶在,恭敬地候在囚室外。

  程昶此行目的本就不純,見來了旁人,不好再逼問羅姝。

  何況,他想,關於老忠勇侯的冤情,羅姝大約已招認得差不多了。回頭讓人仔細查查白雲寺那裡關押著什麼人,等過幾天上白雲寺求平安符了,提來問一問就是。

  至於要謀害自己的那位「貴人」,等從白雲寺回來,再來問羅姝吧。

  程昶這麼想著,沒再說什麼,逕自離開了。

  刑部的囚牢安靜下來。

  程昶走後不久,候在囚室外的侍御史沖著錄事打了個手勢,錄事點點頭,把記著程昶問話的內容的文書遞給他,收拾好紙筆,也撤去外間守著了。

  侍御史看了一遍手裡的文書,並不露聲色,而是問羅姝:「方才三公子過來,都問了些你什麼?」

  羅姝一見這侍御史,臉色煞白,半晌才磕巴著道:「他、他就是問,我為何與芙蘭姐姐相交,為何陪她去藥鋪,陪她去藥鋪後,我去做什麼了。」

  「你怎麼答的?」

  「我都是照實答的。」

  她是當真聞不慣那藥鋪的藥味,與方芙蘭相交,也的的確確為了裴闌。

  侍御史點點頭,就著手中文書再次比對一番,爾後又問:「羅複尤讓你說的呢?」

  「父親讓我說的,我也找機會告訴三公子了。」

  「怎麼說的?」

  「就說……老忠勇侯當年出征塞北,並沒有貪功冒進,他其實、其實是冤枉的。」

  侍御史「嗯」了一聲,將手裡的文書往腋下一夾,逕自就要離開。

  「大人。」這時,羅姝喚道,她問,「阿汀,不,雲浠他們一家子,當真是冤枉的?」

  侍御史面容冷峻,語氣十分淡然,「這個不是你該知道的。」

  「可是、可是阿爹前陣子被請來問話的時候不是說,只要我把老忠勇侯的冤情告訴三公子,我就可以昭雪,可以平安離開這裡了嗎?」

  侍御史看著羅姝,半晌一笑道:「是,今天你做得很好,耐心等上數日,你就可以平安離開這裡了。」

  —*—*—*—

  出了綏宮,沿著朱雀南街一路直行,見到第二間茶鋪子左拐,有一條頗幽靜的巷弄。

  此時正午已過,天際濃雲蔽日,明明是暑意未盡的七月末,閭閻街巷間已有蕭條之意。

  侍御史離開刑部囚牢,一路來到巷弄裡停駐的一輛馬車前,恭敬地一拜,輕聲喚了句:「殿下。」

  馬車車身不顯,也未掛提了字的燈籠,若非這一聲「殿下」,常人根本看不出裡頭坐著的竟是這等身份尊貴之人。

  半晌,馬車裡的人應了一聲,問:「都告訴他了?」

  「是。借羅四小姐之口,屬下已將雲舒廣的冤情告訴了三公子。」

  「他不是要查本王麼?」馬車裡的人嗤笑一聲,「自不量力。」

  又問,「他乍聞此事,心中可有生疑?」

  「像是沒有。」侍御史道,「正如外間傳言的一般,三公子自落水後,人就有些奇怪,彷彿不怎麼記事,以往大意的地方,如今倒是聰慧謹慎了起來,可是以往一點即透的地方,尤其與天家朝廷相關的,卻不怎麼往心裡去。」

  「不過一切果如殿下所料,三公子一聽聞老忠勇侯含冤,在意極了,也顧不上跟羅四小姐套話打聽殿下您的身份,反而再三追問老忠勇侯的案子,一直到屬下去囚室外等著了,他才離開。」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馬車裡的人又笑了一聲,「常常本末倒置,輕重不分。」

  「這樣很好,他既在意這案子,本王就可以借他之手,把雲舒廣案子的真相徹底掀開來,讓父皇知道我那位仁善的太子哥哥,究竟是為何一病不起。不說扳倒……起碼姚杭山這個人,可以徹底除掉了。」

  「樞密使大人當年害得忠勇侯戰死,而今不能為殿下所用,有此一劫,乃是他自作孽。」侍御史道,猶豫了一會兒,又問,「既這樣,殿下可還要對三公子下手?」

  「自然,他知道了最不該知道的,絕不能活著。」

  「可是……三公子雖不怎麼敏銳,琮親王殿下卻是極厲害的。若是琮親王知道了三公子被人謀害,定會追查到底,萬一查到殿下身上,繼而把所有的事都揭開,只怕今上再不會信任殿下您了。」

  「父皇他可曾有一日信任過我?」馬車裡的人冷聲道。

  「再說了,你以為單憑一個程明嬰,忠勇侯就可以平反?姚杭山就能獲罪?」

  「這樁案子,非是要驚動琮親王不可。只有明嬰死了,琮親王順著他生前追查的冤情往下查,才能鬧到父皇跟前,父皇才會治姚杭山的罪。」

  「何況本王這個皇叔,名聲雖不怎麼樣,卻十分得父皇信任。」馬車裡的人道,「知道父皇為何這麼信任他嗎?」

  「因為他最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樣的事。」

  「就算明嬰死了,琮親王至多查一查忠勇侯的案子,絕不會把當年那些醜事揭開來。一來,那些事看起來與明嬰沒什麼關係;二來,這是天家秘辛,揭開來,反而給父皇臉上抹黑。琮親王不去揭那些事,就不會猜到明嬰的死,是本王動的手。」

  「是。」侍御史躬身一拜,「還是殿下縝密,考慮得比屬下更周到。」

  「那麼還是按計劃,等過幾日上白雲寺祈福,便對三公子下手?」

  「嗯。」馬車裡的人應了一聲,「去,告訴白雲寺的暗樁,把消息透露給明嬰手底下的人,就說能證明忠勇侯無罪的證人正是被扣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他說著,大惑不解道:「本王這位堂弟,實在是命大,上回花朝節,分明已死透了,不知怎麼回事,竟活了過來。」

  「是,屬下也聽說了,跟死身回魂似的。」侍御史道,「不過殿下放心,這回屬下一定悉心安排,確保萬無一失。」

  「三公子他,也就只餘幾日光景可活了。」

  —*—*—*—

  程昶回府後,也不耽擱,當即就托人去打聽當年忠勇侯的案子,不出三日,下頭的人就過來回話了。

  說忠勇侯戰死後,舊部大都遺在了塞北,但因為朝廷中有人參忠勇侯貪功冒進,其中有幾人便被秘密押回了金陵審問,又因為今上沒給明話,這幾人不好被堂而皇之地送去大牢,幾經輾轉,現如今被軟禁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程昶沒料到這麼快就得了消息,一時之間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清楚忠勇侯案子的細枝末節,原想找雲浠商量,但雲浠帶兵去京郊平亂未歸,去信亦來不及——明天就該去白雲寺了。

  思來想去便也作罷,程昶想,還是自己先去跟清風院那幾個罪人打聽一番,看看是否確實能證明忠勇侯有冤,也省得雲浠回來後空歡喜一場。

  隔日天不亮就要起行,這夜不過暮色將至,程昶便洗漱完,預備睡了。

  他思量了一整日,有些乏,幾乎是沾枕即眠。

  恍惚中又入夢,夢裡先是一片白茫茫,爾後慢慢浮現一條走廊。

  這條走廊他認得,是他上輩子常去的那家醫院。

  在夢裡,他彷彿是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停在一間病房前,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vip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一旁還有兩個做記錄的護士。

  程昶走進一看,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正是他自己。

  護士做完記錄,喚來護工看守,退出病房,去辦公室交報告。

  辦公室裡除了程昶的主治醫生,還等著一人,是他大學時,關係最好的室友。

  「怎麼樣?」室友問。

  主治醫生看了眼護士送來的報告,說:「三腔起搏器和心臟匹配程度很好,血壓,心率一切正常,一般人有這數據,已經可以出院了,等一個月以後再來複查,就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睡不醒。」

  「是不是心臟病突發那會兒傷著腦子了?」

  「不像。」醫生道,「給他照過X光,測過腦電波,都很穩定,沒什麼問題的。」

  「唉。」室友一歎,「你說這都什麼事兒啊。」

  「再等等吧。」醫生道,「這種情況臨床不是沒發生過,可能就快醒了。」

  「行。」室友點頭,「我下午還要回公司開個會,那我先走了,等明天換他哥來看他。」

  醫生一笑:「你們這陪護的,單這一個禮拜,病人他哥,大學同學,高中同學,前女友,輪著來了一圈兒,一人守一天半天的。」

  「哎,程昶什麼情況,張大夫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親人都沒有,孤苦伶仃的,就說他哥,也不是什麼親哥,就當年老院長的兒子,比他大幾歲,這些年關係不錯,所以叫一聲哥。」

  「我知道。」醫生點了點頭,「他這病不容易,好在有你們這些朋友。」

  說著,掛上聽診器,與室友一起出了辦公室,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你回公司去吧,這半天程昶病房裡除了護工沒別人,我有空多幫你們盯著點。」

  「行,那謝了啊張大夫,要他真醒了,立刻打我電話。」

  「放心,第一時間告訴你。」

  室友點了點頭,離開時,路過程昶的病房,對著房門嘀咕道:「不是說快醒了嗎?程三哥,快點醒過來吧。」

  程三哥……

  快點……醒過來吧……

  「小王爺、小王爺!」

  程昶看著室友的背影,愣愣地立在醫院的長廊上,正自恍神,忽聽近旁有人急切地喚他。

  忽然之間天地倒轉,門窗、白熾燈、長廊乍然褪去,化作初來時的一片白茫茫。

  茫茫似前生今世看不透的一場大霧。

  程昶陡然睜開眼,一下從床榻上坐起。

  他的裡衣早已被汗浸濕了,額稍也掛著豆大的汗珠,兩手握緊被衾,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半晌一動不動。

  孫海平在一旁問:「小王爺,您這是怎麼了?方才小的喚您,怎麼喚都喚不醒。」

  程昶茫然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屋中。

  天尚未亮,屋當中一星燭火如豆,隱隱照著軒窗古屏,幽微寂靜。

  「是啊,我這是……怎麼了?」程昶喃喃道。

  孫海平沒聽清,接著又道:「小王爺,過會兒咱就該去白雲寺了,您出了這一身汗,小的這就給您打水沐浴。」

  言罷,就要起身出屋,走到一半,又回頭問,「小王爺,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去給王爺殿下告個假,今兒就別去白雲寺了吧?平安符在哪兒求都一樣的,咱們心意到就行了。」

  程昶稍稍緩過神,聽了這話,思及自己此去白雲寺的目的。

  便是不求平安符,也是要幫雲浠問一問忠勇侯府的冤情的,隨即道:「要去的。快打水去吧,省得讓父親等我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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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7: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六章

  白雲寺坐落在京郊白雲山,距金陵城二三十里路,行車走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沒休息好,坐在馬車裡,人睏乏得緊,卻睡不著。

  昨晚的夢境擾得他心緒不寧,恍惚中竟生出一種倉促之感,像是再不來白雲寺,一切就要來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龍體遷安,此去祭天,並未親臨,領行的反而是琮親王、陵王和鄆王。

  待到白雲寺,正是正午時分,宗室們用過齋飯,去佛堂裡誦了一個時辰經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從寅正起,一直持續到亥初,禮節繁複,規矩頗多,因此反而是今日,眾人能得小半日空閒。

  淩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誦完經文,便由陵王陪著去歇著了,琮親王見陵王走了,也不多約束,讓餘下的宗室們自行其事,也帶著程昶離開。

  程昶陪琮親王去了一間淨室,聽他與方丈議了一會兒佛,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便辭說想去山中走走。

  白雲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邊的觀音廟裡,與程昶要去清風院同路。

  這日山中拒了來客,十分清靜,程昶到得觀音廟,卻見廟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點香,正是程燁。

  程燁也聽到動靜了,回頭見是程昶,微微一詫,擱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個禮:「小郡王。」

  他二人並不怎麼相熟,一時禮畢,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團上,對著廟中觀世音大師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遞給他們一人一張紙箋,讓他們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寫在上頭,然後把紙箋晾乾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說道:「二位貴人心誠,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穩順遂。」

  程昶與程燁謝過,一併出了觀音廟。

  未時近末,山中風涼,兩人同路走了一會兒,程燁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來求平安。」

  程昶「嗯」了聲,說:「聽說這裡的香火靈。」

  程燁點了點頭,想到此前對程昶與雲浠的種種猜測,心中一個念頭頓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為一個朋友。」默了一會兒,問,「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燁道,「我是來為雲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薩廟遇見她,聽她說來不及去香火靈的地方求平安,便來這裡為她求一枚。這畢竟是她第一回領旨平亂,山匪悍勇,想來不易。」然後問,「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卻沒答這話。

  他頓住腳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說:「我去西面的清風院一趟,暫與小郡王別過了。」

  程燁愕然,白雲山深幽,這日宗室們祭天,山中禁衛遍佈,然而清風院地處偏僻,又沒什麼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連守衛也分派得鬆散許多。

  但這畢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燁不好多問,又見他身後跟著四個王府武衛,遂點頭道:「好,那明日大禮上見。」

  程昶院中的廝役大都不成體統,祭天這樣的場合,他們不便跟來,琮親王雖派了四個親信武衛保護程昶,但程昶對他們並不多信任,到了清風院,囑他們在院門等著,一個人入了院內。

  前兩日張大虎去打聽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風院找到了接洽的守衛,這守衛一見程昶,躬身喚了句:「三公子。」將他引入一間暗室。

  暗室裡候著的兩人一高一瘦,精神雖不怎麼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與虎口都有很厚的繭。

  守衛道:「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今日前來,是想問一問當年忠勇侯塞北之戰的冤情,他問什麼,你們答什麼就是。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只要你們不多隱瞞,想必一定能為忠勇侯,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個兒和瘦子應了,稱是當年雲舒廣手下統領,先把塞北一戰的大致情況一一道來,爾後說,「草原上那些蠻敵,通常也就是沒吃沒喝了,來邊境搶搶東西,乍一交手,兇悍無比,但因為沒糧,戰不長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鎮守塞北多年,幾乎沒怎麼吃過敗仗。」

  這個程昶有耳聞。

  也正是因為雲舒廣鎮守塞北多年,居功至偉,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著他年紀大了,回來享幾年清福,等過兩年,另派年輕的將帥去塞北。

  沒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蠻敵就舉大兵入侵。

  「那年蠻敵雖來勢洶洶,也不過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馬,今上慣來當他們是紙糊的老虎,起先沒怎麼當回事,直到失了一個城池,才引起重視,太子殿下擔心百姓安危,以防萬一,於是保舉了忠勇侯出征。」

  「誰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發現這回的狀況有些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了?」程昶問。

  「我們和塞北的蠻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時候都不是因為他們打不過,而是他們沒糧食,撐不下去了。可是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時候,他們已然與我們打了數月,隨後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樣猛攻,反而迂回了起來,就像要打持久戰似的。」

  「忠勇侯發現事有蹊蹺,於是給樞密院去急函,請求樞密使大人急調兵糧前來。」

  「結果急函一去三月,樞密院那邊才緩緩回了一封信,說兵糧已在路上。」

  「但是,這封信來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蠻敵忽然整軍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帶著手下七萬人迎敵,起初得勝,一路追出山月關才發現中了蠻子的圈套——先頭與我們交手的,其實誘敵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蠻敵大軍竟排布在境外,有十萬之眾,我們當時早已戰至力竭,如何能與這十萬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這才帶著咱們拼死一戰,最後雖贏了,我們的人手幾乎死傷殆盡,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程昶聽瘦子和高個兒說完,若有所思。

  其實他們所交代的情況,與朝廷卷宗上記錄的差不多,忠勇侯冒進,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蠻敵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對上十萬大軍。

  可是仔細一想,實情又不儘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對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戰事只寥寥提了幾筆。

  可這兩個統領方才說了,蠻子打仗,通常打不長久,這回卻刻意拖長戰時,擺明了有詐,雲舒廣意識到這一點,去急函讓樞密院調兵馬糧草,樞密院為何直至三月後才回信?

  如果樞密院及時調來兵馬糧草,雲舒廣便也不至於以少敵多了。

  且兵馬糧草未至,雲舒廣明知有詐的情況下,卻帶著七萬人迎敵,並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說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處?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問。

  但這高個兒與瘦子卻說,忠勇侯帶兵追敵後,他二人率餘部留在境內策應,具體發生什麼,他們並不知情。

  瘦子還說:「其實三公子的這些問題,今年年初,樞密院的羅大人都來問過我二人,問完後,就說忠勇侯大約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處,不如再去跟羅大人打聽打聽,他是樞密院的人,手上或許有證據。」

  程昶點頭。

  是了,羅複尤掌樞密軍政文書,羅姝說,他當時就是發現了文書上有缺漏,才來白雲寺過問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裡一時靜了下來,程昶將思路理了一遍,見天色不早,便要起身離開。

  瘦子和高個兒見他要走,將他送至門口,都拜道:「還請三公子一定要為忠勇侯、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點頭,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二人……方才稱他什麼來著?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來時,並未曝露自己的身份,連引路的那個看守也只說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

  難不成這二人從前見過他?

  程昶不動聲色地問:「當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隨他一起回來了?」

  「沒有。」瘦子說,「當年忠勇侯回京,只帶回了一小半兵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這麼說,直到他們被秘密押回金陵問話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換言之,這兩個人,根本沒有機會見過自己?

  既沒見過,為什麼他們會知道他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離開暗室。

  他上輩子就是個普通人,對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說是極其聰明的。

  他剛來暗室時,這兩個統領還稱他是御史大人,怎麼說了沒一會兒話,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們透露了什麼?還是,他們刻意改稱呼,想要提醒他什麼?

  可是,他們想要提醒自己什麼呢?

  候在清風院外的四個武衛還在,見程昶出來,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著應了,逕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腳步越來越快。

  有時候一樁事想不通透,是因為從來沒換角度思考過,一旦變換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漣漪層層蕩開,一環一環清晰可見了。

  他怎麼沒想到呢?

  忠勇侯的案子懸了這麼久,即便羅複尤在今年年初查出了端倪,為何線索這麼巧就遞到了他手上?

  他在追查那個「貴人」的身份,那個「貴人」怎麼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豈不正好利用這一點來加害他?

  再思及那日羅姝為什麼要與他說忠勇侯的冤情?為何僅僅兩日,張大虎就在白雲寺清風院找到了當年的相關證人?為何這麼巧,這一切就發生在他要上白雲寺之前,甚至來不及與雲浠通個氣?

  他太急了,以至於沒有仔細思量,就讓自己陷入險境。

  可是二十一世紀是和平社會,人們的安全意識普遍很低,他以為他跟著這麼多皇室宗親們上山是安全的,何況他身旁還跟了護衛。

  卻是忘了反過來想一想,越是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險。

  越是鬆懈,越容易大意。

  山中禁衛遍佈,清風院的守衛卻很鬆散,加之四周都是密林,最容易藏人,尤其是……殺手。

  程昶帶著四個武衛疾步往來路上趕,尚未行至方才的岔口,只覺一陣細碎的風自耳畔刮過,身旁一名武衛高呼一聲:「小王爺當心!」順勢將他往左一帶,避開了一枚飛來的短刃。

  刀光乍現,密林裡登時越出十餘個身著黑衣的人,周遭不是沒有守衛,零散幾人分佈在山林中,明明瞧見了這裡的動靜,卻都視若無睹。

  大概也是「貴人」手下的人。

  來路被堵了,回不去主寺,程昶沒法,只能在武衛的護送下往清風院的方向奔逃。

  奈何身後殺手太多,兩名武衛不得已,道:「你們護小王爺先走!」隨即留下斷後。

  豈知「貴人」一不做二不休,設了這麼大一個局,這回是鐵了心要殺程昶,剛到清風院,只見院外的竹林裡又躍出來七八殺手。

  這些殺手出手狠辣,招招殺機。

  其中一名武衛將程昶往身後一帶,舉劍抵過殺手揮來的一刀,倉促中對程昶道:「三公子,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這山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人!」

  程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天羅地網早已布下,他怎麼脫困?

  右臂驀地一疼,竟是一名殺手找準空隙襲來,往他右臂劃了一刀。

  鮮血汩汩湧出來,瞬間浸濕衣衫,程昶捂住傷口,來不及在乎疼是不疼,只道:「算了,我們……」

  我們分開跑,能活一個是一個。

  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講究人人平等,沒有誰為誰賣命的道理。

  何況這些殺手擺明了是沖著他來,他大概是沒活路了,也就不拖累這幾個武衛為他賠上性命了。

  前一生短命福薄,到了這一生,沒想到還是沒避開多舛的宿命。

  然而話還未說出口,耳畔忽然響起亟亟一句:「程三哥……」

  程昶驀地頓住。

  那細小的,遙遠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彷彿是天際,又彷彿是心底,倏忽間,又是一句:「程三哥……」

  武衛見程昶怔然,以為他是駭住了,將他往唯一一條狹道上一推,對另一名武衛道:「我斷後,你帶著三公子逃,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天黑,王爺見不著三公子,定會派人來尋!」

  另一名武衛點點頭,咬牙拽過程昶,帶著他沒命似地往狹道上跑。

  狹道兩旁雜草叢生,樹木參天,但因道路狹窄,林木分佈稀疏,藏不了人。

  漸漸地,狹道盡頭開闊起來,可入目的情形竟令人心中寒意橫生——是一個懸崖。

  殺手再次追來,身旁武衛不得已,提劍迎上。

  身後刀光劍影,眼前懸崖峭壁,程昶無路可走,回身看去,只見最後那名武衛與殺手們沒過上幾招,便被人當胸一刀貫穿。

  鮮血噴勃而出,伴著尖銳的刀鳴,帶出血肉。

  可殺手們還不罷休,頃刻又在武衛的身上補了幾刀,刀刀皆中要害,「噗噗」的悶響一聲接著一聲。

  程昶幾曾見過這樣血腥的場景,一時間幾乎要站不穩,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殺手們知道他已是走投無路,於是不急,收回刀,慢慢逼向他。

  日暮已至,天邊殘陽如血,程昶退到崖邊,扶住一旁一株枝幹虯結的老榆。

  胳膊上的傷還在流血,袖囊早已在方才的拼殺中被劃破,不期然間,一枚事物從袖囊裡落出來,程昶低眉一看,竟是雲浠在文殊菩薩廟為他求的那枚平安符。

  平安符保平安。

  他上輩子不大信這些,這輩子,果然還是不能信。

  可是,他到底是來了這世上一遭,眼下要離開了,竟如初來時一般,兩袖空空,什麼也沒有了。

  眼前這枚平安符忽然異常珍貴了起來。

  畢竟是一份心意。

  程昶想,他來這世上,疏離陌生,與人與事都隔了一段前生過往,只有這個姑娘,稍稍走近過一些,近到——發覺他或許並不是這世間人。

  程昶想要去拾那枚平安符,把它帶在身邊,可還沒彎下腰,心臟忽然一跳。

  這一跳猶如誰舉槌在心間重重一擂,幾乎是振聾發聵。

  天地間忽然風聲大作,連視野都模糊起來,耳邊又浮響起方才的聲音。

  「程三哥!」

  「程昶!」

  「程總。」

  「要醒了嗎?能醒嗎?」

  「快醒醒……」

  他的大學寢室是四人間,四個室友都互相稱「哥」,沒有弟,他是老三,所以他們叫「程三哥」。

  這是大綏,「程」是皇姓,整個金陵,幾乎沒人連名帶姓地喊他程昶。

  至於程總,那是在公司裡,同事對他的稱呼。

  這些……只有二十一世紀的人會這麼叫他。

  程昶循著聲音的來處,往身後看去,晚霞比方才更濃了,潑墨一般,灑了一天淒豔的血色。

  程昶忘了自己是在哪本書上看過,在現世,有些人會把黃昏稱作逢魔時刻。

  晝夜交替時分,陰陽晦明難辨,魑魅魍魎通通現形,妖魔大行其道,一切詭異的事也在此刻發生。

  心臟又是擂鼓般地一跳。

  這一回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聾,帶著一陣攫人呼吸的鈍痛,連眼前的世界都搖搖欲墜。

  程昶再忍不住,面向懸崖半跪而下,伸手捂住心口,就像他上輩子,心臟病發作時一般。

  懸崖很高,下頭原本是一汪碧波蕩漾的湖水,他方才看到過。

  可此刻他再朝下望去,湖水上的蒼蒼暮色竟慢慢化作一團濃霧,升騰而上,就像他在夢裡所見的一般。

  而那一聲聲呼喊他的聲音,就是從這霧裡傳來。

  程昶也說不清自己是瀕臨生死駭著了以至於出現幻覺,還是眼前的一切就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視野已被迷霧遮了一半,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像是想要抓住唯一一點真實——仍是在地上摸索著雲浠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可是卻什麼都找不到。

  眼前乾坤顛倒,世界天旋地轉,萬丈深淵淪為海市蜃樓,風聲退去後,殺手拔刀的聲音幾乎就在身後響起。

  與此同時,一隻蝴蝶破開山下蒼茫的霧氣在他眼前掠過。

  彷彿要引著他,走向唯一的生路。

  程昶的心最後一次劇烈一跳,他再支撐不住,雙眼一閉,往前一栽,整個人失去重心,逕自往懸崖下跌去。

  呼嘯的風聲自耳畔刮過,淒豔的殘陽在他下墜的身體上鑲上血一樣的金邊。

  粉身碎骨的感覺來臨前,天地驟然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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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七章

  黎明將近,天地漆黑一片,白雲寺一間淨室裡,一星燈火如豆。

  外間還有奔促的、匆忙的腳步聲。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不見了,跟著他的四個武衛全部慘死,眾人在山中搜尋了一夜,幾乎把每個角落都翻遍了,可是小王爺依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眾人一時自危,這是天家祭祀的大節,山中滿是宗親,禁衛遍佈,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血案。

  然而與外頭的不安格格不入的是,淨室裡坐著的人十分閒適,獨自弈著一盤棋,眉梢眼底沒有絲毫憂色。

  不多時,只聞屋外叩門三聲,有一身著黑衣斗篷的人推門而入,見了坐中人,摘下兜帽,拜道:「殿下。」

  正是前兩日在刑部囚牢裡,與程昶打過照面的侍御史。

  「怎麼樣了?」坐中人拈著一枚黑子,不疾不徐地問。

  「回殿下的話,禁衛們又在山中找了一遍,仍是不見蹤影。琮親王急派人回宮,驚動了今上和太皇太后,今上已命宣稚將軍親自帶著一千禁軍往白雲山來了,大約天亮就到。」

  「竟然直接派了殿前司指揮使?」坐中人微微一詫,然後笑了笑,又問,「懸崖底下找了嗎?」

  「已找過了。那懸崖很高,下頭是白雲湖,湖邊有淺岸,岸上全是碎石,這麼高落下去,摔在岸上即粉身碎骨,哪怕跌入湖中,也難保性命。人九成九是沒了,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找不到三公子的屍身。」

  坐中人問:「崖壁上呢?」

  「崖壁是陡壁,雖有橫木,但幾乎攔不住人,山中的禁衛與咱們的人已放燈看過了,沒什麼發現,等待會兒天亮了,再去找一找。」

  「不過殿下放心,禁衛們並不知道三公子最後是摔落懸崖,眼下已撤去旁處搜尋了,那裡留守的都是咱們的人,若天亮有發現,一不做,二不休,用繩子吊人下去,推他一把就是。」

  坐中人點點頭,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過了會兒,他笑道:「本王這個堂弟,真是奇了。聽說他出生那年,有相士為他批命,說他命薄,最多活到及冠之年,唯一續命的法子,就是顛倒乾坤。」

  「顛倒乾坤?」

  坐中人「嗯」了聲:「那時太皇祖母已為他起名為『昹』,後來信了相士的話,才改成了『昶』。」

  「竟有這事,屬下還是頭一回聽說。」侍御史道,「不過屬下倒是知道三公子在王府裡本是行二,上頭只有一個兄長,琮親王妃見他生得太好,怕他福薄,硬生生改叫『三公子』,盼著閻王奪命時,能漏掉他。」

  「自欺欺人罷了。」坐中人又落下一子。

  爾後問,「你們之前說,明嬰是自己跳崖的?」

  「是。三公子當時約莫是駭著了,見咱們的殺手逼近,就自己往崖下跳了。」

  「那些殺手可都處理乾淨了?」

  「都是死士,能藏的已藏好了,幾個墊背的出了白雲山就清理了。」侍御史稟報道,說著,一笑,「屬下原本還在愁該怎麼把忠勇侯的案子捅到琮親王跟前,沒想到,竟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幫了咱們一把。」

  「哦?」坐中人聽了這話,詫異著問,「程燁?」

  「正是。小郡王得知三公子失蹤,與琮親王說,他昨日下午,曾在西邊的觀音廟與三公子見過一面,當時三公子自稱是要為一個朋友求平安符。後來小郡王回主寺,三公子說有事去清風院一趟,兩人於是未曾同行。」

  「琮親王聽了小郡王的話,當即就派人去了清風院,想必眼下已找到了忠勇侯案子的相關證人,得知三公子生前正是因查這案子遇害的。」

  「琮親王想知道三公子的死因,必然會循著忠勇侯的冤情追究下去,查到姚杭山身上。有琮親王做助力,殿下扳倒姚杭山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坐中人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很好,南安王是個純臣,素來謹小慎微,程燁為人亦十分正派,父皇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很看重南安王府一家子的。這樁事由程燁捅到琮親王面前,必定不會引人起疑,當真天助我也。」

  「殿下,還有一事。」侍御史想了想道,「忠勇侯府的那個獨女,是不是也該除掉?」

  坐中人頓了一下:「雲浠?」

  「是。上回屬下建議除掉她,殿下您說……有人要保她。可是,她這大半年以來,與三公子走得十分近,甚至幫著三公子追查殿下您的身份。三公子知道的那些事,不知告訴了她多少。眼下咱們既已除掉了三公子,為絕後患,不如也……」

  「不必。」不等侍御史說完,坐中人便打斷道。

  侍御史一愣,忍不住道:「殿下行事素來果決。這……究竟是什麼人,竟要令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他的情面行事?」

  「倒不全因為這個。」坐中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區區一個忠勇侯府的獨女,掀不起什麼風浪。」

  「再者說,倘忠勇侯府一個人都沒了,即便琮親王追查忠勇侯的案子,朝中沒人應和,也不堪大用。雲氏的獨女是個擰骨頭,為了雲洛的冤情,她尚且能跪綏宮門,發現她的父親也有冤,必定會連皮帶著骨頭狠咬一口下去,姚杭山還是其次,若她能咬下姚杭山背後之人的一塊肉,本王還該謝她。」

  「可她……畢竟只是一個女兒家。」

  「是女兒家才好。」坐中人一笑,「你忘了京郊的亂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這……殿下一石二鳥,趁著流寇在京郊滋事,派人混入流寇中,與山匪勾結。隨後一方面,殿下囑羅複尤故意辦砸平亂的差事,讓今上對姚杭山起疑;另一方面,將殺手混入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中,好取三公子的性命。這樣一應罪過,大頭都讓姚杭山擔待了。」

  「後來……姚府二小姐的死雖是個意外,但殿下巧利用此事,引三公子入刑部囚牢,質問含冤的羅姝,再借由羅姝之口,透露忠勇侯的冤情。」

  「這些都是後話。」坐中人道,「父皇慧眼如炬,他知道京郊的亂子,單憑那些個山賊鬧不起來,要害在作亂的流寇身上,眼下秋節鬧事已過,流寇已退了大半,眼下派人去平亂,只要有些本領,必能將差事辦好。」

  「雲氏獨女無論武藝還是領兵的才幹都不低,父皇這麼做,等同於把這功勞往她身上扣。她眼下只是一個校尉,想必等她回來,再辦幾樁實事,冊封將軍就指日可待了。」

  「殿下,屬下不明。」侍御史道,「陛下既要犒賞忠勇侯府,何不直接讓雲洛將軍襲爵,封賞雲將軍的遺孀,為何退而求其次,費盡周折地去扶持一個獨女呢?」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古來帝王,最忌兵權旁落,將軍兵威太盛,難免功高震主,可如果將軍是一個女子,這樣的顧慮便小上許多。不想用她了,把她招回京城,然後指個婚,嫁給一個於皇權沒威脅的人,兵權也就理所應當地收回來了。」

  「何況雲氏獨女確實十分有本事,好生培養,當年的老太君亦不及她。」

  「照殿下這麼說,那雲氏女將來……竟不會僅僅止步於一個低品將軍的銜?可是,依她的脾氣,循著忠勇侯的案子這麼追查下去,牽出姚杭山和那一位還好說,會不會查出當年忠勇侯之所以追出境外,是因為咱們……」

  侍御史話未說完,便被坐中人一個淩厲的眼風打斷。

  「父皇的身子已大不好了。」良久,坐中人緩緩一歎,「雲氏女就是想查,也要有足夠時間追查才是。」

  「怕就怕……她查一半,這個金陵城,就該變天了。」

  而坐在龍椅上的人,也該易主了。

  這話說出口已然罪同謀逆。

  饒是淨室內外並無耳目,侍御史聽得這話,也不由得一顫,良久,他合袖,對著眼前野心勃勃的人恭敬地拜下。

  不多時,天就亮了。

  宮中禁軍已至,山中一應兵馬盡聽宣稚一人調遣,分成十數支再次去山中尋人。

  誰知一找一上午,連祭天禮都耽擱了,仍是不見程昶蹤影。

  白雲山中出了血案,宗親們沒法子,只能兵分三路,一路跟著琮親王與宣稚,繼續在山中尋人,一路由陵王殿下領著,留在寺中把餘下的祭天禮行完,最後一路先行啟程回京。

  琮親王在白雲寺一住就是七日,這七日間,禁軍幾乎把整個白雲山翻了個底朝天,程昶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連一片衣角都尋不到。

  禁軍無奈,只好又往更遠處尋人,一時之間,近至金陵城中,遠至金陵城外百里,處處得見禁軍的身影。

  動靜一旦鬧大,金陵城中,人人都知道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不見了,且還不見得蹊蹺,聽說琮親王妃為了這事,哭暈過去幾回,爾後大病一場,至今未癒。

  然而,金陵城裡亂了套,京郊的匪寇之亂卻漸漸平息了。

  雲浠初至京郊,並不急於行事,先是去當地官府揪出與山賊勾結的師爺,爾後依照之前山賊頭目給的地形圖,讓手底下的兵化作賊人模樣,由師爺領著,分別去七個匪窩拜山頭。

  安插好自己的人手,待到時機成熟了,雷厲風行,僅一日間,便帶著兵馬剿了四個匪窩,捉捕山賊兩百餘人。

  餘下三個匪窩的匪賊與流寇混在一起潰散而逃,卻被雲浠事先安插好的人手記下蹤跡,一路留下記號,不過三五日,雲浠便將他們通通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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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0:4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八章

  被捉拿歸案的山賊總共四百餘人,怎麼安置,如何安置,非但當地官府覺得麻煩,於朝廷而言,也是個負擔。

  雲浠拿不准主意,只好給京裡去信。

  此地離金陵不遠,不過三日,京裡便回了話,讓雲浠先行回宮覆命。

  雲浠於是暫將匪賊們留在了京郊,派手下的兵將看守,自己帶上少部分人手,輕裝簡行往金陵而去。

  這一日,雲浠剛走到城郊驛站,只見此處多設了一道禁障,往來百姓行色匆匆,從前在這裡巡視的不過巡查司、在京房的兵馬,今日竟多了一支禁軍。

  禁軍中有人認得她,稱呼了一聲「雲校尉」,直接給她放了行。

  雲浠心中狐疑,剛想著人去打聽,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抬眼一掃,城門口,方芙蘭正帶著趙五幾人迎了上來,喚道:「阿汀。」

  雲浠愣道:「阿嫂,您怎麼來了?」

  方芙蘭尚未答,丫鬟鳴翠笑道:「少夫人自接到大小姐要回京的信,日日來城門口等,總算把大小姐給盼回來了。」

  雲浠道:「阿嫂身子不好,你們也不多攔著。」

  方芙蘭笑道:「不怪他們,這幾年來,你從未離家這麼久,旁的將軍大人出行歸來,都有家裡人來迎,總不好獨叫你落了單。」

  昭元帝體恤雲浠平亂辛苦,特准她休息一日再進宮覆命。雲浠於是在城門口卸了馬,散了部屬,隨方芙蘭上了馬車。

  這輛馬車是她離京前,怕方芙蘭獨在金陵出行不易,拿自己晉升的封賞為府裡置的。

  車前的燈籠沒用「忠勇」二字,獨獨提了一個「雲」。

  雲浠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往外看,金陵熱鬧如昔,然而即便在城中,街上也有禁軍的身影。

  「阿嫂,我不在的這月餘,京中是出了什麼事麼?怎麼殿前司的人到城中巡視來了?」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沒答這話,過了會兒,她溫聲問:「你此去京郊平亂,辛苦麼?」

  「還行。」雲浠道,「那些山賊們不怎麼成氣候,之前鬧得厲害,多半是受流寇攛掇,秋節上生完事,流寇大半已散了,這差事辦得比想像中得容易。」

  方芙蘭點點頭,笑道:「這就好。」又說,「你終歸奔勞了一月,旁的事就不必多在意了,今日在家中好生歇息,養足了精神,明日還要進宮覆命。」

  雲浠聽了這話,卻沒作聲。

  她心中其實記掛著程昶的事。

  原以為三公子去刑部囚牢試探過羅姝的口風後,會給她來信,沒成想這月餘下來,程昶那裡音訊杳無。

  此前兩人在文殊菩薩廟一別,程昶曾讓她安心平亂,不必再為他的事掛心。雲浠卻擔心那背後的「貴人」用心險惡,三公子凡事一個人擔著,稍不注意只怕出了岔子。她雖不如他聰明,好歹甘願與他共涉險難。

  也罷,她眼下升了校尉,在各部衙門間走動也方便起來,三公子不來麻煩她,她今日主動去御史台問問就是。

  這麼想著,雲浠就道:「不歇了,待會兒用過午膳,我還有事出門一趟。」

  方芙蘭又看雲浠一眼,欲言又止。

  到得侯府,髒髒月餘未見雲浠,熱情得緊,它又長了個頭,往雲浠腿上撲,雲浠不防它,居然被它撲得跌退一步。

  午膳已備好了。侯府這些年患難過來,府中人不多拘束,俱是一家,今日雲浠歸來,白叔、阿苓等幾個下人都同坐一桌。

  吃到一半,方芙蘭擱下箸,問雲浠:「阿汀,你說你午過後要出門,是要去哪裡?」

  雲浠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就道:「御史台。」

  方芙蘭沉默半刻,卻道:「你剛回來,為著什麼事急趕著要出門,不能暫且擱一擱麼?今日在家陪阿嫂說說話可好?」

  雲浠一愣,方芙蘭平日裡最是善解人意,從前她要做什麼想做什麼,她從不多干涉,今日這是怎麼了?

  她本想直接問方芙蘭,奈何坐上有府中的下人在,怕一個問不好,下了方芙蘭的顏面,只好含糊地應一聲。

  一直到吃完午膳,眾人都退下去了,雲浠才道:「阿嫂,您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其實自她一到金陵,就覺出不對勁了。

  凡她問什麼,提什麼,方芙蘭都顧左右而言他。

  問京裡出了什麼事,她不答,說想去御史台,她攔著。

  雲浠這些年與方芙蘭相依為命,彼此最知道對方所思所想,方芙蘭該知道她想去御史台,是為了什麼。

  思及此,雲浠心中一個念頭忽生,怔道:「該不會……該不會是三公子他,出了什麼事吧?」

  午過堂中清幽,方芙蘭沉默坐著,沒答這話。

  雲浠瞧見她這反應,心中已有幾分明白,可她仍不敢相信,擱在身側的手倏地握緊,又倏地鬆開,半晌,小心翼翼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方芙蘭抬目去看雲浠,只見她雙眉緊蹙,眸中憂色滿溢,忍不住喚了聲:「阿汀……」

  她想讓她別再問了,可她知道雲浠的脾氣,若得不到答案,只怕不會罷休。

  「三公子他,不見了。」

  「不見了?」雲浠愣道,「怎麼不見了?」

  「處暑節宗室們上白雲寺祈福祭天,三公子是在那裡不見的。」

  「怎麼會?祈福祭天是大禮,白雲山中禁衛遍佈,何況三公子貴為琮親王府將來的王世子,出行身邊必有武衛,他如何不見?怎麼可能會不見?」

  「阿汀,你先別急。」方芙蘭聽雲浠語氣迫切,忍不住勸道,「此事我亦是道聽途說,其中真偽難辨。在白雲寺的時候,三公子身旁的確跟著武衛。只是,那四名武衛後來盡皆是慘死,山中的禁衛,連同朝中派去的禁軍,在白雲山中搜尋了整整七日,俱是不見三公子的身影。眼下白雲山裡尚留了一部分人繼續尋人,其餘的,已派去城外更遠處搜尋了。你方才問金陵城裡為何會有禁軍,也是因為這個。」

  雲浠聽聞跟著程昶的四名武衛全部慘死時,臉就霎時白了三分。

  聽方芙蘭說完,頰邊竟是一點血色也無了。

  良久,她張了張口,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呢?

  可是臨別的那一日,他答應了她會保重。

  可是當日在文殊菩薩廟,她還為他求了平安符。

  都說文殊菩薩廟不是求平安符的好地方,早知道,她就不在那裡求了,哪怕辛苦一些,不等聖旨了,去白雲寺,甚至去明隱寺為他求呢。

  可是……她這一路回京,還盼著能與他見上一面呢。

  她很喜歡他,從不奢求什麼,只盼著能偶爾見到他,知道他平安,就好。

  方芙蘭看雲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喚道:「阿汀……」

  這時,趙五進得屋中,通稟道:「少夫人,大小姐,琮親王府的兩名廝役聽說大小姐回來了,在府外求見。」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還沒應聲,雲浠卻像陡然回過神來,斬釘截鐵道:「見!立刻請他們進來。」

  來人正是張大虎與孫海平。

  他二人今來尋雲浠是有事相求,便也不似以往跋扈,言語間恭敬起來,道:「雲大小姐走後,小王爺查姚府二小姐的案子,去刑部的囚牢裡,問羅四小姐的話。後來小王爺回府,對咱們說,羅四小姐說,當年老忠勇侯的案子,像是有冤情的,讓咱們去打聽。」

  「小的這一打聽,才得知當年老忠勇侯犧牲後,因為朝廷中有人參他貪功冒進,今上便從塞北秘密押回了幾人審問,其中有兩人,眼下正被關押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小王爺當時就要隨宗親們去白雲寺祭天祈福了,聽說了這事,就說要幫大小姐您問一問老忠勇侯的案子。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小王爺他就是為了這案子,才出了事……」

  「為了……我父親的案子?」雲浠怔怔地道。

  「是。」孫海平道,「小王爺去祈福祭天,咱們這些廝役,是沒資格跟著去的,原本王爺為他帶足了武衛。可是清風院地處偏僻,守備鬆懈,密林遍佈容易藏人,其中兩名武衛就是在那附近被人殺害的。南安王府的小郡王也說,最後見到小王爺時,小王爺說有事要去清風院一趟,想來就是想為大小姐您,去尋老忠勇侯一案的證人問話。」

  雲浠整個人忍不住跌退一步。

  她起先還是滿心憂急的,眼下聽孫海平說完,方才如焚如煉的憂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茫然,像是有人拿著細小的錐子,在她心上慢慢鑿開一個洞,卻無處添補。

  呼嘯的風穿胸而過,伴著催雪凝霜的凜冽。

  方至此時,雲浠才後知後覺地嘗出一絲難受,而這一絲難受,就像鴆毒,只要一滴,便能在她百骸裡焚燒氾濫起來。

  「王妃殿下聽說了這事,至今大病不起,前幾日王爺從白雲寺回來,也病倒了,眼下不過勉力支撐著循著線索往下查。禁軍雖仍在京郊、在白雲寺附近尋人,但小的們想……他們終歸只是把這當做差事來辦,怕也不夠盡心。」

  「小王爺他不怎麼與人相交,這半年來,唯與大小姐您走得近了一些,今次遭難,一半也是為了大小姐。小姐封了校尉,手上有兵馬,小的們是以懇請您,能不能帶上人手,帶上小的們,再去尋一尋小王爺,小的們料想,大小姐定是會比宮中的那些禁軍更盡心些。」

  雲浠聽了這話,點頭道:「好。」

  她沒說宣稚分派給她的人手大半留在了京郊看守山匪,自己眼下尚是一個空殼校尉。

  她在京郊平亂,辛苦了月餘,甚至來不及歇上一刻,更來不及收拾行囊,只扶了扶藏在腰間的匕首,一聲不吭地就要出府而去。

  「阿汀。」方芙蘭見雲浠這副失了魂的模樣,忍不住喚她一聲,「你去哪裡?」

  「去找三公子。」雲浠道。

  「你要上哪裡去找他?」方芙蘭道。

  她知道這番話說來錐心刺骨,可是還是忍不住提醒雲浠,「禁軍們已經將整個白雲山翻了數遍,要能找到,早該找到了。跟著三公子的四個武衛全部慘死,三公子又沒有功夫在身,只怕是凶多吉少。眼下距三公子失蹤已過去近十日,若不是因為三公子是天潢貴胄,有今上和太皇太后的偏寵,只怕……」

  只怕琮親王府已該辦白事了。

  方芙蘭走近雲浠,握住她的手,用僅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輕聲道:「阿汀,阿嫂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事已至此,再做什麼皆是徒勞。聽阿嫂一句勸,你只當是自己從未遇見過這個人,慢慢把他忘了,好嗎?」

  雲浠看著方芙蘭,眼中漸漸泛起水光,半晌,她垂下眸,啞著聲道:「不好。」

  說著,她抽回自己的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一日沒尋到三公子的人,他就還有活著的希望。我要去找他,一日不行,就十日,十日不行,就十月,十月不行,就十個春秋,我……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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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九章

  雲浠離開忠勇侯府,步子起初很急,爾後慢慢緩下來。

  她方才乍聞程昶是因忠勇侯府的案子而遭難,傷心情急,以至於險些失了分寸,眼下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人單力薄,就這麼去尋人,猶如大海撈針,想了想,對跟著自己的孫海平與張大虎道:「你們幫我去京兆府尋一尋衙差田泗和柯勇,問問他們能否告假,若可以,請他們去城門口等我。」

  孫海平問:「大小姐您去哪裡?」

  雲浠道:「我要進宮一趟。」

  她是要進宮覆命去的。

  昭元帝雖准允她休整一日,但眼下已來不及了,若能借著覆命的機會,向今上請命去尋人,說不定還能換來些人手。

  雲浠在宮門口遞了牌子,道明來意,沒多久,便由一名禁衛引著去往文德殿。

  昭元帝身旁的掌筆內侍官吳公公等在殿外,見了雲浠,笑著道:「陛下正與宣稚將軍、鄆王妃、南安王府的小郡王議事,聽是雲校尉來了,當即宣您入內。不過雲校尉來得不巧,待會兒琮親王殿下也要進宮面聖,您若有什麼事,簡明與陛下交代了便罷。」

  宣稚是殿前司的指揮使,鄆王妃是刑部侍郎,至於程燁,乃在京房統領,巡視金陵治安,他三人同時面聖,八成就是為了三公子的事了。

  雲浠得吳公公提點,道了聲謝,隨即步入殿中,朝昭元帝拜下。

  正值午後,文德殿中十分幽靜,昭元帝看著雲浠,悠悠道:「怎麼不多歇一日,這就進宮覆命來了?」

  雲浠道:「京郊的匪寇滋事已久,眼下捉捕歸案,亟待處置,末將平亂歸來,不敢耽誤,是以立刻進宮向陛下覆命。」

  昭元帝「嗯」了聲:「你回京前,托人遞上來的摺子朕已看過了,你做得很好。」

  「至於那些賊寇。」昭元帝頓了頓,看向鄆王妃,「孟卿。」

  「臣在。」

  「朕記得,刑部遞上來的流放名錄中,有幾個地方尚缺人手?」

  「回陛下,正是。」

  「把這些賊寇編入其中,秋分前,一併發過去吧。」

  「是。」鄆王妃合袖一揖。

  「行了。」昭元帝看重雲浠,而今見她辦了一樁漂亮的差,對她的態度十分溫和,「你平亂歸來,想必乏累。忠勇侯的舊部明年開春才從塞北起行,金陵的兵馬調度尚需時日,朕聽聞你這幾年在京兆府做捕快,十分辛苦,趁此時機,好生在府中歇上半月一月,等兵馬調度好了,有了差事,朕再傳你。」

  雲浠躬身稱「是」,謝過龍恩,卻是不走。

  昭元帝問:「怎麼,你還有什麼事嗎?」

  雲浠沉默一下,說道:「陛下,末將聽聞,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了。」

  昭元帝沒吭聲。

  雲浠又道:「末將還聽聞,三公子失蹤前,正是在查末將父親,忠勇侯的案子。」

  殿中一時寂然,良久,昭元帝淡淡道:「他是御史,明辨正枉乃他職責所在,你不必多往心裡去。」

  「是。」雲浠拱手揖得更深,「但末將覺得,末將這些日子左右閑著,因而……想請命前去尋三公子。」

  若雲浠此刻抬頭,便能發現昭元帝先前的一副和顏悅色早已褪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悠然,卻又不儘然,彷彿這悠然,只是他拿出來擺在眼底的假像,而雙目幽深,誰也不知道那裡頭藏了什麼。

  良久,昭元帝不緊不慢地道:「你想去,就去吧。」

  過了會兒,他看向立在殿中的程燁,又才吩咐:「景煥,你這兩日無事,看看手下有無富足的人手,撥給她一用。」

  「是。」

  「行了。」昭元帝擺擺手,「都散吧。」

  眾人一併行禮。

  宣稚與鄆王一退出殿外,便往各自衙門去了,程燁與雲浠由一名內侍官引著,往宮外而去,出了綏宮門,方至護城河畔,只聽轔轔一陣馬車聲。

  雲浠移目望去,馬車富麗,車前的燈籠提了一個「琮」字,竟是琮親王殿下的車駕。

  雲浠與程燁當即退去道旁,朝著馬車行禮。

  誰知那車駕竟在二人身前不遠處停駐,車役看了雲浠與程燁一眼,朝車裡坐著的人通稟:「是忠勇侯府的雲校尉與南安王府的小郡王。」

  半晌,琮親王淡淡「嗯」了一聲,他掀開車簾,默不作聲地朝雲浠看去。

  隔得遠,眉目是瞧不清了。

  但忠勇侯府的獨女,他是見過的,只記得是生得好。

  眼下仔細再看,饒是穿著一身校尉服,依舊亭亭玉立。

  昶兒遇難,就是為了她父親的案子?

  「王爺。」車役見此情形,問,「可要傳忠勇侯府的雲校尉過來說話?」

  琮親王沒應聲,片刻,他放下車簾:「走吧。」

  文德殿中侍奉的內侍見是琮親王殿下到了,安靜地退出殿外。

  「來了?」昭元帝擱下手中筆,指著早已備好的椅凳,溫聲道,「坐吧。」

  「不敢。」琮親王卻道,「臣有罪。今日進宮,特來向陛下請罪。」

  他奉皇命領著宗室們去白雲寺祭天祈福,後來程昶出了事,他在白雲山滯留了七日,這七日間,今上非但調動禁軍幫他尋人,他一回到金陵,還特派人到王府上問候。

  琮親王與昭元帝雖是親兄弟,到底君臣有別,按說琮親王得此天恩浩蕩,哪怕心中悲慟,回到金陵,也該第一時間進宮謝恩的,可他非但沒有這麼做,還一連稱病數日,閉門謝客。

  「平修。」半晌,昭元帝歎了一聲,喚了琮親王的字,「你可是還在生皇兄的氣?」

  「你是不是在怪朕,是不是覺得年初昶兒落水,你進宮請朕細查,朕就該查個水落石出的?可昶兒落水畢竟才過去半年,朕想著,凡事終歸要緩一緩……」

  「臣不敢。」琮親王道,「陛下是社稷之主,遇事必定有諸多考量,怎麼做,如何做,都該三思而後行。」

  「還是你心中覺得,昶兒今次遇害,是因朕縱容慫恿所致?」

  琮親王聽了這話,不由苦笑:「陛下何必拿這話才激臣?」

  「其實你如果這麼想,朕心中反而好受些。」昭元帝道,「金陵城裡,能做出這些事的,統共就那麼幾人。昶兒……也不知是擋了他們其中哪個人的道。」

  他是皇帝,若真想查,哪有查不出來的道理?

  「可是朕的身子已大不好了,眼下儲位懸而未定,朝綱正是脆弱。這案子,若死命往下查,牽一髮而動全身,朕的皇子、肱骨大臣,怕是誰也不能有善果。若能妥善處置了還好,若是不能,後果不堪設想。百年江山,莫不能毀於一夕。昶兒的事,只能一點一點地來。朕允諾你,待來日,朝綱漸穩,朕一定會還昶兒一個公道,犯下此案的,無論是誰,朕絕不姑息。」

  他是兄長,是皇帝,而他是親王,是臣屬。

  龍椅上坐久了的人,到老了,能把話說到這份上,已是足夠了。

  何況親王的身份實在太微妙,動輒招帝王嫉恨。

  這些年下來,琮親王一直做得很好,不說做小伏低,有些罪責擔一擔,故意犯一些無足輕重的過錯,散去大半人心,也能活得安穩。

  甚至昶兒,他也把他養得沒那麼合意。跋扈一些,懵懂一些,只要不是大奸大惡,等日後懂事了,好生在王府裡待著,無論皇位上的人怎麼換,他都能一世無憂。

  親王的權利的帝王賦予的,他們兩兄弟在前一朝的皇權風雨裡相攜而行,共經生死,情分非比一般,但那都是前半生的事了,而今昭元帝信任他,抬舉他,對他仁至義盡,恰逢這個儲位動盪的時機,他該讓步體諒。

  琮親王默立良久,然後合袖,對著昭元帝深深一揖:「臣弟明白陛下的難處,也請陛下切莫憂心傷身,多多保重龍體才是。」

  話頭點到為止

  昭元帝頷首,另提起一事:「聽說這大半年來,昶兒與忠勇侯府的雲氏女走得有些近?」

  琮親王沒作聲。

  昭元帝又道:「朕原還不信,想著他們兩人,能有什麼交集?哪知道方才進宮,雲氏女竟執意請命,要帶兵去找昶兒。朕……准了。」

  琮親王淡淡道:「哦,可能雲氏女感念昶兒曾為宣威將軍伸冤,是以想要回報。」

  昭元帝笑了笑:「兒女間的事,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上個月,皇祖母還問起昶兒的親事,朕想著昶兒也不小了,等找到他……」

  略一頓,像是才發現琮親王仍端然立著,又指了一下他身後的椅凳,說:「快坐吧。」

  琮親王於是合袖一揖,依言坐了。

  雲浠與程燁離開綏宮,二人約定酉時相見,爾後雲浠先一步往城門去,程燁則回在京房調派人手。

  到得城門,雲浠微微一愣,除了孫海平與張大虎,沒想到田泗、柯勇,還有田泗的弟弟田澤都已在此等著她了。

  田泗道:「張、張張大人,聽聞,雲校尉您要去、要去尋三公子,特允了我與、與柯勇的假,讓我們來——幫著您。至於阿、阿澤……」

  「在下聽家兄提及此事,得知雲校尉又要離京,在下這些日子得閒,可去府上幫忙照料,還請雲校尉放心。」田澤接過田泗的話頭,溫聲道。

  雲浠聽他這麼說,想到秋試已過,如今只等放榜結果,便不與他多客氣,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多時,日暮已至,程燁帶著數十兵馬過來了。

  見了田澤,他微微一愣,招呼了聲:「望安兄。」他二人是至交,平常素有來往,一時想到田澤田泗與侯府的淵源,程燁了然,多提醒了句,「那侯府就麻煩你了。」

  爾後對雲浠道,「在京房的兵馬不是都聽我調配,且有些尚有職責在身,今日情急,我能抽調的只有這七十來號人,你且先用著。等我再湊齊些人手,改日一併給你送去。」

  雲浠一點頭:「有勞小郡王了。」

  說著,她翻身上馬,作勢便要起行。

  「雲校尉。」程燁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天邊的殘陽淡淡的,在雲端覆上一層極薄的,彤色的邊,卻不刺目。

  他不明白雲浠為何一回金陵連歇都不歇上一刻,便要去找三公子,想問,卻不敢問。

  就像他此刻手裡緊握著一枚平安符,想送,卻躊躇著送不出去。

  「怎麼?」雲浠見程燁半晌不作聲,不由問道。

  「沒什麼。」半晌,程燁道。

  他在心裡勸自己,再等等吧。

  然後看著雲浠,一笑:「尋人不易,若遇到難處,便差人告訴我,我一定竭力相助。等過幾日,我湊足兵馬,就去白雲山找你,幫你……一起尋三公子。」

  雲浠點頭,又道了聲「謝」,隨即翻身上馬,面向黃昏的殘陽,打馬而去。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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