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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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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1:35:5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章 謀萬全

  辛老太太七十多歲,生過六個兒子,三個女兒,活下來的有五個。

  夏季炎熱,老人本就年邁,終日臥床,又固執得緊,非要吃綠豆湯,家裡的晚輩拗不過老太太,給她喝了兩口,結果晚上就開始腹瀉,不出三天,人沒了。

  辛尚書在京城的存在感不大不小,作為刑部尚書,該有的待遇都有。

  皇帝親自慰問,賞給老太太一份厚厚的祭禮,辛尚書感激涕零,竭盡所能為老母張羅喪事。

  這年頭辦喪事,越盛大越孝順,越隆重越體面。

  辛尚書是出名的孝子,自然不會簡辦。

  程丹若到辛家時,整條街都搭起了白棚,來來往往吊唁的客人或是寒暄,或是喝茶避日,摩肩接踵,屋內外幡幢重重,光華燦爛,盡顯富貴之氣。

  水陸道場早已擺開,一邊和尚念經,一邊道士打醮,好生熱鬧。

  程丹若和謝玄英在門口分開,各自拜祭。

  他們家和辛家關係疏遠,平日幾乎沒什麼往來,是以事情不多,只要拜祭並寬慰兩句,走過場就行了。

  程丹若祭拜了辛老太太,見辛家人固然面露哀色,但只是流淚惦念,並沒有太多悲痛,就知道他們早有準備。

  吊唁的客人不斷寬慰。

  「七十多歲,也算是高壽了。」

  「老人家生前享盡兒女福,已無遺憾。」

  「節哀順變。」

  辛家人開始哭。

  這也算是流程了。

  程丹若以前主持過魯王太妃的葬禮,幾天下來,恨不得自己躺棺材裡。不過,辛家人口眾多,兒媳、孫媳、侄媳輪班,壓力輕很多。

  大家走完流程,被請到廂房小坐。

  程丹若趁機觀察了一下,發現辛家的侄媳婦十分能幹,面面俱到,對待辛太太極其恭順,也不介意在人前彰顯她的孝順。

  比起她的表現,兒媳就比較一般了,動不動瞟眼撇嘴,說話也生硬。

  勸辛太太喝杯水,說的是:「老太太不會介意的。」

  情商堪憂。

  程丹若不由暗讚晏大奶奶,這種人家太復雜,嫁過來可不容易對付。

  她小坐片刻,正欲走,便聽人說豐郡王妃到了。

  程丹若又把臀放回了圈椅裡。

  她想看看許意娘的反應。

  許意娘祭拜了老太太,果然往這邊過來,眾人紛紛見禮。

  一番寒暄後,她坐到了程丹若上首,微笑道:「寧遠夫人也在。」

  程丹若:「是啊。」

  許意娘微微一頓,輕聲道:「原以為天貺節你也會來,自宮裡匆匆一面,我們久未見了。」

  她:「是嗎?」

  許意娘笑道:「今後我們也算是親戚了,應該有不少來往的機會。」

  程丹若看向她。

  許意娘的笑容不失溫和,既有年青女子的婉約,又有高位者的儀態,真是拿放大鏡都尋不著錯處。

  她醞釀了一下情緒,道:「郡王妃賢良淑德,臣婦慚愧,不敢相交。」

  端方如許意娘,聽見這話也不由怔了怔,面露錯愕。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你太賢惠,不想和你多來往。

  賢惠什麼?

  欸,不就是豐郡王宿娼嘛。

  霎時間,萬眾矚目,眼神意味深長。

  但許意娘很快調整過來,笑道:「夫人謬讚了,論賢論德,我與夫人相比,望塵莫及。」

  程丹若無語。

  許意娘能屈能伸,伏低做小,她也不忍心再說難聽的話,淡淡道:「不敢當。」

  說著,起身向辛太太告辭,直接走人。

  回家算賬。

  喪儀五百兩。

  程丹若的心在滴血,好貴,太貴了,這白事比紅事貴多了。怪不得有的人家辦一場喪事,得掏空家底。

  他們這樣的關係都要隨這麼多。

  一套房啊。

  高端的社交總是需要花費大量金錢。

  她翻著賬本,長嘆口氣:「新窗戶要等等了。」

  正院的窗戶很重要,關係到採光,她想奢侈一點,搞點碎玻璃鑲一面窗,方便冬天看書看雪看花。

  謝玄英道:「我想想辦法。」

  「別。」程丹若阻止他,「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男人的心思很好猜,越愛一個人,越想給她更好的生活。如果做不到,再開明也會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然而,女人在乎的何嘗是這些。

  「就先定明角窗吧。」她道,「以後有餘錢了再置換,來日方長。」

  謝玄英還想說話,程丹若一句話堵住:「難道你以為沒有來日方長?」

  他果斷住嘴:「聽你的。」

  程丹若便改了話題,告訴他和許意娘的交談。

  她道:「她這麼低聲下氣,我實在不好意思戳她肺管子。」

  「你臉皮薄。」謝玄英大搖其頭,「你看她算計咱們的時候,何曾難為情過?」

  程丹若攤攤手。

  他又道:「罷了,左右表過態,以後不理就是。」

  程丹若點點頭,忽而道:「咱們兩邊得罪,倘若有一日,其中一位得登大寶,你我怎生是好?」

  他們夫妻這般舉措,最根本的緣故是皇帝身體康健,他們又處於上升期,必須盡快完成積累,站穩跟腳。

  所以,他們不是真打算做孤臣,也做不到——謝玄英背靠侯府,和師兄結盟,交好同期,經營西南,天生就有立場。

  滿朝堂的官員,大概只有段春熙這個錦衣衛頭子是孤臣,他只能依靠皇帝,皇帝也最信賴他。

  但等到繼任者上位,段春熙能留全屍,都算他運氣好。

  哪邊都不靠,是為了謀取眼前的利益。但混跡官場,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

  謝玄英沉默了會兒,緩緩道:「他們活得到那時候再說。」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有她的想法。

  保險不嫌多。

  萬一結過仇的人上位了,萬一上位的人腦子有坑,萬一……太多萬一了。

  「過完中秋,我打算再去趟牧場。」

  世間沒有萬全之策,最安全的做法,自然是仇敵上位也不敢動他們。

  留給牛痘的時間不多了。

  到底什麼時候,牛才能生病啊。

  *

  按時例,喪事要持續七七四十九天,但頭七送葬後,基本已經結束了。

  辛尚書請求丁憂守孝,皇帝允了。

  刑部尚書之位因此空缺。

  於謝玄英而言,這事沒啥要緊的,能入閣,侍郎就行,不能入閣,尚書和侍郎的差距也不大。

  他主要忙的是武器更迭的事兒。

  昌平侯和倭寇打仗,俘獲了一批西洋船,上面的火炮與過往大有不同,拖到工部研製後,研發出了新火器。

  昌平侯伸手要新武器。

  其他人也想要,五軍都督府都暗示兵部:咱們也來點兒,沒有的話,舊的武器也該更新迭代了哦。

  謝玄英就忙著清點武庫的庫存,看看大夏有多少家底。

  有點不對勁。

  正好最近上頭的人都瞄準刑部尚書的位置,正好方便他悄悄探查。他也不上來就問,而是在護衛中挑選了個人,讓他充作小吏,走司務廳的路子進了衙門。

  司務廳是兵部的行政崗,知道的秘密可不少。

  為此,花費了一百多兩銀子。

  ——果然天子腳下。

  與此同時,過完中秋的程丹若又到了牧場。

  這回,她是抱著希望來的。

  管事告訴她,之前夏季互市,他們去了一趟張家口——這是和大同一起開設起來的互市點,但和大同的情況不同,大同有程丹若一力推動,還發展出了毛衣,其他互市的進展慢了許多。

  一晃三五年過去,張家口的互市剛成規模,且還是托了羊毛的福,朝廷向蒙古大量收取羊毛,間接帶動了此地的交易。

  如今,張家口的互市,算是直隸最大的互市地點了。

  夏季這一帶水草豐美,許多牧民都會驅趕牲畜,到張家口交易鐵鍋。

  而管事三天兩頭接到程丹若的信件,詢問是否有進展,壓力也不是一般大。

  主家再好脾性,要你幹的事半年都沒進展,還想安安穩穩地坐下去?反正牧場的管事們坐不住了。

  他們早在六月便出發,到蒙古去尋訪主人要的病牛。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銀錢的作用下,張家口的互市上,終於有人說見過類似的病牛。

  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不管是不是真的是,反正症狀相似的全買了。

  一口氣買了五十多頭,路上死了三五頭,其他的全都到了牧場。

  聽到這消息,程丹若哪裡還坐得住,飛奔趕去,唯恐走慢了,牛痘也自癒了。

  如果真的和牛痘擦肩而過,她肯定會氣死。

  緊趕慢趕地到了牧場,連夜徹查新到的牛群。

  怕自己不專業,專門請了老牧民幫忙。

  擠奶人結節。

  傷口潰爛。

  打架打出來的傷口。

  擠奶人結節。

  什麼動物咬的。

  牛疥癬……

  「這幾頭隔離開,傳染的。」她累得腰酸背疼,差點沒給牛跪下,「我的腰。」

  程丹若抽了兩口氣,乾脆就地坐下,繼續篩查剩下的。

  擠奶人結節。

  純粹傷口。

  蚊子包?

  天色已然黑透,丫鬟們手舉燭台替她照明。

  竹香勸道:「夫人,天色已晚,明天再看吧。」

  「就剩十幾頭了。」程丹若嘆氣,「一口氣做完吧,不然我心裡總惦記著。」

  牛痘不是長了就能立馬用,必須是痘漿飽滿時才有最好的傳染性。

  回頭膿包癟了怎麼辦?

  她捶捶腰,繼續蹲下來翻看牛的乳房。

  長途跋涉過來的牛群有股味道,有的牛蹄子感染了,散發陣陣惡臭,有的正在拉便便,還有的心情不好,到處亂拱。

  程丹若看一個,就要花費一刻鐘,而且時間在不斷延長,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阻攔她似的。

  這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勝心。

  怎麼,還真有牛痘不成?

  嗯——?

  什麼紅色的水皰晃過了眼角。

  程丹若眨眨眼,立刻去尋覓一閃而過的母牛,但有一頭體格壯碩的母牛,不知道是護崽,還是脾氣不好,狠狠頂了她一下。

  她腰部吃痛,趔趄倒地,膝蓋劇痛。

  丫鬟慌忙上來扶,她把人推開,三步並作兩步,擠開這頭礙事的母牛,視線四下追尋。

  「蠟燭給我。」她伸手奪過蠟燭,湊近了看。

  牛被火焰驚擾,不安地邁動蹄子。

  「按住這頭牛。」程丹若眼明手快地指出了目標,示意旁邊的牧民抓住它。

  牧民不愧是老手,也不見他如何使力,就輕巧地拿捏住了母牛,牽著它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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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5:5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一章 製疫苗

  母牛甩甩尾巴,不高興地噴著鼻息。

  程丹若蹲下,燭光照亮母牛身下垂落的乳房。

  上面長著紅色的水皰,中間凹陷,周圍有些許紅暈,看狀態,似乎是即將破潰的模樣。

  牛從感染牛痘到出現丘疹水皰,大概是半個月,而膿包破潰癒合,差不多也是半個月。

  張家口看到病牛,買下一路驅趕過來,也要大半個月。

  幸好來得早,再晚兩天,水皰破了,膿漿溢出,可就沒法派上用處了。

  程丹若暗暗後怕,又暗暗慶幸。

  但喜悅只有一剎那,隨之而來的便是高度緊繃。

  只有一頭牛,只有一點點即將失效的牛痘,該如何利用?

  程丹若安撫地順摸著牛背,思考下一步的動作,少頃,決定一鼓作氣:「把這頭牛牽走,再找五頭健康溫順的小母牛給我。記住,必須非常健康,沒有任何生病的跡象。」

  管事們鬆口氣,趕忙應下。

  「對了,把它們洗乾淨,用皂角洗,蹄子也要清理,毛也剃了,做完一個送過來一個,我等著。」她詳細地交代,等他們確定聽清楚了,才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慢吞吞地走回院子。

  她簡單洗了個手,拿出藥箱,神情有些凝重。

  牛痘和天花疫苗之間的距離,遠比大家想像得更遙遠。

  比如新中國廣泛接種的天壇株疫苗,其實從人體提取出來後,先在猴子身上傳了兩代,然後兔子傳了五次,再到牛傳了三代,才降低了病毒的毒性,安全給人使用。

  程丹若哪有這條件!

  她只有初代牛痘。

  牛痘和牛痘疫苗之間還有漫漫長路。

  「夫人。」竹香端上晚膳,「您還沒有用飯。」

  程丹若回過神,忽然想到一件事:「有個事情要你做。」她比劃,「你找人裁些布,做個糞兜子,一會兒裝點草木灰,給牛繫上。」

  小母牛就是這個好,做個月事帶就行,公牛……嘖!

  竹香一點不問,放下菜盤就麻溜地逮人幹活去了。

  她們到牧場是輪班,這回輪到她和黃鶯。黃鶯這丫頭想法簡單,女紅活計卻越做越好,有她在,半晚上就能做完。

  程丹若趁機吃了晚飯。

  味同嚼蠟,吃點什麼都不知道,把配菜的冬瓜都啃了。

  好在下人的效率很快,她剛吃完飯,他們就送來了一頭洗過澡的小母牛,毛已經被剃得七七八八,光禿禿的,正不安地亂晃。

  但小牛體型小,容易控制,兩個小廝就能控制住,將它的前後腿綁起來,捆在室內的柱子上。

  程丹若道:「給它套上兜。」

  竹香大著膽子湊過去,飛快給母牛繫好兜子。

  母牛因為害怕,幾乎下一刻就尿了。

  程丹若安慰它道:「別怕,不會殺你的,乖一點。」

  她安撫了牛,卻沒對它動刀子,反而看向了痘牛。

  下人控制住它,它也開始「噗噗」拉稀。

  但程丹若沒有受到影響,眼裡只有它身上的膿包。

  「先處理你。」她自言自語。

  鑷子夾起一塊乾淨的小紗布,擦了擦膿包附近,動作輕柔,唯恐給戳破了。水擦了還不夠,再用肥皂水擦,擦完再上酒精。

  盡量確保無菌後,針筒放到燭火上烤了會兒消毒。

  針頭刺破膿包,抽取膿液。

  她很小心,一次只戳破一個膿包。

  接下來就是種痘。

  程丹若看向小母牛,拿酒精棉擦拭它腹部的皮膚,隨即手持手術刀,小心切開皮膚,在它身上畫出三四個「井」字傷口,要不深不淺,恰到好處才行。

  她第一刀因為太緊張,只劃破了表皮,沒出血,後來幾刀才維持住了分寸。

  感謝這段時間剝雞蛋的練習,讓她的手足夠沉穩。

  血液溢出。

  程丹若擦掉血,拿過一塊紗布,將膿液注射上去浸潤,再以鑷子夾起,仔細塗抹在傷口處。

  她做得十分仔細,花了許久才塗好。

  「把它牽到後院的牛棚裡。」程丹若為了實驗做足準備,其中就包括在後面搭建單獨的牛棚,讓人清掃乾淨,以備育苗。

  下人應聲:「是。」

  再等待下一頭小母牛。

  不多時,第二頭小母牛「哞哞」地被牽了進來。

  程丹若還是同樣的操作,抽取膿液,劃破皮膚塗抹。

  第三頭、第四頭也是如此。

  第四頭特別些,她沒有只選擇腹部,在其他地方也試了試,差點被撅牛蹄。

  第五頭,膿包已經用完,只劃破皮膚製造傷口,便讓它和痘牛關在了一處。

  其他的四頭母牛分棚飼養,令下人徹夜照看。

  做完這一切,程丹若才囫圇洗漱,草草睡下。

  次日,她洗漱完就直奔牛圈,觀察情況。

  牛棚都很乾淨,草料都很新鮮,但這還不夠,布兜子裡已經積存了糞便。

  她立即叫人過來更換,並道:「千萬留神,不許讓糞便掉出來,尤其不能碰到腹部的傷口。」

  塗抹膿液的傷口不能包紮,只能暴露在空氣中,容易被糞便和尿液污染,甚至不乾淨的草料和人的觸碰,也可能傳播細菌。

  但現在沒有無菌室,風險不得不冒。

  程丹若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派人守住大門,除了照看的下人,旁人不得進出,盡量減少污染。

  你們要加油啊。她望著牛棚裡的小母牛,暗暗祈禱。

  出苗要五天。

  程丹若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待,卻根本靜不下心,乾脆抱著撿漏的心態,又去檢查了一遍其他的牛。

  無果。

  果然科研靠的是萬中無一的運氣。

  她無可奈何,只好再讓人去找有經驗的牧民,最大程度保證五頭接種的母牛的存活率。

  然後,沒別的事能做了。

  她度過了這輩子最坐立難安的五天。

  每天起來看看牛,回屋枯坐,晚上失眠,翻來覆去睡不好覺。

  不過三天,眼下就出現了黑眼圈。

  但苦等是值得的!

  五頭牛中,有三頭牛出現了紅色丘疹,是牛痘的前兆。

  她喜不自勝,不再隨意外出,反而洗了個澡,頭髮用布巾包起,盡量減少身上的污染。

  丘疹一點點鼓脹,慢慢出現了膿液的影子。

  這時候的牛痘是最適合接種的,按照真正的疫苗製備,現在就可以宰牛了。

  但程丹若哪裡捨得,還是老辦法,先在患處消毒,之後用針頭抽取膿液,再次選擇五頭健康的小母牛種痘。

  傳兩代,應該能減弱一些毒性。

  如此十天轉瞬即過。

  草原被秋意渡染,碧綠的草葉逐漸發黃。

  獵物為了冬天的儲藏,紛紛出來獵食,一個個吃得肥美有加。

  程丹若每天除了發呆就是騎馬,抑或是為之後的實驗籌備。

  謝玄英寫信來,問她要不要趁著秋高氣爽,他帶著大米小米過來打獵。他們可以打些雁子野兔什麼的,撒上辣椒烤來吃。

  程丹若覺得,這封信已經和陌上花開沒什麼區別了。

  但她沒有任何心情,每天都焦急地等待結果,分不出心神。

  牛痘太重要了,重要到她茶飯不思,度日如年。

  她寫信說,自己的藥物實驗有了進展,暫時沒空外出,也不會馬上回家。

  謝玄英馬上回信,說他和姜元文參加詩會去了,又去了曹次輔家賞菊,帖子下到家裡,他說她犯了秋咳,已然回絕,不要擔心云云。

  他這般體貼,程丹若沒什麼好說,全副心神都沉浸了下去。

  剩下的兩頭牛中,另一個同住而未接種的牛沒有異常,所以只一共收獲四份,第二批接種了十八頭牛。

  十二頭牛出現了牛痘的症狀。

  看上去病毒被減輕了。

  程丹若等不下去,這回不再接種,而是收集了膿液,分別裝進琉璃瓶。

  這就是最原始的牛痘疫苗了……才怪。

  將琉璃瓶放進冰鑑冷藏,程丹若又馬不停蹄地做了一個培養皿。

  膿液一滴,調配的鹽水若干,塗抹在器皿上,等到一到兩天,再放到顯微鏡下觀察。

  雖然顯微鏡倍數有限,看不太清楚,可確認一下還是必要的。

  確認的也不是牛痘病毒,而是細菌菌落。

  萬一這牛身上有什麼特別的細菌,給人打了,很容易生病——雖然程丹若沒有信心辨認出所有的細菌,但看了總比不看安心一點。

  等待的間隙,也不是枯等,她迫害起了家兔。

  雪白的兔子剃毛,注射疫苗,觀察結果。

  沒有出現奇怪的情況,疫苗就算能用。

  十二組疫苗,三十六隻兔。每組三隻兔子,各組只要有一隻兔子出現異常,比如皮膚潰爛壞死等,就棄之不用。

  如此,淘汰掉了七組。

  程丹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吃壞了?蝨子咬了?凍著了?但既然有問題,她只能忍痛捨棄。

  可能是第一代取膿液的時候不穩,導致毒性太強,也可能是接種過程中消毒不到位,又或是草原上別的病菌……

  她忖度著,謹慎地在顯微鏡下觀察了剩下的五組疫苗。

  按照細菌菌落的繁衍程度,從安全到危險排序。

  最終,一組看起來還湊合的疫苗橫空出世了。

  換言之,可以給人試試。

  牛痘疫苗給小兒注射效果最好,但程丹若沒有信心。

  一來,幼兒致死率很高,很難判定是否是牛痘疫苗所致,二來,初始疫苗攜帶的細菌太多,危險性大,不適合給幼兒注射。

  第一個賭上命的,當然應該是她自己。

  她將牛痘的全部資料整理好,附上詳細的實驗流程,並每個環節都寫了注釋,力求完整。

  然後,才嘗試首次疫苗注射。

  手臂洗乾淨,酒精棉消毒。

  手術刀切割井字傷口,塗抹牛痘膿液。

  接種過程非常簡單,非常原始,但能不能對抗天花這個敵人,就看今朝了。

  程丹若打完疫苗,忐忑地躺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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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6:2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二章 接種了

  秋風乍起,野外傳來不知名動物的嚎叫。

  程丹若擁著被子,躺在莊子正院的臥室裡,一時沒了睏意。手臂時不時傳來細微的疼痛,如針刺,但沒有別的症狀。

  她的思緒卻不受控制地溢散。

  牛痘的危險性不高,一般可以自癒,怕就怕疫苗裡攜帶了別的病菌,間接引發其他疾病。但她可以服用抗生素,保全性命還是可以的。

  然而,理智歸理智,她仍然情不自禁地想,假如我死了呢?

  萬一謝玄英知道,她做了這麼危險的事,他會不會生氣。

  萬一她死了,他該有多麼難過。

  人一旦有了牽掛,赴險也不再從容。

  程丹若重重嘆口氣,拉高被子,蒙住了臉孔。

  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二天,好像沒什麼感覺。

  她照常起床,騎馬當做晨練,九月初,草原的清晨已有涼意,但很舒服,回去後喝牛乳、吃雞蛋當早飯,中午吃羊肉湯,晚上吃鹵牛肉。

  自己養牛就是好,牛肉管飽。

  夜宵煮了一碗牛肉粉絲湯,自個兒莊子種的紅薯,吃粉絲也方便。

  第三天,傷口有點癢。

  外頭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程丹若怕感冒,窩在屋裡沒有外出,乾脆拿剩餘的三四五組疫苗繼續接種。

  小母牛快用完了,只好改用小公牛。

  竹香嘀咕:「公的費布。」

  前面還得兜一個。

  程丹若笑了笑:「公的不配種,可以殺。」

  母牛比公牛貴,要是大規模生產,肯定哪個便宜用哪個。

  她忙活一天,不知是不是累著了,晚上就覺得四肢略微酸痛。

  第四天,起了疹子,有點發燒。

  程丹若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老老實實地繼續等了兩天。

  疹子慢慢充滿了膿液,她感覺到頭疼,頭重腳輕,出現了明顯的風寒症狀。

  丫鬟們都嚇到了,連忙求證:「夫人是得了水痘?可要找大夫?」

  「不是水痘。」程丹若道,「放心,沒大礙的。」

  丫鬟們還是擔憂極了,勸她趕緊回京城。

  程丹若感受了番,若有所思:「也好,回吧。」

  毒性沒她想像中強。

  既然生了病,回去自然是老老實實地坐馬車。但她要求回西街新宅,不回靖海侯府。

  路很顛簸,到家時骨頭都像碎了個精光。

  程丹若撐著病體洗漱一番,便直接在東院躺下了。

  謝玄英回家聽說她生病,急匆匆趕過來:「怎麼就病了?叫御醫沒有?是風寒還是老毛病?」

  程丹若道:「別大驚小怪的,我沒事。」

  他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沉下臉:「這叫沒事?」

  「是我自己幹的。」她抿口熱水,手肘支坐起來,「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謝玄英擰眉,匆匆換了乾淨的衣裳才坐過去。

  程丹若撩起衣袖,給他看手臂的痘苞:「看到沒有?」

  「你出痘了?」謝玄英嚇一跳。

  「笨,水痘皰漿清亮,這個可不是。」她小心放下衣袖,忍住撓的衝動,「這是牛痘。」

  他皺眉:「和牛待一起染上的?好治嗎?」

  「過幾天就自己好了。」程丹若道,「我至少花了一百頭牛才弄到,已經在牛和兔子身上試過,死不了。」

  謝玄英以為她所謂的製藥,是像青黴素一樣,誰想居然是這個,不由慍怒:「你什麼身體不知道,拿自己試藥,嫌命長了?」

  程丹若早有預料,先發制人:「你罵我?」

  謝玄英愕然:「我哪裡罵你了?」

  「你就罵了。」她道,「你罵一個病人,好意思嗎?」

  他氣笑:「你還有理了?」

  「我當然有理,還是人間大道理,不過念著夫妻一場,不拿大義壓你。」她鎮定自若,「謝清臣,你再凶我,我就住回牧場,不回家了。」

  謝玄英:「……」

  多稀奇啊,她程丹若還有不講理的這一天?他好氣又好笑,撩起她的衣袖,想再看看有多嚴重,卻被她一巴掌拍掉:「別碰,會留疤。」

  「我又不會嫌棄你。」他這麼說著,到底沒碰,「你到底在試什麼?」

  「牛痘。」她輕描淡寫,「得過牛痘以後,就不會再得天花了。」

  謝玄英倒水的動作一頓,旋即疑惑道:「你說什麼?」

  「小聲點。」程丹若一臉鎮定,卻掩蓋不住內心的傾吐欲,語速都變快了,「九成把握,但也有一成失敗。」

  他瞄了眼簾子,幸虧他們夫妻時常說秘密,丫鬟們等閒不會進屋,這才壓低聲音道:「你剛剛說天花?」

  謝玄英沒親眼見過天花,可是個人都知道天花的可怕:「當真?」

  「種痘法你沒聽過嗎?」程丹若道,「江南一帶早就有了,只不過是人痘。」

  謝玄英回想道:「你說人痘,我倒是想起來了,據說是有這麼回事,還有拿痘衣治病的——我以為是無稽之談!」

  「是真的,人得過天花就不會再得,人痘法就是選病症輕的天花種鼻腔裡,生一場小病以避免大病。」

  程丹若燒得難受,不由伸手去拿杯子。

  謝玄英拿過來吸管杯,端著餵她。

  她喝了兩口溫鹽水,才道:「牛痘和天花類似,牛會得,也能傳給人,但致死率比天花低,是以比人痘更安全。只是少見,我找了半年才見到一頭快好的,給牛接過兩代才種我自己身上。」

  謝玄英沉默。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許久方問:「真不會有危險?你不要哄我。」

  「沒有十成十安全的事,但有九成五。」

  程丹若目前感覺良好,比較樂觀,「等我的長好了,我就把膿液取出來,再過兩天好全了,就給你打一針。」

  她掃了他一眼,故意道,「你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謝玄英反而放心了。

  她打算讓他也試一試,應該死不了,但這樣生病的樣子,還是看得人很揪心:「難不難受?」

  程丹若道:「還好。」就是發燒而已。

  謝玄英:「要不要吃點什麼?晚上喝點粥如何?可要吃藕粉?」

  藕粉正當季,她有點饞了:「那就來點。」

  謝玄英吩咐丫鬟沖了小半碗藕粉,她自己拿勺子吃了。不知是因為藕粉美味,還是身邊有人,她感覺好了很多。

  當晚,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在廁所測了體溫,已經回落到37度左右。

  手臂酸疼,渾身乏力,但沒有其他症狀。最重要的是,手臂上只有一處丘疹,沒有多出的子痘。

  程丹若密切觀察,也怕膿包底部的皮膚壞死。

  謝玄英今日請了假,留在家中陪她,見她頻頻查看,不由起疑:「怎了?」

  她:「……怕留疤。」

  謝玄英知道,得過天花的人縱然僥倖存活,也會滿臉疤痕,慘不忍睹。他心疼又好笑,幫她挽起袖子,輕輕往傷口吹氣。

  清涼的風拂過傷痕,帶走了刺骨的癢。

  程丹若一下覺得好多了。

  到了晚上,她又開始頭疼,溫度微微回升,但比前幾天好了很多。

  好好睡了覺,新的一天,起床就覺得輕鬆不少。

  「應該開始好起來了。」她拿過他的手背,放在額上試溫,「你看,是不是不燒了。」

  謝玄英摸摸她的體溫,再把把脈:「還是得歇著。」

  「再等一天。」她觀察牛痘的狀態,「明天就把漿液取出來?」

  「給我種?」他思索,「我得尋個藉口。」

  「你去上值吧,沒那麼快。」程丹若猶豫,「其實,最好再找別人種一次,看看毒性如何。你說,先在小廝裡選一個怎麼樣?」

  她的身體和古人不一樣,在她身上反應尚可,不代表在他身上也如此。

  程丹若不想冒險。

  但謝玄英不假思索:「你做第一個,我做第二個,以後的事才好做。」他安慰妻子,「都是肉體凡胎,你都沒事,我還能死了不成?」

  程丹若沒吭聲。

  她也知道,要推廣最好是身先士卒,不然也不會自己頭一個嘗試。

  但人皆有私心。

  醫生也是凡人之心。

  「聽話。」謝玄英摟過她,「沒事的,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她勉強答應:「那行吧,但要等我完全癒合再給你試。」

  「好。」

  牛痘從出痘到癒合,大概半個月的時間。

  程丹若在破潰前抽取了痘漿,將其保存在蒸汽消毒後的水晶瓶中,藏入冰窖。

  又一周,破損的牛痘逐漸癒合,形成黑色的血痂。

  到了這時候,基本能確定這次篩選出來的疫苗沒有太大問題。

  程丹若斟酌半天,考慮到機會確實難得,她自己的消毒衛生做到了極致,以後別人未必能有這條件,給謝玄英試試也無妨。

  遂決定給他種痘。

  沐浴後,左上臂的皮膚消毒,切口子,塗抹膿漿。

  謝玄英安心地睡下了。

  「疼不疼?」程丹若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他安穩地蓋好被子,「睡了,明天還要去衙門呢。」

  程丹若不大高興:「還要去衙門?」

  「指不定要進宮。」謝玄英道,「大司寇之位空缺,陛下卻遲遲未決斷。」

  「是麼。」程丹若不為所動,毫無波動。

  講真,在牛痘疫苗面前,誰都會對這些事喪失興趣的。甚至只要能保證她的疫苗成功出世,程丹若完全不介意扔掉一品誥命。

  謝玄英聽出了她的敷衍,說實話,他也有點敷衍了。

  「這個真的能不再得天花?」他好奇,「有誰試過嗎?」

  「人痘法有先例,牛痘應該沒有。」程丹若道,「所以,得選一些人接種,再讓他們和天花病人接觸,查驗效果如何。」

  說起這個,她難免頭疼:「賭命的事情,你說找誰做呢?」

  「買人吧。」謝玄英知道她心軟,不介意自己背負這些罪惡,「簡單點,沒有後患。」

  程丹若斟酌道:「身體要好些才行,人牙子那裡的人都只是餓不死。」

  「那就在莊子上尋些人。」謝玄英沉思,「這恐怕要和父親說。」

  程丹若道:「我打算讓張御醫幫忙。」

  「應該的。」他沉吟少時,已有腹稿,「等我好了,我和父親安排,你專心做事就好。」

  她應了一聲,拍拍他:「你該睡覺了,睡飽才有精神生病。」

  「嗯。」謝玄英心態很穩,沒一會兒便沉沉入睡。

  程丹若聽著他規律的呼吸聲,卻失眠了一整晚。

  她知道不必過多擔憂,卻總怕疫苗不夠乾淨。畢竟天花疫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含細菌的,她的手工作坊更是污染重重。

  萬一有什麼細菌是現代人耐受了,而古人不耐受的,怎麼辦?

  要是全身感染了,青黴素又不能治,怎麼辦?

  醫學上的概率再小,也是概率,不是人。

  她怕他就是那個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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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6:46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三章 歲月好

  謝玄英接種第二天,他上班去了,臨走前什麼異常也沒有。

  程丹若知道在潛伏期,也不多勸阻,自顧自在家躺著,給自己開了安神湯吃。

  憂思一夜,老毛病果然復發,胸悶心慌,難受得緊。

  這是七情內傷最棘手的地方之一,容易復發。好在程丹若玩了一下午的貓狗,晚上就看不大出來了。

  謝玄英將近落鎖才回來。

  一問,果然是被皇帝叫進宮商議政事。

  程丹若對政治心如止水,問都不問,逮著他量體溫。既然做出過大型溫度計,以匠人高超的水準,再做一個體溫計不在話下。

  新的體溫計用的毛細玻璃,拉的玻璃絲中只有一段能用,灌入水銀後調整了多次刻度,才勉強能測試0.5度的差別。

  他體溫37°5,已經有些偏高。

  「感覺怎麼樣?」她問。

  謝玄英認真道:「有些累。」

  「歇著吧。」程丹若不再拉著他追問,催他立馬洗漱睡覺。

  謝玄英慢條斯理地洗漱,上床,然後撩起衣袖,露出山巒般流暢的手臂:「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我看看。」程丹若提燈坐過去,仔仔細細觀察了兩遍,覺得好像有點疹子了。

  她微蹙眉梢,「明天可能就會發出來?你上午去衙門,覺得不舒服就回來,不許逞強。」

  謝玄英見她滿臉憂色,忍不住好笑:「這麼擔心我?」

  程丹若不想理他,鑽進被窩睡覺。

  他察覺到異常,摟住她的肩:「怎麼了?」

  「沒事。」她催促,「快睡覺,這會兒可不能累著。」

  謝玄英順從地躺下:「別擔心。」

  「我沒擔心。」程丹若道,「你身體比我好多了。」

  體格好,長得美,玻璃胃,得虧如今沒有哈士奇。她這麼想著,不由笑出聲。

  「你偷笑什麼?我身體哪裡不好了?」他疑神疑鬼,「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謝玄英撓她的後腰。

  程丹若一下起來,輕輕給他兩巴掌:「不許鬧,睡覺。」

  他悻然闔眼。

  許是今天在光明殿站太久,又或許是牛的天花也很厲害,謝玄英很快睡著了。

  次日清晨,迷迷糊糊正欲醒來,倏而覺得腋下一冰,他下意識地去暖她的手,卻被她輕輕拍開。

  「量下溫度。」她說,「你繼續睡。」

  謝玄英卻醒了:「怎了?」

  睜開眼,就見她穿著寢衣坐在床頭,面上毫無睏意,一看就是醒來多時。

  「我病得厲害嗎?」他奇怪。

  程丹若給他把了會兒脈,靜默一刻,別過頭:「沒有,挺好的。」

  謝玄英抹抹臉,自己切脈試體溫。

  「我騙你幹什麼?」她無語,拿出體溫計,「三十八度沒到,好著呢。你有沒有什麼地方難受?」

  他:「睏,幾點了?」

  「四點多一點吧。」程丹若報時,「東邊剛有些亮。」

  他:「……」

  「睡吧。」她給他拉好被子,又仔細看了看他手臂的丘疹,「開始發了,看著還不錯。」

  謝玄英白她,拉高被子繼續睡。

  程丹若靜靜地坐在床頭。

  六點鐘,謝玄英睡完回籠覺,起身梳洗。

  早點吃的豆漿、荷包蛋和羊肉包子。

  他感覺還行,照舊去衙門。

  不過,程丹若的反常終歸令他起疑,是以上午急急處理完幾件事,午飯時分就突然殺回家。

  逮住伺候的竹枝,問她:「夫人上午做了什麼?」

  「夫人……」竹枝遲疑道,「沒做什麼,在屋裡看書呢。」

  「看了一上午的書?」謝玄英不動聲色,「什麼書?」

  竹枝想想:「帶畫兒的。」

  那就是閒書了。

  他沉吟少時,放重腳步走進屋。

  她幾乎瞬間起身:「你回來了?哪裡不舒服?」

  「同僚中午約出去飲酒,我說家中有事,逃了回來。」他隨口道,「你準備份滿月禮,送到崇南坊岑主事家。」

  程丹若問:「滿月?」

  「其實已經過了。」謝玄英平靜道,「厚一些,這人在幫我查事。」

  「哦,好。」她打開書櫃,從裡頭翻出簿子,裡頭是家裡收的賀禮庫存,「既然是補貼,就送個小金佛如何?融了就能打首飾頭面。」

  謝玄英道:「好。」

  程丹若寫了張字條,叫小雀送回靖海侯府,交給喜鵲。喜鵲會拿著條子找梅韻領東西,然後由她送到對方家中。

  「下午還去衙門嗎?」她問。

  謝玄英不動聲色:「任缺的名單基本上已經定下,下半年我想革弊馬政,趁如今與蒙古關係好,多備些戰馬。就不摻和他們的事情了,今天躲躲清淨吧。」

  話很長,前面幾句只在程丹若腦海中留個印象,聽進去的還是最後一句。

  「不去了是吧?」她暗鬆口氣,「那吃飯。」

  午膳用得十分清淡。

  但吃飽喝足,難免睏倦。

  程丹若昨晚沒睡好,這會兒便脫了衣裳,重新窩回帳子睡午覺。

  她試圖拉謝玄英一道睡,可他說:「我睡不著。」他叫丫鬟去姜元文那兒,把白素貞的最新書稿拿來,「看看這個吧,後頭的我都沒看。」

  秋陽斜照,他斜坐窗邊的羅漢床上,面如冠玉,身若翠竹,像是一幅畫。

  程丹若久久凝視他。

  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安靜的與他相處了。

  他們總有忙不完的事,商量不完的問題。

  雖然每天都在一起,可這樣純粹的時光卻越來越少。

  其實,人生最容易過去的不是權勢的巔峰,而是身心的片刻安寧。

  「欸。」她叫他。

  謝玄英板起臉:「好好叫人。」說是這麼說,還是放下書,走到床沿坐下,「怎了?」

  程丹若握住他的五指,把他的手背貼在自己臉頰上。

  謝玄英心都化了,正想說點什麼,她鬆開了。

  「好了,回去吧。」她閉眼睡午覺。

  他氣:「我又不是狗。」

  程丹若假寐。

  「壞。」謝玄英習慣性地給她掖好被子,又坐回去。

  才看半頁,她又披衣起來,踱到他坐的羅漢床上歪下。

  他低頭:「做什麼不睡床?」

  「腰疼。」她拿軟墊枕在腰後,枕在他腿上補覺。

  謝玄英展開書卷,讓書的影子舒展開,如同一片樹蔭,正好蓋住了她的臉孔,不至於被陽光晃到眼睛。

  然後專心看書。

  別說,姜元文的書寫得的確不錯,繼妓女被冤案後,又救了倒在路邊的年輕婦人,對方抱著孩子前來尋親,不慎病倒。

  這次選的是痢疾的案例,白素貞治好婦人後,幫她找到了丈夫,一家團聚。

  一日倏忽而過。

  謝玄英依舊只是倦怠低燒,而痘疹穩步變化,慢慢出現水皰。

  他有點頭疼。

  程丹若果斷替他請了假,說他著涼了。

  但這人自小營養好,又堅持鍛煉,身體強健,頭疼了半日,晚上就好了。

  次日生龍活虎,遂再去上班。

  廖侍郎問:「不是說病了?」

  「不過咳嗽了兩聲。」謝玄英笑道,「喝了藥,發過汗就好了。」

  廖侍郎看著他年輕的面孔,一時啞然。

  晚上下值,順道回靖海侯府,和柳氏請安。

  柳氏並不知道他病了,反而問:「你媳婦身體可好些了?」

  「已經好了,只是想著家裡小兒多,待徹底病癒再過來請安。」謝玄英回答。

  柳氏點點頭,略微有些不滿:「她身子不好,你就該多勸著些。」

  「母親說的是,都是兒子不好。」他認錯很快,「今年武庫迭代,重新製備皮甲弓弦,這裡頭……丹娘那邊既然養著牛,我就想把差事辦得漂亮些,倒是累著她病了一場。」

  柳氏並不清楚兵部的事情,聽兒子含糊以對,自以為明白了,忙道:「你也真是胡鬧,差事哪有你媳婦的身體要緊?」

  「是。」謝玄英低頭,「兒子知錯了。」

  柳氏又訓了兩句,這才放過他,令他帶些燕窩回去給程丹若。

  謝玄英好生應下。

  臨走前,又被靖海侯叫住。

  「你們夫妻忙什麼呢?」他別有深意,「有什麼打算了?」

  「同朝中事無關,回頭再稟明父親。」謝玄英言簡意賅。

  靖海侯知道不是刑部尚書的事,這才頷首:「那就好,別自作聰明。」

  謝玄英心中一動:「陛下已有人選?」

  靖海侯道:「閻韌峰要回來了。」

  謝玄英不大熟悉這個人,露出征詢之色。

  靖海侯道:「你年輕,當然沒聽過他。當年寒露之變,夏百歲逃回京城,陛下原想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勒令他自盡了事。但閻韌峰為大理寺卿,一力主張嚴懲不怠,對陛下多有頂撞之語。夏百歲死後不久,其母亡故,他丁憂回家守喪,此後十幾年再未入朝。」

  謝玄英大概明白了。

  夏百歲出事的時候,皇帝的位置還不穩,因此格外忌憚公然反抗自己的臣子。

  閻韌峰態度強硬,既然回家守孝,皇帝樂得無視,只是不知道怎麼又想起了他。

  似乎猜出了他的想法,靖海侯解惑:「是辛孝之舉薦的,他倆是同期。」

  謝玄英恍然:「原來如此。」

  辛尚書沒有選擇與朝中人交易,反而選擇了在野的舊相識。如此,即便今後自己不能起復,閻家也要記住辛家的人情,為辛家子孫留一分善緣。

  事情眼見塵埃落定,他就更沒有興趣了,很快告退。

  回到新家,程丹若已經等著了。

  不出所料是量體溫、把脈、詢問三連招。

  「不燒,頭不疼,傷口有點癢,其他都好。」他熟稔地回答,並轉述靖海侯的消息,成功引開了她的注意。

  程丹若抓重點:「入閣嗎?」

  「應該不會。」謝玄英道,「恐怕是多方衡量後的結果。大司寇年過耳順,此人估計也差不離。」

  「也是。」

  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能幹幾年還是未知數。不過,如果身體保養好,堅持到八十歲不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丹若沒有過多留意,繼續盯著他:「不許撓,撓破留疤不說,還可能感染。」

  癢比疼更難忍,謝玄英隔著衣料碰了碰,被她一巴掌打掉。

  「我給你吹。」程丹若挽起他的衣袖,輕輕吹涼氣,「好些沒有?」

  他白眼:「沒有。」

  「那也不許撓。」她恐嚇,「撓破了我打你。」

  謝玄英板起臉:「你這什麼大夫,居然凶病人,好意思嗎?」

  程丹若擰他。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捉住她的手腕,「能不能講點理?」

  「我說的就是理。」她沒好氣,「天花出膿包的時候會有化膿熱,要等到破裂才會逐漸下降,這兩天要格外當心,聽見沒有?」

  謝玄英擁住她,安撫道:「好,我當心,別怕,嗯?」

  程丹若抿住唇角,口中卻輕描淡寫:「我怕什麼,你這人壯得和牛似的,能有什麼事?」

  他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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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7:01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四章 第二輪

  丘疹逐漸變為膿皰,高熱卻並未到來。

  謝玄英的反應比程丹若更為輕微,除了累,手臂偶有酸痛之外,並無異常,免疫力確實十分優秀。

  這自然是大好事,整整半個月,程丹若都沒踏實睡著過,有時在夢裡正酣,會忽然冒出念頭——他怎麼樣了?

  旋即驚醒。

  她知道這不僅僅是擔憂所致,而是被情緒引起復發的病症,只是怕熬藥會引起謝玄英懷疑,反讓他誤解自己的病情,便想著熬過這幾天再說。

  然而,謝玄英主動道:「你最近神思不寧,在擔心這個牛痘不起效?」

  「是啊。」程丹若順著往下說,「就算起效,離用之於民也還有十萬八千里。」

  謝玄英隱蔽地瞥她:就知道你。

  他便道:「欲速則不達,慢慢做就是了,你還是要保重身子。」

  程丹若抓住機會,佯裝勉強道:「那行吧,我開個方子。」

  她老實喝藥。

  又過了兩三天,膿皰完好,沒有其他症狀。

  程丹若才鬆了口氣,抽取膿液儲存,等待傷口結痂。而這段時間,她自己胳膊上的黑痂也脫落了。

  留了個瘢痕。

  有點醜。

  但謝玄英摸了半天,有種無法描述的驚奇感。

  就這麼個小小的疤痕,從此將最可怖的天花拒之門外。

  「了不得。」即便早就知道牛痘的效用,他依舊情不自禁地感慨,「神乎其技。」

  程丹若也有種莫名的亢奮,不過,仍舊維持住醫生的冷靜:「牛痘有效,前提是我做得沒錯,只能說有九成九成功了。還有,這不是什麼奇技,和人痘法的醫理是一樣的。」

  她微微頓住,認真道,「真正了不起的人,從來不是我。」

  假如穿越者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是跨越了時代的鴻溝,在艱難的條件下復刻前人的經驗。

  這當然也不簡單,也值得一份榮耀,但科學就是這麼無情。發明者才是奇跡的源頭,後人再努力再艱難,也無法比肩「神之一手」。

  所以——

  「等你也好了,我才是真的了不起。」她靠在他肩頭,連日緊繃的心神放鬆了不少。

  謝玄英撫住她的後背:「為何?」

  為何?因為,守護人民固然偉大,但守護自己的愛人,同樣讓醫生自豪。

  「不告訴你。」她說,「話真多,睡覺吧,你還沒好呢。」

  他撇撇嘴,安靜地躺下。

  之後三天,痘苞破潰結痂,平穩地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程丹若安心了。

  是夜,月下桂花簌簌飄落。

  謝玄英睜開眼,看著懷裡沉沉呼吸的人,終於鬆了口氣。他小心地掖好被角,又擁緊了些。

  程丹若翻過身,緊緊貼住他的胸膛。

  -

  九月過半,北方已經是深秋季節,滿地落葉。

  天一日涼過一日,程丹若怕太冷牛羊易病,催促謝玄英去找人。

  謝玄英就去尋了靖海侯,告知事情原委。當然,他說得十分保守,道是程丹若聽說了人痘法,覺得牛痘頗為相似,想試試是否可行。

  鼠疫都是十室九空,天花通常百不存一,即便不能完全預防,不死也值得。

  「天花……」靖海侯怎麼想,都沒想到程丹若打這個主意,思量許久,才問,「有多少把握?」

  謝玄英平靜道:「我與丹娘都種了,並不致死,只是要驗查效果,必須去有天花之地,恐有性命之憂,非死士不能擔任。」

  靖海侯打量他的神色。

  謝玄英表情嚴肅,言行絕無玩笑之意,可也沒有過於凝重,好像此去十死無生。

  他稍加沉吟,倘若風險巨大,老三夫妻何必自己先種?既然惠己,可見難得,成功的把握當不會太低。

  再想想程丹若先前的作為,靖海侯認為牛痘的可行性並不低。

  既然不低,冒點損失人手的危險,去換一個大好處,憑什麼不做?

  「你想我替你挑人,還是你自己挑?」他問。

  謝玄英道:「我打算讓屈毅總領,再挑些知根知底的奴僕,大約一二十人。丹娘應當會與張御醫商議,借治療之名馳援疫地,大概三十人左右。」

  靖海侯微微頷首:「那我就在莊子上找些人給你。」

  「多謝父親。」謝玄英道謝,端茶喝水。

  父子倆沉默地喝了半碗茶。

  謝玄英告退了。

  他越來越不在意和父親的冷淡,心底自童年便缺失的部分,已經被另一個人的徹夜不眠好生填補。

  心滿,意足。

  同一時間,程丹若上門拜訪了張御醫。

  和靖海侯這樣的政客不同,說服一個大夫可難多了,程丹若必須拿出有理有據的論證,才能說服對方加入自己。

  幸好她已有腹稿。

  「我是在大同的時候萌生的想法,那會兒我在嘗試做金瘡藥,結果發現對丹毒有很好的療效。」程丹若說的金瘡藥就是青黴素,「為穩妥起見,我先用了得病的豬試藥。」

  她將自己如何對豬康復的實驗一一道明,隨後切入正題。

  「我發現,許多人會得的病,牲畜也會得,炭疽、破傷風、瘋犬病……而且多是疫病。」

  其實豬丹毒的病因是豬丹毒桿菌,人的丹毒多為鏈球菌,並不是一種東西,只是二者的症狀相似,都會出現皮膚發紅成片的情況。

  至於炭疽、破傷風等,則是同樣的致病菌傳染了人畜,是傳染媒介的關係。

  但現在的科技到不了微觀層面,只能看症狀分類。

  果然,張御醫沉吟過後,並未開口質疑。

  豬丹毒和丹毒都可以被認為是風熱惡毒所致。

  他不作聲,程丹若就繼續往下說。

  「這大大方便了我試藥,如有病症是人畜共得的,牲畜能治好又無事,給人用自然更安全。但試驗的次數多了,我又發現,許多病人畜的症狀不盡相同。譬如說瘋狗病,無論人與狗,都難逃一死,但如鼠疫,明明人是從老鼠身上得的,可鼠卻多半無事。」

  程丹若說道,「可見同樣的疫毒,也許人會死,牲畜不會。您說,有無可能是牲畜身上的疫毒要輕一些呢?」

  張御醫只能給出模糊不清的判斷:「有這可能。」

  「我是這麼想的,別的病興許沒什麼關係,然則天花不然,它有個特性,凡是得過的人,必不會再得。」程丹若終於揭開謎底,「我找到了一種和天花類似的病症,人也會得,症狀與天花類似,但死亡並不多。」

  張御醫怔了好一會兒,才訝然道:「天花?」

  他也沒想到,程丹若會動這個念頭。

  如果說鼠疫的難度是蜀道難,那天花等於橫穿大漠到達祁連山。

  「這恐怕殊為不易。」他委婉地說。

  程丹若道:「據我所知,得過這病的人便不會再得天花,而我參考了江南的人痘法,重新製作了痘苗——明善公,我已經種好了,也給外子種過了。沒有意外的話,我會招集一些人手,種痘後去往天花爆發的疫地,驗證效果。」

  張御醫徹底愣住。

  他還以為程丹若只是有個想法,誰知道她都快做完了。

  「夫人,您給自己也……」他匪夷所思。

  「這是自然。」程丹若微笑,「我提出的辦法,總得自己試過才知道行不行,老實說,明善公,症狀和天花非常像,但我好得很快,像外子體格康健,幾乎沒有什麼問題。」

  張御醫陷入沉思。他深覺不可思議,但又清楚程丹若的為人,絕不會隨意拿這等大事玩笑,不由心動。

  「夫人希望老夫做什麼呢?」他試探地問。

  程丹若道:「我想邀請明善公跟我去一趟牧場,我親自演示給您看,若您覺得此事可行,咱們再商量如何驗證。」

  張御醫明白了。

  她需要第三方佐證,證明自己的法子能夠防治天花,這才能呈給陛下,取信於世人。

  他目前沒有拒絕的理由,既然接種沒有危險,看看有什麼要緊的?

  「既然夫人這麼說,老夫自當效勞。」張御醫問,「何日出發?」

  「三日後。」程丹若起身,「明善公,此事不算機密,可是否能成功尚是未知之數,還望您代為守秘。」

  張御醫不傻。這事若能成,他就算不是發現人,也是一份偌大的功勞,今後在疫病事上也是說一不二的地位了。

  「您放心,老夫一定守口如瓶。」

  -

  談好了合伙人,接下來便是為去牧場的大規模接種做準備。

  程丹若找到了一直為自己打器具的銀匠,此人原本供職於京城銀樓,打造的首飾以纖巧聞名。

  她斥巨資三百兩,拿到了對方的身契——是的,這人是匠籍,平時要為朝廷免費打工,給銀樓和她幹活屬於外快。

  程丹若走工部的路子,消掉他的匠籍,這樣,他的子孫便能夠參加科舉了。

  這人也非常識趣,孫子送進私塾,帶著兒子一起和她簽了賣身契。

  程丹若很需要人訂製器具,便沒有拒絕,讓他加急做空心的針頭和手術刀片。

  如今的針筒也好,刀片鉗子也罷,都是重復使用,靠高溫水煮消毒。

  她的要求是必須精細,針頭絕對不能粗,堅硬度倒是無所謂,折了就融掉重鑄。

  多人接種,必須防止交叉感染。

  手術器具之外,還要準備一些藥材,假如高熱不退,或是出現其他症狀,也好對症下藥。

  又去玻璃工坊訂了溫度計。

  這東西因為保溫箱,匠人倒是做得熟了,只是不受重視,如今不過是有錢人家瞧稀罕的玩意兒,沒什麼人買。

  她弄到了三支體溫計。

  萬事俱備,只差收拾行李。

  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謝玄英不大高興。

  傍晚時分,兩人在窗邊用餐。

  東院的外書房移栽了一株桂花樹,馥鬱的芳香侵染屋舍,滿室甜香。

  程丹若在剝螃蟹。

  他夾了塊桂花糖藕:「這次去多少時間?」

  「他們會在牧場待一個月,等到牛痘結痂脫落再回來。」程丹若道,「我就不一直待著了,種完觀察幾日就回來,等到出痘再去。」

  謝玄英自是想她常在身邊,但聽說要來回奔波,立即皺眉:「也太累人了。」

  「還好,騎馬也就一天的路程。」她專心致志地取蟹肉,「家裡事情多,離不開我,我久不外出行走,人家怕是要疑神疑鬼。」

  謝玄英瞅瞅她,夾走她蟹斗裡的蟹腿肉:「我合該知道,總不是捨不得我。」

  她道:「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你就這意思。」

  「誰說的?」她提起銀壺,在他的蟹斗裡澆了薑醋,「少吃點,玻璃胃。」

  謝玄英面無表情:「總比你鐵石心好。」

  程丹若才不怵,好整以暇地問:「那相不相配?」

  他瞥她。

  她把蟹斗裡的蟹黃倒在他碗中的米飯上,雪白的米粒上堆著一簇尖尖的橙黃。

  「配。」他彎起唇角,「你我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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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7:1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五章 種好了

  十月初的牧場已然遍地秋霜。

  程丹若到達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管事們帶領牧民加厚牛棚,準備草料,為即將奉獻的牛群營造一個乾淨的環境。

  然後,檢查臨走前種了痘的牛,已經到了破潰期。

  好在她此前留下了培訓過的山薑。她提前抽取了膿液,保存在地窖中,應該能作為下一代的疫苗。

  當然在此之前,還得在兔子上進行試驗,確保安全性,使用前也要用顯微鏡觀察菌落的情況。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自然事半功倍,程丹若心態平穩,還有心思讓人做了一個簡易的手術床,把兔子的四肢捆住,方便紮針。

  兔子真是人類的好朋友。

  在她籌備疫苗期間,靖海侯也把人找好了。

  謝玄英親自帶人過來,向她介紹第二批試驗者:「屈毅為首,十來個護衛,小廝都是家裡和莊子上挑的,柏木帶頭。」

  都是心腹啊。程丹若點點頭:「也好。」

  她問眾人:「你們都想好了嗎?危險的不在種痘,而在驗證。」

  屈毅道:「夫人放心,我等明白。」

  謝玄英一早便將利弊分析給了他們,也給出選擇:只護送人去疫病發生地,或是參與救治,驗證療效。

  屈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今年武舉,他原本可以考個武進士,以和謝玄英的關係,必然能分到一個不錯的肥缺。但屈毅忍住了,並不打算這麼早就離開謝家。

  他不像李伯武,自謝玄英未長成便陪南北奔波,情誼深厚,光憑在貴州的短暫數月,雙方的聯繫還很微薄。

  沒有了謝家,就算外放一地,也不過在原地打轉一輩子。

  屈毅一直在等待機會。

  他等到了。

  去往天花爆發之地固然危險,然則富貴險中求,夫人的本事他們都有所耳聞,指不定這次也能成呢?若能成功,不止在主家面前立了功,指不定上達天聽。

  屈毅願意賭一賭。

  「生死皆命,屬下願意一試。」

  程丹若點點頭,又看向了柏木。

  柏木笑道:「夫人放心,這人都是我親自選的,家裡都有兄弟,也想自己掙個前程。」

  「你辦事一向穩妥。」程丹若不吝誇讚,「家裡都安頓好了?」

  今年上半年,柏木、松木都成婚了。作為謝玄英身邊的頭等心腹,侯府中不少世僕願意把女兒配給他。

  他最終娶了呂媽媽的女兒。

  呂媽媽做丫鬟的時候叫柳影,嫁給侯府中姓呂的管事,是柳氏在侯府立穩跟腳而配的親事。

  只是,呂管事脾氣不好,又嗜酒,發病死了,只餘下呂媽媽和閨女相依為命。

  呂媽媽心疼閨女,眼見侯府裡的少爺們都成親了,跟誰都沒前程,便沒教她在主子跟前伺候,反倒學了些算賬寫字的本事。

  她看得明白,自己是柳氏的人,閨女嫁到三房、四房是最好的,三房又比四房更好。遂頻頻拜訪林媽媽,打聽小廝的品性,很快相中柏木。

  柏木家也知道和柳氏的人結親最好,雙方都有意願,稟報了謝玄英和柳氏,不出意外允了。

  當然,松木也不差,他自知不能和柏木比,走了瑪瑙的路子。

  瑪瑙的乾爹是侯府的三管事,她有個乾妹妹年紀正好,在廚房當差,便說了姚管事的女兒。

  姚管事是靖海侯的人,今後能不能在謝二手上混還是未知數,自不介意再多一條後路,也應得很快。

  二人前後腳成親,從此便算是有家室了。

  有了家室,就該放出去辦事,而不是跟在主人身邊跑腿。

  柏木消息靈通,自告奮勇:「都安排好了,多謝夫人掛念。」

  屈毅穩重,柏木機變,程丹若十分滿意,叮囑道:「這兩日你們好好休息,飲食清淡,大約三日後開始。」

  「是。」

  -

  和上回一樣,採集的膿液毒性大小不同,污染程度也不同。

  程丹若去掉了兔子實驗失敗的幾組,篩選出五組最好的疫苗。這五組可以為十五個人接種。

  她製作籤文,隨機抽取了十五個人作為第三批。

  張御醫看不明白:「這疫痘還有,為何不一道種了?」

  「是為今後接種做準備。」程丹若道,「您這幾天也看到了,疫痘收集不易,天冷還好,天熱便容易失效。故而今後接種,恐怕都要這樣一人傳一人,或是直接從牛接到人身。」

  初期的牛痘接種,因為疫苗的運輸和保存難題,最好的辦法也是最笨的,那就是一個接一個,或是一頭牛接幾個。

  畢竟,不可能每接種一批人,就再浪費幾頭牛和兔子實驗。

  別的地方哪有這條件。

  張御醫感慨:「有些繁瑣,不比人痘法用痘痂簡單。」

  「死的人少,繁瑣又有何妨?」程丹若想想,又道,「假如捨得殺牛,多割幾道口子,多刮些痘下來,量就大了,不過這是後話。」

  張御醫頷首:「不錯,還是先確認療效。」

  萬事俱備,正式動工。

  前一天高溫煮過的針頭和刀片,被倒在乾乾淨淨的紗布上。

  程丹若戴上口罩,叫第一批人排隊,一個個撩起衣袖,她親自動刀,張御醫負責觀察。

  都是謝家心腹,無人廢話,柏木在第一批裡,頭一個挽袖上場。

  消毒,割口子,塗膿液,不到半分鐘就完成了。

  眾人一看,只是一道小口子,和蚊子叮一口似的,暗暗放心,萬分配合。

  不出半日的功夫,第一批接種完畢。

  程丹若道:「接下來幾日,你們都在莊子上待著,飯食統一供給,不需外出。」

  眾人紛紛應是。

  之後數日,接種的人陸續出現反應。

  有人突然高熱,有人肌肉酸痛,也有人啥事沒有。然後陸續出現丘疹,疹子慢慢變成水皰,並出現膿漿。

  張御醫沒有真正接觸過天花,但間接見過倖存的天花病人,也通過醫書了解過天花,清楚其症狀。

  牛痘的表現無疑與其十分相似。

  他更是慎重,挨個把脈,記錄醫案。

  程丹若和他天天觀察出痘的情況,不出意外看到了意外。

  有一個矮小的少年人,胳膊出現了多個痘疹,蔓延出一片紅暈,比其他人都要可怕,且渾身酸痛,體溫超過了38°半。

  「給他每天多一碗紅糖燉蛋。」程丹若平淡地通知,「可能會留個大疤。」

  少年怯生生道:「就是留個疤嗎?」

  「都要留疤的,你的大一點,不過在胳膊上,不影響你說媳婦。」程丹若簡單安慰了句,便和張御醫說,「留疤不可避免,若是女子接種,今後怕是難了。」

  她一面說,一面和張御醫朝下個人走去,渾然不在意。

  少年反倒暗鬆口氣,只隱隱別扭,紅糖燉蛋不是女人吃的麼,怎麼叫我吃?

  但既然沒有生命危險,他胡思亂想了會兒,很快就睡著了。

  接下來十天,陸續有人進入到破潰期。

  程丹若提前觀察好,將毒性較弱的幾人作為新的疫苗提供者,為剩下的十幾個人接種。

  第二批全程圍觀,心態更從容。

  接種完,她就回京城了,將人交給了張御醫。

  十月的京城,已經要為冬天做準備。

  新宅的正院全部修繕完畢,裡外打掃一新,已經慢慢添置家具。

  謝玄英除了上班社交,就在家裡布置,翻翻庫房,逛逛店鋪,一件件填滿他們的新家。

  程丹若一回來,先去太醫院待了半天,為內侍學生答疑,完事後,回家備炭、掃炕、擼貓、窖藏蔬果。

  靖海侯府只留黃鶯看家,其他丫鬟通通到新家幫忙。左右下人的屋子只需略微修補,不需要改建,直接就能住人。

  她們每天坐馬車來往,把家底一點點挪到新家。

  除卻家事,社交也是古代貴婦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程丹若參加了曹閣老家的菊花宴。

  各類品種、不同顏色的菊花,通過匠人的巧手組合,變成栩栩如生的虎豹,壘出高達數米的寶塔,紮成數條繽紛的彩船。

  花好看,天氣也涼爽,程丹若好好放了一天風,聽了一肚子八卦回家。

  「閻家來的是閻大奶奶,才四十歲,頭髮都白光了。」她道,「穿著也簡樸,悶聲不響的。」

  辛尚書丁憂,閻尚書上位,今年秋天,大家最關心的肯定是閻家的動向。但閻太太已經去世了,閻尚書五十多歲才喪偶,也不好意思續娶,是以撐門面的是長子媳婦。

  她已經遠離京城太久了,總有一種格格不入感。

  但程丹若倒是覺得挺好的:「不多話,和其他人聊多了,腦殼疼。」

  她在核心圈層,注定要被其他太太奶奶討好,有時候腦子動多了想緩緩,人家卻見縫插針刷臉熟。

  還不能不給她們這機會,否則容易被說傲慢,還會被人誤解出錯誤的信號。

  被人奉承,也是一門苦差。

  「辛苦你了。」謝玄英問她,「算算時間,又要去牧場?」

  「早點去為好,趕在下雪前結束。」程丹若欣賞著秋日遼闊無雲的晴空,心情舒暢,「冬天就在家窩冬,不出去了。」

  他這才滿意:「也好,早去早回。」

  程丹若也這麼想的,隔日便簡單收拾了東西,趕回牧場。

  第二批接種的人陸續出痘了。

  這回挑選的痘苗直接出自人體,都是毒性輕微的好株,便不曾出現比較嚴重的情況,十幾人均平安出漿。

  此時,第一批人已經結痂,最嚴重的那個皮膚基底壞死了一些,留下一塊不規則的可怖瘢痕。

  但這在古代不算什麼,他自己都沒當回事,能吃能喝,自我感覺良好。

  程丹若驗查過,叫來張御醫,開誠布公。

  「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張御醫全程觀察了牛痘的症狀,認為和天花十分相似,但水痘和天花也很像,是否能防治,仍舊要看後續的驗證。

  說實話,他的決心下得頗為艱難。

  「不瞞夫人,老夫思前想後,還是心生畏懼。」張御醫輕輕嘆氣,「這畢竟是天花。」

  程丹若非常理解:「是,畢竟是天花,不瞞您說,我也怕。」

  張御醫斟酌道:「種痘不傷性命,我願一試,至於去疫地核驗……」他苦笑了一聲,道,「老夫也願意冒險。」

  程丹若道:「您年紀大了,其實未必要去往核心地帶,遠遠把控亦無不可。」

  「多謝夫人體諒,可都到了這地步,不親眼看看,我怎能放心?」張御醫重復了一遍,「這畢竟是天花。」

  身為醫者,誰不想治好世間最難的頑疾重症?

  這可是天花,一旦功臣,別說榮華富貴了,他可名垂青史,一如扁鵲。

  只要想一想,今後人們或許會將他張鵲與扁鵲齊名,張御醫便渾身顫抖。

  他無法放棄這樣的誘惑。

  程丹若點點頭:「您若想好了,我今日便替您接種。離出痘有幾日時間,正好在家休養。」

  張御醫挺直脊背,拱手到底:「勞動芳駕了。」

  「應該的。」

  於是,十月十二日,普普通通的一天,程丹若為張鵲接種了牛痘。

  流程一如既往,毫無變化。

  但就當張御醫放下衣袖的時候,忽然開口:「看病症,十一月初,老夫便能結痂痊癒了吧?」

  「不錯,我想趁這個冬天打聽一下天花,開春出發,您意下如何?」

  張御醫緩緩搖頭:「老夫知道何處是疫地,不如十一月就走。」

  「為何這般急?」程丹若詫異,「剛接種還是休息幾日為好?」

  張御醫隱蔽地瞥過四周,輕聲道:「宮中的用藥比從前亂了不少。」

  她一時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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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7:3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六章 志雪堂

  第二批試驗者出完痘,全被放回家中休養。

  張御醫歇了半月,確定雲南有天花流行,便收拾行囊,帶領藥僕和太醫院的一個醫士,主動申請送些藥材過去。

  這可是苦差,盛院使問:「怎麼你親自去?」

  「有個新方子,想試試效用。」張御醫並未說謊,相反還格外誠實,「寧遠夫人想的,總不能叫她跑一趟。」

  盛院使眸光閃爍:「治天花的?」

  「治不了。」張御醫搖頭,「主要是防,治哪治得好?我也只是試試罷了。」

  盛院使不信,但不是以為他隱瞞,而是想及之前的輪值,似乎正好是張鵲在太醫院值守。

  他自詡窺破原委,故不聲張,默認了張御醫的選擇。

  張御醫順利地離開了京城。

  徒留程丹若疑神疑鬼。

  話不能道明,是混官場乃至宮廷的必修課。她知道,張御醫肯說這一句,就已經是冒了殺頭的風險,自不會追問。

  可問題是,這話的解釋太多了。

  宮裡用藥有點亂,往小了說,可能是有太監貪污了,當然,這不值一提,必然是與主人們有關。

  頭一號嫌疑人就是皇帝:身體不好了?搞煉丹了?

  後者很好查,前者也不難看出端倪,謝玄英面聖時,暗中留意過皇帝,他看起來無病無痛,臉色正常,不像是生了什麼隱疾。

  其次是太后,然則說句大實話,太后生病只關乎太醫們的性命,沒必要和程丹若提及。

  再次是豐郡王、齊王世子等繼承人。

  他們很活躍。

  最後的答案只有妃嬪。

  考慮到皇帝的症結,十有八九指向了某人的肚子。

  這就導致程丹若和謝玄英糾結了起來。

  年底事忙,照理說不搬家,可真要是妃嬪有孕,可能會在新年爆出來,屆時風起雲湧,必有事端,再搬怕手忙腳亂。

  最後,還是靖海侯推了他們一把,叫他們年前搬出去。

  他另有顧慮:「雲南一去一回至少四五月,等他們回來,必要上奏朝廷,你們倆未必忙得過來。」

  這當然是場面話,靖海侯的意思,是說程丹若立功太多,加在侯府上,未免讓靖海侯府太惹眼。單獨分出去後,就是他們夫妻的事,陛下心裡的忌憚也少了。

  謝玄英亦心知肚明,可卻要露出遲疑之色:「總要在家裡過個年……」

  靖海侯哂笑:「都在皇城根下,來回不過幾步路,又不是不能回來過年,何必扭捏做小女子態?」

  謝玄英這才勉強答應:「兒子聽父親的。」

  程丹若則無所謂,正院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搬家具又不必她動手,什麼時候搬都行。

  年前搬了,過年還能睡個懶覺。

  於是,整個十一月都在忙搬家。

  首先搬走的是庫房的大件,什麼櫥櫃、屏風、桌案、炕、羅漢床,既有成套的紫檀木,也有數件黃花梨、大紅酸枝,來源復雜。許是柳氏的陪嫁之物,也有靖海侯給的,皇帝賞的,晏鴻之送的。

  這都是珍貴木料,拿軟布包好四角,兩到四個壯年僕人負責搬上車,再一路送到庫房。

  梅韻和珍珠負責檢查並登記。

  之後是布匹和被褥、帳子等物。

  程丹若此前就叫丫鬟清點過,布料大約七百多匹。

  絹多少、絲多少、紗多少、綾羅又多少,一箱箱清點好,封條貼上,如數搬進新家的庫房。

  她覺得已經很多了,搬了兩天,可謝玄英說一點不多,侯府庫存的布至少有三千多匹,五千也不誇張。

  帳子、被褥、幔帳之類的就更多了。

  程丹若才知道,原來她有十八頂不同的帳子,幔帳就十多套,被褥床單就更誇張了,二十多套不一樣的。

  接著是器皿。

  金、銀、玉、瓷、琉璃、木石,按照套件收入箱中,貼好標籤,必須寫明材質、重量、圖紋等描述。

  這些東西平時不起眼,放一塊兒就很顯分量了。

  程丹若不可思議:「雖然說破家值萬貫,但你也太有錢了。」

  光銀製的盆就有五十幾個,明明人只需要洗手盆、臉盆、腳盆和浴盆就行了,銅就更多了,一百往上。

  「從小到大攢下來的,當然多。」謝玄英想起她當初跟自己走的時候,全副身家就兩個箱子,不由愛憐,「以後我們慢慢攢,會更多。」

  程丹若:「那我們最好別再搬第二次家。」

  之後是琴棋書畫。

  他有三張琴,四五張棋桌,七八個笛蕭,三十幾副收藏的字畫。

  嗯,字畫都是古董。

  此外還有香器、文房四寶、鎮紙筆洗、顏料等等。

  弓箭、盔甲、輿圖、火銃若干。

  注意,這都不是最近用的東西,全是庫存。

  程丹若的心理活動一波三折:怎麼還沒有搬完,不會誤了吉日吧——這要是被抄家也太肉痛了——死前能把這些用光嗎?

  謝玄英卻是十分滿意。

  他找到了很多少年時代的用品,點名送到東院的書房。

  程丹若當時沒吱聲,結果第二天他散衙,繞路去了燕子胡同,把當初兩人在晏家學字用的書案帶了回來。

  她目瞪口呆。

  「以後也放書房。」他愛惜地撫摸舊桌案。十幾歲的他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習字讀書,並逐漸萌生「婚姻當以情為繫」的念頭。

  許多年後,她出現了,也在這張書案上讀書,延續了他們的緣分。

  程丹若頓了片刻,道:「放正屋梢間的窗戶下頭,反正不大,平日裡正好放我的倭盒。」

  倭氏黑漆盒是妝奩匣子,但被她用來裝藥品,論價值,比妝奩貴重得多。

  謝玄英一想也是,少年時用的桌案,如今肯定偏小:「聽你的。」

  花了近十天,庫房才搬空。

  接下去搬謝玄英的書房。

  這裡許多東西都已經帶去新宅,但總有個門面還在,自然要再清點一番。

  又是三日。

  只剩霜露院了。

  謝玄英反而不捨起來。

  燭光下,光焰搖動。

  他凝視屋裡的雕樑畫棟,許久,忽然道:「我十歲就搬到這裡住了。」

  「這麼大的院子,一個人怕嗎?」她問。

  謝玄英道:「不怕,宮裡的屋子更大更闊,還死過人,這是母親專程為我新修的院子,原是花園旁邊的書樓。」

  「怪不得。」程丹若恍然,「這裡景致好又清淨,母親費心了。」

  她環顧四周,道,「過年我們還是要回來住的,全搬走了,還要勞煩母親替我們收拾,不如就把用的帶走,其他留下不動。」

  謝玄英成親前,其實就住正房的五間,東西廂房不是丫鬟住就是當倉庫,後來她進門,地方才擴開來。

  既然不差這點東西,何妨就復原到他少年時的樣子,回家時住一住。

  說實話,父母還在,家裡卻沒了自己的屋子,怎麼都讓人難受。

  謝玄英遲疑:「都收拾好了。」

  程丹若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反正還沒搬,就讓她們別收拾了。什麼時候想搬了,隨時都能再搬走。」

  「床還是要搬的。」謝玄英很喜歡她的陪嫁床,北方這樣的拔步床不多見,是晏鴻之專門從浙江弄來的,「家裡隨便擺一張就行了。」

  程丹若道:「好。」

  回頭再從新家把他以前睡的搬回來就是。

  於是又拖延了一天,在霜露院留了日常所需的架子——床、衣櫥、衣架、臉盆架子、炕櫃、羅漢床和腳踏,等等。

  總之,該有的都有,碰上壞天氣或是突發事件,隨時能住下。

  最後一天抬走的就是拔步床。

  床入新宅,米桶加滿新米,撒上紅紙,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焚香祭告。

  下午,貼門神,祭祀灶王爺。

  程丹若覺得,這個流程就是這麼回事:嘿,這裡的孤魂野鬼,精靈妖怪,餵你們一頓,滾蛋吧,這家有主人了。

  然後和天庭知會一聲:灶王爺,人間又多了一戶人家,記得登記。門神們,這裡又有新業務了,別漏過我家。

  傍晚時分,天使到了。

  皇帝知道他今天喬遷新居,專門賜了匾額下來。

  志雪堂。

  程丹若讀書不多,也知道這是「忠果正直,志懷霜雪」的意思。

  兩人叩首跪拜,接過了這份御賜的榮耀。

  謝玄英掖好袍角,親自爬上梯子,掛好了牌匾。

  且來看一看整個宅院——

  自大門進入,首先瞧見的就是一扇偌大的影壁,繞過去便見開闊的院落,左手邊是門房,看門的小子和上門拜訪的客人小憩之地,右手邊則是馬廄。

  順著中軸線往裡,就是三間坐北朝南的前廳,用於招待拜訪的客人。前廳往西是一扇月洞門,繞過去後就是西跨院,目前住著姜元文、金仕達父女、謝家族人等下屬親眷。

  同理,前廳往東就是東跨院,程丹若此前一直在這裡監工,也有臥房。這會兒便改成謝玄英的書房,他從前廳後面的穿堂改到這兒了。

  穿過前廳,後方兩側是兩間穿堂,如今變成幕僚、師爺、清客平日辦公之處。正北對著的就是內儀門,也就是二門。

  過了這道門,便是整個新居的核心——正院志雪堂。

  正院是「日」字結構,中間的一橫是五間正房和兩間小耳房。最南面也就是下面的一橫為倒座房,是丫鬟的住所和茶爐房,往上的兩豎為東西廂房。

  東廂房是程丹若的書房,西廂房是她的實驗室。

  正房後頭就是後院,原是給妾室孩子居住的,現在東西兩間廂房成了倉庫,正北的三間屋供奉了程丹若父母的靈位,並藥王菩薩、孫思邈、華佗等神像。

  兩間耳房則給了丫鬟居住。

  再往後是後罩房,住著喜鵲、梅韻、梅蕊、珍珠等已婚僕從。

  因為時間趕,西跨院收拾好了,東跨院的小花園還沒修完,明年再說。

  至此,新家就算落成。

  當天晚上,程丹若躺在熟悉的拔步床上,望著帳子的水仙花,失眠了。

  風好大。

  怎麼還有回聲?

  打掃衛生要多少人?

  好像又缺人了。

  免費的房子住起來就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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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七章 喬遷後

  搬家之後,就是暖宅,辦酒席請客吃飯。

  程丹若已經為搬家耗盡心神,實在不想再折騰自己,果斷求助柳氏。

  柳氏正為他們夫妻徹底搬走而失落,聽說她有事相求,一面嘆氣:「你們夫妻年紀輕輕,什麼都不懂,喬遷可是大事。」

  一面支棱起來,「叫呂媽媽來,翡翠把去年的宴席單子找出來給我。」

  程丹若:還有宴席單子?

  她忙感激道:「多謝母親幫我,兒媳初持家事,難免疏漏。」

  「侯爺太著急了。」柳氏在程丹若面前已無多少戒心,抱怨道,「過了年再搬豈不從容?偏要在年前趕你們出去。」

  程丹若道:「父親也是想著年底節禮多,咱們搬出去了,年節走動方便,不然客人上門,連喝茶的地方也沒有。」

  頓了一頓,委婉道,「陛下年初賞的宅子,年前搬過去也好看些。」

  夫妻多年,柳氏很清楚靖海侯的為人,冷笑一聲,也不多言,只是道:「既然你開口,就讓呂媽媽過去幫幫你。」

  「幸好有母親在。」程丹若笑道,「兒媳厚顏,請呂媽媽替我掌掌眼,再挑些人給我。」

  「就知道偏我的人。」柳氏無奈又好笑,提點道,「咱們家人多口雜的,你怎麼不問問親家母?」

  程丹若道:「請了義父義母掌眼,改改屋裡的陳設。」

  她對古代的家居布置半懂不懂,比如案几,以寬大為好,不能太長,兩邊不能翹起,也不可太厚。什麼木材配什麼花瓶,什麼帳子搭什麼屏風,講究的人家是真講究。

  程丹若沒上過這種課,乾脆請顧問指點,背一下原理就算自己及格了。

  「親家母為人風雅,有她指點再好不過。」柳氏是武將家庭出身,對這些也僅是略通皮毛,並不吃味。

  相反,她知道程丹若請了洪夫人把關,還鬆口氣,不必擔心出紕漏。

  想了想,柳氏終於尋到時機,隱晦地提了嘴:「新宅這麼大,就你們兩個,難免寥落,還是要興旺些好。」

  催生是意料之中的事,能拖一年,柳氏已經很能忍了。

  程丹若態度端正,至少貌似端正:「是。」

  柳氏忍住了建議通房的衝動,安慰自己,他們夫妻還年輕,明年,明年再說。

  -

  請呂媽媽和侯府的三管事操持宴席,拜托晏鴻之和洪夫人布置家居,讓謝玄英定宴請名單。

  程丹若忙裡偷空,過問了一下生民醫館的事。

  紅花回稟年度賬目:「勉強盈虧自負了。」

  醫館本來是賠錢的,蓋因藥材都是平價賣出買入,幾乎不掙錢,看診的費用也不多,有時還會出現賒賬逃債的情況,她們為病人的隱私,很難追討,只好算了。

  虧得及時擴展了經營項目,做些毛線活,總算有得掙,勉強填上日常開銷。

  當然,盈虧自負的意思是,賺的錢夠紅參等人日常所需,離回本還遙遙無期。

  但程丹若已經很高興了。

  牧場看著就不賺錢,莊子基本自給自足,而像貴州的藥行,送過來的賬目還是虧損狀態呢。

  醫館不用她填已經謝天謝地,賺錢就不奢望了。

  她又問穩婆的培訓事宜,有沒有招到合適的人選,上過手沒有。

  提起這個,紅花便有些緊張了。

  「七月份咱們才物色到個穩妥的人,原已含飴弄孫,可丈夫好賭,兒子不成器,只好繼續做老本行。可年紀大了,精神頭不濟,熬不住,到咱們鋪子也是圖月銀有個保底。」

  她低聲解釋,「咱們醫館不像貴州,有名氣的穩婆不愁生意,還有競爭,聽說咱們招穩婆,還一塊兒抵制咱們,怕我們合起來搶生意。」

  程丹若:「……」

  「不過,前兩日倒是有個穩婆上門來問,說咱們這能學到本事,問我們是不是來了就教。」紅花揣測道,「奴婢看著,似乎是來打探消息的,二姑拿不準,叫我請夫人定奪。」

  「教,為什麼不教?把東西推廣出去最要緊,敝帚自珍有什麼意思?」程丹若不以為意。

  偷師就偷師,能傳出去就是好事,她才不怕外洩。

  紅花應道:「是,那回頭咱們就通知她。」

  「別忘了核驗身份。」程丹若道,「別是名聲敗壞之輩。」

  三姑六婆的品性良莠不齊,好的有本事有口碑,差的和拉皮條沒什麼區別,非得打聽過才好。

  「奴婢打聽過了,她婆婆是京城有名的穩婆,姓周,自己也頗通藥理,在咱們鋪子裡瞧了半天呢。」紅花說。

  「那就好。」

  程丹若留下了醫案,放紅花回去了。

  紅花坐上馬車,習慣性地在街上兜了兩圈,在各家醫館門前逗留片刻,方才回到城南胡同。

  生民醫館的招牌已經摘掉了,也沒掛新的招牌,只在店門口擺了幾筐毛線。

  婦人和平民女子進進出出,手中的竹籃挎著各色的毛線團或毛衣。

  她朝街坊們打了招呼,安安靜靜地坐到櫃台裡,接過山花手中的算盤和筆墨。

  她們幾個人中,二姑紅參負責交際看診,她負責寫醫案、做賬目,五娘山茶負責保存藥材,抓藥核對,八娘山薑練習注射、縫合。

  半年間,她們陸陸續續物色了新人。

  先是盧翠翠的妹妹,她死後,家裡斷了銀兩,爹媽就想著賣孩子。這種人家是救不了的,紅參也沒濫好心,委托相熟的牙婆買了來。

  她沒提盧翠翠,只讓小姑娘衣食無缺,給的月銀並不多。好在小姑娘自個兒有計較,爹媽來討錢,只說自己每月30文,私底下卻塞給小妹20文,留50文傍身。

  下一個是在街坊鄰居口中聽說的,繼母不容,要嫁給個瘸子,一樣出錢買了來,定下身契,按照每月的月銀扣除債務,還清就還她賣身契。

  再有一個,親爹好賭,要把她賣到窯子裡去,被紅花半路遇見,直接買下。

  還有兩個則是路邊的乞兒,見她們姊妹實在可憐,便認為乾女兒收留。

  如今幾個孩子就當學徒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她們認字學醫。

  此外,還有招來的老穩婆留婆,她為了給兒女省錢,吃住在鋪子,有餘錢就給兒子補貼家用。

  紅花清點完上午的賬目,正預備吃午膳,就見個三四十歲的婦人進了門。

  她手中也挎著包袱,裡頭是針線。

  紅花瞧見她,默不作聲地收了繡帕,按照市價給錢:「兩錢銀。」

  「大妹子,之前的事……」婦人微微笑,「能不能成,你也給個準信。」

  紅花道:「教,只要你能學以致用,咱們沒什麼不能教的。」

  婦人笑意更深:「您東家大氣,不知我何時能過來?」

  「要先看過你的戶帖。」紅花公事公辦,「再簽一個聘用的契書即可。」

  婦人十分爽快:「沒問題,我這就回家去取。」說罷,銀子也沒要,坐上青油馬車就走了。

  紅花立即道:「二姐,一會兒尋誰做保人?」

  紅參道:「還是請里長吧,穩妥些。」

  「也好,只要來路正經,我們也不怕教。」紅花翻翻簿子,道,「附近快臨產的婦人有七八個,咱們多個人手,辦事也方便。」

  紅參笑道:「可不是,天冷才能顯出暖箱的用處,今年咱們可要好好幹,別辜負夫人的栽培。」

  兩人商議著吃了午膳,跟著繼續接待客人。

  進門的人裡,還是以問針線的多,但也有買藥吃的。醫館有安民堂的藥丸、大蒜素和紅棗銀耳之類的滋補品,不圖掙錢,就是方便街坊鄰居。

  下午,那婦人就帶上戶帖過來了。

  紅參叫了里長,看過戶帖,確定她的身份與所說的一致,這才簽訂契書,雇傭對方為醫館穩婆。

  她向眾人介紹:「這是周穩婆家的媳婦。」又問,「咱們這兒都是稱名,以後叫你什麼?」

  婦人笑道:「我閨名葵花,你們就叫我葵嫂子吧。」

  眾人互相見過,紅參又帶葵嫂子四處看了看,並提起了冬日生產的難題。

  「快忙起來了,少不得勞動你。」

  葵嫂子道:「盡管使喚就是。」

  紅參也想看看她的本事,數日後一位婦人發動,她婆家知道醫館接生便宜,忙請她們過去。

  紅參帶著葵嫂子上門,教她清洗雙手,煮洗針線。

  之後就是葵嫂子顯露本事的時候,她教產婦慢慢用力,耐心忍痛,差不多了才開始用力。

  紅參見她接生熟稔,不由暗暗驚奇:「嫂子好本事。」

  「我是童養媳,自小便跟著家婆幫人接生,算不得什麼。」葵嫂子謙虛道,「今兒也運氣好,胎位順。」

  「我見過的穩婆也不少,像你這樣乾脆俐落的也不多見。」紅參試探道,「你有這等本事,何苦上我們那兒去?」

  葵嫂子說:「不瞞您說,我家認得太醫院的人,聽說您東家對難產頗有法子,與別家手藝不同,想學這門本事,這才厚顏上門。」

  紅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道呢。」又笑道,「你放心,我們東家是最慈悲心善的人,你誠心學,一定能心想事成。」

  葵嫂子笑了笑:「借您吉言。」

  -

  醫館內的事兒,程丹若並未多關注。

  十一月底,搶在冬至前,她終於把喬遷宴給辦完了。

  菜色海陸空齊全,侯府常用的上等席面,廚子都是侯府裡借來的,陳設經過晏鴻之和洪夫人的指點,也是妥貼周全。

  總之,不出挑,不出錯,充分體現了主人的敷衍——吃吃喝喝,別找事。

  宴席的名單和踏青宴並無太多區別,只是多了邊家、左家和閻家。

  程丹若有心試探其他人是否知道消息,可惜的是,在場的女眷一個個都是社交場的人精,完全瞧不出端倪。

  好在今天主要是吃席,應付半日便結束了。

  接下來就是清點各種東西。

  碗碟碎了幾個,桌椅是否齊全,茶盞都還成套嗎?全是活計。

  好在呂媽媽能幹,帶著梅韻等人裡外操持,順利將各種家具歸檔入庫。

  程丹若專門封了個荷包謝呂媽媽。

  呂媽媽謙虛道:「都是老奴分內之事,不敢當夫人賞賜。」

  三房已經自立門戶,她的稱呼也隨之改變。

  「此番全賴媽媽裡外辛苦,請收下吧。」對於功臣,程丹若不吝賜獎金,甚至這要不是柳氏的人,她都想重金挖人,「別的不提,我這群丫頭沒見過世面,若非您手把手教,她們早就手忙腳亂了。」

  她使眼色,「你們這群笨嘴拙舌的丫頭,還不謝過呂媽媽?」

  梅韻和喜鵲登時上前,福身道謝:「多謝媽媽提點。」

  呂媽媽忙起身:「使不得。」

  「使得、使得。」程丹若笑了笑,「來都來了,您看是不是再住兩日……」

  能得主家這般看重,呂媽媽怎能不高興不驕傲,面上生光:「不敢當。」她獨生女兒嫁給了柏木,自然和他們心存親近,「夫人不嫌棄,老奴就托個大,再幫您調教幾日。」

  「勞煩媽媽了。」

  宴請的菜單、過年的單子、人情的慣例,統統留下。

  柳氏是親婆婆,肯定不會和她計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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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8:0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五十八章 變位次

  十一月底,冬至來了。

  這個季節有許多習俗,譬如吃餛飩,包雪花燒麥,畫九九消寒圖,祭祖,天文愛好者可以修日晷和其他天體儀器。

  但這都是普通人家的消遣。

  作為朝廷命官和誥命夫人,謝玄英和程丹若有更重要的事。

  進宮朝賀。

  流程和正旦一模一樣,站位、拜、跪、走來走去、繼續拜、繼續跪,只是這天沒有賜宴,賀完就可以回家。

  往年命婦冬至不必進宮,先太后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嫡母,不在乎這一回,畢竟折騰一趟大家都累,只在正旦進宮朝賀。

  尹太后就不一樣了。

  她冬至也要大家拜一回!

  所有打工人都討厭這種霸佔假期的團建活動,程丹若也不例外。

  她不得不又凌晨起床,穿戴上十幾斤的衣服頭飾,笨重地爬上馬車,到了宮城再徒步走到坤月宮。

  封建社會真垃圾。

  去你的君主獨裁。

  一路上,她安安靜靜步履端方,內心已經罵了老板他媽無數次。

  好不容易到了宮殿,才收斂神思,全神貫注地應對。

  尹家奪爵,太后今天不知道會不會搞事。

  她心存警惕,便沒有馬上走到上回的位置,反而在門口等待柳氏。

  等柳氏到了後,婆媳倆才一前一後過去。

  柳氏的位置與此前無二,但司讚一臉凝重地上前兩步,對上她的視線,竟然迴避了目光,又緩緩走了兩三步。

  這引導的位子比正旦靠後了許多。

  程丹若無語。

  她一時不曾作聲,倒是許太太察言觀色,直接挑破,笑語盈盈:「今日怎得這般靠後?莫非有哪位宗室王妃來了?」

  「那也該站咱們前頭。」永春侯夫人也笑裡藏刀,「怎麼站那邊去?」

  諸命婦紛紛投以視線,前面的人站不好,後面的人也不好站。

  司讚只好道:「娘娘有命,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眾人:「……」除了宗室女,誥命和丈夫不一樣的也就一個,和指名道姓有什麼區別?

  故紛紛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沉吟:「娘娘說得也有道理。」

  太后學聰明了。

  出嫁從夫是婦人之德,誰都沒法駁斥,女方地位再高,即便是公主郡主,這句話砸下來,也得乖乖聽從。

  這是古代的政治正確。

  而只針對她一人,沒捎帶上謝玄英,更不沾染靖海侯府,這事就不像之前一樣易惹起公憤。

  相反,程丹若不聽從,有怨言,就是她的錯了。

  問題是……挪個位置又怎麼樣呢?

  尊卑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太后高居寶座,她就真的尊貴無比了?

  程丹若往後退兩步,請幾位尚書太太往前站,笑道:「諸位夫人都比我年長,原就該我尊老的,快請。」

  她面色如常,姿態從容,並不見窘迫憤怒,自然贏得諸多好感。

  尚書太太們道:「托大了。」

  「您請。」

  大家配合地表演了一番尊老愛幼。

  演都演了,程丹若客氣到底,連左侍郎的太太們,禮部、吏部的太太們,全都讓了,直接站到了隊伍的中間位置。

  甚至是廖太太,也年末大饋贈,請她往前站。

  廖太太微微矜持了下,就愉快地站到了她的前面。

  前頭的趙太太撇過唇角,輕蔑地轉過了餘光:蠢貨!居然當太后真的能下人家臉面,忙不迭踩一腳。

  她怎麼不想想,這樣記恨程夫人,太后卻只能讓人家挪個位置,而不是奪走敕封的一品誥命。

  是太后不想嗎?

  是做不到。

  面上看著凶,割肉就破層皮,這般色厲內荏,以後啊,大家怕是都不會把這本生太后當回事了。

  程丹若終於站好了位置。

  引導的司讚恨不得掉頭就走,卻被她拽住手腕。

  司讚驚訝地回首。

  「別放心上。」程丹若拍拍她的手背,朝她微微笑了笑,「沒事。」

  司讚怔了怔,明顯鬆了口氣。

  之後的朝賀平靜無波。

  程丹若感覺到,太后在上首掃了她一眼,但也僅僅如此。

  這等場合,一言一行都有規範,甚至都不用說話,都由尚儀、司讚包辦,太后也不例外。

  朝賀結束,各自回家。

  程丹若出門前吃了兩個白煮蛋和兩塊肉脯,這會兒又餓了。

  好在新宅離北安門很近,出去左拐,一刻鐘就到家。

  進門,早膳便已擺妥,梳頭娘子替她摘掉瞿冠,兩個丫鬟幫她脫下外面的霞帔和大袖衫。

  輕了至少十斤。

  程丹若如釋重負,忙端起湯碗,喝了兩口白糖粥。

  胃裡暖和,血糖回升,整個人都舒服了。

  但粥升血糖快,不能多吃,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撈起了餛飩雞。

  剛吃兩口,謝玄英步履生風地回來了,坐下就問:「今天讓你站後面了?」

  「唔。」程丹若勺子一轉,徑直塞進他口中,「快吃點。」

  謝玄英被她堵住嘴,只好嚼兩下咽下去:「沒受委屈吧?」

  「沒有。」她又塞一勺,「多大點事,不許動氣。」

  謝玄英還真有點動了火氣,人是他砍他的,奪爵是靖海侯出的手,結果呢,尹家一群沒種的家伙,只知道和丹娘過不去。

  她幾曾得罪過他們?

  「孬種。」他冷笑連連,「連參我都不敢,拿你做筏子。」

  程丹若吃了口餛飩,慢慢道:「他們家要有出息,就不會巴著太后了。」

  全家靠女人出頭,遇到了麻煩,自然也習慣了讓女人出頭。

  「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會收拾他們。」謝玄英斷然道,「我就不信,他們事事都能告到宮裡。」

  程丹若沒有阻止。

  皇帝順著太后,是因為太后更親,讓臣子受點委屈哄媽開心,人之常情。可他對尹家的觀感就不會那麼好了。

  尹家已經被犧牲了一次,今後,還會被犧牲第二次、第三次。

  因為,有用的一直都是太后,他們自己沒有用處。

  人還是要自己立得住,才立得穩。

  -

  光明殿。

  皇帝看向地磚上跪著的司讚:「寧遠夫人毫無怨懟,說讓就讓了?」

  「是。」司讚的額頭抵住滾燙的金磚,「寧遠夫人略見意外,但馬上就退讓到後方,言行誠懇,絕無勉強。」

  皇帝緊繃的面皮微微放鬆了些許,卻道:「正旦繼續看。」

  司讚後背沁出冷汗,表情卻端肅:「謹遵聖諭。」

  頭頂,帝王威嚴的聲音傳來:「今天的事,若有一字傳到外頭——」

  司讚立馬磕頭:「臣是陛下的臣,只忠於陛下,縱然是生身父母,臣也絕不會透露半句。」

  皇帝盯了她兩眼,擺擺手。

  司讚膝行告退。

  殿內安靜了一會兒。

  皇帝自言自語似的問:「人都有私心,人都利己,再忠心的人也一樣……屢受委屈卻無怨無悔,是真聖人,還是城府深?」

  石太監道:「世間哪有真聖人。」

  「那她是為了什麼?」

  石太監的腰彎得更低了些:「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寧遠夫人說到底,同老奴沒什麼分別。」

  「胡說八道。」皇帝斥責。

  石太監立馬給自己兩個嘴巴,但道:「老奴雖沒有渾家,也知道女子出嫁後,硬不硬氣全靠娘家。寧遠夫人立功縱多,可沒有陛下力排眾議,屢次加恩,她也沒有今日的體面。」

  頓了頓,見皇帝沒吭聲,又笑,「君父君父,何敢怨何來悔?即便陛下要老奴去死,老奴也決計不會眨一眨眼睛。」

  皇帝瞥了他一眼,何嘗不知道他在借機表忠心。

  但話糙理不糙,歷代帝王為何最信任太監,蓋因太監一身榮辱皆在帝王手中,重用也好,打殺也罷,一念之間。

  他稍稍去了疑心,也嘆自己今日多疑,可想及後宮,又堅定了心思。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說到底,程丹若在宮廷只待了兩年。

  -

  程丹若並不知道自己被重點「觀察」了。

  冬至過後,臘月到來,京城銀妝素裹,一片白雪世界。

  然而,景致是美,上班就成了苦差。

  兵部衙門的屋子有點漏風,即便點著炭盆,還是覺得老有陰風,瘆得慌。

  乾脆早點散衙回家。

  天空陰沉沉的,雪花片片如鵝毛。

  謝玄英頂著大雪回到家裡,直接往東邊的書房拐了過去。

  脫下沾滿雪的紫貂皮斗篷,棉簾子一掀,熱騰騰的空氣撲面,次間裡燒了兩個炭盆,其中一個小火煨著一壺水,熱氣裊裊,潤和乾燥。

  程丹若坐在木炕上,腳踩著火箱,正在翻賬簿。

  「看什麼呢?」他端起茶盞喝了口,皺眉。

  程丹若拍他的手:「又亂喝,是我的藥。」她給他倒了杯甜奶茶,「暖暖胃,外頭冷不冷?」

  「冷得很。」他說,「你怎麼不待裡頭?」

  正房有兩間半是暖閣,下頭燒煤,沒有煙氣。她落水留下了病根,聞見煙氣或冷氣,便容易咳嗽。

  「省錢。」程丹若坦白,「再說這是無煙碳,不嗆人。」

  地暖很費煤,晚上燒就夠奢侈的了,白天也燒等於燒錢,供不起。

  還不如用無煙碳,雖然也貴,可耐燒,火力也足。

  謝玄英喝兩口熱奶茶,再給自己倒杯清茶淨口:「真沒錢了,別處省省就是,不能虧了身體。」

  「下不去手。」程丹若翻開賬簿,嘆道,「藥行又虧三百兩,夏季洪水,沖了不少藥田。」

  謝玄英一頓,也想嘆氣了。

  「我吹不著凍不著,已有九成的福氣,何必十成十?」她道,「留一成給我自欺欺人吧。」

  謝玄英搖搖頭:「菩薩心腸。」他坐過去,摸摸她的手,見是暖的,才道,「不許著涼,若是著涼,我可管不得眾生好不好了。」

  「知道了。」她往裡挪挪,「今兒有事嗎?回來得還挺早。」

  「年底了,有事也沒事,都壓著呢。」他壓低聲音,「人我已經尋好了。」

  程丹若好奇:「怎麼?」

  「那種玩意兒,還能幹出什麼『好事』?」謝玄英冷哼,「強奪他人之妻,逼殺良民,還是個童生。」

  程丹若:「……」

  他怕污了她的耳朵,言簡意賅:「是前年的事了,彼時還在大議,他游獵夜宿村莊,姦淫婦人。那女子性情剛烈,直接投井,尹家想息事寧人,給了她丈夫十兩銀子,想他賣妻為婢。那是個讀書人,不堪受辱,一頭撞死了。」

  「這種人命官司,你從哪兒聽來的?」她費解,「告官了嗎?」

  「酒後自己說的,我收買了尹家的護衛,尋到苦主,翻過年就告去順天府。」

  謝玄英不敢在年底觸皇帝黴頭,預備出正月再說,只提醒她,「陳家不是在大理寺嗎?你不妨提前招呼,這案子早晚是要移交三司核查。」

  程丹若應下,準備臘八的時候走走關係。

  陳家既然是親戚,陳老爺又還湊合,多一分力量也不錯。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除夕家宴,柴貴妃當眾向皇帝道喜,說嫻嬪有孕了。

  次日正旦朝賀,前朝恭喜聲絡繹不絕,賀喜皇帝江山永固。

  後宮,命婦們面帶笑意,喜氣洋洋,活像是自己又生了一個兒子。

  程丹若也不例外,只不過是臉上笑盈盈,心裡暗暗緊繃。

  因為,她又站回了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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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五十九章 又年節

  給皇帝打工多年,程丹若多少摸清了領導的脾性。

  皇帝是個非常「實際」的人,想要他給你升職加薪,要麼是能給他實際好處,比如毛衣,要麼是能給他情緒價值,比如會拍馬屁。

  簡而言之,你得有用。

  謝玄英少年受寵,就是滿足了皇帝雲當爹的願望,後期受重視,則是滿足了以上兩種。

  而程丹若呢?她一直都是前者。

  因此,縱然受封一品夫人,她也從未驕傲自得——手中的牌都打出去了,牛痘出世前沒有別的重量級籌碼,和皇帝屬於兩清的狀態。

  既然暫時沒有價值,肯定是太后這個親媽更要緊。

  冬至後,謝玄英沒有在皇帝口中得到隻言片語,就是最好的佐證。

  但冬至到正旦才一個月,她又受到了器重。

  四捨五入,等於皇帝要她幹活了。

  這時候,還能有別的任務嗎?

  靖海侯估摸著也猜到了。

  他們夫妻初一上午進的宮,中午睡了個回籠覺,晚上就被叫回侯府吃飯。

  昨天除夕,他們也是在侯府過的,甚至過了一夜,有什麼話不能說?肯定是新情況,新會議。

  果然,夫妻倆直接被叫進了靖海侯的書房。

  靖海侯單刀直入:「程氏,你對婦人科可了解?」

  「兒媳知道的都已經寫在書裡了,全是紙上談兵。」程丹若回答,「生產本就是鬼門關,生男生女更是碰運氣,誰都不敢誇這海口。」

  靖海侯沉吟:「嫻嬪有孕,雖說是有太醫照看,可畢竟是妃嬪,總不如意。我記得,你身邊有幾個自貴州帶回來的女醫?」

  程丹若道:「她們只會些皮毛,論經驗,比不得老道的穩婆,都是我調教來為貧苦人家接生行善的。」

  紅參等人的水平十分一般,就算是老道的穩婆,碰上子癇、羊水栓塞、感染,也只能抓瞎。

  她不太想直接摻和。

  靖海侯不語,看她的眼神滿是考量。

  「父親。」程丹若誠懇道,「兒媳自己未曾有孕,都是紙上談兵,無論是經驗還是醫理,都遠不如御醫。」

  靖海侯沉默了會兒,嘆口氣,道:「陛下恐怕要失望了。」

  程丹若明智地不接話。

  香爐煙氣裊裊,馥鬱甘甜。

  「不管怎樣,陛下有命,做臣子的總不好推脫。」寂靜中,靖海侯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個中分寸,你們自己把握。」

  夫妻倆對視一眼,低頭應下:「是。」

  「陪你們母親說說話。」

  兩人告退,往明德堂去了。

  柳氏見到他們十分高興,又留吃飯。

  今年的飯桌與去年大不同了。蘇心娘穿著妝花襖裙,坐在柳氏下手,她很快就要嫁給鎮國將軍,也是一品誥命。

  謝七姑娘卻有點心不在焉,默默地坐著,不見去年的神采飛揚。

  柳氏借淨手的功夫,和程丹若說:「你二伯母想她嫁到安陸侯府,那邊什麼情況你也知道,她去過一回,心裡就不大情願。」

  她哂笑,「反正我是不摻和,隨她們母女去吧。」

  「各有各的姻緣。」程丹若笑笑,配合得問,「玉娘呢?」

  「在和兵馬司的都統家談,能不能成也是未知數,再看看吧。」柳氏對阮玉娘也是一樣的態度,不插手,不過問,只出面走個流程,省得吃力不討好。

  她已經看開了很多,老三成器,無需擔心,老四有後,有兄長提攜,兄弟倆各有前程,最掛心的就成了女兒。

  「你妹妹已經有了身孕。」柳氏殷切道,「待你有空了,陪我去趟永春侯府,她這胎懷得不穩,我實在放不下心。」

  程丹若:「……是。」

  怎麼大家都懷了?

  用過晚飯,夫妻倆便早早告退,回自己家休息。

  丫鬟們早早燒好了熱水,等他們夫妻倆洗漱。現今地方寬敞,正院左邊的耳房就被改為浴室,一半是淋浴間,一半是浴缸。

  浴缸是沏出來的池子,表面貼碎瓷片,裡面中空,隔著地磚就是下面燒煤的暖閣子,水熱而不燙,大冬天洗澡也不會著涼。

  程丹若今天穿著全套命婦裝,從凌晨三點折騰到現在,特別需要熱水澡治癒。

  她泡在池子裡,一動不動像雕塑。

  謝玄英沖完澡出來,看她發呆,忍不住過去蒙住她的眼睛:「想什麼呢?」

  沾染水汽的手指攏在面上,還有香皂的氣味。

  她道:「母親說,芸娘的懷像不太好,想我去看看。」

  謝玄英一怔,旋即嘆息:「這該怎麼是好?」

  「只能實話實說,能出一分力,就說一分力。」熱水舒緩了酸痛的肌肉,程丹若累得夠嗆,拉住他的手起身,擦乾身上的水漬,「早點歇息吧,幸好明天能睡懶覺。」

  皇帝不可能正月就喊人上班,春節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累了一天,兩人都是沾枕既睡。

  次日,八九點起床,趕在午膳前到晏家。

  吃過午飯,略略休息會兒,再去陳家打個卡。

  陳老太太看起來更糟了,臉透著青灰,盯住她的眼珠一動不動,十分駭人。

  陳知孝的妻子懷孕了,沒有再伺候老人,只有兩個丫鬟餵藥擦身。

  老人透著一股發黴的氣味,屋裡憋悶得驚人。

  黃夫人私底下告訴她:「老太太強撐著一口氣,想等恭哥兒的媳婦進門。」

  陳知孝有後,陳老爺便順從母親的意願,將陳知恭被過繼給了兄弟,現在算是陳老太太幼子那一房的了。

  「老太太得償所願。」程丹若笑了笑,心裡明白,老太太沒有多少春秋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

  初三,在家烤肉吃。

  東花園中,擬建一棟小樓,賞月觀星,再建一處水閣,餵魚烤肉。

  小樓還未建好,水閣卻已經能用了,專程沏出一個西南的火塘,熱烘烘地烤著鹿肉,觀賞外頭的大雪。

  別說,柴火獨有的爆裂聲和風聲、雪聲搭配,格外動聽。

  程丹若面前一碟的辣椒麵,新鮮烤好的肉片一滾,放進口中辣滋滋的,脂肪獨有的口感流淌在舌尖,堪稱冬日最大的享受。

  她怕手抖,盡量少喝酒,搭配的奶茶。

  也很過癮了。

  酣眠一夜,初四起來,簡單吃了些清淡的早點。

  謝玄英在東次間窗下的案几上鋪好紙,磨墨,金箔混在墨汁中閃閃發亮。

  他拿起一支筆,蘸墨舔筆,在朱紅紙上寫下「宜春」二字。

  後又調和漿糊,黏在紙背後,貼在門上迎春。

  程丹若對這不感興趣,她拿了個透明度很好的琉璃瓶,拿鑷子夾兩片綠藻,再舀隻手指長的金魚,用彩繩捆好,繫在屋簷下。

  這叫「魚游春水」,是立春的習俗之一。

  程丹若覺得很有意思,這種趣意在後世已經很少見了。

  丫鬟們說,不如弄些彩紙剪成彩樹,植於天階,這叫「春從天上來」。

  她欣然同意。

  但才裁出彩紙,還沒動手呢,小雀匆匆地進門通傳:「夫人,紅參姑姑求見。」

  「讓她進來。」程丹若放下了手中的剪子。

  紅參穿著棉襖進屋,頭臉滿是雪珠:「給夫人請安。」

  「什麼事這時候過來?」她驚訝。

  紅參道:「有位產婦昨夜發動,今早好不容易生下來了,卻止不住血,奴婢實在是沒有法子,才想向夫人討個法子。」

  略作遲疑,又補充道,「這家娘子為人和善,一家都是慈悲心腸的好人,奴婢實在不忍心她年紀輕輕便……」

  「不必說了。」程丹若道,「你是知道的,有味藥可以一試,但風險較大,她家裡人都同意嗎?」

  紅參忙道:「奴婢已經問過了,他們已經簽了契書。」說著自懷中掏出契紙,展開給她檢查。

  程丹若見上頭有家屬的落款和手印,見證則是里長的名字和手印,點點頭。

  「救人如救火,你等等。」她馬上披上斗篷,去實驗室裡找出催產素乾粉末,又自瓷瓶中倒出調配好的生理鹽水,化開乾粉分離。

  數次離心取液後,便得到了管催產素。

  她將瓷瓶交給紅參,囑咐道:「和青黴素一樣,直接肌肉注射給產婦,假如效果不夠,你再過來一趟,先打一針應急。」

  紅參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待人影消失,謝玄英才道:「這是你在貴州買的人?倒是個善心的。」

  「她的經歷也算坎坷了。」程丹若嘆道,「幼時當童養媳,十四歲便育一女,養不活沒了。丈夫進山遭了狼,屍骨也沒留下,小叔子才七八歲,原想以後嫁給兄弟,誰知被毒蛇咬了一口,家裡抓不起藥,只好把她賣了換藥錢。」

  他隨口道:「然後就被你買了?」

  「不是,她賣給一家藥鋪的掌櫃生兒子,孩子立住,轉頭又賣了回,這才到我們家。」程丹若道,「她在藥鋪裡聽人念藥方,能記住大半,相當了不得。」

  謝玄英稀奇:「既有子,怎麼肯跟我們上京?」

  「怕是覺得離開了,孩子才會更好吧。」程丹若笑了笑,「紅根心腸最軟,那會兒捨不得孩子,不肯走。紅參也心疼孩子,可有決斷,我才讓她管醫館。」

  紅花比紅參心思更細,想得更多,故此不適合當做決定的人,反而適合看賬。紅參則不會思前想後,決定了就來做,這才敢屢屢上門。

  否則換做紅花,怕是要想很久,才決定上門叨擾她過年。

  謝玄英不過問問,還是對她的藥更好奇:「這藥能治產後血崩?」

  「理論上如此。」程丹若也很無奈,「我還沒有真的試過,這病人是頭一個。」

  縮宮素要在血崩的時候用,才能顯出效果。可這病人哪能提前物色,非得撞運氣不可。

  大半年了,這是頭回。

  「若是見效,年後我找……」她忽而想起張御醫不在,只好改口,「問問盛院使吧。」

  謝玄英道:「興許用不著。」

  「可不是麼……」程丹若倏地頓住,眉間浮現猶疑。

  半晌,驀地起身走到書櫃旁,拉開抽屜,翻出一本簿子。

  這是之前張御醫抄寫給她的名冊,是太醫院記載的京城頗有名氣的女醫。她翻到穩婆的部分,果然,在第二頁頂格寫著「宣北坊 豆腐胡同周氏」,下面一行是泰平十二年接生皇二女。

  她又找出紅花送來的契書,這是手抄的副本,同樣標有新穩婆周葵花的地址。

  宣北坊,豆腐胡同。

  接生過二公主的穩婆家的兒媳,專程到她的醫館求醫……

  謝玄英見她神色凝重,不由出言關切:「怎了?」

  「我懷疑,醫館早就被錦衣衛監視了。」程丹若慢慢道,「御前奏對,怕是容不下一字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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