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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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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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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9 02:00: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七章 圍師必闕

  在這世上許多軍隊看來,行軍難,作戰難,想要安穩將這支軍隊自敵軍眼皮下撤走就更難。

  因為天底下沒有哪一位統帥是甘願讓戰功自手邊白白流走的,甚至連曹豹也不願意,當他聽說曹操要撤軍時,立刻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承擔起中軍作戰的責任。

  「陶徐州既托付重任於我,豈能有負所托?」

  「縱如此,」劉備故意說道,「賢弟前番久戰勞苦……」

  與其說是久戰勞苦,不如說是逃得辛苦。

  張飛很應景地輕輕嗤笑了一聲,曹豹的臉上頓時掛不住了,他猛地起身,斬釘截鐵地怒喝:「若此戰不能大破曹賊,豹有死而已!」

  陳登輕輕地瞥了一眼這位侃侃而談的武官,又看了看帥案後的劉備。

  那位帶走三百餘人的陸小郎君究竟為何事而離去,陳登心中有了猜測,但他有點不能理解劉備對陸懸魚的信任。那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卻能獲得主公這樣的信任。

  陳登一瞬間想到許多與自己可能的未來,與徐州可能的未來,但他仍然沉得住氣,坐於一旁,靜靜地旁觀這一場大戰的開端。

  對於丹楊兵而言,他們是收了陶徐州重金而來,他們的身家性命都在他們的戰鬥力上。前次潰敗,是主將怯懦,令他們這些士兵蒙羞,也令丹楊人蒙羞!今次大戰,非但是為了金帛,更是為了洗清丹楊兵的聲名,這一戰,非勝不可!

  但對於兗州兵和青州兵而言,他們所面臨的處境並不比這些徐州兵更加愜意。他們還不知道家鄉已被佔據,還在心心念念想要將戰利品帶回去。青州兵皆為黃巾出身,自然是窮得不能再窮,苦得不能再苦,因此那些暴虐的劫掠在他們心中而言意義非凡。他們父母碗中的一塊肉,妻兒身上的一寸帛,都要從這漫長而危險的旅途中獲取。

  軍中輜重車上滿載了他們的收獲,但他們的歸路被阻,他們一定得碾碎擋在面前的一切事物,才能回到他們的親人身邊。

  對於青州兵和兗州兵而言——唯勝可歸。

  一輪熾熱的太陽正當中天,周圍沼澤蒸騰出潮濕又黏膩的水汽,掛上鎧甲,貼住皮膚。

  鼓角齊鳴之時,丹楊兵額頭的汗珠悄悄落在了泥土裡,然後被無情的腳步踐踏而過。

  丹楊兵發動進攻之時,曹操也迅速作出了應對。

  那些遍布在營寨外的鹿角成為矛手身前第一道屏障,而後又有弓兵齊射一輪,刀手上前,兩軍很快絞殺在一起!

  曹軍的牙旗居於山坡之上,兩旁各有數百親衛,大纛下的曹操遙遙望向山坡下的戰局,並未因戰勢僵持而格外心急。但當他看到劉備那支兵馬並未靜觀,而是幾乎在丹楊兵置入戰場後,便衝向了他的側翼,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一絲震驚。

  與前次不同,劉備那兩千冀州兵根本未置於後陣,他帶上自己的武將,騎兵,以及全部願意加入這支兵馬的徐州流民,為他們分發武器後,領著他們向青州兵的側翼衝了過來!

  對於這些徐州兵來說,這與名聲無關,也與金帛無關,這只是一場復仇之戰。他們的鄉鄰、故土、父母、妻兒被這些外鄉人狠狠地踐踏了!外鄉人剝去了他們的衣衫,打碎了他們的骨頭,吃盡了他們的血肉,然後將殘渣拋灑在這片大地上,讓全天下的人看盡了他們的屈辱!

  除了敵人的鮮血,世上再沒什麼能洗淨這份屈辱。

  但曹操在看清那烏雲一般席捲而來的敵軍之後,他臉上的震驚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冷酷與譏諷的神情。

  這位統帥看了一眼簇擁在身側的武將,而後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我豈會畏懼這等烏合之眾?」

  陽光灑在他華美的鎧甲上,也灑在凜冽的劍鋒上,那冰冷而耀眼的光輝擴散到十幾面「夏侯」「曹」「于」的旌旗上,而後隨著兩翼所置兗州精兵的全力出擊,鋪天蓋地的旌旗也如潮水一般,湧向了敵軍!

  他的兗州兵一樣擁有必勝的意志,但操練更勤,兵甲更精,身體也更為健壯。因此當曹操的精兵傾全力自側翼而出時,自然而然地便碾過了劉備那支冀州兵為主,徐州流民輔之的兵馬!

  開始是一個點崩塌,很快變成了一整條防線的崩塌,當兗州兵踏過最前排那些藤牌兵的屍體,繼續向著後面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民而去時,甚至連劉備麾下那幾名衝將也無法逆轉這一場戰局。因而那片刻骨的仇恨如同潮水一般襲來,又只能如潮水一般退去,無可逆轉。

  「可憐哪,」主將環視左右,哈哈大笑道,「我剛拔出短兵,劉備已經逃得長戟都搆不著了,待我換上弓箭時,他竟已逃出強弩射程之外——」

  於是周圍應景地響起了一片哄笑聲,但在這片哄笑聲之間,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突然響起!

  「報——後軍遇襲!」

  曹操突然愣了一下,他的瞳孔也跟著劇烈收縮了一下。

  「何人?!」

  任何一支軍隊想要進行大規模戰爭時,都不會只帶作戰部隊。他們的軍械、糧草、帳篷、以及各種修建一座營地所需的物資都要裝在車上,一路同行,同時也要配備相應的民夫和騾馬用來運送它。

  這是一支軍隊中僅次於主帥的重要部分,但主帥可以輕騎突圍,輜重糧草卻不能。

  因而曹操在郯城東僵持的這幾日裡已經想得很清楚,他的精兵能勝劉備,奈何地勢所限,戰線拉得太長,將劉備全數追擊殲滅又太過浪費時日,不如先搭浮橋,令輜重與後軍一併自郯城南繞行離開,後軍變為前軍,而中軍與前軍正可以擊破劉備後,從容殿後。

  如此一來,便能節省時間,盡快地回到兗州。

  如此行事的確是迫不得已,但他已盡量周全詳密,實在想不出什麼人能勘破他的計謀。

  因而聽到後軍遇襲時,曹操的笑聲戛然而止。

  但比他更加駭然的是此時統領後軍的曹洪。

  他總有預感,會再次見到那名少年劍客,卻想不到再見時會是此情此景。

  在從兄與劉備大戰之時,曹洪原本仍然在指揮兵士們有條不紊地將輜重糧草從浮橋運到河對岸去,他站在岸邊,焦躁地來來回回踱步,低聲謾罵那些兵士行動遲緩時,最南端的一條浮橋卻突然從中斷裂開來!

  馬匹嘶鳴,帶著沉重的輜重車一同跌了下去!兩端的兵士還能僥幸撿一條性命,中間的落進河水中,有掙扎撲騰著想要游到岸邊的,也有在河裡掙扎幾下就沉底的。

  曹洪大怒,「工官當斬!這樣的浮橋,豈非謀害我將士性命!」

  但當士兵們匆匆跑去尋找工官過來回話時,第二條浮橋又從中斷裂開了!而後是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

  正值漲水之時,沭水寬近十丈,因此這六條浮橋已是後軍竭盡心力,方能在數日內完成的大工程,不過須臾間便毀去大半,曹洪一瞬間竟嚇得呆住,講不出什麼話來。

  但周圍排隊等待過橋的士兵卻已一片紛亂!互相推著擠著,想要上最後一條浮橋,又不敢上那條浮橋。

  但那罪魁禍首很快便出現了。

  那少年似乎是從水中而出,他的頭髮上,臉上,下巴上,都是晶瑩的水珠,他渾身都濕透了,只有手中那柄長劍如雪,不見半粒水珠。

  「我知道你沒死,」他就那樣站在僅剩的一條浮橋之上,不在乎身旁嚇得幾乎不敢上前的士兵,嘴角帶笑,眼裡卻滿是殺意,「所以我來了。」

  曹洪的渾身都因為憤怒和恐懼而顫抖起來,他幾乎是咆哮著將話說出的——「你以為,你單槍匹馬就能勝過我嗎?!」

  「列缺劍」微微搖了搖頭,「我不是單槍匹馬而來。」

  岸邊的重弩射出時,他輕輕地滑落進水底,而後自營地東邊的沼澤地裡,傳來了一陣鼓角齊鳴!那一片片的旌旗在快速地靠近後軍營地,大地彷彿也在千軍萬馬的衝鋒之下微微震動起來!

  曹洪的腦子混沌了一刻,他想不明白那少年為什麼留下最後一條浮橋,也想不明白那少年為什麼逃離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在兩岸隔著一條寬且深的長河,且軍隊在過河的時候,河東有敵。

  於是最愚笨的士兵也知道,只要渡過這條河,他們可以逃離,也可以依靠地形優勢阻擊敵人,哪怕當真有千軍萬馬,他們也可以在渡河之後將最後一條浮橋拆掉!現在可是初夏,河水既不枯竭,更不結冰!

  但這一切的一切都有個前提——首先,要逃到河對岸去!

  這並非什麼高深莫測的計謀,不過是「圍師必闕」的把戲罷了!但他能向士兵說清楚嗎?!他能讓士兵們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不要擁擠踩踏,更不要為了爭搶著登上那條浮橋而拔出兵刃,同室操戈嗎?!

  那些士兵們滿臉的恐懼,有人在用臂膀拖拽開前面的人,有人在用腿腳絆倒前面的人,還有人用牙齒,甚至是用所攜的武器,殺死前面的人,踩過他的屍體,跌跌撞撞地,奔上浮橋!

  在那一片震耳欲聾的吶喊聲越來越近時,甚至連本來不是這個時辰該上橋的士兵也慌慌張張地自營中跑了出來,想要擠上那條浮橋!

  曹洪此時快要恨死工官了——浮橋如何修得那般堅固,任憑數千人在上面掙扎踩踏,竟然遲遲未曾崩塌!

  「將軍!」有親衛衝了過來,「將軍,我等護送將軍先過橋——」

  「我如何能過橋?!」曹洪目眥盡裂,一把推開了親衛,「從兄將這五千青州後軍托付給我,而今縱棄輜重,我豈能視數千士卒為糞土,而求獨生?!」

  因此當陸懸魚帶著三百兵士衝進不戰自潰的後軍營時,她甚至感到有一點驚奇,因為迎接她的竟然只有曹洪麾下這不足百人的衛隊。

  但她更為驚奇的是,曹洪並不畏死。

  他甚至還想要為他的從兄,做最後一次的努力。

  「袁術不過冢中枯骨,既無識人之明,又無容人之量,」他鎮守在那座將空的營地裡,神情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你若欲報私仇,我將性命與你有何不可?但你既有神通,又有神劍,卻甘願為一庸主其效死不成?」

  「我並非為他。」她搖了搖頭,「也不是為了報你我之間的仇怨。」

  於是曹洪的表情崩裂了一瞬,「那你領兵而至徐州,究竟為何?!」

  她愣了一下,不是因為她回答不上來,而是因為她感覺很驚奇。

  「你已經忘記你做過什麼了。」

  當她的黑刃上漸漸亮起藍白色的雷光時,她心平氣和地對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但我不會忘,也不會原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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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八章 戰後

  在所有的曹氏宗親之中,曹洪是相當特殊的一位。

  他粗野、蠻橫、貪財、好色,沒什麼才學,也看不出幾分急智。

  但他待自己的兄弟十分仁愛,領兵作戰又十分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忠誠,且不畏死。

  在滎陽時,他曾做好準備要為自己的這位從兄獻出生命,但那一次他們在絕境中遇到了一艘船,載了他和他的從兄離開戰場。

  而這一次,他沒有等來那艘船。

  曹操聽聞這個消息時,並未沉默很久。

  帳中諸夏侯曹痛哭失聲,紛紛請命要為曹洪報仇,斬殺袁術麾下那名妖人——不,這不足夠!既然袁術使盡手腕也要得到郯城,那他們就要屠盡此城,將這一城的珍寶和良賤付之一炬,為他們的族兄弟殉葬才是!

  因而曹操必須開口。

  「呂布襲取兗州,圍困鄄城已有半月。」他沉鬱的目光一寸寸看過去,「我等在徐州多待一日,文若便要多守一日。」

  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一瞬間被驚懼代替了。

  劉備的兵馬已被衝散,數日內不能重新集結起來,正可趁此時領前軍與中軍離開。但若回過頭去為曹洪報仇,或是搶回後軍所載輜重,劉備勢必又將整軍備戰,一來二去,又要耗費多少時間?

  曹操甚至也不覺得那人是袁術麾下——劉備令丹楊兵攻其正面,自領兵來攻側翼,這是全軍壓上,破釜沉舟的打法!若非這樣的氣勢,他怎會相信這已是徐州所有的兵力,怎會疏於防範背後!若非這樣的氣勢,他又怎會令中軍盡出,在聽聞後軍被襲時,無法調兵去救?!

  這種復盤是有意義的,但對於這場戰爭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徐州殘破,已是一片再如何踐踏也叫不出一聲痛的荒野,但兗州不同,兗州是他的心血,他的精魂,他全力以赴經營的根本之地!鄄城還能堅持多久?若是鄄城被破,他半生基業,豈不化為泡影?

  曹操沒有帶上後軍和輜重車上那許多的戰利品,甚至沒有多停留片刻,與「列缺劍」交涉談判,贖回曹洪的屍體。

  他走得毅然決然,甚至連頭也不曾回過。

  這一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他要立刻開始準備下一場戰爭——生死存亡之戰。

  呂布襲取了兗州的消息是過了一陣子才傳過來的,不可否認,大家聽了都很高興。

  她聽到了故人的消息,挺高興;

  陶謙覺得曹操倒黴了,也挺高興;

  徐州百姓覺得至少這一二年裡,徐州不會再打仗了,特別高興。

  當然,目下大家要慶祝的不是兗州的戰事,而是他們打跑了曹操!不僅打跑了曹操!還獲得了兩千餘青州兵俘虜,外加一大筆相當可觀的財富!糧草!兵械!錢帛!

  田豫頂著兩隻大大的黑眼圈在青州軍的營地裡跑來跑去,簡直快要跑出殘影!指揮著兵士們將戰利品一項項登記,留出發賞的部分,其餘入庫。

  所以,因這一仗而直接獲利,最最高興的,其實是這些士兵,他們在入郯城時,甚至享受了一把擲果盈車的待遇!儘管這些士兵在泥裡打了好幾天的滾,尤其是劉備麾下的兩千冀州兵,衣衫襤褸,鬍子拉碴,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但昂首挺胸走在街上的模樣,簡直比什麼金甲金冠的將軍都惹人喜歡——百姓們耳口相傳間,那沭水之上,終於也漂滿一次青州兵的屍體了!

  平民百姓祭拜罹難的家人自然是用不起太牢的,最多也就是一個豬頭而已。

  但這一次,他們有比豬頭更能取悅親人的祭品。

  這種祭拜方式她不太能認同,但她自然也不會置喙。

  軍中第一次分發犒賞,所有士兵都歡欣雀躍,功曹們挨個登記,發錢發布時,她忽然想起了高順的教導。

  如果她此時是這些士兵之中的一員,她會為什麼樣的將軍而戰?

  「我來吧。」她走了過去。

  田豫借給她的那個小功曹沒理解她的意思,「將軍?」

  「你登記,我來發。」她說。

  儘管她是個天生不討人喜歡的人,但她不覺得這是一成不變的事。

  於是從第一個走上前領賞的士兵開始,這一樁奇景被士兵們耳口相傳,漸漸地傳遍了整個軍營。

  功曹念出姓名,士兵走上前,將軍會從小吏手中取了錢和布來遞給他。

  這看起來很像是為了拉攏人心而做的事,但也沒什麼稀奇,將軍們心情好的時候總會待兵卒格外和氣,只要和氣一點,兵卒們便已足夠感激涕零。

  但陸將軍還會額外同那名士兵聊一聊天,不是聊天氣,不是聊戰事,而是聊他的家事。

  「孫大,你家中老母眼疾可好些了?」

  於是打頭那名士兵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當怎麼回答,後面同伍的士兵踹了他一腳,他才突然清醒過來,「秋冬便犯!春夏大概能輕些吧!」

  「我聽說用熱水熏一熏眼睛是很好的,」將軍遞了布帛過去,「但不要太頻繁,也不要離眼睛太近,可以試一試。」

  那名士兵暈暈乎乎地抱著布帛走開了多遠,也沒有想明白他母親的眼疾,將軍是怎麼知道的。但他身後的士兵們竊竊私語,迅速將這件事傳開了。他們的眼睛裡有嫉妒,也有羨慕,他們甚至不知道那名士兵到底為何得了將軍的垂青,竟然還會記掛他家中的老母!

  但第二名士兵上前時,將軍又問了問他留在博泉的妻兒如何,第三名士兵上前時,將軍詢問了他陳年的久病最近可還復發,這就讓士兵們完全無法理解了。

  「將軍」是面目可憎,還是和藹可親,其實對於士兵們來說意義不太大,只要他不要克扣軍餉,不要隨意鞭笞士卒,那麼他的面目大部分時間內都是模糊的。他是貴人,是統領別人的人,士兵們則是泥裡打滾只為一口飯吃,比牲畜好不了多少的東西。士兵們的憤怒與傾慕,更多是寄托在那些底層軍官身上,軍紀也好,命令也好,也是由他們貫徹執行的。

  但這位小陸將軍不同,他不僅認得每一個士兵——他甚至會糾正功曹偶爾認錯的名字——還清晰記得他們的籍貫、家世、親眷、性格、愛好,因此偶爾也有士兵上前時獲得的不是溫和的寒暄,而是一兩句嚴厲的叱責。

  「你若再將餉金拿去賭博,」將軍罵道,「以後再發餉時,別人發一份,你只發半份!」

  見他並非當真生氣,於是士兵也大著膽子嬉皮笑臉,「將軍,這是什麼道理啊!」

  「我這是為你好,」將軍說道,「我以前認識一個好賭的士兵,三年未歸家,也未曾往家中寄過一筆餉金,後來他家媳婦托人給他帶了個信,告訴他——」

  「告訴他什麼?」

  「他沒回家,沒寄錢,就憑空得了個大胖兒子!」

  哄堂大笑間,士兵臊眉耷眼地走開了,但後面一個笑聲最響亮的也未得倖免,因為將軍見到他時臉色比對待上一個還不好看。

  「我告訴你,劉二狗,」陸懸魚罵道,「你要是再在外面鬼混,害你媳婦跑到營裡來告狀,我就讓人給你扒光了在營地裡走兩圈,讓大家看看你到底長了幾個玩意兒,這麼不消停!」

  這一次大家笑得比上一次更響些,當然那位風流多情的士兵抱著布走開的表情也更慘烈些,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將軍麾下的士兵們突然發現,他們的將軍是記得他們的。

  記得他們的姓名,長相,記得他們說過什麼,做過什麼,記得他們的家人,也記得他們的掛念。

  因而再上戰場時,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在心裡悄悄佔據一個角落:

  ——看啊,若我戰死,將軍會知道我的死,但他更記得我的生,他知道我曾活過。

  士兵們抱著賞賜回營去喝酒吃肉,徐州的士族們自然也要大肆慶祝一番。

  上座的仍然是陶謙,劉備居於其側。

  半個多月沒見到,這位老人已經瘦得快要脫了相,初夏的微風也不能令他感到一絲溫暖,於是他只能用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將自己嚴密地裹起來。

  但他的興致無比高昂,端起酒盞時,枯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正常的緋紅。

  「玄德公施以援手,救徐州於水火之中,今日若談恩德,則此恩永不能忘,」老人大聲說道,「我已表奏朝廷,薦玄德公為豫州刺史——」

  朝廷最近在抱頭蹲地,等待馬騰和郭汜之間產生一個勝者,繼續劫持朝廷,估計是對中原這些諸侯紛爭之事有心無力。

  但陶謙並不只拿出了豫州刺史這一份謝禮,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劉備既然已經是豫州刺史,也就是二千石的巨佬,那自然不適合再屯平原小城,居於田楷之下,因此陶謙願意將小沛借與劉備,願意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不僅稅賦由劉備自己來管,而且陶謙還額外有糧草供應,誠意不可謂不足。

  曹豹的臉上頓時有些不好看了,但是比他臉色更微妙的是田豫。

  曹豹不開心的理由很簡單,丹楊兵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得差強人意倒沒什麼,他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得貪生怕死才是真丟人。

  因而酒過三巡,他酒意上來,還硬撐著跟旁邊的人顛倒是非——

  「當日劉將軍主守,說是要屯兵城內,我卻想著,咱們丹楊人受陶使君恩養多年,怎麼能只愛惜自己呢!我就說:劉將軍!我是一定要出擊的!你且跟著來,若是我們丹楊兵敗了,你就自走好了,我不怪你!」

  ……三爺手背上的青筋蹦出來了。

  二爺一把按住了他,淡定地繼續喝酒,喝得也不多。

  這一場屬於跟徐州士人客氣客氣喝的酒,真要慶祝還得回去關門自己人慶祝一番。

  但她左右看看,發現在座的人當中,有一個畫風有點奇怪的。

  ……就怎麼說呢,徐州士人在這些日子裡,精神是很緊張的,此刻戰爭終於結束,不免多多少少有一點舉止縱適,不那麼端著架子了。

  但這群士人中間有個少年,看年齡也沒到二十歲,衣著打扮十分精細,配上那張雪白的小臉,像是玉雕出來的,關鍵是舉止一板一眼,半分不肯放鬆,一眼掃過去,就有點兒顯眼。

  ……簡直就好像班級裡的紀律委員一樣。她上下打量時心想,跟這人當同事可夠累的。

  ……她沒烏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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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想要長文!所以長文出場了!陳群!字長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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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九章 套麻袋

  天氣略有一點熱,燈燭將屋子照得明晃晃時,又免不了增加一點溫度,因此不得不將簾子捲起門打開。

  菜肴沒有陶謙設宴時那般精致,但在座的沒有生而高貴的世家子,有隻烤雞就能吃得很高興。

  這一場慶功宴是劉備回了自己居處後舉辦的,參加宴會的只有自平原一路至此的武將文士,沒有半個徐州人,因此喝到高興時,也免不了有一點威儀不肅的行為,比如說二爺的臉越喝越紅,順理成章就給直裾脫了,穿著中衣盤著腿,直著舌頭跟三弟講話的樣子喜感極了。

  這一場大戰下來,其餘戰利品還是次要的,有件陶謙早先許諾給劉備的大禮才是今天晚宴的重頭戲:四千丹楊兵。

  「曹豹那廝貪生怕死,累及兄長不說,今日在陶使君面前竟還顛倒黑白,反指兄長怯懦!」三爺狠狠地罵道,「兄長連日征戰,真正是死生之間,談何容易!要不是二哥攔我,我真想——」

  「他是丹楊出身,原本便是陶使君極器重的人,我等不該在陶使君面前令其難堪,」劉備倒是不生氣,「況且既然徐州戰事暫了,我雖窮,還不至於養不起一個閒人,隨他去吧。至於那四千丹楊兵……」

  席間短暫地靜了下來,大家都睜著眼睛,看向了上座的統帥。

  「我想將丹楊兵拆出來,分與你等各自教習操練,」劉備說,「你們怎麼分?」

  大家互相看來看去,然後看向了二爺,二爺摸摸鬍子,「此戰懸魚居頭功,若非他察覺賊曹欲逃,又能假借袁術之名,以疑兵驚擾曹軍,豈有今日之局?這四千丹楊兵,當令懸魚先擇其中健壯者,充實其軍。」

  於是眾人的目光全部都看向了她。

  她有點局促,不自覺地抓了抓頭髮,在腦內敲敲黑刃。

  【我要多少比較好?】

  【要什麼?丹楊兵嗎?】

  【對啊,】她有點興奮,【聽說他們是很老練的雇傭兵,有「丹楊山險,民多果勁」的美稱,這次大家讓我先挑,我要多少比較好?五百?一千?】

  黑刃的聲音卻沒有那麼興奮,反而語氣中透出一股刻薄,【一般來說,我不建議你去搶別人家的狗,尤其是人家主人尚在世時。】

  【……這什麼話,你這太侮辱人了,丹楊兵又不是狗。】

  【正因為丹楊兵是人,】黑刃說,【所以比狗還麻煩。】

  他們會串聯,會密謀,會受到煽動,他們不是一盤散沙,而是一群口音相同,習性相同,彼此之間沾親帶故,因此關係格外牢靠的雇傭兵。而她則無法衡量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消除曹豹對這支軍隊的影響。

  「懸魚?」劉備笑眯眯地望向她,「想好了?」

  陸懸魚抬起眼簾,「我不要丹楊兵了。」

  劉備震驚了,二爺三爺也震驚了,「你只有那三百人,不要丹楊兵,你要個什麼啊?」

  一直吃吃喝喝,很少講話的子龍此時也難得出言勸了兩句,「疑兵非正兵之計,你終究還是要有一支能與人堂堂正正交戰的兵馬才是。」

  她看了看這一圈滿臉寫著擔憂的鬍子大哥們,「徐州經此一役,許多流民困苦,我招募他們即可。」

  張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上次的苦頭還未吃夠嗎?流民百不當一,想練習成士卒,談何容易!」

  「這我知道,但若不是主公收留我,諸位又教我許多帶兵之策,我與流民也沒什麼區別啊,」她謙遜地說道,「我還得慢慢摸索這條帶兵之路,流民與我正相匹配呢。」

  大家都沒有強迫人的愛好,但還是議論紛紛,覺得她謙遜太過,不要丹楊兵,反而要流民,簡直自討苦吃。她保持著一張心平氣和鹹魚臉,夾起了一筷子菜,塞嘴裡嚼嚼。

  「懸魚平日不吃魚膾,」簡雍換了個話題,「今日終於知道生魚之鮮了。」

  ……她剛剛沒注意,自己吃的是生魚絲,現在又不好意思吐出去,只能僵著臉,微笑著點點頭,將那一嘴巴的淡水生魚咽下去。

  「你若當真心意已決也倒罷了,」劉備道,「待到小沛駐紮下,給你劃一塊練兵場,讓你好好練練兵就是。」

  說到「小沛」,田豫突然起了反應。

  自從陶謙表示要劉備留在徐州之後,田豫的反應一直有點不正常,現在終於是借著杯觥交錯,坐起喧嘩,大家都很開心的時機起身進諫了。進諫的中心只有一個:徐州待不得!快跑!

  「平原雖孤窮,卻只需面對袁紹,這一二年間若袁紹意圖北上,主公正可慢慢招兵買馬,壯大實力,」田豫這麼說的,「而今徐州雖富庶,卻西鄰曹操,南有袁術,況且此後田青州是敵是友亦未可知,乃是真正的四戰之地!主公而今兵不過數千,豈能以一己之力而敵四鄰?陶恭祖今日,未嘗不是我等明日!主公宜慎思之!」

  席間一片寂靜。

  二爺皺了皺眉,三爺吸了一口氣,子龍有點緊張地看了看主公,又看了看三爺,簡雍挑挑眉,搖了搖小扇子,倒是並不緊張。

  「國讓待我一片坦誠,」劉備倒是很平靜,而且很坦然,「我亦不得不剖肺腑。」

  「此來徐州之前,我便想過這一步。漢室傾頹,我既欲扶衰拯弱,自然要與群雄征戰。倘我敗於此,潰於此,甚至死於此,此皆天意,非我等庸人所能預料。」

  「但,我終究還是要試一試的,」上座的主公靜靜地笑了一笑,「我不能永遠困守平原城,坐以待斃,縱令將來勢敗,我又豈會後悔今日事?」

  田豫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禮,不再多說什麼。

  正喝酒時,外面有人跑來尋趙雲,說是幽州那邊有信使來,於是子龍悄悄先退場了。大家並沒有很在意,還是繼續喝得很開心。其中最開心的是簡雍,直接搬了個小枕頭躺下,案几也讓人撤了下去,擺了一盤子果子在旁邊,就那麼躺著吃。

  ……總感覺這一幕要是被那個紀律委員看到,就挺刺激的。

  不過她這樣想的時候,上座正在咯咯蹦蹦吃豆子的劉備忽然對她招了招手。

  跟著主公混了這些日子,劉關張的酒量她稍微有點兒數了,比如都以一甕酒作為標準,二爺喝過之後舌頭有點直,臉也通紅,但思路尚算清晰;三爺喝過之後眼神就發直了,跟人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不知道腦子裡都在想點啥;主公喝過之後……除了需要去更一下衣之外,沒什麼別的變化,臉不紅心不跳,眼神穩得很,現在還能端著一盞酒,跟她慢慢悠悠地談心,內容主要是:

  「此役功勞在你,你為何卻要推脫掉那些丹楊兵呢?」

  「我不擅與人交往,」她說,「丹楊兵跟著曹豹的時日太多了,我怕曹豹從中作梗,引得軍中內亂。」

  劉備點點頭,喝了一口酒,「你覺得曹豹此人與我等並非同路人?」

  「嗯。」她點點頭,「主公也得防著些。」

  「你劍術超群,沒想過尋機一劍殺了他麼?」

  ……………………哈?

  她眨眨眼,感覺這個話題走向有點詭異,但主公在嚴肅地看著她,既不像說笑,也不像試探。

  「我沒做過那樣的事。」她老老實實地說道,「自然也沒想過。」

  「那若是曹豹將來犯了構軍悖軍之事,引發軍中動亂呢?」

  「那我當然會殺他,」她說完想了想,感覺有點懷疑,「主公你是想殺他?要我幫忙嗎?」

  劉備搖搖頭,「我要殺他,自己便殺了,還不至於要借你之手。」

  哦哦哦,也對,主公也是個游俠出身的老兵,殺個把人還是沒啥問題的。她心下稍安,又感覺好奇起來,「那主公為什麼問我這個?」

  「你年紀尚輕,行事多憑義氣,」劉備思考了一下,「但須得記住,以後自己帶兵鎮守一方時,不可優柔太過。」

  「這個,」她眨眨眼,「這個怎麼理解?」

  「比如說,你可以待民以仁,但待那些武將卻要多留些心,若需心狠手辣時,亦不能留情——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將,他們不會領你的情,更不會感你的恩。」

  主公好像還是有點醉了,至少他平時不會同別人講得這麼清晰冷酷。他平時好像萬事都不在意,被人惹到也笑呵呵地就過去了,她想,但其實他一直看得很明白。

  但她在心裡默默記下之後,冷不丁又問了一句,「那主公能做到嗎?要是真能做到的話,臨陣第一天的晚上,你就應該給曹豹殺了吧?」

  主公被噎住了,過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周圍喝酒聊天的人都轉過來看他們倆,於是她就在目光洗禮中默默用手指摳了摳席子。

  摳過之後,主公終於開口了。

  「我原本想過兩日同你說,有樁事要派你去做。」

  「哈?主公有何吩咐?」

  「下邳國相笮融……」

  她眼睛一亮,「那個信佛的?」

  主公愣了,「你怎麼知道的?」

  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下邳國相,忠誠的佛教徒笮融,前不久聽說曹操來攻徐州,於是帶著部曲、守軍、下邳的百姓,拋棄了他修得華美的浮屠寺,一起浩浩蕩蕩南下奔著廣陵郡去了。

  他不僅帶走了下邳的人,還帶走了這幾年扣下來沒送到郯城的糧草稅賦,這就很不是東西。雖然這人跟陶謙都是丹楊出身,算是陶使君正經的老鄉,但現在徐州困苦,陶謙聽說笮融攜款潛逃,肯定也是不開心的。

  ……這麼說起來她都有點同情陶謙老爺爺了,總是很信任同鄉,總是在被同鄉欺騙。

  因此劉備攬下了這個任務,表示他可以派人去尋笮融「談一談」,將他「請」回來,至少要將下邳三年的稅賦帶回來……這個人選,就是陸懸魚了。

  她聽完之後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主公你認真的嗎?」

  主公有點迷惑,「怎麼了?」

  不怎麼的,她只是覺得,派她這麼一個不擅長用語言「談一談」,而擅長物理方式「談一談」的屬下去尋笮融,這對徐州的財政狀況可能不是什麼壞事。

  ……但對笮融本人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她是個十分坦率的人,現在又喝了點酒,對著一個有點喝高的主公就更坦率了。

  「那行,」她說,「我收拾收拾就啟程,不過,主公,你是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劉備正低頭喝酒,聽了這話沒忍住,酒液就從鼻子裡噴出來了。

  ……場面有點尷尬。

  「這是什麼話,」他以袖掩鼻,悶聲悶氣地說道,「難道我還不了解你嗎?但凡能帶活的回來,你肯定帶活的回來啊。」

  「那行,」她欣喜地點點頭,「那我盡量。」

  軍營搬到小沛之後,她還不能立刻出發。

  這兩日瑣事真的不少,對她來說,首先是那些流民要安置在小沛附近,當然反正這裡之前也被曹兵犁過地,現在荒涼得很,正好可以給流民當重新安家之所,姐姐妹妹們也要留在這裡,在城中尋個居處,現在她有錢了,小沛人也少,房子隨便買了!

  其次是少數留在平原和博泉的士兵家眷,也要趁著這時候青州和徐州關係尚可,趕緊搬過來。

  最後則是博泉的房子要處理……這兩件事她一併派李二去辦了,許諾他事成之後再給他發個金餅。

  李二這一次倒是很開心,理由挺簡單:他不用自己趕路,跟著子龍將軍離開就行。

  前兩日那個信使前來送信,便說到趙雲兄長病重,要他回去一趟的。

  到底真病重還是公孫瓚覺得他需要「病重」一下,這個誰也不知道……畢竟趙雲是借調過來的,早晚還是得還回去。

  因此在主公和大家的依依不捨之下,子龍將軍還是含淚準備踏上歸程。

  ……早晚應該還是會回來,她想,畢竟再文盲的人也知道趙雲最後還是跟了劉備的。

  這些瑣事並未影響到她,她依舊是按部就班地安排百姓住所,分配糧食,招募流民入伍,留一批老兵在營中,順帶拜托二爺幫忙照看一下新兵,自己則帶上二百兵士準備出發。

  自小沛至廣陵這一路大概要四五百里,趕路也要十天左右才到,因此出門時她也得帶上輜重和騾馬。燈下案牘勞形,一卷竹簡接一卷竹簡地在那裡清點出發攜帶物資時,田豫忽然登門了。

  「啊,國讓,」她很欣喜地招招手,「你替我看一看好不好?」

  田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話咽了下去,點了點頭。

  「你獨自領兵出門,是該小心些。」

  這人雖然刮她錢時很可惡,但是替她幹活時就顯得很可愛了。

  燈火掃在睫毛上,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將最近加班過度留下的黑眼圈蓋住,於是那幅專注地查看賬冊的模樣就顯得格外年輕又端正。

  她端了茶水過來,倒了一杯給他,他也沒理,全神貫注地替她將物資清點明白,又添上幾樣趕路時很可能需要的雜物,要她去倉庫裡領。

  「南下時暑氣更甚,」他說,「須得令醫士多備些草藥,防治時疫,一旦不慎,你又只帶了一二百人,須臾便不成軍了。」

  「沒問題,都聽你的,」她立刻記下來,隨口誇了一句,「國讓果然很可靠。」

  田豫沒吭聲。

  她抬起頭,發現他在定定地盯著她。

  「……怎麼了?」她小心地問道,「又要錢?」

  「這次不要錢,」田豫說,「要酒。」

  田豫是來辭行的。

  他已經同劉備說清楚自己要走,並且鄭重地道了別。

  主公很傷感,分別時還握著他的手,「恨不與君共成大事也。」

  田豫也很傷感,因此堅決拒絕了給他再來一場送行宴,表示自己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走。

  但是孤零零地走又很不開心,劉備麾下那幾人待他敬重是有的,親密卻差了些,因此就跑來尋她喝酒了。

  「但你為啥要走啊?」她大吃一驚,百思不得其解,「想加薪嗎?想加薪的話主公肯定會同意吧!」

  田豫看起來很不想回答,但還是瞥了她一眼,「我在懸魚心中就是那般貪財小人嗎?」

  「那倒也不是,」她立刻否認,「你看你一年到頭就穿不上一件新衣服,一看就太過儉省了,我這是為你著想。」

  「我家在幽州,家中尚有老母,不願離得太遠。」他喝了一盞酒,幽幽地這麼說道。

  「那可以把老母接過來呀,」她立刻說道,「我這兩日正忙著派人回平原去接些人回來。」

  田豫沉默了一會兒,「這幾百里路程,豈是容易處之。」

  「要是接你家人的話,主公一定會多派些兵士的。」她說,「你放心好了,我幫你去——」

  「……主公不聽我的諫言,」田豫最後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我留在這裡也是無用之人,何不早歸?」

  她不吭聲了,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著田豫,這位年輕的文士說完之後,沉默地繼續喝酒,那個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雖然看起來可憐,但也不能掩蓋他內心的傲嬌。

  主公不聽他勸,所以他就要跑路——其實就這麼點事而已。

  當然,拋開這些軟萌的表象看本質,田豫要離開劉備,歸根結底是因為他覺得劉備守不住徐州,一旦戰事再起,少不得要玉石俱焚。

  她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田豫沒有察覺到她的打量,還在繼續喝酒。

  也許是因為已經交接完畢,明晨就要啟程,所以可以說說心裡話了,他甚至喝著喝著還一臉悲傷地抓住了她的手。

  「與主公相處三載有餘,我實在是不忍離去的。」他說,「主公也好,幾位將軍也罷,皆是世間少有的正人君子,雖勢弱孤窮,卻待人以仁,我少時誓要擇一明主,而今明主就在眼前,卻不能有始有終,何其可笑啊!」

  「那你就留下啊……」她小心地將手從他手掌下抽出來,不自在地搓了搓,「笑有啥用啊?」

  「我亦希望如此!」明顯有幾分醉態的田豫滿眼悲傷地望著她,「與懸魚相處這些時日,我的確是不捨離去的!郎君品行高潔,任憑我如何欺你……都不曾與我動怒!若是我這腳不聽我的使喚,將我留下來,豈不省卻我這許多痛苦!」

  她聽著聽著,就不搓手了。

  哦,原來這哥們自己也知道刮她那許多錢是在欺負她。

  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還沒來得及噴他兩句,就聽到了田豫最後幾個字。

  陸懸魚有了主意。

  田豫又喝了一盞酒,感覺自己的酒量快要到了,再喝下去便要誤了明日的行程,這萬萬不可。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想要同自己這位內心認定的好友鄭重地道個別……或許留他同榻而眠也行,總之他……

  他腦子裡這些紛亂而混沌的想法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不知什麼時候,陸懸魚消失了。

  半室燈火,半室月光,獨留他孑然一人,站在這間陋室之中。

  田豫抬起眼簾,想要透過窗子,看一看他的好友是不是去了室外時,腦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風聲。

  他雖習君子六藝,卻鮮少親歷戰場,因此聽到風聲時已經躲不開了。

  「我還真是很少聽到這種請求,」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田豫的衣領,沒讓他軟塌塌地倒下去,另一隻手將並未出鞘的黑刃暫放在一邊,「但既然我們是好朋友!你說你想不聽使喚地留下來,那我當然要幫你一把啦!」

  她摸了摸青年的後腦勺,那裡似乎慢慢鼓起來一個腫包,但她一點也不心疼,反而感覺快樂極了。

  「來人啊!」她嚷了一句,一個小兵立刻就跑了過來。

  「將軍?」

  「給我準備個麻袋!」她開心地扛起了失去意識的田豫,順便還輕撫一下狗頭,為自己靠悶棍截獲一隻主簿而感到得意洋洋,「明天我要扛著上路!」

  小兵的目光瘋狂在昏迷的文士身上和自家將軍身上掃來掃去,但他最後還是努力將目光收回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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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章 滅世佛

  天氣很熱。

  她騎在馬上,晃晃悠悠,身側的士兵們在慢慢地走。

  既然有了新的基地,這一次又是徐州境內的公務,那些流民也就漸漸去了郯城和小沛,而不會繼續跟著她了,因此行軍速度就還可以。

  一旁的馬匹上馱著個麻袋,走著走著,就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

  「國讓好像醒了,」她連忙勒住馬,指揮兩旁的士兵,「快給他放出來。」

  士兵們都有點不敢直視她,當然更不敢直視麻袋裡的人,就那麼跑過去,將麻袋口的繩子打開,於是一個人差點滾出來摔落馬下,好在是被士兵們扶住了。

  今天的田豫不像昨天那麼傷感,也不像昨天那麼溫柔,他的頭巾掉了,於是頭髮就有點蓬鬆,衣服也有褶皺,整個人看起來像一隻炸毛的小公雞。

  「陸懸魚——!」他咬牙切齒道,「你安敢如此!」

  她早就有所準備,「你昨天說了什麼,你怎麼忘記了?」

  「……我說什麼了?」

  「你說你想留下來,希望你這雙腳不聽使喚,」她說,「我們既然是好友,當然要幫你一把,你怎麼能醒了就不認賬呢?」

  一般來說,作為文士的田豫都挺冷靜的,但他現在氣得直發抖,站在馬前,拽著她的韁繩,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嘆了一口氣,跳下了馬,拽了拽韁繩,「要跟我吵架,至少也得到路邊兒去,別耽誤行軍啊。」

  田豫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句指責她的話,「你胡來!」

  ……她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於是兩個人站在路邊的林子裡,又冷場了。

  「要不,我送你回去?」她試探性地問道,但立刻被他不假思索地回絕了。

  「我已同劉使君道過別,此時趙將軍必定已經離去,我孤身一人,如何回返幽州?但我再入劉使君門下,豈不是被人恥笑我行止無稽!」

  「也沒那麼無稽,」她小心地說道,「那要不你留在我這裡,幫我處理軍中之事?」

  田豫惡狠狠地瞪著她,連毛毛蟲掉在頭頂都顧不上去拍開,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好幾次去看那條蠕動的蟲子,感覺自己像什麼強迫症似的,伸出手,又放下,最後還是努力將注意力收回來。

  「我給你加點錢怎麼樣?」她說,「我的祿米都分你一半。」

  田豫還是不吭聲,於是周圍蟬鳴得更響了。

  就在那條毛毛蟲快要爬到他額頭上,她也快要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彈他腦門時,田豫終於隨手將那條蟲子拍開了。

  「……嘶。」

  「你手指被紮了。」她指了指,「這種毛毛蟲要用彈的比較好。」

  「無事。」他板著臉說道,「我離開劉使君,皆因我擔心他守不住徐州,滯留此地不過蹉跎年月,終不能有一番作為。而今你既留下我,以後我跟著你便是。」

  她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但還沒來得及說點好聽的,田豫又開口了。

  「我雖才學淺薄,也矢志要有一番作為,平定亂世,名留青史……這些事,我就寄托在郎君身上了。」

  「這個沒問題!」她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我覺得我們一定能成的!」

  田豫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髮,也沒注意周圍士兵小心翼翼望過來的目光,重新上了馬,與她並轡而行。

  在「平定亂世,名留青史」的大目標下,第一個小目標來了:要怎麼樣說服笮融?

  田豫是聽說過笮融這個人的,而且他表示,這人名聲還不錯。

  「每至浴佛時,笮融必設飲飯,布席於路,其有就食及觀者且萬餘人。」田豫說道,「下邳貧者多感其恩德,因此笮融南下廣陵,才有這許多人跟隨他。」

  但是,他布施用的不是徵收上來的糧稅嗎?她在腦子裡這樣過一過,然後覺得自己的確是迂腐了。陶謙需要這些糧食來打仗,但百姓哪裡會知道,又哪裡會顧及這些,貧者自顧不暇,能活下去就不錯了,哪還有餘力想得到抵抗外敵的事啊。

  ……況且就陶謙那個水平,給他糧食他恐怕也很難守住徐州。

  這樣想一想,又覺得笮融雖然大修浮屠寺這一點太張揚了,其實人倒還不錯。田豫又表示,聽說笮融自己生活過得很簡樸,並不在乎世間那些醇酒美人之類的樂趣,她聽著就覺得更可以拯救一下了。

  「那你覺得,」她說,「我們到時候要怎麼樣才能給他勸回去呢?用佛法什麼的來講一講?」

  「佛法這種事……」田豫沉默一會兒,「此皆外道,非我所長。」

  「……那你擅長點什麼?」

  「我雖不通佛法,但陶使君於笮融有知遇之恩,」田豫說道,「他豈能不顧念於此呢?」

  「他要是顧念知遇之恩,還會跑嗎?」

  田豫對這一點倒是很自信,「曹軍勢大,怯戰而走罷了,而今曹軍既退,他豈有不回返的道理?」

  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試探性問了一句,「要是他還是不同意回去,我能不能……」

  田豫有點迷惑,「能不能什麼?」

  她瞟了一眼他的後腦勺,田豫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一下。

  ……然後就疼得將手收回來了。

  「笮伯熙身居下邳國相之職,當世亦有賢名!廣陵太守亦將他奉為座上賓,待其以誠!你豈可無禮呢?」

  「那我就不動手唄,」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到時候咱們倆一起去,你負責說服他好了。」

  這支隊伍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靠近廣陵城時,笮融正坐在廣陵郡守府中,聽屬下向他匯報這件事。

  他的確是個乾淨樸素,謙遜有禮的人,聽完消息之後沒有半分驚慌,也沒有半分憤怒。他只是嘆了一口氣,將案几上的酒壺拿起來,斟滿了自己的酒盞。

  廣陵太守的確將他視為座上賓,招待他的美酒清澈甘醇,端在手中,清波蕩漾,映出了一室的狼藉。

  上座的案几已經被打翻了,趙昱臉朝下,趴在自己的血泊裡,他那一壺酒也在掙扎中被打翻了,酒香濃烈,甚至沖淡了一絲血腥氣。

  這間華美而高雅的廳堂原本是用來招待他這位貴客的,但它現在成為了一座墳墓。

  廣陵郡的官吏與名士不久前齊聚在這裡,熱情而友善地招待他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想要用美酒和佳肴來為他接風洗塵,他們聽說過他的美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他相交。

  現在他們終於認清了笮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已不能將這消息傳揚出去。

  他們頭朝下,腳朝上,被人一個個拖出去,地磚上留下了長長的血痕。偶爾也有一兩個人死得不是那麼心甘情願,手指還會微微動一下,於是笮融的力士免不了再補上一刀。

  但在這個清涼而美好的夏夜裡,趙昱和他的屬下並不是這座城池裡唯一可悲可嘆的人。廣陵城如此富饒,財貨充足,趙昱在迎笮融入城時,將他治下如何豐饒安定講給了笮融聽,想要令這位貴客知曉他是一個多麼勤政愛民的地方官。

  但笮融想的是別的事。

  他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也不覺得治下富庶安寧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那些庶民知曉了塵世的樂趣,就不會對佛國有太多期盼了。

  廣陵人痴迷於財富是有罪的,但財富是無罪的,他想,待他選定一個落腳點時,他需要這些財富,蓋起更為盛大華美的浮屠寺,也可以將佛祖的意志傳播四方。

  因此在屠殺了郡守府的所有人之後,笮融下令部曲士兵在廣陵城內大肆劫掠,為他,亦為他心中的佛國。

  但他這些計劃暫時地被打斷了。

  「將屍體處理好,血跡清洗乾淨,」他平和地吩咐下屬,「吩咐下去,不要四處放火引人注目,過幾日陶使君的使者要來,我要在此設宴款待她。」

  陸懸魚和田豫帶著這二百兵士來到廣陵郡時,五月已經過了一半。

  沒有經歷過戰火的廣陵郡鬱鬱蔥蔥,男女布野,農穀棲畝,看著就討人喜歡。

  當她來到城門口時,笮融已經等在那裡。

  他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皮膚白皙,鬍子梳得十分整齊,穿著一身洗得褪色的細布紅袍站在城門口處,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她和田豫跳下馬來與他見了禮,她自稱是劉備麾下的偏將,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氣地稱她為「郎君」,半點沒有輕視她年紀小,地位低的意思,於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點。

  比起經歷了數度戰火的小沛與彭城,這座廣陵郡治明顯更加繁華一些,甚至讓她感受到了一絲雒陽的影子。尤其這裡已經在江蘇地界,空氣濕潤,地上的塵土也沒那麼容易飛揚,反而路邊總有長草繁花,看著甚至比雒陽還要順眼。

  廣陵太守前兩日有些急事離城去了鹽瀆,因此不能來接待他們。但這沒什麼關係,本來他們就是來尋笮融的,況且笮融也暫住在郡守府中,沒有半分不便。美中不足的是,這座城市有一點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她不知道是從這座城池裡散發出來的,還是笮融那些隨從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經歷過數場戰爭,也見識過數次屠城,而這兩者又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因此她特別熟悉那股氣息——血腥味兒,焦糊味兒,還有屍體腐爛發臭散發的味道。

  這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該有這種氣味的,下邳也沒有經過戰亂,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該散發這種氣味。她想,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因此有點疑神疑鬼了?

  「郎君在想什麼?」田豫靠近了一步,「看著有些恍惚不定?」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她小聲說,「你可以去看看兵士們。」

  她這話說得突兀,全無道理,因此田豫有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這不成,留你一人的話,我怕你亂說些什麼,惹怒了笮伯熙,若是轟你我出城,豈不難看?」

  她倒不怕……算了。

  陸懸魚招了招手,喚來一名軍士,小聲吩咐了幾句,要他傳令下去,看好兵士,不許亂走,更不許飲酒,時刻警戒著些。

  走在前面的笮融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酒宴當然是在晚上進行。

  太守趙昱的這間會客室確實挺不錯,方磚上的花紋繁復不說,白牆朱柱也以織物覆蓋起來,謂之「壁衣」,她探頭探腦地看了一圈織物,絕對稱得上「圖畫天地,品類群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間屋子打掃得還不算很乾淨。

  比如說在朱柱基座的死角裡,還有一點沒有清洗乾淨的血跡,青磚的花紋上偶爾也能看到一絲刀劈斧鑿之後留下的傷痕。

  如果將那些織物撤下,她心想,這間客室說不定又是一副面貌。

  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樣穩,他的後背挺得很直,眼神又那樣靜,伸手向酒盞的姿態坦然又灑脫。

  「兩位旅途勞苦,」這位下邳國相微笑著舉起了酒盞,「請先滿飲此杯。」

  她舔了一點酒,除了血腥氣外,沒什麼怪味兒,但她還是在嘴邊沾了沾就放下。田豫倒是無所察覺,滿滿地喝乾了這一盞酒。

  笮融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悠然地打了個轉,先是看了幾眼陸懸魚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又看了幾眼田豫這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而後微笑著捋了捋鬍子。

  「二位來訪,所為何事?」

  她看了一眼田豫,於是後者開口了。

  「陶使君盼國相歸邳久矣。」

  笮融冷笑了一聲,「陶恭祖外慕聲名,內非真正,他欲我歸邳,我便要回去麼?」

  田楷的眉頭就皺起來了,「使君待國相以誠,何言『內非真正』?」

  「曹操二伐徐州,皆因陶謙之故!他既不能守土,自是名不副實。」笮融慢悠悠地說道,「我因不忍見下邳良賤受曹兵屠戮,才帶他們南下。」

  氣氛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賊曹勢大,徐州百姓受其屠戮,並非陶使君之故!」田豫針鋒相對道,「國相食君祿就該忠君事,怎能在主君受難時逃走呢?」

  笮融對這句話起了反應,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

  「他算什麼主君,我又豈會向這等凡俗之人稱臣!」

  這句話超出了田豫的理解範圍,因此他愣了一會兒,「國相這是什麼意思?」

  「我乃大通智勝佛座下法藏比丘,接引眾生渡久遠無量劫,爾又懂得什麼,」笮融伸出手指,向著半空之中比了一比,「但,爾等有幸,竟能為我所渡。」

  他的聲音飄飄渺渺,帶著一股玄而又玄的味道,隨著他那奇異的手勢,自他身後走出了一隊壯漢。

  ……都是那種上半身光著,下半身穿一條褲子的力士形象,但是手上什麼玩意兒都拿,有拿刀的,有拿斧的,有拿杵的,有拿手戟的。

  這一群力士也是各個面無表情,將他倆團團圍住。

  田豫既驚且怒,猛地站起身來,「笮融!你這原來是鴻門宴不成!」

  上座的這位紅衣居士一臉清淨慈悲,「我這是接引你們——」

  「然後呢?」她有點好奇地問道,「接引之後就可以去佛國了嗎?」

  笮融思考了一下,他甚至暫時止住了那一隊力士向他們逼近的動作,然後抑揚頓挫地宣布。

  「此為末世,只有末世佛降臨,才能得見佛國,我亦不過領接引之責,爾等是否能得見末世佛,須等修行圓滿——」

  她覺得聽得差不多了,也跟著田豫站起身,並且打斷了笮融的宣講。

  「廣陵太守趙昱,」她問道,「也被你渡了?」

  笮融愣了一下,微笑著點點頭,他似乎很得意於數日前的那場殺戮,聽到這個少年問起,甚至想要多說幾句。

  但她不準備給他這樣的機會。

  「我今天就讓你見一見,」她拔出了黑刃,「什麼叫末世佛。」

  這句話褻瀆了佛祖,因此笮融原本是很生氣的。

  他臉色一沉,給他的護法力士們使了一個眼色,而後這群人暫時地放過了田豫,齊齊向著那個不知死活,竟敢謗佛的黃口小兒而去!

  但那少年的劍快過了他的護法力士!他每一劍都如驚雷一般,紮進力士的胸膛之後,連等也不等一刻,看也不看一眼,拔出便向著第二人刺進去!而後便是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他的護法力士皆受佛法熏陶,從不曾心生膽怯,此時卻被這少年的劍法硬生生嚇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在這方寸之間,須臾之境中,她一念掌生,一念掌死。那劍風強橫至極,既無慈悲,更無遲疑!

  笮融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後退一步,他不能承認,他豈能承認?!

  難道當真是末世佛降臨嗎?!難道他幻想中那位以滅世來救世的佛,就在他的眼前嗎?!

  他亦只退了一步。

  也只有退這一步的時間而已,他座下二十四名護法力士,已盡皆被這少年殺了個乾淨。

  夜風微動,燭火便也跟著搖曳了一瞬。

  少年立於廳堂中央,衣衫素淨,不染半分血跡,他隨意地甩了甩那柄利器,於是連他的長劍也潔淨猶如新雪。

  當他慢慢走上前時,笮融終於跪了下來。

  這位紅衣居士雙掌合攏,兩隻眼睛裡包含著虔誠的熱淚。

  「今日竟能得見滅世佛化身,」他哽咽著說道,「不枉弟子這些年來傳佛辛勞……」

  滅世佛舉起了長劍,聽了他這句話,卻停住了劍風。

  笮融等了又等,十分惶恐地抬起頭,想要問一問佛為何不渡他。

  佛卻高深莫測地注視著他。

  【這人精神病吧?】陸懸魚驚恐地在腦內搖起了黑刃,【你趕緊出個動靜!】

  過了很久,黑刃底氣不足的聲音響起,【你且讓我先研究研究他……】

  --------------------------------

  《後漢書‧卷十三‧列傳第六十三‧劉虞公孫瓚陶謙列傳》:「及曹操擊謙,徐方不安。融乃將男女萬口、馬三千匹走廣陵。廣陵太守趙昱待以賓禮。融利廣陵資貨,遂乘酒酣殺昱,放兵大掠。」

  笮融這人五行缺德,不要拿他和東漢時那種沒有正規翻譯的佛教與現在的佛教比較……會震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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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一章 發大財

  笮融這個瘋子,到底殺不殺?

  廣陵太守趙昱奉他為上賓,迎他入城,只因為廣陵城富庶,讓笮融起了貪念,殺了趙昱不說,連城中的官吏名士也一起殺個盡絕。因此從殺人償命的樸素角度講,在這裡一劍剁死笮融是沒什麼問題的。

  那麼,殺他有什麼後果呢?

  主公會不會責備她?她覺得這個不用擔心;

  陶謙會不會責備她?她其實對此也不是很在乎;

  曹豹?許耽?以及那幾個亂七八糟的丹楊武將?她對此更不在乎了!

  陸懸魚在腦子裡快速地過了一遍權衡利弊,發現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殺笮融之後有沒有人替這個瘋子鳴不平,而在於他帶了萬餘人出下邳,那個隊伍浩浩蕩蕩特別壯觀,而且其中不少人是被他洗了腦的,如果現在給他殺了,想將這些人再帶回下邳就很麻煩。

  他們有可能暴動,也有可能四散,不管哪一種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問題是就算她不殺笮融,也很難騙他替自己幹活吧?

  笮融還跪在那裡,雙掌合攏,仍舊一副眼含熱淚的期待臉,等著她一劍劈死他,讓他去他心目中的「佛國」。

  【怎麼辦呢?】她在心裡偷偷嘀咕,【當初大家都覺得只要給笮融勸回去,這些人就跟著回去了,誰也不知道他瘋成這樣啊。】

  【你既然已經權衡了一遍輕重利弊,為什麼不再來一次?】跳過了「笮融到底是什麼類型的生物」這個艱難的問題後,黑刃的語氣也變得輕鬆了許多,【將他攜帶的輜重財貨分門別類,將跟隨他的那些人也分門別類,排出輕重緩急的順序之後,再將你能支配的人力資源也分門別類,調遣他們接手這些工作不就好了?】

  她思考了一下,然後偷偷地去看了一眼田豫。

  田豫自然也是佩了劍的,見到笮融那些力士圍過來,也起身拔了劍,橫眉冷目,並且內心進行了一番相當復雜的心理搏鬥。

  他第一個反應是今天晚上必定不能活著出去了,因為那是二十四名手持利器的力士,縱他能殺一二人,難道能殺得完嗎?

  當然他身邊還有陸懸魚,並且那也是平原城中有名的劍俠,但天下之大,一座孤窮偏遠的平原小城又能代表什麼?黑山軍原本就是一群流寇,焉知不是被這少年視死如歸的氣勢嚇退的?

  因此田豫覺得,自己是一定要死在這裡了,他原本可以跟著子龍一同返回幽州,回到他母親身邊,並且可以從容地重新在公孫瓚麾下出仕,而非將年輕的生命拋散在這裡。

  但他對身邊的少年將軍沒有絲毫怨懟,田豫在那一瞬間也覺得這奇異極了。

  他那一晚借著酒意說出的話的確是他的真心話,他想,他的確是希望留在這群人身邊的。

  ——尤其是這個他在心底視為摯友的少年,如果說士為知己者死,那麼為他而死也並不可惜。

  因此當力士們手持利刃向著陸懸魚走過來時,田豫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他的胸腔裡迸發出一股激昂又熱烈的情感,想要像先秦時那些品行高潔的俠士豪傑一般,擋在朋友的身前,慷慨赴死——

  然後陸懸魚拔出了劍。

  燈火搖曳,燭光映著一地的屍體,鮮血冉冉流出,順著磚石繁復的花紋肆意流淌,因而這間用來接待客人的正室顯得可怕極了。

  但盞中還有酒,酒液清冽,反射著一點點的燭火光輝,順帶將整張案几照亮。

  田豫就那樣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看一絲不亂的案几,看紋絲未動的燭台,看捲起的簾帳上一滴血也沒有。

  除了這一地的屍體和地上的鮮血,這屋子竟能分毫不亂!就好像從未有過那麼一場打鬥!就好像那二十餘名壯漢如同草芥,在天神一般的威壓面前束手受戮,不敢有半點不恭不敬,膽敢反抗掙扎的心思!

  而完成這一場殺戮的少年劍客隨意將長劍甩了甩,一滴血珠抖在半空中,落進了酒盞之內,蕩起了一絲波紋。除了田豫之外,少年沒有察覺到這種細枝末節,笮融自然也沒有察覺到。

  笮融在看那個一步步走向他的少年,田豫也是如此。

  如果世上當真有滅世佛——田豫感覺內心產生了一絲裂痕——大概的確是陸懸魚那樣的。

  他的神情與姿態並不輕佻,也不憤怒,彷彿剛剛的殺戮是理所應當,而接下來要完成的事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那麼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居高臨下,俯視著跪倒在地的笮融。

  冰冷,傲然,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遙不可及。

  ……然後陸懸魚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異極了,裡面帶了一點考量,一點試探,還有點企圖爭取蠅頭小利前的偷偷摸摸。

  田豫的心臟跟著那一眼猛地跳動了一下。

  ……那個很在意錢財,也很在意身邊許多婆婆媽媽小事,還會憋著壞敲他悶棍的陸懸魚又回來了,至少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那個少年的身上。

  不管接下來陸懸魚同笮融說些什麼,田豫都不再惴惴不安了,他腦海中反復地重現那個眼神,並且為此感到了一陣心安。

  陸懸魚是完全想不到田豫內心有這麼多戲的,她就只是回頭看一眼,內心嘀咕要怎麼處理笮融的事,該給田豫分配多少活而已。

  但當她的目光重新轉回笮融身上時,她已經想好了主意。

  「我問你,」她說,「末世將臨,許多世人卻連佛法亦未曾聽聞,更不精熟,他們有資格為佛所渡麼?」

  「當然沒有!」這位紅衣中年狂信徒眼中一片狂熱的光芒,「他們怎麼配!」

  「你既精佛法,如何作此痴愚之語!」她凜然地喝問了一句,於是笮融大驚失色。

  「弟子痴愚!願聆聽佛法!」

  ……她是哪來的佛法造詣,但網上的心靈雞湯看多了,也還記得一鱗半爪。

  「你豈不聞西方有大悲菩薩,永不成佛?」

  「……是何道理?」

  「大悲菩薩發願,世間若還有一人未得救贖,他便誓不成佛。」她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你一心嚮往佛國,竟要不顧及你那些部曲男女死活,這樣的心性,如何成佛!」

  笮融於是便滿臉的詫異了,「此為末世,末世佛既已降臨,渡我便是,為何還要顧及他們死活……」

  ……這人的邏輯她已經慢慢理出來了。

  簡單來說,笮融誰也不愛,他只愛自己,一心也只想自己能飛升成佛。在他心裡,「成佛」是一個需要刷滿經驗值才能達成的成就,因此布施也好,蓋浮屠寺也好,宣講佛法也好,全部都是他刷經驗值的手段。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理解的,將佛祖想像成這麼一個BUG百出隨便他作弊的游戲,真就無腦刷起經驗來了。

  心力交瘁的陸懸魚調轉了劍身,拿了劍柄用力地砸下去,「呔!」

  「……佛祖!」

  「這個叫當頭棒喝。」她嚴厲地說道,「你醒悟吧!」

  笮融終於恭恭敬敬地退下了,並且還喊來了在外面守衛的部曲私兵,熟練地將力士們的屍體拖走。

  她終於得以坐了下來,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田豫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她身邊,還遞給她一塊細布。

  「擦擦汗,」他聲音很低地說,「今天確實挺熱。」

  她道了一聲謝,將細布拿過來擦了擦額頭和臉,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樣。

  「我跟你說,」她說,「撒謊可比殺人難多了。」

  田豫還在小心翼翼地觀察她,就那種特別溫良恭儉讓,坐在旁邊,側著頭,像是在看她又能迅速將目光收回去的觀察方法。

  但她還是很快就察覺到了。

  「你這是做什麼?」她有點不解,「我有什麼值得看的?」

  「這不一樣。」田豫說道,「當初你殺退黑山軍,我以為其中大半訛傳,畢竟你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哦,哦,那現在呢?」

  田豫斟酌著,思考著,似乎覺得這個問題需要慎重回答,他甚至不經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後腦勺的那個腫包。

  「現在我相信你的確是拿我當朋友看的。」他最後這麼說了一句。

  廣陵城暫時無主,還需要趕緊從周邊抽調官吏過來。於此同時,她查點了一下自己這一場戰鬥的收獲,笮融帶來的萬餘人和財產清單,很快就交到了她的手裡,並且讓她大開眼界。

  首先是需要她小心帶回去的萬餘人,其中有千人是笮融的部曲私兵,剩下的就什麼成分都有了,有僧人,有信徒,有單純信服他的百姓,也有一路跟著提供各種服務的商人,這些人有一部分被安頓在廣陵城內,也有一部分駐紮在城外。之前入城時,還聽到笮融聊起過,他竟有一支近似鼓吹的樂隊!專門負責奏一奏笮融心中的佛樂!特別熱鬧!

  其次是馬匹,三千匹!震碎她的眼眶!雖然其中多駑馬,但精挑細選怎麼也能挑出百匹戰馬,四捨五入,她也有騎兵了!

  再其次是笮融的那些財產,糧草輜重自不必提,還有大量的銀錢布帛,金佛玉像,光華奪目,簡直閃瞎人眼。其中據說也有廣陵太守的家產,但笮融下手太俐落,差不多給趙昱夷了個族,因此這些財產該怎麼還回去……也挺麻煩。

  田豫忙著帶人將這些財產造冊,她在一箱箱的珠寶面前轉來轉去,感覺自己的意識就飄到了那些金燦燦,亮晶晶的小玩意兒上面。

  「……郎君。」

  「啊?」

  田豫停止了清點,目光釘在她身上,於是小陸將軍終於從這一片珠光寶氣中回過神來,訕訕地將手裡抓著的一條珍珠項鏈放回箱子裡。

  「我就隨便看看,」她說,「我這手不聽使喚。」

  田豫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現在終於完全相信,郎君還是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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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二章 暗流

  笮融的人馬和財物都需要一些時日來清點……其實大宗財物還勉強可以清點,人馬就很難了。

  因為除了核心的千餘部曲和馬匹外,其餘人員是自願跟著笮融來的。

  這些人稀里糊塗的來,也會因為一點這樣那樣的原因再稀里糊塗的離開。也就是笮融現在拿「看好這群人,當好牧羊犬」當做自己刷佛國單程票的途徑,十分賣力地在這裡安撫人心,再加上廣陵富庶,水土豐茂,天氣又十分溫暖,這些百姓怎麼都能活下去,因此才算勉強穩定了秩序。

  但即使如此,想完全準確地清點人數是不可能了,就湊合著來吧。

  她將大致情況寫了信,派人送給主公,請他跟陶謙老爺爺研究一下廣陵該派誰來接手。陸懸魚雖暫代了廣陵太守的職務,但活基本是田豫在幹,她只要宅在郡守府中假裝鎮鎮場子,裝裝高深莫測,摸摸魚就行了。

  廣陵城被笮融洗劫過一次,但還是十分富庶,她其實還挺想出門溜溜彎的,但她不敢出門——至少不敢不遮著臉出門。

  想像一下,你,一條很容易尷尬的鹹魚,睡了一個懶覺,因為外面的蟬叫得太響而被吵醒,爬起來之後洗洗涮涮,覺得今天天氣不錯,反正你的工作都交給別人去做了,你完全可以帶幾個隨從,像古言裡女扮男裝的女主角那樣,揣些錢上街溜溜達達,吃吃喝喝,感受一下難得平和又愜意的假期,說不定還能邂逅哪個美少年給你養養眼?

  然後在你走過街上三家小吃攤,奔著第四家冰豆花過去的時候,一群狂信徒發現了你,並且兩眼放光地向你而來!

  ……他們當然沒有拔出刀槍劍戟斧鉞刀叉來招呼你,他們已經被你收復了,放輕鬆點。

  ……但是他們跑過來之後一個接著一個「撲通撲通」地就趴在地上了!

  ……就在鬧市中心!

  ……高呼著你就是獨一無二,普度眾生的滅世佛!能夠看你一眼,不枉他們苦修數年的付出!能親吻你走過的土路,簡直就是……

  ……小販嚇得打翻了豆花攤,涼冰冰白花花加了飴糖汁和紅豆沙的豆花灑了滿地,灑了為首那個你也不知道什麼職位的僧人一頭。

  ……他一點都不在意!不僅不在意,還頂著一頭的豆花,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那樣虔誠,那樣欣喜,那樣狂熱地看著你!

  ……周圍的人迅速給你留了一個方圓十幾丈的空間,當然也給這群狂信徒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全部都躲到一邊去,瘋狂地對著你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像看怪獸一樣看你。

  ……你仿徨地四處看一看,不管你看向哪一個廣陵市民,對方都立刻嚇得後退幾步,甚至有幾個人見你看他,立刻膝蓋也跟著一軟,哭著跪下了!

  ……你還順便嚇哭了幾個小孩子,其中一個長得像小郎的指著你大哭不止,被他媽驚慌失措地死死捂著嘴,也跟著沖你跪下了!

  ……你還不能說他們拜你拜得不對勁,要知道憑你的三百士兵完全控制不住這萬餘人,你是靠著對笮融的影響力暫時穩住了那些狂信徒的。

  ……最後,陸懸魚只能維持著高深莫測臉,慢慢地,在僧人們高聲唱誦中,在匆匆奔襲而來的佛樂隊賣力吹吹打打中,以及全城百姓探頭探腦中走回了郡守府,中間也不得不屏蔽掉黑刃瘋狂的嘲笑聲。

  總之,在這種「救不了,換個星球居住吧」的場景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廣陵城中後,她就在郡守府裡躺平了,沒事再也不出門了。

  但是今天她又可以出門了。

  一位廣陵城內的名士,也是笮融請客的落網之魚給她發來了請柬,邀請她去他府上吃吃喝喝。

  陶謙雖然能打黃巾,但骨子裡還是典型的大漢文官,從來沒重視過扶持和控制各郡的軍事力量,因此廣陵郡雖然富庶,守軍卻比她當初刮過地皮的博陵郡差遠了。

  ……要不人家袁本初怎麼能做到家大業大的呢?

  廣陵城只有千餘兵力,還都是之前笮融亮刀子的漏網之魚,一江之隔是劉繇屯兵的曲阿,向西不過百里就是袁術的涂唐。

  考慮到這一點,她覺得和郡內的世家豪族即使不說友好相處,互相給一點面子,平穩過渡到下一位廣陵太守上任應該不難……應該不難吧?

  換了一身細布直裾,紮了一條細布頭帶,她上下扯一扯,感覺自己這身衣服還挺體面的。出門上馬,不多時就來到了這位廣陵名士的府上。

  名士就是名士,府邸修得寬敞,燈火通明不說,居然還立了閥閱!來此的賓客要麼騎馬,要麼坐自己家的軺車,坐鹿車來的是一個都沒有。

  雖說這家沒用什麼豪奢的材料,裝修也是一片清幽風格,但就是骨子裡透著老錢的風度!

  主人家姓徐名孟字道復,四十歲上下,按照這個時代的審美,也是個標準的小鬍子,之前趙昱宴請笮融時,名士不知道為什麼沒去,因此躲過了一劫。

  但他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對笮融的憤恨,十分的殷勤熱情,頻頻勸酒,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將軍一路行來,看廣陵風土人情怎樣?」

  「聽聞將軍勇武,竟能親手斬殺曹操從弟,未知賊曹軍容如何?」

  「依將軍看來,曹操可會再來?」

  【你發現了嗎?】黑刃問道,【這人很會問問題。】

  她想了一會兒,【我只覺得他問的問題都是我很容易回答的。】

  【和以前你接觸過的人比較一下呢?】

  【……哪一類?】

  【士人。】

  她想起了自己招兵買馬,「三顧茅廬」請來的小鬍子了。

  很明顯,那個窮酸落魄的士人在得知她的底細之後都會表達出對她的不屑,但這位徐公沒有。

  他沒有問她郡望何處,祖上出過哪些高官名士,沒有問她的父兄任過何職。

  這個人所問的問題,都是哪怕一個目不識丁的武夫也能回答出來的——至少可以胡謅出來,而不會太難堪。

  【他已經跳過了觀察我,試探我這一步?】她思考了一會兒,【也許他也知道我很快就會走,所以不願意與我深交。】

  黑刃對此不置可否,【如果你是他,你對這位上座的年輕武將有一些圖謀,你會怎麼做?】

  她……她很不擅長用士人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但她嘗試著去思考了一下。

  這個武將很年輕,但劍術超群,家眷又不在身邊,雖然只帶了數百士兵,此時又有笮融的部曲相助,因此想要用任何強硬的手段去控制他顯然是不可能的。

  和軟一些的手段大概就是金帛美色?但那會不會太明顯了?

  她這樣想的時候,席間突然有個人出聲了。

  「前不久廣陵城為人所掠,想必將軍略有所知。」

  「嗯嗯。」她點點頭。

  那個青年見她沒有下文,便冷笑了一聲,「太守被害,將軍亦應知曉吧。」

  「我知道。」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已將這些事都報於陶使君,不日便有回信了。」

  「笮融賊子,害我摯友,我恨不得生啖其肉!」青年眼睛發紅,「將軍為何卻庇護於他!」

  席間一片寂靜,有人企圖打圓場,被那青年甩開了,仍舊咄咄逼人地盯著她,要她回答。

  她倒是沒覺得難堪,反而覺得有人發難太正常了。

  想想看,笮融搞了個「血色婚禮」一般的大屠殺啊!這些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上長出來的,他們也有親朋摯友,哪怕笮融還在城中,為了自己性命要緊敢怒不敢言,肯定還是會有人控制不住,指責她的啊。

  「陶使君是一州之主,此間事自然要聽他的吩咐。」她說,「我不過一偏將,有何能為呢?」

  「陶謙偏袒丹楊人,徐州人盡皆知!我非稚童,豈會被將軍這番言辭騙過!」青年大怒著拔出劍,「將軍不殺他,我殺如何?」

  ……她挺想說一句那你趕緊去殺,畢竟笮融那個見利忘義腦路清奇的反社會狂信徒,是個正常人就遭不住啊!

  但考慮到那萬餘百姓,她還是不得不坐得四平八穩,「那不成,你要殺他,得先殺我。」

  青年慘然冷笑一聲,「將軍劍術精絕,可比袁公路麾下那位『列缺劍』,我豈能不知?將軍既欲偏袒笮融,今日我倒要看看,能不能用我的一腔熱血,染髒將軍的衣衫!」

  ……這位青年士人說著就揮劍衝了上來!

  ……一臉的視死如歸!

  ……天啊!這廣陵城她待不下去了!她沒殺笮融的確有她的考慮,但也不至於非要跟她你死我活啊!

  關鍵時刻,身旁的主人家一把就抱住了青年,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了劍刃!

  「賢侄休如此!你豈能為一己之小節,壞將軍之大義!」

  「他不過媚上之人,談何大義!」

  「笮融惑眾,部曲男女萬餘南下廣陵,你此時殺了笮融,那些庶民輕則流離失散,拋骨荒野,重則聚嘯為寇,為害一方!」徐孟大喝了一聲,「將軍寬仁愛民之心,天地可鑑,你不知也就罷了!如何能這般逼迫將軍!」

  【現在,我們來猜一猜,】黑刃冰冷的聲音響起,【今天晚上發生的事,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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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三章 創業未半,升官發財

  殷殷鮮血自雪亮的劍鋒流下,一屋子的驚呼,連那名青年也小臉煞白。

  「是我莽撞了!」青年丟開長劍泣道,「徐公切莫如此!」

  長劍落在地上,徐孟手上的血還在流個不停,但他自己毫不在意,招了招手,一旁的僕役便立刻跑上來,遞了細布。

  「不要緊吧?」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剛剛多虧徐公……」

  這位中年士人瞥了一眼青年,見青年面如土色地站在他身後,才轉過頭來沖她行了一禮。

  「區區小傷,算得了什麼。原本良夜難得,又仰慕將軍已久,因而請將軍一敘,卻不想後輩莽撞若此,還望將軍莫惱才是。」

  她立刻搖搖頭,「這位郎君也是一心為自己的朋友報仇,我不會怪他。」

  席間的賓客們快速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察言觀色的能力太差,看不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但那位青年略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還是上前來給她行了一禮,道了歉。

  地上的鮮血被僕役迅速擦拭乾淨,但席間的氣氛有點難提升,於是主人家拍拍手,兩隊女樂疾趨而至,一隊在屋外吹拉彈唱,一隊在屋內就開始翩翩起舞。

  她很少看表演,對藝術也沒什麼獨到的見解,尤其漢朝這時候的音樂,和後世大不一樣,更難以讓她這種俗人難以領略其中精妙之處。但領舞的妹子容色出眾,廣袖招搖,哪怕沒有樂曲聲,只靠拍節也能感受到她舞步之美,因此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席間的賓客們當然也在笑眯眯地欣賞舞樂,與此同時也會時不時地觀察上座的這位小陸將軍幾眼,盡管這位少年將軍看起來略有點木訥,很少同主人家交談,更不曾表露對哪位舞姬的讚美,但他的眼神並不刻意掩飾,因此想要捕捉他的喜惡並不困難。

  女樂們跳過舞後,十分恭敬肅然地退下,賓客們便又開始敬起了酒。

  ……敬酒的理由五花八門。

  為陶使君的健康喝一杯;

  為劉豫州的宏圖喝一杯;

  為陸將軍的年少有為喝一杯;

  為徐州終於得以安定下來喝一杯;

  為大漢復興喝一杯;

  大漢要是不能復興了還得喝一杯;

  這些變著法兒灌她酒的理由讓她不覺警醒起來,「徐公,我實在不能再喝了。」

  「不瞞將軍,滿城良賤皆如驚弓之鳥,若非將軍搭救,眾人還不知今日頭在何處呢,」徐公笑眯眯地端過來一盞酒,「廣陵上下感念將軍恩德,將軍怎不許我等略表心意呢?」

  「略表就行了,」她有點不安地說道,「再多真喝不下了。」

  ……這個話說出口之後,她就覺得自己的交涉技能有問題。

  但徐公的手只是滯了一滯,便從善如流地將酒盞放下。

  這位名士一點也沒被她直率得有些粗魯的話冒犯到,而是關切地問了一句,「將軍若不勝酒力,我扶將軍去後室更衣,稍歇一歇如何?」

  ……她喝多了為什麼要去更衣呢?

  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夜晚,屋外清風徐來,室內香爐氤氳,於是燭火交織了一片馥鬱清幽的香氣,陪著無一不精致的佳肴,以及賞心悅目的表演,就連身下的席子和一旁的憑几都讓人感覺舒適度極佳,就忍不住想多留一會兒。

  「我的確不勝酒力,」她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所以我得回去了。」

  徐公臉上有一絲錯愕,「夜已深沉,將軍何不留宿?難道屋陋不足奉貴客麼?」

  「那倒不是,」她搖搖頭,「我怕城中有壞人作亂,兵士們尋不到我。」

  徐公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竟然還能硬撐出一個微笑。

  「那就不留將軍了。」

  的確已經夜深,亥時過半,將近子時,哪怕是頗為富饒的廣陵城,此時也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皆已沉睡,只有一路草蟲低鳴,再有不過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伴著馬蹄聲不止。

  【我好像說錯話了。】她思考了一會兒,【可能有點喝高了。】

  【沒關係,你的確可以隨便說點什麼。】黑刃很樂觀地說道,【從兩種可能講,你都有亂說話的權力。】

  【哪兩種可能?】

  【如果劉備召你回去,你只是廣陵城的過客,這些士族對你的看法傷不到你分毫,你當然可以隨便亂說話。】

  【另一個?】

  【如果你留下來,】黑刃說道,【你有自己的士兵,以及笮融的部曲私兵,這些士族怕你還來不及,你當然還是可以亂說話的。】

  她想了想,覺得很對勁,於是愉快地哼哼唧唧,一路回到了郡守府。

  當她跳下馬,踩上台階時,遠遠傳來夜擊金柝之聲,混著一股冰冷的夜風,吹散了她懶散又睏倦的酒意。

  【你說漏了一種可能,】她說,【我不能亂說話,而是要小心些的可能。】

  【哦?】

  【如果我鎮守於此,並且形勢所迫,不得不領兵出城作戰的話,】她說,【我必須要小心謹慎地處理與這些世家大族的關係,不是嗎?】

  黑刃的聲音略有點驚奇,【你酒量還挺好的。】

  【……我不覺得這是誇獎。】

  【我也的確沒有誇獎你,】黑刃的聲音從驚奇轉為了冰冷,【謹慎總是沒有錯的,因此你可以試著謹慎地處理廣陵城內一切與你有關的人際關係,最後我們再來復盤。】

  她覺得這句話有一點不懷好意,而黑刃並沒有否定這種質疑,它只是用更加平淡的語氣結束了這場談話。

  【畢竟你總是有試錯機會的。】

  當她走進郡守府時,幾名衛兵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她沒有多想,也沒有多問,就只是徑直地回了內室,準備更衣洗……

  燈火之下,一匣子金餅在那裡爍爍生輝,她只是略掃了一眼,便數了出來,大概有四五十個。

  ……真是大手筆。

  金餅旁還有個女孩兒低頭跪在那裡,綠雲般的髮髻下,一段皎然如雪的頸子便露了出來。

  陸懸魚感覺自己是真喝多了,下意識地左右看了一眼,「我走錯屋了?」

  於是席間那位被她看了好幾眼的舞姬抬起頭來,驚愕地看向了她。

  ……她想冷靜冷靜。

  「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我是騎馬回來的,感覺自己速度還可以,你到底是被哪家同城快遞運過來的,怎麼速度比我還快?」

  但她決定問一個更正常點兒的問題,而舞姬也就怯生生地回答了她。

  「徐公顧念將軍後室清冷,送妾至此,為將軍拂床展衾……」

  ……人家跳舞的小妹子也比她文縐縐。

  「那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小妹子期待臉點點頭。

  「行,」她說,「那你住這兒吧,我換一間屋子睡去。」

  她感覺自己略有一點晃晃悠悠,因此拋下了身後表情有點崩裂的小妹子,反正郡守府中屋子這麼多,隨便哪一間都能睡覺。

  待得第二天,她派人將金餅退了回去,至於小妹子,她也問了一下。

  ……小妹子不太樂意回去,就先留下當個婢女用吧。

  當劉備的書信送至廣陵城時,徐孟終於也前來登門拜訪了。

  他的手上仍然纏了一圈細布,但他將手收進袖中,因此看得也不太分明。

  陸懸魚很客氣地請他先等一等,自己要看過主公的書信之後才能招待他。

  這位名士一直以來給她的感覺都是善解人意,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先為自己的不請自來道了歉,而後十分端肅地坐在客室裡,並且請她自便。

  待她離開客室,拆開劉備的這封書信時,她覺得自己不僅魅力和感知有點低,如果屬性這東西有「幸運值」一項的話,她的幸運值可能也很低:

  ——陶謙病重。

  眾所周知,劉備的豫州牧是個虛銜,此時的豫州在袁術手裡,領豫州刺史的是孫堅的侄子孫賁,因此劉備沒辦法通過這個豫州牧獲得任何的權力和地盤——哪怕朝廷給陶謙的奏表蓋了章,和馬騰打成一團的朝廷也分不出一個西涼兵來幫劉備。

  所以徐州顯得極為重要,陶謙也就變得極為重要了。

  此時陶謙老爺爺病重,劉備留下張飛鎮守小沛,自己跑回郯城去守著陶謙,以防不測了,因此陶謙是不可能給她下達什麼命令了,劉備也沒有精力來應付笮融這攤子爛事……不僅沒有精力應付,而且還給她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廣陵郡在徐州最南端,與袁術的涂唐接壤,雖說之前陶謙、公孫瓚、袁術算是一個聯盟,但聯盟這東西大家都懂的,此時徐州自顧不暇,袁術的人品又很不值得信任,那麼廣陵郡就變成了前線。

  廣陵太守趙昱如果沒死,劉備原本想讓她留下來幫助他,但既然他死了,那她就勉為其難,暫代一下太守之職,守一守廣陵吧。

  至於守到什麼時候才讓她回家,這個得等徐州局勢穩定下來再說,反正主公充分信任她。

  握著這紙通篇講著「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跡吧」的信,陸懸魚的手顫抖了。

  ……她一個快樂的雒陽城中殺豬匠,怎麼就混到廣陵來當太守了!她像是當太守的那塊材料嗎!

  ……但主公很顯然懂得加班要給加班費的道理,信的後面還沒忘記提及幾句笮融,大意就是:既然你暫時不能回來,徐州這邊也很難供給你多少軍需和士兵,笮融的人馬和財物隨便你處置吧,都是你的了。

  「……郎君?」田豫上下打量她,似乎十分不解,「究竟如何行事?」

  「苟……」她張口就來。

  「……啊?」

  她完全恢復冷靜了,「我先去見客人,一會兒同你商量。」

  田豫躬身行了一禮。

  坐在會客室裡的徐孟很嚴肅,一點沒有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見到她回來,他盯著看了她一會兒。

  「徐公看出什麼了?」

  她坐下來,僕役一旁奉了茶,而後退下,徐公摸了摸鬍鬚。

  「我看出將軍是個不可戰勝的人。」

  「……為何?」

  徐公沒有回答這句話,而是直率得近似開誠布公,「我此來並非尋將軍閒談。」

  「那是為何?」

  「袁術麾下多賊寇,廣陵郡苦其久矣,而今趙昱既死,陶恭祖年老昏弱,郯城數度危急亦倚仗將軍解救,縱遣一郡守至,又如何守得住廣陵?」徐孟說道,「我今為我,亦為滿郡老幼良賤,盼得一名將,能守此郡不為外人欺!」

  她思考了一會兒,「除此之外呢?」

  徐孟皺了皺眉,「什麼?」

  「除了替你們守住廣陵之外,」她問,「郡內世家難道沒有其他的要求嗎?」

  這位中年名士微笑起來。

  「若將軍收了金帛,納了美色,我所求者,自然更甚於此。」

  「……那如今呢?」

  「如今親見將軍品行高潔,我心中敬服,再無他求。」徐孟說道,「只要將軍能守此土,我信將軍亦能將郡中治理清平。」

  徐孟目光炯炯,看得她心中也有點嘀咕。

  他之前在試探她,拉攏她,觀察她,此時提出的要求也算直率,那麼他的話值得信任嗎?

  「徐公希望我留在此郡,以拒袁術。」

  「我出身貧寒,諸公亦心知肚明。」

  聽到這句話,徐孟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不錯。」

  「而袁公路四世三公,累世閥閱,」她也笑了,「難道我能相信諸位寧願選我,不選袁術嗎?」

  徐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酷的決然。

  「若背棄將軍而擇袁術,」他說,「天人共戮之!天人共誅之!」

  【……他真的好真誠。】她在心裡驚嘆,【我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偽裝。】

  黑刃的聲音也變得有點不確定,【……袁術不是出身名門嗎?人緣這麼差的嗎?】

  她決定先將這個疑問拋到腦後,「袁術派誰駐守涂唐,徐公可知?」

  這位中年名士臉上的冷酷和決然變成了深深的憎惡和痛恨。

  「乃是袁術麾下一名妖人,妄稱能使五雷之劍,能當百萬之兵……」

  ……艾瑪,她頭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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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四章 十個金餅

  時間緩慢進入六月份,樹上的蟬開始了大合唱,即使坐在那裡不動如鐘,也會滿頭大汗。

  而她現在面對的這份工作是她既不熟悉,又不擅長的,這個汗就格外多一點。

  但不用煩惱苦夏難熬,因為現在她有了各種令人髮指的福利。

  除了柔軟輕薄的絲衣,溫潤清涼的竹席外,美貌的婢女還悄悄搬了一盆冰過來,上面壓著一串葡萄,洗過之後的葡萄晶瑩剔透,拿冰鎮著,摘一顆來吃,整個人都跟著透心涼了。

  至於每天的伙食,廣陵這地方東邊靠海,南邊靠江,河鮮海鮮流水一般往城裡送,虧了誰也不會虧了太守,更不用提那個極其高標準的薪水。

  ……這就讓她感覺很不安。

  如果她領的是一年不足百石的殺豬工資,她只需要每天閉眼殺豬就行;如果她領的是僕役的百石工資,她也可以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在都亭侯府做些雜役。

  但現在她暫代的職位和得到的福利,以及老板承諾的薪金都是兩千石的水準了,那她就得認真嚴肅地想一想,到底要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自己享受到的這一切呢?田野裡汗流浹背的農夫辛勤操勞一年都吃不到一粒冰鎮葡萄,她憑什麼可以吃呢?

  郡中各縣還算太平無事,城中瑣事又有田豫打理,因此她研究了一下主公留她在此,最需要她做到的兩件事:

  一是萬餘下邳百姓的安置工作,他們已經滯留了大半個月,雖然附近叢林茂密,只要出去樵採,怎麼都餓不死人,但萬餘人的消耗是驚人的,如果不做管理,此時尚可,天氣寒冷時就容易爆發瘟疫,而且怎麼填飽肚子也是個大問題;

  二來是廣陵郡沒多少兵力,也不清楚百里外的涂唐究竟什麼狀況,她必須得防範袁術,保住這個郡,同時還不能防範太過,激怒袁術,畢竟搞摩擦導火線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

  對她來說,她暫時還沒考慮賦稅和民生,以及一個正經的太守應當考慮的各種日常公務,已經算是相當屍位素餐了。

  婢女見她起身,連忙迎了過來,「將軍是要出門嗎?」

  「嗯,」她摸摸身上的絲袍,「去幫我尋田主簿來,還有……」

  小妹子小心翼翼地等著她吩咐。

  「我回來時冰就化了,」她說,「你把葡萄吃了吧。」

  小妹子驚恐地睜大眼睛,「妾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的,」她匆匆忙忙地進內室去換一套方便出行的衣服,臨進去之前停了一下腳步,「你要是不愛吃這個,分給其他僕役也行。」

  袁術的大本營在豫州和揚州這一片地方,因此大片領土同曹老板的兗州接壤。眾所周知,曹老板不是個老好人,附近諸侯除了老大哥袁紹之外,幾乎都被他毆打了一遍。因此袁術之前一直將主要精力放在北方,至於涂唐這地方,考慮到原本與陶謙是盟友,幾乎就沒遣過兵。

  當然,沒遣過兵不代表就沒有存在感了。袁術麾下的吳景自丹楊而退,而今暫留於歷陽,這位曾任丹陽太守的武將還是孫堅夫人的兄長,頗擅領兵作戰,因此屯兵於歷陽已經是不可小覷之事。

  而在聽說曹操退兵,陶謙表劉備為豫州牧後,袁術又遣「五雷賢師」領四千步卒至涂唐……這就屬於袁公路之心,路人皆知了。

  土路兩旁的草木長得過於鬱鬱蔥蔥,簡直氣勢磅礴,若不是騎在馬上,很容易就看不清前路。這樣的叢林之中什麼野獸都有,只是光天化日,又見到一隊騎兵,很自然就躲藏起來了,只有莽撞的錦雞或是小鹿會突然從土路上跳過去。

  ……偶爾後面追著一頭野豬。

  雖然這一片全是叢林,但很麻煩的一點是……這附近也全都是平原。

  「再向前便是邗溝了,」跟出來的守軍嚮導指了指前方,「過了邗溝既是袁術的地界,那些賊寇常來廣陵郡滋擾百姓,官吏亦苦不堪言。」

  「這樣一馬平川的地形,也怪不得人家會跑過來。」她評價了一句,「我既來此,總得想點辦法。」

  「袁術若欲取廣陵,必繞不過郡治,」田豫說道,「趙昱兵將雖不足,但廣陵城加固過數次,郎君再行加固一二,足可無虞。」

  話是這樣沒錯了,但多少有點保守。

  當然她也能理解田豫的想法,她是暫代廣陵太守之職,笮融的財物人馬是實打實落進她口袋裡的,沒必要都搭在這裡,讓後面不知道哪位幸運兒白撿了便宜。

  離廣陵城向西行得越遠,村莊便越少,不知不覺耳畔聽得水聲,眼前也是一亮,一條寬而緩的河流自北向南,緩緩匯入長江。

  兩岸有船夫,有漁民,自然也有小漁村,人不多,衣衫看著也襤褸,有赤腳的女人在河畔汲水,也有光屁股的孩童在玩耍。

  她轉過頭去,「這是邗溝麼?」

  田豫點點頭,「不錯。」

  「大概多深?」

  田豫看看嚮導,嚮導趕緊下馬跑去問漁夫,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兩岸倒淺,中間足有三丈深,據說有的地方有五丈餘深,將軍若想洗澡,在淺灘處玩一玩也就罷了,莫至河中心!危險!」

  ……不,她不想洗澡,尤其不想當著眾人的面洗澡。

  但這一幕也令她想起了呂布高順,還有張遼魏續那一群人。

  也不知他們現在如何了。

  「國讓,」她喊了一聲,「你說若我將營寨箭塔修築於此,會怎麼樣呢?」

  那張大部分時間下都挺平淡,甚至有點面癱的臉震驚了。

  「隔岸便是袁公路的地界,」他說,「如何能不被察覺啊?」

  「我們可以不搞得那麼興師動眾,」她想了一想,「你看,我那萬餘人也要有地方住才好,不能總是搭帳篷。」

  「……郎君是說?」

  「我將他們遷來這裡,離廣陵城並不遠,」她說,「清理一下河泥,在這片林地裡整理出幾個寨子用來居住,然後開墾些荒地,不好嗎?」

  田豫沉默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整理好言辭,「縱使如此,郎君之意,袁公路豈能不知呢?郎君此舉仍是在防他啊。」

  「那不錯,」她轉轉眼睛,「袁術不是自領了徐州伯麼?我防他又如何?什麼人看到鄰居加固大門會生氣呢?」

  田豫被噎得說不出話,但黑刃表揚了她。

  【不愧是做了官的人,】它說,【說話也有氣勢了!】

  【……咳。】

  這位貴人來過邗溝之事,很快被河西漁民中的有心人報給了二十里外,駐守在橫山腳下的「五雷賢師」。

  青色與玄色交織的帷帳之後,「五雷賢師」閉著眼睛,不言不語地聽完信徒的稟報,眼皮微微動了動,那名信徒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陶謙手下龍蛇混雜,」另一名侍奉左右的鬼師小聲說道,「之前聽說他們曾借了賢師的威名,嚇退曹操,而今竟不知死活,又領了些浮屠教的人來,竟不自量力,想要試一試賢師的手段。」

  「五雷賢師」靜靜聽著,仍然不言語。

  鬼師揣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添了幾句。

  「若當真沿河下寨,修起壁壘,陽翟侯豈不怪罪賢……」

  那雙閉得不怎麼牢固的眼睛突然睜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鬼師嚇得滿頭是汗,畢恭畢敬地俯倒在地上,「陽翟侯能有今日,天下人皆知仰仗賢師,就連那黃口小兒,若非借了賢師的威名,豈能活到今日呢?」

  這位「五雷賢師」終於緩慢地站起身來,晦暗而布滿五雷符文的帳篷因他那高大的身形而一時充滿了壓迫感。

  「他要修,便讓他修,」他從容不迫地開口,聲音如沉雷一般,帶著一股壓迫感,「我有列缺劍在手,豈會懼怕一個欺世盜名的奸人?」

  鬼師將頭緊緊地貼在地上,不敢與賢師居高臨下的目光對上,更不敢僭越地去看他此時的舉止神情。

  但正因他的視線被地毯所遮擋,因此聽力變得格外敏銳,他聽到賢師在帳篷裡踱了幾步,最後走進了後帳,沒過多久,忽地傳來一聲彈鋏之音。那聲音與普通的長劍不同,顯得更為渾厚,也更為冰冷。

  這位侍奉左右的鬼師知道,那便是賢師最為重要的聖物——能引雷電的神劍「列缺」,他剛剛擔憂戰事的那一顆心被「列缺劍」的聲音迅速撫平了,他甚至感動得將要落下一滴熱淚,因為他全心全意地相信,這世上再沒什麼敵人,能抵得過那樣一柄劍。

  【連雞毛都不能剃,】陸懸魚呵呵噠了一聲,【你也算是神劍嗎?】

  黑刃堅持著沒吭聲。

  她最近幾天都在這附近走來走去,觀測合適的營寨位置,最近總算是把活幹得差不多了。

  今天第一隊民夫被遣來邗溝東岸,砍伐樹木,平整土地了。她怕在城內遇到狂信徒,又不想在府裡宅著吃冰鎮葡萄,就早早跑出來了。雖然在修營寨的問題上,她經驗不足,不能瞎指揮,但圍觀看熱鬧也不錯。

  但工地沒東西吃,她看過熱鬧後還是跑了出來,打了一隻野雞,打了一隻兔子。考慮到吃獨食最好別去人多的地方吃,尋了路旁一處樹蔭下,撿了些枯枝過來,搭了個簡易烤架,就這麼烤起來了。

  ……要是吃過烤肉還能吃個瓜就更好了。

  她這樣一邊擠兌黑刃,一邊兩眼無神地盯著兩隻倒黴的野味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轉過身望去,一個騎士自東向西就過來了,還是夏天,還是一身鎧甲,還是長弓箭囊長槍,但鬍子沒那麼髒,也沒那麼亂,於是離近了她就認出來了。

  「太史兄!」

  被她剃過鬍子的太史慈勒住了馬,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認了認她,然後立刻從馬上跳下來,一臉驚喜。

  「賢弟如何在此!」

  「啊,我被劉豫州派過來的,兄——」

  他鄉遇故知可能挺讓太史慈開心的,大笑幾聲後還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個鐵一樣的手差點給她拍散架不說,這個哥上下打量她一番,冷不丁地還奚落她一句:「上次一別已有一年整,賢弟還是未見鬚髯啊!」

  ……十年過去她也不可能長出鬚髯來啊!這東西哪好看啊!東漢時期這些男人都什麼審美什麼毛病啊!

  樹蔭不遠處有溪流,太史慈洗洗臉,又喝了點水,給自己略微整理一番後,回來坐下。

  「離青州千里之遙,在此又能見到賢弟,使我大慰平生。」

  「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她有點好奇,「子義兄為什麼會來徐揚之地?」

  「我欠了許多人的債,」他說,「我要去還債。」

  「哈?子義兄為什麼會欠債?」

  這人投資不善?或者愛喝酒?甚至是條賭狗?

  「我年幼時,我父棄世,後來我離家求學,家中老母年邁體弱,北海孔融,揚州劉繇都曾接濟過我母親,」太史慈說道,「去歲我替孔北海送信,便為報恩還債。」

  她恍然大悟,「你這次是要去尋劉繇。」

  「是。」

  「也是如此報恩嗎?」

  「是。」

  孔融被賊所困時,全城上下沒人敢出城求援,只有一個太史慈為了報恩,在賊軍重重包圍之中突圍而出,數日數夜不眠不休趕到平原城來求劉備出兵。

  她對太史慈那個被火燎過的鬍子印象特別深,因此甚至不必想像也能猜到這一路何其艱辛驚險。

  「你沒有別的什麼辦法報恩了嗎?」她問道,「劉繇資助你家不過金帛,為何不用金帛來還,而要用命去還呢?」

  太史慈轉過頭看向了她,似乎並不覺得她的問題突兀,只是豁達地笑起來。

  「家境寒苦,雖未至不名一錢,卻也沒有別的辦法能還債。」

  她還是不讚同,「劉繇是大漢宗室,揚州刺史,不會在意那一點錢吧?」

  「丈夫在世,恩必報,德必酬,」太史慈說道,「與劉使君身居何職又有什麼干係?」

  「既然這樣,」她想了一想,「我這裡有點東西,分你一半好不好?」

  她說這話時,心裡想到的自然是收繳到的笮融那些金銀。對她來說,自己賺的錢是錢,這些收繳來的東西難免有些輕飄飄的沒有存在感,而且自從經歷過董太師的小錢危機之後,她對這些金燦燦亮晶晶的東西總有點偏見。糧食是不能亂給人的,但是金錢珠玉這東西,拿來幫幫朋友也沒關係吧?

  尤其是這樣一位勇武、孝順、坦坦蕩蕩,又很講義氣的朋友,她想,為什麼要為了一點錢財,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給人賣命呢?

  太史慈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一身細布短衣,身背長弓長劍,樹下拴著一匹馬,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沒有半點金玉飾物,顯見不是什麼豪富之人,卻那樣認真地要將自己所有的東西分他一半——

  其實也只有面前滋滋冒油的一隻兔子,一隻錦雞,倒頗有些饞人。

  太史子義莫名覺得這幅情景很是可愛,這位年輕朋友天真的話語也很是可愛,甚至連剃過他鬍子的那一點事也被他拋之腦後,只記得少年當初看管瓜棚,剛一見面便請他吃了一餐飯,一顆瓜的往事。

  「好哇。」太史慈豪爽地應了一聲,拎起一隻烤得差不多的兔子開始啃,「那便多謝賢弟了!」

  「好吃嗎?」她關切地問道。

  大清早起來就沒吃飯,忙著趕路的這位神射手啃得津津有味,含含糊糊地用表情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於是陸懸魚臉上也露出一個欣喜的微笑,「那就行,我還想這兔子只拿鹽醃了一下,不見得入味……」

  土路的另一旁慢慢傳來了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地面所發出的聲音,吱吱呀呀,顯得很是勉強,而許多車輪一起這樣吱吱呀呀,整支車隊都顯得有些不堪重負。

  「我的車隊來了!」她跳起來,「你且慢慢吃,等一等我。」

  「……啊?」

  路的另一邊出現了田豫騎在馬上的身影,見到她與太史慈,也吃了一驚。

  「郎君……」

  「裝了錢帛的車也運出來了吧?」她問。

  「不錯。」田豫指了一指後面,「那些由冀州兵護送的便是。」

  「好,」她回過頭,沖著太史慈招招手,「這二十車錢帛,分你十車。」

  田豫石化了。

  太史慈也石化了。

  「……賢弟?」他將烤兔子從嘴邊放下,試探著喊了一聲,「這些是你的?」

  「嗯,」她點點頭,「都是我的,現在有一半是你的了。」

  這個八尺高的,打扮總是很像人間兵器的青年衝了過來,表情很是崩裂地在馬車旁翻了一翻,然後拿出了十個金餅,給她看了看。

  「這些就足夠我還劉繇的債了,」他眼睛有點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其餘的賢弟縱使要送,我也不能收。」

  「……但你都答應過我了。」她有點不高興地瞪著他。

  於是太史慈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上顯現出難得的困窘之色,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道,「就算我收了,我也帶不動這許多財物是不是?」

  「你的住地在哪裡?我可以……」

  「不不不,」他連忙打斷道,「我帶了去必定不安全,不如留在賢弟處,這些財物既然是我的,我都留給賢弟隨意取用,待我歸來……再……再言處置之事。」

  她眨眨眼,「……歸來?」

  太史慈鄭重地點點頭,「我先去見過劉繇,將舊事了過,必來尋賢弟,賢弟縱離廣陵,天南海北,我亦不忘此言。」

  這位人間兵器向她行了一禮,將金餅小心揣了起來,還沒忘記帶上啃了一半的烤兔子,策馬而去,留下她站在原地,有點迷茫地盯著看。

  ……雖然對太史慈後半段話有點迷茫,但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咳。」

  ……田豫的石化狀態結束了,恢復了動靜。

  「啊這,」她尷尬地看向自己的主簿,「我知道我做的事有點不妥……」

  「沒什麼不妥,」田豫斬釘截鐵地說道,「郎君此舉,令我敬服!」

  陸懸魚尷尬地站在土路上,聽著自己悶棍敲來的主簿慷慨陳詞。

  「我少時跟隨劉豫州,他亦有輕財重義的美名,但比起郎君的手段,還是差遠了!」田豫激動地說道,看她想阻攔他,還立刻將話一轉,「郎君心中一片澄澈,並未用過什麼手段,在下亦知,但比起許多用盡心思手段之人,何止高明十倍!這位太史子義是個真正的豪傑,輾轉至今,未曾有人降服得了他,但從此後……」

  田豫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他這一輩子都是郎君的人了。」

  --------------------------------

  邗:音同韓;邗溝:運河名。春秋時吳國所鑿。

  翟:音同迪,古代樂舞所用的雉羽;長尾的山雉。

  繇:音同搖,勞役。通「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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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五章 師必有名

  自從懸魚滯留於廣陵,一轉眼幾個月便過去了。

  陶謙的病情時好時壞,徐州大半的政務便交給了劉備,這自然也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

  畢竟徐州世家門閥林立,陶謙自己都不是徐州人,想要安撫住這些士族談何容易?現下他既病重,兒子又不成器,繼任者自然應當從徐州士族當中選出,那個涿郡賣草鞋的家伙算怎麼回事呢?

  同樣的想法也在丹楊武將心中滋生,在他們看來,陶謙能坐穩這個徐州牧的位置,也是靠他們的效力,現下陶謙將死,難道丹楊人還要再送劉備一程嗎?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道理!

  當然,就像那句宮鬥經典台詞——「容不容得下劉備,要看世家的氣度,能不能讓世家容下,要看劉備的本事。」她眼裡的劉備是個很有游俠氣質的人,但她也不知道徐州士族眼裡的劉備是什麼樣的,反正有消息傳來,下邳的士族是逐漸向劉豫州靠攏了,其中領頭人物是陳珪陳登父子,除此外也有小道消息稱徐州別駕糜竺也待劉備十分親厚,不知真假。

  ……反正不管真假,在徐州未定的前提下,劉備是不敢讓陸懸魚回來的。理由也挺簡單,畢竟小沛在兗州和徐州的交界線上,又是個標準的前線位置,若是真就保不住的話,他帶著一大家子往廣陵奔,這裡好歹還有一個備用據點啊。

  當然也不怎麼安穩就是了,但話說回來,時逢亂世,天下間本來也沒有哪一塊土地是安穩的。

  天氣漸冷,邗溝旁的生態被她大肆破壞了一通,原本的叢林和荒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營寨,笮融的部曲加上招募的新兵被分作兩營,駐紮在河畔,往東則是一片民夫營,以及百姓居住的地方。

  開墾出的荒野被改造成農田,幾個月下來,已經收過一次糧食,現下又忙忙碌碌地開始了秋冬的種植,這麼一大片人口都能養得活,還是得益於這個低人口密度的時期,到處都是叢林和水澤,長江附近氣候又相對溫和,怎麼都能活下來。

  狂信徒被她慢慢地遷到了城外居住,她平時在廣陵城裡居住,偶爾上個街也就不用擔心社死了,士族們看起來也很老實,不知道是她的兵馬讓他們很老實,還是真就像徐孟所說的,就那麼喜歡她呢?

  但至少她來了之後,涂唐那邊的賊寇見到岸邊修起了營寨,立刻消停了很多,幾個月裡再也沒有跑過來大肆劫掠的事情發生。那位駐紮在橫山腳下的「五雷賢師」也沒吭過氣,大家就當彼此不存在似的,沉默又和平地度過了最初的幾個月。

  但是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一切都改變了。

  賊寇雖不至廣陵,但廣陵富庶,涂唐的商賈還是很喜歡過來做些生意的,尤其河畔修建起了營寨,又有許多百姓遷徙至此,這裡自然就更熱鬧了些,漸漸有了再修一城的架勢。

  那些「五雷賢師」麾下的人,也混進了商隊裡,先是過來買些東西,再後來便有酒後無德,尋釁滋事的狂徒。但這裡既然有兵卒在,而且又是不同信仰的狂信徒士兵,不同信仰還有額外仇恨值的,當然很輕易就將這些人痛打一頓,趕了回去。

  雖然在她看來……笮融能控制手下沒給那些人打死,已經算是這個反社會殺人狂格外寬柔的表現了,但顯然,那群「五雷道」信徒不這麼認為。

  軍營附近自然沒人敢來撒野,但有人放牧時,趕著一頭牛去了邗溝,想尋些新鮮有營養的草吃,好巧不巧地就遇到了幾個「五雷道」信徒,除卻那頭牛之外,還有附近農戶的幾頭豬也被搶走了。

  這點事原本不值得勞動太守親自跑過來處理,她那天也只是例行公事,來營地巡查,畢竟這支兵馬原本非她所有,她的確是要小心在意的。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董卓的感覺。

  見到營外訴苦的百姓,她多嘴問了一句。

  「他們被西岸賊人劫掠,丟了一頭牛,五頭豬,」營中的小吏如此回道,「此外也倒沒什麼。」

  「雖說聽起來沒什麼,到底也是他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底,」她皺眉說了一句,想想又不能為幾頭牲畜跟袁術打一架,這的確說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鬧,只能再皺皺眉,「農忙時,營中騾馬借他們幾戶人家用兩個月吧。除此之外,沿岸須得再加些哨探,哪怕是自上游渡河過來的人,也要盤查一番,不能再放賊人滋擾百姓。」

  小吏躬了躬身,出營處理這些瑣事,不一時,有婦人的哭聲更大了些。

  的確挺倒黴的,哭也很正常,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婦人的哭聲中隱隱摻了些訴苦的意味,她初時沒注意聽,有那麼幾個詞飄進營中,她聽了便一愣。

  「除了這幾頭牲畜外,」她問,「難道還劫走了別的什麼嗎?」

  周圍幾個衛兵互相看看,有人跑了出去,片刻又跑回來了。

  「探聽清楚了,將軍,除了那些牲畜外,賊人還掠走了一名女子。」衛兵有點尷尬地說道,「不過小吏說,過幾日多半是會放回來的,因此沒上報給將軍。」

  她沒聽明白,或者說她其實聽明白了,但沒明白這群人的思路。

  「什麼叫『過幾日多半會放回來』?」

  衛兵小心地看了眼前這位少年將軍一眼,似乎在斟酌著該如何向他報告此事——畢竟這位將軍生活簡樸也就罷了,還不近女色,再加上未及弱冠的年齡,衛兵一時有點吃不準將軍這到底是在反問,還是真的不理解。

  「去歲曾有黑山餘孽屯兵於此,亦常過境騷擾,」衛兵最後這樣說道,「趙昱太守領兵擊退後,他們收斂了許多,舉凡劫掠女子而去,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總會放回來的……」

  「所以你是對我說,我讓那婦人等個幾日,她女兒就會回來了?」

  衛兵很想點頭,但沒摸清將軍到底什麼態度,因而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很小心地點了點頭。

  營外的婦人已經四十餘歲,披頭散髮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周圍有人勸她,有人扶她,也有人勸慰她,但顯而易見,沒有人能代替她經受此時的痛苦。

  她衣衫襤褸,兩隻骯髒的腳上踩著一雙舊草鞋,並非什麼殷實出身,風霜與年月摧殘過的臉也並不美麗。陸懸魚左看右看,覺得透過那張五官輪廓去看,那婦人的女兒生得大概也不過平平。

  ——與那婦人一般。

  ——也與她一般。

  因此她向著那婦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將軍?」營中軍校此時也跑了過來,「將軍可是怕那女孩兒回不來,想賜那婦人一份金帛,以作撫恤?」

  「不,」她腳步很快,片刻便到了婦人面前,話卻是對著軍校說的,「不用給她錢。」

  軍校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氣。

  「我去將她女兒帶回來就是。」

  陸懸魚的聲音不高,但周圍百姓被她嚇住了,互相開始交頭接耳,怵然而驚的軍校則急急上前一步,「將軍,將軍若想與那般五雷道信徒交涉,遣一信使足矣,如何能夠冒險親至!」

  如果她只是想帶那女孩兒回來,的確遣一小吏為信使就足夠了。

  但如果她不僅想帶那女孩兒回來,她還想將那個掠走女孩兒的賊寇也帶回來呢?

  僅是搶了兩頭牲口,她也忍下這口氣了。

  陸懸魚雖不通人情世故,但這些上位者的心思,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點,那位「五雷賢師」就算不曾縱容手下作惡,也不會這樣和軟,一封信就甘願將自己麾下的兵卒送交近似敵人的手中,隨意處置。

  她要寫什麼樣的信?或者,傳什麼樣的口信去河對岸,才能達成這個目標?她的措辭如果強橫,信使又會遭遇什麼樣的命運?

  【你心中不是很清楚嗎?】黑刃輕飄飄地問道。

  【我知道,】她說,【但我很可能要額外搭上一個小吏的性命。】

  【不錯,但這樣一來,你就師出有名了。】

  她對此有一點嗤之以鼻,【我自己去,照樣師出有名。】

  這個回答讓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你確定你現在足夠理智嗎?你確定你做好了開始一場戰爭的準備嗎?想想看,那不過是一名農女,出身不夠高貴,沒有任何能夠倚靠的家族勢力,她的性命在很多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注意,包括你的士兵。難道你認為,他們願意為了這麼一個小丫頭搭上他們的性命?這會不會有點可笑?】

  【我永遠不會說我做好了開啟戰爭的準備。】她說,【我也不在乎士兵們怎麼想……不,我希望他們能理解我,我也希望袁術和他麾下那些將軍們能理解……】

  太陽漸漸向西而去,軍營,樹木,圍欄,車馬,萬事萬物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長,變得模糊。

  只有那個婦人依舊清晰。

  她在向她叩首,用力地將頭磕在地上,磕出血跡也不在乎;周圍的百姓們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似乎難以理解這一幕;更難以理解這位將軍的是她身側的軍校,他還在努力地說服她,想要讓她打消這個主意。

  陸懸魚最後將心中許多話都咽了回去。

  袁術那樣心高氣傲的人,連自己的庶兄袁紹都不放在眼裡,只當家奴看待,怎麼可能理解她的道理?

  黑刃自然能讀懂她心中的想法,那些譏諷與質疑也不需要她再徒勞地說服和解釋。

  說出口時,連她自己都覺得旁人多半會認為是偽善。

  甚至想得更深一層,會將它看作是一個不充分的開戰藉口。

  【不,他們不會理解我的道理,】她最後有些悵然地嘆了一口氣,將目光投向自己的馬匹,【但他們會理解我的劍。】

  她騎上馬,居高臨下地望向軍校,「為我取一條罩袍來,還有,派人進城去尋田主簿,要他今夜值守大營,若彼岸有動向,便做好戰鬥準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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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1:57: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六章 此禍水也

  斜陽西下時,若遇山巒擋住了最後一抹殘陽,天色便會黑得更快一些,再加上這座營寨到處都是玄色與青色相交的旗幟和布幔,看起來便格外的昏暗。

  區別於營地中的兵士,五雷道信徒們一身黑袍,上繡雷電符文,廣袖長袍,衣袂飄飄,看不出超凡脫俗的修士氣質,倒讓人覺得有點鬼氣森森。

  但營中如此,不代表「五雷賢師」的帳篷也是如此。

  她簡單地掃了一圈,發現帳篷裡有不少名貴擺件,這裡一座錯金雲紋博山爐,那裡一盞青銅雁魚燈,地上甚至還鋪了織錦掛毯,感覺就很怪異。她雖然殺豬匠出道,但也還有一點正常人的審美,並且也去士族家裡吃過飯,大概還知道人家是怎麼裝修,怎麼放擺件的。

  但這位「五雷賢師」的審美品位甚至趕不上沒落士人陳定,她想,蕃氏可是將家中那幾件略值點錢的擺件都放得很得體,既不觸目,又能讓客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從而感受到這座宅邸的高雅品位。

  如果不是審美比較奇葩的話,只能說這位「五雷賢師」出身很低,不懂該怎麼安置這些搶來的,或者是袁術賞賜下來的珍奇擺件,因此將帳篷布置成了十足的暴發戶風格。

  陸懸魚這樣觀察這座帳篷裡的各色細節,立於一旁的鬼師和帷帳後的「五雷賢師」也在默不作聲地觀察她。

  大概那位鬼師是覺得這個小吏出身貧寒,沒有見過這樣精美華麗的東西,因此格外慈悲地任這少年細細看過一遍後,才出聲嘲笑了他。

  「你現下知道,『五雷賢師』是何等尊崇的地位了吧?」

  「是。」小吏低低地應了一聲,但並不搭話,「還望賢師能將那名農女和劫掠她的人一併交予我。」

  帷帳後的賢師並未發聲,於是鬼師上前一步,尖刻地笑了一聲。

  「你們那位太守曾假冒賢師之名,為天下人恥笑,難道你還不知麼?」

  ……這說得也沒錯,但她覺得這位賢師也不是沒冒她的名,這又該怎麼說理?套娃嗎?如果她現在說她是列缺劍,難道是要表演一個「真假美猴王」嗎?

  思考了一下之後,她決定求同存異,退一步,和平一點。

  「家畜我們不要了,敬獻賢師了,」她和氣地說道,「但農女和那名賊人要交給我帶走。」

  「荒唐!」鬼師說道,「農女也好,那些家畜也罷,都是農人自願供奉賢師的!你懂什麼!」

  ……她瞠目結舌了。

  帷帳後的「五雷賢師」還是不出聲,且未點燈燭,於是只有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在那裡,似乎仍在觀察她。

  【這人在說什麼鬼話,】她說,【這是強詞奪理吧。】

  【沒辦法,你又不擅長交涉,】黑刃倒是有點幸災樂禍,【自己來,吃苦頭了吧。】

  【……也算不上苦頭。】

  她總是希望同別人心平氣和地商酌,至少她一開始總是為此而努力的。

  ……就不知道為什麼效果總是不好。

  「鬼師如此說,我卻不信,」她搖了搖頭,「我們太守自稱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我也曾見過幾招,學了幾手劍術,鬼師不妨將尊師請出來,我們較量一下。」

  燈火搖曳中,那張忽明忽暗的臉忽然扭曲了一瞬,「大膽!」

  「若我贏了,」她絲毫不曾懼怕,「便將農女和那個賊人一併交給我,如何?」

  鬼師的表情猙獰起來,他上前了兩步,伸出手去,正欲高聲呼喝,令衛兵進帳將這個無禮狂徒拉出去處置時,帷帳後忽然出了動靜。

  「住手。」那人說,「將那個農女還他便是。」

  她沒聽過這個人的聲音,至少沒有留意過,因此這不是她的熟人。

  而且這個身影看起來也十分高大,如果她見過,也應當會有印象。

  不管怎麼說,這不是重點。

  「還有那名賊人,」她說,「我也要一併帶走。」

  「你倒是真心相信你那位太守,竟敢如此無禮,」帷帳後的「五雷賢師」冷冷地說道,「你不知道我是何人麼?」

  「如果我不知道的話,」她十分平靜地說道,「我連這些話都不會對賢師說的。」

  那片陰影忽然離帷帳更近了一步,於是身影便顯得更加的高大,也更加的有威懾力,彷彿一片烏雲籠罩在整座帳篷裡——至少看身旁那個鬼師驚懼的神情,他的確是如此感受的。

  「你尚未及冠,還年輕得很,」沉重而黑暗的雲層中發出了滾滾如雷鳴般的聲響,「你不會想看到我的劍的。」

  她望向了那片烏雲,微微翹起了嘴角,盡量讓自己顯得謙卑一點,「我的確不想,我只想帶走那個農女,還有那名賊人。」

  烏雲忽然又散去了。

  「帶他去營中。」

  「五雷賢師」最後留下了這樣一條命令,而後腳步聲便慢慢遠離了這一側的帷帳。

  一同出來的鬼師顯然是很不高興的,但即使如此,他也並未抗拒賢師的命令,而是吩咐衛兵去營地裡尋找。

  不過多時,幾名衛兵帶過來了一男一女。

  那女孩兒生得十分平凡,除了青春年華外,遠比不過世家精心培養出的美人,尤其她此時衣不蔽體,滿身傷痕,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就更令人看不出什麼魅力了。因此鬼師只鄙薄地上下打量她幾眼,便將嘲諷的目光轉向了那名少年。

  他未作遲疑,而是跑去將自己的馬牽了過來,自馬上取下一件罩袍,罩在了女子身上,就只是這樣一個行為,那女子便突然捂著臉,委頓在地,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哭得鬼師心中憤怒至極,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那少年也突然上前一步,將女子擋在了身後,「既蒙見允,我便帶他二人回去了。」

  衣衫不整的男子大吃一驚,慌忙看向了鬼師,「鬼師!小人無罪啊!這女子是自願隨我至此!」

  那委頓在泥土中的女孩兒轉過頭來,憤怒地瞪著他,「你胡說!我為何要隨你至此?!」

  「自然是因為我給過你錢了,」男子仰起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你沒錢買鏡子,也該對著邗溝水照一照,難道就你的姿色,我還要費力將你掠來不成?」

  營中一時圍上了一群士兵,都在那裡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只有鬼師冷著臉看這一切。

  他追隨「五雷賢師」,早將這些男女之事拋之腦後,聽了這二人的口水仗,也不為所動,一雙眼睛都在盯著那個少年看,眼見他又自馬鞍旁摘下一捆繩索,顯見要捆了那人走時,才冷冷地開口。

  「賢師讓你帶走那女子,已是格外開恩,怎麼能讓你帶走我們五雷道中人?」

  「我要帶他回去,交給郡丞審訊。」少年說道,「難道信了五雷道,便不是大漢子民了?」

  ……自然不是!

  但這話鬼師不會說出口,只說道,「你信那女子,我也信我們道中的兄弟。」

  「鬼師說笑了,」少年甚至笑出了聲,「你們劫掠的那幾戶人家都是自下邳遷至此的,你們何年何月何日跑到河對岸傳過教?讓他們將家裡最值錢的牲畜獻上不說,女兒也要獻上?你若出身富貴,這營中的兵卒難道也各個出身富貴,隨隨便便就能托妻獻女?那你們五雷道還真是——」

  這少年到底是不善言辭,還是有意為之,一句接一句都奔著激怒他的方向去,話沒說完,鬼師已經憤怒至極!

  「住口!」鬼師厲聲道,「不管那農女是怎麼來的,你今日若帶走他,五雷道顏面何存?!」

  「你們行了這樣無恥之事,本來就沒有顏面可講,」少年的聲音又冷又厲,「怎麼現在還要把顏面拖出來當藉口?!」

  鬼師的呼吸愈來愈急,胸口起起伏伏,話也不成話了。

  「黃口小兒,」他咬著牙說,「爾若是不領這婦人速去,便留下來見識見識我們賢師的『列缺劍』!」

  周圍一瞬間靜了。

  提及「列缺劍」,似乎連營地中火把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

  地上那個年輕女子嚇得捉住了少年的褲腳,輕輕地,哀求地搖了搖,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那少年也滯了一下,眼中一抹驚詫並未被鬼師忽略過去。

  因此他胸中立刻迸發出又憤怒,又欣悅的一股情感。

  天下何人不畏懼「列缺劍」之名?!諒這黃口小兒有何能耐?!

  「我帶不走這人是吧?」少年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指了指那個男子。

  鬼師的呼吸重新平復下來,他那些失衡的,失控的感覺都不見了。此刻這個營地,仍然是由他來掌控的,他要怎樣,便會怎樣!因此他甚至寬容而仁慈地露出了一個輕飄飄的微笑,仰起頭來,輕輕地又將頭點了一點。

  他的下巴輕輕點下的一瞬,少年的手伸向了背後,隨著長劍抽出的力道,他的足尖一點,打了一個旋。

  那個旋輕快極了,風一樣,卻連一片葉子也帶不起,只帶起了一蓬鮮血!

  一片驚呼!

  鬼師的下巴不受控地第二次點下來時,那顆頭顱也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而少年已經將劍甩了一甩。

  最後一粒血珠也落進了塵土之中,只有半身的血跡,還有地上那仍然在噴湧一腔熱血的屍體告訴了周遭之人,剛剛發生了什麼。

  他沒見過那樣快的劍,也沒有見過那樣輕的劍。

  ……他更沒見過那樣冰冷,那樣森然的劍。

  但少年重新將劍收回了鞘中。

  「我雖不曾親見尊師的劍——」他將那女子扶上馬後,自己也騎在了馬上,那樣居高臨下,矜持而又凜然地沖他笑了一笑。

  「但你現在見過我的劍了。」

  一騎絕塵,衝出軍營,進了夜色之中。

  無人敢攔阻,也無人敢放冷箭。

  只留下塵土中的那一具無頭屍體,隨著時不時的抽搐,還在噴湧著鮮血。

  「五雷賢師」的目光落在了那具無頭屍體上,沉默地望了許久。

  直到鬼師進帳,他也未將目光分給這個戰慄不停的心腹一分。

  「你不曾問過那個少年的身份。」

  「……賢師?他,他既來送口信,自然不過一小吏!」

  「一個小吏,也有那樣的劍法嗎?」

  鬼師誠惶誠恐地俯倒在地上,但「五雷賢師」並未看向他。

  他既不準備寬恕他,也不準備責備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下一件事上。

  「送信給明公,」他冷冷地說道,「就說我解出了那句讖語。」

  「……讖語?」

  「但在此之前,我要替明公鏟除這個禍水。」這位「五雷賢師」終於將目光從那具屍體上收了回來,「我必須要攻下廣陵,鏟除掉這個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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