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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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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3 21:08:4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章 冬瓜糖

  白雪皚皚,梅花傲然。

  程丹若費勁地撐開眼皮,摸到枕邊的懷錶,打開看了一眼。

  七點了,可屋裡還是陰沉沉的,好像四五點鐘,沒什麼亮光。她醒了醒神,艱難地支起身,打算起床。

  但只堅持了幾秒鐘,遭到被窩和胸膛的雙重封印,又鑽回了他懷裡。

  光滑溫熱的胸肌太富誘惑力,是個人都吃不消。

  她習慣性地再貼近一些,摟住他的腰。

  他搭在她後背的手臂微微收緊,縮短兩人的距離。

  程丹若感覺他要醒了,因為他的好朋友已經先一步打起了招呼。她果斷閉眼,假裝沉睡。

  大過年的,缺什麼都不缺親熱。

  這外頭的雪越大,屋裡越暖和,人就越沒事幹,愛窩在帳子裡消耗能量。今年又是剛搬了新家,不少地圖有待解鎖,就更勤快了。

  她有點膩了。

  果然,不出一刻鐘,謝玄英好夢初醒,一模一樣地去摸懷錶,看時間。

  看到已經七點,他也想起來,也支起身幾分鐘後,又被懷中人誘惑,乖乖躺了回去。

  「快去晨練。」程丹若推推他,「別偷懶。」

  他懶洋洋地掀起眼瞼,手指纏繞她的一縷鬢髮:「年還沒過。」

  頭髮捲到底,指節便似有若無地刮過臉頰,癢癢的。

  她無情地縮回被窩,只露出一雙眼睛注視他。

  晨光籠罩在他身上。

  死亡角度,可下頜線依舊分明,臂膀勻稱,神之手的建模。

  他低頭,貼住她的臉頰。

  與愛人的肌膚相觸像一針奇妙的舒緩劑,她感到放鬆、愉悅、安寧,晦暗的思緒在晨光中融化,留下明亮的底色。

  程丹若安靜地和他貼了會兒,忽然問:「你吃過冬瓜糖嗎?」

  「吃過,怎麼了?」他停下動作,「餓了?」

  「沒什麼,該起床了。」她終於掙脫了被窩的挽留,快手快腳地穿好衣裳,外面罩件羊毛褂子。

  然後就是兵荒馬亂地上廁所時間。

  刷牙、洗臉、梳頭。

  麥子迫不及待地推開窗戶,跳進來窩在藤編窩裡,舒服地翻肚子。

  謝玄英晨練去了,雖然過了點,但不用上值,晚點就晚點。

  程丹若也沒有急著吃飯,先喝半盞溫開水醒醒腸胃。

  順便吩咐丫鬟,「雪太大就掃條路出來,其他地方就任由去吧,待化的時候再說。裡外的薑茶不要斷了,來月事的找廚房領半包紅糖,冬天不好過,你們互相幫襯。」

  竹枝和竹香都應了。

  程丹若又叫來小䴉過來,她也十三歲了,還是小雀的跟屁蟲,皮實得很,大冷天的頭上還冒煙:「叫廚房給我做點冬瓜糖。」

  「是,奴婢這就去。」小䴉吐字有點慢,好在還算清楚,動作卻很快,像隻小兔子似的竄了出去。

  竹香接過蘭芳傳進來的膳盒,一碟碟擺在炕桌上:「阿彌陀佛,這野丫頭可算教出來了。」

  程丹若莞爾。

  小䴉被賣的時候小,又曾高熱驚厥,雖僥幸熬了過來,可說話像是剪過舌頭,總不利索。

  帶在身邊教了三年多,才能說一口標準的官話,除了微黑的膚色,看不出西南土丫頭的影子。

  「好好教教下面的人。」程丹若道,「你們倆也不小了。」

  竹枝和竹香對視一眼,都說:「夫人,我們還想再伺候您兩年。」

  她們這般心思,也有緣故。

  最早是瑪瑙佔了頭籌,她們倆難以出頭,前兩年瑪瑙嫁了才正式升大丫鬟,但論情分,還是有所不足。再者,此時外嫁,柏木那一輩都成了親,葉子那輩還小,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己也尷尬。

  還有就是人手,錦兒、霞兒很多事不懂,得慢慢教,小雀小䴉又小,十三五歲怎麼當大丫鬟?原該是黃鶯接任,可她喜歡鑽研女紅活計,不愛人前伺候,這麼多年都如此,改不了了。

  蘭芳、蘭心的歲數倒是合適,然則畢竟半路來的,忠心得打折扣,蘭心又有送襪子的黑歷史,實難放心她們貼身伺候。

  「只要您不嫌我們愚笨,我們就在夫人身邊留一輩子。」竹香表忠心。

  程丹若搖搖頭:「你平時機靈,怎麼這時候說傻話?伺候人的活,再怎麼做也就這樣了。」

  她打量著兩個年輕姑娘,微微一笑,「別犯傻,平日裡同紅參她們好好來往,人家在外頭住著,又出入後宅,尋戶好人家可不難。」

  兩人一怔,還真沒想過這條路。

  是啊,家裡沒人選,嫁到外頭去不就行了嗎?她們不求瑪瑙的好運,可若是能消去奴籍,嫁到良家為婦,再替夫人打理一二產業,後半生就順遂平安了。

  室內落針可聞。

  程丹若清清嗓子:「牛乳呢?」

  竹香如夢初醒,趕緊先忙手頭的活計。

  等早膳擺妥,謝玄英也回來了。

  他回屋擦身抹臉,拾掇好才出來用早飯。

  主食是南瓜、紅薯、湯麵、燒餅,配菜是醬牛肉、醃菜、肉醬,還有荷包蛋、豆漿、豆花、牛乳。

  自立門戶就是這點好,菜色全遵照心意。程丹若去掉了大量高碳水的主食,添加幾種粗糧平衡營養。

  當然,玻璃胃只能吃麵條,完了再啃兩塊南瓜當點心。

  用過早點,各自幹活。

  程丹若鑽進實驗室,翻看此前的記錄。

  初四血崩的婦人已經救了回來,打了兩針,第一針是兔子的,見效有限,第二針就用了羊,險之又險地止住了。

  果然,人和倉鼠體型區別太大,藥量有很大差別。

  她姑且記下藥量,作為之後的參考。

  既然有了先例,以後紅參她們嘗試就簡單多了。

  程丹若列出清單,準備叫人大量收購羊頭,製備腦垂體後葉乾粉,嗯,簡易的離心機也要再做幾個,琉璃試管也不能少。

  有機會的話,可以再試試催產素的催產效果,但這個需要慢慢注射,最好整個靜脈輸液器。

  最早的輸液器就是羽毛管和膀胱,但以目前的技術,完全能做到更好。

  針頭用銅鐵,針柄的部分可用明角熬製,管道是最麻煩的,需要調解速率,如果用金屬,必須自創一個機關,以控制水流大小。

  她寫寫畫畫,時不時翻閱《夢溪筆談》,尋找可替代的物品。

  中午吃了臘肉、糟魚、大白菜,北方的冬天,食譜總是這麼枯燥。好在有秋天窖藏的葡萄、橘子、蘋果,彌補蔬菜的匱乏。

  下午,謝玄英提議做個燈籠。

  「年年賞燈,今年就看雜戲去,燈咱們自己做。」他興致勃勃。

  程丹若自無不可,兩人便裁紙劈竹,準備糊燈籠。

  然則,活計剛開始,松葉自外頭進來稟報,道:「段都督派人求見。」

  夫妻倆對視一眼,眼中均有驚奇。

  段都督就是段春熙,錦衣衛的頭子。他正月裡上門……程丹若識趣地避到屏風後面。

  謝玄英請了對方進來。

  來的是段家管事,道是:「今夜元夕,若謝侍郎有空,我們家老爺想約您與寧遠夫人,一塊兒到重雲塔賞燈。」

  誰家邀約提前幾個時辰通知的?謝玄英不動聲色,欣然應允:「正愁無人作伴,告訴都督,我一定准時到。」

  段家管事拱拱手,利索告退了。

  程丹若自屏風後出來,嘆氣:「那,早點用晚膳?」

  謝玄英也無可奈何:「罷了,改日再做吧。」

  兩人皆興味索然,乾脆丟開,一個擼貓,一個賞花,四點多鐘便用了晚膳,重新梳頭換衣裳。

  程丹若換上白綾長襖,就當今天是走橋摸釘。

  謝玄英穿了身孔雀綠織金的曳撒,比綠孔雀都好看。

  約莫六點鐘,天已黑透,兩人便坐馬車去重雲塔。

  重雲塔在城北,離蓮花池較近,是一座佛塔,九樓供奉高僧舍利,下面則是賞玩之地,看水景和月色最好。

  夫妻倆一下車,就見到周圍一道道警戒的侍衛,傻子都看得出來是誰。

  迎接的是段春熙本人。

  他拱拱手:「冒昧相邀,清臣莫怪。」

  「如此月色,辜負也是可惜。」謝玄英自不會多嘴責怪,客客氣氣地見禮。

  段春熙又朝程丹若頷首為禮:「寧遠夫人。」

  出門在外,禮儀從簡,程丹若也一樣簡單回禮:「段都督。」

  「請。」段春熙引他們二人入樓。

  佛塔不大,盤旋而上,每一層都有內侍侍奉,直至第九層。

  皇帝一身便服,立在窗前眺望遠處的燈景。

  「拜見陛下。」兩人下跪見禮。

  「起來吧。」皇帝在炭盆邊的位置坐下,「朕還記得以前元夕,京城是你陪朕在外賞燈,一晃也快十年了。」

  謝玄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臣有罪。」

  「別來這套,今天這裡沒有皇帝,只有親戚。」皇帝和氣地笑笑,「你們倆叫聲姑父聽聽。」

  謝玄英十分自然地叫了,然後看向程丹若,給她使眼色。

  程丹若遲疑了很久,才憋著嗓子輕輕喊了一聲,細若蚊蚋。

  皇帝搖搖頭:「程司寶還是拘謹啊,怎麼,看不上朕這個『姑父』?」

  程丹若早有準備,立即跪下:「臣婦不敢。」

  皇帝大笑,擺擺手:「起來起來,瞧你嚇的,朕不過玩笑。」

  一點都不好笑。程丹若腹誹著,臉上卻保持著忐忑的神情,謝玄英伸手扶她才起來。

  皇帝審視她片刻,聊家常似的:「許久沒見你了,太醫院的差事,辦得如何?」

  程丹若匯報:「臣所知的,已盡數交給他們,這兩月是御醫們輪流教開方,臣偶爾過去,為其解惑。」

  「你用心了。」皇帝自然早就打探過情形,知道她所言不虛,除卻生病,每月總會過去幾次答疑。

  但他要問的並不是這個,「聽說,你在外頭還開了個醫館。」

  程丹若怔了怔,露出幾分訝色:「不敢欺瞞陛下,是有此事。」

  皇帝問:「辦得如何?」

  「小打小鬧罷了,平日為貧家婦人看診接生。」程丹若苦笑,「臣不擅經營,多有虧損,只好兼做繡活謀生。」

  皇帝不動聲色:「從前朕問你,你倒是說不擅此道。」

  「臣不敢欺君,如今也不好說擅長,婦人自有孕到分娩,有十月之長。」

  程丹若一說起正事,就進入到「耿直誠懇」的狀態,條理分明,「孩兒在母親腹中是最難的,看不見摸不著,臣慚愧,迄今在望聞問切上還是初窺門徑,不得不假借器物彌補。」

  她說的是聽診器,皇帝也有所耳聞。

  「我自己又不爭氣……」她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艱澀道,「也不知有孕是個什麼境況,只好做些目所能及的事。」

  謝玄英配合地露出「猶疑、慚愧、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什麼都沒說。

  皇帝瞥了他一眼,追問:「你說的是生產?」

  「不錯。」程丹若表演完,馬上恢復如常,不疾不徐道,「生產是鬼門關,凡有差池,便是一屍兩命,臣雖醫術淺薄,也想做些什麼。」

  皇帝喝口茶,直接問:「可有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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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2:1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一章 風來了

  程丹若的回答十分保守:「臣家的幾個穩婆本事尋常,經驗匱乏,順產還好,遇見難產就捉襟見肘。臣更是如此,不過在家中試了新藥,勉強算有些療效。」

  「具體說說。」

  「一味新藥只試過數人,不過療效頗多,產婦過了產期還未發動,可催生,產後大出血,可止血,產後無乳,可通乳。」

  程丹若如實報上結果,「只是嘗試次數不多,藥時輕時重,難保安全。此外還有產褥熱,若產婦在生產後高熱不退,可試用臣在貴州用的清毒藥,亦有療效。」

  她的大多成果都關乎產婦,然而,皇帝最不在乎的就是產婦。

  他沉默了下,問道:「假如難產可有法子?」

  「難產分許多種,久懷不下是其一,如果是產婦脫力,胎兒將下未下,倒也有個笨辦法,用一個鉗子將胎兒取出,能避免窒息而死。」

  程丹若一五一十道,「不過,這法子也有危險,當時即便取出,此後是否會有後患,還是未知數——迄今為止,臣也只試過一次罷了。」

  這些和皇帝所了解的基本一致。

  他有點失望,失望於自己的孩子並沒有多出太多保障,也有點欣慰,程司寶並未隱瞞什麼,仍舊忠心耿耿。

  稍加思索後,皇帝問:「若你能多看些產婦,可能多些把握?」

  「回陛下,藥肯定是試的人越多,越能把控好分寸,但也僅僅如此。產婦難產的誘因太多,許多難題臣只聽過,不曾見過,哪怕見了也未必知道如何處理。」

  她道,「論起接生,還是久經此道的穩婆更有經驗。」

  皇帝摩挲著腕上的佛珠,一時沒有作聲。

  程丹若好像忽然反應過來了,不安地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朝她安撫地笑笑,開口道:「陛下,她不過興趣使然,平日裡自己鼓搗些東西,不登大雅之堂。」

  他故意數落道,「我總說她班門弄斧,她偏不聽,這下好了,在陛下跟前獻醜了吧。」

  皇帝瞟他眼:「護得倒是挺緊。」

  謝玄英愣了愣,略微尷尬:「臣是實話實說。」

  「那你就有失偏頗了。」皇帝道,「人人都會的,再多一個有什麼要緊,別人不會的,她想到了,能做到,就是功勞。」

  謝玄英識趣地認錯:「陛下說得是。」

  「又叫陛下了。」皇帝一哂,卻也沒為難他們,「罷了,難得出來看燈,不聊這些有的沒的。」

  石太監適時端出熱茶。

  兩人謝過,在圓墩上坐了飲茶。

  窗外,燈火成龍,流光飛舞,照亮京城的夜空。

  鼎沸的人聲隔著湖水傳來,萬家歡笑,兒童嬉戲。

  皇帝出神地眺望了片刻,忽然長長一聲嘆氣。

  「當年朕第一次來塔上賞燈,還是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口氣爬到九層,都不帶喘氣的。」他看著謝玄英,緩緩道,「那會兒你剛進宮,還沒朕的膝蓋高,卻已經很懂事了,什麼都讓著榮安。」

  謝玄英的表情微微變化,似乎在懷念什麼。

  程丹若保持微笑,肚子裡罵人。

  「一晃眼,朕眼也花了,頭髮也白了。」皇帝嘆口氣,「老了,老了。」

  謝玄英道:「陛下真龍天子,歲月豈能侵?」

  「這話可就不真心了。」皇帝搖搖頭,看向程丹若,點名道,「程司寶不擅說假話,你說。」

  程丹若:「……」

  她組織了下語言:「儒家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醫家卻並非如此,同樣歲數,生機不同,老壯便有不同。平民之家三餐簡薄而勞作終日,故生機損耗多,儲存少,本元易失,富貴人家三餐豐盛,吃飽穿暖,若養生有道,本元旺盛,哪怕四五十歲也與青年相差不多。」

  停了一停,真心實意道,「陛下還未知天命,仍是壯年,說老確實早了些。」

  以皇帝的營養條件,四十八歲說老有點過分了。

  她心裡這麼想,口氣和神態多少帶出了兩分,這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比謝玄英的話更有安撫之力。

  「說得倒是和太醫差不離。」皇帝點頭,卻話鋒一轉道,「可這人老不老,不是看身子,看的是心境。」

  他道,「若朕子孫豐隆,兒女皆壯,豈會畏老?」

  程丹若唯唯。

  「程司寶。」皇帝終於切入正題,開門見山,「你的本事,朕已經見著了,如今嫻嬪有孕在身,許是朕最後的孩子。」

  她正想說話,皇帝卻抬手阻止了她,「朕知道你不會保胎,你出入宮廷也多有不便。」

  他愛子心切,卻也不傻,讓命婦時常出入宮闈,誰知道會編排出什麼話?

  尤其她是謝玄英的妻子,皇帝的晚輩,更要多避諱一二。

  「朕要你把孩子平安接生下來。」此刻,他又變成了說一不二的君王,「無論用何手段,保孩子。」

  程丹若下拜領命:「臣遵旨。」

  皇帝緩和面色:「你缺人試藥也好,要找穩婆也罷,都去尋太醫院。若有誰敢陽奉陰違……」

  他冷笑一聲,「李保兒。」

  「奴婢在。」東昌提督李太監悄沒生息地閃現。

  皇帝吩咐:「你盯著點,別叫人壞了寧遠夫人的差事。」

  「是。」李太監躬身應下。

  -

  賞燈虎頭蛇尾,皇帝吩咐完差事,喝了半碗茶就走了。

  段春熙說在太平閣定了廂房,請他們夫妻去看雜戲。但重雲塔在城北,太平閣在城南,太遠不說,也顯得沒心沒肺。

  ——領導布置了工作,還想玩?不得趕緊回家準備準備?

  遂婉拒,回家睡覺。

  謝玄英毫無睏意,輾轉反側:「到底是讓你……」話到嘴邊,急急剎住,改成更安全的說法,「操勞了。」

  程丹若知道他想說蹚渾水,但不在意,和他分析:「咱們先做最壞的打算。」

  帳中漆黑一片,呼吸可聞,她卻還是湊近他,在耳邊低語,「你說,假使孩子沒生下來,我會死嗎?」

  謝玄英思索道:「應該不會,最多褫奪誥命。」

  生育本就是鬼門關,死的龍子鳳孫、皇后妃嬪何曾少過?一旦出事,死的最多的是宮人,殺個御醫已是極致。

  像程丹若這樣的誥命夫人,身份尊貴,八議之下,褫奪誥命已經是十分嚴厲的懲處,只有謀逆之罪才會處死,否則怎麼和天下人交代?

  退一萬步說,皇帝殺紅了眼,顧不得這些,她還能將功折罪。

  「天花。」他輕輕道,「你還能試試這個。」

  程丹若瞥他:「我還以為你會說『還有你』呢。」

  「這還用得著說?」謝玄英先駁了句,旋即卻沉默了。

  她撫著他的手臂:「怎麼了?」

  「沒什麼。」他斂去了異常。

  然而,他不說,程丹若也猜得到,無非是覺得帝王恩寵如朝露,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但她沒有戳破,繼續往下說:「最差的結果也不是不能忍受,為什麼不放開手賭一把呢?」

  婦產科一直不溫不火的,做出成績不知還要多久,但現在東風將來,說不定就能狠狠往前推一把。

  風險總是伴隨機遇,賭對了,就是萬千產婦的性命。

  為此,冒點風險又算什麼?

  賭輸了,回家苟起來,等牛痘出世,又能捲土重來。

  「我第一次覺得,誥命是個好東西。」程丹若道,「我做了這麼多事,終於輸得起了。」

  輸不可怕,可怕的是輸不起,但現在,她輸得起了。

  這還不夠嗎?

  「別擔心,興許我又賭贏了呢。」她心態平穩,「睡吧,明兒我去盛家,你把燈籠做好,趕個元夕的尾巴。」

  謝玄英的坐立不安,大半是為了她,現下見她興致勃勃,躍躍欲試,自然漸漸平靜,恢復思考:「做什麼燈?明天我出去一趟。」

  「幹什麼去?」

  他道:「我想著給你弄個琉璃作坊,到時候問宮裡要點匠人,以後就不必老在外面訂做了。」

  程丹若真沒想到這茬,倏地生出嚮往。

  不知道皇家的羊毛,薅起來是什麼滋味……

  -

  正月十六,元夕還沒過,程丹若便提著禮盒去了盛家。

  盛院使忙接待了她,沒瞧見謝玄英,不敢往書房請,便到次間坐下。盛太太躲到梢間,隔著兩間槅扇當陪客。

  丫鬟上了茶水,程丹若卻只端不喝,慢慢把玩著茶碗蓋。

  室內一陣詭異的靜默。

  許久,程丹若才開口道:「盛公都知道了吧?」

  盛院使拱拱手:「聖諭在上,但憑差遣。」

  「差遣?差遣什麼?」程丹若慢慢道,「冷不丁一個差事下來,打得我是措手不及,一點兒想法也沒有,今日來,是想向您討教討教呢。」

  盛院使苦笑,這是算賬來了。

  他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夫人明鑑,這事可不是下官的主意。」稍微猶豫了一下下,本著今後同舟共濟的心思,如實道,「太醫院和登記的女醫,怕是全都物色了一遍。」

  換言之,甭管是他還是其他御醫,或是穩婆藥婆,基本上都被錦衣衛查了一個底朝天。

  重點對象指不定還讓東廠篩過一輪。

  程丹若開鋪子、寫書、試藥,其實就是不對外聲張罷了,壓根沒瞞過誰,皇帝想知道,那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盛院使暗示她想開點兒。

  但程丹若沒打算到此為止。

  她道:「我可從沒擔過這樣的重責,委實不知如何下手,請您指點。」

  反正她不想當第一責任人,太醫院不上誰上?醫院也有醫務科,不是醫生直面暴風雨啊!

  巧了,盛院使也是這麼想的。

  在他看來,程丹若誥命高,謝玄英又深受帝王信任,背後靠的靖海侯府還有丹書鐵券,以她為首,大家都能安全點。

  故而忙道:「不敢當,夫人醫術高明,我等俯首聽命就是。」

  「在您這樣的杏林世家跟前,哪有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說話得份。」程丹若給他推回去。

  盛院使謙遜道:「男女有別,婦產一道上,還是夫人更有心得。」

  「我不曾生育。」程丹若打出王炸,「院使膝下已有數子,還是您經驗豐富。」

  盛院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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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2:2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新體驗

  程丹若在盛家打了半天太極,最終以「年紀輕、沒經驗、無師承、未生育」的連招,僥幸勝過油滑老辣的盛院使,成了第二責任人。

  第三責任人是周穩婆,她給二公主接生過,是京城最好的穩婆之一,遺憾的是她年紀有些大了,今年六十多歲,眼花得厲害。

  好在她的兒媳婦周葵花自小跟著她學習,四十歲的年紀,三十幾年的經驗,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第四是葉大夫,也就是之前的葉御醫。

  他雖然被貶,但還是太醫院最擅長婦人科的大夫。

  以上就是皇家接生團的核心成員,可不僅僅就是他們四個。

  比如穩婆,預備好的穩婆一共有六個,包括周穩婆和葵嫂子在內,都是太醫院登記過的人選,有豐富接生經驗,家世清白。

  反正務必保證,產婦發動的時候,就算有人病、有人死、有人傷、有人腦抽,依舊有人能完成接生工作。

  葉大夫同樣,除他之外,還有一個同樣懂婦人科的御醫,以及兩三個還沒混上御醫之位的醫士。

  奶娘就更誇張了,備選二十個,然後挑十二個,最後留下八個。

  不過,大夫、奶娘都不歸程丹若管。

  她的工作任務就是接生。

  六個穩婆。

  貴州都沒這麼富裕過!

  可惜,現在還沒出正月,不好堂而皇之地搞培訓,所以,她退而求其次,給她們布置了作業。

  她要求穩婆寫一寫自己遇到的臨產意外,什麼都行,但一定要真實,必須寫清楚病人的年紀、家境、懷像,發動的全過程,怎麼處理的,最後死沒死。

  老實說,這個要求有點過分。

  誰都有壓箱底的絕活,不到快退休甚至不會傳給徒弟,所以,程丹若允諾之後會教給她們新技藝,以換取她們的經驗。

  穩婆們沒有拒絕,或者說不敢拒絕。

  皇家是容不下藏私的地方。

  皇帝是不講道理的人。

  好在程丹若的身份地位放在那裡,她不可能和穩婆搶飯碗,大家也沒那麼心不甘情不願。

  穩婆們幹活,程丹若自己也沒閒著。

  她在家重翻教科書,重看視頻,重寫筆記,悶頭苦讀的勁兒堪比科舉。

  此時還處於正月的過年狀態,謝玄英只是隔幾天去趟兵部,沒啥大事。他就主動擔任起了管家的重任。

  不得不說,事情比他想得還要多。

  平時他有空就會做些,比如查閱賬簿,賞罰下人,內外差事安排。但分擔部分和統領全部不是一回事兒。

  家務事,細節到什麼程度呢?

  下人的月錢兌成銅錢的損耗,春季的衣裳什麼時候做,今年定什麼款,門房接待的茶葉原是貴州的,今年的還沒送來,拿什麼替,看門僕婦凍病要額外支出一份藥錢,貓碰壞了屋上的瓦,正月叫人修還是等幾天,馬料的費用超了,因為冬未來最近挑食……

  這還沒完。

  姜元文在外面酒樓吃飯,賒了筆賬,是走公賬還是讓他自己掏?謝十爺說墨用得不好,想換更貴的,金仕達按照夫人的吩咐,編了一個反對裹腳的故事,原說要在書坊刻印,但因為他沒名氣,故事情節非主流,書坊不收,得自己掏錢出書,這錢也得申請一下。

  謝玄英深覺不可思議,逮住從書房出來放風的妻子。

  「你平時都是晚上找我商議一二,白天還有這麼多事?」

  程丹若一本正經:「不然呢。」

  「這麼多雞零狗碎的事……」他皺眉,卻也明白難處,嘆道,「也是,不過問便會被蒙蔽,過問了便做不成其他事。」

  程丹若總結:「繁瑣的事情最磨人。」

  但她也有偷懶的法子。

  「我們家的事都是隔日斷。」她道,「早晨九點到十一點這一個時辰,專門處理這個,逾期排隊。」

  每天家裡大大小小要裁決的,統統要在前一天上報管事。

  管事在第二天七點到八點匯報到梅韻處。

  梅韻篩選一遍,由重到輕排序,九點鐘正式開會。

  屆時,梅韻主持,簡單匯報要點。

  她如果有疑問,就直接問管事,並作出決斷。遇到需要和謝玄英商議的,就記下晚上討論,明日再回。

  每月初一和十五,她會專門留出一天做工作計劃。

  有什麼節日,需要走什麼禮,赴宴的話穿什麼,要不要新做衣裳,家裡的開支核對一遍,預算出大致數字,半月核算是否超支了。

  「簡單來說,我希望家裡人都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半個月有什麼差事,活計是最不能耽誤的,誰誤事,誰挨罰。」

  程丹若簡單說了自己的工作日常,然後問他,「和母親不一樣吧?」

  謝玄英實事求是:「嗯。」

  「我猜到了。」程丹若的辦法就是把家務公司化,一切以工作為中心,這種現代化模式高效、簡便、賞罰分明,省了很多力氣。

  但她知道,假如是柳氏或是晏大奶奶,都不喜歡這種方式。

  太無情。

  古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情社會,辦事講的是人情,求職講的是人情,管家治國還是要看人情。

  林媽媽早就不管事了,可她是謝玄英的奶娘,他就要養著她,給她一份月錢,重用她的兒子。

  管家也是如此。

  賞罰分明重要嗎?重要,但人情也很重要。

  具體到事情上,就是謝家的世僕更有臉面,柳氏給的人要更得尊重,哪怕誤了差事,也要忍上兩回再發作,沒根沒底的人得了賞,就得把錢孝敬給上頭的人,更機靈些的,只在幕後出主意,賣好讓給別人。

  若是一昧只用能幹的人,不用世僕老人,抑或是沒有給老僕顏面,他們便會認為不公平,輕則偷懶,重則壞事。

  所以,管家要母女言傳身教。

  所以,新媳婦立足總是難上加難

  所以,處理家務要耗費女人大部分時間。

  這是一門大學問。

  遺憾地是,程丹若沒有掌握這門技能。

  「沒人教過我,我做不好。」程丹若說著,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沉默了下,摸摸她的頭:「放心。」

  然後,他就靜下心琢磨家裡的事了。

  程丹若:耶。

  她躲回書房繼續看書了。

  -

  謝家目前有近百名僕役,前院六七十人,後院三四十人。

  按照職能,他們分屬於不同的崗位。

  金字塔頂層的自然是大管事,這屬於管理崗。

  總管一人,下頭分管帳房(銀子支取)、庫房(甲乙丙三個庫房)、採買(廚房、生活用品、衣料首飾)、收租(包括田租鋪面房產)。

  謝玄英身邊的柏木、松木、柳木、桉木等人,基本上都在這一類管理崗,雖然他們年輕,可能暫時為副,但只要做得好,升職是必然的。

  然後是家裡最大的廚房部門。

  紅白案大廚各一,專為主人做飯,幫廚、伙夫若干,幫忙撿菜、切洗,普通廚子若干,給下人們做飯,打雜若干,什麼都幹。

  還有一個小廚房,由跟他們走南闖北的廚娘掌勺,幫廚也是女的,專做程丹若喜歡的點心菜色,也承擔熬藥的重責。

  侍應類崗位類似秘書、助理,沒有統一的部門,但人數非常多。

  這類可以被分為四個工種:聽差(出去辦事)、跟班(出門跟隨)、伺候(屋裡端茶倒水)、傳話(四處跑腿)。

  一個男性主人身邊,至少要有四個小廝才行。

  謝家除卻謝玄英這個主人,還有姜元文、金仕達、謝十爺、謝六郎、湯師爺等幕僚需要照顧。

  程丹若給他們一個分派了兩個小廝,一個伺候,一個跟班,其他西跨院共用。

  守衛也是不可或缺的。

  從大門的門子,到看門的下僕,再到巡邏的護院、更夫,都是一天三班倒。

  還有管理馬廄的馬夫、負責駕車的車夫,抬轎子的轎夫。

  最底層是打掃衛生的雜役。

  這就是前院和西跨院的下人構成。

  正院和後院以女性為主,管理崗和男性差不多,賬簿和庫房不可或缺,多出來的就是繡房和洗衣房,也就是所謂的針線上的、漿洗上的。

  程丹若拼拼湊湊,勉強算有了四個管事人:梅韻、梅蕊、喜鵲、珍珠。

  竹香、竹枝等丫鬟未出嫁,基本留守正院這個地盤。

  其他漿洗的、針線的、守門的、打掃衛生的一些僕婦,很多都是新來的。

  謝玄英從裡到外,把家裡的人事摸了一遍,就知道難點在哪兒了。

  老人暫時沒什麼問題,新人都是從侯府的關系上弄來的,基本是侯府管事的親眷姻親,在他們缺人之際塞過來。

  因為省了一筆買人的開支,程丹若也就沒反對。

  兩個月過去,該暴露的問題,就暴露了出來。

  新人不滿女主人過於嚴苛的行事作風,認為自己有侯府的關係,主人家應該首先用他們,而不是外頭買的,就算沒做好差事,也應該看在他們爺爺就伺候老侯爺的份上從輕發落。

  謝玄英管家不到五天,就有人躍躍欲試,忍不住想在男主人跟前告狀了。

  當然,他們的說法十分委婉。

  夫人這麼做,有損於形象,讓人以為她是個嚴苛的人,但我們都知道,她最仁慈不過了。

  夫人還是太年輕了,要學會聽取老人的意見,我們不會害她的。

  最過分的是,還暗示說,夫人身體不好,我們這邊有點「孝敬」想送上來,誰想給攔住了,我們可都是為了爺你的幸福啊!

  ……

  這段時間,謝玄英心裡就憋著口氣。

  可皇帝是君,再不高興也只能忍,下頭的僕役算什麼,靠他們吃飯,還敢給他們添麻煩?

  反抗不了皇帝,還收拾不了他們嗎?

  他賣掉了暗示程丹若身體不好的,偷奸耍滑的通通遣返,不要了,然後從人牙子手上買人。

  程丹若興許會顧忌柳氏,親兒子就無所謂了。

  謝玄英才不在乎妻子的管家辦法對不對。

  她要什麼樣的,家裡就什麼樣。

  這是她二十多年來,重新獲得的家。

  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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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三章 步步難

  程丹若在家閉門苦讀,不誇張地說,當初大學有這麼用功,獎學金也不會只拿過一次。

  她每天起來,上午翻醫書,下午看視頻,寫筆記,除了吃飯上廁所,滿腦子都是子宮、胎兒、血壓、宮頸口……

  而且,專業知識看得多了,就會疑神疑鬼。

  程丹若老覺得,平安順產是小概率,大概率得提前預備一下剖腹產。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該剖還是得剖,能活幾個就看命夠不夠硬。

  她把計劃和謝玄英說了,問他:「你覺得呢,是不是要做好這個萬一的準備?」

  「剖開肚子再縫起來,人還能活嗎?」謝玄英非常疑惑,「這要流多少血?」

  「可以輸液,或者把流失的血液收集起來,重新輸回人身體裡。」程丹若也想過具體方案,「但回輸血的前提,是能保證血液不凝固。」

  這就需要抗凝血劑。

  她都不知道該從哪裡提取這玩意兒,某些植物中或許會有,但她學的是臨床不是生物製藥。

  唯一知道的是知識點——最早的抗凝血藥水蛭素,但也是只知其名,不知其提取過程。

  謝玄英冷靜地指出關鍵:「陛下是要你保孩子。」

  「我明白。」程丹若沒有昏頭。現代搶救都要家屬簽字,古代就更不用說了,還是皇帝,該保護自己的時候,她也惜命。

  「算了,真到了剖的地步,產婦怕是保不住。」她清醒了些,「先攢攢經驗再說吧,現在都是紙上談兵。」

  謝玄英問:「可有章程了?」

  「先做五天的培訓。」程丹若道,「然後給京城的產婦接生。」

  他:「你也去?」

  她微笑:「扮成太醫院的女醫去。」

  謝玄英納悶:「太醫院什麼時候有了女醫?」

  「剛剛。」

  -

  程丹若是來真的。

  她都賭上命和前途給皇帝打這份工了,憑什麼不要點好處?別說生下來以後給多少賞賜了,一品誥命已經頂格,別的她也不稀罕。

  所以,現在要點好處,不過分吧?

  她要求也不高,太醫院本就有醫官、醫士、醫生,雖然沒有品級,但有編制,正兒八經的醫學生。

  加個女醫,也很合理吧?

  皇帝准得很快,盛院使還指望她能在出事的時候頂一頂,亦不好得罪她,幫忙壓住了太醫院的反對聲。

  但光有一個名頭還不夠,太容易被取消了。

  程丹若提要求:

  首先,女醫經過考核,入了太醫院,就能登記為女戶,和女轎夫一樣,允許家庭免除徭役。不然沒有真金白銀的好處,誰家樂意女兒拋頭露面?

  其次,女醫和宦官一樣,可在太醫院學習,課程她親自開,其他如接生、按摩之類的課程,由穩婆她們教,教課的給一份俸祿。

  太醫最好也教一教,避嫌的話,御藥房的宦官也行。

  再次,女醫學成之後,同奶婆一樣入宮輪值,每班在宮裡待十天,一個月輪三班人。如此,既可方便宮人看病治療,也可在磨煉技藝。

  入宮輪值的話請給一個最低檔的女官品級,不用高,從九品也行。

  皇帝這會兒有胡蘿蔔吊著,又不是什麼大事,隨口就應了。

  太醫院微詞頗多,假如女醫成了氣候,今後在後宮肯定比不過她們。因此找出許多理由,什麼女人要結婚生子,沒法潛心學醫,或是男女有別,教習不便,裡通內外,滋生事端。

  別的好說,裡通內外這一條,殺人誅心。

  女醫畢竟不是女轎夫,更敏感一些。

  程丹若適時退步,那就未婚女子入宮服役,年滿二十五可出宮嫁人,今後奉召入宮——宮裡不要女醫,她要。

  太醫院還是模棱兩可。

  她就「體貼」地表示:「是啊,女子要相夫教子,無暇學醫,我醫術淺薄,不堪大用。」

  我不幹了。

  這招一出,太醫院識趣讓步。

  同意又如何,他們家裡學醫的女人也有,可嫁了人就以家事為重,最多教導一下兒女。無須他人逼迫,女人早晚會「自覺」離開外面的世界,回到後宅的一畝三分地去。

  世間事,總如此,何必在面子上和寧遠夫人過不去呢。

  這點小九九,程丹若心裡明白得很。

  她也知道,指不定女醫的編制要了過來,沒幾年就無影無蹤了,尤其是她一旦接生失敗,恐怕所有的痕跡都比沒發生過還乾淨。

  可沒有辦法。

  必須做,哪怕是無用功也要做。

  她為什麼能當女官,為什麼當了女官後能恩蔭家人,都是因為有過先例,是以前的女人用了一輩子的辛苦,換取了這些榮耀,才有她的遵循舊例。

  只要存在過,後人就會輕鬆一點。

  -

  二月春來到。

  程丹若正式上班了。

  七點鐘,謝玄英晨練回來,就把她從被窩裡挖了出來:「起床,收拾好了一塊兒走。」

  程丹若昨天熬夜備課,現在還睏得很:「我十點才開始。」

  他不聽,拿了衣裳給她套,別說,這套治她極其有用,穿好衣服,她就不想再躺回被窩了。

  只好起來梳洗。

  謝玄英打開她的妝奩,給她挑好兩三件頭面,等梳頭娘子給她綰好狄髻,便眼明手快地簪進烏髮中。

  「好了,吃飯。」他迅速命人擺膳。

  今兒上班,程丹若點的菜譜就很簡單了:煎餃、牛乳、荷包蛋、半個橙子、兩塊南瓜,謝玄英喝不了太多牛乳,喝的豆漿,外帶兩個白煮蛋,四塊南瓜。

  等他們吃完,車也套好了。

  謝玄英不坐車,騎馬貼在車廂邊慢慢走。

  待到了兵部衙門,也不停下,一路送她到太醫院門口,方才親自攙她下來:「中午接你去吃飯。」

  程丹若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

  一是撐腰,二是保護。

  丈夫親自接送,閒言碎語必然會少很多。她努力不去想不高興的,就當是他純粹接送上下班:「嗯。」

  「有什麼事派人過來說一聲。」謝玄英把手爐塞她手裡,「別凍著。」

  「知道了。」程丹若攏住手爐,擺擺手,「你快去衙門吧,小心遲到。」

  謝玄英示意她先進去。

  她拗不過,只好在小雀的攙扶下進去了。

  他這才上馬,調轉馬頭去衙門。

  程丹若熟門熟路地去了之前的小院子。

  可好,十點鐘上課,九點就到了。她無事可做,乾脆打開卷軸,一幅幅掛在牆壁上。

  她現在自己養了個畫師,算半個清客,人家原是畫避火圖的,被她找來畫各種醫學教材。

  九點半,住在醫館的紅參等人到了。

  既然打算系統教課,怎麼能忘了自己人,她們是旁聽生。

  十點不到,穩婆們陸續到了。

  一個個都收拾得挺利索,身邊也帶著徒弟,看樣貌年紀,大概不是女兒妹子就是兒媳,姿態親近。

  她們不同於習慣在內書堂上學的太監,基本是師徒傳授,乍然看到屋中的桌椅筆墨,眼中閃過驚奇,一時拘束。

  「都坐吧,先來後到,從左往右,從前往後。」程丹若言簡意賅地吩咐,「陪聽的靠牆站著聽。」

  眾婦人猶猶豫豫、畏畏縮縮地各自坐下,依舊渾身不習慣。

  少數膽大的倒是不怕,她說坐就坐了,機靈還要賣個好:「夫人跟前,哪有我們坐的地方。」

  然後其他人一下都給站起來了。

  「我讓你們坐,就坐下。」程丹若冷冷道,「別讓我說第二遍。」

  賣巧的婦人頓時訕訕,乖乖坐下。

  不多時,又來了兩個內侍,穿青色圓領袍,歲數都不小了。

  他們倆一進來,先躬身問好:「寧遠夫人安。」

  「你們坐那。」程丹若指向角落的位子,這是她問內書堂要的人,最擅長紙上文字,方便記錄上課的內容。

  是的,她現在不打算自己寫書了,太累,乾脆讓專業秘書先打個草稿,回頭自己再改一改,省事得多。

  人員到齊,開始講課。

  程丹若環顧眾人:「我知道你們有人不大識字,提前叫你們帶了認字的人來,都有吧?」

  「有有。」

  「在的。」

  「回夫人話,有的。」

  亂糟糟的。

  程丹若沒說什麼,開門見山:「我在課上所講的內容,你們要好生記住,學以致用。放心,大家都是有差事在身,我不會藏私,不過你們今兒學了去,以後也別對旁人藏什麼,回頭我寫成書,誰都看得。」

  不等她們有所反應,便道,「現在開始講課,看這裡,右邊是男人的腹臟,左邊是婦人的,人都有心肝脾肺腎,但女人有子宮,人就是從這裡孕育的。」

  「所謂父精母血,父精看得見摸得著,母血亦有出處,看這裡,這兩邊的部分就是血囊(卵巢),和男人的子孫袋一樣,只有健康齊全的人才能生育。」

  「父精母血匯聚於子宮,胎兒便有了雛形,天地混沌時如雞子,人亦如此,自混沌中生,後分陰陽。」

  程丹若正月在家看書,看得可不僅僅是教科書,還有《易經》。

  古代醫學,就得帶點玄學才符合邏輯。

  她簡單地說了一遍受孕的原理,再次強調了受孕期的計算,用經血反推母血的活躍期。

  穩婆們將信將疑。

  程丹若知道,她們都有幾十年的臨床經驗,各有各的私房心得,未必信服,只不過面上不敢明著反對罷了。

  因此,接下來必須上點乾貨。

  「我知道,你們都會看肚子估算孩子的月份,但各人的標準不一樣,我說一下我的法子。」

  程丹若換了一張軀體的解剖圖,基本上是一比一還原人體的比例。

  「子宮從上到下,分別是宮底、宮體、宮頸,算月份,就按照宮底的高度算,你們都知道,月份越大,肚子就越往上鼓,五臟六腑也會給孩子騰位置。」

  她放慢語速,開始講重點了。

  「85天左右,在這塊骨頭(恥骨)往上兩指,110天左右,在肚臍和骨頭中間的位置,140天左右,在肚臍下一指……」

  程丹若一面說,一面演示,還問她們,「我說的和你們知道的,差不多吧?」

  周穩婆戴著水晶眼鏡看了許久,聞言率先點頭:「是差不離。」

  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人,穩婆們見程丹若說得有理有據,還清晰明白,心裡終於信服了一些。

  程丹若繼續講,一直到40周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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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四章 幹活中

  上午的課程,粗略講完了子宮形態、胎動、胎體。

  下午,程丹若又拿出了聽診器示範:「胎兒在婦人腹中,難以觀察,用這個能聽見孩子的心跳聲,不過,要一百五十天左右才行。」

  為示範,專門找了個大肚子的產婦,讓穩婆們挨個上前聽音。

  這是個稀罕玩意兒,效果也立竿見影,穩婆們議論紛紛,頭回被鎮住了。

  程丹若給她們一人發了一個,宣布下課。

  看看懷錶,才四點,沒到謝玄英散衙的時候,便不急著走,問兩個內侍要來記錄的內容,耐心檢查可有遺漏。

  沒有。

  怪不得太監能搞出司禮監呢,這秘書工作可真不錯。

  程丹若不禁展露笑顏:「寫得很好,辛苦你們了。」她想了想,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奴婢莊柒。」

  「奴婢王蓮。」

  「多謝你們襄助。」程丹若也不給錢,反倒說,「以後還要麻煩你們了,這字寫得真好。」

  兩個老內侍立馬笑開了:「不敢當夫人謬讚,也就這點筆墨文章拿得出手了。」

  程丹若道:「這字一看就是持之以恆練出來的,賞心悅目。」

  她仔細收好紙稿,「明兒還是這時候,勞駕你們準時來。」

  「夫人放心,必不誤您的差事。」

  程丹若讓小雀送他們出去。

  小雀嘴甜:「兩位伯伯請。」又給他們塞了荷包,「天冷,喝杯熱茶暖暖。」

  她虛歲十五,小時候營養不好,還沒發育起來,乾瘦的一個小丫頭片子,長得也不漂亮,人如其名,像隻小麻雀。

  但這樣的外表,才更符合內侍記憶中的親人,或是妹妹,或是侄女,反正也是灰不溜秋的小土豆。

  他們也客氣:「姑娘留步。」

  小雀堅持送到門口。

  兩個內侍在她的目送下上了馬車,攏攏袖筒。

  一個說:「怪不得都說寧遠夫人好性兒,對咱們都和顏悅色的。」

  一個卻說:「哪裡是咱們,老哥哥們的面子罷了。」

  第一個人看看同伴,閉眼不吭聲了。

  「喲,一錢銀子。」第二個人打開荷包,「走,喝羊湯去,暖暖手。」

  「還要回去復命呢。」

  「罷了,改日吧,天可真冷。」

  馬車在雪地裡碾出一道蜿蜒的痕跡。

  -

  程丹若徹底過上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

  早晨和謝玄英一起上班,傍晚他接她下班,回到家吃晚飯,把積攢的家務事給處理了。

  然後一個幹公務,一個備課翻書,各忙各的。

  忙完洗漱,鑽被窩睡覺。

  謝玄英和她說起了今天的工作,年初無大事,基本上就是把年前擠壓的世襲問題處理了。

  一般都是爹沒了,或是兄長死而無後,子弟繼承。還有冬天過去,幾個馬場的損失匯報一下,去年倉庫的損耗也是,弓壞了,刀鏽了,各部門申請重新採購,又是花銷。

  裡頭水分很大,還得和戶部、工部扯皮,煩得很。

  程丹若就和他說今天教的內容。

  而謝玄英學習業餘知識,向來不遺餘力,很快在她身上比劃了起來。

  「孩子越長越大,就會擠壓五臟,所以孕婦經常要更衣,忍不住。」牽扯到自己的專業,程丹若忍不住講得很仔細,「胎位也有幾種,頭朝下是最好的,斜的可能自己轉過來,但要是橫的就麻煩了,你看宮頸只有這麼大——」

  話音戛然而止。

  她掀起眼皮:「你幹什麼?」

  「你又不受這個罪,我就聽聽得了。」他承認自己開小差,也堅決不挪手。

  程丹若:「萬一我懷了呢?」

  謝玄英沉默片刻,抽回手:「早點歇息,明日我還是七點叫你。」

  她繃不住笑了,親自驗證:「真的假的,這就沒興致了?噢。」

  還是有的。

  畢竟年輕。

  可惜年輕不常有,謝玄英翻過年,實足二十六了,再過五年就三十歲。

  三十歲肯定沒有現在香。

  程丹若頓時改了主意,故意道:「不然,給你講講男人的?」

  謝玄英清清嗓子,「勉為其難」繼續向學:「行吧。」

  -

  上班講課,下班親熱,身心都很充實。

  可惜,上課的時間總歸是短暫的,把婦產科的知識囫圇過一遍後,就是十分嚴肅的實戰環節了。

  穩婆們都有自己的客源,每一個都要按照程丹若的要求,提前進行檢查,如果遇到難產,就得通知她過去查看。

  說句實話,順產何必要程丹若呢?

  論經驗,其實還是什麼都不懂的穩婆懂得多。

  她防著的就是難產。

  難產,醫學上稱為異常分娩,大致可分為產力異常、產道異常、胎兒異常。

  產力異常主要是宮縮乏力或宮縮過強,乏力會導致孩子出不來,過強則容易出現急產,產道則和骨盆有關,這個最好在懷孕後期,提前為產婦做檢查,以便早日確定分娩方式。

  程丹若只抄下了相關筆記,還沒有親手試驗過,準備找機會驗證一二。

  她看過穩婆們的作業,其中周穩婆就提到,她曾為在產道裡的胎兒調整胎頭,使其順利生產。這可能就是骨盆狹窄導致的問題。

  但一般來說,難產最常見的是胎位異常。

  腳先出來,肩膀先出來,屁股先出來,都是常見的疑難問題,也是導致胎兒和產婦死亡的重要原因。

  之後七八個月,程丹若打算能看多少難產,看多少難產,攢下來的經驗就算后妃用不到,外面肯定有人用得到。

  她再寫本專講接生的書。

  裡頭夾點私貨,說裹腳的女人不好生孩子,殺一殺歪風邪氣。

  想想就心熱。

  幹活。

  程丹若又恢復了往常的作息,每天上午處理家事,謝玄英清理過一遍後,下人們更聽話了,省力不少。下午則學習實驗,天氣好能出門,就到玻璃作坊去視察一下。

  她有自己的作坊了。

  家裡財政吃緊,謝玄英沒有逞強,買的五六人的小作坊,是人家大銀樓老東家嗝屁了,不肖子孫拆分賣出來的。

  玻璃是金貴物件,賣得貴,但好技藝的老師傅不多,各家還有秘方,有的人家做出來的透,有的就不行。

  這家作坊的玻璃就不怎麼樣,師傅本事也不夠,做出來的玻璃灰不溜秋的,一直半死不活。

  謝玄英買的時候,一個空殼二百兩,加老師傅學徒五百兩。

  他沒要人,只要空殼。

  然後,轉頭去御用監「借」了兩個工匠。

  御用監掌印知道事情輕重,給程丹若用的,四捨五入就是為了龍嗣。所以,甭管人家要做什麼,反正給就沒錯,不然上頭追究起來,他們容易被獻祭。

  匠人到手,學徒也不用操心,老師傅都有自帶的弟子。

  他們很快燒出了透明度極佳的玻璃瓶。

  除了成本昂貴,報廢得多,其他沒什麼毛病。

  程丹若只好表示自己不需要這麼精美的,有瑕疵也沒關係,主要得耐燒,還需要平整透明的玻璃片,容量統一的試管,細口徑的溫度計內膽。

  當然,玻璃瓶也是要的,大小無所謂,看得見裡頭的溶液量就行。

  不要求完美,成品自然很多。

  她一口氣拿到了三個不錯的玻璃瓶。

  吊瓶這就有了。

  輸液器也已經有雛形,沒有橡膠,為了無菌,最好的替代品還是金屬細管。銀匠設計了個機關,類似於鎖頭的原理,能夠通過外部「鑰匙」,調節管子內徑的粗細,以改變水流的粗細。

  而滴斗用的就是魚鰾,拿魚鰾膠好好黏住輸液管,基本不會漏水。

  唯一不太滿意地就是針頭。

  肌肉注射倒是沒什麼,靜脈針的話,有點太粗了。

  程丹若組裝好了輸液器,調配了生理鹽水,愣是不敢下針。

  小䴉莽,撩起袖子:「夫人,紮我,我不怕疼。」

  「你這小胳膊小腿的,脈都找不著。」程丹若可不敢紮小孩,姑娘們也不行,靜脈都細細的。

  可找小廝也不合適,紮手背得拍兩下吧,屬於肢體接觸。

  只好拿了豬皮蒙在豬血管上,先試試手感再說。

  晚上,謝玄英回來聽說這事,倒是爽快:「紮我吧。」

  程丹若:「不行。」

  「我又不怕疼。」他催促,「紮吧。」

  「不行。」她不是學護理的,壓根不會紮針,而靜脈紮得不好,疼也是真的疼,何必讓他受這個罪,「我明天找個羊試試。」

  羊乾淨點,能找個體重和女性差不多的,如果是懷孕的母羊,還能試試催產素的劑量。

  但謝玄英自動忽略了以上理由,一針見血:「心疼我啊?」

  程丹若:「……」這人真討厭。

  她不接話,叫丫鬟傳話出去,「針太粗了,叫他們做得再細一點,越細越好,但不能斷。」

  小䴉利索地出去傳話。

  程丹若拿了針頭,繼續在豬血管上練習手感。

  謝玄英挪過旁邊的燭台,照亮她跟前的一方炕桌:「我剛回了家裡一趟,把送來的牡丹給七妹了,就當賀她定親。」

  「定下了?」程丹若拔出針頭,剛紮歪了,「安陸侯家?」

  謝二太太眼光高,看上了安陸侯府的門第,三番五次往那邊走動,到底是成功敲定了婚事。

  但這其中怕是少不了靖海侯的默許。

  妃嬪有子,指不定要有什麼腥風血雨,勳貴們抱團也正常。

  「嗯,多個姻親,多條路。」謝玄英道,「就剩玉娘了。」

  程丹若隨口問:「說定了沒有?」

  「擱置了。」他道,「最近還是嫻嬪家裡更熱鬧。」

  程丹若這段時間都在忙,一點沒社交,竟不知道:「嫻嬪娘家?哪家?」

  「嫻嬪姓何。」謝玄英瞅她,「說起來,你早就救過她了。」

  「何?」她回憶了番,想起了一個奇葩婦人,「那個驛站裡的……何娘子?」

  他點了點頭。

  程丹若頓時無語。

  她還記得那位何娘子的話呢,我女兒是要伺候聖人的,給你磕頭,怕折了你的福氣。

  這要是太子母家……

  「要熱鬧了。」她放下針頭,開始翻帖子,看看最近有沒有邀約。

  社交還是要社交的,不然八卦都沒得聽了。

  她有預感,以何娘子的做派,用不了多久,京城一定遍地話題。

  當然,她不是八卦,是了解一下病人的家族史。

  這很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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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3:4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五章 說八卦

  春天是最適合社交的季節,天不冷不熱,百花開放,春光明媚,在外面走走都覺得心情好。

  程丹若在眾多邀約中挑選了一番,找了個自己感興趣的。

  趙侍郎的太太清明去育嬰堂,邀請僧人超度被人棄屍荒野的幼童。這是京城的風俗之一,名為赦孤。

  趙太太曾有個兒子,可惜幼年早殤,之後就再也沒有生過,雖說也對庶子視如己出,可每年清明,她都要做幾場法事,為泉下的親子積善行德,盼他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健健康康長大。

  她的帖子寫得很公式化,一看就是表面功夫,客氣罷了,但程丹若覺得,反正都是搞迷信活動,不如去孤兒院,給小孩送點吃的。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

  趙家值得交好。

  六個尚書,十二個侍郎,目前年紀最大的是閻尚書,六七十歲的人了,許、王、曹、楊都是五十左右,廖侍郎四十九,趙侍郎四十五,只比謝玄英歲數大。

  年輕和比較年輕的家庭共同語言比較多。

  程丹若真不想和老太太們聊染頭髮。

  趙太太堪堪四十,從上回荔枝的事看,也很敏銳。

  雖然趙侍郎是楊首輔的人,可搞政治就和渣男搞對象一樣,廣散網,多曖昧,多個朋友多條路。

  這還是和靖海侯學的,公爹渣男一個,偏偏在朝堂如魚得水。

  她也要「渣」一點,多交好一些工具人。

  趙家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這邊帖子剛回過去,沒多久,趙太太就派僕婦上門了,還是身邊最得臉的,頭上戴著金簪子。

  「我們太太說了,清明前後不拘哪日,夫人定好時候知會一聲就是。往年都是咱們太太自己去,今年能做個伴再好不過了。」僕婦說話爽利,笑意滿臉,「太太請的夕照寺,不過做法事肯定是多多益善,夫人想請誰請誰,不妨礙的。」

  又小心道,「只是,那日多是幼殤小兒,小孩兒和本命年的都去不得,怕給招了魂。」

  程丹若立時道:「難為你家太太想得周到,我還是頭回去,什麼都不懂呢。」

  又約了時間,「就二月二十吧。」

  僕婦應下,回去復命。

  彼時,趙侍郎也在正院,正在讓丫頭給自己敷膏藥。

  聽見僕婦回稟,不由驚奇:「你要和寧遠夫人去赦孤?」

  「怎麼?」趙太太輕言慢語,「老爺不同意?」

  「哪裡的話,夫人手段高明。」趙侍郎恭維,「寧遠夫人最難相請,我聽說,平日她除卻幾家閣老,鮮少赴宴。」

  「什麼難請,都是不用心。寧遠夫人歲數小,同年紀大的說不到一起,年紀小的又不匹配,怎麼來往?」趙太太道,「是我也不樂意去。」

  趙侍郎笑道:「所以說,夫人高明。」

  趙太太平靜道:「不過一試罷了,她平日裡最常去的就是惠元寺,也不是只愛燒香拜佛,多會做些善事,我想她大約是願意去赦孤的。」

  「也好,謝清臣聖眷常在,又年富力強,多來往沒壞處。」趙侍郎貼好膏藥,起身舒展筋骨,「誒喲,我的這把老骨頭啊。」

  趙太太瞥他一眼。

  「老骨頭還去水姨娘那兒?」她喝口茶,「我看你好得很。」

  趙侍郎冤枉:「我就去看珠姐兒。」

  趙太太:「也是。」

  有心無力的老男人。

  -

  二月二十,清明剛過,春風拂面。

  程丹若坐馬車到了育嬰堂,裡頭已經擺好香燭紙錢,搭出數個棚子,夕照寺的僧人盤坐在蒲團上念經。

  院子中央擺放著多個貼有符紙的陶甕,裡頭裝的就是在荒山野嶺撿拾的骨頭。

  百姓貧苦,大人沒了也就一卷草席,小孩多有棄屍荒野,或是沉入河流,這次超度就是讓它們消弭怨氣,重新投胎為人。

  程丹若入鄉隨俗,帶的除了糕點,還有幾個道士,讓他們祈福消災。

  道士不是清虛觀的,那個有點小貴,封建迷信心誠則靈,她選的是太清觀,離內城有點遠,多是平民百姓光顧,業務也很熟練。

  道長們對與僧人同台合作司空見慣,彼此客氣地點點頭,坐另一邊棚子去了。

  程丹若讓喜鵲分糕點,婉拒了育嬰堂嬤嬤的招待,和趙太太說:「這兒煙熏火燎的,咱們到外頭走走吧。」

  趙太太建議:「後頭有條竹徑,還算清雅,去那邊如何?」

  「再好不過。」她笑,「我就聞不得煙味兒。」

  兩人便從後門出去,沒走幾步便瞧見一片竹林,三三兩兩的孩子在裡頭挖筍,一身髒土。

  碧空萬里,暖風徐徐,竹葉在晴空下沙沙作響,幽靜可人。

  程丹若慢悠悠散步,主動挑起話頭:「我還是頭一回做這個,多虧您指點。」

  「過來人的經驗罷了。」趙太太延續話題,「惠元寺祈福論禪是最好的,夕照寺超度幽冥最有名氣。」

  停頓少時,彷彿回憶似的,「我記得前兩年,榮安公主就是請的夕照寺,據說靈得很。」

  程丹若十分喜歡這樣上路的人,立即道:「怎麼說?」

  她都快忘了榮安公主了。

  趙太太也沒賣關子,以嘆息的口吻道出八卦:「公主身子弱,我記得二十二年的時候才有了身子,可惜孩子生下來就沒了,公主哭得好生傷心,不言不語,食不下咽,駙馬求遍了寺廟道觀,最後是夕照寺做了法事,超度了孩子,公主才一天天好起來。」

  她面露同情,道,「這有什麼法子呢,孩子捨不得離開娘親,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生無常。」程丹若嫻熟地應和,心裡震驚不斷。

  還有這事?

  她還記得韓旭,試探道:「駙馬倒是一片真心。」

  趙太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可不是,難得有情郎,這麼些年,公主……駙馬也潔身自好,從未聽說有何不妥。」

  說完,輕巧地拐回話題,「除了夕照寺,天仙廟也是很靈的。」

  程丹若虛心求教:「求什麼?」

  「姻緣和子嗣。」趙太太不疾不徐道,「天仙廟供的碧霞元君,元君是最憐愛女子的神仙了,這兩樁事求她最靈。」

  程丹若:「受教了。」

  以後可以去逛逛。

  「藥王廟也行。」趙太太道,「有什麼頭疼腦熱的,求個符水回去喝了,多半能奏效。」

  程丹若但笑不語。

  「你是大夫,不信這個吧?」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程丹若道,「我家裡還供著藥王像呢。」

  趙太太似有意動:「靈嗎?」

  「還行。」程丹若道,「我做藥前都會求一求?」

  這回輪到趙太太打探了:「治什麼的?不瞞你說,這人年紀大了,就渾身都是毛病,不是頭疼就是腰酸背痛。」

  程丹若不打算隱瞞,如實說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外傷發熱、難產沒奶、產後大出血。

  趙太太假作懊惱:「怪不得最近沒瞧見你,原是在忙這個,這可是積善行德的大好事呢,瞧我沒眼色,沒打攪你的正事兒吧?」

  「每日去太醫院我也不耐煩。」太醫院這麼多人,事情肯定瞞不住,程丹若大方承認,「出來走走,勞逸結合。」

  趙太太打探到了信息,十分滿意:「春天多走動走動,等到夏天,京城又悶又熱的,我也不耐煩出來逛。」

  兩人又聊了點八卦,竹林小徑也走到了盡頭。

  挖筍的小孩抬著籃子,滿載而歸。

  程丹若立住,叫丫鬟去買了來。

  挖筍的都是周邊窮苦人家的孩子,乍然聽說使錢買,壓根顧不得饞嘴,一個個飛快點頭,生怕她改主意。

  小雀花了一錢銀子,買下兩籃子的竹筍。

  趙太太誇讚道:「春日就該吃筍,可巧新鮮呢。」

  「您不嫌棄,就拿一籃去。」其實,小孩子挖的筍能有多好,有的老有的壞,看著就不如外頭賣得好,程丹若不過隨口一問。

  但趙太太正色道:「若是別人,我是絕不好意思接的,難得與你投契,就借你的光了。」

  「您太客氣了,我是後輩,許多事都沒經過,您肯指點我一二,我心裡著實感激得很。」程丹若也透出親近之意。

  她忙得很,不可能時時留意京城的動向,能有一個交換消息的渠道很重要。

  兩人都想套近乎,關係突飛猛進。

  回去的路上,雙方緊跟著交換了姓名。

  可惜,雙方年齡差距太大,沒法姊妹相稱,程丹若品級高,也沒法互稱姓名,只好默契地岔了過去。

  回到育嬰堂,香煙裊裊,誦經聲不絕。

  程丹若遠遠瞧著,衷心希望確實有誰的靈魂回歸淨土,重新來過。

  -

  赦孤的社交活動圓滿結束。

  程丹若回到家,正好和謝玄英吃晚飯。

  仲春時節,京城流行吃一種點心,菠菜、蝦米和麵粉和在一起,烙成餅,還有黃花魚、龍鬚菜、香椿芽。

  一個冬天只能吃大白菜或者洞子菜,大家都想整點新鮮蔬菜吃吃。

  既有筍,又做火腿筍湯。

  趁著吃飯的檔口,程丹若問起了榮安公主的事。

  「她什麼時候有的孩子?」她問,「你知道這個嗎?」

  謝玄英:「唔。」

  她挑起眉梢:「知道不告訴我?」

  「你又不喜歡她,何必提你不喜歡的人。」他咬了口筍,太老,吐了,「廚房怎麼買這種貨色?」

  程丹若冷冷道:「我買的。」

  謝玄英:「……」他掂量了下,識趣地說,「有一回吃飯,正好碰見韓子旭,就聊了兩句。」

  「我怎麼不知道這事?」

  謝玄英立馬道:「你不在京城,去牧場了。」

  「回來了我也不知道。」

  他辯解:「不是什麼好事兒,也不是什麼大事,提來做什麼。」

  「也是,你們表哥表妹的事兒,我問來做什麼。」她輕輕吐出魚刺,「反正我可以從外人嘴裡聽到。」

  謝玄英頓了下,明智地選擇從頭說起。

  「榮安成親後,一年沒和駙馬圓房。」

  程丹若:「……啊。」怪不得他不想提。

  「透到陛下耳中,才終於圓了。」謝玄英道,「沒幾個月,便有了孩子。」

  程丹若下意識地琢磨:「駙馬不錯啊,榮安公主也能生,看來確實是……」Y染色體不太行。

  她思考了會兒,嚴肅起來,「榮安的孩子是怎麼沒的?」

  萬一有什麼家族遺傳病,孩子生下來立不住,白忙活一場就慘了。

  「我怎麼知道?」謝玄英翻白眼,「我從來不問她的事。」

  他不是不關心榮安,但對榮安最好的關心,就是不問不提不知道。再說,榮安是公主,有什麼事兒自有皇帝爹,何必他這個做臣子的操心。

  程丹若忍不住,伸手掐了他一把:「該知道的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你倒是瞞得死死的。」

  她不由懷疑,「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謝玄英思考了一下。

  她冷笑:「還真有啊?」

  「子彥有孩子了。」謝玄英爆了個大料,「張氏把孩子抱回去了。」

  她震驚:「真的假的?我怎麼不知道?沒給我們發帖子啊?」

  「子彥和我說的。」他道,「孩子還沒到百日,不曾聲張。」

  程丹若放下筷子,眯眼打量他。

  就這屁事,他才不會瞞著,肯定有下文。

  晚上再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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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3:5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六章 瓜瓜瓜

  炕燈散發出溫暖的光暈。

  程丹若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梳頭髮打辮子,一邊餘光打量床上的人。他坐在床沿上,拉開淺廊的床頭櫃,取出玳瑁圓盒,拈了些羊油擦拭。

  京城的初春只下過幾場小雨,乾燥得很,還得抹油潤膚。

  她梳好頭髮,往他身邊一坐。

  謝玄英很自覺地問:「給你擦點?」

  「我給你擦吧。」程丹若接過玳瑁盒,挖了一指羊油,抹在他後背上。

  不然怎麼說老夫老妻呢,兩人數年同吃同住,夜裡貼著肉睡,有的時候,呼吸慢一拍,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事。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先禮後兵」,立馬道:「不用,我給你擦。」說完,拽住她的手腕往懷中一帶,腿和手臂圈住她,給她擦羊油。

  程丹若只好改換策略,嚇唬他:「不想吵架就老實交代。」

  她了解他,謝玄英是個很能藏事的人,大概和他自小的經歷有關,很多事聽在耳中,記在心裡,口中卻不會說半句。

  而且,他有點君子的脾氣,一般不主動在背後說人壞話,除非她問。

  她開口問了,再大逆不道的事,他也會說。

  他們沒有秘密,除非秘密與她有關。

  「是不是馮子彥也勸你納妾?」程丹若狐疑,「老實交代,不交代就當你真這麼想。」

  謝玄英:「……」這鍋可不能背。

  「孩子不是妾生的。」

  「怎麼回事?」她好奇死了。

  「子彥成親也好些年了,兩人又鬧過和離,再沒有孩子,要給旁人看笑話。」他搓搓手,融化掌中的羊油,「張氏托詞病了,給他自家的通房,子彥卻不想長子被她拿捏,想納個良妾,但張氏不同意。」

  程丹若:「這夫妻倆……」

  沒有感情,全是算計。

  「兩人僵持了一段時日,正好有人送了子彥個人,他就養在了外頭,讓她生了個兒子才告訴家裡。」

  謝玄英將綿潤的油脂抹她背上,一股子薔薇花露的馥鬱香,「昌平侯夫人的性子你知道,哪有嫡妻不生嫡子,讓外室子進門的道理?可張氏把孩子抱了回去,竟然認下了。」

  程丹若:「婆媳倆故意對著幹?」

  他微微搖頭,低聲道:「張氏這兩年愛聽曲,時常喊教坊司的一個樂戶奏曲。」

  程丹若:「什麼曲?」

  「據說擅長笛蕭。」謝玄英面無表情,「大概是口技出眾吧。」

  她繃不住笑了,但道:「我倒是覺得佩娘聰明了,這總比懷孕好。」

  「子彥拿這事和她換了外室子進門。」謝玄英不予評價,繼續道,「如今孩子養在昌平侯夫人院裡,寄在子彥最早的通房名下,不受張氏鉗制,但外室庶子,對她影響有限,竟也算家宅安寧了。」

  說實話,他此前從未想過,這也能算「家宅安寧」,可於當事人來說,確實安寧了。

  甚荒唐。

  「他自己有了孩子,又來關心我,說白伽心裡最恨的是他,他都有子,我也是早晚的事,別太在意當年的巫蠱。」謝玄英抱怨。

  「那你怎麼說?」她好奇。

  「我當然說我們會有的,只是晚一些,緣分沒到罷了。」他白她一眼,「害得我又去清虛觀一趟。」

  程丹若:「……」

  敢情他們倆就是嘴上咬死了「我們能生」,背地裡不停燒香拜佛。

  估計外頭猜什麼的都有了。

  「這事兒,急不來。」他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搓開油脂,揉進皮膚裡頭,「多花錢,多燒香,時間久了,他們會給咱們找個好理由。」

  求神拜佛的次數多了,卻一點不靈驗,惠元寺和清虛觀也急啊,唯恐他們砸了自家招牌。

  但他們又決計沒有膽子,甩鍋他們其中哪個不能生。

  謝玄英這等樣貌,這等本事,哪裡像不行了?再看看程丹若,她醫術高明,對生產頗有心得,像有病自己看不好的嗎?

  這必是命數風水的問題。

  「等他們編。」謝玄英道,「那些人的話,比咱們的更好用。」

  程丹若必須承認,這事他做得高明,深諳人性的奧妙。

  但一碼歸一碼。

  「就這個,你就不和我說?」她先擰他的腰,腰肌緊實,擰不到,只好改拍他的手臂,「這有什麼不好說的?」

  謝玄英撇過唇角:「刺耳。」

  通房、納妾、外室、偷情、生子,每一個都在他的雷點上蹦跶。

  「還好吧。」程丹若不像他精神潔癖,當八卦聽也就聽新鮮,沒有真情實感。

  謝玄英:「反正我不喜歡。」

  程丹若瞥他。

  別的男人說這話,她是不信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了,她真信。

  愛令智昏。

  她暗暗搖頭,但放棄治療:愛情不昏頭,什麼時候昏頭?總不能在事業上發昏。

  「好了好了,放過你。」她吹了燈,但不急著鑽被窩。

  潤膚油滑溜溜的,吸收一下才好躺進去,不然身上黏膩膩的討人厭。

  謝玄英故意問:「那還要不要我去打探榮安……」

  「你說呢?」

  「你讓我去,我就去。」他高風亮節。

  程丹若不上當:「你都多大了,自己看著辦。」

  「什麼叫多大了?」月光斜斜照入床帳,謝玄英坐直身,腰是腰,肩是肩,輪廓好看得要命,「你是嫌我老,還是嫌我小?」

  她本來想說「嫌你幼稚」,可瞅著他這樣,實在說不出口。

  過分。

  「懶得理你。」她翻過身,面朝牆壁睡覺。

  謝玄英扯過被子,借力一翻就把她兜回了跟前:「跑什麼,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挑出我什麼毛病。」

  「沒人十全十美。」程丹若反駁,「你不能——」

  「男人都不能生孩子,這不是我的毛病。」他立馬截住話頭,阻止她耍賴皮。

  程丹若語塞,苦思冥想:「你、你……」

  還真挑不出來。

  謝玄英彎起唇角。

  她繃不住,笑了。

  「沒有吧?」他摩挲她鬢邊的碎髮,「我就知道,在你心裡是沒有的。」

  「誰說的,幾十年後,你就老了。」她枕在他腿上,仰頭望著他的臉孔,「你總會老的。」

  謝玄英沒好氣:「老了又如何?你怎麼只看皮相?」

  「我膚淺。」

  他想了想,也不是不行:「算了,隨你。」

  鬧了大半天,羊油沁入肌膚,身上也不再黏膩。不知何時,他的吻落了下來,彷彿春日的晴空下,蜻蜓點過水塘,圈圈漣漪就泛開了。

  -

  程丹若略微打聽了一下榮安公主的事。

  這在京城不是秘密,盛院使就知道。

  他沒瞞程丹若,解釋道:「公主懷像不好,孕期時常嘔吐,心中煩悶且鬱結,孩子又不足月,沒多久便夭折了,倒不是因為胎兒本身有何疾病。」

  程丹若鬆了口氣,又有些感慨。

  生孩子就足夠折騰人的,懷的還是不愛的男人的孩子,公主也不需要孩子向公婆交代,堪稱被迫生育。

  作為女人,程丹若同情她,但作為臣民,她又一點兒不想同情君上。

  乾脆丟開不管。

  謝玄英的做法是對的,不聞不問就是最好的。

  但父家沒事,母家得調查一下。

  程丹若又打聽何家。

  這也用不著怎麼打探,太醫院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畢竟大家進進出出都是高門大戶的後宅,陰私內幕肯定不說,普通八卦卻是無妨。

  何家不出所料,最近在京城很有名聲。

  嫻嬪姓何,名為何月娘,她在家中排行老大,是大姐,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她爹何老爺是個裱糊匠人,聽說為人老實,如今已經被封了百戶,她娘何娘子卻是個彪悍的婦人。

  彪悍到什麼程度呢?

  就是人家全家進京當天,就和一個吏部郎中太太吵了一架。

  當日,據說郎中太太全家去城外郊游,何家進京,雙方的馬車相遇,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摩擦。

  郎中太太不高興,大概說了幾句「鄉下人粗鄙」之類的話,惹得何娘子大怒,直接下馬車指著對方罵。

  內容大意是「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嫻嬪的母親!我們全家都是皇親國戚!你碰了我們家你不認錯,居然還敢罵我!你算什麼東西?」

  平民婦女的髒話能力,包括但不限於「老驢婦」「賤皮子」「入你娘的XX」等一系列和諧詞。

  郎中太太目瞪口呆,兩家下人在城門口互毆了一頓,被五城兵馬司帶走。

  當然,吏部的人沒人想得罪,外戚也是如此,最後不了了之。

  但說來也是不巧,他們因為嫻嬪上一次懷孕才進京,可惜沒多久,孩子就這樣沒了,何家因此老實不少。

  最近卻不然,嫻嬪再度有孕,梅開二度,這是後宮其他人都沒有的殊榮!

  何家又抖了起來。

  元宵節看雜戲,何家與柴家狹路相逢,何家得意洋洋,嘲笑柴貴妃「貴妃又有什麼用?不下蛋的母雞,白費了聖人的恩寵」。

  安國夫人差點沒昏過去。

  最近,嫻嬪的弟弟要說親了。

  何娘子又發揮了她的本事,對媒婆說的姑娘挑挑揀揀,不怎麼看得入眼,據說想娶尚書侍郎家的姑娘。

  名言是——「我聽說那個什麼王娶了尚書的孫女,我們家也不差啊,憑什麼都是這些不入流的小官」?

  總而言之,很拉仇恨。

  京城不滿的人家有之,看笑話的有之,想和何家結親的,更有之。

  說句難聽的話,很多人家結親,就是用女兒換姻親,何娘子脾氣再差,嫻嬪若是生下男丁,不誇張地說,板上釘釘的太子。

  天底下的讀書人,有多少當官是為了百姓,又有多少是為了自己?誰不想位極人臣,官居一品?

  這甚至不是一倍兩倍的利潤,是十倍百倍的利益。

  何娘子放出狠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目的確實有可能達成。

  吃相難看又有什麼要緊的,能發達就行了,和外戚結親不會比給人洗鳥更差。

  對此,程丹若只能說:「……他家孩子身體健康嗎?」

  盛院使有幸見過,點頭道:「沒聽說有不足之症。」

  「家裡也沒有雙胎吧?」

  這個盛院使就不知道了,但她既然問了,自有人去打聽。

  很快,她就知道何百戶有個妹妹,已經去世,膝下有一女,巧得很,也在宮裡侍奉帝王。

  她叫田青鸞,獲封貴人,和嫻嬪一塊兒住在承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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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七章 產褥熱

  排除掉了何嬪孩子可能的遺傳病,程丹若對新工作有了一丟丟的信心。

  她算過了,嫻嬪是十月懷上的,現在四個半月過去,從孕期看,差不多140天左右,已經過半了。

  預產期在七八月份。

  ……受罪啊。

  天氣熱,細菌多,熱了孩子吃不消,用冰怕凍著。

  作孽。

  程丹若決定多做一些青黴素,以備不測。

  要說青黴素,如今終於有了它作為抗生素的牌面。多虧承郡王世子的病情,讓盛院使看到了這個金瘡藥的療效。

  他是太醫院的負責人,掌握的病源多不勝數,其中就包括膿腫病人。

  一般來說,人體莫名出現鼓包,紅腫發熱,大夫也會考慮切開,排出毒素。但不知為何,治標不治本,排出膿液後不久,仍然會有持續水腫疼痛。

  他就問程丹若,這些病能不能用青黴素治。

  這當然可以。

  程丹若還友情提供了穿刺引流技術。

  這是她在鼠疫中摸索出的經驗,十分有說服力。

  盛院使試了幾次,效用明顯,已經向她預定青黴素了。換言之,她可以靠青黴素掙錢了。

  十兩銀子一針,但遇見有價值的病症,試藥不用錢。

  什麼病算有價值?

  她說了算。

  日常供給太醫院是三天一針,用不用都收錢。剩下的青黴素,程丹若都給產婦預備著。

  醫館用得少,那是上門的病人少,太醫院為了嫻嬪的龍胎,列出的京城產婦名單可是一本冊子都不止。

  程丹若圈了城南的巷坊,讓醫館的紅參負責,其他也各自劃分地方,每個穩婆負責一個片區。

  病源多了,遇見的產褥熱就決計少不了。

  按照後世的統計,發病率為1%到7.2%,換言之,一百個產婦中,至少有一個會得產褥熱。

  致病原因很多,比較知名的一個便是接生人員的衛生問題。

  但自二月起,穩婆們都被再三要求洗手,不許留指甲,應該大大降低了感染的可能性。

  然而,得產褥熱的產婦依舊不少,二月就有五六個。

  其中三個是平民婦女。

  程丹若曾喬裝打扮,借打針為由,實地去產婦家中看過,真是各有各的不幸。

  第一個產婦是窮,家裡連一張床都沒有,孩子是在草席上生的。婆婆癱瘓,飯菜和藥碗就隨意堆放在一邊。

  屋頂漏水,灶台就是幾塊破磚頭,家裡乾淨得連老鼠也沒有。可仔細看牆角席子的污漬,就知道細菌相當喜歡這兒。

  她問鄰居們,家裡還有沒有別人。

  鄰居們說,這家人命苦,男人帶著老娘到城郊撿柴火,結果遇到貴人騎馬橫衝直撞,給撞翻了,男人當場被馬蹄踏死,婆婆斷了腿,家裡只剩下一個懷孕的產婦操持。

  說實話,若非紅參等人得了她的命令,到城郊尋找產婦,每家給雞蛋,她們連接生婆都找不到,只能自己生。

  程丹若無話可說,只好讓紅參等人把婆媳倆接回醫館照顧。

  這就算有價值的病例了。

  第二個是慘。

  這戶人家是普通的殷實家庭,一進院子的人家,在百姓裡不算差。公爹靠走街串巷掙的辛苦錢盤下了鋪子,經營十餘年,積攢了不少家底,兒子使錢塞進順天府衙,頗有能耐,娶的地主的女兒。

  產婦十七八歲左右,身體健康,已經長開了。

  他們家的產房是布置過的,簡陋歸簡陋,可還算不錯,至少生孩子的床單席子是新的。

  但她還是感染了產褥熱。

  程丹若十分重視這個病例,暗示紅花找家裡的幫傭嘮嗑,最後問出來了。

  產婦臨分娩前,還被丈夫要求履行妻子的義務,發生過親密接觸。

  「她爺們不是個東西,平時在外頭勾搭寡婦婊子就算了,媳婦這麼大的肚子還不放過。」幫傭大嬸鄙夷道,「我都聽見了,喝得醉醺醺得回來,也不關心媳婦孩子,上來就弄,呸!」

  程丹若:「……」不潔XX史。

  第三個是冤。

  產婦前頭生過三個女兒,全家都盼著兒子。而婆婆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給產婦搞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香灰還算乾淨的,還有什麼童子尿、公雞血,產婦剛覺得陣痛,她就在產房做起了法事。

  紅參到的時候,屋裡全是煙氣,產婦肚子上都是血畫的符咒。

  她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

  結果,第四個又是女兒。

  可想而知,產婦缺人照顧,又處於糟糕的環境下,不感染才奇怪。

  說實話,程丹若整理完這三起病例,心很累。

  再看剩下的兩個病例。

  明明也是殷實家庭,有妾也有通房,產房不算豪華但也乾淨齊備,丈夫已經和產婦分房許久。

  但還是出現了感染的症狀。

  一個比較好推測,她在分娩過程中撕裂厲害,出血不少,最後不得不縫針,雖說手和針線都消過毒,但畢竟不是無菌環境,可能因為損傷而感染。

  另一個除了產程比較長,還真沒什麼問題。

  五個人中,撕裂的和被撒狗血的過敏了,沒有辦法使用青黴素,開的中藥方清營湯。

  另外三個用了青黴素,可第一個環境太差,產婦又長期營養不良,操勞過度,沒熬過去死了。

  婆婆看見她生的女兒,心生絕望,夜裡不聲不響地就沒了。

  醫館接手了小女嬰。

  不光是她,育嬰堂裡的棄嬰,如今也有大夫照料。按照程丹若的要求,嬰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記下症狀、診斷、用藥,觀察療效。

  以前沒這條件,大夫們誰會做這種賠本買賣?現在不一樣。

  這都是為了陛下、為了江山、為了大夏的國祚。

  一路綠燈。

  綠到程丹若真心想皇帝生個兒子了。

  但想歸想,現實歸現實,嫻嬪可是流產過一次的,萬一半路再沒了,眼下的種種必然化為泡影。

  抓緊時間,抓緊機會,把以前不好搞的搞一下。

  程丹若最想試用的就是產鉗。

  產鉗自出生為止,只用過一次。在貴州的時候是技術不成熟,不敢貿然試用,等到了京城,卻沒有合適的產婦。

  醫館進展緩慢,碰個需要低位產鉗的孕婦太靠運氣。

  現在好了,只要她想,總能找到一個。

  唯一的缺點是生孩子不挑時間。

  產婦是三月初二晚上發動的,生了一晚上沒下來,人也沒勁兒了,孩子不上不下地卡在產道裡,十分不妙。

  紅參立馬上門求助。

  彼時,剛剛六點鐘。

  程丹若還在睡覺。

  竹香因為說親的想頭,聽說紅參到了,立馬把人迎到茶爐房,先上茶:「紅參姑姑喝茶。」

  「竹香姑娘,我急著求夫人救命。」紅參客氣道,「勞駕通傳一聲。」

  竹香為難道:「姑姑,不是我不傳話,這才卯時半,沒到夫人起床的時候呢。」

  紅參懇切道:「人命關天,夫人和我說過,但凡遇見難產的,無論何時都要過來通傳一聲。」

  竹香心裡苦。假如是程丹若一個人,她還真敢去叫,夫人是最看重性命的,哪怕擾了清夢也不會怪罪。

  可謝玄英也在裡面,今兒又是三月三,早商量好了去郊外莊子踏青。

  竹香垮著臉,挨挨蹭蹭地走到次間,不敢進去。

  兩位主子都不用丫鬟服侍穿衣,平時為避嫌,她和竹枝兩個也不會白天和深夜進梢間,萬一撞見什麼,被誤會有異心就不好了。

  眼見過幾年就能放籍嫁人,子女不做奴才秧子,竹香真不敢胡來。

  她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出聲:「夫人,紅參姑姑求見。」

  裡頭有些微的響動。

  竹香知道,爺肯定醒了,他差不多時候起身晨練。

  她耐心等了片刻,往後退兩步。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謝玄英就披著外衣,細開一條槅扇縫兒,語氣不善:「大清早的,什麼事?」

  「說是產婦難產了。」竹香垂頭,絕不瞎瞟,「是夫人叮囑過的事兒。」

  槅扇又關上了。

  數息後,裡面的響動大了不少。

  程丹若趿拉著趿鞋,裹著寢衣出來:「紅參?」

  立在外頭等候的紅參立即入室,快言快語地說明白:「回夫人的話,昨晚上發動的,生了一夜,實在沒力氣,周穩婆說,等到上午再生不下來就懸了。」

  停了一停,又道,「產婦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裹著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看快撐不住了,這會兒薑湯都備著了。」

  程丹若立即道:「知道了,我收拾下就去。」

  話音未落,竹枝就提著熱水進來——這壺水本是準備泡茶的,夫人醒來就要喝一杯溫水,她截住拿來洗漱。

  程丹若飛快刷牙洗臉。

  竹香找出衣櫃底下的包袱,拿出件平民女子穿的藍白襖裙,竹枝打開梳妝台,拿出下層的銀絲狄髻。

  兩個大丫鬟圍著她忙忙碌碌,力求最快拾掇妥當。

  趁梳頭的功夫,蘭芳端來一盤點心。

  謝玄英伸手。

  蘭芳嚇了一跳,茫然地抬頭。

  謝玄英直接拿過碟子,擺擺手打發她,自己拿起個包子,餵到程丹若嘴邊:「快吃些墊墊。」

  程丹若歉疚地笑笑,就著他的手咬了口。

  紅豆沙餡的,甜得很。

  「我一定盡量早回。」她說,「指不定還沒過去,孩子就生了。」

  謝玄英冷笑一聲,又拿起茶盞。

  她又喝了兩口熱熱的茶,兩口把紅豆包子吃了,又看向另一個肉餡兒的。

  謝玄英遞過去。

  她繼續吃。

  「慢點。」他不滿地捏住包子,被她咬住了指尖,「吃這麼急幹什麼?」

  「難得遇見合適的機會,多練練手。」程丹若嘆道,「萬一……」

  到時候,還是得她上。

  謝玄英微蹙眉梢,可見她眼睛明亮,心思早就飛到了別人家,也不好掃興:「早點回來。」

  「知道了。」她幾口吃掉了肉包子。

  早點吃過,頭髮也梳好了。

  程丹若檢查醫藥箱,確定東西都帶了,這才提上箱子,直奔大門。

  馬夫牽來春可樂。

  她翻身上馬:「帶路。」

  紅參也趕忙上騾子,醫館條件不好,養不起馬,騎的是騾子,能拉車能代步,在京城這種人多的地方也不差。

  奔走半個多小時,才到產婦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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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4: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動產鉗

  路上,紅參介紹了一遍產婦的情況。

  這戶人家只有夫妻倆,丈夫在國子監讀書,妻子是京官的女兒,小夫妻都有些家底,在外城置辦了間兩進的院子。

  產婦今年十六歲,新婚頭一年就懷上了。因為娘家離得近,產婦的母親就時常過來探望,她家消息靈通,聽說太醫院多了女醫,還是給皇室接生的穩婆,立馬就起了心思,尋門路找到了周穩婆。

  周穩婆推脫年邁,讓葵嫂子看。

  葵嫂子也是接生熟手,這家人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臨產前幾日,他們就請葵嫂子上門住下,以備不時之需。

  葵嫂子年輕好學,有心接婆婆的班,在醫館裡聽紅參說了程丹若的種種事跡,很想把她的本事學了。

  功利點說,她是想拜師的,一品夫人的學生,走出去都不一樣。

  葵嫂子上課很認真,也有心表現,既然有時間,便提前為產婦做了檢查。

  腹部檢查可以通過胎頭位置,判斷骨盆是否狹窄。

  當然,葵嫂子經驗豐富,憑肉眼也預感到生產不會順利,腹部檢查只是佐證了她的判斷。

  果不其然,產婦骨盆偏窄,生產時,感覺到胎兒下降得十分緩慢。

  這是頭一胎,產婦歲數又小,開頭就不順利,折騰了大半條命。葵嫂子使出渾身解數,幫忙推壓腹部,好不容易看見頭了,產婦已氣若游絲。

  她母親不斷呼喊女兒名字,滿臉焦急,然則回應寥寥。

  程丹若到的時候,已經開始給產婦灌參湯了。

  產婦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一直喊「娘我不生了」,嗓音沙啞,聽得和小貓慘叫似的,格外滲人。

  程丹若掃了眼前院,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男人坐著,都不言語。

  她戴上口罩,布巾包髮,只在腰間掛著太醫院的腰牌。

  葵嫂子瞧見她,快步出來回稟:「夫人,快不行了。」

  產婦太小,又慌又怕,讓她用勁都用不出來,再這麼下去,孩子肯定得憋死。

  程丹若當機立斷:「讓她丈夫簽同意書。」

  紅參已經準備好了,轉頭就往前院去。

  丈夫聽說有危險,不太願意簽,紅參老實不客氣:「再這樣下去,一屍兩命,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看看紅參,再看了看陰沉的岳父,不敢拖延,提筆簽了。

  這邊簽好同意書,程丹若就拿出了產鉗,酒精棉花擦拭消毒。

  她仔細洗手,幫助產婦擺出膀胱截石位的姿勢,讓葵嫂子和山薑輔助。

  給產婦的外陰消毒,自己的手消毒,同時觀察情況:「刀片。」

  紅參已經打開了藥箱,忙去洗手,山薑一直是無菌操作,便承擔護士的工作,將手術刀遞過去。

  程丹若小心地切開會陰,垂直放入左葉產鉗,像鏟子一樣往內、往裡、往下送進去,同時右手伸入產道,尋摸胎兒的耳廓,左手調整左葉產鉗的位置,使之貼合胎頭。

  謝天謝地,葵嫂子幫忙調整過胎位,如果位置不對,她這粗淺的技術就難了。

  固定好左葉產鉗,讓山薑拿住,再放右葉產鉗。

  左手沒有右手靈敏,花了點時間才調整到合適的位置。

  把兩個產鉗合攏固定。

  「看看胎頭的縫是不是在兩片鉗子中間。」她吩咐葵嫂子。

  葵嫂子彎腰分辨了下:「有點歪。」

  程丹若微微調整產鉗的位置:「這樣呢?」

  「好了。」

  她鬆了口氣,如果調整不好,就得取出來重新調整胎方位,太折騰了。

  深吸口氣,程丹若握住產鉗的手柄,根據宮縮的力道,緩緩向外向下牽拉,胎兒一點點被拉出了產道。

  「頭出來了!」葵嫂子大鬆口氣,她就怕孩子硬生生憋死在母親體內,「眼睛出來了,鼻子、鼻子快出來了。」

  她有點激動,程丹若則心跳如雷,手都開始發麻。

  這孩子的分量不輕,比她練習耗力多了。

  她咬牙堅持住,不緊不慢地往上提,將胎兒的枕部牽引出體外。

  「扶住孩子。」

  葵嫂子立馬上前,雙手托住胎兒的頭部。

  程丹若鬆開了鉗子的鎖扣。

  「再用一下力,馬上就出來了。」她和產婦說。

  產婦慌亂地呼氣、吸氣,胎兒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娩出。

  葵嫂子嫻熟地托住孩子的身體,把胎兒抱了出來,一剪子剪斷臍帶:「生了、生了,是位……」話音戛然而止。

  程丹若立即看去,見胎兒面色青紫,反應微弱,也不哭,就知道可能是新生兒窒息:「給他清理口鼻。」

  山薑終於搶到機會,拿乾淨濕潤的紗布擦拭孩子的口鼻。

  葵嫂子經驗足,拿襁褓裹住孩子,程丹若用拇指按壓他的前胸,做心肺復甦。

  過了會兒,又試著拍拍腳底,給些刺激。

  嬰兒小貓似的嗚咽了聲。

  「喘氣了。」葵嫂子後背滿是冷汗,飛快揉搓孩子的手腳。

  程丹若乾脆把孩子交給她,重新關注產婦。

  剛才切了一刀,還得縫合才行。

  「給我針線。」

  山薑放棄了幫助胎兒,回到她身邊協助,遞過針線和手術鉗。

  程丹若穿針引線,給產婦縫合。

  縫合得好,側切不會影響以後的夫妻生活,這姑娘才十六歲啊。她伏低身,艱難地縫合著慘烈的血肉。

  眼花了。

  她趕緊看向自己的藥箱,裡頭蓋子內層縫著一塊綠緞子。

  緩了會兒,繼續縫。

  此時,產婦的母親給女兒擦完汗,皺眉擔憂:「要縫幾針?以後……」

  「七八針要的。」程丹若道,「放心,長好後不礙房事。」

  母親鬆了口氣,可又止不住擔心:「她這樣以後還能生嗎?」

  程丹若道:「再過兩年吧,孩子還小,骨頭都沒長開,才生得這麼難。」

  母親點點頭,可眉頭並未鬆開。

  程丹若知道她的顧忌,小夫妻正恩愛呢,不想再生,就最好分床睡,可女婿血氣方剛,家裡不讓吃,難保就在外頭打野食。

  大家好像從沒想過,男人憋一憋不會死。

  程丹若腹誹著,卻沒有開口,專心縫合傷口。

  很順利。

  「這段時間不能碰水,褥子要每天換乾淨的,如果產婦發熱寒顫,必須及時通知我們。」她叮囑道,「她受了大罪,千萬小心。」

  要不說是親娘呢,聞言立馬懇求葵嫂子再住兩天,幫忙帶一帶孩子。

  葵嫂子也想看看孩子能不能救回來,答應再住上三天。

  程丹若給產婦把脈,感覺她心率還算穩定,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出門一看懷錶,十二點多了。

  她震驚無比,感覺才一兩個鐘頭,怎麼就五六個小時了?

  完了。

  今天上巳。

  程丹若立馬回家,不出意外在前院看到了畫畫的謝玄英。

  她招呼:「我回來了。」

  謝玄英擱筆:「吃過沒有?」

  「先沐浴。」她接生的時候穿了白披風,也洗了手,可依舊滿身血氣,「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他頷首。

  程丹若忙回屋沖澡。

  如今家裡有了淋浴設備,兩桶熱水就能洗頭洗澡,她忖度著反正今天也晚了,去不了城郊,乾脆把頭髮洗了,下午正好曬乾。

  謝玄英捲好畫進屋,瞧見她濕漉漉的頭髮,當時就把臉掛了下來。

  丫鬟們飛速撤退。

  程丹若反應慢了拍,過了幾秒才明白,於是等髮絲拭得半乾,直接坐到他身畔。

  謝玄英:「呵。」

  「站了一上午,累死了。」她靠近,眉梢微蹙,「身上都是血腥味,你聞聞,還有沒有?」

  他和緩了臉色:「沒有。」

  程丹若再挪挪近:「再聞聞。」

  「茉莉味兒。」謝玄英不動如山,瞟向窗外,「挺應春景。」

  她點點他的肩膀:「別生氣——阿嚏。」

  「怎麼了?」謝玄英皺眉,「方才沐浴著涼了?你看你這頭髮,濕噠噠的也不知道擦乾一些。」

  一面說她,一面起身掩窗戶,「三月的天還是留點神。」

  程丹若吸吸鼻子,感覺還好:「沒事,可能誰念我呢。」

  他白了她眼,拿起塊乾的布巾,替她把頭髮攏好:「濕的就別吹風了,下午老實待家裡。」

  程丹若「嗯」了聲,趁低頭讓他攏頭髮的間隙,輕輕在他唇角碰了一下。

  碧空無雲,桃華滿枝。

  謝玄英輕嗤了聲,臉色迅速緩和:「心虛了是吧?」

  她:「阿嚏。」

  他又氣又好笑,知道她是裝的,卻不忍心戳穿:「順利嗎?」

  「順利。」程丹若輕聲道,「周葵花經驗很足,提前調整了胎方位,不然我一個人還真難辦。」

  想了想,又道,「今天的產婦歲數小,骨盆窄,這就容易難產。你記不記得,我們當初見嫻嬪的時候,好像也挺瘦弱的一個。」

  她愁得很,「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但願身子骨長開了吧。」

  謝玄英問:「要不要打聽打聽?」

  程丹若遲疑少時,搖搖頭:「生之前肯定會讓我見,陛下既然不提,我們還是別做什麼為好。」

  她看向他,「你信不信,這會兒,宮裡肯定不太平。」

  一語成讖。

  -

  承華宮。

  幾個宮女和太監被堵住嘴,悄無聲息地拖了下去。有人掙扎,但很快被黑布袋套住腦袋,手腕被麻繩死死捆住,牢牢壓在地上。

  屋中,十幾雙眼睛默默看著這一切,但誰也沒有吱聲。

  「娘娘。」潘宮正繃緊臉皮,輕聲道,「您好好養胎,什麼都別多想。」

  何月娘攥緊帕子,緩緩點了點頭:「我明白,多謝宮正費心了。」

  「不敢。」潘宮正躬身告退,「不打擾娘娘安胎了。」

  何月娘道:「榮兒,送送宮正。」

  「是。」大宮女應下,一路將潘宮正送到宮殿門口。

  短短一段路,誰也沒有說話。

  太陽亮得刺眼,琉璃瓦的光令人眩暈,連鳥叫聲都聽不見了。

  潘宮正沉默地走到宮門口,朝榮兒點點頭,示意她不用再送,帶著女官拐進了夾道。

  她沒回乾西所,而是去了宮城角落的一個荒僻院子。

  這裡位於城牆與宮廷之間,隔著夾道,能很好地杜絕噪音。

  潘宮正走到門口,朝跟隨的女官使了個眼色。

  女官便立住了,不曾進去。

  潘宮正無聲地嘆口氣,邁過門檻。

  裡頭傳來一聲又一聲慘叫,太過尖利,太過慘烈,令人不寒而栗。

  但端坐的大太監卻毫無異色,慢條斯理地說:「叫,盡管叫,左右嗓子是要留著說話的,不會廢了你,想叫多久就叫多久,啊。」

  最後的尾音輕飄飄的,好似荒郊野外的無名墳冢,瘆得慌。

  可看見潘宮正進來,立馬笑了:「什麼風把您吹到這兒了?」

  「李提督。」潘宮正老實不客氣,「你要辦差,我們自無二話,可如今承華宮人心惶惶,讓人怎麼當差?」

  李提督眯起眼:「您這是在為她們說情囉?」

  「我是在提醒你。」潘宮正嘴角扯出弧度,譏諷道,「娘娘受不得驚,人挑乾淨了送,別送了再抓,三個月沒了二十多個,知道的曉得你是忠心,不知道的——」

  她冷笑一聲,「上回的事兒,你忘了,我還記得呢。早和你說過,娘娘離不得盧翠翠,你倒好,叫一隻鳥叼了耳朵回去。」

  李提督的面色立馬難看了起來。

  「李提督,你是辦差呢,還是嚇唬人呢?」潘宮正緊緊盯住他,「我告訴你,承華宮再少人,你東廠派人伺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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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4:3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六十九章 女官們

  潘宮正回乾西所時,天已擦黑。

  她也沒回自己屋,往洪尚宮那兒去了。

  洪尚宮正在核驗文書,見她過來,合上簿子問:「怎麼樣?」

  潘宮正看見是出入文書,但沒敢開口,從前他們六局一司湊在一起,沒那麼多顧忌,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誰說話都得掂量掂量。

  尚食陶蓮是怎麼沒的?

  只不過在廚房裡預備點心時,隨口和老鄉說了句「娘娘聞不得腥氣,給承華宮的多加點蔥薑」,結果老鄉對食的乾兒子,在豐郡王府頗受重用。

  查出來之後,無聲無息沒了。

  她們在宮裡相伴了十多年,就因為一句話沒說對,沒了。

  大家知根知底,誰都知道陶蓮絕非故意洩露嫻嬪的事,只不過宮中承平太久,她們都忘了皇城的殘酷之處。

  先帝時期血洗宮廷的傳說,好像就是傳說。

  然而,這事細究起來,其實才過去三十年。

  倖存者還活著呢。

  潘宮正是親自看著陶蓮走的,三尺白綾,留她全屍,算是帝王額外開恩,嘉獎這些年的辛勞。

  但至此後,潘宮正就提住了心弦,不敢再放鬆分毫。

  她假裝看不見文書,中規中矩地回答:「應該會收斂點了。」

  洪尚宮忍不住嘆了口氣。

  和其他人不同,她出自書香門第,夫家娘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之家,丈夫也做過官,有誥命在身。沖這點,皇帝對她還算客氣,此前嫻嬪小產,只是象徵性地罰了她。

  可說句大實話,被抄家的閣老都不少,她這點身份算什麼?

  真出了事,最多死得體面一點,報個「暴斃」,掩蓋真相罷了。

  洪尚宮也怕,可她不能摞挑子。

  在宮裡這麼多年,娘家和夫家的感情都淡了,反倒是這群相伴的姐妹,大家一路扶持,處出了真感情。

  沒有她壓陣,誰知道還能碰見什麼事?

  「收斂就好。」洪尚宮道,「借著清查的由頭,東廠沒少找我們麻煩,再這麼下去,宮裡就該由他們做主了。」

  潘宮正睃了眼窗外,壓低聲音:「清寧宮那邊……」

  洪尚宮沒有應聲,淡淡道:「聽吩咐辦差就是了。」

  潘宮正啞然,卻也無可奈何。

  後宮的妃嬪多親近女官,主要是女官教她們讀書習字,日常生活又得和六局打交道,處出了感情。妃嬪們也信服女官的才學和判斷,願意聽取經驗。

  柴貴妃就是如此,她入宮時不識字,全靠後來自學,洪尚宮入宮後常常討教,亦師亦友。

  尹太后卻不然。

  藩王府邸只有太監,沒有女官。宮女只在後院出入,有什麼事,肯定找太監辦更方便。

  入主清寧宮後,太后也習慣了使喚太監們。他們不勸誡,不提規矩,不說道理,比女官們更顯忠心。

  清寧宮的管事太監走出去,排場是比洪尚宮都大,也不怎麼把他們放眼裡,對石太監倒是客氣點兒,可也沒多恭敬。

  洪尚宮原本還想盡職盡責,耐不住太后壓根不召見她。

  次數多了,她也就放棄清寧宮了。

  家臣而已,還能管得了女主人?

  再說,洪尚宮心裡明白,太后再顯赫也是一時的,她畢竟老了。

  承華宮才是未來。

  二十四監做什麼和她們過不去,動輒拷問宮婢?不就是想立功,給承華宮的娘娘賣個好嗎?

  「承華宮要管,但不能只管那邊。」洪尚宮叮囑道,「宮中人心浮動,藏頭露尾的人難免又有動作,一定要慎之又慎,寧可咱們自己先抓住罰了,也好過被東廠帶走。」

  頓了頓,輕聲道,「雲兒到現在也沒回來。」

  雲兒是彤史,有一日無緣無故就病了,挪出了宮,再也沒出現。

  誰都不知道她是真病了,還是沒了,也沒敢問。

  潘宮正肅然道:「我有數,現在提鈴沒什麼用,反倒方便小人作祟,今後同太監一樣,鞭笞為主。」

  宮廷慣例,宮人比內侍尊貴些,等閒不用刑,可東廠動不動就上酷刑,還不如她們自己動手。

  鞭笞死不了人,進了東廠的卻未必能回來。

  洪尚宮平靜地頷首:「亂世用重典,得壓住場子。」

  兩人達成一致,隨即又雙雙沉默。

  華燈初上。

  外頭傳來腳步聲。

  新任尚食師圓兒走了進來,瞧見她們倆在說話,面露遲疑。

  潘宮正立即道:「那就這樣,我先回了。」

  洪尚宮點了點頭。

  潘宮正朝師圓兒笑笑,很快離開了這裡。

  師圓兒這才進屋。

  她是六局一司中年紀最小的,今年才二十九歲,是御廚的女兒,結婚沒幾天,丈夫就意外死了。

  照理說,這樣的情況是能改嫁的,但她的聘禮中有婆家的秘方,看都看了,怎麼能退?婆家不同意她走,要她給兒子守著。

  她娘心疼,怕她留在婆家受磋磨,便說自家女兒可以不改嫁,只是留在婆家空耗青春,不如進宮伺候。

  「我這閨女自小機靈,灶台的活計做得不比兒子差,當初你們不也是看中她手藝好,能幫襯相公才求的嗎?白白浪費在家,豈不可惜?」

  她母親這麼說服公婆,「進宮去做個女官,憑她的手藝,早晚能得貴人青眼,我也不說別的,宮裡出來最有本事的人,你們也清楚人家現在的身份,縱然是得個孺人的誥命回來,也是光耀子孫了。」

  師圓兒知道,她娘說的是寧遠夫人。

  彼時還只是淑人,可做了兩年女官,就封了四品的事,京城誰人不知?嫁的還是靖海侯府。

  帝王恩重,婆家也心動,鬆口同意。

  而娘親對她又是另一番說辭。

  「你爹說了,拿新的方子和他們換,讓你改嫁,這兩個老不死的偏不鬆口。我可不能讓你這麼被拿捏,伺候那個老虔婆有什麼出息?進宮伺候貴人去,以後爭個誥命出來,她們也不好磋磨你。」

  親娘就是親娘,縱然艱難,還是為女兒謀劃了一條不錯的出路。

  師圓兒進宮的頭兩年,還真的過得不錯。

  她新進宮,便分配去給秀女們做菜,因手藝好,很快得到貴人青睞,總是點名讓她做。

  師圓兒從女史到掌膳只用了半年,三年後又升為典膳。

  然後……嫻嬪第一次懷孕,數月後,孩子沒了。司膳是頭一個被懷疑的,只是沒查出什麼問題,貶為尚寢局女史,到西苑養花去了。

  師圓兒運氣好,那天來月事請假,逃過一劫,之後被升為司膳。

  過了幾個月,尚食陶蓮暴斃。

  師圓兒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尚食。

  大家都說她得了嫻嬪的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只有她自己知道,李提督曾意味深長地暗示她:「別糊塗,你爹娘兄弟可都在京城呢。」

  是啊,其他女官都是各地採選的,京城本地的並不多見,她卻不然。娘家婆家都是御廚世家,在京裡都有三進的大院子。

  假如自己犯了錯……師圓兒每每想到這一點,就不寒而慄。

  「尚宮。」她規規矩矩地欠身。

  洪尚宮問:「嫻嬪那兒怎麼樣了?」

  「今日用了些麵食。」師圓兒輕聲道,「嫻嬪是山西人,喜歡那邊的醋味兒,酒醋麵局正好有,我弄了點過來,果然比以前用得多了。」

  洪尚宮點點頭,耐心道:「現在宮裡最要緊的就是承華宮,旁的事,你交給底下的四司去辦,專心伺候好嫻嬪,就是你的功勞。」

  師圓兒忙道:「我知道的。」

  「明兒又是請平安脈的日子。」洪尚宮道,「盛院使來了,你多討教,每日的菜單都擬好,他定下才行。一應文書,全部記檔送來,飯菜都留少量送到冰窖,這事繁瑣歸繁瑣,卻馬虎不得。」

  師圓兒一一應下。

  待出門,已是月上中天。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房中,趴在桌上嘆息。

  這日子怎麼就這麼長。

  還有四個月……

  能熬過去嗎?

  -

  東廠。

  李太監拿過口供,目光微凝。他不敢大意,忙捲好口供,借夜色的掩護,往光明殿求見。

  皇帝已經洗漱完了,正盤坐在榻上欣賞字畫。

  石太監親自挑起畫竿,旁邊兩個小太監舉著蠟燭,方便皇帝全方位賞玩。

  聽說李太監過來,他臉色微沉:「讓他進來。」

  李太監彎腰貼著牆根,悄無聲息地拜倒,雙手高舉口供:「陛下,問出來了。」

  皇帝喝口茶,拿過了幾張薄薄的口供。

  他一目十行看過,面無表情。

  李太監的額頭嗑在金磚上,心裡忐忑得緊。

  今天查出來的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比如承華宮的小宮女和清寧宮的姑姑認了乾親?灑掃的太監有個相好的宮人,是慈慶宮當差的,有個針線上的宮人受過死去的盧翠翠的恩惠……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說不清楚。

  「朕知道了。」皇帝放下口供,淡淡道,「差不多了結吧,別嚇到那邊。」

  李太監輕聲細語地應下:「是,奴婢遵旨。」

  石太監端來瓷盆。

  皇帝點燃口供,扔到了盆中,任由其化為灰燼,口中喃喃:「還有四個月。」

  一切,都要等承華宮生下孩子再說。

  -

  事實證明,人類作為高等動物,一旦受困於繁殖欲,便會生出許多煩惱。

  皇帝為了生兒子殫精竭慮,皇宮因為生兒子草木皆兵,可謂人人自危。謝家就不一樣了,雖說起了個早,又沒得踏青,但三月三是初見紀念日。

  紀念日的意義,就在於回憶。

  考慮到「程姑娘和謝公子」「粉紅道袍和藍色襖裙」說膩了,今年,程丹若換了個新的話題。

  羅帳低垂,燭火朦朧,兩人靠在枕頭上,勾著手指聊天。

  「那會兒你拒絕得挺熟練,蘭娘不是第一個吧?」她捏著他的指骨,時而扣住握合,時而劃過掌紋,順便數數脈搏。

  謝玄英今天被放了鴿子,多少有些怨氣,故意道:「當然不是。」

  「噢?」

  「上巳這種日子,年年都有,元夕也有。」他瞟向她,「怎麼了?」

  程丹若低頭不看他:「沒怎麼,問問——收到的都是什麼,荷包?帕子?」

  「都有。」他反握住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手相,「最少十來個吧。」

  這可不是誇大其詞,應該還說少了,但沒數過,還真說不出確切的數目。

  「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平靜道,「我收到過五十幾個荷包帕子。」

  他猛地轉頭,狐疑地打量她:「幾時的事?誰給你的?我怎麼不知道?」

  程丹若扭過頭,就是不說。

  但謝玄英稍稍一想,差不多猜到了:「是你小箱子裡的東西吧?宮裡人送的?」

  「怎麼了?都是姑娘送的,我比你多。」她道,「你沒有證據,我有,誰知道你是不是胡說八道。」

  謝玄英:「誰說我沒有?我藏起來了。」

  「你少虛張聲勢,那匣子裡就幾張……」她驀地住口。

  他睇著她:「你偷看。」

  「我沒看。」

  「我信。」他不鹹不淡道,「成親那會兒就在那兒了,你一點都不好奇,如今必是不會再翻看的。」

  程丹若非常鎮定地說:「那是自然。」

  謝玄英翻了老大一個白眼。

  「反正我是沒收著什麼東西。」他打量她,眼底透出思量,「就不知道有的人怎麼樣了?」

  程丹若拉高被子,不接話。

  謝玄英捏住她的耳朵,在她唇上輕輕咬了記:「說話。」

  「沒有了。」她勉為其難地透露,「早沒有了。」

  也不是專程刪的,只是在某些時刻,自然而然地刪掉了一些不重要的東西:好看的壁紙,帥哥的視頻,種草的化妝品……還有和前男友的照片。

  他們其實也沒有拍過什麼照片,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曾經相處的畫面。

  佔據她記憶的場景,是三月三的初見,是船上下的五子棋,是蒙陰的洗浴,是山寨奮不顧身的搭救與照顧。

  人生不止是愛情。

  但有關愛情的部分,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程丹若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嘀咕:「你這人,其實挺霸道的。」

  「才知道?晚了。」

  兩人陷入柔軟的被褥,春潮帶雨……嗯,晚來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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