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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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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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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7 01:58: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十八章 天國

  陶謙暫時還未回到徐州,因此簡雍是在郯城與他會面的。

  這人具體長什麼樣她是沒見到,畢竟無論是從身份的角度來說,還是社交技巧的角度來說,她都不太適合跟這種大佬打照面……況且要是平時也就罷了,現在整個徐州被曹操一口氣屠殺掉了幾十萬人,「泗水為之不流」,陶謙的情緒有多崩潰可想而知。

  但崩潰完還得打起精神來做事,比如說曹軍撤退時四處放火不說,還經常用屍體填井,於是官吏還必須得發動民夫慢慢清理填埋屍體,再重新掘井,否則那些被污染的水源來年將帶來可怕的瘟疫。

  幾年前的瘟疫帶來了黃巾之亂,徐州好不容易平定下來,這幾年裡也勉強稱一句樂土,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流民慕名而來,現在又變成一地碎瓦頹垣了。

  她在徐州暫留的這幾日很少說話,幾乎不出門與人交際,只偶爾在城外走一走,看看那些百姓的模樣。

  因而十天之後,大概也就是出門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回到平原城時,小郎滿眼期待地伸出了兩隻爪子,她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

  「徐州好玩嗎?好看嗎?地裡長什麼?」他拽著她的衣角,圓圓的臉蛋上兩個酒窩,滿心滿眼都是期待,「帶回什麼東西啦?」

  她低下頭,看著小郎,小郎抬起臉,盯著她,看她沒吭聲,於是那兩條細細的眉毛就扭在了一起,整張臉都顯得委屈極了,但還忍著,沒有立刻哭出來,似乎想要等一等,看看她會不會回心轉意,從身後變出一包糖來給他呢?

  然而直到四娘忙忙地跑來將小郎拽走,董白和同心迎她進來,陸懸魚還是那樣沉默著沒有吭聲。

  「小郎必是以為你既出了門,必定跟那些貨郎似的,帶什麼好吃好玩的物什回來,」同心說道,「小孩子家的,哪裡知道世道艱難,路途險阻呢?郎君這一路可還平安?」

  還挺平安的,她緩慢地眨了眨眼。

  董白看了看她的臉色,想了一想,「聽說徐州大亂,民皆散走,想必……」

  也不完全是這樣,她想,也有很多百姓並沒有「散走」。

  他們在井下,在河裡,在斷壁殘垣間。

  也在天上。

  不過這樣的沉思沒有持續很久,她們倆看到她這樣沉鬱的神情,立刻換了個話題,先講了講城中最近的瑣事,比如說劉備遣來的僕人每天都會來兩趟,剛開始來得有點敷衍,後來好像有點想給阿草當乾爹,於是劈柴打水都變得非常積極了;比如說自她走後,李二堅持不懈地進行他那脫單計劃,但至今沒有進展;又比如說……秋收的季節過去了,大家滿懷期待地種起了冬小麥,她租下的那塊田地也不能免俗,活計都交給李二去做了,但她出城時發現李二並沒有做那個,而是靠著那張坑蒙拐騙耍心眼的嘴在一家肉鋪尋到了份短工,於是得來的工錢除卻雇人種地,額外還能剩一筆藏下來,真是太神奇了。

  正講到李二的錢有可能藏在哪裡時,小郎「蹬蹬蹬」地又跑過來了。

  「你沒帶好吃的回來!」他捉住了她的一隻手,將它掰開,一邊往裡塞什麼東西,一邊有點不滿地嚷道,「下次要記得呀!」

  ……然後就跑開了。

  ……她低頭看看,是一塊飴糖,因為被這熊孩子猶猶豫豫握在手裡好一段時間,邊緣都已經化掉了,因此放在手裡黏黏糊糊的,看起來有點像那個不能言說的東西。

  董白和同心的表情都有點微妙,董白立刻就想要起身去端盆清水過來幫她洗洗手,但她擺擺手,將那塊化了一小半的飴糖拿起來,塞進嘴裡。

  「還挺甜的。」她看看那兩個小心翼翼盯著她的姐姐妹妹,想了一下,又重復了一遍,「確實挺甜。」

  為了讓她說的話更可信一點,她還舔了一下掌心的那點糖汁。

  ……於是同心和董白的表情就更裂開了。

  回到平原之後,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懶洋洋的狀態,同心要照顧孩子,阿白要教小郎識字,四娘覺得織布縫衣做家務才是正事,但除此外也願意跟著阿白學幾個字,李二白天出門賺錢,晚上跑回來吃頓飯說不定還想偷偷溜出去。

  而她是全家除阿草之外最有特權的人,她什麼活也不做,麥子也不管了,園子裡最後的幾顆白菜也不管了,每日專心致志地四處亂轉,在城內轉時就徒步走,城外轉時偶爾就騎騎馬,每天都會去縣府閒逛,有人要去軍營送個口信時,她一般就搶著代勞了。

  軍營自然也對這位「隱於市井」的劍俠有所耳聞,因此都待她十分客氣——關張麾下的兵營尤其客氣,因而她仔細觀察的這段日子裡,發現了不少值得注意的新東西。

  比如說,劉備麾下約有七千兵馬,但其中五千人是田楷調撥到平原的,只能算是借給劉備,不能算劉備自己的兵;

  他還有不到三百的騎兵,由趙雲統領,但這支騎兵,以及趙子龍本人都是公孫瓚借給他的,也不能算是劉備自己的兵;

  這兩座兵營陣容齊整,雖比不上高順的陷陣營兵精糧足,鎧甲齊備,但看起來好歹也是正規軍的模樣。

  而關張統領的那支兵馬相比較而言就十分寒磣了。

  他們駐紮在城西的一個小田莊裡面,約有千人左右,每日操練也還勤快,但這支軍隊不僅全是步兵,而且其中七八百人都是矛手,這就很奇葩了。

  哪怕不算大漢正規軍才有的強弩,一支軍隊最基本也該有刀手、弓手、長牌兵這些兵種,矛手該有隻藤牌做配套防護,但關張這支千人隊除了長矛之外,還有一部分刀手,除此外只有護旗兵才配藤牌,這看起來就……

  豈止不像正規軍,簡直比山賊好點不多。

  再看看這些士兵衣衫襤褸的模樣……的確比山賊好不到哪去。

  她有點好奇地去打聽了一下軍需到底為什麼慘到這個地步,一個小軍校是這麼回答的。

  「郎君豈知,一支矛頭不須五斤鐵,城中隨便一個鐵匠都能打出來,而一柄環首刀至少十斤鐵不說,鍛打起來又極易折,不是熟手豈敢接這個活的?縱他敢接,也尋不出那些鐵石,因此自然是矛多刀少。」

  ……就這還能打架的?她聽得有點反應不過來,小軍校揣度她的神色,便立刻又加了一句。

  「郎君休小瞧了去,那等嘯聚山林的蟊賊多半還只有長棍呢,比起來我們這已經不算差了!」

  「那為什麼不使人去那等大城……比如臨淄多訂些武器呢?」她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非常笨蛋的問題。

  劉備沒有大規模招兵買馬,鍛打兵器,不是因為平原城沒有人,也不是因為青州其他地方就沒人沒鐵匠沒兵器了。

  ……單純是因為劉備窮,非常窮,特別窮而已。

  平原城本身十分荒涼不說,賦稅還要拿來供給田楷公孫瓚借給他的兵馬,省下來的一點點錢糧再用來養活劉備自己的軍隊罷了。

  當她尋到田豫時,這位田縣丞正在案牘勞形,忙得不可開交,因此她坐下來時,他只「嗯嗯啊啊」支吾了幾聲,讓她自己去尋水杯倒水,順帶說清來意。

  看起來有點不拿她當外人了,她摸摸下巴,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但考慮到田豫那個摳搜勁兒,她覺得警惕心也不能放下。

  「我想在平原城外買個房子,」她說,「要大一點,能裝下一些人的,離城不必太近,城中似乎都沒人想賣房子,但我知道你們之前沒收了劉平不少家產,所以我來啦。」

  田豫一瞬間抬起了頭,那雙盯了竹簡許久的眼睛竟然還能迸出亮光,看得她很不自在地往後蹭了蹭。

  「懸魚欲置一處家產麼?」這個青年文官的態度一下子變得非常和氣,手上的工作也不做了,將竹簡分門別類放在一邊,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坐。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他又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將睫毛照出了一小片陰影。

  ……這個感覺跟上次特別像,她想,就是那種拿她當肥羊的感覺。

  「我就是想買個小莊子,」她不自在地說道,「有就有,沒有的話我就……」

  「自然是有的,」田豫斬釘截鐵地說道,「上次之事,我心中一直內疚。賢弟既欲置產,我當為之謀劃。」

  「好,那你說。」她絲毫沒被田豫這種親親熱熱的態度打動,「太貴的我不買,太小的我也不買,太……」

  「我帶你去!那套莊子清幽得很,卻只要五個金餅!」

  田豫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眼睛裡簡直放出光來。

  劉平的這套別院的確很大,主僕客臥廚一起算上,足有二十多個房間,而且附近還有十幾畝地,一片果林,林中一彎溪水經過,春夜裡坐在溪旁,可以彈琴,可以喝酒,可以賞玩一輪圓月,也可以悠然地感受這一點清幽靜謐之意。

  但它有幾個美中不足。

  首先是所有家具都幾乎被搬空了,席子也不剩一張;

  其次是那十幾畝地已經完全放荒了,想種地要重新開墾;

  再其次是這莊子沒有圍牆,圍牆都被拆得差不多了,只有七零八落的柵欄,想住還得重新將圍牆修起來;

  最後,這莊子在城北約五十里的地方,與其說這是平原城附近,不如說是冀州附近,這已經是袁紹的地盤兒了!怪不得沒人買!怪不得荒廢這麼久!誰他喵的敢買在比戰壕還往前的前線上啊?!劉平這個袁紹粉自己也不敢住這裡啊!

  「你就給我介紹這種莊子,」她說,「田國讓啊田國讓,你心黑啊。」

  「若是旁人,自然住不得這樣的莊子,」他說,「但懸魚劍術絕倫,萬軍從中亦可全身而退,難道也不敢住嗎?」

  她一點也不吃激將法,「就算我敢住,難道我的家眷也敢住嗎?」

  田豫半分遲疑都沒有,話接得特別快,「你是想帶家眷住的嗎?我以為你想帶那些游俠兒來這裡。」

  「……話是不錯,」她滯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那也不對,你憑什麼收我五個金餅子啊!」

  「四個亦可,懸魚覺得如何?」

  她剛想習慣性說三個,突然反應過來,「一個!不賣拉倒!」

  「賣。」田豫一臉平靜,「回縣府吧,我與你寫契紙。」

  「……………………」

  可能是田豫答應得太痛快,她總還是覺得肉疼。

  但黑刃有些不解,【你不是不準備買房子嗎,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了?】

  【我這些日子總在想一件事。】

  【升級?】

  【……………………】

  一人一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黑刃重新開口了。

  【你想要做出改變,這很好,但你選擇的路與你自身特質很不相符,你會走得很痛苦,需要我提醒你這一點嗎?】

  【我不在乎這個。】

  她跟著田豫騎上了馬,馬蹄踩在鋪滿落葉與荒草的原野上,發出了悶悶的響,她望向地平線的邊際,那裡還看不見平原城,但她知道,平原城就在那裡,只要她策馬而行,她是一定會跑到那裡的。

  但天國不一樣。

  塵世裡得不到的東西,天上也不會得到。

  【我的天國在地上。】她那樣平淡而又冰冷地說給黑刃,也說給自己聽,【我要讓別人看到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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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8 01:54:2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九章 薅羊毛

  大多數武將都有這樣的作息:清晨起來練武,然後去軍營跑一圈,看看自家園子裡這些小麥苗長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哪棵比較出息,可以提拔一下當個親衛護旗兵,再繼續往上升一升,領個百人隊?在軍營巡視完再回城吃飯上班摸魚等等等。

  今天的劉備也是這樣的作息,練過武、巡過營、吃過飯,鋪開了田豫給他的一些財務報告,提醒他天氣漸冷,曹操搶了一大堆財物肯定回去過年了,袁紹大概率也不會調轉矛頭頂著大雪來平原城視察,所以士兵們不必吃得太好,節省點兒吧。原來營中每日一頓乾飯一頓雜菜飯,現在萬物凋零,一天一頓飽飯就行了,另一頓改喝粥吧,多攢點糧食以待開春,萬一隨著大地的復甦,袁本初也跟著復甦了呢?

  劉備看這一堆竹簡眼睛都疼,於是全推給了張飛。這位「萬人敵」坐在兄長旁邊,開始認認真真地計算起這道「開春時很有戰鬥力」和「開春時還有不少餘糧」哪一個更有誘惑力的重要題目。

  頭頂太陽曬著,屋子裡也依舊有些冷了,劉備搓了搓手,略有點期待地四處望了望,但縣府忙忙碌碌走來走去去的僕役們沒發現主君想要個炭盆的問題。

  陸懸魚就是這時候走上台階,進入劉備眼簾的,少年看起來有點猶猶豫豫,似乎在為什麼事困擾著。以劉備對他的了解,多半困擾他的是「怎麼開口」。

  這個少年走上台階之後,向他行了一禮,又向旁邊的翼德也行了一禮,劉備笑眯眯地招呼他坐下,「懸魚今日所為何來?」

  那雙一貫看起來不怎麼精神,總好像在發呆出神的眼睛眨了眨,而後很認真地看向了他。

  「令長,我想離開平原一趟,不能夠再打更了。」

  「嗯?」他回憶起田豫曾經同他說過,前幾日賣出劉平那座莊子的事,「你要搬去博泉?」

  離平原往北五十里的博村曾有平地湧泉之事,平原這一片土地又極平坦,鮮有能拿出來作地標的東西,因此村莊雖已荒廢,卻留下了博泉這麼個地名,劉平那座莊子自然也名為博泉莊。

  「是,」她說,「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博泉,但家眷留在平原城,想求令長看顧。」

  他聽得有點好奇,「你去博泉做什麼呢?」

  「我覺得我現在只有匹夫之勇,也幫不上令長什麼,」她說,「所以我準備出去招兵買馬,試試看能不能拉起一支隊伍。」

  捏著竹簡在那裡看來看去的張飛動作忽然停滯了,然後抬頭像看神獸一樣,上下打量她。

  但是劉備沒有驚呆,他舉止頗為輕柔地摸了摸自己那修整得很精心的小鬍子,然後嘴角翹了起來。

  ……似乎很想往下壓,但是沒壓住,大概就是一個「我受過專業訓練,不會笑你」的表情。

  「想試試當然可以,」他說,「你準備帶誰一起去呢?」

  「那幾個游俠兒吧,」她說,「我看他們在城裡晃悠也不做什麼正事,不如我帶了去。」

  「除此之外?」

  「……我還需要帶誰嗎?」

  劉備盤腿在那裡上下打量她,偶爾上半身搖晃搖晃,「那幾個游俠兒你熟悉嗎?」

  「……差不多吧,我記性很好的,他們的名字我不會念錯。」

  笑嘻嘻的神情從劉備臉上消失了,「那就證明你不熟悉他們,你年紀尚幼,正是英雄出少年之時,天地之大無不可為,想試一試招募兵馬自無不可,但你身邊需要有信得過的人。」

  她陷入沉思。

  「將你那個僕役帶上吧,」劉備上半身又開始晃來晃去,「家眷住在城內,我來照應她們便是。」

  「是……多謝令長提點,」她說,「還有什麼需要我注意的事嗎?」

  劉備看看張飛,張飛也摸了摸他那濃厚得多,因此在漢朝人眼裡比劉備也體面得多的鬍子:「別多招,你先招一百人試試,要是一個月後還剩下五十人,你再繼續招募也不遲。」

  「……我不帶他們出去打仗的,」她說,「不至於一個月就死得只剩一半吧?」

  張飛好像被她噎住了,過了一會兒開始「噗噗」地樂。

  「你到時就知道了。」他說,「還有,糧草要可靠的人為你保管,廚房也要用你可靠的人負責,夜晚打更值夜要用可靠的人手,白日裡的哨探斥候也要用可靠的人。」

  「什麼樣比較可靠?」她問。

  「甘願為你效死的,」張飛沒怎麼想就回答了她,「或者是畏你甚於畏死的人。」

  ……有點酷吏苗頭啊張三爺!

  「且再留一刻,」待她將一切事情都報備完,準備出門時,劉備又喊住了她,「你準備以什麼名義募兵?」

  她想了想,「匡扶漢室?」

  劉備看看她,她看看三爺,三爺也看看她。

  「我給你寫一道公文,」劉備最後這麼說道,「就說是平原國相的命令,清剿山賊,招募鄉勇。」

  幹嘛非要用劉備的名義呢?她自己的不行嗎?

  她在心裡這樣想了想,然後很快否定了自己,她總不能將「平原國總更頭」這種名頭拿出去唬人,要是真有人能被她唬住,那智商也基本告別軍隊了。

  不過看到劉備在那裡鋪開紙寫過文書,又拿出了自己的平原相印蓋上去,她還是忍不住思維發散了一下。

  「有了這個印鑑別人就會信服嗎?」她問,「那我自己刻一個行不行?」

  劉備看了看自己那一方銅印,又看了看裝銅印的匣子,再抬頭看看她。

  「哪有這麼膽大妄為的人。」

  「當今亂世,膽大妄為的人多去了,這算什麼呢?」

  「不錯,」平原國相珍之重之地將自己的銅印又放回了匣子裡,「所以那些一等一膽大妄為的人早已是一方諸侯了,哪裡還需要私刻這麼一個玩物呢?」

  她為什麼要拉起一支軍隊?

  答案挺簡單:她一個人的力量是有上限的,軍隊沒有。

  無論她想要建立一支軍隊,融入一支軍隊,亦或者打敗一支軍隊,她都必須先弄清楚「軍隊」的本質:它是如何組織起來,每一個零件起到什麼作用,平時如何運行,戰時如何運行,哪些是薄弱環節,哪些又是重中之重。

  高順和呂布教了她許多東西,但多半只存在於理論上,還有更多東西需要她自己摸索著來。而且她已經開始察覺到,「軍隊」和「軍隊」是不同的:

  高順的陷陣營裝備精良,劉備的軍營裝備寒酸,因此高順能選擇的戰術,劉備不能。就比如她最為忌憚的長牌強弩,莫說劉備的兵馬裡見不到這兩種燒錢的東西,哪怕在田楷的兵營裡也是稀罕物什。

  因此高順教導她的那些理論知識,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呢?

  她決定自己試著招募一些民兵,並且聽從三將軍的勸告,先從一支百人隊開始。關於這個決定,她回家宣布之後,立刻引來了不同的聲音。

  四娘覺得打仗很嚇人,建議她繼續打更,平平安安才好;

  董白認為打仗沒什麼,不僅支持她,還挺想跟著她一起去的;

  李二不僅附和四娘的看法,而且支支吾吾地表示他說不定能脫單了,就算是給他拉城外去能不能等他脫單成功再說;

  同心想得比較接地氣,「郎君打算何時招募,又打算去哪裡招募呢?」

  她想想,「有什麼不同嗎?」

  「我聽亡夫說……」

  同心開場這幾個字說出來,語調不疾不徐,甚至帶了一種鬼畜的平靜,於是大小蘿莉和李二都齊刷刷打了個寒戰,但同心假裝沒看見,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這些瑣事是高順也不太會注意到的,但同心那位「亡夫」曲六畢竟還是兵士,因此接觸得多一些,也就更有心得一點。

  第一個問題是,這個「義勇」發不發糧餉。

  要知道每日兩頓飯是必須要供給士兵的,除此外士兵跟著你,你就要發錢,不發錢人家養不了全家老小,就會光速逃跑。

  許多諸侯發不起糧餉時也有別的辦法,比如曹操前不久在徐州的三光表現,與其說是跟陶謙有什麼過節,不如說是在給青州兵發餉:反正我領你們到敵人的土地上了,這裡的良賤財帛都是你們的,能拿多少全看你們本事。

  第二個問題是,她要什麼時候招募。

  現下已近初冬,此時募兵的好處是許多餓得沒飯吃的流民會前來依附,可選擇餘地比較大;但壞處是初冬已經過了冬小麥種植時間,她不能讓這些流民開墾她買下的那十幾畝荒地,只能白給他們飯吃,人數越多,糧食壓力越大。

  或者也可以等到開春再行招募,白浪費一個冬天不說,秋季糧價相對便宜,春夏間是「青黃不接」的時節,糧價昂貴。如果她現在買糧食……她要買多少,怎麼運,放在哪裡,誰來看守,又是一個麻煩問題。

  第三個問題是,她要招募哪裡的百姓來當兵?

  劉備這一年多的表現不錯,雖然百姓們仍然會在背後嘀咕他的破車和舊衣服,但依附平原的百姓越來越多,周邊荒野重新開墾為農田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眾所周知,古代的百姓是最吃苦耐勞,柔順不過的,但凡有一口飯吃,哪怕衣不蔽體也不願意稍離鄉土。因此想在平原招募這些吃飽飯的百姓當兵,就比較費錢,好處自然是這些百姓忠厚老實能吃苦,哪怕當兵應當也能成為好士兵。

  她當然也可以去冀州那邊看看,順帶打一打流寇,將流寇收編麾下,質量什麼的就很不能想像了。再文盲的人也略知道一點曹操是個殺伐決斷的人,但就這樣的曹老板也沒奈何青州兵的軍紀,她招流寇來的話……

  再想想三爺的建議,陸懸魚有點發愁地抓了抓頭髮,最後狠下一條心。

  「今冬即行,」她說,「我要去冀州那邊碰碰運氣。」

  ……當初曹老板曾說他那位大哥袁本初「雅愛壯士」,是個極寬厚,極有美名的人。那她偶爾跑過青冀邊界,去打打秋風,袁本初應該也不太介意吧?

  陸懸魚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與家裡的大小蘿莉們交代各種瑣事,一邊漫不經心地去戳阿草的臉蛋。

  熟睡中的阿草被戳得有點煩,嘴一撇就準備開哭,令她想起自雒陽而至平原這一路上所見所聞。

  介意也忍著吧,她冷冷地想,誰讓這位大哥打到「士卒疲困,糧食並盡,互掠百姓,野無青草」,荒野求生都不得,那薅羊毛可不就薅到他身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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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紹:……你禮貌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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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章 創業未半,提桶跑路

  平原是劉備的地界,博陵是袁紹地界,中間這部分就是交戰區域,也就是「野無青草」最嚴重的地方,因此人煙稀少,除了老弱病殘外,多半就只有流民,其中一部分成了山賊,還剩下一部分在這裡苦苦掙扎,好在今春開始袁紹忙著轉頭去打公孫瓚,沒空找田楷劉備的麻煩,因此邊界線上的百姓至少死得不那麼匆忙。

  但秋天收成很一般,因此她帶著李二和十幾個游俠四處轉轉,第一天就招來了五十多個士兵。

  這些人有高有矮,基本沒有胖子,穿得都很襤褸,要求也很低,有口飯餓不死就行,報名從軍時眼睛裡全然都是期望,而且說得極其誠懇。

  有人表示自己曾經給京洛地的軍隊當過民夫,所以特別有組織紀律性;有人表示自己祖上有從軍報國的,因此自己特別有抗袁救國的好思想;還有人乾脆自己就是關東哪一路諸侯潰散後四處流亡的士兵,完全就是一個會家子,極其值得信任。

  她領著這些人,帶上他們少得可憐的鋪蓋卷,來到了博泉莊,給他們一伍一伙地安頓下來。

  然後就產生了各種亂七八糟的矛盾。

  「我祖輩都是京洛人,怎麼能和雍州人一伍?」

  「關中人怎麼了?」她正在那裡笨手笨腳地記竹簡,聽了抬起頭有點不解,「關中人跟你有仇?」

  那個臉上長了一根毛的京洛人撇了撇嘴,「雍涼蠻子,不類中國人。」

  「你說誰是蠻子!」

  「說你怎麼了!」

  「將軍,我也不想同那幾個侉子一伍……」

  「你們這些淮揚來的南蠻子有臉說這個——」

  天啊,頭皮要炸了。

  「吵什麼吵!」她拔出黑刃,惡狠狠地插在地面上,「再吵的軍法從事!」

  於是這群嘰嘰喳喳跟小學生似的家伙暫時地偃旗息鼓,只互相挑釁地看一眼,再將目光收回來,在她面前探頭探腦。

  「將軍,那誰是伙長?」

  「對啊,你得尋一個能服眾的。」

  「我們伙也是。」

  「我阿兄自然是能服眾的。」

  「你們兄弟三個一起來的,就算服眾了?」

  「狗賊,你不服氣嗎!」

  她搓了搓臉,將黑刃從地面上又拔了出來,於是他們又一次偃旗息鼓了。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組織一個學生會活動都組織不明白,幾十號人就會鬧鬧哄哄分割出一大堆的小圈子,而任何一個霸氣外露的男主角或者女主角都可以隨心所欲如臂使指的調度幾十萬人的軍隊呢?

  「我先給你們念一遍軍紀,」她說,「若有違反軍法者,決不輕饒!」

  幾十號人都縮起了脖子,屏氣凝神地聽著。

  聽過之後,一個膽大的人悄悄又把脖子伸出來了,「將軍,我們記不住,你能貼在牆上,讓識字的人給我們多念幾遍嗎?」

  這個不難,她點點頭,轉過身去,看向那些帶出來的游俠,以及李二。

  「你們誰識字?」

  身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這十幾號游俠兒互相看看,又互相看看,最後有個人伸出了一隻手。

  「將軍,」他努力露出一個微笑,「我會寫我的名字啊!」

  ……看起來她這支隊伍還得先掃盲。

  正萬念俱灰之際,人群裡終於有一個人嚷嚷了一句,「與我們兄弟同至此地的,還有位小先生,他必是認字的!」

  ……那她就去三顧茅廬一下?

  五人一伍,十人一伙,二十五人一行,艱難地將這五十多人分成了兩行,剩下事都丟給李二後,她終於抽出一點空,再跑去拜訪一下那位小先生。

  小先生雖然一路顛沛流離,衣衫破舊,但還頑強地留住了山羊鬍子,而且打理得很精心,她一見就覺得這人氣質和小學生們不同,於是便誠心誠意,想要請他來博泉莊當個狗頭軍師,幫她處理李二處理不了的瑣事。

  只不過聽了她的來意後,山羊鬍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開始跟她聊家常。

  「將軍年少英雄,」山羊鬍笑眯眯地問道,「未審郡望何處?」

  來了來了來了,先問郡望,再問問祖上,哪怕不是四世三公,有個祖宗當過郡守也就不丟人了,但她編是編不出來的,於是十分坦率地說道,「沒郡望,我原本是殺豬的,後來為國相提拔,出來募兵。」

  山羊鬍臉色一變,「將軍莫非戲弄在下?」

  「戲弄先生做什麼?」她說道,「我那裡缺一個識文斷字的,先生若是願意來,另有一份俸祿養家糊口,不比你忍飢挨餓要強?」

  山羊鬍上下打量她,臉色不好地思考了很久,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將軍既有所請,敢不應踐?」

  軍營第一天第一頓飯,士兵們為了一頓飽飯打起來了。

  一共五伙,第一伙兄弟三人分走了一大半的飯,其他人吃剩下的,幫忙監督的游俠兒看到此情此景,正義心爆棚,給兄弟三人暴打了一頓,一地的粟米飯被踩得全是腳印,過後被收集起來,拿溪水涮涮,繼續吃了;

  第二伙有兩伙人搶飯,她趕過去時這十個人打成了一團,塵土飛揚,那鍋飯她覺得是很難吃了,但這群人打完之後還是鼻青臉腫地把它吃了;

  第三伙有人將自己腦袋伸進鍋裡去了,被其他人拽出來時表示他往裡吐了口水,於是這人被打斷了一根肋骨,躺平了在屋裡哼哼;

  第四伙的鍋翻了,但士兵們搶地上的飯也搶得很香;

  第五伙風平浪靜,因為按照她的視察順序而言,第五伙離她最近,那個飯是她分的。

  大家論理都要打軍棍,但是五十多人各個打一遍,別說這些骨瘦如柴的士兵經不經得住,她手下那群游俠兒可能打都打不過來。

  游俠兒們的吃相就沒那麼難看了,畢竟是以武犯禁的強者,走到哪都能混一口飯吃,只不過這群人內部也分出了三個不同的小團體,有並州人,冀州人,京洛人,一直在暗示她到底選擇哪一個小團體來當她的嫡系?只要她肯點明,他們就願效死力。

  ……什麼玩意兒啊!十五個人還要分三個小團體!

  她開始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到底是她招募來一群奇葩呢,還是這群餓久了的人就是這麼奇葩呢?

  「郎君,」負責做飯的大廚李二擦了擦汗,湊到她身邊,「今日還募兵嗎?我看又有人等在莊外,探頭探腦的,不像個好人的樣子,要不先別募兵了?」

  她很牙疼地「嘶」了一聲,然後看向他,「你看這些兵像好人的樣子嗎?」

  雖然這些兵第一天看著頗為親痛仇快,但第二天又有十幾個新兵來了,分出了「老兵」和「新兵」之後,老兵竟然還有了一點人樣子,不僅能傳授點搶飯經驗,還能跟新兵聊一聊那幾個「督察」游俠兒的性格都是怎麼樣的,「廚房總管」李二又是怎麼樣的,「功曹」山羊鬍又是怎麼樣的。誰更好說話,誰得小心些,挑水拾柴生火這些活計輕省些,可要是能跟著將軍去押一次糧,那前途肯定是無限光明了,因此要多跟督察大人們套套近乎……

  變故是在第三天產生的。

  這幾十號人每天哪怕只吃一頓飽飯,另一頓喝些粥,消耗的糧食也有相當數字,因此她總得隔三差五從平原城運些糧出來,再四處尋覓一下附近有什麼可以下手的肥羊沒有。

  她那天就是跟幾個游俠兒一起回了趟平原城,等運了糧食,再回來時,遠遠望見莊子前李二探頭探腦,一臉焦急地在等她回來。

  這時候是下午,士兵們應該在修補莊子的柵欄,盡量將它搞得像樣一點兒……但她哪怕離得很遠也能看出來空場上的士兵數量少了很多,只有三十餘人不說,而且被剩下的游俠兒看得跟勞改犯似的,誰要是幹活速度稍慢了一點,身後的「督察」一腳就踹上去了!

  「這怎麼回事?」她夾了一下馬腹,小跑回來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圈,「人都去哪了?」

  李二抬起頭,含著熱淚望向她,「將軍,他們跑了啊!」

  「……跑了?」

  「今早有個附近鄔堡的人跑過來拉人,說什麼他們那邊有做活的缺,不僅一天能吃兩頓飽飯,還可以帶了家人一起去,不比在這裡賣命強麼!」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跟著跑了!」李二指著剩下的這群人嚷道,「他們也想跟著去!被我們看住了!」

  她跳下馬來,將韁繩丟給李二,大踏步走進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在不知道李二從哪尋來的破席子上坐下,她得冷靜一會兒。

  【我感覺你好像對這種情況不是很陌生,但很意外,】黑刃的聲音有點不解,【為什麼?】

  【我第一次遇到逃兵,當然意外了。】

  【那為什麼不陌生呢?】

  【因為我總感覺好像看見了什麼做一天玩三天的生物……】

  總而言之,她終於知道了張飛同她說「招募一百人要是能留下五十人就算勝利」的意思了。

  這些流民的邏輯和高順那個陷陣營的士兵用的完全不是一套,他們不將自己看做大漢的劍盾,也不在乎什麼保家衛國的榮譽感,更沒有出人頭地的欲望,至於什麼奮勇當先,名留青史那種事跟他們毫無瓜葛,他們目前就只是在爛泥裡打滾,聽說哪裡有飯吃,就跑到哪裡去了。

  但這也不能怪他們,古人有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他們……

  算了,她惆悵地想,還是去尋這裡唯一一個識文斷字明禮節懂榮辱的人聊聊天,看看下一步究竟該怎麼做吧。

  她走進給山羊鬍單獨闢出的那間屋子裡時,以為自己走錯了。

  因為她是費勁心力布置了一下這小屋的,裡面的家當包括但不限於油燈,草席,案几,水壺,水杯,筆墨,還有一些空白竹簡和紙張。

  她為了表達自己禮賢下士的誠意,還預支了一個月的薪水給山羊鬍。

  但這一切現在都不見了,這小屋裡什麼玩意兒都沒剩下。

  她匆匆走出去,「山羊鬍呢?」

  「啊?」

  「……我是說,張功曹呢?」

  李二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慌,「那個鄔堡的主事說,他們也很想請一位先生去記賬……」

  「那個鄔堡在哪?」她聽到自己的牙齒格格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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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侉:音同垮,誇大、不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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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一章 創業未半,先開香檳

  世界上有無數的人,無數的組織,因此衍生出無數的矛盾,有的容易解決,有的難以解決,有的可以用言辭解決,有的可以用聯姻解決,但無論如何,總有一種辦法可以解決一切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而陸懸魚特別擅長這種解決矛盾的技巧。

  那座鄔堡的主人之前沒有這種招募需求,現在跑過來瘋狂挖她牆角,這行為就跟過幾年才能上線的那位內心世界路人皆知的磊落男子似的——路人皆知。

  無非是不希望這裡有個新的武裝力量,想用一點手段將她扼殺在搖籃裡而已。

  但問題是……作為一條捨棄了情商與魅力,換來幾乎可以說站在本位面頂端的戰鬥力的鹹魚,她想要對周圍的鄔堡做點什麼,是根本不需要那幾十號老弱病殘幫忙的。

  問清楚了那個鄔堡的位置之後,她沒說二話,騎上馬就跑過去了。

  到鄔堡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大門也已經關上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扇兩丈高的實木大門之後,無視掉哨塔上僕役的問詢,默不作聲地拔出了黑刃。

  片刻之後,她將黑刃收回了鞘中,拎起一根木棍,踩著轟然倒塌的門板走進了鄔堡,將幾個衝上來的家丁打飛到一旁,一步步地走進了鱗次櫛比的建築群中,她走的速度不快,因為她需要尋找到這座鄔堡的主人,但她在路上也不是什麼都沒做。

  比如見到人家的青瓷花瓶,她隨手就敲碎了。

  再比如見到了美輪美奐的博山爐,她也一棒子砸扁了。

  又比如人家養得皮毛錚亮的獵犬,衝上來想要沖她呲牙,她舉起了木棒——然後狗子就瘋狂夾著尾巴跑了;

  她就這樣不疾不徐地一間接一間屋子地走動,時不時踹飛幾個大著膽子湊上前來的僕役,還嚇哭了好幾間屋子裡的小孩,以及穿著華麗,有可能是堡主小妾的女人。

  ……再往裡走就時不時見到女人孩子狗抱著哭的場景,特別可怕,但她總算還是在一群女人中間把瑟瑟發抖的堡主揪出來了。

  「你現在知道了,」她揪住那個老頭兒的衣領,「我想拆了你的家業,是用不著別人的。」

  「是是是是是,」老頭兒涕淚橫流,「原以為傳言皆虛妄,不想將軍果真天人下凡!勇冠三軍,雖項王亦不能比!求將軍放過我一家老小!我願將招募來士兵盡皆還與將軍!」

  「背主之人,我要來何用?」她冷笑了一聲,「你想要,便盡管留下。」

  老頭兒額頭流下一滴汗珠,「是老朽昏聵,失禮在前,失言在後!老朽願送豬羊各十頭,粟米百石,絲絹百匹作為賠禮如何?」

  她扔下了木棍,老頭明顯緩了一口氣,討好地沖她笑了一笑。

  她從背後抽出了黑刃,於是老頭一瞬間呼吸又屏住了。

  「再給你一次機會,」她笑道,「重新說。」

  老頭兒額頭上流下的汗珠化為了泛紅眼尾的那一抹晶瑩淚水。

  「將軍寬仁,護佑一方百姓,既蒙將軍恩德,恨不能結草銜環以報!」老頭兒哭著說道,「以後必定按月押送糧草至營中,略表一二心意!」

  她露出了一個如花笑靨,「好,有這份心意就行。」

  一鬆手,老頭兒瞬間滑落到地板上,軟軟的跟滾燙鐵板上的黃油似的,再也沒有地方豪強那個山大王的氣勢了。

  她正想走開,想想忽然轉過頭,「哦對了,山羊鬍呢?」

  ……山羊鬍很尷尬,她也很尷尬。

  鄔堡給他安排的新辦公室明顯沒有她給他安排的好,毗鄰雜役住的屋子不說,牆皮脫落不說,窗絹還漏了兩個洞,屋子裡的家具都是他自己背過去的。

  她四處看看,他縮在角落裡喘著粗氣,怒視著他。

  雖然打是打不過她的,但山羊鬍硬是陰沉著一張臉不吭聲,任由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哭著撲上來,給她下跪磕頭。

  她和堡主的矛盾已經解決完了,堡主同大家宣布這是一場誤會,她是堡主十分看重的豪傑、劍客、將軍、座上賓,總之她跑到後面僕役住的泥屋裡找誰晦氣,鄔堡裡的人都十分明智地假裝看不見。

  因此等了許久也等不到救兵的山羊鬍崩潰了,「你究竟想怎樣!」

  「我只是不理解,」她說,「你在這裡,住的也沒我那裡好,祿米必定也沒我給得多,而且他們也不像我這樣尊重你,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呢?」

  山羊鬍沉默不語。

  似乎是聽到話裡有些活絡的意思,他的妻子膝行著回到山羊鬍身邊,抱著他的腿哀求起來,「先生,將軍如此看重先生,先生何不效法廉頗,若誠心悔過……」

  山羊鬍渾身都開始顫抖起來,他那雙赤紅的眼睛轉向了自己妻子,然後猛地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賤婦!爾欲使我失大節耶!」他罵道,「我寧死,也不為賤民下!」

  「……賤民?」

  那瘦弱婦人被踹倒在地,起也起不來,兩個孩子撲到她的身上大哭不止,看得她疑惑極了。

  但山羊鬍露出了一個傲然的笑容,「不錯,你一個殺豬匠,也配做我的主君麼?!你可知我是太原張氏子,祖上……」

  後面的話她沒聽完,她伸手揪住了他,在他妻兒的驚呼與哭喊聲中將他拖了出去。

  外面的人點著火把在那裡探頭探腦,有幾個之前跳槽過來的士兵一臉心驚膽戰,縮在角落裡悄悄伸脖子往這邊看,她都渾然不在意,只隨便指了兩個人,「你們,過來。」

  於是那兩個可能是堡主身邊親信的人就小心翼翼蹭了過來,「將軍有何吩咐?」

  「給這個人頭髮鬍子都剃了。」她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了一把五銖錢出來,扔了過去,「就在院子裡剃。」

  山羊鬍發出了嚎叫聲,但周圍人一擁而上,給他捆了個結結實實,那兩個人手疾眼快地將他嘴巴堵上了,再發不出半點不敬之語。對這座鄔堡來說,好聲好氣給這位將軍送走才是最主要的事,亂世裡想活下去都不容易,誰在乎一個破落士人的自尊呢?

  但她騎在馬上,慢慢地走在荒原上時,還是忍不住想起山羊鬍那個眼神。

  仇恨、鄙夷、譏諷。

  礙於生計不得不收了她的錢,因此更加憎恨她。

  三十多人,加上十幾個游俠,湊一起正好五十人,她也佛了,暫時不募兵,先給這些人從基礎開始掃盲。每天上午學習,下午操練,晚上學習。

  關於掃盲這件事,幾個游俠兒提出過反對意見,「我等又非世家子,讀書何用?」

  「那你練武何用?」

  「自然是為了慨然快意,行走世間!」

  「看看這個世間,」她說,「你快意嗎?」

  游俠兒互相看看,然後一臉迷茫地看向她。

  察覺到自己口才怎麼也說服不了這群家伙之後,陸懸魚決定用更簡單粗暴些的辦法。

  「每天上午學識文斷字,誰學得好,下午我另外拿出半個時辰來教劍術。」她說,「就只教那一個人。」

  這一招暫時見效了,接下來這兩天裡,游俠兒不僅學得很努力,而且還能給那三十多個學歷胎教的大頭兵當一當輔導員,教他們簡單的加減乘除,以及別的字學不會先不要緊,先得把「平原」「劉」「陸」這幾個字學會了,將來知道跟著旗走,別走丟了……

  在陸家軍建軍第五天,也就是兵變的第三天上,那個鄔堡趕著驢車送來了一份厚禮,除了三十石糧食,三十匹細布之外,還附帶了不少木炭、乾柴,豬羊各十頭,以及兩甕酒,並且約定了下個月還是這些糧食布帛,還是這個時間送來。

  之所以送這個數,是因為這差不多也就是三十個人一個月的糧食,細布可以用作發餉。豬羊和酒都是賠罪用的,木炭乾柴是用來幫助他們過冬的,哦對了,還特別貼心地把小鬍子順走的那些家具都帶回來了。

  鄔堡的僕人走了,她圍著這堆東西打了很久的轉,心裡漸漸起了一個壞主意。

  「你們還有人想走嗎?」她抬起頭,看看周圍,士兵們拼命搖頭。

  她不得不加重語氣,「想出走的話,有賞啊。」

  士兵們趕緊撲通撲通地跪下了,「我等誓死追隨將軍!」

  她一臉惆悵地回了屋子裡去,坐火盆後面發呆,於是李二跟進來了。

  「將軍看中哪個鄔堡啦?」他小聲說道,「小人可以去謀個職位,只要將軍開恩,幫小人一個忙就行。」

  ……這個哥還真上道!她有點好奇地抬頭,「什麼忙?」

  「將軍若能放小人回平原城幾天,」他努力地說道,「小人有個相熟的婦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給我尋一個識文斷字又忠心可靠的人來,我就放你走。」

  李二那張粗糙的臉扭成一個奇異的形狀,忽然又釋然了,「阿白小娘子啊!」

  ……她驚呆了。

  識文斷字,忠心可靠,除此外騎術高超,能當半個斥候用,還特別有世家風度,能當個禮儀老師,聽起來完美無缺。

  「但阿白是個女孩兒,來這裡不安全,」她說,「把你喊來我都不放心,要令長額外看顧她們才行呢。」

  「天底下難道有比將軍身邊更安全的地方嗎?」李二再接再厲地攛掇著,「何況將軍也可以先將她接來,等這邊有了得用的人後,再送她回去啊。」

  這問題有點麻煩,她覺得需要再想想。現在她一個人負責起了五十多人每天開銷用度,光是每天記賬核對就已經要頭禿,外加五十幾個人年齡不同,籍貫不同,性格不同,生活習慣也不同,她甚至連不能隨地大小便,飯前便後要洗手這點破事都要每天跟他們說好幾遍!

  不過在陸懸魚矢志不渝地碰瓷了好幾家鄔堡之後,李二終於獲得了一個回平原城通風報信的機會。

  豪強和豪強的性格不同,雖說都聽聞了平原城有位劍客一人殺退千餘黑山賊的新聞,也親眼見識了這少年的驚人武藝,但他畢竟只是個帶了幾十號老弱病殘,孤軍屯於城外的小角色,鄔堡奈何不得他,袁本初的軍隊也奈何不得他嗎?

  雖說袁紹此時剛剛同公孫瓚打完仗,根本不想掉頭回來為了一支三十人的軍隊而再跟田楷劉備打一仗,但豪強們的聲音傳到了郡守耳中,這位郡守還是派出了郡中一隊千人守軍,出發準備來碾平這裡。

  這種消息論理一條鹹魚是沒資格聽說的,但袁本初家大業大,麾下一個郡守也能派出騎兵斥候,跑過來偵查時自覺離得極遠,萬萬想不到有人會開三石弓,於是斥候留下了,馬留下了,消息也留下了。

  游俠們視死如歸,士兵們瑟瑟發抖,而陸懸魚的內心簡直要笑死。

  「不如我們先把酒篩好吧,」她對李二說,「總算有人送武器來了,我還一直在想我要不要自己在這裡修個鐵匠鋪,看起來是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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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8 01:55: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二章 創業未半,半夜營嘯

  博陵郡守集結軍隊後,先向南到達安平,派出斥候探查前路後,這支千人的守軍才拔寨啟程,自安平到博泉有二百餘里路程,步兵一般要走四到五天,如果遇到壞天氣或者特殊情況,走得還會更慢一點。如果是西涼鐵騎的話,輕騎一日夜就是三百里,要不怎麼號稱「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呢?

  鹹魚抽空悄悄跑到安平去看了看,發現博陵守軍也十分馬虎,尤其是接到這麼個碾壓三五十山賊流寇的任務,更加鬆懈。於是她感覺放心了很多。

  如果按照大漢朝廷的配置,博陵的守軍原本也應當兵種裝備配置齊全,但奈何袁紹得到冀州之後一直在忙著抽調最優資源四處征討打仗,有好兵好裝備不可能留在後面而不送前線去,因而她在軍營外溜達了兩圈,發現這支軍隊裡有弓兵、刀兵、戟兵、藤牌兵,但沒有她最忌憚的,也是造價最昂貴的弩兵和長牌兵。

  對於陸懸魚這種戰鬥力超過正常人水平,防禦力也超過正常人水平的怪物而言,想擊殺她必須針對性下手,長牌裡三層外三層將她困住,長矛將距離拉開,然後弩矢如雨,遮天蔽日。

  長牌換藤牌是不成的,強弩換長弓也是不成的,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但大漢日薄西山,那些曾經晝夜不息,為邊境守軍製造出弩機長牌的作坊已被付之一炬,工匠們也顛沛流離,別說強弩和鐵質長牌,全軍著甲的軍隊都已十分少見了,袁紹麾下還能有這麼一支,足以被讚一句四世三公,底氣確實不凡。

  她在軍營外偷偷摸摸繞了幾圈,將這個千人營的戰鬥力預估在心之後,就返回了博泉。

  既然已經將這支兵馬當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她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如何盡可能的擴大戰果?

  她的戰鬥力堪稱萬人敵,這不錯,但普通士兵不會跟她戰鬥到最後一人,哪怕是西涼軍也沒有這樣的意志,因此可以預判的是:只要她殺死了5%到10%的敵方士兵,也就是50-100人之後,剩下的士兵就很有可能要鳥獸散了。

  ……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她麾下的士兵「宜將剩勇追窮寇」,盡可能地圍剿潰散的士兵,並且奪其輜重糧草,進一步全面擊潰對方的作戰意志。

  但她那三五十隻小貓目下搶飯倒還可,衝上去搶戰利品……她相當的不看好,她甚至擔心用這群人會露了怯,如果對方後軍壓住陣腳,整合潰兵,再反衝一波,那就陷入了無限的拉鋸戰當中……她當然不擔心自己應不應付得來,但她擔心她那點兵力對面一波衝鋒,直接就碾沒了。

  ……總不能夕陽西下,她自己一個人打掃戰場,那也太可怕了。

  在得知博陵郡守出兵的第三天下午,劉備的一千部曲來到了博泉,帶隊的是關二爺,笑呵呵地還給她帶了……

  帶了一包小麻花。

  「你這裡修繕得頗像個樣子,」二爺摸摸鬍子,打量了一下這個駐地,然後下了一個評語,「但這些士兵很不像個樣子。」

  「萬事開頭難,」她趕緊說道,「令長不曾親至?」

  「既無大事,」二爺說,「我兄不便前來。」

  邊界線上搞點摩擦,佔佔便宜是一回事,劉備要真帶了精兵前來就是另一回事,誰也不想天寒地凍時真跟袁本初的大軍拼死拼活。況且劉備麾下那兩支精兵調動起來都頗麻煩。

  騎兵清一色幽州人,稍作調動就要給公孫瓚打報告,步兵是田楷派到平原來的,租金高昂,用一次就要討價還價,劉備神煩,又不能說。

  因此既然這裡有便宜可佔,就把他那支兵不滿千的部曲私兵派過來了,雙方約好了戰利品平分,反正二爺帶隊,她也不用擔心再被田楷佔了便宜。

  篩了些酒,放在灶上燙一燙,於是酒氣就飄出來了。

  現下已進初冬,沒什麼新鮮菜,好在有一家豪強送來了些鹹肉,跟乾菜燉在一起也挺好吃,尤其二爺跟她都不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吃吃喝喝也還挺滿足。

  劉備的私兵藏在十里外的一個廢棄村落裡,準備等到博陵守軍將至時再過來,省得對面有所防備。

  「你那三十親兵,」二爺喝了半盞熱酒,沒忍住就發問了,「到底準備怎麼用?」

  「除了用來搖旗吶喊,沒辦法用。」她也很坦誠,「我有兩個想法。」

  「有何高明見解?」

  「一是用他們站身後搖旗吶喊,我帶著十幾名游俠兒衝進敵陣,殺穿他們的防線,」她說,「關將軍只要兩翼包夾過來即可。」

  關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菜,手裡的筷子放下了,「你的旗幟拿來給我看看?」

  「……還沒做呢。」她說,「有點捨不得布料。」

  二爺重新又將筷子拿起來了,「第二個想法呢?」

  「夜襲!不用旗幟!」她說道,「關將軍率兵在外合圍,我帶著游俠兒衝進去亂殺!那三十人只需要扯著嗓子大喊就行了!」

  ……其實見到二爺之前,她挺難想像關公吃麻花的樣子。

  ……也很難想像關公撇嘴的樣子。

  「你那些士兵尚不堪用麼?」他說,「主帥當身先士卒不假,但也不必留他們在後面,一如婦人看待吧!」

  她摸摸下巴,覺得這個話很難接。

  「關將軍說笑了,」她給關公的酒盞裡斟滿酒,「我那些士兵哪有婦人勇猛啊。」

  二爺喝了一口酒,「那你要他們何用?」

  這個問題麼,她托腮想了想。

  「雖然是爛泥,但我這個帶兵的也很不成樣子,他們到底不曾棄我而去。」她說,「我想看看在戰爭面前,能不能激發出他們的另一面。」

  用過晡食,二爺就回營了,約定明日起將多派幾次斥候,探查敵軍動向,而後再選定到底用何種計謀,臨走時還額外叮囑她多留意一些那三十隻小貓。

  「你那些士兵多擇自流民,」他說,「這些人經的兵禍太多,心中難保不生怯意,你須時時留心才是。」

  關於這一點,她也時時留心了。

  這幾日她反復給這些士兵講了講夜襲的各種注意事項,半夜怎麼起床,怎麼穿衣,怎麼出帳,怎麼集合,怎麼跟著火把一路出營等等。這些瑣事被她不厭其煩地講了一遍又一遍,講得口乾舌燥,總算是讓他們勉強聽明白了,再演練了一兩場,差強人意,馬馬虎虎。

  「晚上要下雨嗎?」她從屋簷下探出頭,向外看了看。

  李二也跟著看了看,「泥濘行軍想必不容易。」

  「憑他們對咱們這三五十人的預判,必定不會風雨夜中行軍,」她收回了腦袋,「今夜可以睡個好覺。」

  雨越下越大,雨珠連成一線,再連線成面,最後傾盆如瀑,擊打在房前屋後,瓦片台階上,在這漆黑的夜裡肆無忌憚地傾瀉著不屬於人間的怒意。

  但比雨聲更加令人膽戰心驚的是後半夜雨將停時,漸起的北風,它強橫而有耐心地搖晃著每一棵樹,每一座房屋,它的腳步冰冷,偏又聲勢浩大,如同千軍萬馬踐踏冰原一般,那循環往復似乎永不停歇的咆哮聲環繞著這座小小的莊子,拷問著每一個人的夢境。

  其中就有這樣一個士兵,被這森然的北風捕獲,成為了它的奴隸。

  他原是雍州涇陽郡人,家中也有一個類似這樣的莊子,於此略有些不同的是他家不怎麼養羊,豚犬倒是有幾隻,畢竟雍涼都不是什麼富裕之地,吃得起羊的高門大戶不多,他們這等殷實人家即便是逢年過節也輕易嘗不到羊肉,倒是偶爾能殺一條肥豬肥狗來解解饞,但那已經算是極難得的日子。

  因為在數年前李傕郭汜之亂後,一切都變了個樣子。

  種地的人,紡布的人,餵豬的人,他們不是一夕之間消失的,而是慢慢消失的。每一個人都曾經竭盡全力地掙扎過,在被李傕郭汜裹挾著奔赴長安時掙扎過,在被逼迫著跳下皂河時掙扎過,在被後軍驅趕著爬上長安城牆時也掙扎過。

  他誠心誠意地祈禱,許多人如他一般誠心誠意地祈禱,在應當由他和他的兄弟們衝向那座城池的那天,長安城坡,數十萬關中百姓為此熱淚盈眶,以為終於避免了死在城下的命運,終於可以被西涼兵放回家鄉,然而他未曾想過,更加淒慘的命運等在後面。

  關中殘破,李傕郭汜因為軍糧不夠,大肆劫掠每一家每一戶,先是掠走豚犬,而後是將耕牛殺了吃肉,但僅是這樣還不夠。

  他們會砸開每一堵泥牆,敲碎每一個瓦罐,甚至連老人預備給自己的棺材板也要劈碎,翻找裡面是否有藏起來的種糧。

  一個又一個的村莊就這樣踏上了向東而去的流亡路程,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路上急促的馬蹄聲。

  潼關以西,西涼兵會來劫掠;潼關以東,各路盜匪和鄔堡的豪強會來劫掠,不僅劫走他們的財物,還有他們的妻小,甚至他們自己。

  那些強盜是不分晝夜的,他們或許會在太陽升起時騎著馬衝過來,或許會在日上中天時拎著刀奔襲而至,或者會在未至黎明的深夜裡,點起火把……點起火把!

  他在這漫長的旅途中丟棄了父母、兄弟、妻兒、友鄰,行屍走肉一般,最終來到了這片同樣久經戰亂的荒原上,現在他也成為一名士兵了。

  ……但他怎麼可能成為一名士兵呢?他只是一個不死不活的,仍然在喘氣的物件而已啊!他的精魂,他的血脈,他一切美好的回憶,早就被拋散在路邊,爛在泥裡了啊!

  那些已經腐爛的親人,彷彿隨著夜襲的腳步,向著他而來!他們在提醒他!

  當又一陣的狂風咆哮著捶在那扇木門上,令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時,這個士兵突然從夢中驚醒了。

  「西涼人來了!」他嚎叫起來,「快逃!快逃命啊——!」

  隨著他的哭嚎,一間接一間的屋子被驚醒,三十餘個士兵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哀嚎著,咆哮著,他們誰也見不到誰,卻都把彼此當成了夢魘最深處那猙獰的野獸,於是摸索著,撕咬著,抓起手邊能摸到的棍棒,歇斯底里地砸向對方的頭顱,亦或者從腰間抽出布帶,竭盡全力地套在對方的脖子上。

  陸懸魚雖然睡得不實,然而當她被這足以拆了房子的動蕩驚醒時,她無論如何也沒法理解究竟是什麼誘因引發了這場動亂,不過,她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條頗不人性化的軍規——「入夜後言語者當斬」——那時令她覺得莫名其妙,但現在她懂得了這條軍規指向何事:

  炸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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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太祖兵少,乃與夏侯惇等詣揚州募兵,刺史陳溫、丹楊太守周昕與兵四千餘人。還到龍亢,士卒多叛。至铚、建平,復收兵得千餘人,進屯河內。

  魏書曰:兵謀叛,夜燒太祖帳,太祖手劍殺數十人,餘皆披靡,乃得出營;其不叛者五百餘人。

  (各路諸侯起家其實都很不容易,比如說曹老板,青州兵不聽話,丹陽兵也不聽話,冷不丁就炸個營給你看,還要曹老板親自提劍殺出一條生路……所以不是鹹魚臉黑,大家都經歷過的事,她也得經歷一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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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8 01:55:34 |只看該作者
中秋番外

  中秋佳節,一輪明月夜。

  雖然她不明白博泉莊裡為什麼會藏了一眼溫泉,劉公還特有情調地沒給它砌進屋子裡,而是留在外面,周圍鋪上鵝卵石,又砌起了一座假山在旁,成了個露天溫泉。但今天她搬來了許多家當在這邊,李二又回城了,這就很麻煩。

  方圓十餘里根本沒人煙,但她這守財奴的心性還是很不放心,只能留下來獨自在莊子裡過夜。

  燙了一壺酒擺在池子旁邊,左右看看,小心地脫了外面的衣服,安全起見,裡衣還是穿在身上。

  伸出一隻腳試試,水溫正好。

  周圍只有草蟲鳴叫,偶爾來一陣夜風,撥動長草。

  她就這樣滑進了溫泉裡,整個人瞬間懈怠下來,喝了一點酒,頭髮鬆鬆地挽著,哼哼唧唧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是不是很久都沒做美容了?】

  【……你什麼時候做過美容?】

  【我現在可以啊!】她爬出溫泉,從貼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個玉石的小玩意兒,放在溫泉裡簡單洗了洗,然後將光滑的,沒刻字的那一邊放在臉上,開始用力地滾來滾去。

  黑刃的聲音有點不穩定。

  【……你這是在做什麼?】

  【美容。】

  【……我並不是在問你。】

  【那你是在問它嗎?】她哼哼唧唧地說道,【它似乎並沒有表示什麼反對意見。】

  【我只是不明白,你美容的意義在哪裡。】

  【怎麼能說沒意義呢?】她不為所動地抬著槓,【萬一要是有哪路美男子從天而降,我也好……】

  這塊玉石冰冷,光潤,帶著明淨的紋理與通透的色澤,以及所有玉石滾輪都比不上的好質地和大家半信半疑的各種微量礦物質,幫助她鎮靜面部神經,收縮面部毛孔,讓她的肌膚更白,更細,更……

  她和黑刃的叨叨還沒分出一個勝負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打破了秋月夜的幽靜氣氛。

  陸懸魚心生警覺,立刻從溫泉裡爬起來,收起玉璽,拿上黑刃,剛準備走出溫泉,看一眼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時,那位不速之客的坐騎就一頭撞上了假山!

  她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形生物從那匹馬身上飛了起來,以一個特別誇張的拋物線越過假山,從天而降,砸進了溫泉裡!

  「這什麼東西啊!」她尖叫起來,「這到底什麼東西啊!」

  【淡定,】黑刃幸災樂禍地說,【說不定是個美男呢。】

  這人的衣服雖然全濕了,但用手一抓,質地十分精良,顯見著是個士人以上的高種姓生物,從池子裡撈出翻過臉一看,眉目秀麗,鼻樑高挺,皮膚白得跟冷玉似的,雖然雙目緊閉,光看五官都能看出那股清雅之氣。

  ……而且這人的長相很熟悉,她摸著下巴左右打量半天,終於想起來,這不是那個長得像有燈光師隨時跟著,鏡頭瘋狂往臉上打的荀彧嗎!但也不完全一樣,這人長得和荀彧很像,不過也許是昏死過去的緣故,她感覺不到荀彧身上那種沉靜內斂的氣質,只覺得年輕了幾歲。

  呼吸是有的,但她伸手過去拍了拍他的臉,沒醒。

  但考慮到他剛落水就被她撈起來,怎麼也不可能是溺水,估計還是臉向下跳水砸暈了而已。

  她簡單思考了一小會兒,解下他的腰帶,順手翻了翻他身上的東西,然後開始一件件解他的衣服,準備讓他呼吸順暢一點。

  荀諶就是在這種很尷尬的境地裡逐漸恢復了意識的。

  他知道自己年紀輕,生得美,因此出門在外時,十分在意舉止莊重,絕不能令旁人將他與那等佞幸相提並論。此刻昏昏沉沉,意識到有人在剝他的衣衫,以為遇到了什麼心懷不軌之人,驚怒交加之下,竟然很快便睜開了眼睛。

  「大……大膽!」他艱難地吐出了那一句,旁邊的人馬上就停手了。

  好在他身邊那人並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女,令他心中立刻安慰了許多,那些惱怒也大半煙消雲散。

  同樣是待他無禮,若是男子,那便不可饒恕,但如果是一名鄉野間的少女,倒也不必太過計較。

  「我不是貪圖你的財物,也不是要對你無禮,」那少女說話聲音又輕又啞,卻帶著一股別樣的風致,「你砸進了我的池子裡昏過去,我看你渾身濕透了,衣服又緊,怕你喘不過氣。」

  荀諶的最後一絲惱怒也煙消雲散了,他甚至感覺到一股羞愧自胸腔而生,奮力從地上爬起來,收拾了一下衣衫,向她行了一禮。

  「在下錯怪了娘子,娘子勿怪。」

  「無事,先生醒了就好。」她擺擺手,「先生衣衫盡濕,還是脫下來晾一晾吧。」

  他沒帶換洗的衣物,若是脫得只剩裡衣,這裡又只剩他和那少女,豈不是太過失禮?但當荀諶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頭看向那少女,想要回絕時,卻發現她只穿了一身裡衣。

  ……而且全身還濕透了。

  意識到自己闖到這莊上之前,少女大概是在沐浴這件事之後,荀諶覺得整張臉都開始火燒火燎。

  「是在下失禮,驚擾了娘子,」他連忙將頭轉到一邊去,「娘子自行入室更衣便是,不必理會在下……」

  「我在野外待得慣,先生看著卻比我嬌貴多了,」她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真穿了一夜濕衣,若是著涼,這荒村野外難尋醫師,豈不麻煩?」

  這話的確有道理,他想,這幾年各地皆有時疫,不可大意了去。好在少女引著他離開溫泉,進了室內,又生了一盆火在室外,令他得以將脫下來的衣袍掛在外面烤一烤。

  他自己也跟著烤火取一取暖的時候,不免便借著火光,仔細地打量了這少女幾眼。

  她生得不算出眾,只是肌膚光滑皎潔,便平添幾分顏色,又有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令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

  這樣打量女子是不當的,何況這少女看著不過十六七歲,又是獨身在此居住,未必婚嫁,更不該如此窺看,但他一時忘了神。直到她轉過臉來與他對視,他才驚覺自己失禮太過了。

  「這附近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立刻尋了一個話題,「連戶人家也沒有,竟令我與侍從走散。」

  她不以為意,「去歲袁紹與田楷在此交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什麼人會留下來呢?」

  荀諶被這句話稍微地打動了一下,原因無他,作為袁紹帳下謀士,在袁紹與田楷的攻伐之中,自然也是效力良多的,聽到少女這樣平淡的描述,不覺升起了一絲愧疚感。

  但那絲愧疚感很快被腹中發出的悶響取代了。

  「先生餓了,」她站起身,「我去尋些吃的來吧。」

  「有勞娘子,」他以為她要去廊下尋幾塊麥餅來,卻沒想到這女孩兒左右看了看,拎了一根木棍,便走向了從莊前流過的小溪。

  「……娘子?」

  「先生吃不慣粗飯,」她頭也沒回,「我來尋幾尾小魚,給你熬個魚湯吧。」

  她先是不知從哪拔出一柄匕首,削尖了那根木棍,而後將褲腿挽起了一截,光著腳走進了小溪裡,漫天的月光彷彿溪水一般流淌在她烏黑的頭髮上,瘦削的肩上,然後順著腰肢滑落下來,在潔白得彷彿發光的小腿上打了個旋兒,最後落進潺潺無盡的流水裡,從她的腳趾間流過。

  他盯著她在月色中的身姿,感覺臉上又開始熱了起來,但她似乎根本沒在意他在看她。

  含睇兮宜笑,又如此窈窕,莫不是山間的神女,才有這樣美麗的姿態?

  陸懸魚在腦內瘋狂地和黑刃吵架。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她說,【你不懂禮數嗎?】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黑刃冷冷地說道,【我不樂。】

  【就算你不樂,讓你殺條魚都不行?】

  【你殺啊,】它說道,【你殺我就叫。】

  【……說得好像沒了你我就殺不了幾條魚似的。】她在腦內呸了幾聲,舉起了木棍,猛地戳了下去。

  【看到了吧!】她舉起了那條血淋淋的戰利品,得意地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以為能難得住我嗎!】

  黑刃不吭聲。

  「娘子須小心!」屋簷下正烤火的年輕人驚呼一聲。

  【人家好歹還吱一聲呢!你怎麼一聲都不吱!】

  黑刃保留了自己作為神兵的尊嚴,到底沒「吱」出來。

  先挖一點豬油放進陶罐,燒熱了將洗淨剖過內臟的小魚也丟進去,煎一煎再加水加鹽,香氣很快就飄出來了。

  荀諶看著她做活時俐落的姿態,覺得這樣的女子即使是寒門出身,也當有人樂於求娶,為何孤身一人居住在此呢?

  這個問題被問出來時,她頭也沒抬,拿著一隻木勺還在那裡盛魚湯給他。

  「我不住這裡,又能去哪呢?」

  北有冀州,南有青州,她……

  荀諶剛想開口,話到嘴邊卻又小心地咽下去了。他不知這女子身份,不知她與平原城中人有沒有什麼瓜葛,畢竟劉備就駐守在離此不遠之處,因此他言語當警惕些,不能露出自己身份才是。

  「天下之大,哪裡不可去呢?」

  「話雖不錯,」她淡淡地說道,「我原本覺得徐州很好,很適合定居的。」

  她知道曹公在徐州所作所為之事了,但他不僅沒因此失望,反而覺得她眉目清冷,自有一種天然風姿。況且曹公屠徐州之事的確殘暴太過,有傷仁德之名,她一介女子,有這樣質樸善良的心地,豈不是更令人覺得可愛可敬嗎?

  他心裡這樣想的,也就這樣說了出來,當然身為潁川荀氏子,又能在袁紹帳中佔據一席之地的荀諶自然明白怎麼將話說得溫柔些,也客氣些,只是他那樣動了真心,誇讚她一句「可愛」時,少女突然抬起頭,十分驚詫地看了他幾眼。

  但她沒有羞怯,也沒有道謝,只是草草結束了之前的話題。

  「夜已深沉,先生用過湯餅之後,就當安寢了。」

  在那一瞬間,這個青年士人覺得自己心中流過什麼隱秘的慾望,比如說……

  他是世家子,而她看起來不過一個鄉野村女,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含情脈脈地邀請她,共度一個良宵,今夜月色正好,多麼適合傾訴衷腸?

  但他迅速地責備了自己那一閃而過的想法,並為之感到羞愧。

  莫說他素日自恃動靜守禮,老成持重,從未如此輕狂行事過,單說這位少女今夜救了他,他也不當有這樣輕薄的念頭。

  但少女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個年輕俊美的青年正在這樣專注地盯著她,心中還有這些復雜的思緒,她只是微笑著說道,「這莊子雖說荒涼,好歹還有幾間陋室,容我為先生整理出來。」

  一輪圓月高掛空中,她背上了黑刃,拎著自己沒喝完的那壺酒,坐在屋頂上,看一看那輪明月,覺得今晚的事太不可思議了。

  【這東西肯定是個奇物,】她說,【天啊,我怎麼這麼不專業,連個偵測魔法都沒用過。】

  那顆玉質的小玩意兒上,透過偵測魔法的視野,散發出一陣強烈的惑控系靈光。

  【關於這個惑控魔法,】黑刃表示,【你理解的一定有問題。】

  她表示不解,【有什麼問題?拿這東西滾一滾臉,可以讓自己魅力值在短時間內提高,它不就是幹這個用的嗎?】

  黑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慎重地開口。

  【我覺得你這人遲鈍得過分了,或者說,你的價值觀令你根本不會認真思考玉璽的真正作用,】它說道,【但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我一點都不遲鈍,】她立刻抗議,【那哥們強烈的單箭頭我感受到了!】

  【哦,哦,那你覺得他怎麼樣?】

  【大美人!】她表示,【那種賞心悅目,風姿綽約,看幾眼就覺得會延年益壽的感覺,他們一家都這麼美嗎?當初看到荀彧也覺得全世界的聚光燈都懟他臉上了!這什麼基因啊!】

  【哦,那你為什麼給自己拍了個守夜術呢?】

  為什麼來了這樣一個讓她見了便心生歡喜的美人,她還要用法術來讓自己保持警惕呢?

  關於這個問題,陸懸魚倒是覺得答案很簡單——美則美矣,又不是能劃進她自己圈子的人,當然不能放心睡覺啊!

  【你不是有恩於他嗎?】

  【沒錯,】她說,【正因為是我救他,而不是他救我,所以我才不能放鬆警惕。】

  ……黑刃好像發出了【噗噗】的嗤笑聲。

  除了這一輪明月外,有什麼是亙古不變,今在,昔在,永在的嗎?

  從雒陽城外的亂石灘,到數年裡的市井煙火,再到長安城那一片屍山血海,直至青冀交界處這廣袤荒原。她想起的人太多,也不知他們今在何方,但她最後決定把腦子裡這堆東西簡單化一下,也中止掉這傷感的心思。

  她倒了一盞酒,敬明月,敬自己,也敬身邊這一把黑刃。

  【雖然你經常起壞心,】她說,【但總歸還是很可靠的好伙伴。】

  【盡管我認為給予你的是坦率而忠誠的勸告,但我就假裝沒聽見前半句吧,】黑刃這麼說道,【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

  【除此之外,我還想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黑刃說,【能別拿它搓臉了嗎?】

  附近枝頭上的鳥兒嘈嘈切切開始了新一天的交際,這位出身高貴,智謀過人,年輕俊美的文士也從草席上甦醒過來。

  這屋子簡陋得緊,但打掃得十分乾淨,又以草藥熏蒸驅蟲,因此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草木香氣,令他覺得心神舒暢。

  昨夜濕透的衣服搭在火盆上,已經完全乾了。他打開了一絲門縫,紅葉落進溪流中,潺潺而過,正映入他的眼簾,只是少女不知哪裡去了,或者尚未起身?

  鄉野無銅鏡,但他有別的辦法。荀諶先整理了自己的裡衣,而後換上了直裾長袍,繫好腰帶,穿好鞋履,來到溪流旁,精心梳理了自己的髮髻,戴上髮冠時不忘正一正衣冠,最後以簪貫之。

  荀諶平日裡是不在意自己在女子眼中究竟姿容如何的,但他今早十分在意。

  好在水中映出的年輕文士風流秀雅,再苛刻的人也要讚一句「美姿顏」,因而當那少女踩著落葉,拎著一隻野雞自林中而出時,荀諶臉上終於露出了有幾分自信的笑容。

  「先生睡得可好?」她遙遙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得入蕙圃,有衡蘭芷若相伴……」他微笑著,正習慣性地講幾句溢美之詞時,她已經走近了。

  她一身男裝,身背長弓,髮髻也如男子一般,以髮帶束起,半舊衣衫以粗布織就,上面不見一星半點的花紋。

  但她並未察覺到他在打量她,只是舉起了手中的野雞,「今早我們吃這個。」

  少女尋了溪邊一處石旁坐下,開始專心致志地處理起那隻野雞,開膛破腹,燒水拔毛,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將那隻雞收拾完,架在火上開始烤。她的手法俐落極了,荀諶在軍中也沒見過做起事來比她更俐落的男子,因此盯著看了半天,不覺就出神了。

  她既然有這樣足以射殺野雞的箭術,自然也能保護自己,怪不得可以孤身住在荒野之中,但這並非長久之計,她……

  少女抬起頭,「先生餓了?」

  荀諶的臉一下子又燒起來了,他總不能對她說,他剛剛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朝食是魚湯、烤雞、麥餅。麥餅入口粗糲,難以下咽,荀諶吃得不動聲色,是因為他有這樣的好耐力,隨軍出征時再差的飯食也能與兵士同甘苦。但少女吃起粗麥餅沒半分勉強,他決然不信這女孩兒與他一般,也有這樣的好耐力……怕是已經習慣吃這樣粗糙的飯食,因此察覺不到辛苦了。

  她有恩於他,又令他傾慕若此,荀諶想,他尚未婚娶,豈不是正好?

  這樣的念頭在心底升起之後,剛開始被他斥為荒謬,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許多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已二十出頭,自然曾在家鄉訂過親,只是潁川遭難,再回去時只見斷壁殘垣,青草白骨,因而荀諶的新婚事便成了一個小小的麻煩,蹉跎至今。

  冀州多名士,亦有許多世家願與荀氏結親,他應了這個,便是拒了那個,袁紹麾下派系林立,娶一名冀州世家女總歸有許多麻煩。而她出身不高,無妝奩,亦非殊色,因此他可以聲稱是為了報恩而娶她,不僅堵了那許多人的嘴,更是一樁美談。

  至於少女會不會拒絕他……

  荀諶對自己的姿容氣度皆有自信,除非她已有心上人,否則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她拒絕他的理由。

  因此在她遞給他一碗湯時,他伸手接過,卻沒有立刻喝下,而是試探著問了她這樣的問題。

  她在這裡等什麼人嗎?

  她還有什麼親人嗎?

  這附近還有什麼人家與這裡來往嗎?

  在她一一否認之後,荀諶覺得,他可以問出那個問題了。

  陸懸魚手裡拎著一隻雞腿,有點發愣地盯著這個男人看。

  他不僅長得美,而且不同於昨晚只穿一身裡衣的窘迫,現在高冠博帶,佩劍著履的模樣的確更添了一種風度。

  ……就是那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看看就行別上手」、「我跟你說我很貴」的風度。

  因此這麼一個把「我很貴我跟你不是一個種姓」寫在臉上的美男冷不丁蹦出來了一套表白,她聽得就有點發愣。

  他還在一臉認真地等她的回答。

  「咱們倆都不熟,」她說,「先生怎麼想到要向我求婚的?」

  「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他微笑著說道,「無非知與不知也。」

  「話沒錯,但你我也不算傾蓋如故,」她很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先生甚至沒告訴我你是袁紹的謀士,這麼不坦誠,為什麼還會求婚呢?」

  ……美男一瞬間瞳孔地震了。

  「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昏迷的時候,」她說,「你身上的東西我自然翻過了啊。」

  氣氛一下子變得不對勁了,這人飯也不吃了,騷也不撩了,專心致志翻自己的口袋,先翻出了一個小銅印,上面寫著「冀州別駕」幾個篆字,再翻出一個玉印,上面刻著「荀諶之印」幾個篆字。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印,又抬頭看看她,那張形狀特別優美的嘴就沒控制住,一張一合。

  「你竟然識字!」他驚呼道。

  【你竟然不拔刀砍了他!】黑刃也跟著驚呼起來。

  「先生這是怎麼說話呢!」她深呼吸了兩下,「要不是看你生得美,又是荀彧的兄弟,我早就給你綁回平原城送給我們令長換月餅了!」

  荀諶感覺自己腦子裡的什麼東西在不斷地開裂,粉碎,滿地,重組,因此他思考速度就比平時慢了一點,講話速度也比平時慢了一點。

  「……你與家兄曾有舊識?」

  「嗯,」她點點頭,「我有東西要你轉交給他。」

  荀諶那一瞬間不免升起一點嫉妒心,他知道他阿兄清秀通雅,是雒陽有名的美男子,又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談,但沒想到在這樣窮鄉僻壤偶遇的少女,竟然也與阿兄有所瓜葛。

  「這個。」少女遞給他一卷竹簡,「這是賬冊,幸好我帶來了。」

  ……賬冊?什麼賬冊?荀諶狐疑地打開看了幾眼,感覺自己腦內好不容易重組的某些東西又一次開裂且粉碎了。

  某年某月某日,拆了他家一條地板燒火;

  某年某月某日,又拆了一條地板圍羊圈;

  除了拆地板,還平了他家一塊花園用來養雞;

  抱走了他家粗鹽一壇,鋪蓋卷兩個,油布若干尺;

  朝東數第三間屋子冬天裡用來養羊了,雖然仔細清掃過但好像還是有點味道,多多擔待;

  荀諶剛剛滿腹的綺思和遐想都被這些亂七八糟柴米油鹽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

  「這是什麼東西啊?」他驚詫地指著上面所記載的東西嚷道,「這是什麼東西啊!」

  「用了你家的東西,當然得記下來,找機會還啊。」

  「這都亂世了你記這個做什麼啊!」

  「亂世不亂世的,」她說,「道理不都一樣嗎?」

  她迎著清晨的陽光,這樣理所當然地反駁他時,荀諶一瞬間忽然感覺有些恍惚。

  月色下的那個少女,和陽光下這個男裝的姑娘,她們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又感覺這樣不同。

  他昨夜見到的是一個輕盈的,美妙的,符合他全部想像的少女。

  但此時她站在陽光下,左手拿出一隻金餅,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柄長劍,她將手中的金餅拋在空中掂了掂,然後一道寒光劈下!

  那是一個劍客才有的身手,也是一個劍客才有的神情。

  「應該夠了。」她將那半塊金餅遞給他,「我心裡算著價格呢。」

  「你在劉備麾下。」他說。

  她想了一想,微笑著點了點頭。

  荀諶手中緊緊握著那半塊金餅,語氣莫名,「縱使今日一別,將來總有機會再見的。」

  關於這句話,其實陸懸魚有一點不同意見。

  她現在還很窮,只能組建一支步兵,但她有個夢想。

  她將來也想跟那些並州狗子似的,十幾騎,幾十騎,甚至上百騎作戰,衝開對方的陣線,以驚雷般的速度和力量擊潰中軍!

  ……換而言之,她還挺想當一個衝將的。

  因此她總覺得荀諶作為對立陣營的謀士,要是真就戰場上跟她再見面了,這對他而言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這代表著他已經進入她的攻擊範圍了。

  但話說回來,只要他能將東西帶到,將來戰場上相遇,雙方也算互不虧欠了吧?

  她心裡這樣想,於是就直率地問了一句,「這個錢你會給你家阿兄吧?」

  荀諶臉色一變,想說點什麼,但又點了點頭。

  「那就行。」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很坦然地沖他笑了笑,「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

  話雖如此說,荀諶回到兗州去見他阿兄時,思前想後,還是留下了那半塊金餅。

  因此荀彧拿到那本賬本,神情就格外的驚詫莫名。

  「阿兄還記得那個人嗎?」荀諶語氣平淡,彷彿在聊家常,但格外仔細地觀察著他阿兄的神情。

  「記得,那是個殺豬匠,十六七歲年紀,」荀彧陷入了一會兒沉思,而後說道,「特別不會說話,特別不討人喜歡,因此印象特別深。」

  荀諶放心了。

  雖然還有一點點不快樂。

  但總體來說還是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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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三章 創業未半,見義勇為

  炸營有幾種處置方式,比如說主帥先逃走,比如說等天亮再回來,比如說借別的軍隊過來鎮壓。但她這營只有三十餘人,實在使不上那些手段。

  她點起了一支火把,告訴幾個跑出來的游俠兒在廊下等著。

  「我自己進去就好。」她說,「你們將火把點上。」

  她一腳踹開了房門,躲過撲過來的士兵,一手抓住他,將他丟了出去,然後閃開第二個和第三個士兵的撲咬,抓著頭髮,抓著衣領,抓著胳膊,一個個地丟到了院子裡。

  有的士兵眼睛通紅,有的士兵嘴角還染著血,像瘋狗,更像牲畜,嚎叫著,撕咬著,在泥裡打滾,滾著滾著,就冷靜下來了。

  她就這麼將三十餘個士兵其中大半拖出來的,還剩下幾個在屋子角落裡不吭氣了,她派人進去驗看,自己站在院中,看著這些冷靜下來,在雨夜中瑟瑟發抖的士兵。

  她沒有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因為對於這些夜盲症來說很難問出源頭,他們都是在漆黑的夜裡,在密閉的小屋裡遇到這突如其來的災難。

  古人似乎認為「營嘯」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也有可能是鬼怪作怪,但實際上不過是一群精神壓力太大,接近崩潰邊緣的士兵短暫的爆發與宣洩而已。

  那幾個躺在屋子裡的人,有兩個已經再也不能說話,還有五個重傷的,需要慢慢調養幾日,再看到底能不能搶救過來,還是也跟前兩個一樣需要挖坑埋了。

  「要處置這些人嗎?」有游俠兒這樣問她。

  「乾脆都殺了算了。」還有人這樣說道,「留著也沒什麼用。」

  「與其用這些人,不如抓幾個袁紹的兵來。」也有人這樣出主意。

  那些士兵在火光下已經失去了剛剛的凶狠與殘暴,擠擠挨挨著,互相汲取對方身上的一點體溫,絕望而恐懼地等待她的判決。

  雨漸漸停了。

  她走下台階,從他們面前走過,盡管她不需要火把,但仍然用它照亮了那一張張骯髒、憔悴、布滿淚水的臉。

  在最後一個士兵身前,她站定了。

  「不管你們聽過什麼,見過什麼,夢過什麼,要記住,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說,「現在,我就是唯一的真實。」

  朝陽又一次升起。

  她殺了兩頭羊,給這些士兵熬了一大鍋的羊湯,裡面加了些茱萸,因此味道有些辛辣,但正適合這些淋過雨,受過驚的人喝。

  她也反思了自己,然後發現她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對她而言,世間鮮有真正能傷害到她的存在,普通的軍隊也難以傷及她分毫。因此她得知有一支軍隊將要前來時,豈止不懼怕,簡直是歡欣鼓舞的。

  但對她那些被軍隊傷害過一次又一次的士兵而言,區區三十人,沒有鎧甲,沒有武器,僅憑她一個人,以及十幾個游俠,就想要面對一支千人的正規軍,這無異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因此這些人在等待的日日夜夜中,都在忍受恐懼的煎熬,他們的噩夢不僅來源於那些過去的記憶,更是來源於這場戰爭。

  因此她決定不再等待,而是送信給二爺,告訴他自己準備帶著這支小隊離開博泉,主動出擊。

  當然,這些士兵路上還得帶好油布、鐵鍋、鋪蓋卷,一些乾糧,以及兩頭羊。

  博陵校尉韓固是想不到離軍營五十里外,有這樣一支隊伍在緩慢向他行來。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路上格外泥濘,輜重車一個不慎便會陷入泥中,要兵士鋪平道路,為其開道才能繼續向前。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多等一天呢?難道那群山賊會逃走嗎?若是真的丟下那個小農莊,慌忙逃走的話,他可以推平了那莊子,也可以就地收兵,過些日子再來。無論如何,對付幾十人的流寇山賊是不需要千餘人的,那些豪強實在謹慎太過了。

  他舒服地將自己的身體陷入一條毛毯中,時不時將腳靠近炭盆,讓它更舒服一點,也更暖和一點。這樣的天氣雖然不適合行軍,但很適合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搬出一隻青銅鍋來,涮些羊肉來吃。

  吃羊肉當配葡萄酒,最好再有幾個美姬在旁。這樣一想,韓固就對自己現下的處境更加氣惱。

  「來人!」他嚷道,「取筆墨來!」

  那些豪強既然口口聲聲說這裡有個武藝高超的強盜,那他的士兵抵擋不過,多有傷亡也是正常的吧?多要一筆錢糧來作補償,也是人之常情吧?他們之前給博陵郡守拿了多少錢,他可是心中有數的!那一箱的金餅,郡守只給他拿了十個,難道當他是蒼頭賤奴一般打發嗎!

  他取了竹板,寫寫停停,不時還要思索一番應當如何誇大其詞,將那三十個山賊說成三百個,三千個,經歷了一番如何浴血苦戰,才將他們盡數殲滅才好。

  但郡守自然不會聽信他的一面之詞,自先秦始,欲報戰功皆須頭顱,因此他還得想想辦法,讓自己這份文書更有說服力一些。

  博陵以南一片荒涼,他要去哪裡找到幾個村莊?他想,要是知道哪裡有流民也好,他總歸得湊夠百餘頭顱才行。

  待明日再派幾個斥候出去吧,不必去尋那個破莊子,要緊的是先探查一番哪裡還有多餘的人頭才是。韓固寫完了這封子虛烏有的文書後,覺得自己今日裡處理了許多的公務,很是倦怠,因此雖然沒有三五好友作陪,到底是命人熱了一壺酒,切了些羊肉,配了肉醬,好好犒勞自己一番。

  主將這樣懈怠,整個營地的懈怠鬆散也不足為奇了。

  這座營寨未布鹿角,未挖壕溝,甚至連哨塔上的士兵都在打盹。

  營中一片寂靜,偶聞鼾聲,只有寥寥幾支火把在盡職盡責地工作,但除了她之外,竟然也沒什麼人注意到它們的工作態度。

  她在暗處張望了一會兒,回頭看向她的士兵們。

  「你們不必衝進去,」她說,「待我衝進營中,你們只管大喊便是。」

  身後的士兵們如小雞啄米,連連點頭。

  她摘下三石弓,彎弓搭箭,將一個哨塔上還清醒著,堅持沒睡的士兵射倒,然後悄無聲息地摸到了營寨門口。

  ……這門也不結實,世風日下,軍心不古啊,她上去推了一推,感覺很有點悲傷。教導主任的陷陣營可不會將寨門關得這樣潦草,守營門的人至少就要兩班,她走近二十步以內便要敲起金柝,怎麼會讓她輕而易舉來到營門下,拔出黑刃,一道電光閃過,營門便碎裂一地!

  「什麼人!」

  「敵襲!」

  「有敵——!」

  她回過頭,揮了揮手,示意士兵大聲鼓噪,擊破敵軍士氣時,那群探頭探腦的小東西見她這般神勇,一張張臉上立刻也顯現出了十足的信心,然後——

  他們硬是沒喊出聲來。

  ……其實她早該知道,這群人昨晚已經把破鑼嗓子都喊啞了。

  她認命地一甩黑刃,轉過頭去,重新準備奔襲至博陵守軍的營中時,身後響起了震天的戰鼓!

  二爺總算是趕到了!不僅趕到了!而且帶隊衝鋒了!騎著馬一股風似的,就從她身邊過去了!而且特別高情商地沒有搶她的人頭,而是衝進去先給旗桿砍倒,然後摘下一支火把,對準了主帥營帳就丟了進去!

  金鼓齊鳴,喊殺聲震天,不需要她在營地裡搞什麼大屠殺,昨晚的那一幕就會再次上演,這些惶惶然的士兵不知道哪裡來的敵人,不知道哪裡又有戰友,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有人拿著武器,倉皇四顧想要逃出營地,於是不管什麼人擋在身前都是一刀;有人沒拿武器,於是抱頭鼠竄,在營地裡橫衝直撞,是被捅死在先還是逃出營地在先就全看命。終於一個肥頭大耳,一身細絲裡衣的男人光著腳從帥帳裡跑出來了。

  「來人!來人!」他滿頭大汗地嚷道,「你們是聾了嗎——!」

  「他們有點忙,」一個少年兵跑了過來,「我來成嗎?」

  於是博陵校尉韓固指著已經點燃的帳篷,跳著腳沖他大叫,「我的金餅在裡面!你這賤奴!快去與我取來!」

  那個少年二話沒說就衝進了火中,忠心一片甚至令韓固也為之動容!他短暫地被這股感動裹挾著,決定如果他能將那一匣金餅帶出來,他可以賞他一個!

  片刻之後,那少年果然跑了出來,衣服被熏黑了,頭巾也燒出一個大洞,整個人狼狽無比,可是他打開了匣子,那閃亮亮金燦燦的玩意兒立刻讓韓固心裡踏實下來。

  「快!」他一邊想要將匣子抱過來,一邊嚷道,「快護送我逃出這裡!」

  少年一閃身,避開了他的一雙手,「為什麼要逃?」

  「你這賤奴傻了不成!」他滿頭大汗,「我再不逃,豈不是要被賊所擒?!快把金餅給我!」

  「這個?這個不行,」少年看了一眼匣子裡的金餅,將匣子蓋上之後,夾在腋下,然後一隻手親切地抓住了他的衣領,「而且你也不必再逃了。」

  韓固此時有些後知後覺,他似乎的確沒在營地裡見過這個少年,但這千餘兵士他本來也不認識幾個。

  「你和你的金子,」滿臉黑灰的少年立於火光之中,笑容卻燦爛得讓這位博陵校尉心中發虛,「都是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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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四章 創業未半,分贓不均

  天亮了,俘虜們在寒風裡垂頭喪氣,瑟瑟發抖,二爺將兵士分成幾部分,一部分看管俘虜,一部分看管馬匹,一部分收拾輜重和旗幟,搬運屍體,還有幾個部曲親兵負責照看長官們,跑過來拿了兩個馬紮,於是二爺大馬金刀地坐下,並且示意讓她也坐。一旁又有人燒水端來給他倆,二爺看起來不太渴,不過她被火撩過,覺得很應該喝點熱水,於是十分感激地接過去,呼嚕呼嚕開喝。

  「我看你昨晚那架勢,」二爺打開了一個話題,「難不成是想自己一個人衝進去?以一當千嗎?」

  不然呢?還能讓後面那三十幾號殘次品衝上去嗎?她心裡這樣很是有些牢騷無奈地嘀咕,但沒說出口。

  二爺打量了她一下,不讚同地搖搖頭,「你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要時時謹慎才是。」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喝了一口熱水。

  「為將者當多思多慮,」二爺說,「須知智取勝於蠻力,戰場勝負常常只在須臾間,不可只憑匹夫之勇。」

  這個營地一時半會兒是拆不完的,因此二爺坐在那裡,十分耐心地給她講起了各種……偷營小技巧。

  比如怎麼接近營寨,比如怎麼燒鹿角,比如怎麼翻越壕溝,比如能砍敵人的大纛就不要砍敵人的腦袋,比如在上風口點火燒煙,比如命兵士圍住三面,大聲呼和,留一面令敵人以為有缺口可逃,這樣就不會死戰到底云云。

  她聽得有點發愣,畢竟在大家心裡……關公是義薄雲天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關公背著一捆乾柴貓著腰鬼鬼祟祟跑過去放火的畫面。

  雖然這些小技巧都被她認認真真地記下了,但她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這些計謀……將軍是從何處學來?兵書?」

  二爺摸了摸鬍子,微微笑了起來,眼角的一絲細紋映在朝陽裡,就顯得格外有了閱歷。

  「當初跟隨兄長自涿郡起兵時,並非只有我兄弟三人啊。」

  這句話說得有些隱晦,當初跟隨劉備自涿郡起兵的如果並非只有劉關張,那麼其他的人都去哪了呢?

  但二爺沒有給她過多思考的餘地,而是又語重心長地告誡了一句。

  「丈夫終將戰死沙場,於我輩而言,死有何憾?但恨不能所志未從,死於邊野罷了!縱你勇冠三軍,力能扛鼎,也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才是。」

  她看看二爺,忽然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了。

  兵書自然是好的,但有時候戰場是更好的老師,它用鮮血給人以教訓。

  這支隊伍來時日行五十里,歸時帶著輜重俘虜,走起來略慢一點,足足兩天時間才回到博泉,受到了留守游俠兒們的熱烈歡迎。考慮到她的基地就在博泉,二爺就地開始跟她清點起了戰利品。

  首先是俘虜:

  精壯忠厚無家小的單獨分出來,這些士兵是適合補充軍隊的;

  手上無繭子,脖子沒曬黑,皮膚白皙的,家裡條件必定不錯,多半是營中的小軍官,每二十人裡抽一個回去報信,讓家裡拿錢來贖人;

  老弱病殘一律遣散,二爺仁義,每人又發了兩升粟米,一根竹籤,竹籤上用墨染了一頭,表示是俘虜遣散,免得遇到子龍麾下的游騎又給逮回來;

  正經軍官當然要單獨起價,讓僮僕回去拿錢;

  尤其是韓固,長得白白胖胖不說,從裡衣到鎧甲再到罩袍配飾,那真是無一不精,裡裡外外全都是高檔貨,一看就知道家裡不可能沒點底子。陸懸魚怎麼看他怎麼喜歡,時不時就想動手動腳,上手拍拍捏捏,直到這位韓馥的同族子侄被拍得精神崩潰,破口大罵。

  「你這賤奴!我寧死也不會從了你的!」

  「你從不從我有什麼要緊,」她半點不生氣,還在興致勃勃地圍著他打轉,尋思要是論斤要贖金她能要到多少錢,「你家人從了我就行。」

  「狗賊!」他目眥盡裂,「你還要肖想我家人不成!」

  【他好像真有點兒激動,】她上手想幫他順順毛,但是對方恨不得咬她幾口,又讓她趕緊收手了,【被我抓了俘虜有那麼羞辱嗎?】

  【……我覺得你們倆之間可能有一點小小的誤會,】黑刃說,【我該從哪裡說起呢?】

  【哈?】

  【要不就從你怕他跑了,又不放心別人看管,非要跟他睡一個帳篷開始?】

  ……沒辦法,窮光蛋是這個樣子的。

  雖然俘虜在她這裡看得都挺嚴實,但二爺那裡完全就另一個畫風。除了那些老弱病殘的俘虜被發了些糧食送走外,還有個士人言行舉止不卑不亢,也很受二爺喜愛,跟他聊了一夜的《春秋》之後,第二天派了一輛牛車,送他回了博陵,引得那位士人含淚行了大禮,並且表示若是為家中老母盡孝後,也願意來投奔二爺。

  她摸了摸下巴,感覺有點羨慕,想跟著學一學,唯一問題就是沒有能拿來練練手的文化人了。

  各種戰利品還在有條不紊地清理分類,除了糧食布帛武器之外,帳篷、旌旗、金鼓也都是重要物資。那三十個殘次品雖說打仗是不能拉出來打仗的,但吃過這些日子的飽飯後,搬東西竟還能幫忙搬,就是搬的時候手腳難免不乾淨。比如一個很眼熟的,之前吃飯時搶飯的家伙扛著糧食路過時,一個趔趄,懷裡掉出來半塊鹹菜乾,正好就掉到二爺面前,二爺還有點詫異地低頭撿了起來,打量了幾眼!

  她沒忍住,給這哥們攔下來,讓兵士給他扒光——這位也不怎麼善於奔跑的士兵身上藏的東西五花八門,肉乾有,麥餅有,燈油有,腰間纏了一面破旗,屁股裡甚至還夾帶了幾根燈芯!

  她抖著手指,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了半天才想出來一句,「你要偷,也偷點值錢的東西啊!」

  被剝個精光的兵士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最後還是二爺看不下去了,示意趕緊給他拖走。

  「此戰之後,」二爺換了個體面點的話題,「你總算可以招些好兵了,這些冀州士兵,正可分你一半,充實兵馬。」

  「招來有什麼用,」她氣壓還有點低,「我這裡就沒有能幹活的人,怎麼管得過來?」

  「這倒不難,糧草若能充足,自然還是多養些兵卒要緊,」二爺摸摸鬍子,「我那有些一路隨我至此的部曲老兵,派二十個來你這,幫你管著那些新兵就是。」

  ……她的腦內短暫當機了。

  還可以這樣的嗎!派點教官過來幫她軍訓這麼貼心嗎!二爺是什麼小天使啊!

  但她的沉默似乎被二爺誤解了,他笑呵呵地擺擺手,「若怕二十人不夠用,我讓翼德再送幾個他的部曲過來,你那裡是不是缺幾個識字的軍士?他替你留心些就是。」

  她應當拒絕的,這太不好意思了,明明連小麻花也沒給三爺買過,只有一起吃頓飯,偶爾認錯人的交情而已,她這怎麼好意思呢?

  「那就多謝將軍了,」她最後還是厚顏無恥地表達了謝意,想想不能空口白牙,趕緊跑回屋翻出了那一匣金餅,狠狠心準備跟二爺對半分,「區區薄禮,不足言謝……」

  二爺還真的很好奇地看了一眼金餅,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這份情我領了,金子大可不必,博陵的這支兵馬是你大費周章才引出來的,現下分給我們這麼多東西,我已經很滿意了!趁著國讓不在,就不必——」

  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

  她心中突然噔噔地跳了兩下,有點什麼不太好的預感。

  但當她推開窗子向外望去時,有個騎士正費力地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那個騎士不胖,也沒受傷,年紀也十分年輕,因此原本是不必這樣費力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背了沉甸甸的一大捆竹簡,那個竹簡簡直要將他那身舊衣服磨破了,但他竟然還是能硬撐著給這一堆東西從平原背來了五十里外的博泉。

  ……陸懸魚站在窗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她很想自己手疾眼快一點,將窗子合上,但來人已經看到了她。

  大冷天的,背著二十斤竹簡一路趕來,滿頭大汗的田豫露出了一個幸福的微笑。

  「我來遲了!」他喊道,「不知有沒有錯過什麼!」

  二爺默默地將頭別了過去。

  她覺得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國讓啊……」她說,「你怎麼來了?」

  「聽聞有捷報,我帶上賬冊,立刻動身趕來了!」他一本正經地沖她和二爺各行了一個禮,「清點造冊這種事,若交給他人,我豈能放心呢?」

  冬天到了,城裡很多地方需要物資,二爺是劉備的人,這沒啥好說的,她也是平原城出來的,上繳一份也對勁,但是,田豫一說起城裡的苦,她聽得就有點暈。

  有消息稱曹老板過了一個肥年很開心,明年準備再出門打劫一圈,不知道這次會不會盯上青州,因此戰備是一定要抓緊的;

  平原今年收成不好,與其讓百姓鬻兒賣女,不如官府出面施點粥,發點低息貸款,共克時艱一下;

  徐州有些地方起了瘟疫,也逐漸有蔓延到青州的態勢,防疫工作要做好,不能馬虎,藥材和人手都需要預算;

  她不言不語,偶爾會搓搓臉。

  二爺也沉默如金,一臉的心如止水。

  兩個人就任憑田豫在那裡將戰利品分成三份,誰也不吭聲。

  只有田豫偶爾抬頭看一眼,心裡還有點納悶。

  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這個一文錢也要追入公庫的行為過於不討喜,令長雖說還能忍得住,二將軍三將軍有時都會面有不豫,只是這兩位經過陣仗,知道節用厚生的要緊之處,還能咬牙忍著氣不發作罷了。

  但陸懸魚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還是個心氣高傲的少年劍客!每每被他克扣了財物補充公庫,竟然從來沒同他動怒,更沒對他動手過!

  田豫心中敬服,因此就生了幾分內疚,覺得私下裡待她更親近些才好……但錢財上還是不能放鬆!比如說那個校尉,那個贖金也不該獨吞哇,最好是讓他家人將銀錢折成糧食運過來……

  田豫腦內的陸懸魚品行清高,心地仁厚,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但實際上,扒掉這些濾鏡的陸懸魚正在心裡偷偷給他記著數。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跟黑刃嘀咕,【他又不是為了自己斂財,不好跟他吵架,但早晚我要打他的悶棍,給他裝麻袋裡出了這口惡氣。】

  【……然後呢?沉河?】

  【……那太凶殘了,倒也不必。】她想想,用那種十分肯定的目光看向了案牘勞形的田豫,【且先裝著,早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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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五章 創業未半,一心向佛

  田豫兢兢業業地在博泉幹了幾天的活,把所有戰利品都記錄造冊,替她安排得井井有條,當然,代價就是拿走了戰利品總額的三分之一。

  ……甚至連她懷裡的小金餅也沒藏住。

  以至於望著那個清瘦的背影離開時,她心裡翻湧著兩股南轅北轍的情緒。

  一種是想將他留下,繼續給自己算賬;

  一種還是將他留下,套麻袋打一頓出氣。

  鑑於兩個願望都很難實現,她決定搓搓臉,先將它擱置在一邊,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家業。

  二爺給她留了一百五十名冀州兵,精壯老實,可以當主力使用;

  二十名涿郡老兵,沉默寡言,忠誠可靠,現在她有了足夠的什長行長了;

  幾名工匠,十幾名學徒,精細活做起來還費力,但修理營地內的各種設施還算湊合;

  藤牌、短弓、手戟、長矛、環首刀各若干,足以將她的這支軍隊組建起來,當然兵種還是不齊全,但已經相當體面;

  皮甲五十副,給營中的小軍官們穿,鐵甲兩副,她是不穿甲的,但還是珍之重之地收下準備當傳家寶;

  戰馬五匹,駑馬十匹,驢、騾、牛若干,其中有好幾匹騾子是二爺堅持要送給她的,原因無他……劉備窮,因此這哥仨沒什麼好馬騎,二爺只有一匹戰馬,重視程度差不多也是當傳家寶供起來那種,畢竟這匹馬累到了餓到了需要換馬時,其餘駑馬簡直看都不能看,二爺就只能挑匹健壯騾子來騎……

  因此她慷慨地將韓固的坐騎送給二爺時,二爺還推脫了好久,最後好不容易收下,就堅持著將那幾匹騾子送她了。

  ……其實她既不是關公粉絲,也不準備混黑白兩道求關公保佑,她就只是不習慣馬上作戰,留著一匹好馬也沒什麼用,還不如刷一下二爺好感度了。

  除此之外,作為開業大吉的賀禮,也可能是白蹭了一點之後有點不好意思的回饋,三爺和劉備也送來了二十個可靠的部曲老兵,還有五個識文斷字,能幫她幹點雜務的小吏!

  天氣在一天天變涼,但博泉一天天變得熱鬧起來。

  她這裡有五十涿郡兵、一百五十個冀州兵,以及小吏、工匠、游俠、殘次品若干,加在一起竟然也有三百人,備備的老兵送過來時,她的旗幟也改好了,給「韓」字塗掉,上書一個「陸」字,風一起,飄揚在農莊上方,就特別威風。

  不過她還是個白身,這件事有點尷尬,劉備也曾經問過她,要不要他幫忙給青州刺史田楷寫個文書,表她一個校尉之類的職務。

  鑑於現在小皇帝蹲在長安,在李傕郭汜的層層包圍之下,諸侯們想封自己手下人當官都是先斬後奏,先封官,後送表,也不管朝廷什麼看法,有章蓋章沒章意思意思也行,她覺得這個程序就先不忙走了。

  ……畢竟就蓋章這件事而言,她還是有很大優勢的。

  但比起這種虛銜,她最重要的事還是如何餵飽這三百多張嘴,畢竟這裡有了軍營之後,逐漸就有周圍的流民開始向這裡聚攏,企圖通過和士兵們做一點生意來討點飯吃。

  不給士兵們飽飯吃是不行的,不給士兵們發餉也是不行的。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都已經領兵的人了,怎麼可能回頭去打工。做生意又不會做,就只能劫富濟貧維持一下生活。思前想後,她決定跟暫時沒回博陵的肉票們聯絡一下感情,問問到底是哪一家豪強這麼愛打小報告,把狀告到了博陵郡守那裡?

  確定了是哪家豪強牽的頭,又送走了這些俘虜後,她點了幾十個精壯老實的士兵,帶著就出發了。

  那位愛打小報告的豪強離博泉確實不太近,要走個幾十里才能走到,晚上還下了一場雪,因此第二天頂著風雪往鄔堡去的路上,她喝了一肚子的冷風,也就攢了一肚子的氣。

  這一肚子氣在遠遠見到鄔堡時暫時寄存了下來。

  一列長隊自鄔堡而出,目測至少有百餘人,趕了大概二十輛車,浩浩蕩蕩,十分壯觀,為首的騎在馬上,那個穿戴打扮十分奇異——大氅沒什麼問題,標準的士人裝束,衣服鮮紅鮮紅的,這也還算說得過去,頭上那個髮冠就很奇怪,有點像她以前見過的巫師那種羽毛球帽子,手裡還拿著一支節杖,周圍的人還對他畢恭畢敬。

  ……看起來有點神叨叨的。

  「那是什麼東西?」她指著問。

  周圍的士兵們都沒見過,只有一個跟在她身邊的游俠兒回答了她。

  「看著好像丹楊那邊的僧人……」

  「……啥?僧人?」她瞳孔地震,「僧人?」

  她當然知道什麼是「僧人」,但東漢時期就有和尚了?

  當然,阿彌陀佛也不能阻止她打劫的腳步,那支隊伍走出去十里,她悄悄跟了十里,然後就衝上去直接橫在路中間了。

  隊伍裡幾乎都是豪強家的健僕,見到她帶著幾十號人圍上來,臉色立刻變了。

  「大……大膽!你這賊子,知道這是……這是……也敢如此無禮麼!」

  為首的那個「僧人」手一揮,制止了那群僕役,一夾馬腹,上前了兩步。

  「爾有何事?」

  「你這隊伍,」她說,「是從哪來,往哪去的?」

  「安平崔氏獻資財於渤海,」他抑揚頓挫地說道,「欲修浮屠寺,以表禮佛真心,你怎敢阻攔?」

  她看看這個僧人,又看了看這支車隊,滿載了糧食、牛羊、銀錢、布帛、藥材、以及油和酒。

  「這樣虔誠的嗎?」她轉來轉去,「所求為何?」

  僧人看了看她。

  「崔公曾與說我,願潛心向佛,以求冀州太平。」

  哦。

  僧人還沒說完。

  「保他家不被平原那班惡賊劫掠。」

  ……………………

  她又看看那支車隊,感覺她剛剛好像聽錯了什麼。她確實跑來碰瓷不錯,但也只向這個豪強要求每個月二十石糧食,畢竟她不是專職打劫的,有點縮手縮腳,總擔心要的數額多了,依附鄔堡的農奴便要挨餓。

  但是看看這車隊,光糧食就有上千石!豈止十倍於她索要的數額,要是算上那些財物,簡直百倍不止!這是什麼邏輯!寧可給佛祖也不給她!

  「我就是那個平原的惡賊。」她說。

  僧人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但今日,」她說,「是佛祖點化了我,讓我來替佛祖收下這些供奉。」

  【你還記得你撒謊有減值嗎?】黑刃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閉嘴。】

  僧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帶著的幾十號全副武裝的士兵。

  他從馬上下來了,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禮。

  「我在郎君身上見到了聖潔之氣,」他神情肅穆,語氣莊嚴,「這果然便是佛祖給予我的暗示啊。」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向她走近,甚至伸出了一隻手,在她頭頂上方摸了摸,然後轉過頭去,望向這支跟著他出門,護送他去渤海的隊伍。

  「爾等今日有幸,親見佛光。」他淡漠而慈悲地說道,「須記住一切浮財不過俗世煙雲,終將拋捨。」

  她板著一張臉,硬撐著接受鄔堡僕役們的眼神洗禮,有崇敬的,有質疑的,有三觀崩裂的,但三觀崩得最厲害的是黑刃,尤其是這些僕役在高僧的目光下一個個恭恭敬敬地趴下,向她行禮之後,黑刃難得的爆了粗口。

  【……我他媽今天算是開了眼了。】它說。

  僕人們不反抗了,士兵們就趕緊上前,接收佛祖的賞賜,這幾十車的賞賜頗為壯觀,要一輛輛車這麼接收過來,因此還要費一點時間。

  白雪皚皚中,僧人一身紅衣,清淨淡漠地站在那裡,她看了心中敬服,就小心翼翼上前攀談。

  「我曾夢見佛祖自西方而來,漫天降下蓮花,」她說,「卻不知高僧是自何處來呢?」

  高僧倒是沒跟她玩兒「自來處來」的謎語,而是十分誠實地告訴了她,「我自下邳而來,下邳國相笮融是個有大法相的人,四面八方的僧人都去依附他,郎君既有慧根,也當前往拜謁。」

  見少年沉吟著沒吭聲,僧人又加了一句。

  「國相修建的浮屠寺,真是佛國瑰寶,若非親見,誰能相信塵世間也能修建這樣的禮佛之處呢?」

  「高僧給我講一講?」

  「上累金盤,下為重樓,又堂閣周回,可容三千許人,作黃金塗像,衣以錦彩。」僧人臉上露出一絲微妙的笑容,「雒陽長安的宮室亦不能比擬。」

  這樣的說辭,莫說窮鄉僻壤,便是那些世家公卿,哪個能夠不動心呢?果然這個少年聽過之後,眼睛便慢慢地亮了起來。

  「若是當真如此,」他說,「我將來一定要去看一看。」

  她很知情識趣,將這些戰利品帶走時,還不忘恭恭敬敬地跟僧人道個別。僧人也很知情識趣,不僅沒說自己被打劫的事兒,反而大肆宣揚了一番佛法是如何感化了這個平原惡賊。

  ……畢竟她在受過他感化後,當真沒有再出來打劫啊!

  關於這位高僧在冀州是如何的受歡迎,並且得到了十倍於那位倒黴催的豪強的供奉,陸懸魚暫時不關心了。

  她現在滿腦子就一件事——她很想去下邳,見一見那個在餓殍無數的亂世裡修建起的浮屠寺,以及那位拿著下邳國的公款修浮屠寺的國相笮融。

  沒過多久機會就來了。

  因為曹老板的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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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邳:音同陪,古地名。商湯左相仲虺的封地。故址位於中國山東省滕縣以南。

  笮:音同哲,竹編的箭袋;屋頂上承瓦的竹板;姓。

  關於這一章,必須得說作者對現代佛教是很有好感的。

  但是笮融這人吧,拿著公款修佛寺,缺德不說,出門殺人放火什麼事兒都幹,只能說這時期的佛教徒……

  《後漢書‧卷十三‧列傳第六十三‧劉虞公孫瓚陶謙列傳》:「及曹操擊謙,徐方不安。融乃將男女萬口、馬三千匹走廣陵。廣陵太守趙昱待以賓禮。融利廣陵資貨,遂乘酒酣殺昱,放兵大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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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六章 興平元年

  曹嵩之死一開始是無人知曉的,尤其是兢兢業業幹了一年活,貓了一個冬的平原城打工人,滿腦子都是開春要大幹一場,扛過青黃不接的月份,掙一個豐收回來。

  博泉也有土地,她給士兵們也安排了農活,上午幹活,下午操練,哪怕糧食暫時還夠幾個月的,那也不能得閒。畢竟現在還算閒時,每天一頓乾,一頓稀就好。一旦爆發戰爭,沒人敢給士兵供不上大鍋飯,不僅兩頓都必須是乾飯,攻城衝鋒之前還要殺豬宰羊,提振士氣。

  一言以蔽之,不管多少人的軍隊,總歸是要為戰爭做準備。因此這個春天最令人在意的流言就是:今年袁紹和曹操的動向又如何?

  袁紹和公孫瓚這一對老冤家去年打過,中間調停了一次,又因為黑山軍的緣故讓袁紹暫時轉移了注意力,今年是不是會老調重彈,重新準備和公孫瓚死磕?

  袁紹要是打公孫瓚也就罷了,如果曹操為了配合袁紹而來攻打青州,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的流言漸漸在青州的每一片陰影裡流傳起來,從北海到濟南,再誇過黃河來到平原,最後終於有人在博泉這麼聊了起來。

  「你們可曾聽說,」第一個流民這麼說,「曹孟德要來打青州了!」

  「跟平原有什麼關係,」第二個流民這麼說,「咱們這裡窮得只剩下點糧食了。」

  「話雖如此,」第三個流民說道,「要是北海、昌邑那等富庶郡縣都落入賊手,平原豈能獨存?」

  【這個就叫唇亡齒寒。】正忙著查看田地情況的陸懸魚隨口評價道。

  【為什麼聽起來你好像置身事外?】黑刃淡淡地問了一句。

  【不然呢?天塌下來也是個大的扛……】她不負責任的扯淡只有一半,另一半被她咽回去了。

  對於一個三國歷史盲來說,公孫瓚和田楷到底能扛多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扛不住是遲早的事兒,畢竟劉備跑四川去了,孫權在江南,也就是說北方平原這片土地都歸曹老板了,這事兒她還是知道的。

  於是問題出來了:曹老板什麼時候會在平原城頭插上他的小旗子?

  這件事一旦進了腦子裡,她感覺睡覺也不香了,記賬也不勤了,連母豬下崽子她都懶得去數了。

  睡到半夜時她突然爬了起來。

  她不喜歡什麼事都等到最後一刻才被通知的感覺,尤其是招兵買馬,開始擴建自己勢力的現在,她自己想跑總是很容易的,但她的兵馬跑得不快。

  而且她也不願意再隨隨便便丟下家園,狼狽逃走了。

  因此她必須得未雨綢繆一點。

  李二正在做夢,而且還是個美夢。

  他相中的那個小寡婦住在娘家,父兄對她多有微詞,總嫌她在家多吃了那一碗飯,全然不顧她每日裡紡織勞碌,織出來的布匹全部補貼家用,並不曾白吃白喝。

  雖說嫌她在家消耗糧食,父兄又總覺得她還年輕,尚有好顏色,總該再尋個殷實些的門戶,再換一點聘禮來,因此城中幾家登門求親的皆被拒了,這才輪到李二動心思。

  他已經偷偷摸摸地攢了兩千錢,現在跟著郎君在博泉屯兵,庫房中的金銀不計其數,只要略動用一點兒,他的終身大事必然就解決了!

  只是那把鑰匙,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從郎君身上……

  李二突然醒了,並且差一點就慘叫起來,因為黑漆漆的小屋裡站著一個人,正彎腰盯著他看。

  「我要離開幾天,」郎君這樣說道,「在此期間,你便暫代此間事。」

  李二那顆怦怦亂跳的心還沒消停下來,又跳得更厲害了。

  「郎君何往?」

  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面孔望了一眼窗外傾瀉滿地的月光,「我要去兗州一趟。」

  兗州?那是哪裡?郎君去那裡作甚?不不不不,這不重要,李二的腦子很快轉動起來,他開始將郎君每日裡所作的那些事一件件過腦子。

  兵士操練一應都是極熟的,這沒什麼;

  耕田種地的事他心中大概也有數,也沒什麼;

  每日裡的糧草有幾個小吏報數,糧倉重地由二將軍派來的人把守著;

  軍紀由三將軍派過來的人幫忙,前幾天甚至連兩個游俠兒都被罰過,這幾天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李二想了一圈,覺得替主君當這麼幾天的將軍一點問題都沒有,豈止是沒問題,他的心跳簡直又快了幾分!

  陸懸魚從腰間解下了一把鑰匙,丟給了他。

  「這是銀錢倉的鑰匙,若是這幾日裡需要用錢,你用便是,只是記得登個賬,待我回來查驗。」

  月光折射在鑰匙上,泛出一點幽幽的光。

  李二注視著這把鑰匙,腦子裡一片空白,將天地世間萬物都暫時地忘卻了,只記得他當初陪郎君去查驗她那庫房時所看到的滿目金銀寶貨的光輝。

  雖說夜裡是個晴天,清晨卻下起了雨。

  而且這雨淅淅瀝瀝,連續下了三天。依附著博泉種地的農人們倒是很高興,都說春天裡多下點雨總歸是件好事,但李二總有些心神不寧。

  他那點興奮已經隨著陸懸魚的離開而一同離開了,剩下的是無盡的恐懼和焦慮。

  這座軍營裡,盡管兵士們見到他會胡亂稱一聲「郎君」,但他清楚,兵士們也清楚,他既沒有權威,也沒有力量,他的權力完全來自於陸懸魚,他無法效仿,更無法竊取。

  那些偷偷打開寶庫,給小寡婦添置一份妝奩的心思都消弭無蹤了,李二現在只希望營地裡不要出現任何意外事故。

  但還是有兵士跑了進來,「李郎君,有兩頭騾子已經兩天不吃草料了!」

  李二的頭皮一下子炸了,作為一路流浪過來的人,他可太清楚騾馬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意味著什麼,也更清楚這種牲口如果一頭發了病,會演變成怎樣的局面。

  雖然從各個方面都和李二毫無相似之處,但曹操也正在寫一道手令,將驢、騾、駑馬這一類拉車的牲畜與騎兵們的戰馬分開安置,以及下令民夫每天清潔兩次牲口棚。不僅如此,兵士們的廁所要同水源分開,抓到隨地便溺的,軍法處置。

  這種瑣碎事論理不該他管,但曹操很清楚如果不重視這些牲口,將會給行軍帶來多大的不便。

  天氣尚冷,他寫完一道手令,交給侍從後,便用腳踢了踢身旁的火盆,一陣灰燼翻了上來,跟著木炭的顏色也瞬間明亮許多,將火盆中烤得焦黑的山藥顯現了出來。

  因此曹昂進帳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內著直裾,外罩麻衣,正在吃山藥的父親。

  而曹操抬起頭來,也看到了自己一身孝服的長子,與自己不同,這個長身玉立的十七歲少年是很認真地在盡孝,因此在這個春寒未消的時節就顯得特別單薄。

  如果換作他人,曹操幾乎就要疑心這人是不是特意跑來嘲諷他的,但換了這個兒子,這位兗州牧只會覺得曹昂溫厚孝順,怎麼看怎麼順眼。

  雖然順眼,但他還是咳嗽了一聲。

  「去歲中原多有時疫,」曹操淡淡地說道,「你孝心可嘉,但也要注意自己身體。」

  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謝父親關心。」

  曹操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山藥,「此來何事?」

  於是那雙年輕的眼睛裡便浮現出一層哀傷。曹操見了他那神情,心中便有了三分眉目,示意侍從們都退出帳去。

  果然曹昂一開口,便是為徐州百姓。

  「父親,今歲征討陶謙,乃是為報大父之仇,與百姓何干?去歲征伐,青州兵於此大掠,死者狼藉,今日若再行屠戮事,恐傷父親厚德。」他恭恭敬敬地說道,「兒為此事,日夜懸心,不得不……」

  曹操擺了擺手。

  他帳下謀士甚多,但這種話是連荀彧也不會與他講的,他也不是那種寬容到容忍旁人來面前置喙的軟弱心性。

  但曹昂不同,這是他的長子,雖然不是嫡出,但養在夫人身前,悉心教導,是被當成他曹家繼承人培養的孩子。

  而曹昂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聰慧仁厚,而又沉穩有決斷,這樣一個繼承人無疑是令曹操滿意的,但還不夠。

  曹操很少對旁人講出自己的真心話,但他此時示意招了招手,示意兒子上前。

  「你要知道,我軍貧弱,新收青州兵眾多,勢必要縱其劫掠,滿足他們,消耗他們,才能為我們所用。」曹操講的很慢,一字一句都盯在曹昂的面孔上,觀察他是否聽懂了,「況且你要想一想,諸侯征伐天下的根本來自於哪裡?」

  「人心?」

  曹操笑著搖搖頭,「是生口。」

  百姓提供稅賦,糧草和兵源,因此兵家和法家都提出過殺民,盡管手段和方向並不一致,但是目的都是一樣的。

  前番殺戮,陶謙不復再起,此番再來一次,徐州就再無抵抗能力。他縱兵劫掠屠城,非己所願,而是不得不為之。

  「你須牢記,仁義道德固然好,但那是強者所為,弱者一味貪戀於此,只能自取滅亡。」

  曹昂大概是聽懂了,因為他的眉宇間泛出了痛苦的神色,只是年紀輕輕,讀了許多經籍,心中還有那些寬仁愛民的夢想,不肯放棄。

  「縱使如此,」他說道,「父親殺得也太多了,父親欲圖徐州,難道只想要一片不聞雞犬的荒地嗎?」

  聽到這個天真的問題,曹操笑了起來,將手中剝好的一塊山藥遞給了這個心愛的兒子。

  「放心吧,」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力量,「百姓就像野草,殺他們幾十萬,終究還會生出新的來。到那時,我必還他們一個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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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初,太祖父嵩,去官後還譙,董卓之亂,避難琅邪,為陶謙所害,故太祖志在復讎東伐。夏,使荀彧、程昱守鄄城,復征陶謙,拔五城,遂略地至東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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