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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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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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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5 01:55:4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九章 六根稻草

  董白對於這個世界的真實認知,始於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經康復,大父十分欣慰,決定率領群臣入宮恭賀陛下。這樣的大朝會是莊嚴而隆重的,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天子雖然年幼,未置妃嬙,但已有幾位公卿選了貴女入宮,作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內。因此那天女孩兒們也需要特別起個早,梳洗之後等待陛下朝會結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賀一次。

  但她沒等來朝會結束,她等來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以及她無法相信的噩耗。

  雖然無論是天子、大父、公卿,還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貴女們都在欺騙她,但她大概的確是待下極好的,因此那幾個小宮女小黃門願意冒死為她傳遞消息,要她趕快出宮去。

  她的珠釵和玉勝,燦爛如雲霞的罩袍,都在那個紛亂清晨散落在出宮的路上,一件也沒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麗的飾物,她更加恐懼的是,宮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與她最為相熟的那個小宮女在送她從運送雜物的小門離開前,是如此告訴她的。

  「出了宮門,逃回郿鄔才是最要緊的,」她如此叮嚀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但平民更不可信!」

  「為……為何?」

  「渭陽君是錦衣玉食供養長大的人,怎會知曉世間險惡?記住,將你的臉藏起來,藏不住也要用泥巴塗抹上!」小宮女十分嚴肅地說道,「若是男子見到你的模樣,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會如何呢?

  她隱隱能猜到一點,那是宮中的侍衛與宮女們暗地裡來往時會調笑的事,偶爾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輕文臣入宮,得了宮女們青睞,於是竊竊私語,講起一些隱晦而曖昧的玩笑。

  但她想像不出那種事如何能因「歹心」而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樣的人,又該如何自保。

  然而小宮女不曾告訴她的是……飢餓的感覺竟然如此難捱,難捱到令她絕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飯吃,吃過之後,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踉踉蹌蹌,推開那扇院門,見到坐在院子裡,正抱著個豬頭的陸懸魚的,她雖然進入這個真實世界的方式太過慘烈,慘烈到令她懷疑蒼天就是想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但日後無數次回憶起那個晚上,她覺得,蒼天待她實在太過寬仁溫厚了。

  她雖然不知道這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這位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個溫吞的,隨和的,說話時特別不講技巧,因此給人第一感覺頗有點笨拙,甚至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他更是一個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潔的人,這種感覺與他穿什做什麼都毫無干係。

  哪怕陸懸魚一身粗布短打,提著水桶在澆菜,有鄰人經過時與他打一聲招呼,於是他便停下來,笑呵呵地與人聊一會兒天,尋常得彷彿長安市井中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樣心性的人,只有他一個,她也只見過那一個。

  也因此,阿兄是個十分孤獨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處,長於何地,只覺得他十分小心地將巷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放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往來交際。

  甚至在長安之亂,那些人已經罹難之後,他仍然將那些人放在心裡,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

  死人的分量是比活人重許多的,壓在心裡太久,總會讓人承受不住。

  但她的那位阿兄一聲也不吭,從不提起,更不落淚,於是她便會忍不住地擔心,那滿腔的悲愴與怨憤一起爆發出來時,會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自從她跟著他一同離了長安,雖顛沛流離,但她一直老老實實,從未擅自離群,因而這的確是第一次幹了這般大膽之事。

  但當她央求王家人借了馬匹與她,跑了十幾里路程來到韓家堡時,她是無比慶幸自己所作決斷的。

  但陸懸魚沒理解,她甚至重復了一遍,「為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的父兄有罪……」

  董白又冷又亮的眸子盯著她,「那阿兄為何會救我呢?」

  她一瞬間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以家人所犯罪行論起誅連的話,這天底下恐怕也很少有人能比董白的罪孽更深重。

  但這是不同的,因為董卓並不會同自己的孫女講起他那些倒行逆施之事,而那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一定清楚他的父兄都做過什麼。

  「即使如此,」董白伸出了一隻手,按在了她握著黑刃的手上,「阿兄也不能髒了自己的劍。」

  不為那些稚童,而為她自己。

  那些在腦海裡翻滾沸騰的血浪漸漸平息了下來,

  她終於嘆了一口氣,留下一室哭哭啼啼,忙不迭地叩首的婦人和稚童,「我們走吧。」

  走向馬廄時,她們路過了正廳門口,其實也沒有特別出乎她的意料,老堡主沒有活下來,準確說……那個腦袋去哪裡了?

  整個鄔堡兵荒馬亂的,許多流民在搬糧食,還有些壯漢也在跟著搬糧食,不搶別的,就搶糧食這些,特別熱鬧。但所有人看到她都跟摩西分紅海似的,讓她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馬廄前。

  ……這群人手速真快啊只剩了兩匹馬!其中一匹還是沒有鞍轡的!這是給人騎的嗎!

  「阿兄騎那一匹就好,」董白指了指有鞍轡那匹,「那是王家二郎幫我借來的,鞍轡俱全。」

  「也行,」她點點頭,「咱們可以共……」

  ……………………

  董白從馬廄裡牽出了那匹沒上鞍轡的馬,抱著脖子踩了一腳旁邊的小凳就爬上去了。

  爬上去了。

  上去了。

  去了。

  了。

  「阿兄?」

  夜色中的董白騎在那匹雜色馬上,連韁繩都沒有,抓著鬃毛,還能坐得穩穩的,轉過頭不解地看著她。

  「……你這騎術是跟誰學的?」

  董白眨了眨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輕夾了一下馬腹,又拽了一下一邊的鬃毛,於是馬兒便溫順地邁開四蹄,小跑出鄔堡的大門。

  她忽然意識到那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因為她應當想得到答案,於是她也夾了一下馬腹,策馬跟了上去。

  「阿兄,鄔堡既除,我們還在王家久住嗎?」

  這是個已經透露一點傾向性的問題。她想了一下,「不住了,這兩天便搬走吧。不過你同心姐姐有身孕,我們也不能走太遠。」

  「那我們去雒陽行嗎?」董白眼睛閃閃亮地說道,「我很想去看一看呢。」

  ……這閨女也突然不會說話了。

  「行。」她最後還是應了一聲。

  那些婦孺,她殺不殺都是無所謂的。

  ……但也許殺了還更慈悲一點。

  構築堡主權力最核心的那些死忠骨幹已經被她鏟除掉了,剩下一群孤兒寡婦無法保住她們的家業,也無法保住她們的階級,更罔提報仇雪恨。

  至於接手鄔堡的人,有可能會是其他鄔堡之主,也未必不能是王家人。

  ……說起來有點黑色幽默,小鬍子時時刻刻將那疊田契帶在身上,珍之重之,但也因為那疊田契引來了殺身之禍。

  而在他屍骨未寒的此刻,才是那些田契最有可能派上用場的時機,收了重禮的郡守在聽說韓家堡已經被清空之後,是有可能扶持這片土地的舊主的。

  當她帶著董白回到王家祖屋時,王家二郎通宵達旦地守在院門外的小路上,等待著她們歸來。

  以及那個比她們本身更加重要的消息。

  她雖一身黑衣,身上的血腥氣卻濃得無法掩蓋,因此王家二郎的眼睛便亮了起來。

  「郎君大恩,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

  「我們明日便準備離開,」她想了一想,覺得這話說出口軟綿綿沒有什麼力度,但還是說了出來,「你若欲取鄔堡……待那些流民好一點。」

  離開雒陽三年,再見巍峨雄壯的雒陽城牆,彷彿過了百年,已是上輩子的事。她還記得羊喜騎在騾子上,跟她嘀嘀咕咕怎麼做假賬騙媳婦,因此只見到那堵城牆,她便覺得心中酸楚,連羊家四娘也輕輕的抽了幾下鼻子。

  秋草一大片一大片長得極高,看這模樣就知道城中寥落,幾乎沒什麼人,否則斷然不會放任這樣好的草料在外面荒著。

  李二趕了馬車進去,在雒陽城中轉悠了一圈。有幾個小吏還在守城,但也只守著皇宮,其餘地方一概不問。東三市已經被燒淨了,只剩斷壁殘垣,住不得人。

  但這地方時不時也能看到一兩家流民,就住在這片斷壁殘垣裡,苟延殘喘。

  「我們要在哪裡落腳呢?」

  她撓撓頭,「去城北看看?」

  「那是公卿貴人住的地方,」四娘小心地問道,「豈是我們可以駐足的?」

  「貴人們跑都跑了,怕什麼。」

  當馬車經過一家柱子上寫了一排又一排的功績——沒錯這個就叫「閥閱」——的大戶人家門口時,她忽然喊了個停。

  「這家我來過,」她說,「我進去看看。」

  花了一點時間拆開鎖進了門,四處看一看,這裡荒了數年,園中花草清幽,卻別有一番野趣,她走上台階,四處望了望,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就是這家的香料用得足了,明明已經過去這麼久,總好像整座宅子仍然沾染著主人身上的香氣。

  樸素乾淨,留下的東西也都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慌亂,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幾圈,感覺滿意極了。

  「我們在這裡過冬吧,你看他們家木板那麼多,要是冬天缺炭了,也可以拆了他家的板子來生火。」

  「這……」同心踩在光潔的地板上還有點猶豫,「主人家若是回來,豈不氣憤?」

  「天南海北的,誰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我們又不動他們別的東西,」她不以為意地說,「若是當真遇見,算我欠了這家主人一個情分,到時賠他們些錢不行嗎?我記得這戶主人是個脾氣頗好的小伙子,肯定不至於跟我較真吧?」

  一般情況下,這家主人的確是涵養不錯的一位名士,即使被她們借住了一冬天的屋子,拆了幾塊板子,必然也不會生氣。

  ……不過陸懸魚有時幹的事情是超出荀彧想像力的,當然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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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五十章 七根稻草

  天氣開始逐漸變冷了,同心的肚子也像吹氣一樣越來越大,於是大家都變得有點緊張,畢竟數一數這個小團體,四娘是個小蘿莉,董白是個大蘿莉,羊家小郎只要少尿幾次床就算好樣的,唯二的成年人裡,李二是男人,完全不明白生孩子都需要注意啥,於是只剩下一條鹹魚,硬著頭皮開始指揮大家。

  首先是打水,再打水,燒水,再燒水,草席曬一曬,衣服和被子用熱水煮一煮,房間熏蒸消毒……啥?燃料不夠?不是說可以隨便撬木板了嘛!

  其次是給同心補充營養,現在正是秋高氣爽,大雁南飛的時節,按說大雁飛得夠高也夠安全了,奈何誰也想不到有頭狗中赤兔給這個缺大德的家伙留了一把三石弓,雖然不能吹什麼裂蒼穹的牛,但射幾隻高天孤雁還沒啥問題。於是那幾天她出門轉悠一圈總能拎一串兒大雁回來,讓李二一隻隻的拔毛開膛,掛在屋簷下風乾,主人家留了一壇子的鹽,吃到明年都夠了,正好拿來醃肉用,於是整個院落都顯得特別有生活氣息。

  「即使如此,也不夠哇。」李二小聲跟她嘀咕道,「郎君且想,過這幾日,大雁便南飛了,山中也鮮有野獸出沒,可是同心娘子生產過後是要吃雞蛋的,若是奶水不夠,郎君還得想辦法哪……」

  ……怎麼想辦法,想什麼辦法。

  她倒是在洛水旁見過仙鶴,大概是從雒陽跑出去的,顏值太高,沒好意思動手,現在想起來後悔了。

  ……好歹也是禽字輩兒的,要是捉回來養,說不定就能下幾個蛋給她們煮了吃呢,一時心軟,悔之莫及,現在再去踅摸,仙鶴早跑沒影兒了!

  不過她只發愁了幾日,便有人送東西過來了。

  她帶著東三道小分隊離開王家時,王家二郎正忙著辦喪事,形銷骨立,披麻戴孝,看起來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但這次來雒陽拜訪他們的王家二郎就大不相同了。

  雖然考慮到為兄長守孝,王二郎仍然穿得十分樸素,但那料子看上去便知是蜀中運出的精細貨,他頭戴長冠,身著墨色錦袍,矜持中帶著一絲志得意滿的神色。

  「數月未見恩公,十分掛念,未知一切安好?」

  「還行,托大漢的洪福,一切都好。」她有點驚奇,「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

  「城中荒涼,城南已燒為白地,以恩公心性,自會擇城北而居,」王家二郎行過禮後,向身後揮了揮手。

  布匹、糧食、木炭,還有兩甕酒、一罐豬油,半扇豬肉,外加兩頭羊,一眼望過去,視網膜自己就能加一層金燦燦的濾鏡。

  她大吃一驚,然後立刻反應過來,「鄔堡事已畢?」

  這位小鬍子二號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些日子未能前來拜訪恩公,也是因為忙著打理鄔堡之事,現在堡中又招了許多人手,雖不敢說重振家業,倒也不令祖上蒙羞了。」

  王二郎的晚飯是在……咳,是在荀彧家吃的,沒什麼特別好的東西,做了個野味火鍋,四娘篩了酒,端上來。

  韓家堡現在已經改名為王家堡了,周圍的土地也盡皆收回,這兩個月要收割糧食,還要再補種些冬小麥,雖說忙得不可開交,但看王二郎一臉的神采飛揚也知道,家業經營得不錯。

  至於韓家那些婦孺,王二郎聽到問起,十分隨意地端起一盞酒,飲了一口,「我家也是鐘鳴鼎食,知書明理的人家,怎會難為她們呢?」

  她還沒來得及點點頭,這位客人一笑,「堡中收攏流民,其中多有鰥夫,正好將那些婦人分與他們,這不又將新灶整治起來?我看真是極好的事。」

  至於韓堡主的幼子,她沒問,王二郎也沒提,畢竟韓家與他家有殺兄之仇,她用腳趾也能想得到什麼下場。

  「這些都是閒事,」王二郎笑道,「在下此來,實是想請恩公入鄔堡與我等同住,恩公切莫推脫為上!」

  王二郎的理由十分簡單明瞭,鄔堡可以遮風避雨,錦衣玉食,安逸自在,他負責處理瑣事,她帶著這一群人只要在裡面安心躺平曬太陽當鹹魚就夠了。

  ……真熱情。

  「你見過長安嗎?」她問。

  「……啊?」王二郎沒反應過來,「恩公,在下亦是自長安而出啊。」

  這不錯,但為什麼他就篤定那寬不過一丈高不過兩丈的鄔堡能避風雨呢?要知道長安城牆高逾十丈,城牆上能跑馬啊!

  「我們開春便離開雒陽,」她笑道,「不準備在此久居。」

  「這……恩公欲何往?」

  ……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這裡不安全,但她不知道到底哪裡安全。

  「若恩公欲往關東,冀州袁紹袁本初倒十分值得投效,」王二郎說道,「其人知名當世,為人政寬,天下士人,多歸心於袁公,恩公何不前往依附?」

  ……往東走?她思考起來,一直往東再往東,可以一直走到海邊,要是有個海島。

  ……她能去看看袋鼠嗎?

  「阿兄,」待王二郎離開之後,董白抱著那隻羊晃了晃,「它們住在哪裡呢?」

  「我們再撬兩塊板子下來,給它蓋個羊圈就好。」她想了想,「或者撬太多板子也確實不太好看……是不是養在屋裡也成?」

  董白愣了一會兒,「它會吃席子,還會啃屏風的吧?而且羊糞蛋會髒了屋子啊。」

  「羊糞蛋也可以用來生火啊!哪裡髒了!」

  小姑娘睜大眼睛盯著她看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決定退一步。

  「那為了主人家著想,」鹹魚十分體貼地說道,「咱們還是把後屋長廊的板子拆了,給它蓋個羊圈吧,阿白,你記得記下來,咱們用了人家什麼東西,以後若是遇到了,就如數還給人家。」

  雖然滿臉遲疑,但小姑娘還是應了下來,牽著羊嘟嘟囔囔地走了,似乎總覺得這種賬本給主人家看到有點不太好。

  ……待人以誠,哪裡不好了?

  同心大概是九月初二那天晚上開始了陣痛的,於是所有人都爬了起來,忙忙亂亂地開始按照陸懸魚的指揮燒開水,換消過毒的白布,以及用火烤過針線和剪子備用。

  但除此之外,大家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加快這一進程,這個時代婦人生育,本來就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她在屋外團團亂轉了一會兒,聽著同心的慘叫聲越來越響,頭上的冷汗也越來越多,覺得必須要想點什麼辦法了。

  【我升級之後的技能點還沒有用,】她說,【我把它們都點在醫療上吧。】

  【……你需要我提醒你,你是個低感知的天然呆,所以你的醫療要吃減值這件事嗎?】

  【即使如此,我也有至少7點技能點。】

  【收益很低。】黑刃又提醒了一次,與它十分冷酷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同心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忽然打了個冷戰,【沒關係,我都點在醫療上。】

  黑刃不吭聲地算了一會兒,【好,那麼你現在——】

  「阿兄!阿兄!」董白的聲音響了起來,「生啦!是個男孩兒!你等一下啊我們收拾一下給他洗個澡你就可以進來……」

  ……………………

  【你現在已經將你這次升級的7點技能點,都點在了醫療上。】黑刃快樂地說,【往樂觀了想,你剛交出你的技能點,同心就生了,說不定你早點把醫療點上去,她吃著晚飯就能把孩子生下來呢。】

  【……你快閉嘴吧。】

  娃子皺巴巴的,大家很興奮地圍著看,但也都十分小心,進屋要洗手,且不能上手去摸娃子。

  「我是萬想不到……能見到他活著出來的這天的。」同心盯著看了一會兒,默默地就落淚了,「我還以為……不是死在長安,就是死在路上……」

  「什麼話,」董白立刻打斷了,「這不是母子平安了嗎?」

  「這孩子看著有一副福相。」四娘細聲細氣地說道。

  「肯定能平平安安地長起來。」李二努力伸長了脖子,一邊去看,一邊道賀。

  「肯定能長成個熊孩子!」她說完之後感覺自己這話有點毛病,不過看了看周圍,似乎大家沒注意到這話裡有什麼不對。

  「不錯,像熊羆一般壯實才好呢!」

  「同心姐姐可想好了起個什麼小名?」

  「嗯……我一時真是想不到,你們說呢?」

  「我們那裡,若是男孩兒出生,會有長輩送他小馬駒呢,希望這孩子也像小馬駒一樣活潑潑的長大才好,不如叫他阿駒?」

  「那叫阿彘也很好啊!」四娘立刻說道,「更壯實一點!」

  董白那一瞬間的神情有點微妙……是在哪裡聽到過嗎?

  「不如再換一個吧!」她看向鹹魚,「阿兄!你想一想?給這孩子起個什麼小名兒比較好呢?」

  ……啊這。

  小名一般應該是簡單一點,吉祥一點,有生命力一點?

  已經是深秋了,寒風蕭瑟,大地又要迎來一個新的嚴冬。

  但在萬物蕭殺的冬日之後,不管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生或者死,喜或者悲,春天總會潤物細無聲地到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不如叫他阿草吧!」她說。

  嘰嘰喳喳的屋子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除了還睜不開眼的娃子之外,大家——包括躺在榻上的同心,都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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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五十一章 最後一根稻草

  又一個在雒陽過的新年。

  見她們住進了城北某一戶宅邸裡,於是周圍漸漸也有流民溜進了閥閱世家的宅院中,畢竟城尉和守軍什麼時候會重新來接管這座破敗的都城這事無人知曉,但冬天如果沒有一棟能遮蔽風雪的房子,那是實打實要死人的。

  新年時要吃什麼?除了五辛盤之外,同心和四娘、李二都立刻表示要吃餃子,於是董白也跟著表示要吃餃子。

  ……其實她不是很想包餃子吃。

  因為上一個新年,大家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餃子,圍觀阿謙丟臉的事,彷彿還在昨天一樣。

  「那便吃餃子吧,」她笑眯眯地說道,「新年新氣象。」

  「待開春時,」一邊和麵,四娘一邊問起來,「咱們要去哪裡呢?」

  她想了想,「往東走吧。」

  「東面?東面是不是在打仗?」

  「你找不到什麼地方是沒打仗的,」她說,「不是說袁紹是個對百姓不錯的人嗎?」

  「南邊呢?」

  「南邊聽說是袁術的地盤,也在打仗。」

  「北邊呢?」

  「北邊好像叫公孫什麼,反正也在打仗。」

  「那我們待在這裡呢?」四娘有點猶豫地說,「這裡很安定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這裡不會永遠沒有人煙的。」

  「那不是更好?」

  她翻翻衣服,摸出了一枚五銖錢,「咱們來玩個游戲?」

  「哈?」四娘伸出兩隻沾滿麵粉的手,「怎麼玩游戲?」

  「不用你——你繼續和麵就好,這游戲是我來玩的。」她說,「你看,這枚五銖錢有正面,有反面,對吧?」

  「嗯嗯。」

  不僅四娘一臉期待地看向了她,董白和同心,還有燒火的李二也都看了過來。

  「我把它拋向空中,落下來時,要是正面,你活,要是背面,你死。」她停了停,「我都說了開玩笑啊!你繼續和麵就是啦!」

  「……那也嚇人!」同心嚷道,「這是什麼游戲!誰會玩這種游戲!」

  「玩一次就很嚇人嗎?」

  「當然啊!」

  「玩五次呢?」她問,「十次呢?如果這不是游戲呢?」

  董白重新低下頭去開始攪餡兒,同心愣了一會兒,也低頭繼續切她的菜。

  「郎君所說,」只有一個小蘿莉一臉懵,「我不明白。」

  「那就不明白吧,」她想說很多話,但最後還是笑了一笑,「要是東邊到處都在打仗,我們就造船,尋個海島,我們去海上生活。」

  到了陽春三月,天氣轉暖,娃子看著也健壯許多後,她們終於是離開了這座宅邸,董白還真一本正經地寫了一竹簡的賬單,包括但不限於拆他家的板子,鋤了他家的花草,搬走了他家一壇子的粗鹽,還帶走兩個鋪蓋卷兒,以及一大捆油布——這個可太有用了。

  「有錢人家的東西就是好。」陸懸魚回頭看了一眼,還有點戀戀不捨。

  雖說住了半年,但好歹臨走時也跟他家打掃了一下,因此主人家應該沒有什麼不滿。

  實際上,在所有造訪過荀彧的「家」的不速之客中,她的確是最客氣的一位。

  因為當她們離開雒陽,沿著黃河慢慢向東而去時,她們是路過了陳留的,而那裡實際上離潁川也不遠。

  但從那裡開始她們所見到的,就是另一片地獄了。

  大片的農田都被荒廢了,但經歷過一個寒冬,野草生得還不算很高,於是走一路就能看一路戰火留下的痕跡,那些已經被大地消化了一年的屍體逐漸顯露出白骨的模樣,但身上的衣服還未完全風化,於是路上十分無趣的小郎便獲得了一個新的樂趣。

  「那個!那個是女人!」

  「男的!男的!」

  「小孩子?」小郎趴在姐姐的懷裡,盯著一處草叢看了很久,又興奮起來,「姐姐!那個是馬!馬骨對不對?」

  「……對,對對。」

  「那,馬旁邊那個,是男是女呢?為什麼穿著那樣的衣服?哇腦袋上那個!那是什麼!」

  她抽空瞥了一眼,「那是士人,就像你見過的那位王叔叔一樣,頭頂是戴冠的。」

  「我也想要!」小郎努力探出了半個身子,向著草叢裡俯臥的那個士人伸出手去。

  忍無可忍的姐姐揪住了他的衣服,照著屁股就是一巴掌,「啪!」

  ……小郎哭了起來,於是正在熟睡的阿草被驚醒,也在母親的懷裡大哭起來,兩個娃子此起彼伏的哭聲,迎著春光明媚,長滿綠草的土路,別有一番生趣。

  路邊那許許多多的亡魂,聽到有人為他們哭了這一場,應該也會欣慰吧?

  只不過繼續向前,逐漸就有了人煙。

  ……說人煙有點不太對勁,準確說是流民多了起來,沿著黃河,慢慢地向西走,遇上她們就同她們說,某某地方正在打仗。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呢?但這些流民也說不清楚。

  比起她們這些京洛之地的百姓,她發現這天下許多底層的百姓是完完全全沒學過地理的,不知道天下有幾個州,幾個郡,不知道自己家鄉到底在什麼位置。

  他們甚至不知道打仗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因為他們看不懂旗幟上的字,只知道他們在家鄉老老實實,辛辛苦苦地種地放羊,某一天,他們的家園就變成了戰場,有些人聽了鄰村的消息,拖兒帶女地跑了出來,有些人連鄰村的消息來源也沒有,悄無聲息地就不知去向了。

  「都說要變天了!」他們最後只會這樣說,「往西跑才有活路!」

  「……這一路上就沒有官府?」李二不解地問,「縣城,縣令,郡守大人呢?」

  「那誰知道!」農人們這麼說,「保不齊貴人們也一起跑了呢!」

  ……話說得不錯,她想,跑慢了的就躺路邊兒了,埋都沒得埋。

  走了一路,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糧食是有數的,羊也不能殺了吃肉,於是她一路上基本是見到什麼就殺什麼,殺得最多的是野狗,其次是烏鴉,再次偶爾捉兩條魚。

  但不知道是她的路線選得太對還是什麼緣故……

  當她沿著黃河,慢慢向東北而去時,她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們約莫是進入山東境內了,後世的山東她是有一點了解的,雖然稱不上什麼極致的繁華富麗,但也是豐饒秀美的一方水土,經濟數據相當不錯來著……

  ……但為什麼她越往山東走,土地就越荒蕪,甚至連草都變得稀稀落落起來?

  這個疑慮到了晚上安營紮寨時,從某個南下逃難的小吏那裡得到了答案。

  「郎君有所不知,」小吏說道,「此處將近冀青邊界,這數年間,袁紹與田楷相互攻伐,百姓家的糧食早就被掠盡了,因而農人逃難時便只能挖草根來吃,去歲百姓挖得狠了,草籽也盡絕了,因此今年連草也生不出了。」

  ……………………草,也生不出了。

  「不是說袁紹十分寬仁愛民嗎?」她問,「他不會保護百姓嗎?」

  小吏看著她,沒說話,但是那十分豐富的表情已經替他說明了一切。

  草,從小吏的眼睛裡生了出來。

  這真是太搞笑了。

  「讓阿草改個名字吧。」她跟東三道小分隊的姐姐妹妹們說道,「是我低估了貴人們啊。」

  但是,要起個什麼樣的名字呢?

  什麼樣的名字,才能在這個世道裡活下去呢?

  火堆燃盡了,但永夜一般漫長的天空盡頭,出現了一抹黯淡的天光。

  她站在荒原上,身背黑刃,手持長弓,出神的望向東方的天幕,而後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將那一點光亮抓在手裡。

  但那終究是抓不住的,就像她想像中的那些個寬仁安民的明君一樣,離遠了還能感受到一點光亮,但靠近時終究知道只不過是一場虛幻。

  那麼,去海邊吧,造一艘船出海吧,她總能找到那樣一個地方的,荒涼一點也不要緊,貧窮一點也不要緊,只要沒有戰亂。

  她們就這樣一路向著東北而去,路上並沒有遇見什麼亂兵,也沒有遇到流寇,這片大地彷彿徹底死去了,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有尚未變成白骨的屍體,一具疊著一具,訴說著這裡發生過什麼。

  而她沉默地行走在這個巨大的墳場裡,周圍同行的人彷彿也越來越多。

  那些東三道的街坊鄰居在跟著她,似乎在絮絮叨叨地勸說她,想要讓她返回去;

  那些被她殺死的西涼兵也在跟著她,似乎在誇讚她有勇毅之氣,邀請她與他們同行;

  還有張緡,眉娘,三郎,阿謙,他們似乎在沉默地跟著她,他們的眼睛裡好像帶著淚水,卻無法講出她能聽懂的話語;

  她的背後似乎背上了一座巨大無比的犁,跟隨著她在血肉大地上艱難前行,不斷的翻出白骨和腐血。有人面蛇與人面鳥盤在犁上,對著她嘶鳴;

  遠處有傾倒的大山在緩慢墜落,煙塵布滿了天空,那大山似乎傾倒了一千年,一萬年,又似乎就那樣停滯住了,亙古不變。

  【我好像有點累了。】她嘟囔了一句。

  【你確實會覺得累的,】黑刃的聲音十分溫和,【需要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輕鬆一下嗎?】

  【……什麼故事?】

  【比如說……騎士與風車?】

  當黑刃用不緊不慢的聲調講起那個故事時,她正經過一處泥坑,不知怎麼,一腳就踩了進去。

  她的身體一瞬間失去了平衡,於是便栽了進去,但她並未感覺到驚慌,而是在那一瞬間,感到了久違的輕鬆與靜謐。

  她甚至也沒有聽到身後李二和董白的驚呼聲,以及遠處響起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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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公孫瓚列傳》紹復遣兵數萬與揩連戰二年,糧食並盡,士卒疲困,互掠百姓,野無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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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章 粔籹

  板車在晃悠晃悠,於是她也跟著晃悠晃悠。

  考慮到這個時代是沒有瀝青公路的,馬車一跑起來就特別摧殘五臟六腑,她可以因此得出結論,車子跑得不快,至少大家是並不慌亂的。

  她接著又聽到了李二在同人講話,那個人似乎是問他們要去哪裡。

  「小人也不知,」李二這麼說,「主君只說沿河而下,往東北去。」

  「既如此……」那人沉吟了一下,「此地離平原不遠,正好也在你們將要經過的路上,你們倒是可以去平原歇一歇。」

  「將軍寬仁,小人替主君謝過將軍了。」

  那人聽聲音年齡不大,三十歲上下,但和她那個「並州初冬的寒風」的嗓子不同,這人嗓子特別好,雖然略帶一點北方口音,但低沉有磁性,又不令人覺得高冷難接近。

  ……至少是個寒門士族出身,應該還是要點臉的。不管怎麼說,她不用擔心這人給她們都拉去什麼鹽井煤窯打包賣了,她可以趁著這點時間,稍微休息一下。

  雖然臉上和身上都糊著爛泥,但天氣很暖和,陽光灑在身上,風也很輕,周圍只有噠噠噠的馬蹄聲,因而絲毫不妨礙她眼皮睜都不睜地繼續睡過去。

  ……好像在她睡覺的時候,小郎爬過來往她頭髮上抹泥巴了,沒抹幾下,就被四娘捉了回去,用力地照屁股上又是一巴掌。

  ……打娃子可以,但是不要在她耳邊打啊!四歲的小娃子哭起來好可怕啊!

  她就這樣一路睡得昏天黑地,再有知覺時好像躺在了室內。周圍很靜,偶爾能聽到水聲,她的臉上也濕漉漉的,似乎剛剛被擦拭過。

  但除了臉之外,她的外衫也被解開了……而且旁邊的那個人好像還在解她的裡衣!

  她嚇得一下子睜開了眼!

  「阿兄醒了!」董白十分驚喜地嚷了一聲,「你昏睡了好久!」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董白。

  差點給她上半身脫光的是個小姑娘,所以其實問題不大。

  但仍然令她很憂傷,因為董白就這麼在她身上踅摸來踅摸去,硬是沒發現她是個女人。

  【這是戰士的必經之路,】黑刃如此說道,【為了磨練武藝,經常要捨棄一些身為女性的魅力,比如說你知道的……某民族的神話傳說裡,曾經有一支非常驍勇善戰,號為亞馬遜的女戰士,她們為了武藝捨棄了……】

  【……閉嘴,快閉嘴。】

  「我們這是在哪裡?」她接過了細布,自己轉過身去,開始擦擦被泥巴沾到的脖頸和前胸。

  「這裡是平原城,在冀州治下,是平原令劉備劉將軍帶我們回來的。」

  「……劉備?」她的動作停了一下,「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董白思索了一會兒,「年紀大概三十出頭,看騎在馬上的身姿,想來弓馬嫻熟……」

  ……真不愧是西涼人啊小董白,先注意別人會不會騎馬。

  「然後呢?」

  「待我們很客氣,」她說,「因為不知阿兄何時醒來,怕我們露宿街頭,便安排人帶我們尋了一處空房居住,還替我們免了一個月的房租。」

  「……然後?」她轉過頭,一邊繫衣服一邊看董白,董白看看她,「沒了?」

  董白眨眨眼,「沒了。」

  ……考慮到她初見劉備時是頭朝下栽泥坑裡的模樣,劉備應該也不是特意拉攏她們,難道是對普通百姓也這樣?

  「現在什麼時辰了?」

  「未時過半,同心姐姐去做飯了!」

  她跳下榻,「我出門逛逛去!」

  比起雒陽與長安,這座小城簡直不值一提,人不多,房屋建得也低矮簡陋,土路一走一過一溜煙,她站門口張望一會兒,就打了兩個噴嚏。

  出去溜達溜達,沒走幾步路就來到了乏善可陳的市廛前。東西賣得不多,基本都是生活必備品,柴米油鹽,布匹鍋碗,各種調料和點心攤子也有,但沒有雒陽那種你想吃什麼就能尋到什麼的繁華景象,她走一圈,最後在一處粔籹攤前站定了。

  攤主在那裡一邊炸粔籹,一邊招呼她,「我家的粔籹,在這平原城裡是有名的!郎君莫不是新來的?可要嘗嘗?」

  她幾乎忘記上次吃點心是在什麼時候,一路上雖然餓不到大家,但誰也不會將寶貴的油脂拿來這麼浪費,因此金黃色澤油汪汪的的點心看著就頗饞人。

  「怎麼賣的?」她問,「是收布還是收糧?」

  攤主抬頭看她一眼,「都成,要是郎君帶了錢,更方便啊,三十錢一斤。」

  「……你這裡收錢的?」

  她的問題似乎有點傻裡傻氣,給攤主逗笑了,「為什麼不收錢啊?收郎君的糧要稱,布要找零,收錢豈不是才便當?」

  道理是沒錯,但她從西安一路走到山東,這還是第一個收她錢的落腳點。

  她摸摸口袋,翻來翻去,「那行,給我秤三十個錢的。」

  「好,郎君稍等!」

  等點心炸熟的這段時間特別適合閒聊,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發問了。

  「這城中新來的縣令叫劉備?」

  「是。」

  「這人怎麼樣?」

  小販拿了長筷子,在那裡一邊反復地撥動粔籹,一邊抽空答話,「縣令?」

  「對啊。」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

  小販停了筷子,想了想,「劉將軍是帶了兵過來的,不過平時也見不到士兵在街上走,說起來還真有點奇怪,他手下那些偏將,總該出門吧?也見不到呀!聽隔壁攤子說,除非將攤子擺到兵營門口呢,才能見到有人出來買吃的!」

  ……………………劉備還是個死宅?

  她正探頭探腦,看那攤主炸點心時,走過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一身半舊的墨色布袍,在旁邊停了腳步,打量了半天,終於發話了。

  「也給我秤點。」他思考一下,「來兩斤。」

  這人看著也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身材高大,面色紅潤,一眼看去頗有幾分威風凜凜的感覺,尤其醒目的是那把鬍子,又濃又密,還特別順,一看就是每天早上起來臉不洗牙不刷先拿著小梳子瘋狂搗搗搗才能給鬍子搗得這麼柔順。因此在旁邊一站定,就給她一種奇怪的既視感。

  ……她肯定是沒見過這人的,但就覺得面熟,不是在這裡見過,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和他有點類似的什麼人或者物。

  她這樣偷偷打量,對方挺敏銳的,也察覺到了,大大方方跟她對視一眼,還沖她呵呵一笑。

  ……感覺是個好性子的人。

  她這種看法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因為攤主終於將兩份點心包好過了秤,遞給他倆時,那個大漢拿在手裡掂了掂,立刻就開始質疑:

  「你這是二斤的點心?」

  「是啊,小人怎麼會作假呢?」

  「這分明不足數!」大漢嚷道,「你這最多也只有一斤十二兩!」

  攤主的臉一下子紅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我家這買賣做了十幾年!平原城內誰沒買過我的粔籹!難道能騙你一個不成!」

  「任誰買過,你這點心也不足數!」

  小縣城這種地方,尋常也見不到什麼熱鬧,大漢嗓門又亮,迅速地就聚集了一群閒漢,外加今天生意一般般的攤主們,都湊過來看起了熱鬧,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她反正是已經買過了,掏了錢,準備遞過去時,還被大漢給攔住了。

  「他這人必是見了陌生客商便生奸心,」大漢說道,「你那份點心怕是也不能足數的!」

  她眨眨眼,剛想說缺了點分量她其實也不太在乎時,那個大漢已經奔到了另一個攤子前,丟下了一枚五銖錢,喊了一聲借用就將秤桿拿過來了!

  「你看!」大漢將那包粔籹重新上了秤,「你自己看看!」

  圍觀群眾立刻發出了齊齊的起哄聲,「周大!你又欺生了!」

  「被逮住了吧!」

  「縱使你家婆娘要你每日裡賣足五百個錢才能上榻,」有個閒漢抻著脖子喊了一聲,「你也不必急成這樣吧!」

  於是周圍的群眾們都發出了快樂的笑聲,留攤主一個雙眼噙著熱淚,收了大漢五十五錢,收了她二十五錢……算上大漢借這秤花掉的一枚五銖錢,裡外裡他還是花了六十錢。

  ……這大概就是認真過日子的人和隨便過日子的鹹魚的區別。

  不管怎麼說,人家替她省了一枚大錢,她還是得道聲謝的。

  見那大漢轉身欲出市廛,她追了上去,客客氣氣地道了聲謝。

  「謝倒不必,」大漢擺了擺手,「你必是初至平原,才會被他們騙了,以後須得多提防些才是。」

  她忽然想起那個攤主的話,「兄台也是新至平原的麼?」

  「嗯,」大漢應了一聲,「我隨我兄前來的。」

  要是在這裡暫住一段時間,似乎多結識幾個街坊鄰居也不錯?她抱著這樣的想法,十分真摯地給自己做了一下自我介紹。

  「在下陸懸魚,自關中避難而來,未知兄台……」

  他低頭看她一眼,夕陽打在他那一把存在感特別強的鬍子上,於是既視感就更強了。

  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大哥真就是抱著二斤麻花,笑呵呵地自報家門的。

  「我祖上河東,隨我兄自涿郡至此,姓關名羽,字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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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粔籹:音同具ㄋㄩˋ:用蜜和米麵煎製而成的環形糕餅。為古代冬寒時的一種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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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章 生活的煩惱

  他姓關,名羽,字雲長,跟著劉備從涿郡來到平原城。

  盡管臉並不是醒目的紅棗色,頭上也沒有戴綠帽子,抱著的也是二斤麻花而不是青龍偃月刀,但他是關公無疑了。

  ……但是關公怎麼會喜歡吃麻花呢?!她就沒見過哪個餐館網吧台球廳給關公供麻花的呀!

  這個問題問出來有點欠打,但她還是沒忍住嘴欠問了一句。

  「雲長兄喜歡吃麻花啊?」

  關公挑挑眉毛,「家裡孩子喜歡。」

  ……還是個挺有父愛的奶爸!

  關公看了一眼她身後背的劍,「足下欲久留平原麼?」

  「啊,應該不會的……」她猶豫了一下,「大概要繼續往東去的。」

  「往東?」對方有點沒理解。

  她笑著點點頭。

  劉備未來會建立蜀漢,她倒是知道的,但這裡是青冀交界處,也就是說……反正這裡不是劉備的根據地。儘管目前看來,這位的人品也許還不錯,但她畢竟剛剛升過一次級,近期內實在不想再升級了……

  這個願望在回到住所時一下子被打破了。

  所有人都圍著倒在榻上的同心,慌慌張張的!那一瞬間她跟著頭皮也炸了!

  這一路上最辛苦的人應該說莫過於同心,畢竟從懷孕七個月開始顛沛流離,什麼刺激都受過了,什麼苦都吃過了,但她從來沒喊過苦,因此大家總覺得她體格確實強壯,不必太擔心。

  然後她在燒火做飯時就一頭倒在了爐灶旁邊……還好,陸懸魚摸了摸脈搏,雖然弱了點,但還算穩。

  「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了……」同心面色蒼白,昏昏沉沉地說道,「只是使不上力氣,心跳得也虛。」

  「沒事,」她趕緊擺擺手,「你看這小城雖然偏僻荒涼些,但還算安靜,正可以在這裡住個一年半載,休息一下。」

  她想了想,趕緊從懷裡掏出那包小麻花,「想吃點兒嗎?」

  ……同心沒什麼胃口,但還是拿了一丁點兒放嘴巴裡嚼嚼,其餘的被幾個大小蘿莉還有一個四歲的娃子瞬間分乾淨了。

  「這個好吃!」小郎吃完自己的,企圖去搶姐姐那份,被無情地打了爪子,立刻急得嚷起來,「還要!還要!」

  「還要也沒有!」四娘說,「吃多了鬧肚子!」

  「啊,明天我再去買些就是。」她回憶了一下,「還有其他的點心,雖然種類不多,但輪換著吃也行啊!」

  「那就每樣都買點兒吧,」董白兩眼閃閃亮地說道,「我們若是長住這裡,該當備些點心,拜訪隔壁幾家友鄰才是。」

  這個主意對勁兒,但是……

  躺在榻上的同心勉強伸出一隻手,搖了一搖,「我們出長安時未帶那麼多金帛……若是長住下來,這房租該怎麼辦,日常吃用又該怎麼辦呢?」

  對金錢似乎沒什麼概念的董白轉過頭來看向了她,於是四娘也看向了她,李二也小心地看向了她。

  看不懂氣氛的小郎發現搖晃姐姐的衣角沒有用,跑過來搖晃她的衣角了,「還要!還要那個!」

  「好,」她說,「明天還買,放心吧。」

  ……平靜的市井生活還沒有回來,但市井間生活的煩惱先回來了。

  夜深人靜,大家都睡去了。原本應該同心母子和大小蘿莉還有小郎睡一個屋子,她和李二睡一個屋子,但是現在同心生了病,就稍微地改動了一下,同心帶著娃子睡一個屋,大小蘿莉和小郎睡一個屋,爐灶那一頭是李二,這一頭的鋪蓋歸她。

  ……所以她睡不著,要思考一下人生。

  她原本應該坐在門口,或者是坐在房頂上,像一個不羈放浪愛自由的游俠那樣,在月下沉默而深沉地籌謀著自己的計劃。但考慮到衣服髒了就要洗,布衣多洗幾次容易壞,她還是蹲在門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座小城寧靜的夜色,思考自己該怎麼搞錢比較好。

  這個小院落月租500錢,其實不算很貴,但是她們現金帶得不多,家當雖然不少,但也沒有哪一樣可以隨便變賣,母羊用來擠奶,公羊大家還期待著能增產報國,暫時不能賣;一匹駑馬加一架板車,能賣點錢,但她們既然不準備久住,這就是寶貴的交通工具,也不能賣。

  剩下都是什麼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只有買的,沒有賣的。

  她在這裡舉目無親,想如當初那般有人引薦著謀一個殺豬匠的位置是很難了;或者她當然也可以去尋關羽,求他幫忙想想辦法;她當然還是一個劍客,憑她的本事,她是可以在任何一戶豪強那裡獲得一個優渥待遇的——甚至是諸侯。

  ——只要她能願意為錢殺人。

  不過沒出息的鹹魚最後還是一拍大腿,起身返回了自己的鋪蓋前。她的行囊十分簡單,除了必要的東西之外就只有鋪蓋和枕頭,說到枕頭……那個匣子外層肯定是木製的,上面的花紋極其精美,邊角處鑲以黃金,她抱著匣子,左右看看,偷偷溜上房頂,在月色下狠了狠心,拔出了黑刃。

  【……我說,你就只會拿我幹這事兒嗎?】

  【還會拿你挖老鼠洞呢,】她說,【我準備撬一下,看看裡面是什麼傳家寶,要是能賣錢,正好可以補貼家用。】

  今晚沒有月亮,滿天烏雲,黑刃的劍鋒上絲毫不見反光,就那麼輕柔且粗暴地將劍尖塞進鑰匙孔裡,然後一用力——

  【……………………這什麼東西?】

  她拿著那個玉質的,缺了一角又以黃金補齊的印章上下左右看了又看,【這東西能賣出去嗎?】

  黑刃不想理她,當然,她也不是認真要黑刃回答。哪怕是歷史課0分選手,但凡看過幾部電視劇也認得這是什麼東西,但正因如此,它就顯得更加可笑了。

  它在許多人眼裡代表了大漢的權威,朝廷的權威,天子的權威,還有神聖性,正統性,法理性,以及其他等等等等的玩意兒。

  但它飢不足食,寒不足穿。

  它不能阻止朝代更迭,不能阻止天災降世,不能阻止任何一個人的死亡。

  【……你等等,】黑刃突然出聲了,【你這是準備幹嗎?】

  【我給那個黃金一角摳下來,】她說,【我給它砸扁了賣錢。】

  ……最後是忍無可忍的黑刃制止了她,【你想幹點什麼都好,去打工,去扛活,去搬沙袋,趕緊去找個力氣活幹,放過它吧。】

  ……她最後還是心狠手辣地將那個匣子上鑲金的邊邊角角都摳了下來,竟然也湊了巴掌大一堆,可見用料之考究奢靡。

  拿去市廛上換了三千錢,如果省吃儉用,已經足可過一陣子,但考慮到同心要吃藥,出海的話還要買船,而且她也不想讓大家過得太節省,總歸不能只靠這三千錢坐吃山空的。

  「這城中可有什麼做工的地方?」

  店主思考了一下,上下打量她幾眼,笑著搖搖頭,「有倒是有,但郎君恐怕不成。」

  「為何不成?」

  「郎君入城時,不曾見縣令貼出告示招募人手,去城外挖溝麼?」他說道,「除卻包一餐飯外,每日還有二三十錢拿,但那活計可累人,郎君這身量……」

  她入城時……她哪裡知道,她那時昏迷未醒。不過,每天少吃一頓飯,多拿二三十錢,雖然比不上殺豬,但她也不挑了,況且還有一個李二!一起拽去幹活好了!

  比起雒陽和長安,平原這土城基本上也就是個大號的鄔堡,築起來不要幾十年就得修一修,再過幾十年下一場雨就可能塌一段城牆,因此站在城外左顧右盼一下平原城牆,到處都是打過補丁的痕跡,有些補丁尤其新,一看就是劉備的手筆。

  這樣的小土城,護城河也基本跟臭水溝區別不大,大概也就只能抵擋一下意志不堅定的黃巾軍,所以劉備到此之後,立刻開始招募人手挖溝,擴寬護城河。

  盡管城內十分平靜,問起來也沒經歷過戰火,但只要一出城,立刻就能感受到戰爭的壓迫感——視線範圍內,竟然就找不到一棵略粗壯些的樹,一望即知要麼是被砍伐當輜重了,要麼就是乾脆堅壁清野了,留下了一樹林稀稀落落的小樹,在這片荒原上茁壯成長。

  有些忙完春耕,得了兩天閒的農人陸陸續續的,為了每天一頓飯,外加二十錢的薪水來應卯了。這些農人基本上是拉幫結伙,一來一大家子的,因此就有些挑挑揀揀的習氣,髒活累活都不怎麼愛幹,還特喜歡擠兌外面過來的流民——比如某個十分瘦弱的小個子少年。

  她從長安出發,這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流寇和惡匪,光鄔堡就少說幾十,多則上百,因而不管名頭顯不顯,反正是沒什麼人能欺負到她頭上的。因此現在被一群農民欺負,這個感覺就很微妙……

  ……不是她抖M,她是真覺得這種感覺還略有一點懷念,雖說這裡民風馬馬虎虎,做生意有缺斤少兩的,做工有偷懶耍滑的,但大家從神情到言談再到舉止,看起來都有一種生活在和平狀態下的放鬆,至少沒人臉上帶著朝不保夕的恐懼。

  所以哪怕活幹得比別人多一點,又有什麼不好呢?

  但李二不是這麼想的。

  他顛沛流離了一路,現在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那些十分小市民的心思立刻又冒頭了,比如說他雖沒有什麼賣身契,但也認陸懸魚為主人了,並且也接受了這個小個子少年就是比他能打,就是比他有出息的事實……但跟著這位主人過上好一點兒的日子就這麼難嗎?

  不是在雒陽就有人想拉攏陸郎君嗎?不是到了長安連溫侯呂布都對他另眼相看嗎?不是隨便一出門,就有人對他恭恭敬敬,甚至回到雒陽去暫住時,都有人登門拜訪,送來各種厚禮嗎?

  ……這人怎麼就死心眼非要過來挖溝呢!不僅挖溝,還要拉著他一起挖溝!天理何在!

  太陽漸漸到了日中,於是天氣就變得熱了起來。

  主君還在不知疲倦地埋頭刨溝,僕役已經悄悄溜到一邊去偷懶了。

  有人遞了水囊過來,李二十分感激地接過,喝了一口。

  那人笑吟吟地,「足下看著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李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可遠著呢,你呢?」

  「我家就在城中,」那個身材矮小,看著很精明的漢子笑道,「過來賺幾個錢,補貼家用。」

  「這活又累又苦,」李二抱怨了一句,又問道,「你既是城中之人,難道還尋不到更好的活計?」

  陌生人到了新環境,總是很希望發展一點新關係的,李二當然也不例外,況且他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問題。

  這個漢子很友善,也很熱情,跟他一起幹活,說說笑笑的互相就結識了。按這人自己的說法,他是城中某大戶人家的幫傭,平時活計少,主人經常出門,府中管得又寬鬆,所以閒著也是閒著,就這麼跑來幹活了。

  「趙五哥,」李二聽過之後,也不覺有些心動了,「你那主人府上,還雇不雇幫傭啊?」

  趙五聽了便是哈哈一笑,「主人家哪來那些活計,你看我都閒得出門打短工了。」

  他雖這麼說著,又上下打量了兩眼李二垂頭喪氣的神色,便慢慢說道,「不過我家主人最喜歡結交天下豪傑,誰若有過人武藝,我家主人定奉他為座上賓啊!」

  李二猛地抬起頭來,他雖然沒什麼武藝,只有一把殺豬的力氣,但他卻再清楚不過,莫說是這小小的平原土城,縱放眼雒陽長安,甚至是全天下,也未必有人能及得上他家主人劍術之高明。

  唯一的問題是……

  他神情復雜地轉過頭去,烈日炎炎下,那個瘦小身影還在不知疲倦地刨溝。

  ……刨得特別有勁兒,特別有精神頭,就好像下面藏了一座金山似的。

  當然陸郎君的努力也獲得了回報,監工走過來時看了兩眼,便大聲嚷起來,「你們看看這小哥的活幹的!到底是比你們這群懶漢強!給這個小哥……叫什麼名字來著?哦,陸鹹魚,記下來記下來!等下工時給他雙倍的錢!」

  李二看了一會兒陸郎君臉上綻放的笑容,又沉默地把頭轉了回來。

  「你們那個主人要是見了天下第一的豪傑……」他小聲問,「一天能給四十錢,還包一頓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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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章 虛假的劍客

  幹了一天的活,下班之後還是不要直接回家,先去集市看看。

  來這裡幾天,她發現平原因為城市太小,導致了市廛和長安洛陽都不太一樣,最大的區別是不少人並不是全天在這裡擺攤,而是偶爾過來賣點東西,就跟早市和晚市似的,自己家種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就隨便拿出來賣。

  這種生意一般不收稅,但是今天來逛市廛,她突然發現有個小吏拎著秤在市廛裡走來走去,惹得大家頻頻側目,似乎有點兒煩他,但又不肯惹他。

  「這人幹嘛的?」她隨口問了個攤主,這位正在炸蘿蔔丸子,色澤金黃,香氣撲鼻,李二路過這裡就多看了幾眼,正好她也好久沒吃過炸素丸子了,決定也來點。

  攤主瞥了她一眼,又瞥了那個來回溜達的小吏一眼,「呵呵」了兩聲,「縣令大人聽說市廛有人缺斤少兩,派了個督查過來呢,聽說要是抓到哪個短了別人斤兩,最少也要罰一百錢!」

  ……可怕。

  但考慮到自己天生不招人喜歡,炸丸子稱好準備遞給她時,她還真嘴欠問了一句,「這包丸子我拿去秤秤,沒問題吧?」

  聽了這話,攤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從鍋裡,又撈出來幾個丸子,塞了進去!

  「隨你去秤!」他粗聲粗氣地說道。

  「我覺得這個縣令還不錯,」她小聲跟李二說,「尤其是對我這種人,特別友好。」

  說到這個,李二覺得也可以趕緊敲敲邊鼓了,「以郎君的本事,只要略顯出一點手段,難道這方圓幾里的小城中還有什麼人敢正視郎君嗎?」

  他說完之後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神色。

  ……陸懸魚的注意力被一個豆腐攤吸引過去了。

  「給我來兩塊,」她問,「我拌著吃也行吧?」

  「……郎君?郎君?」李二狠下心,在她再接再厲,準備看下一個攤子時,給她拽到了路邊,「郎君你看!」

  雖說幹了一天的工錢都被陸懸魚拿走了,但是他口袋裡還能摸出三十錢來遞過去,那錢被他攥了許久,因此有些汗津津的。

  陸懸魚看了看錢,又看了看他,「這是什麼錢?」

  「有人打聽郎君消息呢,這是收買小人用的……」他說,「依小人看,郎君縱使有心藏拙,在這平原城中,恐怕也是藏不住的。」

  少年聽過之後沒什麼反應,不擔心,也不驚訝,那張臉看起來根本是不在意的,就只是隨意地擺擺手,「沒事,你自己留著吧。」

  於是李二被這股巨大的感動包裹了全身,心裡也湧動著暖洋洋的深情,只覺得他全心信任了郎君,郎君也給予了他全部的信任,甚至全然忘記了趙五其實給了他五十錢,另外那二十錢他藏在了鞋裡,到現在還硌得有些腳疼……

  夕陽西下,兩個人拎了各種東西回來,守在窗前的大小蘿莉立刻就跑出門來迎接。

  「阿兄回來了!」這個是董白。

  「郎君回來了!」這個是四娘。

  嘴裡不知道嘰裡咕嚕在喊啥,反正揮著兩隻小爪子期待臉等待投喂的……這個是小郎。

  「同心今天怎麼樣了?」將這一堆吃食遞過去時,她問了一句。

  「我看倒還好,聽隔壁家的阿嫗講,有種偏方很對症,可以試一試……」

  一天下來,似乎什麼都很對勁,風平浪靜,路上有閒人走過,在這戶家門口駐足也沒引起主人家的注意。

  但那閒漢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了,聊的話題特別俗,也特別易懂。

  「你們可見到了?」閒漢甲開啟了話題,「這城中竟然來了這樣的小娘子!」

  「就像畫上的神女似的!」閒漢乙肯定了一句,但立刻又提出了難點,「這樣的臉蛋,怕不是哪位貴人家的女兒?」

  「你可聽見了,她剛剛喚那黃口小兒為阿兄,家中無甚大人,她那兄長又只能出城去挖溝,顯見沒什麼門路,你難道還以為她是什麼世家貴女不成?」

  「不錯……看她布衣荊釵,怕也不過只是哪裡逃難過來的貧女罷了。」

  閒漢中有已娶妻的,但不耽誤人家想勾三搭四的心;有尚未娶妻的,渴慕美色的腦子就更加蠢蠢欲動。這樣妖嬈的一張臉,當妻子確實輕浮了些,況且這女孩兒家境看著也清貧,沒什麼嫁妝可言,娶回家似乎不怎麼劃算。

  但她家中既無尊長,在此處又無可倚靠之人,既然白日裡沒有男子守著,若是偷偷去勾搭一番,說不定略花幾個錢就能上手呢?

  小娘子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羊脂玉一樣的皮膚,還有那細柳般的腰肢,只要略想一想,立時渾身都躁動起來,可恨這家中還有兩個男人,一時不能接近。

  但這樣的念頭一起,想再打消可就不容易了。

  董白自然不清楚還有人對她起了這樣的念頭,但凡安頓下來,她都很少出門,逃難這一路上,身邊又有阿兄,極少有人不知死活地糾纏她,哪怕是向她表露過愛慕之意的王家三郎,在她拒絕之後,也再沒敢來打擾她。

  轉過天的清晨,一家子用過朝食,阿兄同李二將家中水缸打滿水後,便出城去上工了,四娘負責打掃衛生,她負責縫縫補補,同心娘子這兩日靜養後似是氣色略好了一點,正可以看顧小郎和阿草。

  過了晌午,天氣炎熱起來,她搬了一盆衣服,推開後門,正準備去後院洗衣服,土牆上便是一陣口哨,嚇了她一個激靈!

  「小娘子,你是從何處來的呀?」

  那人見她往後退,連忙伸出手,手上握著的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閃後,她才看清。

  ……是一根銅簪,上面連一道紋理都沒有,也算樸實無華。

  那人看她盯了那根銅簪一眼,臉上的笑容就更顯眼些,「在下自從見過娘子一面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香……」

  董白又看了他一眼,將門關了起來。

  「外面有人嗎?」四娘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

  她跟著瞥了一眼,假裝沒看到,「沒有,就是想著在外面洗衣服曬得脖子疼,不如回來洗。」

  衣服是盡可在屋子裡洗的,但是晾衣服還是要拿出去晾。

  那人見她出來,立刻又伸長了脖子,「小娘子!」

  他打算是十分精明的,那女孩兒雖然生得美,但整日裡藏在家中,必定沒見過什麼世面,自己從老婆的嫁妝裡偷了這根銅簪出來,就算不能立刻將她弄到手吧,好歹也能換個笑臉,再來一聲甜滋滋的哥哥……他可是好說歹說,才讓那兩人今日且先等著,讓他先來試試的。怎的這女孩兒是傻子不成?見到這樣十足成色的銅簪,竟也無動於衷?

  董白自然無法理解他那婉轉悱惻的小心思,但顯見著正人君子是不會扒她家後牆的,而且還是整個下午都在那裡持之以恆地同她搭話,不管她擺出怎樣的臉色,那人都喋喋不休,一心一意在那裡盤算些有的沒的。

  「我不要你的簪子,」她最後忍無可忍地說道,「你這樣扒著我家的後牆,簡直不知羞恥,怎麼還不走開?」

  那人臉色立刻就變了,「小娘子,你初來乍到,怕還不知我是誰吧?我同你講,這平原城中就沒有我馬六說不上話的人,上到新來的縣令,下到管城外挖溝刨地的監工,要是我一句話,你那阿兄恐怕少不了苦頭吃了!」

  我那阿兄沒事閒的樂意去刨溝翻地怡情養性,董白想,你還真當他只會刨溝了。但她心裡的鄙視半點沒露出來,而是貌似驚恐地睜大眼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六只覺得小娘子滿臉驚恐時的模樣更惹人憐愛,恨不得翻進牆裡,將她好好憐愛一番,但到底光天化日之下,況且屋中還有女眷,只得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們這一大家子想在這城中住下來,還不是要靠幾個得力的男人才行?你那阿兄不過黃口小兒,撐得什麼門面?你……」

  他這一番肺腑之言,不說完是不能盡興的,因而忘了城外的下工時辰也算情有可原,況且他心中也有所考量,既然嚇住了這小娘子,哪怕是她兄長回來,小娘子恐怕也不會說實話的,就算說了實話,那小子又有什麼能耐?難道能把他……

  後門開了,那張平平無奇,怎麼看也不像兄妹的臉探了出來,「阿白,你在後院幹什麼呢?」

  小娘子一瞬間就變了臉,指著他惡狠狠地說道,「阿兄!那登徒子扒了一天的後牆,淨說些不乾不淨的話!」

  ……他是不必怕的!他只是腳下一軟,立刻準備開溜而已!他離那少年至少兩三丈遠,他個子高,步子邁得又大,是盡可以三步並兩步,跑得令他們追也追不上,見也見不到的!況且他一個成年男子,難道還怕一個黃口小兒不成?!

  這人就萬萬沒有想到,他剛轉身跑出兩步,那少年的手好像是能伸長一般,徑直便抓到了他的後脖頸!那是人手呢!跟鐵鑄成似的,拖著他一路便到了前門街上!

  「你其實也沒幹什麼殺人放火的事。」少年說。

  「是是是。」他忙不迭的點頭,「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

  「所以我也不好直接打死你,」少年繼續說,「差不多就行了,打個樣兒給街坊鄰居們看看,讓大家漲漲記性。」

  他猛地睜大眼睛,剛想說點什麼威脅的話語時,少年的拳頭已經砸了下來。

  門前圍了一群人,看那個軟成一攤泥,竟還喘著氣的東西被少年一隻手拎了起來,晃悠晃悠地展現給大家看。

  「諸位!」少年笑嘻嘻地大聲說道,「誰要是再敢扒我家後牆,窺看我家女眷,做下這等不要臉的勾當,可千萬記著這個樣兒啊!不能忘了啊!」

  趙五看了一眼,便自圍觀的人群中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穿過兩條街之後,回到了主人那富貴而幽深的宅邸中。

  「這一切皆你親眼所見?」

  「小人絕無半句虛言,這人性情有些孤僻古怪,小人著意上前結交,他總也不搭話,今次還是略用了一點小計,才見到他的身手,」趙五恭敬地俯倒在地,「此人武藝是有的,只是未曾用劍,不知是否當真擅用劍。」

  上座的主君嘆了一口氣,「我也不奢求那許多,只要是個得用之人便好。這窮鄉僻壤,真正的劍客豈是我能請得來的?」

  「真正的劍客……」趙五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人所說的,是何等樣人?」

  「你知道麼,袁術麾下新得一位將軍,號稱列缺劍,據說劍如驚雷,當初曾在長安城中斬殺百萬西涼兵,」主人的眼中不覺也顯現出一絲渴望,聲音也變得高亢激動起來,「那豈止是真劍客!那是名滿天下的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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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章 刺殺大魔王計劃

  作為平原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劉平與新到任的平原令劉備這仇怨結得十分微妙,或者可以說,沒有人知道他們倆結仇了,連劉備自己都不知道,畢竟這天底下同姓又同階級的人湊在了一起,總願意親熱一下,互相給個面子。要是投了眼緣,聯個宗也是常有的,無論如何不至於混成仇人的地步。尤其劉備看起來不是個驕橫暴戾的人,而劉平又是平原城中出了名的寬仁溫厚,這個仇結得就更蹊蹺了。

  但在劉平看來,他和劉備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劉備在平原一日,他們倆的仇就要結一日,而且無法解開。

  矛盾最初源於一樁爭奪土地的案子,案子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平原城中有這樣不成文的慣例:凶殺買凶殺人之類要捉拿罪犯的案子,都是交給令長處置的,但普通的訴訟糾紛,一般由城中名聲威重的豪強士族來處置。這應當也不止平原城如此行事,天下的道理難道不都是如此嗎?庶民目不識丁,愚蠢無知,若是樁樁件件都要上報給官員處置,哪裡的官員能處置得了那許多的瑣事?再說這些地方官幾年一來,幾年又走,怎會知道當地的詳情呢?因此不如當地事,當地了。

  令長們知情識趣,不會為難這些士族豪強,除此之外,若是附近不甚太平,令長須出城剿匪時,還要仰仗當地的豪強出些部曲私兵。因此不說仰人鼻息,至少也要小心相待,怎會引出什麼麻煩?

  但劉備不同,這人是為公孫瓚駐紮此地的,與袁紹針鋒相對,守在了青冀邊緣的前線上,因此自然帶了一支兵馬前來,雖說軍容稱不上齊整,但其中甚至有數百騎兵!這就十分麻煩了——他不需要仰仗豪強的私兵,因此也就不在意豪強的威嚴。

  甚至於……有人敢去他那裡告訴狀,而他也當真敢接!難道他不知道,這平原城是誰家天下,這些訴訟之事,又當交由誰來處置嗎?!

  若劉備是什麼世家大族出身也就罷了,比如名滿天下,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那樣的人若是蒞臨平原城,難道有人敢有什麼異心而不聽從袁公的命令嗎?

  但區區一個織席販履之輩,難道也配管到他的頭上?他數十年才置下這偌大的家業,在這平原城中,竟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的令長不成?!

  劉平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平素在府中靜養,鮮少與人動氣,自覺是稱得上寬仁溫厚的美名的,但他再如何寬厚,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威嚴被人這般踐踏。

  這個鬚髮花白的男人就這樣靠在憑几上,慢慢地思考著自己的謀劃。

  趙五俯倒在地,小心翼翼,一聲不吭,於是整個房間裡,就只有香爐中的香料在緩慢燃燒坍塌的過程中,發出一丁點細微的聲息。

  「去備一份禮,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劉平說道,「聽說他家有婦人身子虛弱,挑些名貴草藥,再加些布匹、糧食,反正就是日常用得上的東西,再帶幾隻雞。」

  「……主人何意?」

  「馬六是我的僕人,我既治下不嚴,」劉平道,「理應登門賠罪。」

  趙五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個思路,主人在城中地位尊崇,是數一數二德隆望重之人,怎能折節若此?豈不被那黃口小兒看扁了?

  劉平看了神色急切的僕人一眼,便隱秘地笑了。

  「這些隱於市井間的豪傑,多半有些古怪脾氣,著意拉攏未必能入了他的眼,哪怕以金帛賄賂,他怕是也不會收的,因為他的人情,往往看得比我那些金帛之禮重得多。」他說,「但天下人都有一個怪道理。」

  「……什麼道理?」

  「人人都怕失了東西,受了委屈,可若是自己一旦成為受了委屈的人,別人再送些什麼,就可以當做補償,心中無所芥蒂地收下。」這位豪強笑道,「收了我的禮,受請時總不好不來,到時再行拉攏便容易許多了。」

  鹹魚偶爾會覺得這世界雖然很爛,但其實對她還挺客氣的,比如說這幾日為了柴米油鹽的事煩心,馬六的主人便登門致歉了,不僅登門致歉,而且還拉來了一大車東西,聲稱是自己管教不嚴,令小娘子受了驚擾,請他們一定要收下,並且一定要相信平原城民風淳樸,這種事極少發生,請他們安心住下來等等。

  而且那一車的東西除了日常吃用之外,還有安神補血的藥材,顯見是為同心準備的,甚至還有一罐蜂蜜!還有幾隻下蛋的母雞!

  這樣一大車的東西,夠她們吃上月餘了,於是這位劉公的笑容在大家眼裡就顯得特別真誠,待他走後,人人交口稱讚,沒出聲誇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圍著蜂蜜罐子瘋狂打轉,央求姐姐撈一勺給他嘗嘗的小郎,另一個是董白。

  「阿白怎麼看?」她隨口問了一句。

  董白想了想,微笑著搖搖頭,「我們是初來此地,不知這位劉公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呢,還是只對我們如此呢?」

  這個好像很容易就能問到,出門溜達一圈,尋到牆根下曬太陽的老頭兒問問,這土城就這麼大一點兒,什麼事問不出來呢?

  「劉公?」一面曬太陽,一面捉蝨子的老頭兒眯了眯眼,「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善人啊!」

  「怎麼說?」她問,「他做了什麼善事嗎?」

  「自然啊!劉公寬仁厚德,每到災年,他都會施粥捨糧,不忍見人餓死!」

  聽起來似乎挺善良?但老頭兒又繼續說了。

  「誰家飢荒年要賣田便會去找他,誰家半大的丫頭養不活了,也賣去他家。天佑善人!他做得這樣的善事,老天才會保佑他家業越做越大,以前只有一條街,幾十年樂善好施下來,小半個平原城都是他家的!」

  ……她大概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善人」了。

  下一個問題是,這個「善人」如此著意拉攏她,到底是什麼目的呢?平原城裡如果有他的敵人,誰會是他的敵人呢?

  「老丈,那新來的平原令,你看如何呢?」

  老頭兒略思索了一下,撇了撇嘴,「做不長久。」

  「……做不長久?」

  「你沒見過他,」他說,「見了你也認不出,穿舊衣乘破車,撐不起個令長的氣派,來這兒快兩個月了吧,整日在外面打山賊,孰輕孰重啊!」

  她眨眨眼,「孰輕孰重?」

  於是老頭兒盤腿坐了起來,開始指點江山,「你要知道,想在這城中坐穩可不容易!不拜先聖,不敘聯宗,這樣的人,待不得多久就會被趕出去的!」

  她想了想,「但是這位令長不是帶兵前來的嗎?」

  老頭詭秘一笑,「偏他有兵麼?」

  三日之後,劉平的僕人登門請她時,陸懸魚覺得一點都不驚訝。

  但她還是小看了這位劉半城——比如說,她以為請客就請客,那肯定就是在他城內的宅子裡請客,然而劉平是不止一套宅子的,城內自然有一套,往北走個二三十里,竟然還有一套別院。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除了修剪十分精心的草木外,又引了溪水入園,一路走來,看不盡的美景,竟然都藏在這裡,誰能想得到平原城那樣荒涼貧窮,卻能養出這樣清幽雅致的園林呢?

  劉平站在階下正等著她,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裡,正經帶著一股「我這園子,神仙也住得了!」的味道,於是不怎麼會說話的她決定就直接現抄現賣。

  「劉公這園子,神仙也住得了!」

  劉公臉上立時露出了真心實意的微笑,「豈敢!誰敢求神仙之事呢?不過頤養天和,清心寡欲,只求多活幾年罷了!」

  春光晴好,在室內設宴反而煞了風景,不如就在溪邊一棵古樹下,鋪了席子,擺了憑几,婢女端來了蜜餅、烤肉、鮮魚片,又姿態娉婷地為她斟酒。

  她只不過多看了婢女一眼,劉平興致勃勃地問道,「這婢子如何?」

  「不如何,」她將目光收回來,「看著不像能幹重活的。」

  「郎君這般人品,家眷自然也不該為那等賤事所累,」劉平舉起了「君幸飲」,略帶暗示地看了他一眼,「況且郎君暫居之地逼仄喧嚷,不為自己,也當為女眷考慮,另擇一清淨之地。」

  接下來應該輪到她訴苦了,說一說經濟緊張,然後劉平再十分慷慨地表示自己與她頗有眼緣,要麼出錢,要麼出房,反正要給她一家老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倉惶出城,身上未帶那許多金帛。」她說,「能有一處房簷棲身,已屬不易。」

  「郎君觀此處如何?」劉平笑道,「可棲身否?」

  於是她也笑了起來。

  「那麼,劉公,代價是什麼呢?」

  劉平搖搖頭,「只慕郎君英雄出少年罷了,難道你我還似那等商賈之人,要談一談買賣不成?」

  這種親親熱熱的客氣話到底是能唬得住誰呢?她其實有點想不明白,但換一個角度思考之後,她又能理解了。

  人往高處走,吃過山珍海味,穿過綾羅綢緞的人,不願意再回到低矮的茅草房裡去居住,這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哄來住幾天這樣的房子,吃吃喝喝,再找幾個美婢相陪,不管這人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總不會願意再回到茅草房裡去生活。

  「我不擅文墨,不通經濟,不精謀略,只有一柄劍傍身,我自己心知肚明。」

  她說道,「劉公到底所求為何,若是現在不說,那以後我舉家搬進來,劉公可也莫說了。」

  這位頤養天和,清心寡欲的大伯沉默了一下之後,終於開口了。

  「其實,我只日夜懸心一件事……」

  「何事?」

  「而今這平原城中數千百姓,皆有累卵之危!」

  劉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同人眼裡似乎有不同的答案。

  比如說賣麻花的小販,覺得這人存在感很弱,礙不到誰的眼;

  再比如曬太陽的貧民,覺得這人連令長的氣派都沒有,每天忙些有的沒的,早晚要被趕下去;

  等到了劉平這裡,劉備就成了大魔王,欺男霸女都是小事,早早晚晚要將平原城綁在公孫瓚的戰車上,一頭對著袁紹那座高山撞過去,落個車毀人亡。

  所以,為了平原的百姓,為了大漢的蒼生,為了世間的愛與正義,請她一定要幹掉劉備,這樣一來,他手下那些賊寇就會作鳥獸散,平原城又可以回到被當地豪強所保護的,古老而美好的過去了!

  「若郎君能為平原除此大害,」說到痛心疾首處,劉平不裝了,不僅不裝,而且他眼含熱淚,行了一個大禮,「百姓皆感郎君活命之恩!」

  【……他是認真的啊,】她有點目瞪口呆的盯著俯在席子上的劉平,【他不是在騙我,他是真信了腦內的那套邏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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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瓚表(備)為別部司馬,使與青州刺史田楷以拒冀州牧袁紹。數有戰功,試中平原令,後領平原相。郡民劉平素輕先主,恥為之下,使客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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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章 兩次面試

  鏡子這東西並不是平民買得起的,所以她整理過衣冠,準備出門之前,還得喊董白過來再看一遍。

  果不其然,董白左看右看覺得不對勁,索性給她的頭髮拆了重新梳了一下。

  「阿兄這是要去哪?」

  「我們是被此地令長所救,現在既然安定下來,就該登門道謝才是。」

  董白的手沒停,但還想了一想,「既如此,阿兄不當空手登門。」

  她也這麼想,但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能當謝禮,劉平送來的那些東西轉送給劉備不對勁,兩隻羊也捨不得送,馬也捨不得送。

  玉璽她倒是捨得送,但她總懷疑會引發什麼稀奇古怪的劇情,所以還是最好不要送。

  「我去買兩斤麻花吧。」她說道,「既然他侄子愛吃,他應該也愛吃。」

  拿著梳子的手停滯了一下。

  「有什麼問題嗎?」她有點心虛地問。

  「沒有,」董白答得很快,而且手上的梳子又開始幹活了,「阿兄也很愛吃麻花吧?」

  ……這倒是沒錯。

  原本其實不算很愛吃,畢竟在她的記憶裡,甜點樣式太多了。

  但一路從長安來到平原城,麻花真是驚才絕豔的美味。

  除了買二斤麻花帶過去之外,她還很仔細地收拾了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將黑刃藏起來,不令它顯露在身上。她不常用這個戲法,但這是有必要的。

  上午天氣有點陰,於是平原令府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這個特別得勁的光線下纖毫畢現,比如老頭兒提到過的破車,比如說這個未曾整修過,因此吱呀吱呀亂響的木門,比如說抱著竹簡匆匆忙忙走來走去,偶爾還會拐了腳的小吏。

  她沒忙著走進去,而是站門口用眼睛掃來掃去一下,不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這人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頭戴武冠,身著布袍,高大魁梧,除了鬍子還有點短之外,那張國字臉外加濃眉大眼看著就很有喬幫主的派頭,尤其的一身正氣,見她在門口探頭探腦,扶著劍就走過來了。

  「足下有事?」

  「之前在路上蒙令長搭救性命,」她說,「今次特來道謝。」

  喬幫主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她手裡拎著的二斤麻花,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她。

  她是不太會看別人臉色的,但不知道為啥,她總覺得喬幫主似乎想笑。

  但他果然還是很正經地憋著沒笑出來,轉過頭去,一臉端肅地喚了個小吏通報,不多時小吏便跑出來了。

  「郎君請。」

  她沒見到劉備前,想像過各種各樣的劉備。

  比如說一個長得很軟萌的,看起來隨時就會哭唧唧的劉備;

  或者一個陰沉高冷,一臉邪魅狂狷霸總氣息的劉備;

  又或者一個神仙美男劉備,一個儒雅文士劉備,一個扔人堆裡都找不到的腹黑劉備;

  但是會客的正室裡坐著一個穿了一身半舊布衣,盤腿坐在那裡,正盯著案几上的地圖發呆的男人,三十歲出頭,五官很端正,短鬚修得十分整潔,看起來不會讓人討厭,但也沒啥特別,聽到腳步聲,他抬起了頭。

  「我記得你,」劉備的眼睛彎了一下,「小郎君身體可好些了?」

  「若無令長搭救,恐怕不知此身何處了。」她努力地調動自己一切的交際細胞,「因而今次特來道謝……」

  「莫敘那些虛禮,」他招招手,「過來坐。」

  啊,她忘記說那二斤麻花是謝禮了,但是,那個確實是謝禮,就是現在突然又覺得拿在手裡很奇怪了。

  但是劉備見她想將麻花往前送,又猶猶豫豫的模樣,立刻就樂了。

  「這城中的粔籹的確美味!」他說道,「小郎君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

  嘿難道將來路遇三爺時她也可以投餵一包麻花嗎?

  這樣的會面有點不太莊重。

  但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反正劉備把地圖收起來了,她把麻花放了上去,劉備又招呼小吏送了茶過來,於是現在他們開始邊吃點心邊喝茶邊聊天。

  關於她是怎麼從長安來到平原的,劉備問得不多,但他挺好奇她在城中待得怎麼樣,衣食住行他都樂意聽她講講。

  「雖無雒陽長安的繁華,但如今亂世,能有這樣一片淨土已經很不容易了,」她想了想說道,「但在下聽說城中之人對令長多有臧否。」

  「如何?」

  「說令長不著華服,撐不起個當官的氣派。」

  正在那裡掰麻花的劉備停了停,還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然後用一種略帶感慨的語調說道,「我也這麼覺得,年少未出仕時,我最愛的就是華服,沒想到現在做了一城的令長,還穿不上好衣服。」

  這個話不太好接,但劉備也沒難為她讓她打圓場找台階,而是將掰下來的麻花分了她一塊。

  「不過我穿不穿好衣服總歸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笑呵呵地說道,「平原城牆年久失修,我總得先讓這座城池衣衫完備才是。」

  ……他講完之後開始吃麻花,而且不是那種很客氣的,拿一點放嘴裡意思意思的吃法,而是認真把一大塊塞進嘴裡,咯嘣咯嘣地嚼,因而這副模樣無論如何也讓她沒辦法將他和「諸侯」這個詞聯繫到一起。

  她應該問點兒更重要的問題,「令長如此操勞,是為平原城,還是為自己呢?」

  「這兩者有什麼不一致的地方嗎?」他嚼完了那塊麻花,端起茶杯開始喝水。

  「現在也許一致,但將來呢?」她說,「萬一有那麼一天呢?」

  劉備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種輕鬆而略有一點懶散的氣息從他身上消失了。

  「我此番勞心勞神,」他說,「就是為了那一日不必來臨。」

  好像有點不對勁,她想,按照她那些模糊的記憶來說,劉備不是應該說一說自己愛民如子嗎?

  【你這樣在心裡想也想不到答案,】黑刃冷不丁說,【你為什麼不乾脆問他呢?】

  「難道令長不是應該告訴在下,足下愛民如子,此番辛苦操勞皆為百姓嗎?」

  ……這種問題好像不太對勁。

  她感覺一個正常的諸侯是維持不住和藹的表情來回答問題的,但她嘴欠,情商低,魅力低,還是堅持著問出來了。

  於是劉備用一種「呵呵呵呵」的目光看了她一會兒。

  「要是袁本初此刻兵臨城下,」他說,「嚷嚷幾句給大伙兒提提士氣也無所謂,現在何必講這種大話呢?」

  見面前少年一臉呆相,劉備又笑了。

  「而今既予我平原印綬,我就得想辦法讓大家活下去,但我又沒辦法保證每一個人都能活下去,」他說道,「所以這不就只能先穿穿舊衣服,將錢糧都用在加固城防上嗎?」

  她想了一會兒,「你不想平定天下嗎?」

  端著杯子的劉備又想了想,「這世道我看不明白,能做什麼我也說不準,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還能救的話,盡量多救一個人好了。」

  他坐在那裡,抱著杯子,目光望向院中並沒怎麼收拾,於是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的土路,而在一路路的腳印下,有野草正迎著透過烏雲而出的陽光,努力生長。

  「將軍和很多諸侯所思所想都不一樣。」

  「小郎君見過許多諸侯?」

  「……在雒陽和長安時,也略見過。」

  他轉過頭來,笑眯眯地望向她,「當初諸侯討董時,說不定也都有一腔赤血,只是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走岔了而已。」

  「……那,你的路呢?」

  她問得很慎重,而此時他站起身背對著她,向著簾外的滿園陽光探出頭去,於是光線灑在他的髮冠與肩上,又自後背落了下去。

  這要是真來個刺客,說不定這時候正可以噗嗤一刀。

  「我還沒走出我的路呢,只有這一點想法,」他那樣出神地想了一會兒,「還要一步一步,小心地摸索著來。」

  麻花吃得差不多了,茶水也喝了一肚子,閒聊也聊夠了,再聊就該送客了。

  所以還是得辦正事。

  「我想在城中待下來,」她說,「令長這裡缺人手嗎?」

  聽了這話,劉備轉過身開始上下打量她,從她的腦袋開始,再打量打量她的肩膀,胳膊,手,以及兩條腿。

  最後這位平原令終於點點頭,十分惜字如金地說了一個字,「行。」

  於是大概五分鐘後,小吏將她帶到了一個不那麼明亮的房間裡。

  一位生得十分年輕,比她大不了幾歲,穿得也比她強不了多少,那身布衣甚至還打了兩個補丁的文士也開始上下打量她,最後點了點頭。

  「我是此地縣丞,」他說,「你之前曾在城外出工,監工對你很是讚許,原本便想著,你這樣忠厚可靠的人也可以派些更重要的活計。」

  ……更重要的活計?

  於是這位年輕的縣丞很認真地看向了她,「打更怎麼樣?」

  「這……薪酬如何?」

  薪酬……就還不錯?!短更每月一千錢,只管上半夜或是下半夜,長更每月兩千錢,亥時上工,卯時下工。每季包兩件衣服,每天還包兩頓飯,而且還算事業編制,就是活計的確挺煩的,要在城裡走來走去,查看是否有賊寇,有走水,有人在宵禁之後偷偷跑出來鬼鬼祟祟。

  趙五等在府外,的確是有一點懷疑的。

  那個劍客最後也沒有答應主人的請托,只說可以去縣府上看一看,但主人卻十分高興地同意了。

  在主人眼裡,劉備的惡是一目了然的,因此即使趙五有不同的看法,也從來不敢向主人提起。但他偶爾也會迷惑,不知道是不是人所處位置不同,對善惡的看法就有了改變呢?

  因此當他看到那個少年不僅全鬚全尾地走出了縣府,而且還抱著兩件布衣時,趙五心中湧起了不祥的預感。

  那個少年果然在看到他時,臉上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微笑。

  「煩勞你告訴劉公,」他說,「我先跟劉備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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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音同髒痞,評論、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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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六章 劉平的反擊

  劉平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不怎麼開心的消息,但她心情就還不錯。

  秉承著早一點上班就早一天算工資的打工人心態,陸懸魚跑回家睡了個午覺之後,下午換了一身衣服就又跑來縣府了。

  臨走之前想一想,沒忘記給黑刃在外形上做一點改造,依舊是黑布包裹的長木棍。考慮到打更這個活也有示警的職責在裡面,拿根棍子防身理由總是很充分的。

  但她回到縣府那個照明條件不太好的房間裡時,年輕的縣丞左右看看她,尤其打量了她身後的棍子,一臉不解。

  「這是什麼?」

  「木棍,」她摘下來比劃了一下,「要是路上遇到壞人,我可以用這東西打他。」

  於是縣丞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你不過一更夫,又非兵士,如何竟敢擅作主張!」他很不高興地訓斥道,「若遇賊寇,高聲示警,伺機逃走就是!你現今不過十六七歲,身量未足,自以為帶了根木棍就能與那般凶徒搏鬥,豈不知逞強爭勝之心最易傷己!」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這人明明年齡比她大不了幾歲,怎麼就養成了這麼絮叨的一張嘴。

  她心裡這樣想,臉上也露出來了幾分,縣丞一看她的神色,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莫不是不拿我的話當回事!」

  「那怎麼可能!」她趕緊否認,「小人只是仰慕縣丞年輕有為……」

  縣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棍子放下!」

  ……斷乎使不得!

  「這棍子是小人的寶貝,」她小心地說道,「大人若是不喜歡,小人保證不用它逞強爭勝。」

  縣丞的兩隻眼睛越瞪越大,嚇得她後退一步,正尋思著要不要先奪路而逃,等過二十分鐘這哥們冷靜下來再說時,有人進來了。

  大概三十餘歲的一個文士,胖乎乎的圓臉,看起來特別和氣,讓她無端想起了張緡。

  但是這個小圓臉明顯比張緡愛說謎語和笑話,進來轉了一圈就道,「有判官一,有持杖一,那更夫必是犯了事,可曾錄了供述?」

  ……縣丞兩隻眼睛又眯回去了,十分不自在地指了指她,「我就是讓新來的更夫小心些,莫自作主張。」

  小圓臉也打量了她幾眼,仍然笑嘻嘻地,「你沒聽說過宋人持長刀,齊人挾短匕嗎,這木棍我看極好,國讓何必憂心?」

  於是縣丞不吭聲了,又上下打量她幾眼,揮揮手。

  ……她就這麼出來了。

  打更通常兩人一組,一個拿鑼或者金柝或者焦斗或者鍋,另一個拿個梆子之類的東西,定時定點兒在城裡一圈圈的走。這活計既累且煩,但其實還挺無腦,絕大多數情況下並不需要她高度警戒,因此她還可以用一點小法術,比如「守夜術」來幫助自己的腦子休息一下。

  天下無論哪裡,都是有錢人少,沒錢人多,所以一輪明月爬上來時,千家萬戶多半已經熄了燈燭,但未必就洗洗睡了。經過一片十分破舊的居民區前,那個碎嘴的本地同事同她介紹每個街區的特點時,冷不丁還得加幾句掉san的話。

  「聽著像狸子,」他說,「未必是狸子。」

  「……那是什麼?」

  「比如這種,」他在某一戶窗外路過,拇指一挑,小聲道,「這個就不是狸子在叫。」

  又走過幾家,「這個也不是。」

  待走到第三家時,這家伙仔細聽聽,「這次是了。」

  「……怎麼這個就是了?」

  「這戶住著個漂亮的小寡婦,」他小聲說道,「我分辨得出來她的聲音。」

  ……………………日。

  雖然庸俗透頂,但平民百姓似乎也就這點愛好,而且考慮到三國時期雪崩下滑的人口數量,這愛好似乎也不能說就一定不好。況且入夜之後點一盞燈,煮一壺茶,看一卷書,燃一爐香啥的……她認識的人裡似乎沒誰在這個檔次的。

  也不對,說不定有個人就有這愛好。

  當他們路過一處明顯闊氣得多的宅邸時,同事十分敬畏地指了指,小聲對她囑咐了一句,「這是『劉半城』劉公的家,路過時千萬小心些。」

  「為何?」

  「比如說,你要是想解手,去別處解手是不妨事的,但不能在他家牆根下解手,也不能在他家附近久留。」他提醒道,「劉公家的家奴比縣府的小吏還要貴重三分哪。」

  她思考了一下,「我要解手,你先往前去吧,我方便過就去尋你。」

  同事的表情一瞬間崩裂了,「你不要命啦?!」

  「哦,我去那邊解手,」她隨口說道,「不在這牆根下,你別管了,去縣府交差就是。」

  普通人家的土牆鮮少能上七尺,但劉平這座府邸院牆一丈多高,清一色的磚石壘成,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極有氣派。然則這種院牆在她看來有跟沒有差不多,輕輕巧巧地就翻了過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開始探看,終於覓到了劉平所在的那一間,一盞燈,一壺茶,一爐香,手裡也還拿著一冊竹簡,就是臉色不怎麼好看。

  等了一會兒,有腳步聲過來,她藏在黑暗中凝神屏息,一個青巾裹頭的奴僕,一路低著頭便走了進來。

  「可送出去了?」劉平也沒抬眼,就這麼冷淡地問了一句。

  「是。」

  ……送出去什麼?

  劉平不吭聲,那人也就趴在地上跟著不吭聲,又過了一會兒,劉平像是如夢初醒一般。

  「那個黃口小兒,」他說,「我雖不欲與他結仇,但也不要讓他在平原城待下去。」

  「那件事小人也辦妥了。」那人繼續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

  「雖說年紀尚幼,身手似是不凡,不可輕視。」

  奴僕抬起頭時,落入她的眼簾,果然是趙五,那張精明又謙卑的臉上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小人極有把握。」

  ……果然要找她的麻煩,她倒是不意外,但她還挺好奇怎麼既不結仇,又能找她的麻煩。

  ……況且就算找十個二十個人來拆家,她也能打出門去,有什麼意義呢?

  過了子時,同事甲就交差回去睡覺了,下半夜換同事乙來跟他繼續打更,這次假狸貓都活動完了,剩下冷不丁在角落裡叫兩聲,從房頂上踩著瓦片跑過去的就是真狸貓了,偶爾還會用綠油油的眼睛盯著她看,沒把她嚇到,把同事乙嚇了兩回,還期期艾艾地想向她借長木棍壯壯膽。

  【我警告你,】黑刃說道,【我是你的戰鬥伙伴。】

  【是的,是的,】她心虛地說道,【我也沒說要拿你嚇唬貓啊。】

  【……有這個心也不行!】

  虛假的武人可能會產生跟貓較勁的想法,真正的武人則在太陽升起時也跟著聞雞起舞了。當她終於結束了這一晚的工作,回到縣府準備吃大鍋飯,回去將露水打濕的衣服換下來洗洗涮涮打個盹時,喬幫主出來了。

  他這次沒穿布衣,沒戴武冠,準確說他下半身穿了條褲子,頭上繫了條頭帶,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穿,正在那裡專心致志的揮劍,因此古銅色皮膚下的肌肉一塊塊地特別分明。

  「這人誰啊?」她小聲問了一句。

  「這是令長親隨,常山趙子龍,」同事乙小聲回了一句,「城外營中有二百騎兵,便是趙將軍掌管,只不過他有時也留宿府中,令長常與他同床眠臥,十分親厚呢。」

  ……………………

  她的腳步聲可能略有一點僵硬,於是喬幫主,啊不是,是趙雲便停了劍,轉過頭看向了他們。

  雖然地位比她這樣的更夫高,但趙將軍還挺和氣。

  「辛苦了,」他說,「昨夜可有什麼異常?」

  同事乙替她恭恭敬敬地答了,留她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趙將軍的胳膊,腿,還有特別有存在感的肌肉。

  必須得承認,這個世界除了呂布和她之外大多數人是科學的,趙子龍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膚白貌美纖瘦少年,但這個樣子看起來更能打了。

  趙雲聽完同事乙的答話後,微笑著看向了她,「城中鮮少能招到打長更的人,你感覺如何?」

  「小人覺得一切都好,」她小心地回答,「就是城裡的狸子有點多。」

  ……於是趙子龍那張特別正直豪氣的燕趙義士臉上也掛起了幾個小小的問號。

  第一天下班,回到家中時,受到了全家的歡迎,尤其是同心,表示這幾天感覺好多了,但她不太確定是藥材的功效還是蜂蜜的功效。

  ……其實她有個不太恭敬的想法,就是這時代的藥材吃不吃區別不大,但是對於缺營養的人來說,蜂蜜的熱量是實打實看得見摸得著的。

  「昨晚有小吏來家中詢問,」董白說道,「說是城外的河溝挖完了,現下為求城中百姓衣食充足,現下招募人出城開荒呢。」

  李二忽然不安地動了動。

  「這個季節開荒?」她假裝沒看到李二的小動作,問了一句。

  「嗯,雖說已近初夏,補種些菘菜也可充飢,待秋冬時又能種糧食了。」小蘿莉補充了一句,「不過城中缺耕牛,因此小吏才來家中問詢,若是我們願意將馬借予他們,除卻草料他們負責,每日還可得三十錢,什麼時候想帶回來都是極方便的。」

  於是她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李二,大小蘿莉也就跟著看過去了,還都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你看看你啊,」她說道,「馬賺得都比你多啊!」

  李二立刻泫然欲泣,「郎君這話怎麼說的!馬要是還沒有我能幹,誰會養馬啊!」

  大家的討論重點正準備轉移到批判李二的工作態度上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囂。

  關於劉平要使壞趕她走,陸懸魚其實沒怎麼放在心上,她的武藝雖說不敢自稱極為高明,至少保護這一家子還是夠用的,哪怕劉平雇上百十來個殺手,也完全不在她的話下。

  ……她是真的沒想到,趙五找來的不是殺手。

  一個穿著半舊布裙,頭上光禿禿,連跟髮帶都沒有,只隨便挽起來的三十餘歲的女子,滿臉凶相,氣勢洶洶地站在她家門口破口大罵。她聽了一會兒這大姐的台詞,硬是沒想出該作出點什麼反應。

  因為那些翻來覆去的話語精煉一下就是——

  「你有本事搶男人,你有本事開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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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七章 生涯最大危機

  這事有點尷尬了,她魅力低,情商低,天生就不會跟女人吵架,何況還是這種戰鬥力爆表的大姐,不管哪個位面都是躲著走的。

  聽一聽這女人罵人的言辭,大概也聽出了一點端倪——這是那個馬六的媳婦。

  馬六被他打了個半死丟出去之後,被幾個閒人抬回去了,過後馬六家的也沒來找,她原來以為是這家人要臉,不好意思出來找,現在想來其實是被劉平壓住了。

  想要用她的時候,「劉半城」自然能隨手解決這些小事,現在她雖然沒正式投奔劉備,好歹是不肯替他當刺客,又清楚他內心那些小九九,因此劉平想要趕她走,就讓這女人出來鬧了。那婦人跑到這裡來堵門罵人能領一份補貼不說,能出口惡氣也不說,而且安全系數大概還挺高——畢竟武人也好,士人也罷,但凡稍識幾個字,自我認知不是泥裡打滾的底層民眾,就不能好意思跟潑婦對撕。

  她看看董白,董白看看她;她看看小蘿莉,小蘿莉也看看她;她看看李二,李二也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終於同心捂著胸口準備從榻上下來,「不行,你們這些小女孩兒哪聽過這個,我去給她罵走。」

  ……不能讓病號替自己出頭,鹹魚終於搶先一步站起身來,像一個真正的一家之主,一個男子漢那樣直起腰板。

  「我去同她分辯。」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裡帶了些底氣不足,但她得撐住。

  平原城是個只有三四千人的小城,平日裡的娛樂活動也很少,因此舉凡有人罵街,總有一群人圍觀起哄,此時門口土路上已經圍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看熱鬧。

  一見門開,馬六媳婦立刻如同雄獅抖擻鬃毛一般,精神抖擻地挺了挺胸,沒等少年跨出門一步,先發制人地指著他開罵起來!

  「你家裡是沒人了!要你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雞崽子出來同老娘說話!」

  她有點想捂臉,但她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她……

  【……你會罵街嗎?】

  【……問你話呢。】

  【……死了嗎!死了也吭一聲!】

  ……………………黑刃堅持著沒吭聲。

  「你怎麼說話呢,」她硬著頭皮說道,「是你家夫君……」

  她剛張開嘴,對面婦人又急又快地一串連珠炮就轟過來了!

  「就你家那小丫頭片子,不是她眼饞老娘的嫁妝有意勾引,那死鬼能看得上?!什麼東西!黃頭青面總不得三五斤皮肉的小東西!只有你這小雞崽子似的,才拿去當寶,倒貼給我做丫頭,我都嫌棄她!」

  ……完蛋了,社交恐懼症要犯了。

  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那婦人何等精明,眼神銳利得緊,立刻又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讓她出來!」

  「啊這不行……」她努力地擺了擺手,「我跟你說,我妹妹從來不出門的一個……」

  「你個窮鬼出城挖溝時還把眼睛落家裡了?!你就知道她沒跟男人鬼混?!她不出門,我家死鬼是在夢裡見她在那兒勾著小手指沖他笑?!」婦人罵得起了性子,「就你們這個辱沒先人的樣兒,我都替你爹叫屈,不知道你娘跟哪兒的野男人滾麥子地,生下你們兄妹這麼兩個玩意兒!」

  【……她罵我爹呢!你不管管嗎?!】

  「老天爺長眼,早早把你爹收了,省的他看見你們兄妹倆這個樣兒氣死!」

  【……醒醒,你個頭朝下砸到雒陽城外的安卓人哪來的爹。】

  【那董白也有爹啊!就算沒爹,她還有祖父啊!不對,罵她祖父的人多去了,也不對,你總算出聲了!快想辦法!】

  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婦人罵人的語速也越來越快,不時獲得群起喝彩。日上中天,這一群人也不覺得熱,興致盎然的圍了個半圓,都在伸脖子看。

  【嗯,嗯,我剛剛的確是在觀察並思考,現在我已經結束了計算。】

  【……快說!】

  【我已經感知到,圍在這裡不過四十三個平民,加上聲音能穿到的地方,總共不超過四百人,咱們倆此刻開始動手,用不了半個小時,也就滅口乾淨了。】黑刃慢吞吞地說道,【豈不美哉?】

  ……………………她感覺有點心力交瘁。

  但是對面還在噴人的潑婦明顯一點都不虛,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又打開了隨身帶著的水壺,喝了幾口水,抹了一把嘴巴,將頭向後一仰。

  「小雞崽子,你看看你這一臉畏縮的晦氣樣兒,還敢說我家死鬼的不是?就你,你還算是個男人呢?!」

  作為一條善於用武器講道理更甚於用語言講道理的鹹魚,她深思熟慮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句最為惡毒的反擊語。

  「你看看你那個無恥的模樣,」少年冷笑一聲,「我要是你家男人,也不會想要你啊。」

  婦人一滯,圍觀群眾也跟著吸了一聲冷氣!

  但那張臉上浮現出了一層鬥志昂揚的神色,甚至咧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就你這小雞崽子,下面長齊全了嗎就在這兒裝男人?!」

  哄‧堂‧大‧笑。

  【這個……】黑刃突然提醒了一句,【你撒謊可是要吃減值的。】

  【……………………你快特麼閉嘴。】

  「還『你要是我家男人』,嘖嘖嘖,想當我家男人,想就來試試啊!」婦人罵得興起,又上前一步,差點逼到她面前!隨手還扯開了胸前的衣襟!「小雞崽子,若是你的毛兒長齊了,就來跟老娘見一面,讓你知道什麼才是正經婆娘!」

  ……歡聲雷動!周圍的閒人們和親友團一起喝起彩來!

  「六嫂子真是大氣!」

  「大氣!」

  「大氣!」

  「別慫啊小郎君!」

  「不行把你那家伙事兒也拿出來!大家見識見識!能不能當人家男人啊!」

  那一片白花花的皮肉露出來,就差直接往她臉上懟時,她一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石化了!她沒見過這樣的!她真沒見過!以往東三道的街坊鄰居都是略有薄財的小吏或是沒落士人,好歹自恃身份,除了開酒坊的眉娘會罵一罵酒鬼之外,她就從來沒見過人這麼罵架的!……而且還是罵她!

  「我看不行,」扒著破窗絹往外看的羊四娘冷靜地說道,「陸郎君根本不是那婦人的對手,他快要被欺負哭了。」

  於是屋子裡稍微地沉默了一刻。

  陸郎君這一路的表現,不說是殺神降世,至少也算得上窮凶極惡了,尤其是在韓家堡那一戰,雖說只有董白一個見過,但過後從王家兄弟的神色言辭來推測,大家也能想像到那是何等可怕的場面。

  ……就這麼個殺人如麻的劍客,對著袒胸露乳撒潑打滾的潑婦,硬是只能抱頭蹲地,這個對比太強烈了,強烈到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既不能指望陸郎君罵人,更不能指望他拔劍給那婦人剁了。

  「咱們得想想辦法,將那賊婦人趕走。」同心說道,「不能讓陸郎君這麼受著!」

  「要不換我出去吧……」董白小心地說道,「都是我惹了這場麻煩……」

  「跟你有什麼關係,」同心瞥了她一眼,「莫說是這平原小城,便是長安雒陽那樣的大城裡,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潑婦互相揪頭髮撕衣服,一點事不順心就罵起祖宗呢,你這樣往身上攬責任,哪裡是個盡頭呢。」

  於是屋子裡又沉默了一刻,李二突然抬起頭,「縣府小吏還沒來得及牽走馬呢。」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的,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年略有點旱,初夏這幾天也沒怎麼下過雨,因而太陽掛在頭頂上,確實是有些曬了。

  馬六嫂有點想回身取了自己帶來的水壺,拔開蓋子,喝一口水潤潤嗓子。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得一鼓作氣,給這個毛頭小子打壓下去!

  作為一個市井間摸爬滾打十餘年的婦人,她其實很清楚自己那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品,也知道這個少年大概是什麼樣的人品。

  他雖然生得並不出色,上下怎麼打量都只是個瘦弱少年,但那清澈的眼神便令人一望而知,對上這樣粗俗的辱罵是斷然沒有什麼還手之力的。

  但看到他那困窘的模樣時,馬六嫂一點也沒有升起惻隱之心,她反而覺得,自己要是給他們罵出城了,還是一件大好事呢!趙五過來遞話時雖然說得不明不白,她有什麼想不到猜不到的?劉善人見不慣這一家子了,現在迫他們趕緊離開,倒比將來還更強些呢!誰知道這少年要是死硬在這不走,劉善人還會想出什麼招數來?

  馬六嫂是不承認自己想給家裡那個哼哼唧唧的玩意兒出氣的,但她還挺期待少年要是被罵得受不住,低聲下氣,給她拿些錢帛來賠禮道歉的,她甚至還在心裡盤算好了,給她多少錢她是不能收的,給她多少多少錢,她倒是可以鳴金收兵的……

  她這樣想得很快活時,那扇破舊木門忽然又打開了,裡面出來個小娘子。

  不是光她自己一驚,而是周圍那些百姓也跟著一驚。

  因為那個小娘子生得的確貌美,一身布衣也掩蓋不住肌膚如雪,眉眼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無論喜嗔,都讓看了的人心中愛得不行。

  但那小娘子明顯不是出來解釋什麼的,因為她只說了一句話。

  「阿兄,閃開些!」

  馬六嫂心中一震!剛想躲開,可是少年已經躲到一邊去,那小娘子手中所提木桶便再無阻礙,順順當當上前一步,奮力地,沖著馬六嫂兜頭倒了下去!

  ……馬六嫂的慘叫聲一瞬間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但剛剛叫好的親友團和閒漢們誰也沒心思去安慰她,而是全力以赴地逃開了。

  ……陸懸魚想不到,她覺得已經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董太師也想不到,他的寶貝孫女有一天會提著一隻大糞還沒倒乾淨的木桶,站在門口笑得那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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