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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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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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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6 01:52:1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八章 風雨前夜

  馬六躺在榻上,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想要挪動一下身體都困難,因此下榻給自己倒杯水就更不容易了。

  但他不敢讓妻子為他倒杯水,他甚至連哼哼唧唧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只能聽著妻子在外屋灶旁一邊清洗身上的穢物,一邊罵罵咧咧。罵他一句,罵那少年一句,再罵他一句,想一想,然後再罵他一句。

  作為平原城市井間數得著的罵戰高手,馬六嫂罵那少年時還是泛泛的罵法,罵起自家丈夫那可就精準得多了,從收入微薄罵到人際關係惡劣,從出身寒微又罵到那玩意兒就快是個擺設了,竟還有一顆色心。

  聽到妻子在那裡樁樁件件從嫁過來到現在一件事都不落地罵他,甚至連他從幾年前開始,在床笫間表現如何廢物都沒忘記點評一番,馬六就只能躺在那裡,悔恨交加,默默地流淚。

  可是眼淚流多了,就更感口乾舌燥,特別地想喝點水。

  妻子將自己清洗完了,還有那從上到下裡裡外外的一身衣服需要清洗,那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因此馬六是全然不能指望妻子進進出出,提桶打水時還能想起他這個躺在榻上的丈夫,也想喝一點水的。

  但天色將晚時,她終於是想起他來,走進屋裡,於是那張鼻青臉腫的臉立刻綻開一個討好的笑容,「夫人啊……勞你,勞你給我倒點水……」

  他嗓子快要冒煙了,乾涸得恨不得再哭一場,連淚水都可以吞咽下去,因此看著妻子頭髮上落下來的水珠都有些眼饞,但馬六嫂根本想不到他現在有多困窘,她滿心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這個貨,害她今天出了這麼大的醜!

  「呦,我家的功臣,還等著我伺候哪?」她冷笑了一聲,「好呀,水井裡全是水,你倒是進去喝呀!」

  馬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然而他再三再四的哀告也沒能讓夫人哪怕心軟半分,而是拎起了木棍,將他活活從榻上打到榻下,再從家裡打到家外!

  他靠著院門,抖著腫脹的手指,悲憤交加,恨不得求全城的父老鄉親都來為他評評理,為他主持個公道!

  「你這不賢不惠的潑婦!你難道想將我趕出家門不成!」

  「你不是看外面的小娘子美貌,瞧不上我這個老貨嗎?你想去哪,盡管去!看你那不中用的二兩玩意兒還能不能再勾上倆仨!」

  妻子奮力地吐了一口吐沫在他臉上,然後狠狠地將門關上了。

  雖然已是初夏,夜裡卻還冷得緊,尤其他被趕出家門時只穿了一身裡衣,風一吹就更冷了。

  目下最要緊處自然是尋個過夜的地方,馬六想。

  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家是可以試一試的,但他又覺得十分丟人,畢竟當初去爬那小娘子家牆頭是他威逼利誘幾個人放棄,才由他拔了頭籌的,現在這樣狼狽,怎好再去求他們收留,為他們所恥笑呢。

  幾個相好的……他在心中一個一個算過去,有的離家太遠,有的脾氣也沒比自家婆娘強到哪裡去,只有一個小寡婦生得妖嬈,他費盡心思花了不少錢財,才求得春風一度。現下雖然形容狼狽,但那顆渴求美人安慰的心卻燒得更加熾熱了。

  若是那個小寡婦,必然是會輕聲細語將他迎進家門,再端上一壺熱茶,讓他稍作歇息後,下廚為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

  馬六想得這樣妥貼,一天下來又飢又渴的腸胃彷彿也得到了慰藉一般,一瘸一拐的腿腳也有了力氣,硬是忍著渾身上下的疼痛,奔著小寡婦家去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後續鹹魚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天李二負責牽馬去尋小吏登記了,她想在家睡覺也睡不成,因為糞桶這是個範圍攻擊武器……馬六嫂是被臭跑了,她家門口也迎風臭三里了,足足讓她挑了好幾桶水,才算把家門口的糞湯沖沖乾淨。

  ……得虧平原城雖然不大,好歹有幾口水井,要不然她和馬六嫂一起打水的畫面,這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但是小城就這麼大點兒,但凡出了點事大家都能津津樂道嚼上半個月的舌頭,作為當事人的陸懸魚就更受一起打更的同事關注了。

  「我聽說你妹……」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對方瞬間住嘴了。

  又過了一會兒,同事小心翼翼地,自以為換了一個話題。

  「我聽說馬六嫂……」

  ……她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又過了一會兒,同事還是沒忍住。

  「她真脫給你看啦?」

  「……你去問她好不好?」

  「嗨呀,」同事滿臉掉san的微笑,「你還年輕,不懂得女人的好,讓哥哥教你啊……」

  【我特麼是來打更的,不是來聽兩性夜話的。】她悲憤地說道,【好想打他一頓啊。】

  【話雖如此,但呂布跟你抱怨他家裡那點破事時,你不也低眉順眼地聽下去了。】黑刃很悠閒地說道,【所以聽聽也無妨嘛。】

  這些喋喋不休令人崩潰的兩性話題在轉過一個彎之後戛然而止。

  空氣裡有一丁點焦糊的氣味,以及一丁點的火光,越走越近時,那火光便越來越盛!

  ……那個被同事特意指指點點的小寡婦家著火了!

  「著火了!」那個同事拎過了鑼就開始敲!而她卻察覺到,空氣中還藏著一股血腥氣!

  同事在身後嚷嚷著「別進去,容易塌房子」時,她將手按上土牆,一翻身便跳進去,撞開了門,屋內一具屍體,身上裹著已經焦糊的破布,不僅已經燒了許久,而且顯見著火就是從他這裡燒起來的!

  她心念電轉,伸出手去將那屍體身上的火勢撲滅,扛起來後又掃視了一圈屋裡,趁著房樑還沒燒塌,瘋狂地跑了出去。

  周圍百姓都被敲了起來,幫忙滅火——至少得小心防範,別夜風一吹,燒到自己家,真要是大風天,燒穿一條街那也是尋常。縣府的衛兵也跑了出來,在火光與夜色下瘋狂奔襲滅火,尤其顯眼的是穿著中衣跑出來的子龍,見到這兩位更夫時立刻便問,「裡面可還有人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了,從裡面只扛出來一個,還是個死的。」

  這話說得有點不明不白,那雙劍眉迷惑地擰起來,「……燒死了?」

  「不是,」她有點尷尬地指了指躺在路邊的那具屍體,「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趙雲一瞬間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命兵士將火把靠近些,俯身去仔細檢查起那具屍體,許久之後才站起身,「這人善用短刃。」

  死的這人挺尷尬,是馬六……更尷尬的是他死在了小寡婦家裡,但小寡婦找不到了,聽起來就很像什麼桃色凶殺案。但考慮到凶手是個用刀的高手,一擊斃命,馬六甚至連掙扎也沒能掙扎一下,這細想就很蹊蹺了。

  畢竟小寡婦是單身女人,她願意與誰幽會或是再嫁,都不違了王法。如果只是兩個情夫碰面,完全沒有理由殺得這樣乾淨俐落,倒像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需要掩蓋。

  ……或者那個人就是需要掩蓋自己身份的一個人。

  「你果然膽大,」縣丞田豫板著臉說道,「縱使救人,你也不當自己進去救。」

  「……那誰去救?」

  田豫指著她那個低眉順眼的同事甲,「他比你壯實這許多!怎的還要你去救!」

  「話是這麼說……」她說,「到底那時心急。」

  於是縣丞又瞪了她一眼,「下次萬不可如此了。」

  「……是是是。」

  教育完了,縣丞又轉身去開了辦公室的小箱子,從裡面掏出一個錢袋,「你為探查是否有活人在,肯涉險地,令長極是稱許,這三百錢是給你的嘉賞。」

  ……還有獎金的!她開開心心地伸出手,準備接過錢袋時,縣丞看了她一眼。

  「錢給你,這錢袋是縣府的,你不能拿走。」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該扔啊,當初跟著並州那些狗子混的時候,別說一個皮製的錢袋子,一尺多高的珊瑚樹,她想要都能拿回來啊!備備這個摳搜勁兒什麼時候能站起來啊!

  她含著眼淚,掏掏懷裡,終於掏出了自己那個破舊的小錢袋裝錢時,田豫又叮囑了幾句。

  「賊人尚未捉到,恐怕城中不甚太平,這幾日你們須得多加留心,若是夜裡有什麼可疑之處,千萬小心,記得莫要擅作主張,速來報之即可。」

  青煙裊裊的內室裡,劉平仔仔細細地聽完趙五的匯報,陷入了一陣沉思,半晌終於慢吞吞地應了一句。

  「我看這事不該再拖了。」

  趙五一瞬間感覺有些心驚肉跳,「主人,那劉備雖說是漢室苗裔,也不過就是個織席販履的小人,誰會真為了他而薄待了主人呢?」

  「我能許那少年人金帛厚禮,劉備又能許他什麼呢?」

  劉平一句話,堵得下手處的心腹有些說不出話來,但半晌後,他又不甘心地想了其他理由。

  「那黃口小兒不過是懼怕殺死劉備後被關張尋仇,因此才膽怯畏縮。」

  劉平那雙彷彿半睡半醒的眼睛望向了他,「你想要說服我,你自己要先相信才是。」

  若是陸懸魚真是個怯懦之人,他就不會絲毫不在意劉平的看法,在縣府尋一份工做了。

  也許趙五沒有察覺到,但劉平已經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劉備的力量。

  「趙雲既領游騎出城偵察,必是劉備已有所察覺,」他冷冷地說道,「你去備一份厚禮,明日我要尋張城尉來喝酒。」

  趙五渾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所攫抓住了,他明白劉平去尋守城軍官來意味著什麼,但他只能埋首行禮而去,將喉嚨裡因恐懼與絕望而即將發出的嗚咽深深咽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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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7 01:56: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九章 月黑風高

  「三將軍」李羝正在有條不紊地擦拭他的刀,他的手很穩,絲毫沒有半分顫抖。

  但身邊的女子就沒那麼鎮靜了,那張桃花般鮮妍的臉也變得蒼白,不停地想要說些什麼,甚至有一兩次都將手抬了起來,但最後還是重新放下,一聲不吭地坐在燈燭照不到的陰影裡。

  平原城城如其名,是建立在一片平原之上的,這裡方圓數百里內沒有山巒,也沒有茂密的樹林,因此想要隱藏一支軍隊並不容易。縱使李羝萬分小心,也不過只將自己那千餘人的兵馬藏在了四十里外的一條山溝內,而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他曾經是某支游蕩在高唐與平原附近流寇當中的三頭目,自從他們的大頭目在名義上附從於黑山軍後,他的名頭也稍微改了一下,變成了三將軍,而最近,他升遷成了這支兵馬中的大將軍。

  這聽起來是個好事,但很不能細想,歸根結底他升遷的原因是劉備自公孫瓚處借來的這支兵馬將他頭上的兩個大哥殺了,數千流寇一時四散,最後只剩下他手裡的這點人。

  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精明謹慎,交際又廣,不去同關羽張飛那兩名悍將正面對陣。而且生死存亡時,劉平幫了他一把,將他的兵馬安頓了下來。

  從此之後,他小心地在平原城和扁擔溝之間往來穿梭,靠著劉平的庇護,竟然也安安穩穩地度過了這幾個月。

  然而他終究不是陰溝裡的老鼠,他是黑山軍的將軍,總得將這筆血海深仇報復回來。

  比如說今夜,月黑風高,是個殺人放火的好天氣。

  但在劉平看來,李羝也好,黑山軍也好,與流寇其實沒什麼區別。

  兩日前那場火災,還有那個男人,便是這人的手筆。

  他寫密信尋李羝進城商討如何鏟除劉備之事,如何能夠想到李羝竟然夜裡偷偷溜去與那個寡婦幽會?又竟然被馬六撞到?

  一個寡婦有兩個情夫,彼此爭風吃醋打起來其實是不妨事的,但難免就要驚動街鄰甚至是兵吏,到時李羝的身份必然會出事。從這一點來看,這人當機立斷殺了馬六滅口,又點燃了房屋想要毀屍滅跡,也算處置得當。但天不遂願,那一夜既無風,火勢便不旺,又有更夫來攪了局,到底是讓劉備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這附近始終還有一支流寇在,他心知肚明,劉備也心知肚明,因此才會將兵營駐紮在城外,現下趙雲又領數百游騎斥候,四處游蕩想要將這支兵馬找出來。

  是趙雲先找到這群流寇,還是他趁城中空虛的機會,先鏟除了劉備呢?

  他有二百私兵部曲,雖說一百人在別院,宅中好歹還有一百健僕。據他所知,平原縣府裡也不過就這百八十號人罷了。

  因此僅憑這一百餘人去攻打縣府,他雖沒有十足把握,但也可以一試了。

  但劉平是個謀定而後動的謹慎人,既然要與劉備圖窮匕見,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是。

  趙五去集結私兵了,因此悄悄走進來的是另一名心腹。

  「主人……張城尉處有信至,諸事皆已辦妥,只等丑時過半,舉火把為號,城門可開。」

  劉備是個外來戶,而且是個不肯向本地豪強示弱的外來戶。

  這就意味著他極難完全地掌控這座城池,他想要修整城防,想要開墾荒地,想要撲滅附近此起彼伏的流寇,他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忠於他的官吏太少。一個不小心,就會露出致命的弱點。

  「今夜了結我一樁心事,」他這些復雜的心緒並未訴之於口,而是矜持且淡漠地點了點頭,「萬事須小心。」

  城中最近的新聞可能就是馬六出事,考慮到之前馬六被她暴打一頓,這事兒還有點尷尬。

  馬六嫂聽說馬六被殺後,差點想撲過來撕了她,但是緊接著,田縣丞同她講了講案發時的一些瑣事,比如說……

  馬六是在小寡婦家被殺的,看起來很像那個情殺,當然也可能是為歹人所滅口,但不管怎麼說,一直跟同事在一起打更的陸懸魚是沒機會的。

  當然,這裡最重要的一點是——馬六是在小寡婦家被殺的。

  大概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死鬼老公被打出家門後,鼻青臉腫地還能企圖去敲相好家的門鬼混,最後成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於是這位潑婦瞬間變了臉,將屍體丟在縣府,扭頭就走了!但是縣府要一具屍體有什麼用!他是個浪蕩輕浮的人,族內兄弟早就與他沒什麼來往,那些酒肉朋友也不肯出來充這個大頭,最後還是劉善人出了面,不僅出了一筆錢為他安葬,還看在他曾在自己家裡做了幾天傭工的份上,又給了他家妻兒一筆錢帛。

  城中交口稱讚,誰不說劉善人心慈呢?連她都要感謝一下這位劉善人了,畢竟她還挺怕馬六嫂想起來四處碰瓷,抬著屍體跑她家門前撒潑的。

  上半夜過去了,一切都很平靜。回到縣府裡,喝了一杯熱水,又啃了半塊餅子,然後跟換班的同事一起開始下半宿的巡夜。

  「要我說馬六死就死了,」同事嘀咕道,「可惜了那小寡婦,也不知下落如何。」

  「……這話我上半夜就聽過了。」

  「正常,全城的男人都這麼說。」

  「…………………………」

  在城裡繞了兩圈,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同事仍然在嘀嘀咕咕那點破事。

  「你都不知道,那小寡婦的腰,嗨——」

  靠近東城門處火光漸亮,腳步聲也漸漸響起,兩個人不約而同的住了嘴。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她對別的可能沒太多概念,城門落閘時間她是記得很清楚的。酉時城門便要關閉,之後若是再想進城,除非等到第二天,否則黑燈瞎火誰也看不清城下是敵是友,城門是斷然不能開的。

  據說關羽張飛駐守在城外,難道是這倆人摸黑跑進來吃麻花了?

  同事手中是有火把的,斷然不能向前,因而留他藏進角落中,她自己悄悄摸向前幾步……

  她沒見過張飛,但顯而易見,那個黑布裹頭,臉上數道傷疤的男人一點也不像張飛。

  那些跟隨他進城的士兵也不像劉備的人,他們衣衫襤褸,神情凶狠,與其說像正規軍,不如更像流寇。

  但兩旁的守城士兵就那樣視若無睹地放他們進來了!

  「你去縣府報信,」她溜回了另一個更夫那裡,「就說有賊入城,要緊!」

  這樣大的事件在平原城裡是不常見的,甚至可以說是百年不遇的,因此更夫嚇得連連點頭,抬腿剛邁出去一步,才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

  「……那你呢?」

  她轉過頭,火光籠在她那張淡漠的臉上。

  「我去看看,」她說,「順帶提醒他們,小心火燭。」

  陰謀發生之前通常會有一點預兆,劉備原本是個十分警醒,從來不錯過細微之處的人。

  盡管所有人都企圖說服他,平原周圍已不存流寇,但他心中總不能放心,他會在市廛處時時打聽糧食的價格,會留心城外各處村莊人口往來,會盡力將城中大小諸事記在心中。

  他雖然在治理城池上尚算生疏,但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革,因此對軍中事宜十分在行,一匹馬平時吃多少草,一個士兵平時吃多少糧,到了戰時,這些糧草消耗又會增加多少,他都頗為熟稔。

  因此他這些日子已經算出來平原附近除了他的兵馬外,還藏了一支兩千餘人的軍隊,並且其中騎兵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一支流寇,行軍速度必然快不起來,他將兵營駐紮城外,一是為了剿滅山賊流寇,二也是存了不願擾民的心思。

  但他的確是沒有想到,這支流寇自城東四十里處的扁擔溝而出,一夜間走了二十里路,藏進了劉平的別院中,再在今夜悄悄地又行二十里路,來到了平原城下。

  但此時他還來不及為這個消息而憂心,因為更加緊迫的是,另外還有一支百餘人的隊伍,明火執仗地向著縣府而來!

  劉備,無名小卒爾!僥幸得了一個平原令,也不過是因為他與公孫瓚交好的緣故,縱使手下有關羽張飛趙雲這樣的猛將,現下既全部派出,留他自己在縣府內,又有何能為?!

  夜裡人人都打了火把,哪怕只有一百餘人的隊伍,在黑夜中一條長龍跑過來也自然有種火光沖天的氣勢,這股氣勢給了劉平極大的安慰。

  他不能只等李羝的兵馬,雖說劉備兵營駐於城西,而黑山軍自城東而入,但只要火光一起,關羽張飛必然警醒,立刻便要進城!

  平原城西門是劉備自己兵馬看守,李羝入城,第一件事不是來殺劉備,而是去西城門處將兵卒殺盡,換了自己親信守城,方能將劉備的兵馬關在城外!因而他總得先靠著自己這些私兵攻下縣府,將這位很不得他喜愛的令長除掉才行。

  正門雖嚴絲合縫地緊關著,但縣府這麼大,只要架起長梯,翻了牆進去,他們就有的是辦法——

  一片火光與喧囂中,人影便顯得有些混亂。

  不斷有人爬上牆,不斷有人被長桿捅下去,但也不斷有人爬進去,於是就不斷有慘叫聲傳出來。

  劉平擦了擦汗,一時志得意滿,一時又心急如焚,但他最終想到了一個主意。

  「扶我上房!」他指了指身後那棟宅邸,「我要看看那老革是否已授首!」

  在劉平這裡,劉備不稱武人而稱「老革」,這自然是種蔑稱,但他很少認真去想,劉備出身卑微,又在軍隊裡摸爬滾打許久,身手到底如何。

  他奮力爬上房頂,心急如焚地望向縣府內那一片混戰時,院中的黑衣男子正將長劍從趙五腹中抽出,又閃身避開了後面的偷襲,反手一劍,再一劍!

  劉平對戰事是絲毫不懂的,院中火光紛亂,那些身影來來往往便令人難以看清。但他心中仍然無法抑制地升起一股絕望與憤怒——在這一眾人中,只有劉備的身手是最為清晰,也最為顯眼的,他每一劍都帶著山巒般的壓迫力,讓人接不住,躲不開!

  ……那是一個真正的劍客,不會被他這些烏合之眾所打敗。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的劉平將迫切的目光投向了城東,只要,只要李羝能帶著他那千餘人的兵馬來此,只要李羝發起攻擊,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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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羝:音同低,公羊。

  老革:老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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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章 小心火燭

  夜裡行軍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隊的,脫逃的,甚至也有某一個士兵受驚大喊大叫,致使整個隊伍崩潰的,而且越是士氣不足的軍隊,這些令人頭疼的狀況就越容易發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雖一馬當先進了城,卻並未立刻將兵馬派去西城門處,而是要待最後一名士兵進城,城門關閉,事事妥貼後,再悄悄出發。

  畢竟只有這一次機會,劉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門處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覺的,窗絹處悄悄探出半個身影,而後又連忙縮回去。

  自以為躲得過去——李羝在心裡這樣嘲笑了一聲,待這座城池落入黑山軍之手,這城中男女良賤,錢帛金貨,都會成為黑山軍的戰利品。

  這甚至也不能算不問自取,因為這些都是劉平親口許諾的,除了劉家與少數幾家豪強外,其餘百姓都是劉備的幫凶,都應當受到最嚴酷的懲罰。

  他將目光漫不經心地從城門附近那幾家民宅前收回時,眉頭忽然一皺。

  狹長而骯髒的巷子裡走出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縣府小吏慣穿的細布短打,上下皆新,卻半點也沒撐起身量,只覺得伶仃得一陣風就能刮倒似的,遠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發現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裡拿的東西,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過來,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那少年的目光從已進了城門,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軍面上一個個地看過去,「夜裡不當入城,況且你們也不當點這麼多火把。」

  ……這怕不是個傻子。

  當然,更夫這個活計又煩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厭煩的,哪怕尋個腦子略有點死板的傻子來做這活也沒什麼,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廢話。

  他的食指點了一點,身旁一個親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將命令說出口,看他那根手指從右至左,在夜晚微涼的空氣裡輕輕地劃過一道,親信便已經會意。

  這個更夫留一條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淨,一個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點傻氣的少年,有什麼理由讓他留一條性命呢?

  ……更何況那人面貌雖不起眼,言行舉止總好像什麼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著親信拔出環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著那個少年的胸口捅過去時,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憐憫也沒有。

  「噗——」

  一聲悶響過後,巷口處便傳來了重物倒地聲。

  但李羝甚至連目光也吝於多施捨那少年一個,而是早就轉過身去,皺眉打量城門外還有多少士兵尚未進城。

  「……將軍!」

  李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而後才意識到身側那幾個親衛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驚怵!待他猛地轉過身時,那少年已經完全地從巷子裡走了出來,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裡的長劍,都進入了被一叢叢火把照耀得纖毫畢現的範圍裡。

  他是踩著那個親信的屍體,一步步走過來的。

  李羝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那可以說是他的親信,但說是他的兄弟也不為過!於是他在憤怒之下甚至短暫地將悄悄進城的目的都拋之腦後,而是奮力地一揮手,於是第一隊的三十人立刻拔出了武器,衝了上去!

  那個少年有些睏倦又有些呆滯的臉終於微微動了動,他甚至說出了第二句話。

  「你們打就打,」他說,「別這麼揮舞火把啊。」

  ……這個人好像腦子真的有什麼病似的。

  黑燈瞎火的,誰打架不帶火把呢?尤其是他們這幾個月來被劉備圍追堵截,缺衣少糧,不少兄弟原本黑夜裡就無法視物,若失了火把,豈不成了瞎子?

  但李羝立刻又意識到,那少年從巷子裡走出時便是未持火把的。

  他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睛幽深而黑暗,即使揮舞起手中的長刃,也絲毫未曾動容。

  一陣冰冷的夜風忽然自東向西,刮過了城門前這片紛亂的空地,捲起了地上的塵土,鑽入了這些士卒襤褸破爛的衣袖中,令他們打了個寒戰。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那寒戰並非因夜風而起,而是因那名更夫而起!

  那少年的身手比起百餘里外,自海上而來的夜風更輕,更冷,也更加鋒銳難當!

  他每出一劍,必取一人性命,但他的身形比劍更快,甚至比風更快!

  那微微帶了一絲海水腥氣的冰冷夜風在城門前打了個旋兒,裡面便裹上了一股更為濃重,也更加溫熱的血腥氣息。

  於是少年又一次向著李羝的方向慢慢走了幾步。

  這一次他是踩著那幾十具屍體走過來的。

  士兵嘩然,甚至產生了一陣騷動,但不止是那些士兵,甚至連李羝心中也感到了驚懼。

  這樣的劍客,為何會在這座不起眼的平原小城裡出現?!這樣的劍術,該當名滿天下,甚至於……甚至於……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流傳於李傕郭汜之亂後的傳說,許多士人與百姓,尤其是原本駐守長安的士兵,他們在一路東逃時總會講起各種流言,其中最為離奇的一樁莫過於「列缺劍」。

  他們說那個劍客擁有驚雷一般的劍術,迅疾暴烈,無人可擋,那一劍的劍光,甚至能將黑夜照亮!

  這樣的傳說太過離奇,他原本是不信的——而後變成了半信半疑——直到自南方傳來的消息,袁術麾下有一劍客,收門徒千人,能作法引來驚世之雷,號為列缺劍,但也有許多人——甚至包括了袁術袁公路,亦尊其為「五雷賢師」。

  難道是那位賢師親臨?

  ……但怎麼可能是這樣一個瘦弱少年模樣?

  李羝心中驚疑不定,還是上前了一步,「足下莫不是袁公路麾下那位賢師所遣?」

  少年眨了眨眼,臉上便浮現出茫然的神色。

  「我是個打更的,」他說,「你們應當熄了火把,退出城外。」

  ……………………這肯定是個傻子吧!至少他是鐵了心要裝瘋賣傻了!

  李羝憤怒地一揮手,於是他身側的那些黑山軍也忘記了謹慎行事,呼喝咆哮著衝了上去,腳跺在塵土中發出了雷鳴般混沌的響聲!

  以一人之軀,到底能敵多少人?

  李羝握著環首刀的手在顫抖,他十分清楚這在士卒們眼裡意味著什麼,但他將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人還在慢慢向前,踩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數不清的屍體。

  但屍體數不清也無所謂,因為屍體旁總有一支火把落在地上,頑強地在他腳邊燃燒著。

  一叢叢的火光由下而上,將那個少年的衣衫映出了鮮血般熾烈的顏色。

  他就那樣自一片火海中走來,隨意地甩了一下手中長劍上的血珠,於是劍鋒又像雪一樣明淨,像火一樣耀眼。

  士兵們在後退,甚至後部有人悄悄地,重新退出了城外!

  無人能在他劍下活下來,無人能從他身邊越過去!

  難道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山嗎?

  李羝將環首刀抬了起來,狠狠地指向了那座山,「你有這樣的劍術,卻甘心做劉備的鷹犬,甘心做劉備的一條狗嗎?!」

  少年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下,「我?」

  「不錯!」

  「我只是一個更夫,」他說,「平民百姓,並非劉備的鷹犬。」

  「那你為何要阻攔我?!」李羝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你豈不知我黑山軍中皆是窮苦百姓!你既然也出身寒微,為何不與我站在一起,反來攔我?!」

  少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於是臉上的一點諷刺的笑意也更加顯眼了。

  「你以為我只是個窮苦的打更人時,為什麼沒有手下留情呢?」

  李羝的嘴唇動了動,但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出什麼解釋的話語。

  如果這少年只是個窮苦的,平凡的打更人,他怎麼配活下來?怎麼配求他放他一條性命?!

  「你又為什麼沒有對馬六手下留情呢?」

  ……馬六是誰?

  李羝已經將數日前隨手殺掉的那個人早早拋之腦後了,他想也想不起來,但他也索性不去想了。

  他殺過那麼多人,豈能一個個記得明白?!

  「你以為你是誰?!」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麼有資格來審判我?難道你不明白,這天下間任何人只要手握一點權力,皆是如此!若你有朝一日手握兵權,你必會比我更加殘暴!更加嗜殺!你——」

  他的話並未說完,因為那少年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黑山軍已經如同春日晴空下的積雪,悄無聲息地崩潰了。

  「我不會的,」少年的聲音又輕又冷,「我們可不是一路人呢。」

  已至寅時,李羝的黑山軍仍未趕來。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故,劉平已經來不及細想了。他的部曲損失了不少,但好在這些人一家老小,身家性命皆在他的手中,因此願效死命,絕不會後退。

  即使如此,折了二三十人後,劉平也不能再盲目地遣人進攻了,他決定換一個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另一個方法。

  雖然城中火光勢必會令城外的劉備軍警醒,但他也顧不了那許多——他要搬來柴草,將縣府團團圍住,燒成灰燼!

  劉備的家眷,關羽張飛的家眷,皆在縣府內,他能一個人逃走,那些家眷也能帶走嗎?!何況劉備在混戰中也受了一兩處刀傷,他勢必是逃不走的!哪怕關羽張飛進城,到時候也救不得他!

  想到那個出身卑賤卻從來不懂得向豪強低頭的老革,很快就要變成一具燒得扭曲的焦骸……劉平的眼中也映出了一片興奮的血色。

  「快些!快些!」他坐在縣府對面的房頂上,居高臨下地催促道,「你們這些庸才,吃我家飯穿我家衣,竟然連一個老革也殺不滅!還要我放火——」

  「劉公啊……」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有點熟悉,有點沙啞,還有點討厭的聲音,「天乾物燥,可不興放火啊。」

  時節已近初夏,劉平的周身卻彷彿墜入了冰窖。

  --------------------------------

  鹹魚:不要放火,放火的話我要扣工錢的我跟你講。

  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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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一章 以貌取人

  劉平是個謹慎的人,他的確是如此想的,因此這個計劃千算萬算,只覺得算差了一個人,也就是陸懸魚。

  他想不到陸懸魚今夜會來,想不到他能悄無聲息地爬上房,用將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後背上。

  他更想不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殺退李羝千餘黑山軍。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實這個夜晚哪怕沒有陸懸魚的存在,他也注定會失敗。

  他的失敗源於城東門附近,某一戶人家那裡。

  那戶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個瞎了眼的老母,一對三十餘歲的夫妻,還有四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住的是破茅屋,日子過得也困苦。

  這樣的人家在平原城裡遍地都是,毫不出奇,誰會多看他們一眼呢?

  因此這個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麻木地在人生軌跡上緩慢前行,拉扯著這一大家子,租種劉善人的地,並且隨時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後等待妻兒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將自己隨便賣進劉善人家中為奴為婢,若是有幸就繼續長大,重復這樣的人生軌跡。

  但是在這一年的春天,他們的軌跡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新的平原令從城內外借來了許多牛馬,在城外荒原上開墾出了許多的農田。

  那片荒原曾經也是農田,只是流寇作亂,慢慢就荒蕪掉了,只剩下豪強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來作亂。

  但現在那個穿著舊衣的平原令說,現下開墾過的農田,你們誰來種,這田就是誰的,只要按照漢律,三十稅一,來年收成好時,補一點牛馬的租金就完了。

  他說,別怕那些流寇和山賊,城外駐紮著大漢的軍隊呢。

  這個平原令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出身不高,家資不富,沒有翩翩風度,也沒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還有什麼值得別人為他效死的地方嗎?

  至少在士人和豪強眼裡,的確是看不到的。

  但那個窮漢安撫了自己驚慌的妻兒與老母之後,悄悄推開了門。他趴在地上,在陰影與黑暗中,靜謐無聲地摸索著,匍匐著,大氣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開了黑山軍的視野,躲進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後一路在黑暗裡跌跌撞撞,向著他記憶中平原城西門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幾次還不慎掉進了路邊的臭水溝裡,等他跑到西門時,整個人都散發著刺鼻的臭氣,身上的穢物讓夜晚執勤的士兵皺起眉頭,以為這個衣衫襤褸,光著腳的窮漢發了什麼瘋。

  但就是這個連鞋子都窮得穿不上,一路赤腳跑來西門的男人驚慌地告訴他們,東門打開了,有許多流寇正在悄無聲息地進城。

  夜裡看不見土路有些什麼東西,因此那雙腳被不斷地刺破,此時也正在流血,但那個人卻來不及就著火光看一看自己那雙腳。他只是想到了城外那幾畝新開墾出來的農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計劃得很好,這個秋天他能收幾石糧食,將外債還乾淨,因此妻子和老母織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換錢,可以給孩子們換上一身嶄新的衣服。

  他甚至說不定可以買幾兩肉,孝敬一下母親!

  「求你們……」他的嘴唇顫抖著,為了他心中的那點可憐的期望,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求你們救救令長,莫要……莫要讓他遇了什麼不測!」

  因此當那柄匕首抵在劉平的後背上,勒令他將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時,城西也傳來了悶雷一般的馬蹄聲。

  那是劉平第一次見到劉備那兩個親如兄弟的部將作戰時的模樣。

  ……陸懸魚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見到關二爺時吧,那是個挺和氣的大漢,被奸商宰了幾個麻花錢也不惱火,據理力爭地將錢要了回來,還順便見義勇為替她也要回了五個錢。夕陽下抱著麻花笑呵呵的二爺那個畫面,在她腦海裡特別地深刻。

  ……因此這個風一樣騎在馬上衝到縣府門口的關二爺就特別讓她陌生。

  那張臉還是那張臉,但是那個氣勢,那個表情,完全不一樣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證!

  還有跟在他身邊那個武將!明明長得不醜,但就是給人一種恐怖片BOSS的感覺!這倆人騎著馬咆哮著衝過來,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劉平剩下這幾十號部曲瞬間就死得不剩幾個了!

  ……她略有一點不忍心去看劉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更夫,決定替縣府做完今晚的最後一件事。

  她將匕首收回去後伸出一隻腳,猛地用力,將坐在房頂上呆若木雞的劉平踹了下去。

  縣府內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乾柴,府內挖起了防火溝,想折騰明白且得一陣子呢,她尋思不必再在這裡熬夜了,反正田豫應該沒空扣她的工錢,縣府肯定今早也沒更夫的大鍋飯吃了。

  回家時天已快亮,一家子裡面就同心醒得早,見她回來吃了一驚。

  「我聽外面像是有什麼兵荒馬亂的聲音,還在想要不要將她們都叫醒。」她說,「還好你回來了,究竟怎麼了?」

  「有幾個蟊賊晚上想偷偷溜進城使壞,」她說,「都沒事兒了,你醒得這麼早嗎?」

  同心舉起了一隻剛吃完飯,迷茫地睜著眼睛四處看的阿草,「還不是因為他。」

  「那繼續睡吧,」她小心地聞聞自己的衣服,好像也有點血腥氣,「我去換身衣服,然後生火準備做飯,今早吃什麼?後院的小黃瓜我摘兩根拍了拿蒜拌一下行嗎?我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小青菜,也摘點?」

  同心愣了愣,「都行,你就別摘靠牆那條藤上的瓠瓜就行。」

  「為啥?」

  「那是阿白種的,」同心說,「她說了,要等著多結幾個,一起摘了才好。」

  「幾個?」

  「……七個?」

  ……考慮到瓠瓜其實就是葫蘆,這個,感覺還挺微妙的。

  縣府大門一直關著,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將內外所有障礙物全部清理掉,至於那些刨得亂七八糟的防火溝就暫時沒人去管了,對於關羽張飛而言最要緊的是看看兄長到底怎麼樣了。

  劉備坐在廊下,上半身脫得精光,一邊指指點點讓小吏們輕些搬動傷員,一邊抽空給自己包紮傷口,見他倆急沖沖過來,心中一塊石頭卻還沒落地。

  「城中狀況如何?」劉備問道,「聽劉平那幾個俘虜曾說,今夜除了這百餘私兵部曲來攻打縣府外,劉平又串通城尉,將黑山賊放了進來,如何一人也未曾得見?」

  這兩位異姓兄弟互相對視一眼,眼中便都有了些復雜情緒。

  見他倆不約而同地遲疑著,劉備心中那塊石頭懸得便更高了,「百姓可有傷亡?」

  這次張翼德回答得倒是很快,「不曾。」

  「黑山賊未入得城?」

  「……也不是。」關羽斟酌了半天,將話接過,「他們入城時為人所察,因此被殺了回去,連同賊酋李羝,留了近百具屍體。」

  於是三兄弟間略沉默了一會兒,關張是在斟酌這事兒該怎麼說清楚,劉備卻會錯了意,「是城中義勇所為?」

  「是。」

  於是兄長那張臉上亮起了神采,又有些不解,「一夜之間,城中百姓竟能結成義勇,共抗賊軍?」

  「不是一群義勇,是一個。」

  「……………………」

  看到兄長那張有些呆滯的臉,穩重些的關羽還在斟酌言辭,想將整件事說得合理一點,但急性子的張飛已經開口了,「兄長可聽說過陸懸魚此人?」

  「懸魚?」劉備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微微皺起眉,「那人是我帶回平原城的,我見他在城中無依無靠,又有一家子要養活,便讓國讓給他尋了份工做,他受傷了嗎?」

  「沒有,」張飛說,「他一個人將千餘黑山賊殺退了,李羝也為他所殺。」

  兄長看了他一眼。

  一點也沒有大驚失色。

  只是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你再說一遍。」劉備最後這麼說道,「我剛剛好像聽錯了什麼。」

  早上熬了粟米粥,烙了兩張餅,拍了個小黃瓜,又切了點醋泡的蘿蔔條,其實還有鹽豆子,但是她吃多了,有點心理陰影,不想吃。

  大家和樂融融,正抱起飯碗準備吃飯時,外面傳來馬蹄聲,到門口就停下了,然後有人在瘋狂拍門,拍得桌上的菜碗都要跳一跳!

  肚子空空蕩蕩正好裝一堆牢騷話的鹹魚打開門時,外面站著一個身長八尺的三爺,頭戴武冠,身著布袍,見到她時還十分客氣地笑了一笑。

  ……然後就奔著屋裡去了。

  ……不僅奔著屋裡去了,而且見著飯桌旁的李二便行了一禮。

  ……大小蘿莉站起來了,同心也站起來了,姐姐妹妹們都排成一排躲到一邊,神色驚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於是她也屏氣凝神地躲在一邊。

  ……李二也站起來了,但是忘記放下飯碗,於是捧著飯碗的手開始哆嗦。

  「你可是昨夜殺退了黑山賊的陸郎君?!」三爺神情激昂地嚷道,「未料市井之中,竟有這樣的英雄!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李二的飯碗掉了。

  【這其實不能怪這位將軍,】黑刃很歡樂地開解道,【李二是個比你高,比你壯的成年男性,怎麼看都比你更像劍客。】

  【行啊,哪天要是有人對我說,天下有哪一把神劍遠超於你,或者說更配那什麼列缺之名,我也會如此安慰你的。】

  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一人一劍也在腦內交流完畢,於是李二顫抖著手指,指向了她。

  「將軍,這位才是陸郎君。」

  --------------------------------

  張飛後來有點埋怨自己兩位兄長,覺得既然這兩個人都認識陸懸魚,為什麼不能提前跟他提一句那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呢?

  關羽說,「我當時只覺得有可能是重名之人,畢竟那少年確實看不出身手,只記得他很喜歡吃粔籹。」

  劉備於是跟著表示,「那個確實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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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二章 保持距離

  雖然幾個文士在指揮著兵士們收拾縣府,但她進縣府門時還是一片狼藉得厲害。

  滿地的血跡,滿屋子的傷員不說,挖得七零八落的防火溝也不說,劉備還將縣府裡為數不多的家具都推出來構築防禦工事堵大門了,推出來時手段極其粗暴,抬回去時那個模樣自然不可能體面,有漆的掉漆,有角的缺角,整個縣府就像颱風過境一樣,人人都是一副淒慘模樣。唯獨上半身包成一隻小粽子,只披了件袍子的劉備情緒還挺不錯,在同幾個小吏說話。

  見他們進了正門,這位令長立刻就起身來迎,但他剛剛走下台階,一隻五六歲的小蘿莉抱著個不知道被誰一腳踩扁的藤箱,氣沖沖地跑了過來,對著他就嚷嚷起來。

  「賠我!」她兩隻大大的眼睛裡含著眼淚,「這是阿善為我編的!你踩壞了!賠我!」

  ……於是劉備那張風輕雲淡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尷尬。

  陸懸魚雖然對三國歷史了解得不多,但是也稍微聽說過一點關於劉備渣男,拋妻棄子,不愧有高祖遺風這樣的調侃和諷刺,不過之前聽同事八卦過,此時的劉備雖然是單身狀態,但還沒丟過老婆,只是娶了兩位夫人,又都故去了,生育過的幾個孩子也都夭折了,目前只有這麼一個獨苗,身邊沒人教導,於是就放飛了點兒……

  情商低的好處,就是輕易不會感到尷尬。

  認錯人的三爺在這裡呢,有什麼比他更尷尬的,所以哄一哄女兒的劉備根本不用尷尬。

  ……一直到縣府前,一路上她和三爺都保持著一種非常微妙的沉默,這個感覺有點像偶遇的什麼前男友前女友,也有點像偶遇的債主和欠債人,又或者是在網吧游戲廳偶遇的老師和學生。

  但三爺還是真誠的,在進縣府時,他還先側身,再伸手,比了一個手勢,一定要她先進門,給足了面子。

  哄走了女兒之後,劉備終於可以特別熱情地迎過來了!

  「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三爺的呼吸忽然一滯。

  【正所謂「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所以我不尷尬。】

  她在心裡這麼給自己打了打氣。

  關於她這麼個小個子——她必須得額外說清楚,她個子不矮,哪怕是同普通男性比都不矮,要是同之前見過的某個身材嬌小的名人相比的話,絕對算得上高個子,她只是跟關羽張飛呂布高順張遼這種北地出身的武將比起來瘦弱了一點——到底是怎麼一個人幹掉百餘黑山賊,順帶幹死了一個賊酋,嚇退了剩下的千餘之眾的,劉關張三兄弟都特別好奇。

  第一個問題,她出身何處?

  她想想,「我並非雒陽人,只是黃巾之亂時去了那裡,家中亦無父母親眷了……至於故地,不言也罷。」

  大家同情臉,又安慰了她一番。黃巾之亂時,比如青州這樣的地方就被「天街踏盡公卿骨」了,這種倒黴的事情也並不稀奇。

  第二個問題,她這劍術是如何學來的?

  她又想了想,「我與常人似乎是天生不同的……」

  「不是學的?」三爺崩潰臉,「難道你能生而知之不成?」

  「也有天生的神射手,生來便能百步穿楊,」二爺感慨道,「只是未料能親見這樣的劍術!」

  二爺替她打了圓場,很好,她在心裡給二爺加了一分。

  但是第三個問題就……

  「可否比試一下?」

  ……二爺躍躍欲試臉。

  她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想到了怎麼回答。

  「昨夜一場大戰,實在有些辛苦,若是將軍想與小人比劍……」

  「不不不,是我唐突了。」二爺立刻道了個歉,「你昨夜酣戰勞苦,身上必定還帶著傷,這幾日當好生將息,待傷勢痊癒,再尋你比劍不遲!」

  【真棒,明明沒點唬騙,但還是能把謊話說得這麼藝術。】

  黑刃誇了一句。

  劉平下了獄,但家還沒抄,潰散的千餘黑山賊還需要抓一抓,劉平在城外的宅邸也要封起來,於是子龍將軍帶著騎兵去漫山遍野地抓賊了。除此外城門前鋪了一地黑山賊的屍體也需要收拾,其中武器不管優劣一律收繳入府庫,而後發動平原城的百姓在城外給他們挖個大坑埋了,免得天氣炎熱,引發瘟疫。

  這些黑山賊進城時衣衫是頗為襤褸的,但出城時的模樣更加狼狽,據說基本是裸著下坑的,因為窮苦百姓並不嫌棄他們身上那兩塊破布,半雙草鞋,凡是有的,一律剝光了帶回家。不講究的婦人把剝下來的破布洗洗就給男人湊合穿上了,講究的婦人不僅要洗一洗,煮一煮,晾乾了之後還要再縫縫補補,哪怕縫不出一套完整的衣服,剪成布頭打補丁用也是極體面的。

  當然要是哪個黑山賊進城時滿懷期待地帶了繩索麻袋之類的東西,那就更賺了,說起來挺不體面,就連跑去幫忙刨坑的李二都沒忍住,回來時裝了小半麻袋的破布條,還頗得意地央求四娘或是同心幫他裁剪個鞋底出來,看得陸懸魚眼眶差點炸了……這是後話。

  這些瑣事樁樁件件都要報到縣府這裡來,再加上後廚損失也挺嚴重,於是說好了想請她吃頓飯,直到下午才終於吃上。

  比起呂布家精雕細琢的酒宴,平原縣府的酒宴完全沒眼看,兩樣青菜,一碗燉肉,差一點就這麼待客了,好在今早有海邊的漁民送了些新鮮的魚蝦進來。

  ……於是大家歡欣喜悅地吃上了痛風套餐。

  「剛剛自徐州處傳來消息,」一邊喝酒,劉備一邊提起了一個新聞,「曹操於匡亭大破於夫羅及黑山賊眾。」

  「袁術如何?」二爺關心地問了一句。

  「退保封丘爾。」劉備有些憂心,「聽聞陶使君援兵將至,不知又待如何。」

  她聽不懂,於是忙著掰螃蟹,螃蟹總是秋天比較肥,但她來這裡已經好幾年沒沾過海鮮的邊兒了,夏天的螃蟹她也不挑,從蟹腳開始一點點咬碎了吃。

  「袁公路麾下不是也新招了一將?」三爺問道,「聽說更有數千門徒,還有什麼五雷異法,怎的卻如此不濟,還要陶謙去救?」

  「袁公路招賢,素來是皂帛難分的,」二爺淡淡地說道,「那人投奔時,說什麼一劍能當百萬兵,我看不過訛傳。」

  ……她啃螃蟹的動作忽然滯住了,於是招來了二爺一瞥,「小郎君這是怎麼了?」

  「好像塞牙了。」她努力地露出一個微笑,然後企圖伸手去敲一敲上牙膛的某顆牙,想將那片蟹腿碎片敲下來。

  「說來那人也是一名劍客,」劉備回憶了一下,「列缺劍?與陸郎君相比呢?」

  ……三雙目光一起好奇地聚集在她身上,但她只感覺到牙縫裡那強烈的存在感。

  「能詳細說說嗎?」她勉強地問道,「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要說這個時代就真的挺奇妙的,大賢良師張角搞出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黃巾起義就不說了,張魯張修兩位天師在蜀中搞五斗米道也搞得轟轟烈烈,說是神仙中人吧,張魯還得給另一位張神仙剁了,自己全據漢中才行,也不知道在五斗米道裡殺人怎麼算。

  既然大家都姓張,這位五雷賢師也姓張,據說能端坐室中,出神數百里外,能以符水活死人,身攜一柄神劍,號為列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至於其他想得到想不到的神通,還有零零碎碎一大堆呢,反正就慢慢去想吧。

  她聽過之後,誠心誠意地表示,「人家不僅有神通,還有神劍,我這柄劍算什麼東西,哪能與人家的相提並論呢?」

  【呸!】

  ……這是黑刃的聲音。

  「還是自謙,」劉備笑了笑,「以小郎君的劍術,若來軍中,大有可為。」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堂堂七尺男兒,豈有不願為國從戎的道理?」三爺性子有點急,「你昨夜既能殺退千餘黑山賊,足見不是藏拙的性子,為何一直未曾出仕?」

  「將軍,小人昨夜不過是……」她想了一會兒,晃晃腦袋,「是怕引發火災,扣了工錢。」

  這次輪到三爺發呆了,但上座的劉備重新將話接了過來,「不僅不能扣工錢,還當重賞。」

  他這樣一邊說著,一邊沖她舉起了酒盞,他的眼睛裡藏著溫柔又明亮的光,絲毫沒將她那不高明的藉口放在心上。

  「非獨我兄弟三人,滿城百姓,皆感郎君之恩!」

  【他清楚你的想法。】

  【……什麼?】

  【你仍然在懷疑,在觀察,你不信任他,】黑刃說道,【但是這個人真奇妙啊,他清楚你想的一切,但不會說出來。】

  【…………】

  【他是一個很自信的人,】黑刃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而且意志力極其堅強。】

  不管怎麼說,她想,既然他默許了這種觀察,那她還是可以繼續小心地維持這種生活一段時間,愉快又沒有負擔地,同這位未來的蜀漢君王保持一點距離。

  ……她就萬萬沒有想到,想和劉備保持一點距離,其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因為大家就她出仕的話題沒有達成一致之後,氣氛仍然十分輕鬆地換了其他話題,比如說前幾日馬六嫂在她家門前被潑了大糞,縣府居然也有耳聞,這樣一位劍客能忍著潑婦的撒野,足見她胸懷坦蕩,必須得來一輪酒;

  再比如說這城中有未婚的小閨女,她都十七八歲了,也該考慮一下脫單的問題,不想脫單的話那必定是好男兒志在四方,來來來再來一輪酒;

  雖說獎賞得過兩天發,但大家還是很期待怎麼犒勞一下自己,為了明天的小麻花,必須再來一輪酒;

  這樣一場酒宴喝到最後,大家都有點晃晃悠悠,她頭腦還算清醒,但腿已經有點軟了,想爬起來告辭,回家睡覺時,劉備過來抓了她的手。

  「夜路難行,」他笑眯眯地說,「何必回去,盡可在府中安歇,不如今晚同榻而眠如何?」

  ……………………

  她感覺酒好像醒了一半,然後三爺過來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上,差點給她拍地下去。

  「不錯!回什麼家,我們幾個……」他打了個嗝兒,「一起睡便是!」

  她有點害怕地左右看看。

  僕役們跑過來開始撤酒宴,二爺還在指揮僕役往地上鋪席子鋪褥子鋪枕頭,說是昨晚修防禦工事時府裡的床榻折騰壞了好幾張,因此大家就準備在這屋子裡睡地鋪了。

  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唯一有問題的是她……她無論如何不準備跟劉備一起睡,更不準備跟劉關張一起睡,這太刺激了,她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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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三章 抄家啦!

  「小人還得……」她思來想去,「還得去打更。」

  劉關張都有點發愣地看著她,但她真就是用這個理由落荒而逃的。

  ……逃出門去想想又返回來了。

  打更是定時定點兒的活計,還不能兩手空空,得拿個小東西隔一段時間敲一敲。

  她晃晃悠悠地,溜達去了縣丞那裡,準備先報個到,然後拿了家伙事兒再出門。

  劉備今天這場宴會主要是請她來喝酒的私宴,麾下的其他文士也好,武將也好,都在加班加點處理後續工作。縣丞這裡也不例外,點了一盞油燈,正在燈下賣力地寫寫算算,聽見腳步聲,便抬起了頭。

  「酒宴散了?」

  「嗯嗯嗯,」考慮到這位縣丞長得實在太年輕,無法讓她心存敬畏之心,再考慮到酒精作怪,不免就探頭探腦地去看看他在寫什麼,「縣丞大人這是寫什麼呢?」

  他停筆想了想,「先要將獎賞事制訂下來,而後則是抄家的章程。」

  ……抄家還有章程的!

  他看她一眼,「自然是有的,田契、金銀、布帛、糧米,劉平大大小小十數套宅邸,抄家時要防範兵士中飽私囊,自然要提前寫清楚誰誰來督,誰來記,誰來動手。」

  「還挺專業的。」她小聲說。

  「況且也不能都錄入府庫,總還要留幾匹布帛給劉平家眷度日。」

  「還有家眷的份兒,」她愣愣地問了一句,「不夷族嗎?」

  田豫的手一哆嗦,於是毛筆在竹板上就畫了一道特別不體面的符。

  「夷族是何等大事,令長如何能專行!」田豫一邊擦他的板子,一邊不滿道,「你從哪聽來的?這樣的刑罰豈能隨隨便便——」

  「挺隨便的。」她說,「我在雒陽長安時天天都能見到啊。」

  一貫嚴肅的縣丞終於表情裂開了,真快樂。她晃晃悠悠地又站起身,「好啦,說笑的,我去打更了。」

  「……你這樣是打的什麼更。」他說,「戌時已半,早就有人替你去了。」

  「哦,」她想想,「扣我工錢嗎?」

  田豫好像很不想回答她,但最後還是回答了她,「不扣。」

  那成,她既不用跟劉關張一起睡,也不用打更了,她昨晚打了一架,「守夜術」的小戲法就失效了,今天又喝了酒,縣府這裡又十分安全,不必擔心治安問題。於是兩天一夜沒合眼的睏倦和酒精升騰的那股勁兒一起湧了上來,讓她軟軟地坐在了席子上。

  「那我在你這兒休息一下。」

  她摸摸席子,席子有點涼,但酒精燒得正熱,眼皮又沉,感覺正好。

  其實陸懸魚最後一句話田豫沒怎麼聽清楚,這少年本來嗓子就啞,說話聲又輕,喝了酒之後講起話來嘰裡咕嚕,聽著特別痛苦,因此他只當這少年自己回去睡覺了,竟也沒太留意。

  畢竟有那一手驚世絕倫的劍術在,難道還有什麼宵小敢對他不敬嗎?

  他埋頭繼續寫了幾筆之後,忽然察覺到案几前有鼾聲傳過來。

  ……這少年就這麼睡在他這兒了,抱著案几也能睡,睡得還挺香。

  田豫的腦子裡放空了一小會兒,他自小就是個端方嚴謹的性子,出仕的主君有些游俠習氣,已是讓他適應了好一陣子,簡憲和的雍容風議他也得慢慢才能理會,但他真就沒見過這種走到哪裡就能撲通一下睡在哪裡的。

  ……劍客都是這個樣子嗎?說起來城門口那些屍體,據傳是這少年一人所殺,他竟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天下竟有這樣的劍術。

  青年人好奇的天性佔了上風,他執了燈盞,自案几後走出,彎下腰仔細地查看那個沉睡中的少年。

  眉眼清淡,兩頰略凹,眼下泛起了淡淡一圈青黑,顯見著十分疲憊,這讓田豫改變了主意。

  他原本想將陸懸魚拉起來,勸他回家去睡的,但見他這副模樣,又不忍心了。

  反正大家都是男子,年紀又輕,沒什麼妨礙之處,就在他那張勉強還能睡人的榻上休息一下也無妨。

  陸懸魚是聽到身側有動靜才睜開眼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樣,不管之前疲憊成什麼樣,只要睡滿幾個時辰,精力自然就充沛了。

  然後她發現她躺在榻上,蓋著被子,枕著枕頭,旁邊有個人從被子裡坐起來了,在那裡穿衣服。

  ……她頭皮一瞬間炸了!整個人也不受控地跳了起來!跳起來時還順手將黑刃抓在了手裡!

  ……還好黑刃就在她身旁!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操作將旁邊那人嚇得差點從榻上跌下去,定了定神才沖她吼起來。

  「你這是作甚!」

  剛睡醒的縣丞看起來一點也不威嚴,一身白色裡衣,頭頂還有一撮呆毛,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她,讓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給他睡了……

  ……也不對。

  低頭看看,自己是穿著縣府更夫制服睡的,沒什麼問題。

  「我怎麼會在這兒啊?」她小聲問道。

  「……你昨晚喝過酒,跑來我這裡說要點卯上工打更,」田豫不是很想回答她,但還是回答了,「然後你抱著案几就睡下了,你還打鼾了,全忘了?」

  「小人不記得,」她有點心虛,「小人酒後無德。」

  【這詞用得好。】黑刃評價道。

  【……快住口。】

  田豫明顯沒在意她在說什麼,「今日要去抄家,你去不去?」

  她一瞬間將昨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丟在腦後了,興奮地跳下床,「去去去!」

  天氣有點兒熱,除了劉平的家人,大家都很興致勃勃。

  帶隊進城的關張各有賞賜,開西城門的小卒們也有賞賜,她是重點嘉獎目標,得了十個小金餅,但除她之外還有一個窮漢,因為從城東跑到了城西,因而得了和她一樣多的獎賞。

  據說那個窮漢捧著金餅回去之後,跑來跟他攀親敘舊的人排起了一個小長隊,其中包括他認識的和他不認識的,有準備和他拉關係結親家的,有準備將女兒嫁他當妾的,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最後還是家裡瞎了眼的老太太出門將這些親戚們都打跑才算完。

  ……當然,她這裡沒什麼人敢來攀親,除了劉備自己手下的人外,路上遇到別人都躲著她走,簡直像是在躲都市怪談。

  ……但不管怎麼說,她摸摸下巴,還是覺得劉備是個很妙的人。

  來到抄家現場時,她發現更妙了。

  劉平這富貴又幽深的宅院從來沒這麼熱鬧過,首先他那些部曲奴婢都帶走了,其次是家眷也被看管起來,據說每人發一匹絲絹——她心算一下,大概市值一千五百錢到兩千錢左右——然後就趕出去不管了。

  如果和董太師那個動不動要夷族,並且夷族時還要俱五刑,不切碎不罷休的風格比,毫無疑問劉備這種只誅首惡的風格已經很寬和了,這些女眷甚至不須賣為官奴,而是放她們自由去尋出路。

  但要是想一想,劉平家的女眷們原本錦衣玉食,現在被趕出去,不得不靠著這點起始資金精打細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別不堪忍受了。

  因此伴隨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沒完沒了的哭聲,哭得劉備都心煩了。

  「取些細麻來。」他說。

  兵士立刻就小跑開,半晌拿回了一團細麻,「將軍,可是要給那些婦人的嘴堵上?」

  這位游俠習氣的將軍在這段細麻裡翻了翻,最後扯出兩小條,團了團給自己耳朵塞上了。

  「繼續抄家。」他冷酷無情地說道。

  旁邊的小圓臉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我也來兩團兒細麻吧。」

  一間間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劉平臥室裡,兵士敲來敲去,自屏風後尋到了一扇門,「將軍!」

  鑰匙尋不到,但天底下沒什麼門是暴力破解不開的,一聲巨響,灰塵散盡,滿目的珠光寶氣,簡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有點不太認真嚴肅地思考起一個問題:百姓們窮得連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剝下來,劉善人到底是怎麼攢下這葛朗台一般的家產的?

  但是她還在田豫身邊伸脖子圍觀時,劉備已經一馬當先衝進去了!

  繞了一圈,手裡抓著滿把亮晶晶的東西,站在門口處猶猶豫豫地看向小圓臉,「憲和,你說我們備荒的糧……明歲的糧,也要現在買嗎?」

  小圓臉摸摸鬍子,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剛想說話時,田豫上前了一步。

  「將軍。」他板著臉喊了一聲。

  劉備那張充滿期望的臉瞬間頹了下來,手裡那把亮晶晶的東西又放了回去,然後垂頭喪氣地從密室裡出來了。

  「搬吧。」他也板著臉。

  於是田豫帶著兵士就進去了。

  夕陽照在劉備那張端正又年輕的臉上,不知是不是光打得不對勁,竟讓她看出了一絲痛苦。

  ……也不知道到底是為啥痛苦。

  但是過了一會兒,田豫又出來了,手裡還捧了個匣子。

  劉備的眼睛又亮了。

  「這是用不上的嗎?是要給我自己留用的嗎?」他很有點期待地問道。

  「下吏查點了一下,」田豫平平地說道,「這裡似是缺了一條玉帶,故而來問將軍。」

  於是劉備眼中的光消失了。

  他從腰間摘下了一條玉帶,丟了進去。

  ……她之前還真沒注意!那竟然是一條絲綢製成,上嵌玉石的腰帶!雖說那個玉石質地和她口袋裡的傳家寶沒得比,但勝在繡工精細,仔細一看的確顏值頗為能打!

  但劉備已經將頭別了過去,不再看那條玉帶了。

  這讓她胸中頭一次升起了一股聖母般的同情,她摸了摸懷裡,然後湊了過去。

  「將軍,」她小聲對劉備說道,「之前賜給我的金餅子,我分你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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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四章 鬍子危機

  初平四年的夏天來臨了,帶著滾滾熱浪與蒼白熾烈的陽光,剝奪了這片大地接受雨露的權利,因此這個夏天就不免令人覺得很辛苦。

  但是作為一條怎麼曬也曬不出更多水分的鹹魚,她的日子過得倒是還好。她將隔壁的一套小院落也租了下來,擴展了一下地盤,於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臥室,她也終於可以在家裡燒點水洗洗澡。而後又在城外開墾了一片田地,考慮到春天雨下得就不多,她沒種糧食,而是種了些甜瓜。

  現在瓜田每天都在充足的陽光直射下瘋狂進行光合作用,積累澱粉,準備讓果實變得更加甜美動人一些,再考慮到這個時代想吃點甜度足夠高的水果很不容易,這片田地就寄托了她很大的期望。

  平原城民風勉強還湊合,並沒有很多偷瓜的人,但這時代野生動物太多,比如說豫州叢林裡還有大象出沒,因此這片荒原上也免不了各種偷偷跑來吃瓜的小動物。

  她要是晚上有班,就白天來守瓜田,晚上讓李二住這;要是有其他更夫替了她,她就夜裡來守一守,順便拎起黑刃,四處抓一抓猹。

  瓜棚搭得很仔細,同心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因此還跑過來幫忙收拾了一番,有擋雨的油布,有驅蚊蟲用的香爐,有做飯用的鍋碗瓢盆和乾柴,還有一張睡起來很涼爽的竹席。

  大家怕她守瓜田無聊,還紛紛出了主意。

  同心建議她守夜時做點手工活,比如挖幾個陷阱,打兩隻兔子回來;

  董白建議她守夜時讀讀書,《尚書》《禮記》讀不進去,《詩經》《春秋》多學點也不丟人;

  四娘建議她守夜時溜達溜達,時不時跟其他在田裡守夜的農人聯絡一下感情;

  李二建議她守夜時練練箭法,在田裡樹個靶子打也行;

  小郎建議她守夜時拍一拍瓜,挑個熟的帶回來;

  今晚也是個群星璀璨,沒半絲烏雲的夜。

  她先挖了兩個陷阱,然後在城外的這片農田裡溜達一大圈,跟農人搭搭話——但是她這倆月一直沒脫離都市怪談的身份,因此農人同她說話時小心翼翼,她也就知情識趣地趕緊走開了。

  回瓜田拿起《詩經》讀了一會兒,感覺有點餓,正準備拍一拍瓜時,遠處忽然傳來了馬蹄聲響。

  已近子時,誰會這時候跑過來?

  她拿起長弓,搭了一支箭,但未曾開弦,只是向著傳來馬蹄聲響的那一片丘陵處望過去。馬蹄聲越來越近,於是那名騎士也就從黑暗中慢慢顯現,向她行來。

  雖然是夏天,但這人一身鎧甲,捂得頗為嚴實,背著長弓箭囊長槍,腰間又攜刀佩戟,再加上身邊還有兩匹從馬,一整個人間兵器的架勢,就只是看不清臉,因為那張臉上半截十分骯髒,下半截又毛茸茸亂糟糟,單將這個腦袋拎出來比一比,也不知道該比魯濱遜還是星期五。

  但陸懸魚畢竟是個自詡心地善良,老實厚道的姑娘,因此她打量一番後,決定在心裡稱呼這個騎士為獼猴桃。

  看他這身裝束就知道不可能是什麼山賊,因此她收了弓箭,走上前去,以免這人勒不住馬,一頭紮進她的瓜田裡,「將軍何往?」

  「此處可是……」獼猴桃勒了馬,喘勻了一口氣,才終於開口,「此處可是平原城?」

  「是平原城,」她點點頭,「將軍要進城嗎?」

  獼猴桃長籲了一口氣,從馬上翻滾下來,「我便要進城,也須等明晨才行,小哥為何在此?」

  「那片瓜田是我家的,」她指了指,「這時候瓜快熟了,我得防著那些畜生偷瓜吃呢。」

  他順著手指望了望,於是視線定在瓜棚處了,「我趕了三天的路,鞍馬勞倦,可否在你那瓜棚裡歇一歇?」

  她撓撓頭,見獼猴桃伸出一隻還止不住痙攣的手準備從罩袍裡摸點錢出來,趕緊制止了他。

  「將軍趕路辛苦,歇一歇又不打緊,不要錢的。」

  獼猴桃姓太史名慈,青州東萊人,來此尋劉備有件十分要緊的事,但具體什麼事,他就不肯說了,當然她也不是很好奇,但光看他這身髒兮兮的打扮就知道這一路極其辛苦。

  ……不僅辛苦,尤其醒目的是他那一臉的絡腮大鬍子竟然還被燒焦了一塊兒,極其慘不忍睹。

  再考慮到他這一路跑得這麼快,到了城下卻不強求立刻進城,她覺得這人必然不是公孫瓚屬下,多半是哪個跟劉備交情不太深的諸侯,沒有什麼能半夜進城的令牌,也沒有能讓守城士兵半夜把備備拽起來的響當當名號,因此只能在這裡等到天明。

  她領著他走這一路上動了點惻隱之心,待到了棚子裡,她又去田間的井裡打了桶水回來,請他簡單洗洗臉。

  獼猴桃看了看她背後的弓,又看了看棚子裡的這些擺設,「多謝郎君。」

  ……雖然又髒又邋遢,但這人觀察力還頗敏銳。她正這麼想時,獼猴桃伸手向桶裡,舀了些水,開始喝。

  ……越喝越快。

  「……將軍你是不是渴了?」

  那張髒兮兮的臉抬了起來,雖然看不清神情,一雙眼睛卻坦蕩得很,「見笑,我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用過水米。」

  ……她有點後悔剛剛沒收他錢。

  同心煮了一罐肉湯,又給她帶了些麥餅,現下支鍋將肉湯燒開,再將麥餅掰碎了扔進小鍋裡,獼猴桃那雙眼睛就一錯不錯地盯著這鍋湯餅了,看得那叫一個認真,她想了想,又在田裡走來走去,翻出了一個感覺熟得差不多,原本準備第二天帶給小郎的甜瓜。

  「郎君盛情,無以為報……」他又一次開始伸手去掏錢,被她制止了。

  「你既然是來尋令長的,請你吃一頓飯,吃個甜瓜也沒什麼。」

  雖然此時劉備已經升遷為平原國相,理論上可以輔助郡守管理十縣,但考慮到公孫瓚和袁紹剛把這附近打個稀巴爛,管轄範圍其實也沒增加多少,因此老百姓還是習慣喊他令長,劉備自己聽了也不生氣,笑呵呵地也應了。

  獼猴桃風捲殘雲一般抱著碗幹掉了大半罐湯餅之後,終於有功夫接上她的話了。

  「郎君這一餐,難道是為玄德公?」

  「總不好讓你一個外人說這裡人不熱情不好客。」她無所謂地說。

  獼猴桃思索了一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既如此說,郎君如何看此城之主?」

  ……不如何,六月裡袁紹和黑山軍張燕打成了一團,於是劉備可以稍歇一口氣,但他的帶頭大哥公孫瓚又回頭去打自己的合伙人劉虞了,因而這位新任平原相又開始憂心忡忡。雖說他的鬍子不太茂密不敢隨便拔,但是發愁時撓一撓頭髮總是可以的,因此縣府裡的人總能見到劉備在那裡撓頭髮的畫面,特別微妙。

  ……扯遠了,她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句,「令長是個好人。」

  獼猴桃微微愣了一下,「好人?」

  她點點頭。

  於是那一團毛茸茸當中咧開了一張嘴,「郎君是至誠君子,必不欺我一個外人,既如此說,我心便可寬慰了。」

  ……這肯定是來求劉備的,就不知道是借錢借糧還是借兵了。

  獼猴桃吃過飯,又跟她一起啃了個甜瓜,其實那張臉已經洗乾淨了,光看眼睛還是個體面人,只是沒打理過的鬍子特別顯眼,喝湯時湯汁沾上面,吃瓜時瓜籽也沾上面,這一通吃喝下來,光看他的鬍子也能知道他剛剛吃了什麼。

  ……因此這不是她情商低不禮貌,真是那一團鬍子存在感太強。

  獼猴桃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時不時打量過來的目光,呵呵一笑,「今夜若不是郎君收留,在下明日還不知有多狼狽呢。」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她擺擺手。

  「還有一件事想勞煩郎君,」他盤腿坐在那裡,特別不見外地說道,「未審尊意若何?」

  「何事?」

  獼猴桃掏了掏袖子,掏出了一把匕首。

  ……吃飽飯好上路?這是她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念頭,就不知道是準備讓誰上路,因此臉色沒止住的一變。

  「郎君莫驚,」他笑著擺了擺手,將匕首倒著遞了過去,「我亦知路上狼狽,儀表未修,此處既無銅鏡,明晨又半分不能耽擱,因此只希望郎君替我略修一修鬚髯。」

  她眨眨眼,看了看那一團毛茸茸,又看了看他,「不過萍水相逢,將軍為何信我?」

  「白頭如新,傾蓋亦可故,」獼猴桃笑得倒是很磊落,「我既不疑郎君,郎君又何必自疑?」

  她倒不是自疑,她……她這手巧是巧,編兩個陷阱是編得的,造一把長弓也是造得的,但她不善於修鬍子,她也不能捉摸明白鬍子這東西怎麼修才對勁。

  但看著獼猴桃信任的眼神,她還是顫顫巍巍地拿起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幫他削了一小綹。

  為了光線更明亮些,估計也是為了更舒服些,獼猴桃卸了甲,在棚子裡躺下了,她左右看看,覺得這人右邊的鬍子被燎了一大塊,左邊還是削得不夠多。

  那再削一點,她一邊尋思,匕首不知不覺就貼在他下巴的皮膚上……這人沒動靜,真信任她啊!她心中一感動,匕首就……

  ……就不自覺地按照她熟悉的那個審美,貼著皮膚將鬍子刮下來了。

  ……禿了一塊兒,這怎麼辦?

  ……獼猴挑發出了鼾聲。

  ……都禿一塊兒了,還不如直接剃光了。

  她認命地拿起匕首,給這人整張臉做了一個除毛處理,不是她自吹,她雖然幹許多活幹得不太明白,但在玩刀子這一項上,她還真是沒失過手,整張臉剃得乾乾淨淨,硬是一處破皮的地方都沒有。

  將剔下來的鬍子都收拾乾淨,匕首擦乾淨放在他身旁,然後站起身,端詳一下自己的作品。

  這人儘管跑了不知道幾天,又沒吃沒喝,因此臉色很頹,但五官是標準的三庭五眼,星目劍眉,她左右看看,大呼養眼。

  【就這個模樣,就這個世道,】她誇讚道,【是該小心些,將鬍子留起來。】

  【我覺得該小心些的不是他。】黑刃冷冷地說道,【是你。】

  秦時有髡刑有耐刑,髡刑剃光頭,耐刑剔鬍鬚,到了漢朝耐刑被廢除了,沒人會通過留不留鬍子來觀察這人是不是跟《漢律九章》親密接觸過,但大家還是很愛留鬍子,是她不能理解的審美沒錯了。

  想到這一點,她又感覺有點坐立不安了。

  思來想去,天將明時,她還是果斷地跑路了,丟下了劍眉星目的獼猴桃一個人在瓜棚裡,但也沒忘記臨走時再拍拍打打,尋了一個熟瓜摘下來帶走。

  這一天過得都很平安,沒有遇到什麼意外,她給自家菜園子除了草,澆了水,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又洗了個澡。

  待她換了一身衣服,神清氣爽地去縣府點卯準備打更時,陸懸魚已經將那個美男的事情全忘記了。

  但當她走進縣府時,正站在台階上同劉備說什麼的太史慈轉過身來,冷冷地看向了她。

  ……………………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二爺不動聲色地走過來,擋在她和美男中間。

  美男不吭聲,還是滿臉冷氣地盯著她。

  劉備伸出手去,笑呵呵地挽了太史慈的手,「陸郎君年少頑皮,子義莫惱,孔北海之事,還有幾處須商酌處……」

  倆人進了屋子。

  但太史慈還是沒忍住,又回頭盯了她一眼。

  她全程低著頭,偶爾伸出一隻腳,悄悄摳一下地。

  「以後不可如此了,」看到太史慈被兄長拉走,關二爺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育她道,「你再過一二年,必定也能長出鬍子的,何必看太史子義的鬚髯不滿,起了這樣頑皮的心思?」

  ……她猛地抬起頭,盯著二爺看。

  ……不知道二爺是不是會錯了意,他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十分珍愛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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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吳書四‧太史慈傳》:融欲告急平原相劉備,城中人無由得出,慈自請求行……於是下鞭馬直突圍中馳去。比賊覺知,慈行已過,又射殺數人,皆應弦而倒,故無敢追者。遂到平原……備斂容答曰:「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

  ↑這段有點長因此節選了一下,大概就是孔融被賊圍了,想搬救兵就想到劉備,太史慈孤身突出重圍(然後被一個路邊的兼職瓜農剃了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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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髡:音同昆,剃髮。多用於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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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五章 跌宕起伏的好感度

  其實,鹹魚現在上班基本可以躺平摸魚了。

  自劉平之亂那一夜後,雖然平原城的百姓們拿她當都市怪談看,不敢離她太近,說話也十分小心客氣,但城內外漸漸有些燕趙游俠兒聽說了這一樁奇事後跑了過來。

  剛開始還有一個兩個躍躍欲試找她比劍被她丟出去的,後來找她比試的人越來越多,嘩眾取寵的也有,比如說她踹飛了哪一個,那人就在衣服上以墨繪上個鞋印,再出門時大家就知道這人同她比試過,還被暴打過,很可以出點風頭。

  ……全都有什麼大病。

  這些人白天具體怎麼討生活她不關心,但晚上她出門打更時,時不時就有跟著一起義務打更的,她嗓子啞,連「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些固定台詞也不用她喊了,自然有這群討厭鬼代勞,其中還有幾個也拿了正式編制!進了縣府打更!

  這感覺就很奇葩。

  今天晚上也是三四個人跟著她溜達,而且不用她說什麼,這些天南海北流落到平原城的人自動自覺會開始交流信息。

  比如說……

  袁紹和袁術春天時打了一架。

  這時代家族很重要,兄弟們經常住一起,她之前還聽說過兄弟三人成年累月睡一張床的逸聞,總而言之就是——世道很亂,家族中的男性一定要團結在一起,才能活下去。

  但袁紹和袁術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亂世的源頭,他們的力量強大得非但不需要抱團,反而這片土地已經狹隘到容不下兩個袁家人,必須要決出勝負了。

  於是袁紹聯合了曹操,袁術聯合了公孫瓚和陶謙,給河南山東這一片地區打了個稀巴爛,最後以袁術的大敗暫時結束了主戰場的戰鬥。

  但袁術敗了還沒完,曹操東進徐州,準備再跟陶謙幹一架,就成了一件大新聞。

  曹老板剛收了據說數十萬的黃巾流寇為青州兵,還沒練熟就準備開始打人,而且還是跟他無冤無仇,名聲也不壞的鄰居,具體怎麼想的,大家都有點不解。

  不過聽了這幾個游俠兒聊八卦的黑刃給了一個設想。

  【如果你收降了一支軍隊,】他問,【你最為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忠誠?】

  【再想想。】

  【……軍紀?】

  【再想想。】它說,【結合這段新聞去想。】

  【我要控制他們,讓他們穩定下來,那需要糧食,】她想了一想,【我有那麼多糧食嗎?如果沒有的話,我需要發動戰爭,驅趕著他們……】

  驅趕著他們,像蝗蟲一樣,像天啟四騎士一樣,在劫掠與殺戮中為大地帶來死亡,也為他們自身帶來死亡。

  【這個想法有點浪漫,】黑刃評價道,【不管怎麼說,你總得將這個數目降到你能養得起的地步,順帶還應該力所能及地敲打一下周圍與你不友善的諸侯,這是不錯的。】

  她還恍惚記得曹操的模樣,雖然個子矮了點……

  但看起來正氣十足,像個有理想,有道德,有志氣,至少對平民很客氣的青年將軍。

  【他未必像你說的那麼差。】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覺得他不像會故意製造殺戮的人,也許是陶謙跟他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仇怨吧。】

  黑刃對此不發表什麼意見:【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寅時剛過,縣府大門開了。

  一群騎士手持火把,中間圍著劉備、關羽、太史慈正往外走,正好跟路過縣府附近的她打了個照面。

  她大吃一驚,算算才早上4點,天還沒亮,這是去趕集嗎?

  「孔北海為賊所困,我與雲長須得帶兵前去救援,」劉備簡明扼要地說道,「旬日便歸,不必擔憂。」

  ……應該是不用擔心的,作為三國歷史上有數幾個讓人耳熟能詳的名人,肯定不能在這種陰溝裡翻船。

  她應了,正準備閃到一邊時,太史慈又瞪了她一眼。

  那張臉刮完鬍子之後,真是年輕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已經打理乾淨的鎧甲,騎在馬上精神抖擻,也不知道為啥這時代的人就是喜歡鬍子,文官也留,武官也留,吃飯喝水都不方便,要是在野外摸爬滾打幾天說不定還容易藏點跳來跳去的小東西……

  「那個,將軍,」她尷尬地行了一禮,「之前多有冒犯,並非存心。」

  關二爺看了看她,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兄長。

  劉備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並不算很茂密,因此打理得特別精心——又摸了摸,然後一夾馬腹。

  一群人跟著他一起先走了,留下一個冷冰冰的美男。

  「你說你並非存心,」他說道,「難道你還能是不小心將我的鬚髯都刮乾淨的嗎!」

  「將軍也看得出來,小人就從來沒長過鬍子,」她小聲說,「因此是真的不懂修面這種事兒。」

  太史慈沉默了一會兒,「玄德公說你在這城中頗有名望,是個武藝超群,甘心隱於市井的豪傑。」

  「這個……謬讚了。」

  「既如此,便來與我比試一場,」他冷冷地說道,「你若當真能勝我,我自然信你不是那等心懷嫉妒之人。」

  ……嫉妒你什麼,嫉妒你是個獼猴桃,半夜餓了還能翻翻鬍子再吃點宵夜嗎?

  她撇撇嘴,努力讓自己不要露出不太恭敬的神情,「憑將軍吩咐。」

  軍隊行軍途中,啟程總是很早,因為安營紮寨是重中之重,會大量擠壓趕路時間,因此天不亮就得趕緊爬起來,天亮時整座營寨就已經裝車出發,過午之後就要開始安營紮寨,免得入夜時為敵所襲。

  平原國與袁紹的冀州接壤,戰火頻繁,雙方都有士兵變作流寇,因此哪怕是在附近行軍都絕不能放鬆警惕。現下天光雖還一片黯淡,已經有騎士策馬奔至城門口,命令士兵開城門了,因此一路影影綽綽的火光,尋常人看遠處雖看不真切,總還能看個模糊輪廓。

  但太史慈很明顯不是尋常人,他從背後摘下了弓箭,遙遙地指了指臨近城門處的一棵樹,樹下正有一個小兵,舉著火把在那裡四處張望。

  「離此處至少有百步之遙,」他跳下馬,從背後取了弓,拉開弓弦,「看我射下樹頂那枚果子!」

  ……那個沙果還沒有熟啊招誰惹誰了!但是太史慈箭如流星,一箭過去,「砰」地一聲,小兵抱著頭就驚叫了起來。

  「將軍箭術絕倫,今日方得一見,」她硬著頭皮說道,「名不虛傳。」

  太史慈冷冰冰地看著她。

  ……她有點懷念獼猴桃了,昨晚上笑呵呵挺和氣一個大鬍子,被她剃過之後變成了冰山美男,美則美矣,相處起來好難啊!

  「小人沒帶弓箭。」

  太史慈將自己的弓箭遞了過去,「用我的。」

  她接過來拿在手中瞧了一瞧,木理平滑,清漆潤澤,上有銅箍玉角,十分漂亮的一張弓,跟呂布就不太一樣,大概這就是年輕人和中年社畜的區別。

  搭了一支白羽箭,略拉開一點弓弦,思考一番,射點什麼呢?

  身後的游俠兒們屏氣凝神,伸長脖子,努力等著看,因此她更不能丟人了。

  隨著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城門兩旁鉸鏈放下,驚起了幾隻飛鳥。

  她忽然想起呂布那一幕。

  將弓拉滿,對上廣袤而黯淡的夜空,想棲身於黑夜的鳥兒振翅飛過時,箭頭的寒光破開長夜,不為晨風所擾,筆直地刺穿了那隻鳥兒的翅膀。

  她轉過頭,看了看太史慈。

  太史慈看了看她。

  身後的游俠兒們也在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你們去撿便是。」

  那隻倒黴鳥兒並沒有被射死,羽毛上全是血,被拎回來時還在拼命撲騰,真是慘不忍睹。她拔出那支白羽箭,遞給了太史慈,心裡正琢磨著這鳥該怎麼辦時,冰山美男一瞬間又變回笑呵呵的和氣大鬍子了!不僅笑呵呵,還兩隻眼睛放光,甚至還一把捉了她的手!

  「郎君果然是天下奇才!」他嚷道。

  身後的游俠兒們也跟星宿弟子似的開始吹噓。

  「這個……小人只是運氣好,將軍不必謬讚,小人真的當不起……」

  她又開始覺得很尷尬了!努力想將手撤出來,但他抓得特別緊。

  「郎君有這樣的技藝,卻甘於隱於市井!心性之高潔,絕非心存嫉害的那等小人,是在下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了!」太史慈特別真誠地還在拽著她的手不放,「在下有重任在身,須得與玄德公回返北海,,但待來日必會再訪平原,登門賠罪!」

  ……這就不必了,她張張嘴,正想說點什麼的時候,太史慈那雙在黑夜裡也閃閃亮的眼睛……充滿了友愛之情地盯著她,一句話就給她雷焦了。

  「郎君莫憂,」他情真意切地說道,「郎君此時未及弱冠,因而鬚髯不盛,待在下來日拜訪時,郎君必有美鬚髯矣!」

  獼猴桃上了馬,依依不捨地走了,留下了一個白馬將軍的背影。

  她望著那個背影,內心還是跟小學生作文似的久久不能平靜,周圍幾個游俠兒揣度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圍了上來。

  「郎君有這樣的武藝,長不長鬍子有什麼關係?」

  「不錯,過上幾年,必然是能長出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曾聽聞鬍鬚不旺必是氣血不足,郎君確實也該努力加餐飯……」

  「咦,是不是有什麼長鬍鬚的秘方?」

  她忍無可忍地掉頭就走,幾個游俠兒還在交流長鬍子的心得,最後有一個人給她徹底整破防了。

  「聽聞與女色接觸過多,則陽氣不旺,」那人說,「郎君或可與我們同榻而……」

  游俠兒口中的「平原國總更頭」轉過身來,飛起一腳,終於結束了關於鬍子的話題。

  夏天很快就將過去,對於平原城的百姓而言,今歲小旱,但還不算無可救藥,所以這個秋天還算是馬馬虎虎,但離平原城八百里外的徐州,無人能想像得到,那裡的百姓該如何度過這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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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八‧魏書八‧二公孫陶四張傳第八》:初平四年,太祖征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死者萬數,泗水為之不流。謙退守郯。太祖以糧少引軍還。

  雖然很多人說曹老板打徐州是為了爹,其實不是,曹老板碾徐州碾了不止一遍,最開始打陶謙是因為陶謙是袁術的盟友。但即使沒什麼深仇大恨,曹老板下手也沒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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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六章 出差

  雖然已進了秋天,但天氣還是有點兒熱,而且還沒有風,因此門也開了,簾子也捲起來了,案几後坐著一隻縣丞,見到她走進來,便特別熱情地一邊招呼她,一邊將案几上的公文都分門別類收拾起來。

  「過來坐,」田豫微笑著說道,「離那麼遠做什麼。」

  案几旁有個小草墊,一看就是早準備好的,她心裡嘀嘀咕咕,總覺得田豫今天和氣得過分了。要知道這人有點「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機器人屬性,她第一天上工時他板著臉,後來知道她是個人間兵器也沒讓他另眼相待,準確說田豫這人好像待誰都是這個一板一眼的態度,有禮貌,但不會特別親近,也就下班之後偶爾能看到他在市廛跟小販笑眯眯地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企圖講價,但她總覺得這個企圖不能夠得逞。

  但是今天的田豫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穿了一件灰藍色曲裾,又選了一條同色髮帶,於是就有一點仙氣飄飄的感覺,陽光照在那張年輕的臉上,偶爾眼簾垂一垂,於是睫毛跟著動一動,整個人顯得特別的柔和。

  考慮到每一個她看著覺得順眼的男人過後總會出一點幺蛾子,她就有點兒心神不定,不知道田豫是準備搞啥。

  但是這位年輕的縣丞微笑著為她倒了一杯水,「這些日子以來,城中偷盜事漸少,幾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此皆郎君之功。」

  她接過水杯,有點受寵若驚,「這都是城尉的功勞,與我沒什麼瓜葛。」

  「城中誰人不知陸郎君劍術絕倫,」田豫又微笑,「郎君休過謙。」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摳摳草席,但沒想出什麼比較場面話的回應,於是田豫等了等,又繼續說了。

  「除此之外,郎君還為府庫省了一筆銀錢。」

  「唉?」

  這位面容端正的年輕縣丞說道,「許多豪傑因郎君之名,自願投效縣府,不須酬勞,郎君可知?」

  「不須酬勞,」她下意識重復了一句,「那來幹嗎?」

  「這些人投奔平原城而來,皆為求親近郎君啊。平原城狹小,不須那許多更夫,因此定下了規矩,而今這些更夫不僅不收報酬,每月還要交一石糧食給縣府,才能領了更夫的衣服,走在郎君身邊呢。」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總覺得田豫剛剛的話超出了她的什麼常識。

  「你是說,」她說,「這群家伙……不要錢……還倒貼?」

  田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不錯。」

  「那大人喚小人前來,是為了嘉獎小人替縣府省了一筆銀錢嗎?」她期待地與那雙正直又明亮的眼睛對視,但後者忽然輕微地躲閃了一下。

  田豫將目光移開了,笑容也消失了,甚至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並非如此。」

  「……那是?」

  「時逢亂世,世人自然尚武,只是府庫並不充裕,」他的目光在這間辦公室裡轉來轉去一圈兒之後,又看向了她,「我是想,既然有其他的更夫跟著你,也不需你勞心勞神,可以上一日,休一日,因而每月二千錢的祿米——」

  她的腦內警鈴大作,她甚至將水杯立刻放下了,一臉警惕地看著田豫。

  但田豫還是堅持著將話說完了,「減半如何啊?」

  她往家走時有點恍惚,街上的人見到她都會悄悄閃開,偶爾也有豪傑游俠悄悄上前,問她怎麼面色不善,是不是有什麼仇家要動手。但她沉浸在自己的低氣壓氣場裡,腦補手上抱著個文件箱,裡面裝滿了什麼筆筒膠帶訂書器,腳邊還有一條小狗偷偷摸摸跑過來撒了一泡尿。

  進家門時,董白在教小郎識字,同心在剪裁一塊布料,四娘在圍觀學習,阿草在吐泡泡。

  李二倒是不在,他約莫是去市廛賣瓜了,這貨不擅長挖溝挑糞之類的苦力活,但讓他推一車瓜去市廛上賣,有多少瓜他能賣出去多少瓜,也不知道他那張嘴怎麼就那麼能舌燦蓮花。

  美中不足是回來交錢總有點費勁,有幾次她動了心想給他倒立著提起來敲一敲,嚇得李二趕緊從鞋裡將藏的錢都交出來了。

  ……不過四娘偷偷告狀說李二在外面可能還藏了一小筆錢,至少能有三五百錢,因為她們偷偷見過李二買了塊布,去討好某一戶的小寡婦……她聽過之後假裝不知道,暫且先由他藏去。

  「阿兄回來了?」董白抬起頭,沖她擺擺手,「我去給你切一個甜瓜解解暑吧。」

  「不用,」她惆悵地說道,「我想靜靜。」

  「……阿兄這是怎麼了?」

  「田豫那狗賊扣了我一半的祿米,」她冷冷地說道,「總有一天我也得給他的鬍子全剃了。」

  陸懸魚這幾天心情不好,自北海返回的劉備心情也不太好。

  曹操破彭城與傅陽後,陶謙不得不退守二百里外的郯城,於是郯城破不破,就成了公孫瓚和袁術十分關心的一個問題,田楷領青州,奮鬥在北方抗擊袁紹第一線上,自然對此也是十分關心。若曹操既得兗州,又得徐州,平原幾乎就將為袁紹曹操所圍。按孫武的話說,這是標準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不可不察,派誰去察,要怎麼察,問題就派到平原相劉備這裡了。

  然而他只有數千兵馬,自北海解圍後人睏馬乏,糧草不濟,總須修整一番,探查徐州戰況就成了一個老大難。

  除他身份適合外,武將們沒什麼人適合去徐州的,劉備這個圈子裡沒有出身高貴的人,跟士族打交道比較費勁,還容易惹出一點糾紛;但如果派文士去,就這個兵荒馬亂的徐州,豈不是有去無還?

  「主公若欲探查徐州戰況,」田豫突然出了個主意,「遣一文士去徐州應是無妨的。」

  「如何無妨?」

  田豫看了他一眼,但不吭聲,於是劉備立刻福至心靈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就說你不要給懸魚降祿米。」他說。

  「所以得主公來說。」田豫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為何?」

  「不似待我那般,」田豫說,「陸小郎君還是十分敬重主公的。」

  後面那半句話,清廉得令人髮指的田縣丞到底沒說出口,但已經聽得明白的劉備忍不住捏了捏額頭——「說不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陸小郎君會不要祿米,白跑這一趟呢。」

  雖說敬重主公,但出門也是要補貼的。

  她想了半天按天算還是按月算還是按路程算補貼,最後決定按人頭算。

  「令長待我不薄,」她慷慨地說道,「我就不要錢帛了,但令長須得看顧我一家老小,讓她們飢有飯吃,寒有衣穿。」

  「這是自然,」劉備笑得很和藹,「待懸魚走後,我派個僕役去你家,替你家女眷挑水澆園,劈柴生火,攬了一切粗活如何?」

  「那很好!」她欣喜地說道,「除此之外,要是有人欺負她們,也得替她們出頭才行,我家那個僕役李二很是膽小,我怕他護不住她們。」

  劉備又十分肯定地點點頭,坐在一旁的小圓臉——也是這次探查徐州的主角——笑眯眯地捏著鬍子靜聽。

  她還得想想有什麼需要交代的。

  ……她想到了!

  「要是袁紹打過來,平原城破,令長須得——」

  劉備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小圓臉手勁一個沒收住,拽下來一小綹鬍子,「哎呦!」一聲,吃痛得叫了起來。

  「袁紹現下正在幽州與公孫伯圭攻伐,必不至如此。」小圓臉一邊忍受著下巴上傳來的劇痛,一邊強笑著打了個圓場。

  「那倒是,」她小心地說道,「小人不善言辭,令長莫怪。」

  認識劉備這麼久,他終於講了一個冷笑話。

  「看出來了。」

  徐州離平原大概八百里,來回大概月餘左右,聽說陸郎君要出差,大家迅速開始為她準備起了路上吃用的一切東西,包括但不限於換洗衣物,毛毯油布,乾糧藥物,哪怕她說同行還有十幾騎也打消不了大家收拾行囊的熱情。

  當然,臨走前她也得做點準備,比如說買些點心往左鄰右舍送一送,拜托阿姨們照顧一下這一家子,在門前還遇到了房東,聊了聊天。

  房東是本地的一個小士人,見她要出門,便拐彎抹角問起她明年要不要繼續租房子,明裡暗裡都是「平原城今年來了不少人,很興旺喔,我這套房子這麼不錯,你不早訂下來說不定明年我要漲價囉」的暗示。

  她聽了半天,默默思考,沒吭聲。

  平原城的繁榮是建立在劉備在此處屯兵的基礎上,但劉備的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公孫瓚的。平原城也不是劉備的,整個平原國,或者廣義上的青州,都是田楷的,自然也還是公孫瓚的。

  他像是一把好刀,被公孫瓚放在這裡,隨時準備紮向袁紹,至於一場酣戰之後,這柄刀會不會折斷,公孫瓚就未必那麼在意了——而這甚至也不能說他薄情冷血,因為在這個時代,似乎諸侯們都抱著這種「殺不死你的會令你更強大」的冷酷心態。

  ……至於被殺死的,那死就死了,四世三公也好,百戰名將也好,都死個稀裡嘩啦,有什麼稀奇嗎?

  【你想得這樣豁達,這很好,】黑刃突然出聲,【但我有一個建議。】

  【什麼?】

  【你現在有充足的資金,為什麼不考慮將這套宅邸買下來呢?】

  【……平原城隨時可能被戰火波及,我剛剛不是在想這事兒嗎?】

  【是啊。】黑刃很溫和地說道,【所以為什麼不買下來呢?】

  【……………………】

  「我想好了,」她同房東大哥說道,「下個月我回來時,再續租三個月就行。」

  【你這狀態肯定有什麼精確的名詞可以概括,】黑刃說道,【我只是一時沒想起來。】

  【……我知道你想說啥。】她呸了一聲,【不就是想說我PTSD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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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郯:音同談,國名。周封少昊之後於此,後滅於越。故城約在今中國山東省郯城縣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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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七章 招魂

  夜已深沉,許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為了不耽誤行程,丑時剛過便爬了起來,反反復復地清點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曉,這一隊騎兵便將啟程,護送簡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謙致意。

  劉備此時也未就寢,而是靠在憑几上,盯著窗外那廣袤而靜謐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燈閃閃爍爍爆了一個燈花將他驚醒,便順手拿起剪子,剪掉一點燈芯。

  這條燈芯草已經燒了很久,略有一點疲憊也是正常的。但劉備卻並不疲憊,甚至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熬夜的睏倦,他只是倚在那裡,偶爾會拎起酒壺,將酒盞倒滿。

  這一壺酒已喝了許久,但仍剩了大半,也並非他酒力不濟,而是今秋糧食歉收,他下令平原國禁酒,現有的糧食一粒也不許用來釀酒,因此各家各戶儲存的那一兩壇酒就變得十分珍貴起來。

  縣府中一共也沒有十壇酒,因而劉備也養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著酒喝的習慣。他此時端起酒盞放在唇邊,想一想徐州的戰事,又想得入了神。

  平原國不足守,此非他一人之見,田楷也好,公孫瓚也好,幾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從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處皆為四面臨敵的百戰之地。

  如果徐州為曹操所破,兗徐連成一片,青州北臨袁紹,南拒曹操,豈非成了一處絕境?因此田楷才會寫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進行一番探查。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如果他想的話,是可以拒絕的,但他為什麼要拒絕呢?

  一隻飛蟲穿過秋夜,搖搖擺擺地向著火焰撲來,薄得幾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煙,連同燒糊的氣息一併跌落在案几上。

  劉備的目光短暫地收了回來,落在了那具新鮮的屍體上面,他想,他也與這飛蟲略有一點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裡平靜生活,徒勞無益地尋找著他那一點可有可無的前路。

  但孔融那封求救信彷彿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

  以他目前的實力而言,想要獲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並不容易,他也清楚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樣也清楚,他不能再甘於困守平原。

  他所選擇的那條路至今還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經隱隱出現了一點火光,令他心中產生了一絲期望。他想要幫陶謙一把,想要獲得陶謙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獲取更加嘹亮的名聲,這樣才有更多的俊傑、世家、豪族來投奔他,追隨他,而後他才能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時,他終將結束亂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

  劉備起身,走向門口,掀起簾子向外看了看,與冷風一並席捲進他的神經的,還有東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

  天將亮了,但在太陽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紅雲將鋪滿天空,那是炎漢的顏色,也是鮮血的顏色。

  劉備將簾子放下,轉回室內,拎起了酒壺,不緊不慢地再一次將酒盞倒滿。

  十日之後。

  黃河和濟水秋天的漲勢有一點凶猛,因此他們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兩三天,才安安穩穩地過河,其間吃了一些河鮮和海鮮,還觀賞了黃河入海口的壯觀景象。

  ……沒辦法,雖然平原與徐州兩點成一線只有八百里,並不算很遠,但考慮到中間有曹老板的兗州隔著,誰也不敢從曹老板的大本營門口狂奔而過。因此還是必須先往東走,繞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們的行動路線就比較特別,相當於是從徐州的後方跑過去。

  雖說徐州境內動蕩不堪,但他們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裝的騎士,而那些因戰火而四處逃難的流民卻沒有這樣的護衛,所以該向誰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賊清楚得緊。

  因而這一路對他們而言倒是十分平靜,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沒有。

  他們不斷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區繞行穿梭時,消息也就不斷變得密集起來。

  好消息是——曹操圍困郯城十數日後,果然因糧盡而退;

  壞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兗州時,走了一條十分奇異的路線。

  眾所周知,兗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當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選了一條南下的路,他繞行去攻伐了取應、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術時,曹操終於又退回了兗州。

  於是在平原城與黑刃閒聊時的那個設想,此時終於可以拿出來驗證了。

  ——這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發動這場戰爭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待他們路過夏丘時,青州兵已經退乾淨了,因而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難中被衝散的人,聽說戰爭結束,便連忙趕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麼也沒留下。

  大到房樑、窗櫺、門板,小到陶罐、竹筐、乾柴,至於金帛財物和豬羊米糧就更不必提。

  然而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青州兵為這個城市留下了無窮的屍體。

  當她騎馬尚未走進這座小城時,便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後則是滿目的血跡。

  那些屍體死狀各異,有些死得很輕鬆,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沒有哪具屍體是穿著衣服的,無論男女,都那樣赤條條地掛在房前屋後,或是疊在路邊。

  於是那些陸續返回的人就開始在屍山血海裡一個個的翻找,翻找他們的父母兄弟、愛侶兒女,他們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裡流著血一樣的淚,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裡,將每一具毫無尊嚴的屍體翻過來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人,身上有沒有自己記得的胎記,如果沒有,就繼續在這座站滿亡魂的死城裡尋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就可以將衣服脫下來,蓋在那已經永不能開口,向他微笑的親人身上,再將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尋了城外的一處荒地,將他埋葬。

  這樣的城池已經不再區分晝夜,沒有守城的士兵,沒有執法的城尉,自然也沒有更夫來報告時辰,也不適合住人,因而他們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許多人日日夜夜的城裡城外徘徊,不停將親人的屍體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雖然現在已經尋不到一塊棺材板,但那些活下來的人還在努力盡自己最後一分心意,於是當陸懸魚穿梭在田野間時,便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葬儀。

  有的人要捏泥偶,簡陋得看不出五官,卻也那樣珍之重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楚地的風俗,他們要為亡者送去勞役僮僕,我大漢高祖起於沛縣,這個風俗最為普遍;

  有的人披頭散髮,打著一桿旗幡,呼喊著親人的名字,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信道的人,他們在呼名聚親,想要將親人的亡魂從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喚回,送他們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邊撕著衣服嚎哭,將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還要繼續敲打鐵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這些是吳地的人吧,聽說他們認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將鬼嚇跑吧,哪怕是自己的親人,也是如此;

  還有些人默不作聲,將寫滿字的黃紙壓在石頭底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沒想到還有太平道的人,這些人相信鬼卒,他們要將人的一生功過寫在黃紙上,而後才能將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這個平時一直在說說笑笑的文士注視著這片荒野上的人們,「要是平日裡,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來了,可你看他們,像是互相誰也看不見誰一樣。」

  「先生,」她聽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夏丘又不是什麼名城,為何會有這麼多不同籍貫的人來這裡?」

  簡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開口。

  「那是關中與京洛地的流民,聽聞陶恭祖仁德,因而不遠千里前來依附。」

  他的聲音在耳旁迴響,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迴響。

  「他們躲過了董卓,躲過了李傕郭汜,卻沒躲過這一場。」

  在葬禮的最後,似乎不管是哪裡的人,都會拿出一件衣服,站在這布滿墳塋的大地上,向著北方呼喚著他的親人,那被稱為「腹衣服」,原本應當是被死者穿過的,可是這些死者幾乎沒有剩下什麼衣服,於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著只要曾經被親人觸碰過,沾染了他的氣息,就能令亡魂順著這熟悉而親切的氣味返回到他的身邊。

  「阿母——回來啊!」

  「阿耶——回來啊!」

  「夫君——回來啊!回來啊!」

  這樣一個夜晚,是誰也無法安眠的。

  她在帳篷外走來走去,卻一點也不覺得孤獨。

  因為荒野上還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墳前,或是繼續忙忙碌碌地點著火把,在城內尋找一個希望。

  他們也不會覺得孤獨,因為他們與所親所愛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她踩著長草與泥漿,順著那條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邊也有屍體,一具疊著一具。

  天色將明時,她忽然站住了。

  路邊的草叢裡有兩具屍體,身量未足,看起來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一個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那個少年的後背上露著一個血洞,紮得很深,不僅刺穿了他,還將他身下護著的那個小女孩兒也一併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個少年還是徒勞而用力地護著懷裡的女孩兒……那並沒有什麼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樣站在兩具屍體旁邊,盯著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聲音響起時,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知道三郎是怎麼死的嗎?】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的確,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麼呢?」

  這突兀的聲音讓她驚醒過來,當陸懸魚抬頭時,她看到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站在她身邊,笑嘻嘻地盯著她看。

  她衣衫不整,滿臉的泥巴與血跡,可是笑得那樣開心。

  「別看他們,」她說,「這是好事,他們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兒也去了,虛空破碎,萬物飛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這樣的人在這裡受罪。」

  她說著說著,脖子便得意地揚了揚,那幅神情像極了蕃氏。於是陸懸魚忍不住便接了話。

  「你的孩子,去哪裡了?」

  婦人那雙慈愛又欣悅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著一個母親最大的驕傲與期盼,於是她也跟著向上看了過去。

  天亮了,雲間透出了一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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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秋,操引兵擊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保郯。初,京、雒遭董卓之亂,民流移東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殺男女數十萬口於泗水,水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應、睢陵、夏丘,皆暑之,雞犬亦盡,墟邑無復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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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3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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