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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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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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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6:3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九章 糟心的團建

  騎術她是有的,那20點智力帶來的技能點,被她點了一堆的騎術攀爬游泳特技潛行生存,可以說只要和戰鬥有關,她幾乎沒什麼不擅長的。

  但這個長槊她還真是第一次拿,拎在手裡沉甸甸的,上馬揮了揮,有點找不到感覺。

  已經蹦跶完畢的張遼策馬而歸,來到她身側,「賢弟未曾用過槊?」

  「確實不曾。」

  張遼沉吟了一會兒,揚起馬鞭,指了指那片狼藉的稻草人陣型東北角殘存的一個草人。

  「賢弟不妨以它為目標,試一試能刺中否。」

  看起來好像並不難,但她還是多問了一句,「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少年將軍想了一下,嘴角一翹,露出圓圓一個酒窩,「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那就衝過去嘛!

  她這樣想著,一夾馬腹,拎著長槊就衝向了稻草人集群之中。周圍撒歡完畢的狗子們紛紛勒住韁繩,轉過頭來看她——

  馬兒跑得越來越快,她在馬背上坐得也很穩,長槊握在手中,風聲留在腦後。

  這種不斷加速的衝鋒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覺,彷彿世間萬事萬物都掌握在手中,再沒什麼能阻攔她,也沒什麼能戰勝她!

  但這樣新奇而愉悅的刺激在下一刻便立即被打破了!

  她的目標離遠看只見滿眼枯黃稻草色,衝到近前才發現,被這群狗子反復撲騰過的稻草人集群已經變成了一大片橫七豎八的稻草堆,考慮到之前豎在那裡時,裡面必定是有木樁的,這要是一不小心踩過去被絆了,她也要跟之前那家伙似的,摔個鼻青臉腫不說!還要被大聲嘲笑!

  ……張遼小人!

  心裡想了這一大篇的時候,身體已經比腦子更快的作出反應,一勒韁繩,青驄馬嘶鳴一聲,急速地調轉了馬頭,拐了個彎,繞開面前大片大片的稻草堆,奔著東北角而去!

  長槊刺出,帶著衝鋒的巨大力量,迅如電光般紮進了稻草人的軀體之中,待她想要拔出來時,卻察覺裡面似是有什麼東西將槊首卡住,青驄馬卻不能在那一瞬間立時站下,原本衝向稻草人時的這股力量現在瞬間撕扯住了她!

  長槊一瞬間脫手,握住槊柄最前端,用力地向前一挑!

  馬兒步履絲毫未曾減速,繞過了這一片洋洋灑灑的齏粉,帶著她輕輕巧巧轉了個彎,又跑了回來。

  雖然只是玩了一下並不專業的騎衝,卻好像是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後背上沁出了一層汗。

  陽光下的張遼看她故作鎮靜地跑回來,露出了一個跟陽光一樣燦爛的微笑。

  「賢弟無師自通,我見你一騎絕塵衝過去,還以為你想不到應當繞個圈兒跑!」

  ……哪怕是魏續也不會幹這麼二的事吧!

  「那稻草人裡是塞了什麼東西嗎?」她問,「為何一不小心,長槊便會卡在裡面?」

  「嗯,裡面塞了個中空的木塊,」張遼說,「初上陣的騎兵有時勁力用得不對,容易折了馬槊,所以將軍想了這個辦法。」

  「……勁力使得不對?」她將馬槊遞給跑過來的侍從,有點迷茫地重復了一遍。

  與她並駕齊驅的張文遠似乎注意力跑到演練場另一邊去了,除了呂布之外,這群人已經紛紛著了甲,騎在馬上,手中的武器也換成了木製的釘錘……準確說應該叫「殳」,原版應該是銅棒子,但這個也就是削出棱角的棍子。

  她回過頭來,才發現她跑了個大圈的時間裡,張遼也著了甲。

  「忘記為賢弟準備一套鎧甲了,」張遼十分熱心地說道,「有備用的革甲,賢弟可一試。」

  她沒明白過來,「……著甲幹什麼用?」

  「馬上混戰,當然要著甲了!」

  ……行吧,狗子的游戲還是這些。但是,她剛剛是不是問了什麼問題?

  「將軍剛剛說『勁力使得不對』是什麼意思?」

  這位劍眉星目的少年將軍轉過頭,似乎如夢初醒,語氣裡也沒什麼異樣,「頭骨頗硬,偶爾確實會卡住長槊。」

  魏續已經等不及了,遠遠地開始大呼小叫。

  於是張遼一夾馬腹,那匹雄壯的黑馬邁開蹄子,小跑了起來。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才慢吞吞地跟上。

  「初次上陣,便能如此勇武,」魏續大肆吹噓了她一番,「真是天生的騎將啊!」

  「小人並不……」

  侯成策馬到她身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陸郎君不著甲麼?」

  「小人不著甲。」她說,「小人也不擅混戰。」

  侯成眯了眯眼,「也不擅騎術?」

  ……啊這。

  這種兩撥人騎在馬上互相掄棒子敲來敲去的游戲,呂布是不參加的,據說是因為他力氣大,武藝高,哪怕是用棍子敲也容易敲出人命來。但即使他不上場,這群玩耍的狗子也全部都要著甲。

  不過張遼三番五次的勸說還是被她婉拒了。

  「小人不慣著甲,」她說,「小人是認真的。」

  這種近距離接觸混戰和剛剛的衝陣區別相當大,但它同樣是重甲騎兵作戰的一部分。

  這些騎將每人身邊都要帶上幾名騎兵,陪他們一同衝鋒陷陣,作戰的同時還要替他們拿各種武器,正如張遼所說,衝陣時折斷馬槊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因此騎將自己要佩戴各種短兵不說,身邊這些騎兵部曲還要為他多帶幾件備用武器。於是這些部曲騎兵不僅要承擔作戰任務,每個人還都是一個小型武庫……如果是真正上陣,還要替主將帶好兩三匹備用馬匹!非常賢妻良母,非常有「要你命三千」的氣勢。

  呂布一聲令下,分成兩隊的狗子們就撲了過去,這次戰馬倒沒使勁衝鋒,據說是因為自己的馬都心疼,意思意思撞一下就得了,重點還是在馬上鬥毆。

  她混在張遼的部曲裡面,縮頭縮腳,正一邊摸魚一邊看熱鬧的時候,風聲突然自耳邊而來!

  與她只隔了一匹馬的侯成一棒子就沖她敲了過來!

  她一個俯身躲了過去,侯成的第二棒又下來了!但這一棒並未落下,便被張遼接了過去,兩個人對著敲了起來。

  【……這話怎麼說的,我又沒穿甲,明顯就是個來混經驗的小號,怎麼逮著我打?】她縮在一旁,一邊抱著馬脖子觀戰,一邊暗暗納悶。

  【也許你是在指望自己突然變成一個非常受歡迎的人,尤其是受到那些潛在競爭者歡迎的人?】

  【我怎麼就競爭者了?侯成是牙門將,我是個在呂布家打下手的雜役,跟班,侍從……】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正如黑刃所言,侯成不會在演練時逮著呂布家的雜役痛下黑手,但其他雜役也沒有來這裡與他同台競技的資格。

  就在她不太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時,趁著張遼正和侯成架在一起拼力氣,魏越策馬撞開張遼幾名部曲,手裡揮著木製釘錘,向著張遼便敲了下來!

  她來不及調轉馬頭將他推開,只好也舉起手中的八棱木殳,照著魏越胸前鎧甲就砸了上去!

  周圍人都在混戰,竟然還能抽空驚呼一聲!

  還是張遼的部曲伸手撈住了魏越,令其不至摔落馬下,待他穩住身形時,一旁觀戰的呂布拊掌,哈哈大笑起來,「爾今日竟為一黃口小兒所破!受敵恩惠,殊厚顏也!」

  ……看到魏越那張原本因為混戰而通紅的臉更紅了一層,她突然明白之前那個落馬受傷的騎兵不僅沒人同情,而且還被大聲嘲笑辱罵的風氣是哪裡來的了。

  混戰結束之後,張遼策馬至她身側,十分開心地,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差點給她拍下馬去,「豈曰無衣?與子偕行!」

  「啊也不至……」她忽然楞了一下,「他們是在幹嘛?」

  時至中午,又近盛夏,溫度越升越高,這些在馬上打了一上午架的武人無不一身臭汗,魏續是行動最快的一個,跳下馬將韁繩丟給侍從,喚人來卸了甲,然後就開始瘋狂地脫衣服。

  ……她這一句話問完時,魏續已經脫得就剩條褲子了。但並不是哈士奇自己變態暴露狂,她驚恐地發現其他那幾個偏將帶著部曲也開始卸甲脫衣,並且向渭水旁靠攏!

  「演練過一身都是汗,下河洗個澡豈不爽快?」張遼似乎會錯了意,又向她解釋了幾句,「那些騎兵都是他們各自的部曲親兵,平日在軍營裡便是同吃同住,感情深厚,此時下水嬉戲,亦不為失儀。」

  ……不,她不是不理解為什麼那些親兵跟著一起下河,就算她不理解,張遼這麼解釋過之後,她也理解了。

  她當然也理解這群狗子烈日炎炎演練過後想下河游泳洗澡涼快的意圖。

  她就是理解不了為什麼這一幕要出現在她面前!她替東鄰找工作,替西舍推糧食,扶老奶奶過馬路,幫小朋友分析早戀危害,她做錯了什麼要看這群狗子光屁股!

  但是她僵硬地勒住韁繩,不準備往河邊走時,張遼也停下了,一臉的困惑,「賢弟水性極好,我是記得的,為何不下河同浴?」

  「不,小人水性不好。」

  她咬緊牙關,剛要調轉馬頭時,張遼突然伸出腳去,踹了她的青驄馬一腳!

  「賢弟不必擔心!」少年將軍特別善解人意地在後面嚷嚷道,「這段河灘可淺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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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殳:音同書,兵器名。古代一種用竹、木做成的兵器,長一丈二尺,有稜無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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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6:4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章 未必輸給你

  這裡算是渭河的一段支流,河面寬而清,水流急卻淺,十分適合下河洗澡。待她回過神來,準備勒住青驄馬的時候,這匹腿腳過於靈便的母馬已經撒歡兒沖著河灘跑了過去,聽到馬蹄聲的魏續便轉過頭來,很是開心的揮了揮手——

  雖然沒有懸崖,她還是終於勒住了馬,調轉了馬頭,盡量客氣地沒將魏續看個精光。

  ……但她光是調轉馬頭還不成!因為張遼的馬已經趕了上來!還一把抓住了她的韁繩。

  「難得出來游玩,賢弟為何不願下河?」他滿臉詫異,「莫非有何隱情?」

  「他必是不諳水性!」魏續大聲嚷嚷起來,「快將他推下水!吃幾口河水便會鳧水了!婆婆媽媽,渾然不像個男人!」

  ……她可能不是個男人!但這群狗是真的狗!見張遼已經跳下馬,拉住她的韁繩不讓她走,急中生智的鹹魚終於想到了一條生路:「呂將軍和高將軍也沒下水啊!」

  幾十步遠的樹蔭下,早早搭起了涼棚,放上了行軍案,呂布和高順坐在馬紮上,正邊乘涼邊聊天。

  ……行軍案上還放了切好的香瓜!

  「你看!」她連忙指了指,「既然不拘高低,為什麼他們沒下水?」

  張遼望了望,「將軍未上陣演練混戰,也就不曾出汗,因而不願下水吧。」

  「那高將軍呢?」

  「伯遜兄素來就是這個方直嚴謹的性子,」他笑眯眯地說道,「賢弟又非如此,何必自苦?」

  不不不不不一點都不苦!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既跟隨高將軍學習兵法,言行舉止也須方直嚴謹才是,將軍快去鳧水,不必管我。」

  「文遠!還聒噪什麼!他那麼點兒的身段,扛下馬丟過來就是——!」

  ……魏續在水裡又嚷嚷起來了,以後有機會非得給他丟下馬不可,她暗暗在心裡記了一筆。

  張遼雖說沒給她扛下馬,但還真仰起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探出半個身子,沖著呂布高順那邊大喊起來,「將軍!懸魚說他欲效高伯遜,不肯下水與我等同浴!」

  呂布停下了將瓜送進嘴巴裡的動作,轉頭看了身旁這位罩袍鎧甲一絲不苟的將軍一眼,於是那張黝黑而不苟言笑的臉上染了一點赧然。

  「太有威嚴了也不好,」呂布說道,「你看,今日便有人拿你當藉口。」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高順還是板著臉,「文遠他們胡鬧。」

  「雖然胡鬧,但也還是個藉口,」呂布想了想,很歡樂地出了個主意,「要不這樣,你和陸懸魚比試一下,輸的也不虧,下河便是,如何?」

  她覺得好像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但是高順已經從涼棚裡站起來,脫了罩袍,一手拔刀,一手拿盾地走出來了。

  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狗子光著屁股從河裡爬出來,一排排地站在河灘上準備圍觀。

  如果說有啥比剛剛還要尷尬的,那就是現在,她痛苦地想,這個不斷刷新上限,爆破上限的尷尬處境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且來比試一場,」威風凜凜的教導主任倒是根本沒察覺她的尷尬,大概也不認為她有什麼值得尷尬的。他站在那裡,揮動了一下那柄肖似唐刀的環首刀,似乎是找找手感,「輸的下河。」

  狗子們發出了排山倒海的噓聲和起哄聲,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種畫風敗壞的言論,簡直就好像這不僅是在比劍,還是在比什麼男人最重要的尊嚴!

  ……尊嚴他們大爺啊!

  「賢弟用什麼劍?」熱心群眾張遼早早下了馬,在旁邊準備幫忙,「我命軍士取來?」

  「不必,」高順打斷了他,這位黑臉將軍目光一刻也未從她身上離開,「取你背上那柄劍。」

  漢朝士人以上幾乎不分文武,人人都會佩劍,但她的劍是背在背上的,剛開始有人問起,她都敷衍過去,這群狗子問時,她便說是祖傳的劍,她膽小很怕損壞,所以不願佩在腰間。

  似乎這也作為她並非出身庶民的一個佐證,因為庶民是不用劍的。

  「這劍有些鋒利……」她有點尷尬地說,「不適合用來練習。」

  「無妨,我見過你的劍術,」高順說道,「未必輸給你。」

  她伸手向背後,慢吞吞拔出了那柄劍。

  ……那群裸體狗子在背後又開始瘋狂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但她僵硬著脖子,堅決地沒有轉過頭去瞪他們一眼。

  【小心,】黑刃說道,【要準備開罐頭了!】

  在她很熟悉的那個領域裡,一般將防禦力極高的全身甲戰士稱為「罐頭」。高順頭戴鐵盔,身著魚鱗鐵札甲,一手劍一手盾,一身沉甸甸的鎧甲武器,站在正午的烈陽之下,絲毫不見半分倦色。

  她試探性出了一劍,高順以環首刀擋住,一鐵牌便照臉掄了過來!驚得她差點出一身冷汗!

  鐵牌沉重,軍中一般用來格擋,但高順力大,既可作格擋,又能以它為鈍器,發動攻擊,是個極其強悍的敵手。

  她閃身躲過,手中黑刃便失了勁力,於是高順抽刀如水,迅疾如風地向著她的肩膀和胸膛連砍了數刀!她連退數步,方才躲過,身後的叫好聲便更響亮了!

  ……不僅響亮,而且更近了!

  ……近得就剩二三十米!連河流奔湧而過的潺潺流水聲都那般清晰!

  ……演武場雖大,她卻已經無處可退,身後就是那群圍觀打架的狗子!

  眼前少年的眼神一瞬間變了。

  他剛剛有點心神不屬,似是為什麼困惑所擾。

  這是不應該的,任何一場演武都可能阻止未來的死亡,此時的大意可能令其來日丟了性命,因為哪怕人人嘴上不說,心中也認定了——此為末世。

  漢祚將終,群雄並起。上至朝廷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皆需武人的庇護。

  而能夠保護將士們的,只有手中長兵。

  這些想法並不會影響到高順的招數,他將盾牌微微向下,右手與腰同高,掌心外翻,持刀而立,等待少年的進攻。那少年全身的肌肉緊繃,是必定要發動一次攻擊的。

  陸懸魚的腳掌一發力,整個人彷彿一支離弦之箭,帶著劍光便衝了過來!他舉盾上擋時,只聽得一聲清鳴,一股大力便自盾牌上傳了過來!

  這個少年還未成年,身量未成,便有這樣的天生神力!

  但他來不及過多思量,那抹身影借了盾牌之力,已經閃身而至他的左側,第二劍如驚雷一般向他的肋下刺出!

  哪怕是有「每戰必克」美名的高順,一瞬間也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一個普通的鐵牌兵,此時只有束手待斃,但他自少年時從軍至今,鐵牌如同自己身體一部分般,揮舞起來得心應手,甚至比他思慮更快一步地擋住了第二劍!

  此時高順的環首刀才剛剛揮下,而陸懸魚已經撲到他的身後,劍尖只輕輕點到他後背的鱗甲之上,卻傳來了森然刺骨的寒意——

  與這個少年交手是不能動腦子的,高順現在終於確定了這件事。他甚至認為這個少年的劍術也不是後天練就的,因為比起古書上所載的許多劍客美妙絕倫,精彩絢爛的劍術而言,陸懸魚的劍術和身法都一點邊兒也不沾。

  沒有什麼優美翩然的多餘動作,每一劍都用盡了全力,每一劍都不肯多出一分力氣,他的劍術甚至與殺豬宰羊無異,是超然感情之外,天然而成,冷酷強橫的驚雷之劍!

  ……專諸要離亦不過如此!

  「我敗了。」他坦然地丟下了手中的環首刀。

  她贏了,但她不能回頭。

  因為她身後除了有一個高順之外,還有排排觀戰,正在大聲歡呼的狗子們。

  真男人可以不回頭看爆炸,但比武贏了不回頭就走這太不對勁了,哪怕她這種情商的人也會覺得過於無禮。

  陸懸魚小心翼翼地,退後了兩步,來到了與教導主任水平對齊的位置。

  「高將軍承讓了。」她努力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高順的目光轉向她手中尚未出鞘的那柄劍,「是柄好劍,此劍可有名?」

  「劍就是劍,哪裡會有什麼名字。」她謙虛地說道。

  【呸。】

  ……這是黑刃的態度。

  「今日能與郎君交手,大慰平生,」高順微笑起來,「郎君劍術追飆抹電,一瞬千里,精妙處不能盡言,若郎君不棄,在下倒覺得,『列缺』之名,頗合此劍。」

  【咦?他要給你起個名字?這是什麼意思?】

  ……黑刃不理她,那她就問唄。

  「高將軍所說的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寫?」

  教導主任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小人在營中每日學的都是人名,沒學到這個。」

  「那好,」他說,「待明日再去營中,便令功曹教你《說文解字》吧。」

  高順說完便不再理她,一招手兩個軍士跑來,拿過刀盾便開始給他卸甲。

  ……啊這,她忘了這場比試的賭注了!教導主任摘了鐵盔,脫了魚鱗鐵札甲,緊接著開始脫靴子!

  「將軍不必如此!」她驚慌地伸手去阻攔,「呂將軍所說應該也只是戲……」

  正在那裡解裡衣的高順看她一眼,一臉的坦坦蕩蕩,甚至坦蕩得有點困惑,「輸就輸了,和同袍一起洗個澡有什麼要緊?」

  ……她選擇性屏蔽掉了身後那群狗子們的大呼小叫——其中也包括了正在脫衣服的張遼——慢慢地,走向仍然在涼棚下乘涼吃瓜的呂布。

  「你衝陣的技藝尚不精熟,但劍術確實在眾人之上。」看過全程賽事的呂布這麼評價道。

  咦?「請將軍指點?」

  「比如說,」呂布想了想,「你衝陣時,是不是覺得心情頗有些狂傲,甚至是睥睨天下之感?」

  ……好像確實有這種感覺,她回憶了一下,拎著長槊騎馬衝鋒時,感覺確實很飄。

  「兩軍交鋒,餒怯者必敗,但衝鋒陷陣如擊石火,須臾間便決生死,因此陷陣時膽氣可貴,衝陣時卻須懷畏懼之心,方能立不敗之地。」

  她在心裡細細地琢磨了幾遍呂布的話,騎兵衝鋒時居高臨下,自然有悍不畏死的勇氣在胸腔裡迸發,但不能因此不走腦子,就像她之前差點陷進陣中那樣。

  恍然大悟,她抬起頭剛要鄭重道謝時,呂布卻忽然站起身,猛地指向遠方,大喊一聲,「快看!」

  她下意識地也跟著轉過頭,順著他的手臂方向,睜大眼睛看了過去。

  ……呂布指的方向是河邊。

  ……眼睛好痛!啊好痛!

  「魏續那廝不過嘴上逞強罷了!」人中赤兔在那裡哈哈大笑,「若是比大小,我看高將軍未必輸給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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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一章 初平二年冬

  雖然夏天、晌午、河灘這三個詞連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生出下水撲騰一圈的心思,但好在這群並州狗子誰也不是長在水裡的,多多少少玩了一個時辰左右,便陸陸續續地上岸了。

  在此期間呂布倒是給她講了不少衝陣的心得體會,包括但不限於「什麼時候用長槊」,「什麼時候換銅殳」,「馬上弓需要比地上弓減少幾斗,你猜為什麼」,「如果以後真的見到士兵一屁股坐在那裡咯吱咯吱給弩機上弦,別特麼衝鋒了趕緊調轉馬頭逃命」。

  「這是為什麼?」

  「你能開幾石弓?」呂布問。

  「嗯……二石多,不到三石。」她想了想。

  「你猜腰引弩能開幾石?」

  「……幾石?」

  呂布比了個「八」的手勢,一下子驚到了她,八石算算也就是二百四十公斤,想像一下五百多磅一瞬間砸了過來……

  「對上這種弩箭,穿甲還有用嗎?」她虛心求教。

  「天下沒有能擋腰引弩的甲,」沐浴完畢的高順走了過來,頭髮雖然還有點濕,但已經束得一絲不苟,尋了張馬紮坐了下來,「需用長牌擋之。」

  教導主任在很認真地講解腰引弩的厲害之處,但剛剛經歷過十分瞎眼的那一幕,此刻見到衣服靴襪都穿得整整齊齊,腰佩長劍,頭束武冠的高順,她注意力還是有點不太容易集中。

  這點溜號很快被高順看出來了,他眉頭一皺,「何事分心?」

  她捂住額頭,「可能是天太熱了,腦袋有點暈。」

  教導主任還真愣了一下,遞了壺水過去,「那你剛剛為何不下河?」

  ……對不起都是她的錯忘了她剛剛說了什麼吧!

  「講什麼呢?」濕漉漉的一個魏續搭著張遼也回來了,「羌胡只懂劫掠,怎會用弩。」

  張遼轉頭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

  這些強弩多半配給邊境上的軍隊,少半收在雒陽和長安的武庫裡,對於這些大漢的軍人而言,他們從未對上過使用強弩的敵人。

  但此時已非彼時,也許要不了多久,關東聯軍中就會出現成建制的弩兵和精工細照的強弩了。

  不過魏續是不會被一瞬間沉默的尷尬氣氛所困擾的,他很快就扯起嗓門,大聲嚷嚷起來,「我去看看羊烤得怎麼樣了!」

  啊這……有烤羊吃的嗎?!

  張遼瞟了她一眼,「賢弟喜歡羊肉?」

  雖然餓的時候什麼肉都喜歡,但是誰會不喜歡烤羊!雖然這時候想吃辣椒沒有,但也有花椒和茱萸,最重要的是已經有孜然了!灑一把上去,讓羊肉由內而外慢慢透出油汪汪的色澤,以及熱騰騰的香氣……

  「說起來,」大家分肉的時候,侯成冷不丁問了一句,「陸郎君今晨帶了推車去侯府上,是意欲何為呢?」

  她正在努力嚼一塊烤得有點過火,因此酥酥脆脆的羊肉,聽了這問題還要暫時停下來,想一下。

  立刻張嘴說話是不對勁的,不管中外古今,嘴巴裡塞東西的時候跟人講話都很不禮貌。因此她還得趕緊將肉咽下去,然後才能從喉嚨眼兒裡憋出來悶悶的一聲。

  「朝廷鑄了小錢,」那塊羊肉噎得她有點說不出話,努力撓了撓脖子,「所以我想支點糧食。」

  一杯酒送了過來,她趕緊接住喝了一大口,總算是將噎住的烤羊肉沖刷進胃袋裡,剛想表示一下感激時才發現是張遼的杯子……

  杯子就杯子吧,她今天已經百煉成鋼,一年的尷尬值都用完,不在乎這點破事兒了,天王老子也沒辦法讓她再尷尬一回了!

  「小錢?」魏續左右看看,「跟糧食有什麼關係?」

  「朝廷鑄了小錢,糧食就會漲價,」她說,「你不知道嗎?」

  哈士奇睜大了眼睛,「那醇酒和婦人……」

  ……她假裝沒聽見那個除了酒色外裝不進別的東西的小腦瓜嚷嚷了什麼。

  張遼倒是很感興趣,「為何太師鑄了小錢,糧食便會漲價呢?」

  「太師鑄小錢,不會令三輔今歲的糧食變多,對吧?」

  「嗯。」

  「但是市面上的錢卻多了,對吧?」

  除了魏續和呂布之外的其他狗子陸續露出了恍然大悟臉,魏續還在那裡琢磨他的醇酒美人,呂布則是聽到「太師」兩個字之後,陷入了一種謎之沉默模式。

  她停下了話頭,安靜而小心地看了呂布一眼。

  陸懸魚偶爾會想,自己在呂布這裡的好感度刷到多少了?她算是可以栽培的親信,還是無足輕重的路人?董卓在這位都亭侯心中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她現在這樣對大家說,太師所作所為將要令長安百姓民不聊生,呂布既不氣憤於她詆毀太師之舉,似乎也不覺得太師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所以她能勸他,去向董卓行諫言,勸董太師收了神通,別再往市場裡瘋狂投入小錢嗎?

  ……又或者未來是不是有人勸呂布殺董卓,於是呂布就殺了?她能勸勸嗎?

  但呂布已經發呆完畢,重新回過神,將盞中酒喝了乾淨。

  他那張端正而淡漠的臉上仍是無動於衷,但終於回應了她的話。

  「你若想支些糧食,尋郎中支了便是,」這位都亭侯抬眼看了她一眼,甚至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

  「任憑朝廷出什麼律令,」呂布說,「都不會虧待了我們並州人的。」

  這個夏天熱得讓人受不了,但也並不算太長,沒讓長安百姓額外再受什麼煎熬。但當秋風起時,人們才驚覺,這一夏天竟然未下過幾滴雨。

  這與六月間的地震聯繫在了一起,街頭巷尾都在隱秘地流傳著太師失德,因而上天震怒的傳言,據說董卓也為旱災與地震所震懾,不得不將青蓋金華車改為皂蓋車,以示謙卑自省。

  ……雖然自省,但並沒有停下鑄小錢的腳步。當然,到了九月份時,不管他鑄不鑄小錢,大家都不在乎了。

  長安街頭上已經看不見賣東西的人了。

  按照太師的命令,店鋪的門是必須打開的,否則將要被治罪,但大敞四開的店鋪裡光禿禿的只有貨架,有些店鋪怕貨架被搶了去,連貨架都撤下了,於是就只剩下空蕩蕩的一間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無論你是想買一斤飴糖,一捆木柴,一袋粗鹽,還是一斛粟米,你盡可以想像,但你什麼都買不到。

  當然市廛也還熱鬧著,雖說已經沒有賣柴米油鹽的商賈,好歹還有奴隸販子,而且貨源頗充實,這一次賣的不再是長安城外無家可去的流民,而是長安城內的百姓了。

  人人都在流傳那些奴隸有多便宜,一石粟米能買一家四五口,當然老的不要,專要那一對夫妻,帶上兩三個兒女,這聽起來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大甩賣!

  ……但如果與此時的糧價比一比,似乎也沒那麼便宜了。

  「那糧價究竟多少?」一個街坊聽了李二這樣聲情並茂的講解,不禁問了出來,「前些日子我聽說竟要三千錢一石?!」

  李二搖搖頭,「再猜。」

  「……五千錢?」

  「再猜。」

  「難道已至萬錢?!」有人這樣驚呼。

  於是李二伸出了一隻手掌,擺了一擺。

  「五萬錢?!」

  「五十萬錢!」

  這一條街上所有人加在一起,未必能湊出五十萬錢……其中羊家還得拿個大頭。

  「五十萬錢,」李二詭秘地搖搖頭,「有市無價。」

  五十萬錢的奴隸應該是什麼樣的?誰也想不出來,但再愚笨的人也能意識到,長安城裡已經見不到新糧了。

  大家私下裡互相會易物換物,用一匹布換兩斤糧,又或者用半鈞粟米換兩斤肉,羊家的豬已經全部都宰殺掉,趁著今歲不下雨,特別乾燥的好時節曬成了醃肉,沒人去問醃肉什麼價,街坊們一致認為價比黃金。

  陸懸魚曾經算過一筆賬,當糧價叫到五十萬錢一斛時,哪怕支付的全部是董卓的小錢,那也差不多有500公斤銅錢了,用30公斤糧食換500公斤的銅,這明顯是很劃算的買賣。

  但沒有人會賣自己的糧食,因為董太師從兩個方向將這條路給堵死了。

  他先是在這個歉收之年大肆囤積糧食,運進了自己的郿鄔裡,市井間不太恭敬的傳言稱,郿鄔積穀足為三十年之儲。而後又下令司隸校尉劉囂大肆捉拿違法犯罪或者有違法犯罪嫌疑的人,包括但不限於「為子不孝,為臣不忠,為吏不清,為弟不順」的人,投機倒把的人,囤積居奇的人,賣糧時訂高價的人,不想收小錢的人等等。

  唯一的那點慈悲則是董太師不會抓餓死在街上的人,每天清晨陸懸魚出門去都亭侯府打卡簽到時,都能在路邊看到幾具,晚上基本會被小吏們清理乾淨,待到第二天清晨再換一批新的。

  那些不肯死在家裡,非要餓斃在路邊的長安百姓越來越多,多得令貴人們也感到頭疼。

  到了九月間,董太師似乎也聽說了這座都城裡發生的一切,並且做出了一點行動:

  他將自己的家眷送去郿鄔,不令她們看到長安城內令人悲傷的這一幕幕。

  東三道上家家戶戶的存糧多少還有一點,只是誰也不敢多吃。眉娘子也不再釀酒,在聽過許多個盜匪興起,四處入室搶糧的流言後,她甚至幾個晚上都不敢入睡。

  見了她那憔悴的臉,有鄰居這樣打趣了一句。

  「怎麼,眉娘子是怕又被劫了去?」

  「我倒不怕自己被劫,」她那兩隻黑眼圈兒一點笑意都沒有,嘴角卻翹出了一個酒窩,「我怕家裡那點口糧被劫。」

  這大概算是個笑話,但誰也不覺得好笑,半晌之後,還是出來打水的同心安慰了一句。

  「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誰也不知道「一陣子」是多久,但所有百姓都清晰地意識到,某種意義上講,長安變成了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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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二章 治大國若烹小鮮

  董白從來沒有去過雒陽,因此不知道雒陽的宮殿到底是何種模樣。她只能從宮女們的描述中慢慢拼湊,先將北宮拼湊出來,再將南宮拼湊出來,最後用一條七里長的,彩虹一般的通道將兩座雄偉的宮室拼接到一起。

  據說德陽殿殿高三丈,陛高一丈,其中能容納萬人,綺麗壯美之處,言語亦無法形容。

  但這座似乎有些殘破的大漢都城在她看來,也已經超出了一個小女孩兒最誇張的幻想,所有的宮室都被重新修繕過,新鋪就的木板下不知藏了什麼東西,踩上去便會發出雨水擊打樹葉的清響;清漆與香料的氣息交織,帶著一絲冰冷而馥鬱的香甜,繚繞在宮室的每一處角落。

  但是這種香氣在她走進殿裡之後,便慢慢為濃烈的酒氣所取代了。

  門口的小宮女在看到她向著這個方向走來時,早就小步跑進了殿內,悄悄地稟報了宮室的主人,因此等到董白進殿的時候,那些幾近赤身裸體的宮女已經跑掉了,案几上的酒壺與酒盞也被撤了下去,甚至連這座宮殿主人的衣冠都被稍微地修整了一下。

  於是渭陽君走進來看到的,便是她慈祥而威重的祖父。

  「阿白今日怎麼想來看我了。」酒精與女色雙重刺激下的潮紅還未從臉上褪去,但董卓已經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來得正好。」

  「大父又有什麼好東西要賞賜阿白?」她走了過來,一點也不注意儀態地在祖父身邊坐下,揚起了天真的一張小臉。

  她還不足十六歲,但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胡女一般潔白的皮膚在這昏暗的殿內似是能發出微微的光亮一般。但董卓每次看到自己這個心愛的孫女時,首先意識到的不是她的年輕和美麗,而是她那雙肖似其父的眼睛……那是他唯一的,早逝的兒子。

  「自然是有好東西的,」他摸了摸董白烏黑柔軟的頭髮,身邊的小黃門便捧上了一隻匣子,「你來看看,可合不合你的心意?」

  那隻黑漆匣子看起來並不稀奇,董白也見慣了金珠寶玉,於是撇了撇嘴,將匣子打開。

  裡面裝了一套六博棋,一共十二枚棋子,六枚用羊脂玉所製,溫潤潔白,不見半分雜質;六枚用祁連玉所製,墨色幽深,其中藏著淡淡熒輝。

  這樣質地的玉是千金難求的,可製玉鐲、玉釵、甚至是更加彰顯身份的玉印,但現在僅僅是拿來做玩物,卻不動聲色地更顯出這一匣棋子主人的豪富尊貴。

  「玉棋子!」她驚喜地叫了半聲,而後那雙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忽然睜大,「可是這不是池陽……」

  「這就是你的了。」老人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孩兒當初想用那匹小馬來換,辛家三娘卻說是家裡的寶貝,不能換的,為何卻贈予大父了?」

  「大父用更好的東西與他們換得的。」

  董白微微歪了歪頭,「是用什麼換的?」

  「那個就不能告訴阿白了。」董卓臉上的潮紅已經慢慢褪去,即使是在殿內一片昏暗的燭火映襯下,也將要掩飾不住灰敗的臉色,「拿了去玩吧。」

  董白拿起那匣價值連城的棋子,抱在懷中,臉上綻開了一個桃花般鮮妍的微笑,「那就多謝大父了!」

  殿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恭敬地立在那裡,未曾進殿。但董卓那雙年輕時堪比鷹隼的眼睛已經將他認了出來,於是微笑著摸了摸幾乎已經全白的鬍鬚,「快去尋你那些女伴玩吧。」

  這股新奇的喜悅充滿了董白的腦海,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去同那些公卿世家的女孩兒顯擺一下她新得來的玩物,因此也就忘記了她來尋大父究竟所為何事,匆匆行了個禮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出了這座宮殿,她身上裹著的那件蜀錦罩袍在昏黃燈火之下閃著金紅流麗的光輝,而當她出了殿時,蜀錦上細密的金銀線便轉為春光般美麗的色澤。

  待得董白離開後,董卓臉上最後一絲慈愛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的確是用更好的東西與池陽辛氏換來了這盒六博棋,那就是仁慈地允許他們為自己選擇一個埋骨地,而不是在夷族之後被隨意丟棄到城外的亂葬崗,任由野狗啃食他們的碎肢。

  ——包括那個驕傲的,不肯將這盒棋子送給阿白的辛家三娘。

  「是伯喈嗎?」董卓疲憊地招了招手,「先生不必如此拘禮。」

  在世人看來,醇酒與美色是不能令人清醒的,但在蔡邕看來,這兩樣東西雖然不能令太師清醒,卻能讓他稍微將注意力放在宮殿裡的享受上,而這對於董卓的治國水平而言,已經算是難得的清醒之舉。

  「明公,臣剛剛去城尉處問詢過,城中餓斃者……」

  那張肥胖、蒼老而又憔悴的臉上突然暴起了青筋,「孤已經竭盡所能了!」

  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關中世家不肯恭敬地服從太師之命,將他們的錢糧運至長安,以解小錢之危,董卓因此開始在朝中挑挑選選地殺起了人。

  只要是家族在關中的,又沒有拿出足夠錢糧的官員,都在太師陰鷙的目光下瑟瑟發抖,朝不保夕。即使如此,他仍然榨不出足夠的糧食,這甚至令董卓感到狐疑。

  難道是他太仁慈了,所以這些官員不夠怕他嗎?

  他琢磨出了很多種殺人方式,比如說先斷其舌,次斬手足,次鑿其眼目,以鑊煮之。未及得死,偃轉杯案間,將這些血淋淋的,還沒有斷氣的東西呈給宴會的客人們看。那些公卿嚇得連褲子都尿了,卻仍然不肯出錢!

  「孤還能怎麼樣?!」董卓想到這裡,竟然感到了莫名的委屈,「孤那些存糧,是要供給涼並二州兵馬的,若失了錢糧根本,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矣!」

  「明公威德,誠為巍巍,但依臣看來,畏威不如懷德,」蔡邕斟酌言辭,小心翼翼,「明公何不交好三輔世家,而後……」

  他暫時地止住了自己的聲音,因為董卓費力地要從席子上爬起來,但這位年輕時「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的武將竟然像一灘軟泥一樣,癱在那裡無法起身。

  見到小黃門彎下腰去扶太師,蔡邕如夢初醒一般,上前連忙也搭了一把手,終於令董卓站起身來。

  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眼裡閃著憤怒的火光,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連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

  「孤就是要令他們畏孤之威!」他咆哮道,「孤要下令,自長安至關中,若有不忠不孝,反叛悖逆之徒,人人皆可舉發!孤倒要看看!孤到底殺不殺得盡這些逆賊!」

  蔡邕錯愕地望著這個大漢王朝實際的掌控者,老子曾言,「治大國若烹小鮮」,他想,如果治國當真像煎一條小魚那樣,毫無疑問,這位董太師的粗暴手段是要將這條小魚徹底的煎爛煎碎了。

  陸鹹魚掐了一下自己的腰,感覺有點懷疑人生。

  她胖了。

  說起來很可恥,雖然長安城內處處在餓死人,但她確實胖了一點。因為都亭侯府的伙食比以前更好了,以前都亭侯府的採買出門採購是用錢的,但別人也有錢,尤其是那些世代公卿,因此最高端的食材還需要你爭我奪一下。

  但現在不需要了,因為都亭侯府出門買菜用的是糧食,用的是太師撥給並州兵馬的糧食,眾所周知,涼州軍和並州軍都是太師心尖上的小寶貝,決不能餓到這些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此上面的主君夫人吃得好,下面的下人們吃都也好,米飯不限量,肉醬也不限量,每天還有剩下來的蜜餅點心給大家隨便分分,吃都吃不完!

  「主君的酒!」篩酒的小哥將相對而言頗為清澈的酒液倒進了酒壺裡,然後向她面前一推,「快送過去!」

  今天的呂布也在發呆中。

  她依舊記得第一次見到金甲赤兔版本的呂布時,那種威風凜凜,天神下凡的氣場。

  但這個光環快要褪色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一旦喝了酒,呂布就會迅速退化成社畜呂布。

  他會盯著眼前案几上的一碟小菜——大部分情況下是鹽豆子——發半天的呆,而她則負責在旁邊摸魚、打盹、放空腦洞。

  ……細想想他們似乎幹的是差不多的事,無怪乎呂布喝酒的時候喜歡喊她當布景板。

  「唉。」

  一聲輕嘆打斷了她狂奔的腦洞,在她的腦洞裡,她已經將要把某個她也不知道名字的三國時期著名的美少年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社畜老板的一聲嘆息,給她拉回了現實。

  「……將軍?」

  「我呂布漂泊半生,」他說,「唉。」

  ……………………

  他的酒已經喝到位了,接下來要開啟訴苦模式了,她想。

  和長安城內外每天稀裡嘩啦死一地的老百姓不同,百姓們的苦惱特別單純,就只有「餓」這一樁。

  但都亭侯呂奉先的苦惱是多種多樣的。

  她稍微地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

  【上司脾氣很暴躁,動不動罵我,很煩。】

  【同事們壞心眼多,動不動陰我,很煩。】

  【公卿們表面笑嘻嘻背地MMP看不起我,很煩。】

  【老婆和小妾每天打架要我評理,還是很煩。】

  嘆息的呂奉先從屁股下面居然摸出了一面銅鏡,她也不知道那面銅鏡到底為什麼會藏在那裡。

  但他就是迷離著雙眼,照著鏡子嘆氣,過了一會兒才看向她,「我是不是老了?」

  「……哈?」

  「我現在騎馬出門,街上的婦人都不看我了。」

  ……你要是烙上二三百張餅,裝倆麻袋灑一路,別說婦人,連漢子都樂意以身相許。

  她在心裡這麼槽了一句,然後和顏悅色,給他斟了一盞酒。

  「將軍英雄蓋世,怎會沒有美人垂青呢?」她說,「是那些庸脂俗粉自慚形穢,配不上將軍。」

  呂布揚起臉看向她,十分欣喜地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果然只有你是府中最伶俐的!」

  ……她也不知道說點啥好,還是別說了。

  夕陽西下,她在都亭侯府吃過工作餐,跟簡單擦拭過自己的三郎一前一後,準備回家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十分熱鬧的一幕。

  街上幾乎到處都在貼告示,一路貼到了他們東三道那條巷子的入口處。

  他們走近時,小吏轉過臉來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然後敲起了焦斗,大聲開始嚷嚷,街坊鄰居們便慢慢地圍了過來。

  「有不忠不孝不清不順者!親鄰左右皆可揭發!罪者家產七分入公,三分作賞!」

  那個小吏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足有誘惑力,便又大聲加了一句,「米糧亦可作賞!」

  --------------------------------

  喈:音同接。

  邕:音同傭,周圍被水環繞的都城;堵塞;和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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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三章 拯救屬吏張緡計劃

  長安城裡開張營業的酒坊客舍不多了,基本上付賬用的也不是銅錢而是糧食了。因此李二買了一壺酒來尋鹹魚,坐在店裡慢慢地喝酒吃菜,哪怕只吃點下酒的小菜,這事兒都十分離譜。

  但他是情真意切的,甚至帶了一點討好。

  「以陸郎君之才,必不屈就於此,」他小心翼翼地添了一盞酒,「不知都亭侯府上……」

  聽起來是想謀求個職位,但都亭侯府有自己的僕役,尤其是現在這種物資匱乏的時候,堪稱一個蘿蔔一個坑,三郎能留在裡面已經實屬不易,更不用說走後門再加人了。

  拎著禮物來尋她,想求她幫忙介紹入職的街坊鄰居不是一兩個了,她想了一會兒,感覺有點為難,「將軍自有親兵,府中又有僕役,聽郎中講起是不缺人的。」

  李二似乎有點失望,但也沒繼續強求下去,「眼見著就要入冬了,日子不好過,郎君莫笑話。」

  她擺擺手,連忙表示沒所謂,「若是有了空缺,我必來尋李二哥的。」

  酒桌旁短暫出現了冷場,很快李二又尋了兩三件鄰里八卦來聊一聊,雖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但李二的口才比她好,瑣碎事兒也能講得有趣。就這麼漫無目的的喝著酒聊著天,感受一下難得的下班後時光時,李二換了一個十分應景,因此她沒察覺到任何怪異的問題。

  「這幾日長安城不太平啊,」他悄悄地說道,「我聽說許多家資略有餘饒的人家都被城尉鎖了去,也不知那些罪名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她不在意地說道,「哪來那麼多不孝不悌不忠不順之人,你看滿大街都在抓人,知道的人知道這是長安城,不知道的以為是索多瑪呢。」

  「……索什麼瑪?」

  「什麼馬也沒有,」她淡定地說道,「我那匹馬也準備賣了,白費草料。」

  李二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將話題轉了回來,「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罷了,我聽說羊家的伙計當中,也有對當家主母略有微詞之人呢。」

  「那也正常啊,誰背後不嚼舌頭,誰背後不被別人嚼舌頭。」她說。

  「郎君就從來不談是非。」李二立刻小心地拍了一下馬屁。

  【那是因為她那點是非都跟我講了。】黑刃冷冷地添了一句,【看看這愚蠢的男人,還真當你是守口如瓶的人呢。】

  咳。

  「我雖然不談是非,但也被別人談過是非啊,」她很自然地說道,「你以前就在背後講過我。」

  李二瞬間變成了一張囧臉,「郎君,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沒錯啊,所以說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她說,「大家就這麼點兒樂趣,不嚼嚼舌頭多無聊。」

  「那要是……」李二小心地給她斟滿了酒,「有人跑到城尉那裡去嚼舌頭呢?」

  她終於聽明白了李二在講什麼。

  「要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也理解,」她說,「但我瞧不起這樣的人。」

  「我聽說聖人有那麼句話,『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主家與傭工之間,本來也沒多少情誼……」李二的臉微微側了過去,假裝喝酒,用餘光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

  「給過一碗飯吃的主家,若是結了死仇另說,若是並不曾結下什麼仇怨,想叛主倒也不必處心積慮地尋找理由,」她輕飄飄地說道,「這世上總有人既想做不要臉的事,又想在史書上留點好名聲的。」

  「無論如何——」窗外忽然傳來了十分熟悉的聲音,「這附近多是並州鄉鄰,雖不比京畿之地繁華,好歹受將軍庇護,也不至於要靠出賣友鄰來換一碗飯吃。」

  今天的張遼內著魚鱗鐵札甲,外套罩袍,看著很有點兒教導主任同款的感覺,尤其是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了金屬片互相交織摩擦時的聲音,特別冷硬。

  但他整個人似乎心情不錯,笑吟吟地就走了進來。

  李二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想要行禮,被他不經意地擺一擺手,免了禮。

  「有事路過這裡,正巧遇到賢弟,」他說,「這幾日街巷可還安靜?」

  自然安靜,怎麼會不安靜,這裡是並州軍人家屬社區,他們這些外來的雖然不能直接吃到太師撥下的軍糧福利,卻也能間接吃到一點。

  比如說蕃氏織的布可以拿給並州人換糧食,比如說羊家的肉也可以在並州人那裡換來糧食,丈夫整日不在家,一個小婦人又不好出門去砍柴,於是街坊鄰居誰多撿了些柴火,便與她換兩斤粟米都是極方便的。

  張遼這一路過來,看到的都是寧靜安逸的田園牧歌。

  「一切都好。」她點點頭。

  於是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彎了一彎,「那就好,賢弟若遇了什麼棘手之事,便是尋不到將軍,也可至城外營中尋我。」

  【你看,】她道過謝之後,望著出門上馬的那個背影,有點感慨,【整個長安一夜之間跟陷入大逃殺似的,這狗子卻看不到。】

  黑刃沉默了一下,再響起時,聲音裡帶了一絲冷意。

  【你錯了,他不僅看得到,而且想得比你多。】它說,【你以為他為什麼要暗示你居住的這片區域是城中難得的桃源?】

  【……哈?什麼意思?】

  【但他也錯了。】黑刃似乎根本不準備為她講解,並且完全跳過論述部分,直接下了一個結論,【他以為有些事能掩蓋過去,他太天真了。】

  不管張遼想掩蓋的是什麼事,至少長安城現下一片混亂是任誰也不能無視的。

  那些街坊,友鄰,甚至是親族互相檢舉,互相誣告的事愈演愈烈,很快變成了席捲長安的一場風暴。只要有人被檢舉揭發,舉發者或是被舉發者之間就注定要死一個——這麼說其實不準確,死一家比較對勁。

  《九章律》、《傍章律》、《越宮律》、《朝律》什麼的通通都被太師撕了,不管犯了什麼罪行,處罰方式都只有一條:斬首棄市,財物沒官。

  既然一抄就是一家子,那麼一殺也一家子比較對勁,廷尉、衛尉、城尉都出動了,上到禁軍下到小吏都加起了007式接告抄家斬首一條龍的班。

  如果用比較黑色幽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話,這方式還挺一舉兩得的,太師靠這個方式迅速聚斂了大量財富,人滿為患餓殍滿街的長安城也迅速清理乾淨。總有人會死,大逃殺版本下,死的未必就是自己,於是最絕望的人也能生出一點信心,轉而將仇恨的眼睛望向別人。

  陸懸魚是做不到庇護整個長安城的,她想,其實張遼說得也對,她也就只能躲在並州人的這片街巷裡,做做歲月靜好的美夢。

  夕陽西下,酒足飯飽,各自回家,臨出門前鹹魚堅決地把帳給結了,既然李二沒能求職成功,就不能讓人家白請這一頓。

  但是在她回到院門前,正在那裡掏掏口袋,找找鑰匙的時候,巷口忽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一小隊士兵在行伍長的帶領下,衝進巷子,從她眼前跑了過去!

  這紛亂的跑步聲立刻引來兩邊鄰里們的矚目,蕃氏丟下了織布機,眉娘也從屋子裡跑了出來,臨出門前似乎還囑咐了阿謙一句,要他不許隨便出來看熱鬧。

  那一小隊士兵在巷子盡頭處停了下來,而後那個小軍官得意洋洋地拍開了院門,「你可是尉曹掾屬吏張緡?」

  於是張緡那張圓圓的臉便從院門裡伸了出來,惶恐不安地點了點頭,剛準備說些什麼時,小軍官大吼了一聲,「有人舉你為吏不清!現已查明——」

  似乎是台詞沒背熟,他卡了一下殼,然後繼續大吼道,「收入上林獄,抄沒家產!」

  哭喊聲,告饒聲,打砸聲,雞飛狗跳聲,頓時混在了一起。不覺間一條街上的人,無論是東三道的老鄰居還是住在這一條街上的並州人,都紛紛出來圍觀。

  張緡似乎在拼命告饒,然而不耐煩的小軍官照著他那張圓臉上打了一拳,一瞬便將他打得沒了聲音。

  她不自覺地伸手向背後,將要觸及到裹在黑刃外面的黑布時,眉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姐姐?」

  眉娘子跑回了屋子,片刻後便拎了一壺酒,兩隻碗出了門,她手腳極穩,端著酒壺的模樣似與酒坊時並無不同。

  離了十幾步路遠,因而眾人見不到她說了些什麼,只見她面上十分殷勤,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竟然將那小軍官逗笑了,喝了一碗酒,又示意手下幾個人也可以喝點酒,休息一下。待得這些人喝過酒,繼續抄家時,砸東西的聲音便沒那麼響了,最後推著財貨出門,那一家子似乎也沒受太多苦,用繩子綁了手,推推搡搡的便走了。

  待得這群人走乾淨,幾乎所有的街坊鄰居一瞬間都跑了出來,擠在了張緡家門口。

  「眉娘子,究竟為何呀?!難道有人舉發了張公嗎?」

  「不錯,張公待我們是極好的,」一個街坊立刻說道,「我不信竟有此不仁不義之徒!」

  眉娘子那雙眼睛在夕陽裡閃了又閃,「我也小心問過,那人說,這些屬吏原本是要將四鄰之中有嫌疑者報上去的,張子望卻三番五次推脫,說這條街巷並無奸佞之徒,因而惹了上司不悅……」

  「既如此,」羊家少夫人立刻說道,「咱們得想點辦法,若能去上林獄打點一番,也好探聽虛實。」

  「我娘家兄弟有個姻親在……」

  「可是要備些什麼……」

  大半條街的街坊鄰居們都湊在了一起,忙亂地討論起了拯救張緡計劃,一片嘈雜聲中,黑刃的聲音忽然冷冷的響起。

  【不對。】

  【……怎麼不對?】

  【你還記得張遼說過什麼嗎?】

  她想了一下,忽然明了黑刃在說什麼,【這算是某些勢力——比如說西涼人——對並州系的一次試探性攻擊嗎?】

  【我猜這絕不會是董太師的本意,】黑刃的聲音輕飄飄的,【但考慮到他已經出了很多昏招,這條律令頒布之後會引起什麼後果,他大概也是不清楚的。】

  聽上去不需要她自己去劫獄了,但問題是,她能說服呂布嗎?

  【如果他不是蠢得無藥可救,他應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黑刃停了一下,聲音忽然變得有點不確定,甚至帶了一絲猶豫,【他確實不算蠢得無藥可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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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石弓 第二十四章 父慈子孝

  大家的營救張公計劃有了一點點眉目,首先還是得給上林獄的小吏們送點禮,羊家夫人拿了兩斤的鹹肉出來,想想切成了小塊,用葉子包住。

  「我聽說需要打點的不止一二人,總得謀劃得當才好。」

  於是另外幾個鄰居們也各自回家去翻翻箱底,看看還有什麼能拿出來賄賂獄卒的好東西沒有。

  鹹魚雖然不是家徒四壁,但她從雒陽到長安,除了一身的戰鬥裝備之外,基本沒有什麼能拿出來給別人看個稀罕的玩意……好像還真有一個。

  她掏掏枕頭,翻出了那個金鑲玉的匣子,晃悠晃悠。

  裡面仍然只有十分沉重的石頭滾動聲,聞一聞什麼氣味都沒有。

  ……好歹也是小黃門寄存的,直接拿去賄賂獄卒似乎不太好。

  但要是能撬開這個匣子,哪怕裡面的寶貝留著,這麼一個漂亮匣子,裝點鹹肉,它也很體面啊!

  鹹魚在心裡嘀嘀咕咕一番之後,終於決定第二天清早先去市廛看一看。

  時間緊迫,先看看張緡的行刑計劃是怎麼個速度,要是能等著人來救,那就去尋呂布,要是不能,那就想點別的歪門邪道【

  待去了市廛,說不定還能賣點什麼東西,要是見到什麼值得行賄的,她就用二斤糧食換了來,實在沒有,就直接給糧食好了。

  清晨醒來時,推開房門,一股寒氣便吹拂了進來。

  長安飄飄灑灑,下起了一點雪,但那雪花並不堅決,於是落到地面便化成了水。

  整條街道都變得泥濘難行,她看看自己腳上的鞋子,還是硬著頭皮將糧食裝在羊皮口袋裡,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長安的店鋪基本都不怎麼營業了,因此開門時間也變得極為懶散。明明卯時過半,走過一條接一條的街口,硬是看不到幾家開門營業的店鋪。

  不過街上仍然是有人走過的,城尉手下的那些士兵押著一隊又一隊的犯人,從長安城各個監獄裡出來,如同被泥沙污染過的河水,緩慢而疲倦地也向著同一方向行進。

  今天的市廛也很繁忙,入口處排起了長隊,推推搡搡,互相謾罵,有企圖插隊的,就有企圖給他塞回去,讓他老老實實守規矩的。

  但這些排長隊的人並不買什麼,他們是出來得更早一點的獄卒和士兵,他們插隊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犯人。

  這些人全身心投入這項工作,希望今天的劊子手能盡量優先把自己手裡這些犯人砍了,為此他們甚至可以跟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員低聲下氣,說點好話,甚至偷偷地賄賂一包鹹肉。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市廛還能幹這個用。

  自商周時起,殺人就要在鬧市裡殺,「刑人於市,與眾棄之」,但再怎麼想,也是一年偶爾那麼幾次而已,後來的皇帝們不是都講究殺人要應時應景,所以才有了秋後問斬這種規矩嗎?

  但現在數以百計的犯人加上幾乎同等數量的獄卒和衛兵,再加上劊子手和準備搬運屍體的民夫,以及哭天抹淚,來送行的犯人親族,竟然將這個偌大的長安市廛擠得……

  特‧別‧熱‧鬧!特‧別‧繁‧榮!

  董太師這招還真他【嘩——】給市廛恢復了昔日的繁榮與昌盛???她離遠了在那裡看了不到片刻,這隊伍就越來越長了,獄卒在那裡罵,親人在那裡哭,犯人們有昏倒在泥裡的,有大罵世道不公的,有鬚髮皆白的,也有未至總角的。

  市廛旁的房子原本應該地價挺高的,但大概以後沒什麼人會在這裡定居了。

  因為她只在那停留了片刻,就感覺整個人都要被這荒誕而殘酷的一幕給搞瘋了。

  排隊行刑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她溜達了一圈就立刻探聽明白了,張緡要砍頭,至少得排到半個月後。

  劊子手體力不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太師下令有點晚,天氣寒冷,萬物凝霜,土地已經變得比以前堅硬很多,一天幾百的屍體已經是長安這破地方的吞吐極限,多了消化不了,早晚這屍山血海得堆到皇宮門口去。

  既然不必擔心這幾天裡就被砍了頭,她尋思可以趕緊去都亭侯府了。

  雖然下午時間段的呂布時不時會變身成牢騷滿腹的中年社畜男,但他上午時間從不荒廢。卯時前就會起身練武,用過朝食後要麼參加朝會,要麼去看看義父董太師,要麼去軍營跑一圈,都沒事的話下午跑回來,再下馬卸甲變身社畜。

  她去了都亭侯府,耐心等一等的時候,突然還想起了一個問題。

  【我還有最後一點技能點沒點是嗎?】

  【一個具有理智的人不會將希望寄托在負數的交涉技能上。】

  【那我該寄希望於什麼上?】

  【講點有價值的話,讓呂布明……】黑刃少有的中斷了自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重新開腔,【你要將最後一點技能投入交涉上嗎?】

  【嗯嗯嗯。】她望了望門口,自信地挺了挺胸,【你等著看!我不僅要說服呂布,我還要改造呂布,讓他也能聰慧伶俐,善解人意!】

  太師的住所通常有三處,他有時會留宿宮中,有時會去郿鄔,偶爾也會在太師府裡待一待。

  但是在開始大肆處死朝臣之後,他開始盡量選擇留在太師府中,倒是董白喜歡與宮中幾位靈帝留下的小公主一起玩耍,去的頻率比他還更多些。

  這很好,皇帝現在還十分年幼,不懂男女之事,再長幾歲後,他就可以將董白嫁進宮中,成為新一任的大漢皇后,現在董白常在宮中玩耍,也能令來日嫁為人婦時盡快熟悉環境。

  剛剛散了常朝的董卓倒沒有立即沉湎於醇酒美人之中,他換了更為舒適些的常服,正在後室裡看郿鄔送來的信箋,裡面密密麻麻寫了他那幼子近日如何。

  眾所周知,董太師膝下只有一子,數年前早逝後,直到去歲才有了這第二個兒子,如寶如玉,愛得簡直在心尖上。若不是長安不算太平,他是斷然不肯將這個孩子送去郿鄔的。

  他正反反復復讀信時,衛士忽然通報,都亭侯呂布前來拜見。

  「吾兒奉先,」董卓迷惑地望著回家換了一身錦袍後又跑了回來的呂布,「何事?」

  呂布似乎有些煩惱,這種煩惱令董卓心中忽然起了些不好的預感。

  當年並州刺史丁建陽是有著「嫉惡如仇」的美名的,丁原性格剛戾,從不曾說過一句阿諛奉承之語,甚至連客氣一點的場面話也很少說,跟誰都很難相處得來,因此自己略使了一點手段,就將呂布拉攏過來了。

  不知道呂布是不是跟在他身邊過久了,這個義子有時候講話是不走腦子的。往好了說,呂布這算性情率真,沒有城府,一望即知其人深淺,不必擔心有詭詐之事;但換言之就是,呂布這人如果想說點什麼討厭的真心話,誰也攔不住他!

  董卓清楚自己需要呂布和他那支並州軍,因此著意結交,又有父子恩義,但這不代表他這把年紀,這種地位,什麼話都能聽,什麼氣都能忍!

  好在呂布開了腔,先是為一件小事。

  「義父這些日子清減了。」他說,「兒為三市事來勞煩義父,心實不安。」

  並州軍的軍眷皆安置在三市處,董卓是有所聽聞的,聽他這麼說,便心下一寬,拍了拍毯子,「何必拘禮,坐下來,與為父慢慢說。」他笑道,「是並州人受了什麼委屈嗎?」

  呂布便點點頭,「是。」

  「……」這個話有點不太容易接,但董卓已經習慣了呂布的說話方式,又和顏悅色地問了起來,「究竟何事?」

  「城尉去三市捉了個小吏,據說是因為他不肯舉發街坊鄰居,因而以其為吏不清的罪名罰沒家產,入了上林獄。」呂布說道,「那小吏的街坊鄰居多半是並州軍眷,城尉尋常並不為難,兒怕是朝中什麼人有了誤會,因而才來求義父的指點。」

  董太師的那顆懸於半空的心在呂布這一番難得通情達理的話語中慢慢落了下來,重新揣回了肚子裡。當然,如果是公卿跑來說這件事,他們會說得更加委婉,更加感人,更加具有迷惑性,也更順耳,他們甚至不會暗示他是「什麼人」有了「誤會」,而是會先替那個小吏和三市的並州人請罪一番,再恭恭敬敬地求他恩典。

  但考慮到跑來告狀的是呂布,這已經快要讓董卓感動了。

  「此事,為父定會徹查。」他清了清嗓子,「決不會令並州軍受委屈的。」

  於是呂布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禮,「孩兒謝義父。」

  ……他為什麼不走?

  董卓那顆心又提了起來,但他仍然和顏悅色,「你還有何事?」

  「義父這項舉措,孩兒思來想去,不能不剖肺腑……」

  「為父知你忠義,」董太師立刻打斷了他,「但國事有公卿大臣謀劃,我兒不必費心。」

  「義父是好心,但下面多有酷吏歪曲朝廷律令,抹黑了義父的名聲……」

  董卓開始揮手,示意呂布可以走了。

  「義父……」

  「都亭侯進言有功,」董太師沖著一旁侍立的侍從開了腔,「賞蜀錦,金銀,還有……」

  呂布終於不吭聲了,恭恭敬敬地彎腰行了一禮,然後起身便走。

  太師府也是新修繕的,冬日裡落雪紛紛,又有兩株梅花在院子裡將開未開,幽靜得令人見之忘憂,心也要跟著靜下來了。

  但呂布走到院子裡,見了那一株梅花卻無動於衷,而是想了想又折了回來。

  「義父若是有空,不妨多去軍中走動走動,震懾那一班小人。」呂布說道,「義父畢竟是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的勇將,不可荒……」

  「好好好,」董卓已經疲憊不堪了,「明日為父便勉力……」

  他忽然停住了,覺得自己講了什麼非常錯誤的話。

  呂布站在廊下,聽了這話似乎愣了一下,「義父現在連馬都騎不上了?」

  「……住口!」董卓這一次靠著自己的力量便從毯子上爬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爾宜速行!」

  呂布還在那裡思考著他那個侍從都同他講了些什麼。

  陸懸魚似乎著重地提醒他,不要激怒董卓,要小心謹慎,講話要溫情些,親切些,像一個真正的兒子對待老父親那樣,一心一意為他著想,同時不著痕跡的……

  為父親著想,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騎馬吃力,兒亦可尋幾頭性情溫順的騸牛……」呂布順著嘴就說出來了,「義父用那個練練……」

  董卓聽到騸牛那兩個字時,感覺到血液一下子沖上了腦子,他奮力地,從身邊的侍從手裡奪來了手戟,瞄準了廊下那個長身玉立、威風凜凜、錦袍劍履的,義子的腦袋瓜,全力以赴地丟了出去——!

  手戟的寒光閃在了呂布的眼中,令他錯愕地睜大了那雙平時並不怎麼認真幹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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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呂布傳》:(董) 卓自以遇人無禮,恐人謀己,行止常以 (呂) 布自衛。然卓性剛而褊,忿不思難,嘗小失意,拔手戟擲布。布拳捷避之,為卓顧謝,卓意亦解。由是陰怨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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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五章 戰鬥力成謎的王司徒

  天色暗了下來,雪越下越大,那些泥濘的,潮濕的,血腥的東西,都被這一場大雪蓋了去。

  她站在門口,時不時向外張望,心裡有點忐忑不安,【你覺得我的教程有沒有問題?】

  【你教都教了,現在問我有什麼用?】

  【我不問你不也沒事幹嗎,你平時都挺多話的,現在為啥不說。】

  黑刃好像很不願意回答,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回應了她的疑問,而且還帶了一點安撫性質。

  【雖然呂布這個學生不太機靈,但我認為你的思路是好的。】

  她想了一會兒,覺得黑刃這話不像好話。

  果然朦朦朧朧的一片風雪之中,呂布騎著心愛的赤兔馬就回來了。

  「將軍!」她一臉期待地衝了上去,「太師如何?」

  呂布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沒吭聲,徑直走了進去。就在她覺得似乎大事不好的時候,走上台階的呂布終於有了一點反應,回過頭看向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跟著進去。

  雜役們早就在室內鋪好了毯子,又將炭盆燒熱,簾子放下,最後在香爐裡撒了一把香料,一進屋撲面而來一股暖融融、甜絲絲的香氣,令人精神頃刻便放鬆了許多。

  兩旁的侍從上前替這位將軍換掉了身上沾了雪,因而略有些潮濕的外袍,於是他便坐了下來,命人送了溫熱的酒,再屏退左右,一臉嚴肅地跟她嚼起了耳朵。

  「此事怕是不成,」他說,「我平素便覺太師性情有些陰晴不定,今日果應此言。」

  「難道太師發作了將軍?」她也有點懷疑,「可是將軍口角間惹到了他?」

  呂布沉思了一會兒,「不應該啊。」

  「……將軍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小心地問道,「可否轉述給小人?」

  呂布摸了摸下巴,「我見了太師之後,便說道……」

  ……………………

  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呂布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黑刃也不說話,都在那裡沉思。

  【他說的也沒問題啊,】她想了想,【很客氣,董卓為什麼要擲戟?】

  黑刃不吭聲。

  「現下長安城中物價飛漲,必是閹牛金貴,太師聽了有些不捨得?」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這我倒是沒想過……」呂布皺著眉又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我應當勸他騎個騾子的!」

  黑刃還是不吭聲。

  「事已至此,光想也沒什麼用,」她勸了一句,「太師既然已經生氣了,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想要討好一個人,無非是投其所好,他喜歡聽什麼,就說什麼,喜歡吃什麼用什麼玩什麼,就送什麼,心裡想什麼,就順著他的做。關於這一點,呂布其實很懵,他大概知道董卓喜歡醇酒,但不知道喜歡喝什麼酒,縹酒甘醴還是葡萄酒;他也知道董卓喜歡美人,但不知道是喜歡胸大屁股圓的還是細柳扶風的,是關東世家女郎還是西域酒坊胡姬。

  至於董卓心裡想什麼,想聽什麼……這就扯淡了,他要是知道,他能差點挨那一手戟嗎!

  「董卓身邊可有寵信之人?」她琢磨了一下,問了一句。

  「……那群涼州人?」呂布臉上擠出一個古怪神情,「你要我去尋他們打聽?」

  「不不不不,」她趕緊說道,「將軍應當去太師府中留心打探一下,不要那些涼州將領,要服侍太師之人,越親近越貼身的越好,交結打探,既能留心太師的喜好,也能在太師動怒時,為你說項一二。」

  呂布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中,「果然你是個伶俐可靠的!」

  雖然得了這樣的誇獎,但黑刃還是不吭聲,她感覺有點心虛,還特意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說話?】

  【我眼睛疼。】黑刃冷冷地說道。

  ……難道她這計謀有什麼紕漏?正懷疑的時候,有侍從匆匆跑了上來。

  「太師府有使者到!」

  剛剛還在一邊喝酒一邊同她嘀嘀咕咕的呂布一瞬間從盤腿狀態跳了起來,給她嚇了一個激靈!

  使者帶來了蜀錦、金餅、玉質耳杯等財物,琳琅滿目地擺成一排。原本天色已暗,掌了燈也不見有多少亮光的室內立刻被這些金玉之器映出了蓬蓽生輝的味道。

  「義父這是什麼意思?」呂布小心地看了一眼使者,「今日我引得義父不悅,豈敢再收賞賜呢?」

  「太師說,父子之間沒有隔夜的仇怨,」使者笑眯眯地說道,「請都亭侯寬心,都亭侯今日所敘之事,亦不必掛心。」

  父慈子孝,皆大歡喜,董卓氣過之後不僅賞了這些東西,又宣呂布去府上,好言勸慰。而且過了兩天便下令,聲稱新年將至,為了給大漢續一續福祉,攢一攢福氣,要長安城尉們徹查一下有沒有冤假錯案,已經殺了的是不能再把頭接回去了,當然接回去大概也沒什麼用,但沒殺的通通暫緩死刑,查查清楚,沒罪的放回去,有罪的再按漢律治罪。

  糧食估計是不能還了,但太師暫緩殺人之後,雍涼兩地還真有幾處太守終於提心吊膽地敢運糧食過來,於是市面上雖然還是以物換物,但只要你願意傾家蕩產甚至賣身為奴來換糧食,終於是暫時不必餓死了。

  但她仍然對那個傍晚記得十分清楚,天色原本已經很暗,呂布坐在室內,於是只有案几上一點昏黃燈光能映到他那張臉。

  他長得雖稱不上俊秀,但也還端正,平時也不愛發怒,偶爾訴訴苦倒更令人覺得親近,同並州系的這些軍官間沒什麼架子,以至於也很少見到他有威嚴的一面。

  但在聽到董卓的使者到來時,他站起身那一瞬,陸懸魚真真切切從呂布的眼睛裡看到了滲人的寒光。

  董卓覺得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大家似乎也是這麼認為的,都亭侯並不是十分有城府的人,不必擔心他懷恨在心。

  張緡是在新年前一天被放出來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家眷也跟著出來了,雖然家產被抄了個十之七八,且斷然不會還給他,但天寒地凍的,哪怕是城外的豪族也不樂意這時候買奴僕,因而他家那幾個僕役倒還全鬚全尾地送了回來。

  據說尉曹掾給他撥了一點糧食度過難關,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想辦法。

  關於這件事,街坊們各自出了一些主意,也拿了點糧米送過來,到了鹹魚這裡,她想了一下,出了個主意。

  「既然明日便是新春,又正當慶賀張公重見清白,不如就來張公家過年吧,」她興致勃勃地說,「我來負責食材就是!」

  「我家別的沒有,柴倒是盡夠,」蕃氏臉上也見了笑臉,「正可以熱鬧一下。」

  「如此的話,我那裡還有一甕酒,亦可帶來。」眉娘子也表示了一下。

  大家七嘴八舌間,她還能聽到風味特別熟悉的小聲嘀咕。

  「三郎這些日子受陸郎君提攜,在都亭侯府上謀了職,哪裡就只有幾捆乾柴了。」

  「就是,莫看嫁了士人家,還是那個一分一毫也不肯放鬆的性子。」

  「你當眉娘子是想出那一甕酒呢?不過是跟蕃氏較勁罷了,她家阿謙……」

  「啊喲,現在就想當婆婆了?」

  「要不還再嫁一回?你看陸郎君可是這條街能攀附得上的?」

  ……就真的很八卦,很碎嘴。

  但也非常有人間煙火氣,她想,如果每一年到了冬天,都聽到街坊鄰居這樣的嘀嘀咕咕,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吧?

  她那平時鮮少燒炭,凍得跟冰箱似的小屋裡存了一堆的糧食,現在拿出來兩袋,換了麵粉、肉、還有些菘菜,琢磨著正可以做點白菜餡餃子。

  除此之外還要準備什麼來著?柏酒、椒酒、桃湯、五辛盤,她上一次吃到這些東西……上一次是在陳家過的年,孔乙己還嘲笑過她來著。

  時間總是在慢慢向前走的,並不會停下來等誰。

  除卻包餃子的材料外,她又去並州人聚集的市廛上換了些零零碎碎的蔬菜、柏椒酒、外加一大塊桃木,踩著積雪正往回走時,巷口出現了一個牽著馬正在那四處張望的身影。

  ……是換了新衣服的張遼!臉凍得有點紅,但是顯得眼睛更亮了,一見到她扛著個麻袋走過來,立刻便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賢弟何意在此蹉跎耶?」

  「蹉,蹉跎?等一下,」她愣了兩秒才想起將手抽回來,但張遼捉得更緊了,「快與我去都亭侯府!今日將軍設宴!」

  「張將軍,我這與友鄰也約好了一起過年的呀!」

  張遼終於暫時地鬆開手了,上下左右打量她一圈,「賢弟這袋子裡裝的可是食材?」

  她點點頭,「是啊。」

  張文遠抿嘴一笑,笑得還讓她有點發毛。

  「將軍笑個什麼?」

  「賢弟大可先將這些食材交由那些婦人收拾,」他說,「待都亭侯府宴罷時……」

  張遼似乎在想什麼跟他身份其實不太匹配的事,但最後他還是說出來了,「賢弟帶兩條羊腿回去,豈不是更熱鬧?」

  ……天上掉下來的羊腿嗎?!

  但是少年將軍隱秘地沖她眨了眨眼,她突然反應過來了。

  薅都亭侯府的羊毛就是快樂,嗯,今天也要薅羊毛。

  當陸懸魚將食材交給眉娘子,自己同張遼一起騎馬去了都亭侯府上的時候,一大群喜氣洋洋的人中間,只有呂布一個頭戴新武冠,身著新錦袍,看起來有點束手束腳的樣子。

  ……誰能想像狗中赤兔的呂布走起路來同手同腳?

  「士孫君榮邀我同去王司徒家恭賀新春,這必是王司徒授意的,」呂布用夢囈一樣的聲音說道,「王子師世仕州郡皆為冠蓋,乃王佐之才,想不到竟能屈尊與我相交……」

  【你看看他,】她有點迷惑,【他現在的樣子好像一個腦殘粉啊,難道那個王司徒比他還能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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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六章 投壺

  她來都亭侯府拜年,呂布則是去王司徒府上點卯,看起來大家新年第一頓酒都是跟貴人喝的。

  呂布前腳剛走,她準備往裡進的時候,張遼忽然拉住了她,上下打量起來。

  「怎麼了?」她低頭看看自己,裹了好幾層的粗布短打,有什麼問題?

  但是張遼終於打量完了,一招手喊了個僕人過來,小聲嘀咕了幾句,放那僕人跑了。

  「到底何事?」

  張遼沖她一笑,「若要我說,賢弟須得答應我不同我生氣才行。」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有啥可跟張遼生氣的?

  「只要你別給我家炸上天,」她狐疑地說道,「我沒什麼跟將軍生氣的地方啊。」

  少年將軍的笑臉滯了一下,「怎麼炸?」

  「……沒怎麼炸,大過年的,開個玩笑。」

  狗子們上午自由活動,要麼是在都亭侯府後院練射箭,要麼是在前院玩投壺,僕役們端了一盤又一盤的點心流水似的往裡送,見到她便招呼一聲,「陸小哥,過來廚房搭把手,人手就快不夠用了!」

  去廚房搭把手,這個她喜歡!順便還能偷兩隻點心揣兜裡——剛邁開兩步,就被張遼拽了回去。

  「賢弟何往?」

  「……去廚房幫忙?」

  張遼臉一板,「立春歲首,正該與至交好友把盞,何意出入賤地?」

  她也是有點沒理解,廚房哪裡就低賤了,但是磨嘰了這麼一會兒,張遼吩咐的那個僕人拎著個袋子跑了回來,她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推著進了一間偏室。

  僕人一件件把東西往外拿,先是一條蜀錦頭帶,然後是一套九成新,乾淨整齊的錦袍,都是墨綠繡金的質地,而後是一條銅鉤銀帶的蹀躞腰帶,以及一雙武將款羊皮靴。

  「事前忘記為賢弟準備,是我的不是,」張遼說,「但我看賢弟身量倒還好,未必撐不起這一套,不如現在換了與我看看?」

  ……她伸手指向這套衣服,感覺自己的手指有點顫抖,「我,我為啥要換?」

  「雖說眾人皆知賢弟品行武藝,但畢竟今日歲首,歡宴之時亦當肅正衣冠,」張遼理所當然地說,「何必自苦!」

  「將軍你既然說大家都知道我的品行武藝,也知道我出身寒微,我何必非要換這一身一不小心還髒了將軍的衣服……」

  張遼不耐煩了,「男子漢大丈夫,這點事也要婆媽!」

  ……雖然在眾多並州系狗子裡,張遼算是並不那麼狗的一個,但他著急的時候也會展露狗子特性。

  ……比如說見她堅持著不肯換衣服,他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準備幫她脫……

  ……這個舉動終於成功地說服了她,大過年的,她既不想搞出什麼刑事案件,也不想搞出什麼刑事案件。

  「將軍在外面等一等好不好?」她說,「我這裡面的衣服都是補丁打補丁的,不慣在別人眼前換衣服。」

  【這個理由找的好,而且還沒撒謊,】黑刃稱讚了一句,【你說實話的技巧越來越熟練了。】

  張遼和僕人都出去了,留她自己在偏室裡,感覺還有點做賊心虛。

  左右看看,窗外沒人,門也關得嚴實,榻下沒人,案几下沒人,屏風後也沒人,房樑上也沒人。

  好的,可以脫了外套,裝在袋子裡,然後……

  ……張遼一個武將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套曲裾男裝?這個田螺一樣的裙子到底是怎麼穿的?

  腰帶是繫在腰間的她知道,繫帶呢?中縫對到哪裡?外襟的尖角……

  【你會穿嗎?】她冷靜地問了黑刃一句。

  黑刃發出了「呵呵噠」的聲音,【如果我需要穿衣服,我會穿的。】

  【這他嘩就不是下地幹活穿的衣服。】她感慨一句,【這群貴族老爺的腐朽我可算是知道了。】

  「賢弟?如何了?」

  「學打包呢!」她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外面靜了一會兒,張遼有點遲疑,又十分小心的聲音順著門縫遞了進來,「賢弟是不是不擅著曲裾深衣?」

  ……………………

  仔細看看,其實張遼這人長得還行,眼睫毛也還長,鼻子也還挺,雖然風吹日曬的緣故,並州系狗子們全員皮膚都有點粗,但渾身都帶著年輕人那股朝氣蓬勃的勁兒,所以眼睛也有神采,笑起來也招人喜歡,身上也沒有什麼酒氣或者血腥味兒,總之就是挺陽光一小青年。

  他一邊幫她穿衣服,她一邊在心裡感慨,【多好一狗子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黑刃說,【我覺得你想得太嚴重了。】

  【沒辦法,只要我想一想未來他得知我是女人之後那個三觀崩裂的樣子,我就覺得,我必須得給他殺人滅口了。】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張文遠根本不能理解他家賢弟腦子裡都在轉什麼凶殘念頭,幫她將腰帶扣好後,後退兩步,又上下打量一番,「不錯呀!賢弟雖身量未成,但只要換一身衣服,玉樹修竹之氣,自然而生。」

  於是他家賢弟臉上也露出了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啊,那多謝了。」

  【其實還挺不錯的,】黑刃很歡樂地補了一句,【只要你自己想得開,這事兒也沒那麼社死。】

  待她和張遼出了偏室時,室外運動玩了一陣子的狗子們被凍回來了,一邊喝酒,一邊在玩投壺。漢朝時的投壺很有意思,裡面不塞什麼紅小豆之類的東西,箭矢扔進去,撞到銅壺底部就會彈起來,於是玩家可以捉住彈回的箭矢重新往裡丟,周而復始。

  魏續是這項游戲的行家,最高記錄是十七次往返,正在那裡大殺特殺。

  「據說武帝時曾有一位郭舍人,極擅投壺,一矢百餘反,天下稱奇。」張遼這麼講解了一下。

  她有點好奇,「那呂將軍呢?」

  張遼想了一下,「有次軍中宴飲,將軍扔了大約七十多次,便棄之不取了。」

  「……以後也不玩了?」

  「以後也不玩了。」他說,「這些游戲對將軍而言原本就沒什麼意思。」

  ……呂布還真是個把全部天賦都點在戰鬥上的奇才。

  「文遠?懸魚?來來來!」魏續一分心就沒扔準,於是只能遺憾地丟開箭矢,「你們來試試!」

  「我不擅長這東西,」她擺了擺手,「還是將軍們……」

  腳步聲匆匆自外而來,呂布興致勃勃的聲音傳進了主室之中,「枉矢哨壺,不足辭也。」

  ……啥意思?

  她手裡被塞了一支箭矢,看看周圍,周圍狗子看看她,她試探性地丟了一下,沒投中。

  「可惜可惜,」侯成很開心地點了一個踩,「陸郎君亦有不擅之事啊。」

  「這樣閒來投壺無趣,」呂布沖著僕役們揮了揮手,「去庫房取些財物來做賭注!」

  ……狗子們瞬間豎起耳朵打起精神,她也跟著豎起耳朵打起精神。

  金餅、玉杯、蜀錦、珊瑚樹,瞬間照亮了這屋子。

  十投一隻金餅,三十投一隻玉杯,五十投一匹蜀錦、百投一株尺餘長的珊瑚樹!

  狗子們興奮地搓了搓爪,然後開始了排隊投壺比賽。

  魏續最高二十投,侯成十五投,魏越十投,張遼堅持的時間長一點,到了二十六七投的時候,明顯腳步也有點亂。

  她左右看看,高順站在一旁圍觀,也不排隊,也不下場。

  「高將軍為什麼不玩呢?」

  高順轉過頭看向她,剛準備說話時,周圍爆發了一圈的噓聲。

  張遼在二十九投的時候沒捉住彈回的箭矢,於是跟玉杯無緣了。

  頭上明顯冒出汗珠的狗子取了一根新箭矢過來遞給她,「你來試試。」

  ……她要金餅、玉杯、蜀錦幹嗎用呢?至於珊瑚樹就更不用想了,那玩意兒看起來像是能出現在她家窗台上的東西嗎?

  但呂布似乎看穿了她心裡想什麼,笑吟吟地說道,「你若是能中百投,亦可單獨問我要些別的什麼賞賜。」

  侯成不友善的目光瞬間又飛過來了。

  ……這還是一隻挺有城府的狗子。

  「那行,我來試試。」

  她瞄了瞄角度,扔箭矢之前,偷偷給自己拍了一個「腳底抹油」的小戲法,而後那支箭矢便輕輕巧巧地丟進了銅壺裡,再從另一個角度彈了出來,被她伸手一撈,捉在手中,重新再丟一次。

  心裡想著自己的那個目標,周而復始,四周似乎逐漸也靜了下來,她很少流汗,也很少會感到疲倦,在前幾次不斷尋找角度的嘗試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固定的角度,相對固定的距離。

  壺口二寸半的直徑,去席二矢半的距離,也就一米五到兩米之間,找準了規律之後,這就變成了一個小功率的投擲 往返游戲。

  空氣似乎越來越熱,亦或者她開始覺得熱了。但她沒在心裡計數,因此只能反反復復地在那裡丟個不停,一直丟到箭矢彈出的軌道有了一點點偏離——她不知道那意味著銅壺底部被她敲出了凹痕還是她自己的手勁兒出了問題,但是周圍一片寂靜,讓她覺得可能出問題的是自己的計數系統。

  又一次箭矢跳出來後被她捉在手中,沒有忙著丟進去,而是左右看了看。

  「……多少了?」

  「一百二十投。」魏續的表情有點復雜,「你投矢時心裡想什麼呢?」

  「……什麼也沒想?」

  狗子們紛紛開始發表意見,氣氛也熱烈起來。

  「你那胳膊!那腿!伸出去收回來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的!跟個傀儡人似的!嚇死人了!」這是魏續。

  「賢弟果然奇才!凝神靜氣,方能百投!而今愚兄才算明了其中訣竅!」這是張遼。

  「……郎君想求什麼呢?」這個有點不陰不陽的聲音是侯成。

  於是一片嘈雜又暫時地靜了一下,一旁看熱鬧的呂布點點頭,「你若是不要珊瑚樹,想要個什麼賞賜呢?」

  她看看四周,張遼在看她,眼睛裡似乎很有點什麼期待,高順也從旁邊的席子上站起身,一臉嚴肅地看她,魏續也在看她,侯成則是皺著眉,緊盯著她。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他們似乎已經有所猜測,認定了她想要什麼,因而根據與她關係親疏遠近有了這些不同的反應。

  「今日新春,鄰里們還在等著小人,宴飲結束後廚房裡剩的羊腿小人能打包帶走嗎?」她一臉期待地,說出了她想要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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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七章 年夜飯

  呂布家的年夜飯是不會不好吃的,包括但不限於什麼雞湯、烤豬、生魚片,這個寒冬臘月的長安城裡竟然還有生魚片可吃,也是一絕。

  但各種美食擺上來並不能立刻開吃。先要為大漢千秋板載和太師健康長壽舉杯,大家跟著喝一杯;今天是新春,大家跟著喝一杯;主人家請客,客人們道謝,大家還得再來一杯。

  她的眼珠恨不得掉進餐盤裡去,就是沒找到機會,好不容易三巡酒過,終於可以開吃,她拿起筷子,內心滿滿地激動,尋思是先來一塊金黃色澤香氣撲鼻的的蜂蜜烤乳豬呢,還是先喝一勺熱氣騰騰鮮美無比的雞湯呢,果然還是灑了孜然的烤羊肉比較有誘惑力!

  她的筷子終於尋到目標時,侯成走了過來,端了一爵酒,還一臉的羞愧。

  「郎君高節,可比鹓鶵,在下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

  ……侯成這是腦補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想要幾條羊腿,為啥還就高節了?

  但轉念一想也對,一棵珊瑚樹怎麼不值百八十條羊腿,她只要後廚剩的幾條,的確可稱高節。

  這麼想想就有點後悔了,早知道說要幾頭羊好了。

  但她還是決定客氣一點兒,體面一點兒,沖著侯成微笑了一下,「小人素來安貧樂道。」

  於是侯成的羞愧臉就更真誠了!紅彤彤的!

  「你現在安貧樂道,不過是未成家罷了!」魏續嚷道,「待你成家立業,有妻兒老小需要照顧時,你便知道養家不易了!」

  ……她也沒看出來魏續怎麼不易了,但同侯成喝完這一爵酒後,還是抽空回了魏續一句。

  「小人尚未及冠,況且也不準備成家,」她左右看看,「況且我看諸位也未必……」

  聽她這麼說,魏續的目光就不受控地瞟向了高順,剛瞟到一半就被張遼給打岔了。

  「你還知養家不易?我看你流連胡姬時半點不似記掛家中老小的模樣!」

  魏續還真思考了一下,「這沒辦法,連理她……」

  ……他這就開始繪聲繪色地跟大家講起了那位胡姬怎麼美怎麼好怎麼妙,但她可一點都不想聽了,抓緊時間吃兩口烤肉,然後再抽空問起張遼。

  「魏續剛剛為什麼看向了高將軍?」她說,「你看他那張臉,難道還未成家嗎?」

  張遼端著酒爵,沉默了一小會兒,湊到她耳邊來,「高將軍原訂了一門親事的。」

  「然後?」

  「熹平六年時,那一家子都被檀石槐殺盡了。」他說,「自那之後,高將軍便蹉跎至今。」

  她一時想不出該說點什麼,但大概滿眼都是「高將軍真慘」,被張遼接收到了,於是少年將軍便笑了笑。

  「邊地多得是這樣的慘事,也算不上什麼。」

  ……她得換個話題,她知道問什麼了!

  「那將軍呢?」她說,「以將軍的年齡看來,也應該成家了?」

  張遼思考了一下,搖搖頭,「我十七歲時被徵辟入刺史府,而後便被派來雒陽,家中想著,也許我可以在雒陽選一門好親,因而此事便擱置下了。」

  懂了,準備娶個貴女的張文遠,她剛想張嘴嘲笑一下,張遼那雙眼睛瞥了過來,似乎看穿了她想說什麼,忽然一笑,「賢弟呢?還未忘懷世家美少年?」

  ……………………這人不厚道,趕緊再找個問題來問!

  「那將軍想尋什麼樣的妻子?」她說,「你看,魏將軍喜歡身姿窈窕的,呂將軍似乎喜歡面若桃花的,有些名士則心悅那等才情高雅的女郎,將軍呢?」

  這個問題似乎把他問住了,張遼端著酒爵,臉上露出一絲迷茫,想了好一會兒。

  「我亦不知,」他說,「我自年少時從戎,駐守邊關,鮮少見到什麼婦人,若以高堂為念,當擇一賢婦……」

  講到這裡時,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但天下的賢婦似乎都是一個模樣,貞靜寡言,我……」

  魏續偷偷摸摸溜過來了,但是幻想自己未來妻子究竟是何面貌的張遼並未察覺到,還在那裡嘟嘟囔囔。

  「諸君!」哈士奇突然大聲嚷道,「今日果是春時!文遠平素連婦人的手都未曾摸過,現在倒在這裡講起自己未來要討個什麼樣的夫人!偏生聽的也是個無妻漢!」

  哄‧堂‧大‧笑。

  ……作為一條女性鹹魚,她倒是對這種嘲諷免疫,但張遼就不行了。

  ……她還頭一次見到張遼臉上露出這種羞憤的表情,看額頭上的青筋,就差拔劍追著魏續砍了。

  「沒事,」她安慰道,「你早晚是能娶到一個老婆的。」

  用過宴席,大家繼續留下喝酒,她得趕緊撤退了,撤退之前沒忘記把衣服換了,順便去廚房背幾條羊腿。

  呂布大手一揮,表示她能搬動多少,都由著她搬。

  她自己心算了一下,她的重載負荷是300磅,也就是說,她能扛得動136公斤的羊,再考慮到一頭羊剝了皮之後通常也就30-40斤,這……

  「來一頭就行了,」她最後沒好意思,還是挺客氣地說,「要是嫌麻煩,活羊也行,我也扛得動。」

  扛著一頭剝了皮的羊出門時,張遼跑出來送了一送。

  「賢弟為何換回了這身衣服?」

  「穿你那身衣服扛著羊回去不太像樣,」她說,「而且也容易弄髒。」

  張遼若有所思臉,見她將要出門,忽然又喊了一聲。

  夕陽西下,金紅色的光輝灑在了都亭侯府門前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地面上,也順路灑在了張遼這一身錦袍上。

  「賢弟今日一百二十投,可謂之為驍,為何只求一頭羊呢?」

  「那我該求點什麼?」她沒明白。

  「比如,」張遼向前了一步,雙眼緊盯著她,「賢弟亦可謀一個軍中的職位。」

  她想了想,「投壺不是個游戲嗎?」

  張遼沒理解,似乎愣了一下,於是那張英挺的臉就顯得有點呆。

  「哪怕丟出了二百投,」她說,「它也只是個游戲啊。」

  離了都亭侯府,立刻就沒有人掃地了,因此走不多遠,腳下就發出了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音。

  她的布鞋也不防水,很快就被積雪打濕,貼著襪子將冰冷潮濕的氣息傳了進來。但她心裡還是暖洋洋的……因為肩上扛著一頭羊!

  【他不吭聲了,】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嘀咕,【是我說的有什麼不妥嗎?還是我不合群?】

  【你確實挺不合群的。】黑刃回了一句。

  不過可能是她這個低情商的人產生的錯覺,她覺得這次黑刃的槽還挺溫和的。

  很早以前陸懸魚剛到東三道時,街坊鄰居們看她都有點不太順眼,至少覺得這娃子人品可能還過關,就是那張臉不知道為啥,總是看著有點討人嫌。

  但是今天不一樣!當她扛著羊走進張緡家的時候,鄰里們用一百二十分的熱情來迎接她!誇她聰明!能幹!長得英俊!討人喜歡!通身上下的氣派比王孫公子半點都不差!

  「郎君竟然帶了一隻羊回來!」婦人們立刻七手八腳的卸下了那隻羊,開始討論起要怎樣炮製它。

  「烤著吃行嗎?」她問,「烤羊可好吃了。」

  「行啊!」眉娘抬起頭,那雙眼睛閃閃發光,「郎君可有安息茴香?」

  ……她現在回都亭侯府去要孜然是不是不太厚道?但不管怎麼說也辛辛苦苦扔出了一百二十投呢,她就拿了一隻羊回來,再加一包孜然、花椒、茱萸粉,不過分吧?

  最後還是羊家夫人從家裡拿來了些香料,分量不太夠,不過烤全羊也確實有點奢侈,大家研究了一下,羊腿用來烤,羊身熬點羊湯喝,大過年的,一羊兩吃很對勁。

  張緡家的房子其實面積夠用,就是被抄家時元氣大傷,現在大家自帶了草席、蠟燭、鍋碗瓢盆,一屋子二三十號人擠在一起,竟然也頗有氣勢。

  主座上一個瘦了一大圈兒的張緡,端起酒碗時兩眼全是熱淚,「緡能有今日,全仗各位友鄰竭力解救,此恩永不能忘!」

  「我們也沒做什麼,」羊家夫人笑眯眯地說,「還是張公吉人有天象。」

  「不錯,張公是寬厚有德之人,才有此報。」眉娘也很會說話。

  「從此之後,必然全是坦途了!」這個是李二。

  「不僅張公得救,還有全長安含冤入獄的人,也借了張公的福氣才能得脫呢!」這麼會說話,哦是同心。

  大家一起喝了這碗酒,然後開始喜氣洋洋,嘰嘰喳喳。

  雖然只是一條鹹魚,但她撓了撓頭,也想說點吉利話。

  不過不太確定說點什麼比較好,她得先問問黑刃。

  【我想好了一句吉利話,你看成不成?】

  【什麼?】

  【「張公一進去,太師就大赦了,早知道早點進去好了!還能多救幾個!」】

  【……………………】

  【行嗎?】

  她正在進行腦內咨詢時,張緡已經起身走過來了。

  一緊張,吉利話就準備說出口,正在千鈞一髮之際,張緡撲通一下就行了個大禮!

  「賢弟大恩,我豈能不知?」他鄭重地說道,「愚兄於獄中便隱有耳聞,竟是都亭侯為我說項,我這等草芥,豈能驚動貴人?必是賢弟之功!」

  【很好,】黑刃的聲音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勁兒,【趕緊把他拉起來就行了,記得少說幾句吉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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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鹓鶵:音同淵廚,鸞鳳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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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八章 愛情大爆炸

  羊肉其實不算很多,每人分了一碗羊肉湯,外加一碟烤羊腿肉。但是除了新年固定要吃的桃湯、五辛盤、柏椒酒之外,還有幾樣乾菜和豬肉餃子,這個就很值得稱道了。

  二三十號鄰里湊在一起,餃子也不能管夠吃,每人十個,有的裝在碗裡,有的裝在盤裡,到李二這實在沒餐具了,用個破陶罐竟也能湊合一下。

  「說實話,」抱著破陶罐的李二冷不丁開口了,「我真沒想到能活到現在啊。」

  眉娘瞥了他一眼,「什麼話。」

  「這兩年確實不易,」蕃氏嘆氣道,「晨起梳妝,我竟覺得老了十歲似的。」

  「那必是因為三郎將要長大成人,嫂子是為著操持大事而懸心吧。」同心打趣了一句,「我看這聘禮妝奩的事也不必太過憂心呢。」

  捧著個餃子在那裡吃的小蘿莉收到了四面八方的目光,一時有點懵,將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邊的三郎,於是鄰里們就笑得更歡了。

  「無事,吃你的就好。」這是三郎。

  「瞧瞧三郎,要我說公卿世家裡也挑不出這樣溫柔俊秀的一個小郎君來。」這個是羊家夫人。

  「哼!」……這個是阿謙。

  「成什麼大事,」蕃氏道,「他能安安穩穩的拿住這份差事就好,再過幾年,說不定我這眼睛就比不準經緯線了,連布也織不成了。」

  她開了個話頭之後,「再過幾年」就成了一個十分熱門的話題。

  張緡需要重新整治起家業,他給閨女的嫁妝被洗劫了大半,說不準這一年半載裡還得幹點兼職;

  羊家夫人又一次想在城郊買田地了,養豬也好,種地也行,守著個小莊園總不怕餓死,現在既然太師不發瘋了,看看來年開春時田地價格如何;

  眉娘很是期待重新將釀酒的活計搞起來,她甚至還問了一句,挖個地窖成本幾何,想等來年多買些糧食用來釀酒屯著;

  阿謙抽空還是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小蘿莉,但是阿浣並沒有看他,還在那裡專心的捧著餃子吃;

  「妾倒是沒想那麼多,待來年時……」同心笑眯眯地開口說了一半,忽然滯住了。

  「來年如何?」

  她忽然自席子上起身,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同心是獨自一人前來,夫君今日在營中,無暇回家過年,因此眉娘便跟著追出去了。

  趁此良機,阿謙端著自己那碗餃子就跑到了小蘿莉面前。

  「阿浣妹妹,」他一臉期待地將餃子推了推,「你那碗夠不夠吃?不夠吃的話我這裡還有。」

  小蘿莉看了看餃子,又看了看他,「這怎麼好……」

  「嗨呀!客氣什麼!」熊孩子似乎被鼓勵了一般,立刻便伸出手去,將自己碗裡的餃子拼命倒給了小蘿莉,「多吃點!多吃點長得高!」

  周圍的人默不作聲,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一幕,甚至包括蕃氏和三郎——就跟看春晚似的。

  阿浣那張乾乾淨淨的小臉立刻有點紅了,「阿謙弟弟……」

  「沒事!你快吃吧!」

  他抱著空碗剛剛起身,還沒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聽到阿浣細聲細氣的又開口了。

  「三郎哥哥,我吃不完,給你……」

  鹹魚一邊吃餃子,一邊也像看春晚一樣,默不作聲,聚精會神,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阿謙臉上的撕心裂肺,痛徹心扉。正欣賞時,同心和眉娘回來了。

  「同心娘子可有礙不成?」有婦人這樣關切地問了一句。

  眉娘便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指了指同心的腰腹,「她今日胃口不好,我那裡倒是還有幾個蜜漬的酸棗,就是吃著不夠有味兒,還是待開了春,讓她夫君自己去打些青杏來吧。」

  大媽和小媳婦們於是齊刷刷地發出了心照不宣的聲音,順帶拉著同心坐下,開始給她講解起注意事項。

  一片已婚婦女最熱衷的話題中,只有眉娘那詫異的聲音顯得有點違和。

  「阿謙?你怎麼哭了?」

  她端了一盞酒,望向嘈雜又快樂的這間主室,最後將目光落在哭得跟花貓似的,扭著身子不願見人的阿謙身上,【你說他將來長大了,會不會羞得不願再想起這段時光?】

  【不會,】黑刃說,【他會覺得很幸福。】

  愛情畢竟是人類永恆的主題,下到八歲上到八十,人人都能為它做點傻事,鹹魚覺得,也不必苛責一個孩子。

  新年過去不久,一切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軌上。除了鄰里們都在賣力生活之外,她覺得呂布也有點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挺奇怪的,平時呂布出門也是內著金甲,外繫玉帶,手持長槊,胯下赤兔這麼一身拉風套裝,但他最近好像更拉風了一點。

  比如說髭鬚修得一絲不苟,比如說開始用一點熏香,比如說不喝酒改喝茶了,比如說對一些小玩意兒上心了,要知道呂布雖然也不是什麼寒門出身,但他平時的形象完全是一個鐵直男,直得都變狗了!現在突然開始熏起了衣服,研究起了什麼樣的玉佩和什麼樣的錦袍比較搭,這太不正常了!

  第一個發現不正常的是嚴夫人,她深思熟慮了一番,將府裡所有的婢女用篩子篩了一遍,包括但不限於翻她們的鋪蓋,聞她們的衣服,以及讓她們互相檢舉揭發,看看到底是誰跟主君有染。

  一番雞飛狗跳之後,還真翻出了些漢子用的東西,但一看材質就知道是和府中的僕役偷偷牽手,跟主君沒什麼瓜葛,只有一個婢女有點別出心裁,藏了一段斷槊,差點被嚴夫人當成定情信物,給那婢女發賣了去,最後婢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保證她就是想偷點廢銅廢鐵,沒別的意思,暫且被寄下了性命。

  緊接著行動起來的是正室魏夫人,看到小妾雞飛狗跳了好幾天,大概魏夫人認為終於摸清動向老公這些微妙舉動都跟小妾無關,是勾搭上新的野女人了,於是開始尋找機會,將呂布身邊那些侍從一個個叫來查問。

  ……除了問呂布的行蹤,動向,情緒變化,甚至連性取向都考慮到了!

  這些事原本是和鹹魚沒什麼瓜葛的,但魏夫人竟然還抽空叫她去問過話!而且問的問題特別可怕——「將軍平日裡說你是個機靈的,每次喝酒都要你陪著,你必然是個機靈的,」魏夫人帶笑不笑地看著她,「你既然機靈,便來說說。」

  ……說個什麼!

  「小人愚鈍,」她低了頭,畢恭畢敬,「將軍從來不帶小人出去,不知當如何答夫人的話。」

  「哼,」魏夫人冷哼一聲,「那就說說你們倆喝酒時都聊些什麼。」

  ……………………聊那些極其社畜的,包括但不限於「我就娶了一妻一妾怎麼這麼煩!」這種見光死的話題。

  她得想想辦法,她想,「夫人,小人是因為武藝高強而被張將軍薦入府中的,對將軍的私事,小人並不清楚。」

  剛剛說完,一隻養尊處優的,貴族女性的手便伸了過來,抬起了她的下巴。

  那雙狐疑不定的眼睛,望進了她的眼裡,一寸一寸,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

  【……嘩了狗,這怎麼辦啊?她要是看出我是個女的我特麼不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在心裡瘋狂地搖黑刃,【想個辦法啊你又在那裡裝死你——】

  魏夫人收回了手,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但語氣變得平和很多。

  「看你模樣,確實也不是個以色侍人的。」她說,「算了,留心些將軍便好。」

  ……魏夫人走了,臨走沒忘記給這群侍從們發點壓驚的補貼,她也拿到一份,二斤羊肉。

  但她還是覺得心情很憂傷,就好像受到了侮辱。

  呂布一系列的反常行為在又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得到了答案。

  他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但是這一次他不僅喝酒,還是上午喝酒。當她抱著一壺酒走進了呂布的房間裡時,他眉目間的煩躁幾乎一望即知。

  「讓他們都退下,」他說,「把門關上。」

  ……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她覺得這個氣氛更像是犯罪團伙準備謀劃什麼不太好的事情。

  果然屏退了其他人之後,呂布煩躁地在那裡走來走去了一會兒,重新回到席子上,喚她湊了過去。

  「那日不是曾計較過,我當留心太師親近之人麼?」

  「是,」她問,「將軍有眉目了?」

  呂布沉默了一會兒,「不錯。」

  她眼睛一亮,「這是好事啊,將軍來講講,可有什麼收獲?」

  屋子裡又沉默了一會兒,特別詭異,特別寂靜,只能聽到呂布的呼吸聲,直到他重新開口。

  「太師前一陣子,是極親近一個婢女的。」他說,「那婢女生得楚腰衛鬢,裊娜非常,最妙的是那一雙……」

  她坐在那裡,聚精會神的聽他講,但即使是她這樣情商有問題的人,也覺得很不對勁。

  「將軍,」她突然冷不丁地打斷了他一下,「小人知道那婢女生得美了,然後呢?」

  呂布臉上突然飛起了一抹紅暈。

  【我有個不好的預感!】她驚恐地對黑刃說。

  【你教的,】黑刃聲音倒是很歡樂,【你得負責啊。】

  「我著意結交,那婢女見我年輕英武,亦傾慕於我,那幾日太師駕幸郿鄔,我得以……」

  ……………………天啊!

  「將軍,」她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趕緊用左手「啪!」地打了一下,強迫它清醒一點,「小人已知你與那婢女私下有情,具體怎麼有情就不必講給小人聽了,然後呢?」

  呂布那迷離、溫柔、深情、繾綣的表情一瞬間從臉上褪去了,他轉過臉,望了她一眼,「今日府中傳來消息,那婢女因為打碎了太師的一隻玉杯,被拉下去打死了。」

  聽起來似乎對呂布來說是個利好,掐斷了這段孽……

  ……不對。

  【你察覺到猜疑鏈的存在了嗎?】黑刃說,【我們可以說,那個婢女死了,這一樁事就了解了。】

  【不錯,但呂布不知道董卓到底知不知道他和婢女之間的事,也不知道董卓殺了那個婢女究竟是為了安撫他,還是隱忍不發。】

  【說得對,】黑刃的聲音輕飄飄的,【董卓也不會知道呂布到底是相信了一切都因那個婢女之死而終結,還是在猜疑他猜疑他。】

  【……我都快不認識「猜疑」這倆字了。】

  她晃了晃腦袋,將這一大堆的猜疑鏈晃了出去,只撿了一句話來說。

  「將軍,」她說,「不得不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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