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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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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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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56:1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九章 長安保衛戰

  天氣炎熱得很,哪怕這一大片空地前有渭水,後有皂河,也不能讓人感到涼爽幾分。

  隔著渭河,遙遙便是一片遮雲蔽日的旌旗。

  ……雖說李傕郭汜掠了十幾萬人口來湊數,但旌旗一起,還真有那點烏壓壓的威風。

  呂布並沒向自己身後看,他一共數千兵力,其中步兵大半交由高順去守城南,以防張濟樊稠,只剩千餘騎兵跟在自己身邊,剩下帶出來的不過王允交由他的五千叟兵,那些操著一口半生不熟官話,曲發木耳、環鐵襄結的士兵是他從未打過交道,短時期內也難以降服的。因而雖然也站在他身後,環繞在他那威風凜凜、秉旄仗鉞的儀仗周身,但到底有多少忠心,又有多少戰鬥力,實在難說清楚。

  ……而這居然是王允能交給他的最有戰鬥力的一支「精兵」?

  他既無恩義與叟人,便須以金帛誘之,田地許之,但王允居然連錢也不出???

  郿鄔有數萬斤黃金,都搬到哪去了?搬去國庫了?那為什麼不拿出來用?

  國庫空虛……?這時候還跟他講國庫空虛,講長安需要錢,將來回雒陽需要錢?陛下大婚需要錢???

  王允覺得長安城高峻,只要能守住十數日,賊軍必無糧自散,因此不必大肆犒賞城中守軍。從維持一個國家財政良好運轉的角度講,也許王允是有道理的,國庫裡有且只有抄沒董卓家產這一筆錢,莫說征收天下賦稅,便是整個三輔想要完全平定,能重新征收糧稅供給朝廷都不知幾許,此刻若是將最後這筆錢用盡,接下來數年裡,長安不知又將如何孤窮落魄。

  ……但問題是,這十幾天要怎麼守?作為陣前作戰的將領,呂布心中竟然完全沒有把握,在他心裡,如果每個守軍都像高順的陷陣營那般如臂使指,別說守十幾日,幾年也能守下來。

  但長安守軍完全是拼湊而成的爛攤子,守城日久早晚要出事,他想,他必須換個方法。

  邊地武人出身的呂布雖然總是想不出那些公卿世家腦子裡在想點啥,但他還頗清楚李傕郭汜腦子裡都塞了些什麼東西,而且他已經想好了一個計謀。

  「文遠?」

  一身魚鱗鐵札甲,手持長弓的少年將軍聽到呂布喚他,便策馬上前,應了一聲。

  「騎將皆已完備?」

  「是。」

  呂布遙遙地又看了一眼對岸那片旌旗,點了點頭。

  「那便出發!」

  騎兵是十分金貴的兵種,想練出一支騎兵需要長年累月的馬上訓練,據說羌胡能在馬上吃喝拉撒,更能在馬上打盹睡覺。因而長期與羌胡作戰的西涼人也養出了一支強悍的騎兵隊伍,不僅兵強,而且馬壯。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有這樣名聲的涼州人是不會懼怕並州兵的,當他們聽到震動大地的聲音,甚至為之欣悅不已——幸虧有這樣的亂世,才有機會同並州騎兵一決雌雄!

  但那些準備迎敵的西涼兵很快發現,這一隊騎兵與他們想像中完全不同。

  在東北方的渭水上游剛剛捲起煙塵,人影看得還不是很清晰時,一支筆直如流星般的利箭已經射了過來,一箭正中牙旗兵胸口!

  一旁雖有護旗兵立刻將旗擎了過來,不至牙纛被毀,驚擾大軍,但李傕並非不知兵的文士,他隨董卓征戰二十餘年,自恃勇武過人,因而才帶了百餘騎臨陣在前,這一支箭卻驚出他一身冷汗!

  他自雒陽而至長安,也見過呂布數次,彼此看不順眼,不過面上情義罷了。他不屑呂布背主求榮,以為不過以巧言媚上才蒙董公器重,而今才驚覺呂布勇武,遠在他人之上!

  心念電轉,不過須臾,弩兵尚未架起強弩,呂布馬快,又是自上游的山丘上衝下來,李傕不再猶豫,立刻撥馬呼和,退回中軍!

  待得弓箭手一輪齊射過去,還沒來得及令長牌手就位,這百餘騎並州騎兵已經衝到了他們面前!為首的金甲赤兔馬,如狂風一般將西涼人的軍隊衝開了一個口子!不見他如何揮動長槊,只見兩旁士兵血肉飛濺,割草般一片片倒了下去!

  李傕前後數百名長牌短戟親兵,將他牢牢護在裡面,堪稱固若金湯。呂布倒也不來挑戰,只將西涼軍殺出一條路,調轉馬頭返回之時,連聲高呼:

  「西涼無人乎——?!」

  「西涼無人乎——?!」

  「西涼無人乎——?!!!」

  待他喊到第三聲時,連他身邊那些並州騎將也跟著大聲附和起來!

  於是等那肆意妄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後,只留下李傕的牙齒因羞辱而而戰戰作響。

  「就是此賊害了董公!」李傕咬牙切齒道,「誰肯為董公報仇?!」

  「誰肯為董公報仇?!!!」

  西涼人凶殘、蠻橫,但也有他們自己的榮譽感,尤其此時圍攻長安,正感如日中天之時,更不能忍受這樣的羞辱,兩旁十數名騎將聽到主將厲喝,立刻大吼著策馬衝了上去!

  對於呂布來說,這正是他想達成的效果,他如此連聲高呼,又有張遼等人作和,莫說近前,便是周圍半里的西涼兵亦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羞辱這些西涼人!

  見到那十數名騎將捲著塵土衝上來時,呂布將長槊丟與部曲,取了銅殳,一夾馬腹,赤兔馬嘶鳴一聲,重又迎了上去!這一次他不僅要取他們性命,還要將他們打得腦漿迸裂,墜落馬下,他非要打得李傕忍受不住,要麼出戰,要麼顏面無存地退兵!

  十數名騎將未必是出了名的宿將,但的確是軍中久經陣戰的老兵,未曾與呂布混戰幾個回合,便一個個頭破血流,掃落馬下!

  全軍嘩然!

  待兩翼的涼州騎兵終於撤回來時,呂布已回到前軍之中。

  「董卓既死——」半身鮮血染紅金甲的呂布一甩銅殳上的鮮血與腦漿,威風凜凜地策馬於陣前,他的高呼裹著身後百餘騎將桀驁放肆的大笑聲,如尖刀般紮進了西涼軍中,「西涼果無人矣!」

  ……西涼無人矣!!!

  李傕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後,終於鎮定下來。

  不回應呂布的挑戰是不成的,西涼人崇尚悍勇之士,若不能直面戰勝呂布,他這一軍士氣蕩然無存,但他身邊又確實沒有能敵呂布之人。

  電光火石間,他竟然想到了一個好人選,既勇武,又愚直,手下又有一支兵馬可為他所用,不管那人死,還是呂布死,他都樂見其成!

  「去,飛馬請郭將軍來我帳中!」他壓抑著聲音裡因憤怒而無法控制的顫抖,「快些!」

  郭汜出身馬賊,若論馬上作戰,的確在西涼軍中是數一數二的,但論起粗魯,也是西涼軍中其餘將領拍馬也不能及的。

  比如說李傕與呂布陣前互罵時,還能文縐縐地來一套「背主逆賊,尚有顏面存世乎?」之類的場面話,待郭汜領部曲而至時,是一句場面話也不講的。

  「賊子敢爾!」這位外形便堪稱雄壯的西涼武將大罵一句,「看我今日取爾狗頭!」

  呂布聽了也不惱,「若不能呢?」

  「若不能,」郭汜咬牙切齒道,「我甘願罷兵!」

  身側的張遼魏續略有些擔心,既擔心將軍數番衝陣的體力消耗,又擔心馬匹是否能支撐得住,但他們知道這是將軍所訂下的計謀,而今不能不為。

  董卓既死,西涼人便是國賊流寇,現下不過烏合之眾,全靠這幾個部將維持,如果能陣斬李傕郭汜,不必說驚擾士氣,便是頃刻間令西涼人潰不成軍也是大有可能。

  若當真如此,則天佑長安,天佑大漢!

  呂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漢忠臣,他從戎十餘年,似乎大多想的都是自己家那點事,比如說如何升官,如何發財,如何盡量讓家中兩位夫人體面些,再體面些,如何給他的女兒攢一份嫁妝。

  但他此刻腦子裡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眼裡心裡只有對面大纛下那個騎了烏騅馬的武將!

  若天不絕大漢,他今日該當將郭汜斬於馬下!

  呂布拎起馬槊,一夾馬腹,赤兔馬一聲嘶鳴便衝了上去!

  呂布這支騎兵在城北大殺特殺時,郭汜的其餘兵馬還在圍困長安城西北角。

  關於這種非要陣前獨共對戰,呈匹夫之勇的行為,賈詡既不讚同,也不反對,畢竟呂布親手殺了董卓,「殺死呂布」算是西涼軍中的大義,這是不好阻攔的。

  但賈詡也不會將希望寄托在這上。

  自從臨近長安,他已經籌謀某件事許久,現下也不過閉目養神,靜待來信罷了。

  因而郭汜被呂布一槊戳落馬下,身受重傷的消息傳來時,賈詡並不驚訝,「可還有什麼消息?」

  親兵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解,「還有?」

  賈詡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急迫將要溢於言表,便揮了揮手,神情和藹地令親兵退下。

  他這一日吃得很少,只喝一點清水,其餘什麼都不碰,也不許閒人進帳叨擾。

  終於金烏將落時,親兵又一次進帳,「將軍,城北有信。」

  於是那個氣定神閒,處變不驚的文士終於自行軍榻上起身,「取來與我!」

  他的聲音略有些不鎮定,但他此時已顧不上那許多,待看完這封密信,賈詡終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手中持了信,卻問起親兵另一個問題。

  「今日那個劍士仍在?」

  「仍在。」

  「已立了三日?」

  「是。」

  賈詡手中敲了敲書信,「他是呂布門下的劍客?」

  「據說不過雜役親隨。」

  「嗯,這樣的人,平日混跡市井之間,心中卻傲氣得緊,」賈詡心平氣和地說道,「若能生擒,帶來與我。」

  「將軍?」

  「呂布在朝中無權無勢,能許他什麼?不過金帛美人罷了,」賈詡笑道,「竟也如此賣力,待城破時,許他加倍的金帛美色便是。」

  親兵意識到賈詡這番話中出現一個十分關鍵的詞語,更意識到賈詡的神情和聲調中都透露著令人訝異的輕鬆與志得意滿。

  「將軍是說……長安城破?」

  「不錯,」高冠博帶的文士出了帳,望了一望那座黯淡的大漢王城,以及依舊徒勞地屹立在城牆上的身影。

  他不是個刻薄的人,因而笑容裡也帶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今夜,破城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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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郭汜在城北。布開城門,將兵就汜,言「且卻兵,但身決勝負」。汜、布乃獨共對戰,布以矛刺中汜,汜後騎遂前救汜,汜、布遂各兩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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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章 道別

  自從西涼人圍城以來,整個長安城籠罩在平靜而緘默的烏雲之中。

  原本有人想要逃出城去,卻又不知道該逃去哪裡,一夜之間,似乎長安腹背受敵,四面八方都被涼州人包圍了,可是長安不是朝廷所在之處嗎?因而又有人安慰地說,而今不過董卓餘孽作亂,必有勤王之師。但又有人反駁說,二十餘萬涼州人,兵強馬壯,任憑天下哪一路諸侯能夠抵擋?誰又敢來呢?

  於是話題隱隱地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如果西涼人勝了,又會怎樣?王司徒和溫侯這種雲端之上的大人物是生是死,市井小民無人關心,可若有誰曾在宮門前踩過董卓的屍體,西涼人怕不是進城之後要報復他呢?

  這樣的流言傳來傳去之後,大家的懼怕和怨恨逐漸轉到了另一個奇異的方向——盡管董卓殘暴,但在他治下,長安城畢竟還有死一樣的平靜,就算是餓斃路邊,那到底還是個能看得見的未來,不似現在,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懸崖邊上,不知道未來是生是死,生該何時生,死當何時死。

  【也許董太師還活著就好了。】

  大概沒有人將這句話講出口,但一定有人這樣想。

  因為接下來的悲劇,不僅遠超董卓在世之時,甚至遠超自世祖皇帝撥亂世,反諸正,重鑄江山至今的所有悲劇。

  直到圍城第八日的晌午,三市如墳墓一般寂靜而不安的氣氛被李二打破了。

  他是一路狂奔回來的,盡管跌跌撞撞,跑得卻還飛快,一路跑進這條小巷時,正好張緡家的兩個童僕在忙碌著曬青瓜條,見了便開口問了一句。

  第一個問,「李二哥為何這般慌張?」

  第二個問,「可是城牆上的活計忙完了?」

  這一條街上所有的青壯年男性都被帶走服勞役,或是加固城防,或是搬運滾石木料,李二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此刻兩眼發直了一會兒,突然大吼起來。

  「城破了——!」

  這一聲如同驚雷,有紡線織布的,有洗衣縫補的,有嫌晌午太熱,偷懶小睡一會兒的,全被驚得跳起來出了家門,議論紛紛。

  「城破了?」

  「如何破的?」

  「城牆如此高厚,怎會這幾日就破了?」

  「李二,你莫不是嘩眾取寵,」張緡匆匆從屋裡跑了出來,這幾日屬中無事,他一個小吏竟還得了幾日閒,「若是被城尉知了,可要治你擾亂民心之過!」

  李二本來是個十分健談的漢子——甚至有些太過健談,好出驚人之語,因而張緡的懷疑不無道理——但他此時哆嗦著嘴唇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撒腿便衝進了自己那間小屋之中。

  於是街坊們立刻湊在一起,聊了起來。

  「若當真城破,該去何處?」

  「四面都被西涼人圍住了,還能去哪!」

  蕃氏有些擔心,「他們不會殺人吧?」

  大家沉默一會兒,張緡家的夫人最後好言安慰了幾句,「這是天子腳下,他們能怎樣?不過是搶些東西,為今之計,還是各自把家裡的糧食收起來。」

  眉娘並未出門,而是站在門口,聽了一聽院外眾人的議論後,那雙秀氣的眉毛立刻擰了起來。

  早些時候,斜對門客舍的主人借了阿謙出門跑個腿,她原本也沒想過有什麼妨礙,阿謙已經十歲有餘,這樣年齡的男孩子本來就該幫著家裡做些事情。但此時聽到李二如此說,心下便不禁焦急起來。

  正東張西望時,隔壁的門也推開了,但那位女郎連門也沒出,只是站在門口聽了聽,似是察覺東鄰的目光,便小心地向她行了一禮。

  眉娘招了招手,「不如過來,也好兩廂有個照應。」

  那位女郎似乎很是吃驚,又很猶豫,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眉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猶豫什麼。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我是董卓的孫女,」待這位女郎來到她這邊的屋中之後,她如此小聲說道,「若是……若是西涼兵進城,或許我能幫到諸位……」

  她講這番話時有些遲疑,眉眼裡卻又帶著堅決,於是整張小臉就顯得格外的天真,看得眉娘發愣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信,」她說,「西涼人也不會信。」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傳來了哭聲,馬蹄聲,奔跑聲,以及喊叫聲。

  第一個人指向北方天空時,其餘人還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但所有人都向著那個方向望去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濃煙正從長安城的東北角而起,並且在逐步蔓延。

  鹹魚覺得,其實守著城牆也不算特別累。

  因為西涼人的進攻只有那兩日還勉強能一窺西涼鐵騎的體統,但從今日開始便迅速滑墜成了家家酒級別,他們依舊驅使著那些百姓攻城,但連督戰隊都顯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處亂跑,騎兵和弓弩手藤牌兵都不見了蹤影。

  但她其實希望更累一點兒,她希望能用戰鬥將前幾日發生的事情從腦內擺脫掉。

  戰鬥,永無止境的戰鬥。

  直到西涼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樣,只留下殘骸與遺憾,那時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後用接下來很久很久的平靜和懶散慢慢將這些記憶抹消掉。

  她站在城牆上時,的確腦子裡是在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沒有察覺到身邊的士兵開始了一波調動。

  首先是長牌兵與矛手,那些能夠維持陣型、阻敵於外的士兵先被調走了;

  然後是藤牌兵與刀手,那些非常適合巷戰的士兵也被調走了;

  最後是民夫,城牆上連負責扔石頭的都不在了。

  但也許是太過疲憊的緣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發生了什麼,直到有人反復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終於清醒過來。

  「將軍要你去青瑣門!」那個長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備馬!」

  「不,我……」她忽然一個激靈,「哪位將軍?」

  「呂將軍!」

  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百姓,到處都是趁機搶劫的匪盜,還有與匪盜無異,也與百姓無異的士兵。須臾之間,長安城變了一個模樣,令她如墜冰窖!

  西涼兵攻進來了,或是起了內亂,而今應先將城門守住,若有人作亂,便將奸細斬殺,若有西涼兵進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將他們趕出去!

  騎兵帶著她,卻沒去城門口,而是來到了宮門前,數十名騎將聽見馬蹄聲,便有人拎著馬槊,縱馬上前,見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臉的警惕,調轉馬頭,為她讓出了一條路。

  她幾乎認不出那是張遼,因為她印象中的張遼一直是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將軍,可能會厚臉皮跑到她家裡來蹭飯吃,也可能滿不在乎地跟著魏越脫光了在河裡撲騰。有邊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識到身上那銳氣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現在的張遼一身破爛的魚鱗甲,鮮血將他的戰馬也染紅了半邊。

  他臉上帶著傷,眼睛裡帶著冷峻的光。

  「將軍正等你。」

  「……將軍?」

  於是那數十名騎將散開,中間坐在地上,正由人包紮臂膀的呂布便出現在她面前。

  看起來也很慘,但比張遼好些,見她來了,呂布抬起眼睛,「長安守不住了。」

  「……為什麼?」

  「叟人昨夜開了城門,我欲退敵,奈何賊軍勢大,」他說,「洛城門失守,不過片刻,賊軍將至,你得與我們一起走。」

  「……去哪?」

  旁邊那個親兵已為他包紮完畢,於是呂布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總歸要出關中,若能回並州,便回並州,若不能便去關東。」

  她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但諾諾地答應了,「那,那我回去讓街坊們準備一下,我們這是三市,還有其餘幾市的百姓……」

  正待上馬的呂布回頭看了她一眼,「你說什麼呢?」

  「將軍不是說要撤出長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說,「將軍總得帶上百姓……」

  她那惶恐而飄飄忽忽的聲音被呂布的截斷了。

  「我何時說要帶百姓走?」

  「將軍不帶百姓走?」她睜大眼睛,「將軍不是說洛城門已破,西涼……」

  「西涼騎兵輕騎一日夜可行三百里,你如何帶百姓走?」

  如何帶百姓走……如何……

  這並不是一個「如何」的問題,這是一個……

  這是……她大概是幾日未眠未休的緣故,竟然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而呂布已經騎上了馬,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我從未視汝為雜役。」他說。

  「但將軍視百姓為草芥。」她說。

  但他們不是草芥,他們也不是數字,她想,他們是她的街坊鄰居,每一個人她都記得姓名,記得長相,記得聲音。

  她突然後悔了,她來這個世界之前,她是不是應該把屬性,把技能點,把什麼能買的奇物能用的資源都砸在魅力上?!如果這裡是真的貂蟬,是不是就能說服眼前這位將軍了?!

  太陽已經略有一點西斜了,遠處升起了濃煙,那些破舊的,翻修的,嶄新的房屋,其中有公卿世家的府邸,有平民百姓的草屋,它們都將在今夜熊熊燃燒。

  呂布的眼神變了。

  「我知百姓艱辛,」他說,「但我兵馬……」

  「他們不是草芥,」她神經質地重復了一句,「他們是供養將軍這支兵馬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時,織出的布,種出的糧,賺得的錢,都交給了朝廷,供給了將軍。」

  於是呂布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悲涼,但轉瞬便變換成了無動於衷的冷酷。

  「他們不是草芥,我的騎兵更不是。」他說,「我已經為大漢盡了忠,現在該對我的士兵負責了。」

  張遼上前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她立刻退後一步。

  「將軍非小人明主,」她恭敬而肅穆地說道,「小人便只能祝將軍武運恆昌了。」

  「懸魚……」張遼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欲留此死地麼!」

  她真心實意地埋首在塵土之中,給呂布行了一禮。

  「上馬!」

  頭頂遙遙傳來騎士們呼喝之聲,而後隨著馬蹄聲遠去,塵土漸漸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青瑣門前的石板地上放著一把弓,一袋箭。

  那張弓平平無奇,但她卻十分眼熟,當她拿起它,想要嘗試著拉開弓弦時,立刻明白了。

  那是呂布的三石弓。

  【走吧,】她將弓箭背於肩後,黑刃拎在手中,【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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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一章 英雄

  西涼人終於得到了這座王城。

  他們一直以來的怨憤和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完全地釋放出來,這是將軍們所允許的,樂見的,甚至是他們鄭重其事,在進城之前所許給士兵們的。

  ——凡是城中所有的,除了天子要如何處置,李傕郭汜還沒有研究出一個清晰的方案之外,自公卿以下,無論世家、良家、奴隸,盡可大肆劫掠!

  他們想怎樣,便怎樣,他們曾受過的傷,吃過的苦,還有死去的同袍,盡可以在這座都城裡找回來!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復仇。

  向朝廷復仇,向公卿復仇,尤其是向背叛了董公,又親手殺害了董公的並州人復仇。

  能走動的並州兵都已經跟著呂布撤走了,三市其實已經不剩幾個並州士兵了,被留在這裡的大多數是並州士兵的親眷,依附並州軍的並州百姓,以及陸懸魚那些街坊鄰居。他們從未參與過任何刺殺董卓的行動,但在西涼兵眼裡,這一點都不重要。

  阿謙替客舍主人跑腿跑到了一半時,已經察覺城中亂了起來,到處都有人在逃命,到處都有人在搶劫,店鋪在忙忙亂亂地關門,又有人拿著棍棒去砸別人家的門,有人倒在路邊生死不知,還有人哭喊著求別人來幫幫他。

  但這一切都在西涼兵出現後戛然而止。

  無論是哭泣的,哀求的,想要保護自家那點布帛糧米,或者是騾馬豬羊的,都會在西涼人的屠刀前一瞬間變得安靜下來,最多發出半聲慘叫,然後死寂就會自那條街巷開始蔓延,只留下西涼人的大笑,或者偶爾間雜幾個女人的嚎啕。

  他心裡慌得很,一時慶幸自己出門時總會偷偷地背著那柄匕首——也是用布包裹起來,背在背後,像陸郎君那般;一時又抱怨為什麼客舍主人今天差他出門跑腿,不過是兩卷賬簿罷了,哪一天送不得呢?他想要趕快回到家中,回到母親身旁,那樣才能安心。

  他個子小,穿得又寒酸,在房屋間穿梭時,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還真令他小心翼翼地從五市跑到了三市的邊緣。

  他正躲在一條夏日裡散發著臭氣的水溝旁,想要穿過面前一條土路,進到街巷裡時,馬蹄聲與呼喝聲突然自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這就是並州賊子家眷所居之處麼?」為首的一個小軍官揚起馬鞭指了指,於是手下便有識路的兵士應了他。

  「就是此地!」「錯不了!」「離遠了都能聞到!」

  「那就把這裡圍起來,」那個小軍官冷酷地對那幾十名士兵說道,「一個活口不留,以儆效尤。」

  阿謙聽不懂涼州話,但他卻讀得懂那些西涼人臉上的冷酷和凶狠,自東向西進這條巷子的話,路口處第一家是張公!

  張公是……張公是朝廷的官吏……張公……

  西涼人將張公一家老小拖了出來,然後取了繩索,取了繩索……

  阿謙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大大的!他從來都不知道,門框竟然是可以用來吊人的!他更不知道將一個活人的脖頸套了繩索吊上去,原來是那樣可怕的景象!

  他阿母呢?家中有地窖,阿母藏沒藏起來?!不不不不,他得去救——

  一隻手從身後忽然伸了過來,帶著劇烈的臭氣,一把將他的嘴巴捂住,阿謙一瞬間差點吐出來,但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那強烈的反胃感竟然又被壓了下去。

  「別過去,找死呢……」李二在他身後悄聲說道。

  「張公……張公……」

  「你有什麼辦法,」藏在水溝裡的李二小聲說道,「聽說並州人都走啦,只剩下街坊鄰居們,除非陸懸魚能趕回來,否則你我有什麼辦法?」

  張公在掙扎呢……他在掙扎呢!陸郎君什麼時候能回來?!阿謙的眼淚流了下來,流過李二的手背。但很快張公就不掙扎了,那些士兵提著刀,踹開了每家每戶的院門。

  「我就知道,」李二還在沒完沒了的小聲絮叨,他的話語中帶著顛三倒四的恐懼,「這些蠢婦,還想著等家裡的男人回來……還不願丟下家裡的那幾口吃的……我沒家沒業……我……」

  一聲婦人的尖叫令他們倆都愣住了,甚至令李二短暫地鬆開了捂著阿謙口鼻的手。

  「那是同心,」阿謙費力地轉過頭,「你不是傾慕她許久嗎?」

  李二的錯愕一瞬間被阿謙拉了回來,他的鼻翼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她已嫁人,憑什麼……她男人都跑了,丟下她,丟下她……我憑什麼,我……」

  他想要尋一個邏輯十分明白的理由,但他的思緒已經全然亂了,嘴唇也跟著鼻子開始抽動,最後整張臉都糾結在一起,流下了眼淚,「我憑什麼要為她送命啊?」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也是阿謙沒有想過的,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愛動腦的男孩子,甚至沒有細想,就奮力地掙脫開李二的那條臂膀,從水溝旁的長草中跳了出來。

  「你——!」李二大吃一驚,話到嘴邊又立刻壓低音量,「你不要命啦?!一個黃口小兒,你裝什麼英雄呢?!」

  不,這不算英雄,阿謙想,英雄是陸郎君那樣的人,品行高潔,劍術卓絕,能讓溫侯那樣的大人物折節相交,如果陸郎君在這裡,一定不會遲疑這麼久,不會去想是不是該先保住阿母,也不會去擔心阿浣的安危,因為陸郎君若在,一定是能保護她們的!

  阿謙唾棄了一下自己那些可恥的猶豫和膽怯,然後目光很快尋到了張緡對門那家的矮牆上。

  太陽已經逐漸向西了,他可以從矮牆跳上屋頂,藏在陰影裡。那家沒人,主人家是並州軍中士兵,早就跟著呂布走了。他可以小心翼翼地從房頂爬到同心家的房上,然後尋到一個機會……

  已經七個多月身孕的同心逃到了後院裡,這並非她身手矯健,能從西涼兵的手下逃脫,而是因為那個西涼兵覺得逗一逗這個漂亮的小娘子很有趣。

  「妾出身京畿……」她滿臉淚水地一步步後退,聲音抖得快要話不成句,「妾並非並州人啊。」

  「你不是,它也不是嗎?」站在屋簷下的西涼兵伸出環首刀,虛指著她的肚腹,同心的臉上便全然都是絕望了。

  「……畜生!畜生!!!」

  阿謙趴在房頂上,手裡握著那柄匕首,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似乎想起了陸郎君教他的那點用劍的知識,但除了需要用盡全力刺進去之外,似乎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但他覺得他記住的那一點就夠用了。

  他能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嗎?

  當那個西涼兵一步步從屋簷下走出,將後背展露給這個孩子的時候,阿謙想,他可能無法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

  但有些事,原本不必一定得是英雄,才能做。

  他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從屋簷上爬起來,沖著西涼兵撲了下去!

  那個西涼兵的哀嚎聲如野狼一般,令所有士兵為之一驚,於是有人便滿臉怒意地準備走進那個院落,想要看一看,這條巷子裡究竟還藏了哪個膽敢反抗的蟲豸。

  但他還沒來得及登門,注意力就被巷口另一端出現的人影吸引過去了。

  太陽又西斜了一點,他身後一輪長安落日,因而看不清模樣,只覺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周身都好像被濃稠的金紅光輝包裹住一般。

  兩名守在巷口的西涼兵立刻拔刀上前,但幾乎未見那個少年有什麼動作,那兩人便倒下了。

  ……不,他還是有動作的,他甩了一下手中的長劍。每一個看到這個細微動作的西涼人都意識到,他在甩淨劍上的血珠。

  於是那些還在費力地將一家家一戶戶吊起來的西涼兵暫時中止了他們的任務,紛紛呼喝著拔出了武器,五人一伍,十人一伙,藤牌兵在前,刀兵在後,小心翼翼地準備迎向這個強敵——

  「你們信什麼嗎?」那個少年突然說。

  他的嗓子沙啞得很,幾乎快要講不出話來,落在耳邊卻又輕又冷,聽得人在這樣一個血脈僨張的下午無端打了個寒戰。

  「不管信點什麼,」他說,「快祈禱吧。」

  其實這個少年劍客有點不講道理,因為他並沒有給那些西涼兵祈禱的時間,他的話音剛落,那道身影便從金紅色的光暈裡脫了出來,輕輕巧巧,似乎還帶著一道金紅的流光——

  離得近了才知道,那並非什麼金紅色的流光,那只是血光而已,肆無忌憚地拋灑在半空中時,被夕陽一照,竟然也能映出那樣美麗的色澤。

  只是片刻之間,幾十人竟被屠戮殆盡。

  因而最後一個西涼兵無心再去欣賞那金紅的弧光,他滿心滿眼都是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甚至在涕淚橫流之際,喃喃地念出了他唯一想起的人:「阿母——」

  對面那張蒼白而憔悴的少年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嘲諷般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什麼,笑他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馬賊也會害怕嗎?還是笑他這樣的人也有……

  他沒想得很明白,因為那個少年劍客沒留給他想明白的時間。

  巷子裡橫七豎八幾十具屍體,從西面的巷子口到東面的巷子尾。一眼望去,特別陌生,她再怎麼誇張的夢裡都不會有這一幕,不會有這些西涼兵的屍體,更不會有那些飄飄蕩蕩掛在門前,樹上,屋後,彷彿正在看她的人。

  她愣了一小會兒,便為一戶院落中的哭聲所吸引了去。

  ……那是同心,她彎不下腰,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懷中抱著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那樣絕望而痛苦地望著她。

  「阿謙……阿謙……」

  她似乎說不完一句話,但陸懸魚看了一眼那柄帶血的匕首,便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不是英雄,」

  陸懸魚花了很久的時間,幾乎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話一字一句地說完。

  「你才是英雄。」

  --------------------------------

   《後漢書‧董卓列傳》:(長安)城峻不可攻,守之八日,呂布軍有叟兵內反,引傕眾得入。城潰,放兵虜掠,死者萬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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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二章 不退,不敗,不死

  她在這一條巷子裡,一家家地搜尋倖存者,但她發現,有些街坊逃了,不在巷子裡,但那些在的,幾乎都沒能幸免於難。

  他們有些已經被吊了起來,變成用以彰顯西涼軍勇武與威嚴的旌旗,有些還沒有被吊起來,但都已不再能開口說話。

  只有羊夫人胸前那一刀紮得有些偏了,血未流盡,雖不能說話,卻還能指一指巷子的另一個方向。

  不知道她想說什麼的陸懸魚忽然想起來,那兩個孩子的確不見蹤跡。

  「夫人的那雙兒女?」

  羊夫人說不出話,但還努力地點了點頭。

  「……還在巷子裡?」

  她又努力地點了點頭,滿眼都是期望與哀求地看著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如果是平時那個自尊心頗強的羊夫人,絕不會做這種挾恩圖報的事,哪怕是公公與丈夫慘死,自己支撐起一大家子,羊夫人也從未開口求過什麼人,但她此時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夫人不必擔心,」陸懸魚既傷心,又鄭重地說道,「小人既收過那三千錢,一定會護得夫人一雙兒女周全。」

  她等了一等,伸出手去,闔上了夫人的雙眼。

  這條巷子裡已經沒有活人,那兩個孩子會在哪裡……不對,董白在哪裡?眉娘……眉娘……地窖?!

  她雖尋不到眉娘,卻想起之前給眉娘挖過一個地窖,於是心臟也突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恨不得三步並兩步地衝過去!那地窖是修在院子裡的,上面有個蓋子,很是顯眼,她早該注意到,為什麼自眉娘家門口經過,卻全然忽略了呢?

  待她回返時才發現,不怪她會忽略,地窖蓋子上鋪了不少土,又亂七八糟的堆了幾個空酒壇,與院中雜物混在一起,任誰也難以發現。

  於是待她使盡全力拉開地窖蓋子之後,董白和那兩個孩子惶恐的臉便露了出來。

  天色將黑,不能在這裡多留,那個騎馬的小軍官跑開了,西涼兵很快將會再來,她身邊帶著一個孕婦,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一個不到五歲的男孩,還有一個雖然是董卓的孫女,但是根本沒任何意義的董白。

  首先,她得將馬牽出來,然後再尋一架馬車,沒有馬車的話,板車也行,周圍兵荒馬亂一片,肯定有出城的辦法……她……

  「郎君……」董白伸出手去,被她攔了攔。

  「我只是這幾日吃喝少了一點,又沒怎麼睡,」她強忍住頭暈目眩,勉強笑了笑,「眉娘呢?」

  兩個孩子互相看了看,董白遲疑了一會兒,「我原本想請姐姐藏進地窖,留我在外面的,姐姐卻不肯。」

  「……然後呢?」

  董白抬起了那雙眼睛,似乎用了許多力氣,才說出口。

  「眉娘子有話要我敘與郎君。」

  「……什麼話?」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她是不是太累了?握著黑刃的手也開始抖個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卻發現顫抖的不是她的手。

  她全身都在顫抖。

  院門口就是此時探出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帶著一點討好和一點試探,「陸郎君?」

  「……李二?」她一愣,「你怎麼沒……你……」

  李二渾身上下都帶著臭水溝的氣味,滿巷血腥味竟然都蓋不住那股濕漉漉的臭味,想起水溝的位置,想起阿謙,再看一看他那張惶恐又心虛的臉,她突然明白了。

  「你看著她們死,」她說,「一個都不救?」

  「郎君——!」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涕淚橫流「我——」

  「你他媽該死……」她哆嗦著舉起黑刃,「你怎麼會活著?你怎麼配活著?!」

  「郎君饒命啊!郎君!!!」

  那柄黑刃已經飲了不知千百人的鮮血,多這一個絲毫也沒什麼關係啊!她一把揪住李二的髮髻,想要將黑刃從他的前胸捅進去,忽然又停住了。

  「你怎麼不能活著?」她咬著牙,感覺眼眶一陣酸過一陣,眼淚便落了下來,「那麼多人比你該死,比你更該讓我殺,那麼多人都活著,你怎麼不能活著?」

  她甩了一下黑刃,一腳將他踹倒,「去套馬車,我要帶上她們出城。」

  【你仍然很克制。】黑刃冷冷地說道。

  【我一定得克制……】她深吸了幾口氣,【我要帶著她們走,同心,羊家四娘,小郎,還有董白……】

  離開時還得帶些乾糧,帶些清水,這些不必她講……她……

  井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她匆匆趕過去時,同心一把將井蓋蓋上。

  「今天……今天不要打水了……」同心抬眼看向她,哆嗦著嘴唇說道,「我們走……」

  她說著要走,可是就那樣捂著肚子癱坐下,嘴角咬出了鮮血,卻還忍著沒有哭出聲。

  陸懸魚看了看同心,又看了看董白,還有那兩個孩子,她突然明白了眉娘的去向。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我們離開這裡。」她冷靜地說道,「我們離開長安。」

  西市北有橫門,西有雍門,兩個離得都極近,但橫門出門要涉皂河與渭水兩條河,她涉水沒什麼,但同心不行,兩個孩子不行,董白看著也不很行。

  於是就只剩下雍門這一條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來當苦力的,把縮起來當王八時沒用過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馬車上了,不出片刻,就趕了個車過來……有點寒酸,是個板車,不過誰也沒心思挑這個,將同心放到車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著雍城門去。

  整座王城都在燃燒,但與雒陽那次大不相同,那時的士兵還在驅趕著百姓向城門口去,於是百姓們還能流著眼淚,回頭看一眼自己曾經的家園,甚至還能磕幾個頭。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憶。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離他們的家園,因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會被西涼兵察覺,然後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

  但奔著雍城門去的百姓在瘋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點將她們這小小的隊伍衝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說前面有許多西涼兵,不僅不許百姓通過,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會被殺死。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問了一句。

  「繼續向前。」她說,「拖得越久,進城的西涼人越多。」

  那其實並不是很久以前,但她總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高順曾經教她嘗試與列陣的陷陣營打一場,最後勉強算個平手?她是有點不服氣的,因為她不能將黑刃之力運用到極致。

  但高順並不在意,告訴她如果軍隊結了陣,不僅有那些長牌兵和長矛手,還有……還有什麼來著?

  夜色絲毫不能令這扇城門黯淡哪怕一丁點兒,因為周遭的火光已經將它照得亮若白晝。

  「足下就是那名劍客,」那個偏將騎在馬上,立在一支百人隊的後方,遙遙地喊話,「何必明珠暗投……」

  「是你下令殺了三市的人嗎?」她問。

  那個偏將一變臉,「足下是以為今次還能逃脫不成?」

  他沒否認,那就是承認了,她想。

  她小聲吩咐李二將車趕到路邊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緊不慢地迎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嗎?】黑刃說道,【你已經接近力竭了。】

  【不會持續太久,】她說,【我要速戰速決。】

  一聲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齊劃一,無數根長矛便像劍雨一般落了下來!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還沒來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開了一道缺口!而後那道缺口變成了帶著寒光的旋渦,將席捲進去的士兵吞噬乾淨!

  偏將的臉色變了,他聽說過這個劍客的傳奇,也親眼見識了他的身手,但他沒想到,這個人是真敢以一當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陣!

  「長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聲,於是原本擋在他身前的二十長牌兵便步步上前,將她圍了起來!而在長牌縫隙之間,兩旁守在高處的弩手亦見了令旗!

  這下應當萬無一失了……偏將想,雖然未必能將這人活著捉回去,但……

  那一道電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為哪怕隔著濃煙與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輝,所以這名偏將意識到那電光來自那個劍客手中長劍時,那些獸皮包裹,厚重無比的楊木長牌,與他那些長牌兵,竟然在這破開火光的長劍下一分為二了。

  那個少年劍客的肩膀和腰腹處各中了一支弩矢,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裡,帶著森冷的目光,方圓丈內再無一個活人。

  少年劍客就那樣踩著他的士兵的屍體,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過來,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經全然散開了……甚至說得更準確點……那些士兵在這個重傷的人面前完全崩潰了。

  ……他應該趕緊上馬,他可以騎馬離開,他不是已經逃了一次,他的腿為什麼在哆嗦?!

  那個少年已經來到他的面前,半身鮮血,眼睛裡卻一絲痛楚也沒有。

  ……他在笑啊。偏將肝膽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樣重的傷,為什麼還能笑出來?

  他怎麼還能笑出來?!

  但陸懸魚的確是微笑著說出那句話的,隨著她吐出每一個字,黑刃上的電光便更亮一分。

  那一役之後,「列缺劍」之名,以及驚雷般的劍術,還有那句話,自關中始,終於傳遍天下。

  「我不會退,不會敗,」她說,「更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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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帝入關,三輔戶口尚數十萬,自傕、汜相攻,天子東歸後,長安城空四十餘日,強者四散,蠃者相食,二三年間,關中無復人跡。

  為什麼要寫出鄰居們的死,因為我希望他們到死也保留著人的尊嚴,而不是作為獵手或是食物。

  史書上冰冷的「數十萬」,每一個都曾經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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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三章 太陽照常升起

  想像中的圍追堵截並沒有到來。

  事實上,大部分西涼兵都是由中小軍官帶領著,漫無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開始前他們或許還有鬥志,但當他們終於可以在王城的屍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時,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心思出城追擊某個小人物。

  那些高級將領自然更沒心情,他們在忙著衝進宮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產,並且商議整個朝廷的去留。

  在倉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著十一歲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門樓,沉默地注視著長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賊勢大,長安既破,必不利於卿,聞溫候曾欲攜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著這個老人,「卿為何不與溫候一同離開?」

  「臣犯了一個錯誤,」老人溫和而平靜地說道,「所以臣不能離開。」

  王允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十一歲的天子還不是很明白,但他總歸知道身邊的這個老人是大漢最後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說服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卿可速去,以待來日?」

  這位身著黑袍,因而顯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聽到最後,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天子聰慧而有仁心,雖然年紀尚幼,他已經忍不住去想像,這位皇帝親政之時,那個海晏河清的大漢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斂了起來。

  他是看不到那個縹緲而明亮的未來了,但他的確還有一點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殺董卓的主謀,如果他跟隨呂布逃走,天子將成為西涼人發洩怒氣唯一的目標。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夠想方設法將西涼人的怒氣盡量地聚攏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時候,就是現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樣,不疾不徐,也沒有絲毫的慌張和悲切,「臣當奉身以死,報陛下,報社稷。」

  因此李傕與郭汜在宣平門樓下等到的,並不是他們想像中焦躁而絕望,惶恐得如同喪家之犬的王允。那個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長劍,甚至連頭上的進賢冠都理得一絲不苟,莊重而凜然的風姿令李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後明明看到這一幕,卻退也未退,更沒有給他讓出半個位置的賈詡。

  李傕對上賈詡那雙平靜而略帶一點嘲諷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轉為了蓬勃的怒氣。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劍,語氣不善地問道,「董公何罪?爾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將軍竟縱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問董卓事?」

  一口氣噎在李傕的胸腔裡,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識到,他是不可能摧毀這個老人的意志的,無論是王允的品行還是出身,對他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甚至只能仰望的一道天塹。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與呂布都被這個老人利用算計的緣由——在他們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邊地武人心裡,王允的舉止風度,都代表了他們所嚮往的,純粹而高潔的世界。

  ……那個能為史書所載的世界。

  賈詡冷眼看著李傕與王允對峙,此時終於上前一步,聲音並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將軍。」

  那個「世界」已經破碎很久了,只是除了賈詡之外,任何人都沒有察覺到而已。大漢最後的榮耀,最後的威嚴,以及最後那一點能夠受人憑吊的殘骸,都將在絕對的暴力之下碎為齏粉,一同碎為齏粉的還有那些守節秉義、忠貞為國的迂腐玩意兒。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腳,稍微加快一點進程。

  「將他帶走,」李傕終於回過神來,不再直視這個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從,「全族下獄!」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許跑了一個姓王的!」

  所以對於陸懸魚而言,出城的路在經歷那一次波折之後,倒還不算十分艱難,畢竟三市這附近並非公卿居所,他們這些瘋狂往外跑的老百姓當然從顏值到風度更沒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但她還不能完全地掉以輕心,因為秩序崩潰了之後,除了西涼兵的燒殺搶掠外,賊寇也迅速地出現了。

  有搶車的,有搶馬的,有搶牛羊的,還有搶女人,搶糧食的,她們這輛馬拉板車幾乎把所有資源帶了個齊全,因此就略有些顯眼。

  但更顯眼的是坐在板車上,半身是血,拄著一把出鞘長劍的少年。

  誰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當然就更不想試試他的劍法。

  【你要休息一下嗎?】黑刃十分客氣地問道,【你現在跟廢物沒什麼區別了。】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嗎?】她昏昏沉沉地在心裡反駁了一句。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變得很溫和,【休息一下吧,我來警戒。】

  離城門還有一段路,路邊屍體一具疊著一具,還有些沒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親眷,趴在那裡嚎啕哭泣。

  這個長安之夜裡,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聲音,因而及其紛亂嘈雜,但合在一起後,又令人心中無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靜與淒涼。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車行進得有些遲緩,周圍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惡臭,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於是不得不從泥淖般靜謐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甦醒。

  長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滿屍體之後,河水自然溢了出來,四處橫流,將長安附近百十里地變成了一片沼澤,到處都是將要腐爛的屍體,自然也就到處都是這股撲鼻的惡臭。

  身邊有人在哭,好像是同心,又好像是羊家的兩個孩子,她似乎聽到董白問了一句,於是有人回答。

  「那是陳家三郎。」

  ……三郎?她十分迫切地想要開口說話,但她既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能開口說話,甚至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動,那兩根弩矢讓她失血過多,哪怕她的身體異於常人的強壯,又有一身戰鬥裝備作為防禦,她仍然虛弱得無法作出什麼反應。

  陸懸魚終於決定問一問黑刃,【你知道三郎怎麼了嗎?】

  黑刃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他平安嗎?】她在心裡急切地問道,【他和蕃嫂子,還有阿浣在一起嗎?她們怎麼樣?他……】

  她忽然想起了李二,於是後面的話也沒有問完。

  三郎是個好孩子,這不錯。但李二曾經也在這條巷子裡有過急公好義,豪爽大方的名聲。

  在這樣的滅頂之災面前,誰知道誰會怎麼選呢?

  阿浣只是三郎一時異想天開撿回來的小女孩兒而已,非親非故,甚至也還沒到能夠產生愛情的年紀,她想,如果三郎丟下了母親和阿浣,自己逃走了,她並不能苛責他。

  在這樣的亂世裡,只要有一點機會人就想活下去,三郎也並不例……

  【不,你錯了。】黑刃突然說。

  【……什麼?】她沒意識到她哪裡想得有問題,【三郎到底如何了?】

  黑刃避開了她的問題,既沒有說三郎究竟如何,也沒有說起蕃氏和阿浣,他用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對她說道。

  【他沒有令他的父親蒙羞,他的確做到了承諾的一切。】

  ……………………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行事當有準則,不令你阿母擔憂,也不令你的父親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當再三思量。」

  「無論將來如何,我總會護著她的。」

  於是她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無論經歷過多麼痛苦的一夜,太陽都會照常升起。

  區別只在於有些人在華美的宮殿中望著它,有些人在尚有餘燼的廢墟中望向它,還有人在泥淖中的樹下望著它。

  當那輪紅日映入她的視線時,她似乎肺部充滿了新鮮的氧氣,身體裡流動著充沛鮮活的血液,以及那種更加強大的,能令她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力量。

  她從板車上猛地跳下來,於是所有靠在板車上小憩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聚過來問長問短,但她無暇回應任何一個人。

  這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確是升級了,她幾乎已經忘記她還能升級這種事了……

  ……她到底是為啥升級的?

  【上一次你升級時,我就有一些猜想,這次我基本可以確認了。】黑刃說道,【你想聽聽嗎?】

  【……說。】

  【當然,首先我要恭喜你。】

  【……別墨跡,】她說,【我哪來的心情。】

  【不管怎麼說,我總以為你會高興一些呢,因為你應當高興一些,畢竟我研究清楚這個升級機制之後,在告訴你之前,你是可以高興一些的。】

  黑刃偶爾說話會陰陽怪氣,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它今天陰陽怪氣含量超標了,而且話裡藏著一股不懷好意的味道。

  【你要是有能耐,】她說,【你就憋著吧。】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你一定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告訴你——我親愛的主人——當你願意為之戰死的家園被徹底毀滅時——你就升級啦!】

  --------------------------------

  《後漢書‧王允傳》:「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願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臨難苟免,吾不忍也。怒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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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四章 一根稻草

  去向何方?

  向西是涼州,在場所有人都已經患上「西涼PTSD」,唯一的西涼人董白的族人還被殺了個真真正正乾乾淨淨,這個選項PASS;

  往南去是秦嶺,巍峨峻峭,很不適合同心這種孕婦挑戰極限,這個選項也PASS;

  往北去是黃土高塬,走一走要是迷了路,還能跟烏桓幹一架,特別不太平,這個選項也PASS;

  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想,所以流民的隊伍緩慢而方向明確地,一路向東,再向東。

  回雒陽去吧,大家這樣想,回雒陽去,重新蓋房子,開墾農田,養豬養羊,生活還是能繼續的。

  於是這支東三道僅存的小隊也跟著上路了,沒有什麼異議,甚至連同心也沒有提出過不同意見,比如說想要去尋她的丈夫之類。

  她的態度特別平靜,尤其在羊家四娘悄悄地安慰她時,陸懸魚居然冷不丁聽到了這樣奇葩的對話——

  「這孩子是個結實的,只盼他來日能見到他的父親,你們一家子團聚才好……」

  「結實就夠了,」同心說道,「團聚就不必了,要是我母子能活下來,也是倚仗鄰里諸位的救護。」

  「你也莫生曲六哥的氣……」

  「死都死了,我生什麼氣。」

  「這……」四娘好像被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開口,「吉人自有天相,曲六哥未必就……」

  「不,肯定死了。」同心坐在板車上,倚靠著那兩袋粟米,頭也不抬地堅持著縫縫補補,語氣那叫一個平靜,「死了我還能念他幾分好。」

  在前面努力趕車的李二一個哆嗦,估計心裡不是在讚美曾經暗戀過的女神有什麼「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的美德。

  所有人都將他這個哆嗦看在眼裡,董白和四娘情商高沒吭聲,假裝沒看見;同心忙著做針線活,眼皮也沒動一下;陸懸魚非必要時一般懶得同李二講話,因此車上車下只有不到五歲的羊家小郎指了指李二,口齒不清地嚷了一句,「他怕了!」

  ……大家都有點尷尬。

  「怎麼能說是怕呢,」李二尷尬道,「起風了啊,這一會兒要下雨的。」

  清晨還光芒萬丈的太陽,過了晌午就躲進了烏雲背後。聽了李二這句話,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天空,於是又是同心開口說話了。

  「郎君,出門時走得匆忙,油布恐怕不夠用,好在今歲雨稠,樹木茂密,不如尋一處林子避雨?」

  同心出的是個好主意,但林子也不那麼容易尋到。整個關中平原被李傕郭汜踐踏過一遍之後,他們一路尋不到還有煙火氣的村莊,尋不到還能長出幾粒粟米的農田,也尋不到沒被砍伐過的樹林。尋覓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棵樹大根深,沒被西涼人隨手薅了去的槐樹,樹下已有一大家子,李二趕著馬車過去,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也就將車停在樹下了。

  「你媳婦呀,」那一家子的老太太裡笑眯眯地望了望同心,跟李二打招呼道,「是個俊俏的小娘子。」

  ……董白和四娘還是不吭聲,陸懸魚也放棄在社交場合開腔,於是一瞬間詭異極了。

  「不是,」同心似乎有點想笑,但最後還是沒笑出聲,只是露出了一個涼颼颼的笑容,「鄰居。」

  那一家子似乎也有點尷尬,至少四十有餘的媳婦是瞟了這邊幾眼之後,很想將婆婆拽回來,但老婆婆還是努力地跟他們搭話。

  「兵荒馬亂,不容易呀……」

  「是是是。」這回李二終於敢出聲了,「不容易,不容易。」

  「怎麼就你……」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又轉過來掃了陸懸魚一眼,「就你一個漢子啊?不容易呀!」

  「啊這……」李二的汗珠就下來了,拼命地在那裡給馬車解套子,「阿姥,還有這位郎君呀。」

  「還沒長鬍子,就是個小娃子。」老婆婆又瞥了她一眼,皺了皺鼻子,「你們——」

  兒媳婦終於看不過去了,起身連拉帶拽地將婆婆請了回去,大家不必繼續用腳摳地摳出一座新長安,紛紛也如釋重負地開始幹活。

  最金貴的肯定是那兩袋糧食,得用油布裹起來。其次是車上所有器皿都得裝滿水,出城時雖然滿地都是水,但方圓百里地表水的水質都能跟恆河看齊了,哪怕煮沸也不能入口,因此下這一場雨肯定要趕緊囤些雨水。

  再其次自然是拾柴,生火,以及盡量別讓同心和這一串兒小朋友淋到,然後煮點東西吃。從昨天清晨一直到現在,大家基本處在水米沒打牙的狀態,也實在熬不住了。

  ……乾柴其實也挺難撿。

  但他們不論方向地瞎轉悠,既然能尋到這麼棵樹,就證明西涼兵沒那麼用力地搜刮過這附近,因此忙活半天,將下雨時,李二抱著一小堆樹枝回來了。

  「郎君,郎君看看那邊?」

  自長安的方向又陸陸續續過來一群難民,奔著這邊來了。

  看了一下他們的配置,陸懸魚稍微安心了一點,牛車上堆著糧食,坐著抱孩子的婦人,兩旁還有十幾個男人,為首的騎著一頭騾子,三十幾歲的小鬍子,穿著綢緞衣服,看著很有點兒氣派。

  看著像那種富商,或者是小士人,不管怎麼說是不會打她們糧食的主意,大概也是過來借地避雨。

  這附近還有幾棵小樹,陸陸續續也有幾家流民在下面躲雨暫歇,一眼望過去,似乎還真沒有充足的位置給這個車隊。

  ……那個車隊奔著這棵樹就來了,她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車隊裡一個健僕打扮的男子跑了過來,很不客氣地呵斥了一句,「有貴人在此,為何不知避讓!」

  她看看那一家六口,已經支好了鍋,搭好了小棚子,見了這幅氣派,連忙諾諾地應了,七手八腳開始收拾東西。

  半空裡忽然落下一道沉雷,滾滾低鳴令那個健僕神色更加焦急了幾分,看向李二的目光也就特別不友善了起來,「你是聾子,聽不見我說話麼!」

  她們這支車隊裡只有李二一個壯年男子,似乎無論是老婆婆還是這個健僕,都以為李二才是這一群人裡的頭領,因此呵斥也奔著他去了。

  「小人……小人不敢,」李二悄悄地望了她一眼,尷尬地搓了搓手,「只是我們這兒有稚童孕婦,受不得雨淋……」

  那健僕眉毛便立了起來,「我家大人是北宮衛士令錄事,庶民安敢放肆?!」

  於是李二也不吭聲了,董白似乎想上前一步,被同心拉住了,四娘抱著弟弟,於是這一群都沉默是金地看著她。

  ……她總覺得她不適合交涉。

  但那支車隊已經快要走到他們面前了,而那位騎著騾子的大人也很不耐煩了,居高臨下地喊了一句。

  「這班賤民既不知禮數,將他們趕出去便是!」

  【天底下有很多種交涉方式,當然,常見的,交涉方式你的確不是很擅長,】黑刃慢悠悠地說道,【但有一種交涉方式,是能解決一切問題的。】

  她假裝沒聽見,從樹枝堆起的簡易灶坑旁站起身,拍拍手,走了上去。

  【你更喜歡溫情脈脈的那種交涉方式。】

  為首的豪奴從腰間抽出了鞭子,其餘幾個膀大腰圓的僕人也氣勢洶洶地過來了。

  【不過,懂得這種最後的,也是最暴力的交涉方式,對你是有好處的。】

  她的黑刃並未出鞘,而是連著劍鞘一起從背後拔了出來。

  「你既在禁軍中就職,朝廷發你俸祿,你就應當保住長安,」她說,「你為什麼逃出來了?天下還有比你更不知禮數,更不知羞恥的人嗎?」

  小鬍子的眼睛一瞬間睜圓了。

  「賤奴安敢!」他吼道,「爾等給我——!」

  【這是我升級的緣故?】她上前一步,迎面將那個抽出鞭子的豪奴一腳踹飛,然後有點不確定地問了一句,【還是這群非專業選手和西涼兵差太多的緣故?】

  【大概兩者都有……不過你不準備讓我亮亮相嗎?】黑刃很謹慎地評價了一句之後,立刻又帶了點期待地問,【我也很想試一試銳鋒如何。】

  她差一點就準備拔劍的,因為在她踹飛了前面那幾個僕役之後,有兩個跟在小鬍子身邊的男子拔出腰間佩劍就準備衝過來——這就要觸發她的戰鬥模式了,對她而言,打架是一回事,拔刀子是另一回事——然後沒衝兩步就被那個小鬍子給制止了。

  小鬍子下了騾子,臉色煞白地上前一稽禮,「適才對郎君無禮,郎君可姓陸?」

  「啊。」她餘光看了看旁邊收拾了一大半,抱著乾柴在那裡小心翼翼圍觀的一家子,感覺有點尷尬,「是啊。」

  「在下久仰郎君高義!郎君慷慨高義,有壯士之節……」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又是一道驚雷,雨落在地上,先是水滴,而後連成一條線,再然後天地間彷彿隔開了白幕,風雨大作中,所有人只能守著這棵大樹瑟瑟發抖。

  至於雷劈不劈這種事,誰也不擔心這個,這年代被雨淋一回,萬一感冒發燒就有大概率人生重來了,誰在乎被雷劈啊。

  而且好不容易在樹下生了火,幾個陶罐裡裝了些水,趕緊淘米煮飯,一鍋粟米粥,拌點鹹菜,熱氣騰騰的喝下去,整個人都升華了。

  大家擠擠挨挨些,再加上小鬍子自帶了油布帳篷,守在樹下竟然也能湊合。而且經歷了剛剛那尷尬的一幕之後,小鬍子連帶對旁邊那戶人家也十分客氣,頗有點紆尊降貴的氣度。

  【感受到這種交涉的方便之處了嗎?】

  【……就算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她一邊抱著陶罐喝粥,一邊在心裡嘟囔,【我也覺得這是反社會的交涉方式。】

  【你省略了一個重要的前提,而那個前提已經不存在了,因此你這個觀點已經無法成立了。】黑刃說道,【那個小鬍子還不明白,但你不應該不明白。】

  【什麼前提?】

  【社會的根本是秩序,但在你的這段旅程開始時,它正逐漸崩塌,】黑刃說道,【所以,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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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傕等葬董卓於郿,並收董氏所焚屍之灰,合斂一棺而葬之。葬日,大風雨,霆震卓墓,流水入藏,漂其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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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五章 兩根稻草

  這位曾任北宮衛士令錄事的小鬍子姓王,家族世代都在雒陽,因此有時出門做官,有時回京做官,不管怎麼樣都能撈到一個官位,也就養成了頗有些倨傲的性子。

  但他這次不準備做官了,逃都逃了,就想著去澠池隱居。

  「郎君欲往何處?」小鬍子問道,「若是往東,不如路上結伴,也好兩廂有個照應?」

  她結不結伴其實很無所謂,而且也有點瞧不上小鬍子那個前倨後恭的勁兒,但小鬍子明顯特別懂得正常溝通的技巧。

  「郎君是攜家眷離城麼?」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眾人,剛想否認,轉念又含糊地應下了。

  「嗯。」

  她的撒謊技術特別差勁,但小鬍子明顯不在乎她撒謊,反而更高興了。

  「既如此,郎君與我同行,女眷們亦可互相照應呀。」他說,「郎君出行,顯見有些匆忙,或有一二須添補之物,我亦可幫襯些許。」

  見她沉默不語,小鬍子又連忙補了一句,「我亦非全無私心,想結交郎君是真,想借郎君身手,也略護著些我的家人,亦是真。」

  ……這聽起來正常多了,她思考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好,若有流寇盜匪,我自然能應付,大人能照顧舍妹便再好不過了。」

  小鬍子摸了摸鬍子,很高興,然後又有一點為難似的小聲問出了問題。

  「不知這幾位娘子與小娘子,小郎君,都是郎君的……」

  ……好尷尬。

  她指了指同心,「我妹。」

  小鬍子略掃了一眼火堆旁的同心,然後就一臉非禮勿視地微笑著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又指了指董白,「我妹。」

  小鬍子又掃了一眼董白,這次他的眼睛在董白的五官上多盯了兩秒,回過頭又仔細打量了陸懸魚的相貌,於是那張臉上浮現出一層明顯的詫異,但他立刻又轉過頭,還是禮節性地微笑著表示他也知道了。

  她最後指了指四娘和小正太,「我侄女和侄子。」

  小鬍子的腦袋跟撥浪鼓似的轉來轉去,似乎想要確認為什麼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這位郎君的妻妾,全部都是他的姐妹親眷,但長得出奇的不像。

  不過他到底還是當過官的人,最後十分鎮定地應下了,又問了一句李二是什麼人。

  「路邊撿來的。」她說。

  李二趕緊將腦袋埋得更低了,沒看到小鬍子那張就要崩潰的臉。

  夜裡雨終於停了。

  雖說地面還泥濘著,大家卻疲憊不堪地早就各自睡下了,只是依舊能聽見小聲哭泣的聲音。

  過去的回憶總好像頗多苦澀,但到了今夜,想到那時還有親人故舊在身邊,就連自雒陽而至長安路上的顛沛流離都變得幸福起來。

  所以會不會有一天,她們會覺得今夜也是幸福的呢?陸懸魚也不知道。

  她暫時還不想睡,便爬上樹摘了許多樹枝,坐在樹上,準備做個陷阱,明天旅途停下的時候可以尋一處野獸可能經過的地方,將它放下來,守株待獸試試。

  「郎君?」

  火焰已經熄了,只剩餘燼裡還有點點火光,但雲開霧散後,滿天星斗一瞬間鋪滿了星空,董白抬起頭不知是在看樹,還是看星星,亦或者是看她。

  她應了一聲,從樹上爬下來,「怎麼了?」

  「今日王家娘子問我,是郎君身邊何人。」董白笑眯眯地說道,「我聽同心娘子稱郎君為兄,我便也這麼含糊著說了,郎君不會怪我吧。」

  「不會,不會,」她說,「我也是這麼說的。」

  冷場了一會兒,好像有點尷尬,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一個更尷尬的問題。

  「既這麼說,你姓董,我姓陸,豈不尷尬?」

  「那我便跟著阿兄姓陸?」

  ……陸白,特別有那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感覺。

  「但是你畢竟是……」她有點尷尬,「好歹也是……」

  「跟了阿兄的姓,我便也有一個清白出身了。」

  「清白」那兩個字她咬得有些不準,因此發音就有一點顫抖。陸懸魚有些留意地抬眼看了看她,發現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蓄起了淚水。見她在看自己,董白便立刻微微笑了起來。

  「阿兄早些睡吧,我去做個夢便好。」

  「什麼夢?」她沒反應過來。

  董白恍惚了一瞬,「過去的夢。」

  從長安到雒陽其實不算很遠,蹭進小鬍子的隊伍之後,速度就增加了,因為小鬍子的物資帶得多,尤其是牛馬,走路走得慢的都可以放在車上,甚至連一起避雨的老太太都跟著蹭了兩天板車。這時候也不用特別擔心草料的問題,將近秋天,農田又荒廢了,走上幾十里路,就見不到一戶農人在侍弄農田,裡面長的全是草!隨便家畜吃!

  ……但這出現了另一個問題。

  「今早的粥總覺得有點稀,」她看了看同心,「你能吃飽嗎?」

  同心的臉上迅速露出一個不在乎的神氣,「每天都坐在板車上動也不動,吃多了還撐著呢,阿兄莫擔心我。」

  她看了看那張原本圓乎乎,現在迅速凹陷下去的臉,覺得該想點辦法。

  走了這些天,她們已經接近華山腳下了。

  這時候自然是沒有觀光客的,也就沒有買票的,隨便進出,而且裡面荒無人煙,她有心進去找點果子時,被愛絮叨的那家老太太攔住了。

  「那山裡有狼,你這小娃娃還不夠一口的!」

  野生動物屬於大自然,為了生態環境和個人健康,是應當拒絕購買、飼養、食用野生動物的。

  ……但三國時期別那麼講究了,走在路上,時不時腳邊就能踩到一個頭蓋骨,這種環境對人類極其不友好,對野生動物極其友好,因此偶爾吃兩隻應該問題也不大。

  她在山裡轉了一大圈,打了兩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大鳥,還射死了一頭狼,全部都吃得很肥,一看就不能細想這些畜生肚子裡都塞了些什麼,一併扛回來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郎君真壯士也,恐英布彭越復生,亦不能比!」小鬍子翻來覆去地觀察了幾頭獵物身上的傷痕,「郎君用的是什麼樣的強弓?可否借來一觀?」

  ……她摘下弓,遞了過去,於是圍觀群眾立刻排隊開始試一試那把呂布的三石弓。

  看到他們的表現,她再次確認呂布真的是強到離譜,因為這弓她用起來還要悄悄給自己拍個BUFF,但呂布真的是輕輕鬆鬆就能拉到滿弓。

  「此弓強硬若此,當真難以想像,為何人所製?」小鬍子驚嘆道,「又如何為郎君所得?」

  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該怎麼說,於是決定老老實實,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我的一個朋友送我的。」

  狼肉其實不特別好吃,但路上鮮少有葷腥,這頭狼又吃得腦滿腸肥,滋滋流油,烤到外焦裡嫩,隨便灑一點鹽,咬一口,就能讓她不得不委婉地,絮絮叨叨地,不斷提醒自己的同伴,「雖然好吃,也別一氣吃太多,對……四娘你盯著點兒你弟弟,他吃多了不消化。」

  小鬍子吃得倒是很斯文,而且吃了一點之後,注意力就放在了她身上,開始推心置腹,「郎君既欲回關東安置,我倒是有個主意。」

  她抱著一條狼腿骨抬起頭,「什麼?」

  小鬍子鄭重地從懷裡掏出了一疊田契,很明顯是提前準備好的,「郎君請看。」

  ……她勉強能看懂是澠池附近田地的田契,其餘看不懂。

  「我雖不才,祖上卻也食過兩千石的漢祿,謀得了這一份身家。而今天下大亂,我有心攜家眷回故鄉去隱居,」小鬍子說道,「郎君若尋安置之處,不若去我那裡,雖不富貴,讀書明理,進可謀出身,退亦可隱居田間,度日無憂啊。」

  見她猶豫著不吭聲,小鬍子又繼續地勸說起來,「現在關中雖亂,不過是董卓遺害而已,只要離了西涼人的地盤,天下終歸是有規矩的。」

  她還是沒吭聲,於是小鬍子摸了摸胡子,「郎君不為自己,也該為令妹考慮,她身子笨重,本就不堪旅途顛簸,與其去雒陽,不如到澠池便先安頓下來,待平平安安養育了孩子,再走不遲啊。」

  最後這條說動了她,但她心裡還是覺得有點不踏實,但這或許也是之前在長安的刺激太大了。

  【你覺得呢?】

  【你可以試一試。】黑刃答得很巧妙,【你有無限試錯的機會,不是嗎?】

  【……………………】她決定稍微的保守一點,【總之還是先觀察一下他是什麼樣的人吧。】

  小鬍子是個標準的士人,就是那種不特別高尚,但還頗重視名聲,因此倒也不幹什麼下三濫事兒的人。雖然對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好聲氣,但這也算是人家特權階級一貫以來的做派。現在知道她一身本事,折節下交後,就顯得頗為親親熱熱,不僅他家娘子很愛尋同心董白幾個一起說話做針線,甚至話說多了,結下友情之後,小鬍子還含蓄地問過她董白許沒許配什麼人。

  「舍妹今年剛滿十五,」她有點懵,「兵荒馬亂的,哪裡有心思許配什麼人家。」

  「令妹行止有淑德,內子多番誇讚,」小鬍子笑眯眯地說道,「很想與郎君結親,成通家之好。」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鬍子那個三弟就在車隊裡,長得跟小鬍子挺像的,五官端正,平平無奇,跟平頭百姓說話有點傲氣,但看到董白時倒還知道小心些,沒肆無忌憚地盯著看。

  ……當然這也不能說他品行好,畢竟雖說董白理論上現在是平民了,好歹還有個人間兵器的兄長,換她是小鬍子弟弟也不敢色欲熏心。

  她想了一會兒,「我會告訴她,看看她是什麼意見,不過就算我妹妹不反對,也要到澠池再說。」

  小鬍子對她的答復一點都不意外,仍然是笑眯眯地同意了。

  第一片秋葉落下時,她們終於過了潼關。

  有些流民留在了蒲阪,有些與他們一樣,準備過了潼關,在弘農、澠池尋個位置,只有最少數有決心有毅力的人,才堅持著要回雒陽。

  但那座大漢昔日的都城已經付之一炬,據說殘破不堪,匪盜叢生,已經不適合居住了,甚至連整個京畿地區都修建了許多鄔堡以自保。

  關於這一點,小鬍子倒是不意外,還頗有興致地給她講了講邊地多鄔堡,尤其是並州與涼州那等偏遠地區,不僅豪強需自保,百姓亦可依附於鄔堡之中,算是兩全其美……

  ……………………

  他這一番道理在千辛萬苦,終於到達澠池時突然破碎了。

  「這是我家田地!」小胡子取了田契出來反復驗看,手指顫抖著,指著遠處的鄔堡,「誰人如此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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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六章 三根稻草

  雖說田地被佔了,但是好歹祖屋沒被佔,這幾間祖屋修在嶔崟山下,十分清幽僻靜,附近還有個十來畝的土地,一併被兩個老僕打理著。見到主人一行回來,兩個老僕熱淚盈眶,提前就將屋子打掃乾淨了,但還是不免有些破舊,屋漏啥的都是小事,尤其當天晚上就下了雨,那叫一個「小屋如漁舟,漾漾水雲裡」……

  當然,小鬍子既然回到自己故土成了主人,就得有姓名了,這位北宮衛士令錄事姓王名瑤字世珍,按照這時候的起名風格來看,不見得是長子,有點懷疑也是前面幾個孩子沒養活,所以養到他這裡起了這麼個名,又給了這麼個字,足見父母珍愛之意了。

  小鬍子帶了二十來號人回來,屋子一下子有點吃緊,不過他是有辦法的。

  「婦人們住一屋,僕役住下屋,」他說,「郎君與我——」

  「……我這人晚上不愛睡覺。」她說,「喜歡四處狩獵,白天再補覺就行。」

  小鬍子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試探性地問一句,「下雨天也是?」

  她低頭看看自己腳下,並沒有平地生出台階,於是咬咬牙,「下雨天也是。」

  雖然人比較多,但其中婦人也不少,湊在一起張羅著生火做飯,十二三歲的羊家四娘在鹹魚看來還是個小蘿莉,但也能俐落地打水生火,同心彎不下腰,也來幫忙洗菜切菜,唯獨一個董白,活幹得還不太俐落,往爐灶裡塞點乾柴都能嗆自己一臉灰。

  ……本來幹活就比較笨蛋了,王家那個三郎還時不時的想跑過來刷好感度,往婦人堆裡扎,簡直是雙重醒目,幸虧臉上全是灰,不然她皮膚本來就比別人白兩個色號,臉再一紅,可就太顯眼了。

  她站在廊下,看看這些姐姐妹妹們一邊幹活一邊嘰嘰喳喳的樣子,竟然有一種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感覺。

  晚飯在主屋裡擺的,雖然有些匆忙,但有豬油和肉乾炒的菘菜,有醃蔥,有燉瓠,因為這附近太荒涼的緣故,鹹魚出門溜達一圈還抓了兩隻避了呂后諱的山雞回來當做加菜。

  「鄔堡之事,需要我幫忙嗎?」

  當她這麼問起的時候,小鬍子回答得非常斬釘截鐵,「自然不必,郎君亦不可再生恃武之心。」

  ……哈?

  「我明日便去拜會澠池令。」小鬍子十分自信地說道,「任那鄔堡主人是誰,多半以為我舉家西遷,才有了侵佔之意,而今我既回來,又有田契,他豈有繼續侵佔之理呢?」

  「話雖這樣說……」她說,「他們人不少吧?」

  小鬍子嗤之以鼻,「憑他人多勢眾,難道能多過縣裡守軍?他若是敢犯上作亂,郡守難道不出兵?這大漢的天下,還是有公理的!」

  這話似乎有道理,她撓了撓頭。

  ……黑刃好像噗嗤笑了一聲。

  【……笑個什麼?】

  【笑你晚上沒地方睡覺。】黑刃接得也很快。

  …………………………

  小鬍子換了正裝,就是那種長冠深衣佩劍方履的打扮,一臉端肅地出門了。考慮到他這次回來雖然還帶了幾頭家畜,但高頭大馬一匹也沒有,最後還是借了陸懸魚的馬,讓隨從騎了自己的騾子,氣宇軒昂地去找澠池令了——他當然沒有忘記帶上那一疊田契。

  另外兩個弟弟也得出門,去看一看他家這千畝良田上除了好大個兒那個鄔堡之外,其餘部分究竟如何,於是家裡只剩下這一群婦人,外加幾個僕役。

  ……這就老熱鬧了,比如說她也出門,四處看看,做兩個陷阱,整了兩隻兔子回來的時候,正看到羊家小郎在院子裡玩泥巴,半身全是泥巴,他姐姐也沒管他,硬是趴在門口那裡聽個起勁。

  ……這聽什麼呢。

  她剛往前邁了兩步,羊四娘就發現她了,立刻捂著嘴跑開了!

  趁羊四娘捉了弟弟去洗白白,她也湊過去聽一下……同心在一邊跟董白一起做針線活,一邊教董白什麼東西。

  「莫與他太近,也莫冷落了他,」同心這麼說的,「近了怕他看輕了你,太冷落的話,又容易讓他死心。」

  「我還沒……」董白諾諾的聲音傳了出來,「還沒想過這事……」

  「嗯,不是我說,以妹妹的模樣舉止,就是郡守家的公子也是配得的,」同心頓了一下,「但是拿這個練練手也行啊!」

  ……瞳孔地震。

  董白的聲音似乎也有一點顫抖,「這,這怎麼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乞丐都想著娶兩個老婆哪!身為婦人,自然得多替自己打算。」同心斬釘截鐵地說道,「你還替他著想,若是王三郎見到一個相貌更美的,你替他著想,就能換來他一片真心了?」

  董白弱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可是……我們畢竟是住在這裡……」

  「那又如何?我們能住在這裡,是借了陸郎君蔭庇,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束手束腳的婦人,一路上打不得獵物,守不得夜,趕不走盜匪,王家能平白帶著我們來澠池?」同心說道,「你可不能為了這個,就存著拿自己去報恩的心,要報恩也該尋陸郎君報……偏又成了義兄,你那件短衣的領口是怎麼做的?」

  ……她搓搓臉,再搓搓臉,趕緊走開了。

  晚飯時間,小鬍子回來了,全家都迎了過來,特別期待地問他縣令怎麼說。

  「不過是些蟊賊據守在那裡,不足慮也,」他是這麼說的,「只是澠池荒涼,縣中人手不夠,還須借郡守的人馬一用,縣令已與我文書,明日我便去郡守處,爾等可以放心了!」

  全家歡天喜地,一片讚美,美中不足是小鬍子又表示,去見郡守就不能空著兩隻爪子了,既然要用人家的兵馬,自然要備一份厚禮。

  婦人們繼續去忙晚飯,小鬍子又坐下開始收拾自己那些竹簡,她靠在門口盯著這人,總覺得很不對勁。

  「你也是守過城的人,」她說,「你覺得那個鄔堡,要向郡守借多少人,才能打下?」

  小鬍子抬起頭,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底氣不足,「其實我素日掌各處文簿,並未上過城牆……」

  ……行吧。

  見她無言以對,小鬍子立刻又嚷了起來,「無論他聚斂多少流寇暴民,總不能與大漢朝廷作對!」

  「已經很多人與朝廷作對了,不然你也不會跑出來。」

  ……小鬍子一臉被噎得說不出話的表情,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低情商了。

  不過他噎了一會兒就立刻反駁了,「董賊作亂,皆關中事,關東諸侯皆忠貞守節之人,必不會放過那等逆賊的。」

  「……哪個諸侯比較守節?」

  「冀州牧袁紹,累世台司,賓客所歸,加以傾心折節……」

  她之前在什麼地方聽過袁紹的名字來著?……算了不在意,反正人家是大人物,跟她沒半毛錢關係。

  「總之,郎君不必擔心,」他笑道,「倒是令妹之事……」

  「再等等,」她尷尬地說,「她現在還不懂事呢。」

  小鬍子有點沒聽明白,「令妹已至及笄之年了吧?」

  ……那倒是,不過她的意思是,同心那套「教程」怎麼也得再教幾天的,等教完再說吧。

  「這個再過幾天也來得及。」她尷尬地趕緊轉移話題,「你帶那些禮物去,不怕郡守說你這是在賄賂嗎?」

  「這怎麼能是賄賂呢?」小鬍子立刻反駁道,「既然想請郡守出兵,自然要有所犒勞,以表心意!再說這原是我家的田,有田契在此!我熟讀《九章律》,豈能不知法度?」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鬍子見她被噎得不吭聲,又恢復了和緩的語氣,摸摸鬍子道,「待將這等瑣事清理乾淨,我就準備在此隱居,效仿那等高士,與鄉人田客陳俎豆,飾威儀,明禮讓……」

  她聽得有點想啃手指頭,但小鬍子還在那裡闡述他的未來夢想,於是聽著聽著她也開始琢磨起她的夢想了。

  蓋房子一般是要開春才能蓋,她自然是不準備久住在這裡的,但如果沒有兵亂,那麼在附近住下也行,她還挺喜歡養豬的,所以房子還需要修個豬圈?那種一樓是豬圈廁所,二樓住人的房子挺流行,但她有點兒遭不住,總覺得豬吃翔她吃豬這事兒頗不能細想……

  小鬍子第二次出門,帶的東西頗鄭重,除了幾匹絲綢,甚至還有壓箱底的金餅和兩塊玉佩,領著僕從,天不亮就走了。

  臨走之前還留了話,「我等祖上亦曾積階級,累閥閱,而今子孫不肖,門庭寒微,卻不能落了氣勢,郡守若欲登門,亦為常情,爾等須小心整治才是。」

  一整天裡,婦人們仍在縫縫補補,努力裁剪冬裝,男人們忙著修繕房子,敲敲打打,企圖給這破祖屋添加點隱逸之氣。

  她是照舊出門去打獵的,只是今天出門時發現有些不太一樣——有人在監視這裡。

  幾個衣衫襤褸的壯漢,戴了頂破草帽,見她望過去,那幾人神色頗不自然地將目光移開,各自繼續在田間忙碌,但光看那個肌肉,她就覺得怎麼也不像農人,要知道這時候光靠種田吃飯的人,幾乎各個都是骨瘦如柴,佝僂腰背,哪來這樣肌肉虯結的模樣?

  因此到了這天晚上,小鬍子還沒回來,她便忍不住問了。

  小鬍子的二弟倒是很樂觀,「來回也近百里地呢,阿兄又是朝廷中人,現下雖隱居於此,郡守必是高看一眼的,留宿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這附近總有人窺伺,」她提醒了一句,「你們須得小心。」

  兩個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三郎便開腔了,「既如此,我去尋阿兄,若有差池,也好幫一把手。」

  「用不用我去?」

  這兩位弟弟互相對視一眼,倒是很自信地拒絕了,而且三郎給出的理由更對勁些。

  「若真有歹人行凶,郎君在此,必能護住家中女眷,這才是緊要之事。」

  ……也沒錯,說服她了。

  趁著天色未晚,這位弟弟就準備出門了,出門之前似乎還跑去跟董白嘀咕了什麼……大家都假裝沒看到他去嘀咕啥,但用腳指頭也能猜出來。

  「弘農城中財貨豐饒,娘子平時所用之物,可有什麼不趁手的,在下亦可一併買了來……」

  小鬍子和三郎是第二天未到晌午時回來的,準確說不是自己騎馬回來的,而是裝在麻袋裡,馱在馬上,被二十來個壯漢送回來的。

  當祖屋裡的婦人們驚叫著撲上去,將麻袋裡那扭曲而猙獰,鮮血淋漓得幾乎認不出原本面貌的兩個人抬出來時,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那個年輕人笑吟吟地自報了家門。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鄔堡的主人……準確說是韓家堡的少主人,這位年輕人臉上帶了一道刀疤,但其實對他那本來就十分粗糙的面貌而言沒什麼妨礙,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你們既然想講一講道理,那我今日就來同你們講一講道理——聽清楚了,你們那些田契,聖賢書,還有你們的道理,都沒用了!」

  「你——!」王家二郎目眥欲裂,拔劍要衝上去時,卻被媳婦和老僕一起死死抱住。

  對面帶了一群人,而且各個腰間佩刀,一字排開,就是等著他衝上去的。

  見王家二郎慫了,少堡主十分得意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現在知道了?我堡中有三百壯漢,人皆配刀,這就是我們的道理!我們的規矩!」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眼睛還不忘掃視了這座破落的大屋一圈,「你們若想在這裡住下倒也不難,我知道你們家有個漂亮女兒,只要將她送來與我做妾,我便放過你們。」

  「那不是他家的女兒,那是我妹妹。」

  那道十分沙啞的聲音出自祖屋門廊後的陰影處,不細看幾乎見不到有那麼個人,而且細看之後發現,不過是個瘦弱少年,生得十分不起眼,讓少堡主忍不住皺了皺眉。

  「少廢話,我管是你們誰家的女孩兒,那你怎麼說?」

  「我今晚想去拜訪貴堡主可否?」少年的聲音又輕又啞,一雙眼睛盯在他身上,裡面還藏了些笑意,「放心,一切就按你們的道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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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七章 四根稻草

  她上學的時候,曾經背過《桃花源記》,她還記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比如「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那些讀起來十分尋常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似乎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哪怕追求它的並非貧民百姓,而是累世閥閱的士人,現實都會無情地嘲弄他,再將他擊潰。

  王家三郎雖奄奄一息,但似乎還能救得活,而小鬍子被丟下馬時,就只剩了一口氣。

  他被抬進屋中,兩隻被血糊住,根本睜不開的眼睛硬是用淚水沖出了一條縫隙,於是靠著那個眼神,家眷湊上前去,哭哭啼啼地聽他說些什麼。

  小鬍子的胸腔起伏了幾下,伴著最後呼出的一口氣,他說:

  「這天道有何用啊。」

  ……似乎確實沒什麼用,尤其是臨死之前說這麼一句,就更沒用了。

  「他們今天無論如何不會再來,但門窗仍要警醒些。」她沒去管那一屋子的哭聲,而是十分鄭重地叮囑家裡的這群小妹子們,看好了羊家小郎,不要隨處亂跑,留在家中,等她回來。

  身上的各項裝備都檢查好,黑刃嘀嘀咕咕的保養也做完之後,她將它重新背在身上,準備出門時,被王家二郎喊住了。

  「郎君高義,王氏滿門銘記於心!」他眼圈通紅,聲音顫抖,長揖到地,「但惡賊人多勢眾,郎君一人怎能替家兄報仇?不如帶家眷速速離去,以免惹禍上身!」

  「不,」她打斷了他,「我不是為你家兄長報仇。」

  「……郎君?」

  「你家與鄔堡結仇,無非為那千畝良田,但那些田地,既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鄔堡的,理應是百姓所有。」她說,「你家也罷,你祖上也罷,都沒少吃百姓血肉,我為什麼要替你們報仇,搶回田產?」

  王家二郎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那郎君此去何為?」

  「我是個劍客,他當著我的面喊,刀子才是道理,我只是想看看——」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推開了院門。

  「我們誰的道理更硬一些。」

  粟米將熟,收割過之後,或許要種一撥冬小麥,因此田間有許多農人在忙碌。

  天氣已經轉涼,但那些農人多半是赤膊赤腳,只穿一條破褲子下地勞作的。雖說這些田地都為鄔堡所據,但農人幹活時也頗為賣力,不見半分偷懶。畢竟除了他們下田之外,還有人腰間繫了鞭子,或騎馬或步行在田間巡視,誰要是活幹得不夠俐落,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讓他清醒清醒!

  無怪乎那些農人都不穿衣服,因為也沒什麼衣服經得住那樣的鞭子,但牛皮鞭子直接打在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是必定要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因此她一路走過,就見了一路的傷痕,偶爾有農人抬起眼睛往她這裡看一眼——那是無聲無息,全無生氣的眼睛。

  她走在路上,走在金色的麥浪中,走在生機勃勃的大自然中間,又彷彿走在無數死人中間。那些人靜默著,像是等待他們既定命運到來一般,溫順,沉默,絕望地當他們的奴隸。

  她繼續耐心地走著,看到一名監工調轉馬頭,慢慢遠去時,對路邊正忙碌的一個農人打了一聲招呼。

  「老伯,」她問,「你是鄔堡裡的人嗎?」

  那人頭也不抬,彷彿聾了似的,於是她掏出一塊餅子,遞了過去。

  這次農人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頭,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接過餅子,揣進懷裡,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快些走吧。」

  「為何?」她笑道,「我自走我的大路,礙了誰的眼不成?」

  「耕種人手不足,恰逢關中有變,堡中這幾日正抓流民呢。」農人小聲說道,「你這小娃子竟然孤身上路,遇了他們,你我就是一樣的人了。」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縣令不管?」

  「堡中有數百力士,莫說縣令,便是郡守也畏韓公三分哪。」

  「那你想逃嗎?」

  農人皺眉看了她幾眼,搖了搖頭,「不逃。」

  「為何?」

  「逃去何地?」農人反問道,「弘農十數個鄔堡,互相攻伐,大掠男女,每每打一次仗,少說要死十餘條,多了幾十條,上百條人命也不止。逃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莫說逃了,便是老老實實在這耕種,還會被掠過去呢!我妻子兒女飄零四散,也不知身在何處,是否還在人世!逃又能逃去哪裡!」

  聽得農人這一番悲愴話語,她半天也沒反應過來,正想再問點什麼的時候,後面路上卻遠遠地傳來了些嘈雜聲,那農人嚇得踉蹌後退幾步,急急忙忙地埋首下去,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嘴裡還念叨著,「還不快走!」

  路的盡頭果然是十幾個騎馬佩刀的壯漢,中間押著幾十號流民,都用繩子捆了手,連成一串,一個拽一個,哭聲連天。

  但誰要是哭得聲音太大了些,便有壯漢策馬上前,一鞭子讓他閉嘴。

  隊伍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牛車上載著錢糧,麻袋上還有許多已經乾涸的血跡,一見便知這些壯漢是經過一番打鬥,甚至殺了幾個不聽話的流民之後,才將剩下的人帶回來的。

  經過田地時,監工遠遠地跑了過來,熱情洋溢地打了一聲招呼。

  「今日如何?」

  「三十多個,其中總有幾個得用的……對了!」那人跳下馬,從隊伍裡扯出了一個少女,大聲嚷嚷道,「你看這個怎麼樣!」

  那邊吹起了口哨,「可是要進獻給大公子的?」

  「大公子這兩日似是要納新婦的,必沒心思的!」那人哈哈大笑起來,「我同劉伯說一聲,晚上留給咱們幾個吧!」

  隊伍中出現一陣騷動,有人破口大罵,又被幾鞭子抽得慘叫連連。她坐在樹上,看那少女驚恐絕望,看她家人悲憤莫名,再重新將頭抬起,放眼望去。

  聽說弘農郡有十數個鄔堡,她想,如果都是這樣的做派,郡守也不理不睬的話,要那些地方官何用呢?

  【你知道答案,但你總是試圖躲避它,不去直視它,其實這沒什麼,】黑刃說,【既然一個秩序已經搖搖欲墜,失去了權威,那麼總有人會建立新的秩序的。】

  【這樣的秩序?】

  【這樣的秩序。】

  天色暗了,無論是那些農人,還是被抓來的流民,都在看守與監視下,或沉默,或哭泣地排隊走進了鄔堡,當然,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收割下來的粟米,以及那些掠奪來的物資。

  於是鄔堡內的婦人們停下了擇菜洗菜,忙忙地擦乾手上的水,跑過來幫忙從牛車上卸下那些物資,以及搬運糧食。於此同時,她們也會忙裡偷閒地對那些新抓回來的流民品頭論足。

  「劉家阿姊,你可看到那小娘子了?」

  「哎呀,我從來不忍心看那些流民的,」那個婦人立刻說道,「你還不知?我最是心善的。」

  「話雖這麼說,你家兒婦這幾年還未生育……」聲音便轉了低,中年婦人聽她這般嘀嘀咕咕,立刻也開始上下打量起來。

  「看著瘦了點兒……不像個好生養的樣子,況且這幾日不是又收納了些壯士進堡?堡主吩咐下來,若有婦人,先令他們隨便挑選的。」中年婦人猶豫道,「也未必能輪到我家吧?」

  「堡主雖這麼說,但他又不能時時去查細賬,你且想想,地牢裡哪天不死幾個?抬出去扔了不知多少,只要在二哥那處禮數到了,難道這還不是小事?」

  中年婦人便上下打量起那個愛說話的小個子婦人,「你怎的對我家這些事如此上心?」

  那小婦人一扭身子,噗嗤一笑,「前日他們不是推了一車草藥回來麼?」

  「那個嚷嚷起來沒完沒了,被二公子一刀宰了的……?」

  「對對對,就是那個特別能嚎的一家子!就是他們那車!我家小郎一到夏秋交替就起濕瘡,我想著那車上既然有綿茵陳……」

  ……她在暗處聽著,覺得堡內生活也倒井井有條,其樂融融。

  屍山血海上的井井有條,其樂融融。

  火把點了起來,有管事模樣的人出來一一清點後,吩咐了一聲,「拉進地牢去,依舊是關上三日,不許給食水。」

  「哦對了,劉伯,裡面臭烘烘的,」那壯漢將少女扯了出來,「這個就不必關了吧?」

  那被稱為劉伯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笑嘻嘻地,「那你便留著吧。」

  少女似乎已經喊得嗓子快要嘶啞,說不出什麼話來,傾盡全力,也不過哭喊一句:

  「你們不講王法,也不講天理了嗎?」

  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很大聲,誰也不想跟她聊一聊天理或者王法的事。

  但笑聲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自火把下的陰影處走出來一個少年,一身黑衣,看容貌也並不出眾,一雙眼睛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諷,因此就更不討人喜歡了,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如同鬼魂一般,既詭異,又陰森,讓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但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警惕地拔出了環首刀,「你是何人?來此作甚?!」

  「我是……」他想了一下,「來講道理的。」

  這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話令韓家堡這些壯漢們一愣,甚至有些無法理解地皺起眉,「道理?」

  「對,」他伸手向背後,於是一柄在火光下閃著寒光的長劍出鞘,被他隨意地挽了一個劍花,提在手中,「你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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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八章 五根稻草

  這座鄔堡長寬一百餘米,城牆厚三米,高五米,其中有打鐵的鋪子,有餵馬的馬廄,有水井,有菜地,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魚塘。

  雖比不過雒陽長安那樣高且峻的城池,但已經算是很像樣了。堡中這些壯漢雖不過散兵游勇,但也算受過訓練,見她拔出長刃時,那些人立刻也跟著拔出了武器。

  但在她面前,這種反應不僅是無用的,甚至是可笑的。

  最後一個字話音未落,少年的身影似是閃了一下,須臾間便奔襲至那壯漢身前,一劍戳了進去!未及血花濺出,那少年已經將長劍自他胸膛前拔了出來,又對準第二個人紮了進去!

  「你的道理不夠硬……」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叫與痛呼中,少年那輕柔而沙啞,帶著一點殘忍笑意的聲音搖曳在火光中,「你的道理,也不夠硬。」

  當第一個人終於仰面朝天倒在塵土中,任由胸前的熱血噴湧而出時,少年已經連殺了七人,韓家堡的少堡主,也就是韓家大郎正是那時自正廳走出的,見此情景,大吃一驚,「何人撒野!」

  火光之中,那個少年轉過了身,他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環視著周遭那些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明明手中拎著刀斧,卻一臉恐懼,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的壯漢時——似乎笑了起來。

  一見到這個人,韓家大郎還有什麼不明白,大喝一聲,拔出腰間的環首刀便衝了上去,身後的親隨們見此情景,紛紛也跟著拔刀衝了上去!

  少年踮起腳,腳掌在地上擰了半個圈,借了這一點力量,身體也跟著轉了半個圈,掄圓了手中那把四尺餘長的長劍,整個人如同化為一道火光一般,撞進了撲上來的這幾個壯漢之間!

  那少年每殺一人,韓大郎便向他砍下一刀,只是不知為何,有時刀鋒稍向左,有時又偏右,砍得最準的那一刀,也不過貼著少年的後背落下,刀風微微帶起了他的衣角,而那一刀,亦是他的最後一刀!

  因為他身邊的人都已被殺盡,那少年已經轉過身來,冷冷地看向了他。

  「放箭!」這位少堡主既驚且怒,連連後退之餘,尚沒忘記鎮靜地下達最後一條命令,「放箭——!」

  他這樣喊出口時,那少年伸出左手,離他明明似有數丈遠,一抓偏偏卻抓到了他,隨著領口傳來的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蕩了起來,被甩到了半空之中!

  這少年竟然有這樣的神力,抓了他當盾牌,正正好的擋住了那兩支弩箭!幸虧城牆上的弩手夜間看得不清,放弩時又十分慌亂,一支中了肩膀,一支中了小腿,否則他便要喪命在自己人手裡了!

  「你真是好身手……」他咬緊了牙,不肯示弱,「你以為傷了我,你今日還能活著走出這鄔堡麼?!」

  少年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為什麼不能?」

  「憑你劍術絕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你也只有兩隻手,兩條腿!我韓家堡數百人,你能殺絕了麼?!」

  看那一地的屍體,還有那些驚惶不安,不知所措的面孔,韓大郎感覺血沫都在從牙縫裡冒出來,「就算你今天殺了我,逃了出去,我的兄弟們也能將你那破屋子踏平了,還要將你家的女眷——」

  「我今日殺了你,」少年打斷了他的話,「誰來執行你的命令?」

  聽了這話,韓大郎立時便得意起來,「我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兒子,五個侄子,他們都能為我報仇!哪怕你帶著家眷逃去天涯海角,我兒子長大了,也要去尋你報仇,不僅尋你,還要殺光你全家!」

  少年聽了不為所動,「那麼,你那三個兄弟,兩個兒子,五個侄子,他們現在在哪?」

  這樣的對話是有點危險的,還沒等韓家大郎繼續嚷出來,從正廳裡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了一個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一見空場裡滿地屍體,老頭立刻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犬子無狀!」這位堡主給她行了個大禮,「只求郎君留他一條性命!干戈玉帛,只在郎君一念之間!」

  「父親何必求他——!」

  「住口!」堡主一聲怒喝後,又磕了一個頭,「郎君若能既往不咎,我願將此堡獻上,奉郎君為主君,王氏一族皆可接進堡中,還有郎君家眷……從此便可錦衣玉食,再不必受漂泊之苦!還有我堡中數百壯士,皆聽郎君號令,數千蒼頭男女,皆願以郎君馬首是瞻啊!」

  【這聽起來是一個好的開始,】黑刃說道,【你不考慮一下嗎?】

  【什麼是『好的開始』?】她問道,【當一個鄔堡之主?】

  【為什麼不呢?你不是想要一個桃花源嗎?】黑刃輕飄飄地說道,【以你的力量,你早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它啊。】

  院中一時靜極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等她說話,只有火把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

  太陽已經徹底落到了比隴西更西些的地方,於是起風時纏著血腥味兒的晚風便有些迫人的冷。

  她揪著韓家大郎的手並未放鬆,只是往院中掃了一眼。

  那些躲到水缸後,食槽後,還有柱子後,小心翼翼窺看她的婦人;

  那些拎著刀,提著斧,氣勢洶洶色厲內荏的壯漢;

  那些衣不蔽體,滿身傷痕,骨瘦如柴的農人;

  以及那些被繩索像捆牲口一樣捆住,正準備往地牢裡送的,捉來的流民;

  還有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就在那一瞬間,陸懸魚忽然覺得心中的什麼東西碎掉了。

  【我寧願活在真實的地獄裡,】她說,【也絕不能活在這樣絕望的桃花源裡。】

  她看向了老堡主,「你要我放過他,可以,只有一個條件。」

  那張雖然鬍鬚花白,卻保養得十分有氣派的臉上頓時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郎君請講!」

  「只要他的胸膛比我的黑刃更堅硬,」她說,「我就放過他——這是我的道理,也是你們的道理。」

  那把長劍自他心愛的長子身前捅進去,就在那一瞬間,他那個粗魯的,蠻橫的,孝順的,忠誠的兒子,就那樣軟軟的癱了下去。

  那是他的長子……他寄予了全部期望的長子!儘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好色貪財,下手沒輕沒重,但年輕人不都是那樣的嗎?!為何只有他的兒子要遭受這樣的厄運呢?!

  天理何在?!天道何存?!

  老堡主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哀嚎,隨著他的手勢,他身邊的每一個男子,都提著環首刀,再一次地撲了過去!

  這些人不是西涼兵,不是陷陣營,他們不懂得與她交戰,短兵是不成的,要陣型密集,長牌長兵,要悍不畏死,要紀律嚴明。

  她彷彿不是在與什麼人戰鬥,彷彿變成了一隻貓頭鷹,黃鼠狼,正在養雞場裡大殺特殺,那些人也不像真正的人,而像是什麼割草游戲裡的小兵,炮灰,不值一提的什麼東西,殺就殺了,不會發出一聲呻吟,半聲哀鳴。

  她就這樣帶著這一群人,沿著鄔堡內牆走了一圈,也殺了一圈,她其實殺得並不多,因為其中有許多人呼呼喝喝的就是不肯上前,等到她快走回鄔堡正門的空場前時,那些人已經四散得差不多了。

  ……連那些婦人也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老堡主還癱坐在地上,抱著他兒子的屍體。

  雖然不應該打擾一位悲傷的老人,但秉著要提高一點效率,盡早結束戰鬥的初衷,她在他面前站定了。

  「打擾一下,」她說,「你還有三個兒子,七個孫子,他們都在哪?」

  老人那雙哭紅了的眼神一瞬間變了,他嚎叫著,伸出兩隻手,想要撲上前掐死她,卻被她一腳踹倒在地上!

  「我先不殺你,」她說,「我總得和你的兒孫把道理講完,然後再來與你講道理。」

  那三個兒子其實不是太容易找,一個在城牆上帶著一群弩手偷襲她,她還得爬上去一個個戳死;一個在馬廄套馬鞍,被她捉回來一劍戳死,還有一個年紀其實不太大,只有十四五歲,帶了幾個侄子,躲在堡主妻子和一群兒媳身後,瑟瑟發抖。

  「郎君,他們都是孩子啊……」花白頭髮的老太太護著身後那一群半大小子,一臉的老淚縱橫,哀求道,「郎君與我家有仇冤,也不該,也不該對孩子下手……」

  她提著劍,一步步向前,於是老太太護著兒孫們一步步退後,很快退無可退,臉上的絕望就更甚了。

  雖然絕望,但這屋子裡的女眷們顯見是沒來得及換一身更輕便的衣服。

  內著曲裾,外著罩袍,尤其是這位婆婆身上的錦緞罩袍在燈火下一閃一閃,紋縷都帶著華彩綺麗的光輝。

  「我與你家沒仇,」她說,「但是你家大郎說,若我放過你們,他便要他的兄弟子侄追殺我家眷到天涯海角。」

  「郎君!我願發誓!」

  「我等皆願發下毒誓!絕不會去尋郎君!」

  「皇天后土在上,若是敢尋郎君的仇,我等……」

  「朝廷的田契你們都不放在眼裡,」她說道,「又能拿什麼來取信於我呢?」

  她甩了一下黑刃,將劍尖與胸平齊,準備擺出一個攻擊姿態時,那位老婦人突然衝了上來!

  ……她的劍尖的確擺的時間有點不對,因此那把鋒刃冷冽,鑲嵌了寶石的匕首離她的眼睛還剩一寸遠,硬是沒能紮進去。

  將黑刃拔了出來,甩淨上面的鮮血時,屋內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嚎,可是竟然沒有人再衝進來了。

  她又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看著那幾名女眷護著那些孩子,思考著要不要將她們丟出去時,屋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似乎是女人,不管了。

  那個鮮血浸泡著的,地獄之中的桃花源,在她的腦海裡翻滾著,蒸騰著,在她的靈魂之中,瘋狂地尖叫著。

  她似乎是在構築新的秩序,又或者是在已經被打碎的舊秩序上多踩了幾腳。

  又或者,她只是一個無能的,絕望的,狂怒的劍客?

  在她又一次提起黑刃,準備擺出攻擊姿態的時候,那個人終於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門口,「阿兄!」

  她那個燒得很熱很熱的腦子忽然被什麼碰了一下,然後略微的冷靜了下來。

  ……有點反應不過來,但那的確是董白,大晚上這十餘里路程,她是如何跑過來的?

  「阿兄在講道理,」她說,「你過來作甚?」

  「你須得饒他們一命!」董白根本沒理她的問題,「你必須饒他們一命!」

  「為何?」她幾乎要冷笑了,「我為何要為他們著想,留他們性命?」

  「不是為他們著想,」這個小姑娘說道,「是為你自己。」

  她大概在這裡殺了夠久的人,因而當她轉身看向董白時,那一輪明月也將清輝灑進了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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