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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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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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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1:57: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七章 生涯第二次危機

  天氣有點冷,夜路也有點難行。

  她雖然有夜視的眼睛,但馬兒對這裡很是陌生,在橫山裡走來走去就很不樂意再抹黑前進了。

  陸懸魚沒辦法,只能從馬上跳下來,牽著馬一步步往前走。

  今天是個下弦月,月色黯淡,於是滿天星空像是隨時要落下來一般,離地面近極了,也亮極了。

  她這樣走著走著,冷不丁就站住了腳。

  馬上的女孩兒顫顫巍巍問了一句,「……將軍?」

  她左右看看,「趴在馬背上,別出聲。」

  人跡罕至的山中,偶爾遇到個毛茸茸的,眼睛綠油油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這兩頭狼一路在樹叢裡跟著她們許久,此時終於覺得已經完全脫離了人類聚集區,可以放心大膽地下手,給這隻猴子叼回窩裡去貼秋膘,不聲不響帶著一陣風,就突然撲了上來!

  ……撲上來也沒什麼意義。

  馬兒嘶鳴了一陣,差點將馬背上的女孩兒掀下來,她安撫了幾下發現沒什麼用,只能上去兩拳頭,暫時讓戰馬消停了。

  「這個給你吧,」她將那兩頭血淋淋的狼放上馬背,「雖然這東西似乎不太好吃。」

  女孩兒坐在馬上,神情很復雜,但最後還是笨拙而艱難地謝了她幾句。

  「將軍勇武,世所罕見……」

  「沒那麼罕見,」她重新牽著被毆打過的馬兒走起來,「偶爾罕見。」

  小妹子大概沒聽過這種「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的聊天套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於是找話題就成了這條鹹魚的責任。

  她想了想,「你家中是做什麼營生的?」

  「我家原在下邳城外,自家有幾畝地耕種……」她小心地說道,「聽聞曹操屠城,我們就跟著笮國相南下了,一路至此了。」

  「這一路很辛苦啊。」她點評了一句。

  「聽說許多地方都遭了屠戮,能活下來已屬不易……」

  一片夜色晚風之中,穿過叢林,走在土路上,狼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灌木叢中一雙又一雙綠油油的眼睛硬是沒敢再跳出來,直到她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水聲。

  星光鋪灑在長河之上,向南而去,不做停歇,匯入長江之後,最終奔向大海。

  「快要到了。」她也緩緩出了一口氣,「這種事以後不會再有了。」

  小妹子不說話。

  她有點詫異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突然覺得自己的什麼尷尬雷達豎了起來。

  ……這妹子並沒有像什麼古早言情小說那樣,閃閃亮著眼睛表露什麼傾慕之情。

  ……當然也不會恩將仇報,覺得這都怪士兵們巡查不利,怪她將百姓們遷到了廣陵城西云云。

  ……女孩兒的眼睛裡裝著滿滿的崇敬,但她思考著,斟酌著,沒有輕易地將心中的感情表露出來。

  當陸懸魚轉過頭去望向她時,女孩兒終於憋不住了。

  「國相說唯有將軍是接引眾生向往佛國的佛陀,」因為激動,女孩兒的聲音裡也帶上了笮融那種抑揚頓挫的聲音,「今日受了將軍恩惠,親見了將軍的神力,才知道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不,這不是真的。她尷尬地看著馬上的那姑娘講到激動處,淚流滿面,信誓旦旦表示要將今日所見一切都宣講給自己的親朋鄰裡聽,要他們也知道這位是真正的滅世佛,要他們也虔心聽從他的命令,從而得到佛陀的庇佑!

  站在船上,等著船夫將小船搖過去時,陸懸魚面無表情地聽著感激涕零的姑娘向船夫安利自己的嘰嘰喳喳,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累了,毀滅吧。

  【這就要毀滅嗎?】

  【……這還不毀滅嗎?】

  黑刃若有所思,【我總覺得這個世界可以過幾天再毀滅。】

  她當時沒理解,不過很快就理解了。

  營寨裡的士兵遠遠見到有船靠岸,便跑了過來,待得船停,立刻就過來牽了馬,卸下了兩頭狼,又將女孩兒牽了過去,與留在營外的父母相見,一時抱頭痛哭。

  火光之中除了這一家子,還有神情很復雜的田豫。

  「郎君如何能親涉險境?」

  「我自己去,總比別人去要好。」她想了想,「廣陵城中一切正常?」

  「我出城時,徐公聞訊,還特意派人送口信過來,」田豫說道,「郎君若真與五雷道的賊寇一戰,城中士族願奉牛酒,以助將軍聲勢。」

  她摸摸下巴,一邊同田豫往營裡走,一邊和他商量起來。

  「我想將防線推進,」她說,「但那名『五雷賢師』不過妖人,若當真越過邗溝,引來袁術的注意才麻煩,所以不如依舊沿河駐防,以逸待勞。」

  「郎君可要多布哨探?」田豫問,「如何安排?」

  她的技能點跟別人有點不太一樣,人情世故上一塌糊塗,但活地圖竟然還當得起,現在聽田豫這麼發問,陸懸魚腦子裡過了一遍邗溝上下游的地形。

  「下游匯入長江,隔江便是劉繇的曲阿,袁術不發話,那位『五雷賢師』豈敢自劉繇的地界經過?」

  田豫恍然,「上游五十里路,明日我便吩咐下去,多派些斥候。」

  「也不用很多,」她想了一會兒,「自此處向北三十里路處,有一回馬灘,那裡泥沙淤積,河岸寬闊,雖有淤泥,但灘淺易行。五雷道多步卒,少騎兵,若我是他們,便自那一處南下廣陵。」

  田豫默記於心後,又問了一句。

  「依郎君看,五雷道何時會有動靜?」

  「要是那位『賢師』覺得自己對軍隊的掌控力很強,他會耐心等一等,等到我們戒備鬆懈後再來。」陸懸魚如此說道,「否則的話,大概三日內就會出橫山,向我而來了。」

  「軍隊」這東西很有趣,士兵們對將軍的印象通常很模糊,不那麼在乎將軍的人品,對營中許多欺壓霸凌之事忍耐力也很強,只要稍加訓練,看起來就是老老實實,聽從命令的模樣了,因此乍眼看來,「掌控力」似乎並不重要。

  但事實並非如此。

  任何略有常識的將領都會將自己對軍隊的掌控程度作為根本看待,甚至會有些患得患失。

  至於那位「五雷賢師」是不是這種患得患失的人,這就要看一看了。

  在她回營之後的第三日,斥候有了消息:五雷道這群賊寇分兵兩路,一路步卒兩千,確實是向回馬灘而去,另一路操作就比較成謎:五雷道信徒三千有餘,直奔河邊而來!

  此時上游多雨,正是漲水之時,這些人要怎麼過河?她完全不能理解啊!只能立刻吩咐調撥兵力去攔自上游南下的賊寇,自己帶了數百弓手,在營外的河岸邊排開,準備迎擊這群五雷道信徒。

  「郎君果真要將兩千步卒盡數北調?」

  「我實在想不出他們過河的辦法,」她說,「只能當他們在佯攻。」

  排兵布陣這事兒有點麻煩。

  而且人越多,越麻煩。這一點她是理解的。

  所以她十分耐心,自清晨等到了晌午,才等到烏壓壓的一群人從河西岸而來。

  但這群人看起來很不正經,至少不是正經過來打仗的。他們一身黑袍,上繡各種雲雷紋樣,手上拿的也不是武器,而是黑壓壓的幡。

  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既視感,就像她熟悉的那個世界裡,很多人都耳熟能詳的某武俠小說裡的某門派出場一般,這群五雷道信徒在河邊排開之後,開始高聲吟誦起來!

  「葛山有水!金石從之!」

  「首陽巖巖,雷以動之!」

  「嗟嗟神兵!有秩斯祜!」

  「撻彼列缺,奮伐徐楊!」

  這樣的架勢她都沒親眼見過,身後的弓兵們自然更沒見過,立刻開始瘋狂竊竊私語。

  「他們是來打仗的嗎?」

  「……聽說他們有神通啊!」

  「什麼神通?」

  「就是我們將軍曾經……」

  「噓!」

  「那我們能行嗎?同五雷賢師作對,會不會挨雷劈啊?!」

  午後的一陣風吹過,她抬頭望天,忽然發現天空中飄來一朵烏雲。

  對面顯然也發現了!於是這群人喊得更興奮了!在一大群黑袍信徒中間,搖搖晃晃地出來一輛軺車,上面坐著一個十分威嚴的男人,四十歲出頭,身材十分高大,八尺有餘,眉眼中滿是煞氣,即使坐在那裡都能讓人感受到壓迫感。

  他穿著寬大而精美的袍服,似乎是蜀錦製成,即使天色陰暗下來,上面的金銀絲線仍然閃爍著流麗的華彩。

  但她在意的是另一點,那個男人身旁還帶了一柄劍刃十分寬大的劍。

  比她的列缺劍更長,更寬,因此必定更沉重。

  ……她雖然不認識這個人,但她想,這人應當也是一名劍士。

  「將軍,」身旁的軍校小聲問,「要不要想點什麼辦法提振士氣,讓這些士兵們莫為妖人所惑?」

  當然應該,但是她要想一想,用什麼辦法才能提振士氣?

  「將軍!將軍!」

  一名士兵激動地跑了過來,「笮國相領了許多人來了!」

  「……你說誰?」她瞳孔地震。

  「笮融國相嗎!太好了!」軍校激動地說,「將軍豈能輸了士氣!」

  太史慈是這一天自曲阿返回廣陵的。

  劉繇雖挽留了他,但他豈能看不出劉繇待他不過客氣?這並未令太史慈感到失落,反而周身一陣輕鬆。他留下金餅與書信後便悄悄離去,絲毫沒有半分留戀。

  自他過江之後,便在江邊的漁民處聽聞陸將軍與五雷道之間似乎為一農女起了些爭執。

  漁民所關心的除了自家會不會被波及到之外,便是那名農女該是如何殊色驚人,才會引起這般傾城之禍。但太史慈卻覺得,以他家賢弟的心性,未必是見色起意,多半只是如古人行事,施以援手罷了。

  但無論怎樣,他都要盡快趕去賢弟營中,助他一臂之力,殺退那些賊人!

  太史慈是抱著這樣的想法,馬不停蹄趕到河邊的。

  然後那一幅景象,他這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河對岸是一群黑袍黑幡的五雷道信徒,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欲降天雷,劈死河東這群「賊人」;

  河岸的這一邊是一群紅袍紅幡的浮屠教信徒,也跪在地上不停叩首,高呼滅世佛降世,要滿天神佛以神通誅滅河西那群「邪祟」;

  烏雲密布,旗幡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河岸邊上站著兩個人。

  河西是一身玄袍的五雷賢師,天下第一劍客,「列缺劍」,神情傲然,雙目如電,在千萬信徒的高聲稱頌中屹立在前,如同一尊堅不可摧的石像;

  河東是一身戎裝的陸懸魚,廣陵太守,「滅世佛」,神情淡漠,雙眼無神,在無數紅袍浮屠教信徒的高聲稱頌中,在一群浮屠教吹吹打打的樂聲中,也站在那裡好似一尊雕像;

  但太史慈總覺得,他家賢弟不是自願變成雕像的。

  ——似乎只是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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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嗟:音同接,表示讚美的語氣。

  祜:音同戶,福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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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1:58:1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八章 江東孫郎

  盡管天氣漸漸變得寒冷,但袁術在壽春的宅邸修建得極盡奢華。

  火炭將四面牆都烤得暖烘烘的,地上又鋪了厚厚的毛毯,香爐中冉冉飄出清甜馥鬱的香氣,甚至案几上還放了一盆只有春天才能見到的漿果。

  但這一切都不能取悅到袁術,在收到五雷賢師的書信後,這個不足四旬的男人焦躁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到片刻,他便下定了決心。

  「將伯符喚來,」他說,「我有要事尋他!」

  一旁屏氣凝神的謀士再也不能保持緘默了,他忙忙地伸出手,想要阻止自家主公。

  「主公不可!那人多半只是黃巾餘孽,故而擅於假托鬼神之詞,迷惑主公……」

  但當主簿閻象還沒有進一步分析下去,為什麼「五雷賢師」會送出這樣一封信,為什麼又急急忙忙要攻打廣陵,他這些未說出口的話便都被袁術打斷了。

  「我欲得此讖久矣!」他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閻象,「此為定鼎之功,他怎敢欺我?!倒是爾,竟欲阻我成此大事?!」

  閻象匆匆忙忙地跪了下來,口稱不敢時,一名婢女不知深淺,悄悄地走了進來。

  她或許也是知道此時主君心緒不佳,不當進屋的。但作為一名奴婢,她並沒有別的選擇。

  袁術衣食住行無一不是最精最好,他原本便是四世三公的嫡子出身,天性驕肆,眼裡容不得下人奴婢的一點兒差錯,稍有不順心之處,立時便會拖出去打死。

  比如說,此時沒有最新鮮的茶葉,那麼主君也可以喝一點蜜水,但不能冷,不能熱,不能濃,不能淡,亦不能用那些摻了雜味的普通蜂蜜。袁術喜愛紫雲英蜜,這一壺調得剛剛好,正適合主君……

  袁術完全想不到婢女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心思,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對大業宏圖的設想之中,見婢女悄悄走近,不覺十分焦躁地用力一揮手,便打了婢女一個趔趄,那一壺蜜水也潑灑在地毯上。

  「他不是想要他父親的部曲嗎?」袁術嚷道,「還他便是!除此之外,再撥四千兵卒與他!務必要將賢師給我帶回來!」

  袁術想了一想,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縱他已經回不來了,也要將那個讖語帶回來!」

  「那個讖語」對於漢朝的方士而言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知名——

  代漢者,當塗高也。

  一位「當塗高」之人能夠「代漢」,但「當塗高」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句混沌而模糊的讖語經常被人當作無稽之談,王莽篡漢後,公孫述曾經解過這一句讖語,認為應在自己身上,妄圖稱帝,最後不過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而此刻閻象清晰地意識到,他的這位主君已經起了與公孫述一般的心思。

  但這何其荒謬!昔周自後稷至於文王,積德累功,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此時人心仍思漢,天子又未曾失德,他怎能起了這樣不臣的心思呢?!

  而這樣的心思後面,等來的難道會是天命?

  閻象望了一眼那掉落在地毯上的水壺,其中蜜水將要流盡,而激動的袁術卻絲毫未曾察覺。

  ……這說不定也是一種預兆,他的心中閃過如此不祥的念頭。

  烏雲密布,其中隱隱已有雷聲。

  因此五雷道這一方士氣大振,嚷得更賣力了,跪得更俐落了,連頭磕得也更起勁了。

  陸懸魚有一點懷疑,覺得要是就這麼罰站下去,是不是對面能先給他們自己磕死。

  但很顯然五雷賢師覺得祝禱到雷雲已經是空前的勝利了,他不準備借由上天之手,而是準備自己打出最後一擊,幹掉面前這個假貨。

  這位身材高大,聲音如鳴雷一般低沉而響亮的大漢伸出一隻手,虛扶了一扶,於是那些五雷道信徒暫時地停止了稱頌之聲。

  「原來你就是那個劉備新遣至此的廣陵太守,」大漢冷笑了一聲,「曹操攻破徐州時,你曾假借我的名頭,嚇退曹軍,你不承認嗎?」

  「這怎麼能說是我假借你的名頭呢!」她企圖扯著嗓子喊一喊,但她的聲線天生沒這位賢師那個好底子,喊出來就特別的撕心裂肺,「你憑什麼說你是列缺劍啊!」

  對面一片罵聲之中,大漢露出了一個志得意滿的微笑。

  「你為何不敢回答我的問題?堂堂七尺男兒,竟要借別人的名頭退敵,當真不知羞恥!」

  ……呸!

  「你不是劍神,更不是什麼滅世佛,」這位劍神鄙薄地大喝道,「你只不過是個殺豬的騙子!」

  這次連她身後的浮屠教信徒們都開始竊竊私語。

  但她還是沒吭聲。

  於是列缺劍神又上前一步,他只是隨意地一揮手,身側的鬼師便連忙將那柄看起來便十分厚重的劍恭敬遞了上去。

  這位劍神身材高大,配上這樣一柄巨劍,當真如泰山一般,雄渾有力,威風凜凜。

  因此不僅那些五雷道信徒如此堅信這場戰爭最終勝利是屬於他們這位賢師的,甚至連浮屠教信徒眼中都產生了不可抑制的動搖。

  「你不通五雷之術,不曉天地之理,你的劍是凡人的劍,怎麼能同我的劍相提並論,」劍神抽出了那柄劍,在陰沉沉的烏雲下揮了一揮,「我的劍,是天人的劍!」

  陸懸魚還是不吭聲。

  她此時在全神貫注地抵抗她腦內的噪音。

  ……黑刃暴動了。

  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那些破碎的,尖銳的,混亂的,無序的聲音匯成了一曲光怪陸離的大合唱,中心思想非常簡單:你快給我幹碎那柄破銅爛鐵!給那個天人看一看!什麼才叫神劍!不!然!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懸魚不是一個愛生氣的人,哪怕有人借了她的名頭滿世界去浪,甚至當著她的面懟她,她也還是不太會生氣。

  相反的,如果不是非要這樣兵戎相見,她完全可以平和鹹魚臉:好好好是是是你是列缺劍你是劍神你最厲害……

  但黑刃快要將她吵瘋了。

  而且身後這群信徒也快要失控了。

  如果再這麼放任下去,這群狂信徒暴動起來也會變成一場大災禍。

  「你閉嘴……」她艱難地迸出了這麼一句。

  大漢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你說你是列缺劍,滅世佛,」他大喝了一聲,「你能殺我嗎?!」

  這條河十丈寬,河水翻湧,一眼望去即知如何湍急。

  他算定了一河之隔,那少年只能任由他羞辱,他甚至已經做好準備,錦袍內著鐵甲,身後的軺車上又藏了長牌,若那少年欲開弓射他,他便令人舉長牌來護他便是!

  無論如何,他也要令這少年名聲掃地!眾叛親離!

  要令他生不如死才好!

  這位「劍神」自認原本不是這樣心狠手辣的人,但這是他唯一摸索出的一條生路,令他自黃巾潰敗時,從廣宗一路逃到了雒陽,又自雒陽顛沛流離而至長安。

  李傕之亂時,長安城破,庶民多離散,其中便漸漸興起了那樣一個傳說——傳說曾有位劍神,手持驚雷之劍,在城牆上數日不眠不休,護衛這座城池;又是那位劍神,於城破時劈出一條血路,使得許多百姓得以逃生;甚至還有人傳聞,那位劍神原本便是修道之人,他豈止是手持驚雷之劍,他自己亦能駕馭雷電!

  這樣的傳說並不算稀奇,但這個劍客格外留心,他懂得一些太平道的術法,也懂得如何聚攏人心,他甚至的確是一位劍客。

  哪怕是大賢良師張角也會生病,更會死亡。因此「列缺劍」終究只是個傳說,他如此篤信,也如此坦然地借用了這個名頭,甚至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確信自己就是列缺劍神。

  那少年或許就是那個守過城的劍客,那又如何?!

  天下誰能來為他證明,他的劍就是列缺劍,他就是那個劍神?!難道雷電也會說話不成?!

  只要他今日將那人罵得眾叛親離,哪怕他分兵不能立時攻破這座營寨,待袁公的援兵一到,他亦可立時破敵!

  他原本應當等待援兵至此後再進兵的,但他心中考慮實在太多。

  他怕士兵不聽從他的命令,也怕袁術不願與劉備開戰。

  但歸根結底,他最怕的仍是他的身份被戳破。

  當「五雷賢師」帶著那樣咄咄逼人的冷笑,向對岸那個少年喝問時,少年臉上那些尷尬和煩惱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與他相對。

  「你知道,」少年說,「『列缺劍』到底是什麼樣的劍嗎?」

  「五雷賢師」愣了一愣。

  即使隔著這條長河,他也能感受到那少年身上迸發出的殺氣。

  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河寬十丈,難道他能躍過來殺他不成?!還是想要下水……?

  雷鳴越來越近,沉雷滾滾之中,少年劍客並沒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顧自地從背後將那柄劍拔了出來。

  「看好了。」

  少年的聲音似乎是從河對岸響起,又似乎是在他耳畔響起,連接河兩岸的並非一縷風,一片浪,而是一道閃電!

  那閃電似乎自雲中而出,又似乎是自劍上而起!帶著電光與殘影,如同一道藍白色的閃電,連眨一眨眼睛的時間都不給他,便來到了他的身前!

  他穿著一身鐵甲,又在生死之間舉起了他那柄巨劍去擋,原本什麼樣的利刃都不能戳穿他的身體,但此時少年那柄雷光大起的神劍竟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劈碎了他的神劍,絲毫不曾停歇地帶著熾熱而耀眼的光芒,紮進了他的胸膛!

  ……原來那才是「列缺劍」,原來那才是真正的劍神。

  似乎聽到了他心中所想,那個少年搖了搖頭。

  「我不是什麼劍神,」他說,「我只是個劍客。」

  ——事實證明,如果你還不能做到對軍隊的如臂使指,即使你自己是個萬人敵,這仗還是會打得很爛。

  她拎著長劍,站在河岸邊,兩眼無神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

  黑刃就從來沒這麼賣力過,劈下去那一劍時,她甚至感覺自己的胳膊都不受控了,就好像黑刃恨不得自己生出兩隻手,握著自己劈碎那柄看起來就很威風的巨劍。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五雷道信徒見到他們的賢師被她所斬後,立刻慘叫著,嚎啕著,四散逃開了,而她還沒來得及發布命令,笮融帶著後面那群浮屠教徒就衝過來了!

  ……怎麼衝的!劃船啊!跳水啊!抱著木頭跳水啊!

  「誅殺妖魔!」

  「誅殺妖魔!」

  「浮屠滅世!」

  「浮屠滅世!」

  她站在岸邊,看著這一大群狂信徒呼呼啦啦地從她身旁跑過去,嗷嗷叫著追上去的畫面,感覺心很累,一點都不想再看了。

  但笮融心中的那團火是滾熱的,甚至比設宴的那天夜裡更加滾熱!

  他親眼見到了那道電光!那並非自天而降,而是自滅世佛的身上迸發出的!那絕對不是什麼把戲,那是大神通!竟能為他所親見!

  他入教以來的一切付出都獲得了報償,他騎在搶來的馬匹上,不斷抽打著坐騎,想要更快一些地衝進橫山腳下的敵營之中!他要在廣陵郡的士兵來臨之前,殺光這些五雷道的妖魔邪祟,一個不留!任憑他們如何哀求,任憑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笮融的牙縫裡都冒出了血沫,興奮讓他幾乎失去了對外界的認知,他的思緒沉浸在光輝而壯麗的佛國之中,以至於沒有聽到周圍人的驚呼。

  一名敵將帶了十幾個親隨,正在策馬向他衝來。

  那名敵將年紀很輕,甚至還不足二十歲,生得十分俊秀,甚至有種女郎般的昳麗,但他的神情一點也不像女郎,他手持馬槊如無物的力量也不像個女郎。

  但笮融已經來不及勒住韁繩,躲避來將!

  他人生中最後一個畫面是自己莫名飛得很高,甚至見到了尋常人見不到的景色,笮融在那一瞬間以為自己已經飛升上去,將至佛國,但他的頭顱很快又落了下來。

  「這必不是那個廣陵太守,」年輕的將軍拎起了那顆頭顱看了一眼,略有點失望地塞進鞍囊之中,而後臉上又揚起一抹驕傲的微笑,「我總須與他會上一會,看他識江東孫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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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四十九章 大家都需要冷靜一下

  有人在水裡撲騰,撲騰著就上來了;

  有人在水裡撲騰,撲騰著就游遠了;

  還有人在水裡撲騰,撲騰撲騰就不見了。

  她十分艱難地阻止住一些浮屠教徒狂奔著去收割人頭的行為——非要收割也行,看在佛陀的份上,伸出手來,好歹拉教內的兄弟姐妹一把,然後再去誅殺異教徒啊!

  岸邊亂哄哄一片,她還能抽空冷靜下來,整理一下脈絡。

  首先,五雷賢師被她一劍劈焦了,連血都沒怎麼流,不用她動手,狂奔過來的浮屠教徒自發熱心地替她割了那個碩大的腦袋下來,她搓了搓臉,做了點心理建設,才把頭接過來,塞到另一個教徒牽過來的馬下。

  其次,上游的回馬灘還有數千士兵在那裡伏擊敵軍,沒有武將,只有幾個小軍校在那裡帶隊防禦,現在她既不需要守營寨了,得立刻趕過去;

  最後,她給後面攔住的這些浮屠教徒下達了一個命令:

  「你們沿河北上,不斷大喊,」她想了一會兒,發現五雷賢師那套文縐縐的祝禱詞她一句也學不會,只能簡短直白地吩咐道,「就喊『列缺已死!』『五雷道敗了!』就行。」

  【呸!】

  【……我說他那把列缺劍,沒說你。】

  「五雷賢師」沒刺激到她,倒是刺激到黑刃了,她想,得小心點。

  總之,她騎上了戰馬,正準備一路小跑,自河西岸跑去回馬灘看一看戰況。

  河東有個人忽然開始了大呼小叫。

  一身革甲,身攜長弓箭囊馬槊銅殳佩劍環首刀,整一個人間兵器。

  由於過於有辨識度,她立刻就辨認出來那是太史慈,這哥們騎在馬上,瘋狂沖她擺手,企圖引起她的注意。

  於是她也擺擺手,回應了他。

  太史慈的臉上露出了歡喜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那個表情有點怪異。

  歡喜,但不完全歡喜。

  似乎還有一點小心翼翼。

  ……這是個什麼表情呢?她腹誹了一句。

  【就跟被雷劈了一樣。】

  關於這一點,被刺激過,明顯還沒有恢復理智狀態的黑刃表示了讚同。

  【少見多怪。】

  ……咳。

  她甩了甩頭,企圖將這一類亂七八糟不大嚴肅的東西從腦子裡甩出去,然後伸手指了指北方,向太史慈示意了一下,而後便一夾馬腹,也奔著上游的回馬灘而去。

  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一片電閃雷鳴,廣陵與涂唐交界處這一條土路修得十分簡陋,說刻薄點兒,這就是個標準的「人走多了也便成了」的路,因此雨水一打,很快就泥濘難行,她不得不進了林子,又令馬兒緩行,省得馬失前蹄。

  這樣慢吞吞走了一路,雨將停時,回馬灘終於近了。

  一片泥淖上,雲層灑下一道光。

  她離回馬灘還有數里之遙時,已經隱隱察覺到了這場戰鬥的勝負。

  因為她已經看到有袁術這一方的潰兵出現了。

  盡管她一人一騎,看起來完全是落單的模樣,但那些潰兵見到她就飛快地跑開了!

  緊接著就有她麾下的士兵追過來!也是三三兩兩,有的還是戰鬥模式,有的一看腰間纏的,肩上扛的,手裡牽的,那就渾然不像還在打仗,而完全是戰鬥結束的劫掠模式了!

  她急急忙忙叫住了那幾名士兵,「你們的軍校呢?」

  士兵們面面相覷,終於有一個膽子大的回了話。

  「將軍!我們贏了!」

  「……如何贏的?」

  那個在泥水裡摔過一跤,因此連腰間纏著的旗幟都跟著滿是泥濘的士兵咧開嘴,十分歡樂,「我們先是埋伏在回馬灘!待得午時剛過那會兒,他們便來了!」

  「有弟兄沒藏住,被他們察覺了!」

  「於是就打起來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聽見有人說列缺已死——」

  「把這段跳過去,」她晃了晃腦袋,把黑刃的聲音盡量屏蔽掉,「我知道了,然後呢?」

  「然後他們便四散逃命,我們便追!」士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裹著旗幟的肚皮,「將軍!我奪了一面旗啊!我能娶個媳婦啦!」

  ……她聽到最後一句簡直氣息為之一滯。

  「你們焉知賊人不是故意後撤,引你們入彀!」她罵了一句,「不許再追,告知他人,立刻回去回馬灘!」

  她剛說完,前面遠遠地忽然傳來一陣馬蹄奔襲的聲音!

  回馬灘那裡是一片長草茂密的淺灘,適合過河,也適合展開陣型交戰,更適合騎兵衝鋒,她亦十分清楚,廣陵郡沒有什麼援軍能來得這麼快,因此這隊騎兵自然是袁術麾下!

  她那兩千士兵陣型已散,又全部都是步卒,莫說來幾百騎,便是數十騎兵都能衝潰他們!到那時戰局立刻天翻地覆!

  她顧不得林中泥濘難行,一夾馬腹便向著馬蹄奔襲的方向疾行而去!

  這一隊騎兵如旋風一般衝進了這個戰場,片刻便掀起了驚濤駭浪!這些步卒就算是荷戟執戈,嚴陣以待之時都不能抵擋這樣訓練有素的騎將,何況現下他們陣型已散,分布在回馬灘兩岸的林地各個角落,正忙著爭搶戰利品。

  甚至連軍校都無法控制住那些士兵,在聽到馬蹄聲時,他立刻命令鳴金收兵,但為時已晚!

  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這一隊騎兵迅速將那些聞鉦而退,正在緩慢集結的士兵衝散了!

  訓練有素的士兵被衝散,那些相對習練生疏的士兵第一反應便是瘋狂逃命了。

  他們奔進了林中,逃到了樹上,衝進民宅,甚至是跳進了泥淖裡,瑟瑟發抖!

  陸懸魚來到回馬灘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而那十幾騎已經來回衝殺了幾個回合,正準備奔襲而來!

  她的確是不擅馬戰的,此時她也不準備在馬上與他們交鋒。

  陸懸魚輕輕地勒住了韁繩,正想要跳下馬來,拔出黑刃時,自南向北的馬蹄聲突然插進了這片戰場。

  「賢弟且退!」太史慈喊道,「你去收攏兵士,重整陣型,我來抵擋便是——!」

  她短暫地改變了主意。

  現在的確應該趕緊將潰兵收攏起來,要說這十幾人能片刻殺完幾千士兵是笑話,但他們衝來衝去對士兵們造成的震懾力是無與倫比的,那些士兵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會互相踐踏,甚至用自相殘殺的方法來求得一條生路。

  ……那亦是她曾親眼所見的。

  「那就托付給子義兄了!」她調轉馬頭,奔向了已經被衝潰的那一群士兵,「將你們的旗擎起來!」

  太史慈拔出馬槊,一夾馬腹,向著那些騎將的方向便衝了過去!

  雨消雲散,金烏西墜,河灘上滿是狼藉。

  她終於是將士兵們整合起來,數量雖然還有些不對,怎麼都丟了幾百人,但她也不強求了。考慮到這群士兵的素質很明顯是不能打夜戰的,趕緊讓他們先撤回營寨才要緊。但她自己則不忙著回營。

  「將軍欲何往?」

  「我得去看看太史子義,」她說,「你們且先回去。」

  軍校天不亮就帶隊趕來回馬灘了,自然不知道在營寨外的河岸上發生過什麼驚世駭俗的戰鬥場景,聽了這話大驚失色,「將軍如何能獨行?!若欲尋那位壯士,我遣幾人前去便是!」

  「你遣人去遇到了那群騎將,未必能活著回來。」她說,「還是我自己去就好。」

  「將軍為何又要輕擲此身,若有不測,我等如何同主公交代!須知廣陵郡皆仰仗將軍一人矣!」

  她沉默了一會兒。

  「要是我自己去,」她說,「我逃也逃得快呀。」

  ……這話說得沒錯,於是軍校沉默了一會兒,沒再繼續勸下去。

  她順著林地中馬蹄的痕跡,先是騎在馬上,而後是牽著馬,再然後天色將暗時,她遙遙見到前面林中一片火光,便奔著那個方向過去。

  「什麼人!」

  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傳了過來,她未曾停步。

  「我來尋太史子義!」

  那邊似乎嘀咕了一陣,於是又有人說了一句。

  「量他不過一個身量未足的少年,有何能為?」

  於是她放慢了一點步子,緩緩行至林中。

  周圍十三名騎將,年齡高低不等,但看起來都是百戰之將,滿臉的精明厲害彪悍,而且身上也是刀槍劍戟俱全,堪稱十三台人間兵器。

  這樣凶神惡煞,威風凜凜地在林中手持火炬,擺開一個半圓,看著就特別猙獰,特別有殺氣,特別有壓迫感。

  ……也顯得林地中間打架的這倆人特別不正經。

  其中一個是太史慈,她自然是見過且熟悉的,但另一個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人年紀很輕,比田豫還要小一點似的,看眉眼十分秀氣,比她還像個姑娘。

  但他此刻鼻青臉腫,齜牙咧嘴,就一點都不像女扮男裝的美貌女郎了。

  ……太史慈的臉比他好一點,但是身上的兵器都散落了一地,兩個人現在扭在下過雨的地上,正在搶一隻手戟。

  她左右看看,發現太史慈頭上的那個頭盔也很陌生,制式倒更像是那個年輕武將身上的。

  兩個人就跟校門口打架的小學生似的,咆哮著,怒吼著,吼完之後鼓著勁,在泥裡繼續滾來滾去。

  「子義兄,」她有點猶豫地開口,「你需要我幫忙嗎……」

  「哈!」站在周圍那一圈比較中心位置的一名大鬍子騎將忽然笑出聲,「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倒是忠心,你真的不怕死嗎?」

  那人話音剛落,太史慈卻有了反應,他將泥裡一起打滾的那個年輕武將推開,跳起身便擋在了她的身前!

  「今日各自罷兵,」太史慈嚴肅地說道,「若要戰,明日再戰如何?」

  她眨眨眼,感覺有點懵。

  對面的騎將也有點懵。

  但那個泥裡打滾的武將反應得最快,他一骨碌也爬了起來,上下打量起她,「他竟這般護著你,難道你便是那個廣陵太守?」

  她又眨了眨眼,緩慢地點點頭。

  於是泥猴兒一般的武將咧開了一口爍爍生輝的白牙,「果然少年英雄,我今日認得你了,你可認得我麼?」

  ……這人渾身上下這個樣子,如何認得?

  看她一臉迷茫,於是泥猴很不高興地接過旁邊一名騎將遞過來的細布,擦了擦臉,「我是江東孫策,孫伯符,我今日不取你首級,你須記下了!」

  ……她好像聽過這人的名字,而且還挺熟的。

  但她更在意的是,身旁的太史慈聽到那句話時,呼吸突然一滯,甚至更加緊張地後退了一步,手臂還不自覺地張開了!

  ……有點像是準備護著她,但這個架勢更像拉架。

  那十幾騎來得快,去得也很快,片刻便帶著火把離去,林中只剩他們兩個。

  「子義兄……」她剛開口,準備道謝時,太史慈忽然後退了一步,滿臉羞愧地彎腰行了一禮。

  「那人言語不遜,冒犯賢弟,」他語調悲憤地說道,「我卻因難得遇到這般敵手而起了愛惜之心,不願賢弟將他們盡皆斬殺……都是我的不是!」

  「啊,我也不一定非要給他們都殺光,」她隨口說了半句,忽然一愣,「再說他們十幾個人呢,我殺起來也挺費力的。」

  太史慈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想了半天沒組織好語言。

  於是他伸出了兩隻食指,放在胸前,開始笨拙地比劃起距離。

  「……哈?」

  「賢弟的神通,」這位也滿身滿臉都是泥,因此看不出什麼表情的青年武將用瀕臨崩潰的聲音說道,「我都看到了!」

  《三國志》:時獨與一騎卒遇策。策從騎十三,皆韓當、宋謙、黃蓋輩也。慈便前鬥,正與策對。策刺慈馬,而攬得慈項上手戟,慈亦得策兜鍪。會兩家兵騎並各來赴,於是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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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章 應付上司的技巧

  林中還剩下一支火把,插在樹旁,偶爾「噼」一下,「啪」一下,有點尷尬。

  她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

  「要不你先洗一洗臉,」她小聲說,「我慢慢道來。」

  天氣有點冷,夜風也有點涼。

  ……幸虧有點冷,而且剛下過雨,河水也有點渾濁,她堅持阻止了太史慈脫光了跳河裡洗個澡的行為,只讓他把手和臉洗乾淨了,仍舊穿著一身泥的鎧甲回來。

  關於她超出正常水準,堪稱魔幻的戰鬥力,她思前想後,已經想好了一個解釋。

  「子義兄,」她盯著他看,「我很信你的。」

  於是太史慈那張洗乾淨之後有點惴惴不安的臉也嚴肅起來。

  她從身上掏掏,再掏掏,掏出了一本包裹著皮革外皮的小書,因為帶在身邊太久,歷經奔波,因此散發著一股微弱的焦糊氣味。

  盡管這個時期已經有紙張了,尤其是這種皮革製成的紙,並不算稀奇,但太史慈還是驚愕地睜大眼睛。

  「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這本書。」她小心地遞過去,「召喚雷電之法,就是在裡面學到的。」

  ……他也很小心地接過去,在火光下翻了一翻,還特意讓自己濕漉漉的鬍鬚離書本遠一點,免得打濕了它。

  ……其實這書不怕打濕,作為一個濫強,她的裝備都是防水的。

  ……這本書當然也不例外。

  書上有許多符文和筆記,墨痕中摻雜著灰燼,也令人明晰了那股焦糊氣味是從何而來。

  但不管太史慈怎麼翻,都肯定是看不懂的。

  「這到底是何物?」

  ……這是法術書,是法師的命根子,也是魔戰的大半條命。但這麼解釋是解釋不通的,她尤其不能解釋那些她能看懂,而太史慈看不懂的文字。

  「我也不知道,」她說,「但我日以繼夜地看過之後,便學會在全神貫注之下,使用雷電之術了。」

  太史慈睜大了眼睛瞪著她,目光裡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大體來說,就是三觀破碎然後重鑄時的那些東西。

  但他最後將法術書還給了她。

  「賢弟竟有這樣的機遇,」他問道,「我看這書寫了許許多多的字跡,你都看懂了嗎?」

  「自然沒有,」她連忙說道,「這裡許多內容我還沒有參悟。」

  「愚兄有一句話要勸賢弟,」他很嚴肅地說道,「你以後還是莫要再用那樣的神通為好。」

  「是太過招搖了嗎?」她一邊將法術書收起來,一邊說道,「我也這麼覺得。」

  夜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

  兩個人重新騎上馬,慢慢地沿著河邊往回走。

  但太史慈的看法是她沒想到的。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但如賢弟這般能用神通者,我的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以愚兄之見,『大賢良師』張角能聚百萬黃巾,未必沒有一點神通。」

  「但我總有一個疑惑,尋常醫師也該知道自己身體是否抱恙,張角既奉太平道,擅符水,能活百病,怎麼連自己的死期都算不到,光和七年起勢洶洶,不久竟然病死。賊勢雖大,也不過一歲之間便為朝廷所平。」

  「可見神仙之道要麼不過虛妄,要麼便有我等凡俗之人不能參破之處。」

  她所熟悉的太史慈是個十足的豪傑,大聲說笑,豪氣干雲。但此時的太史慈騎在馬上,月影掃下來,令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偶爾望向她時,眼神卻是既溫和,又十分嚴肅的。」

  「以賢弟的劍術,當世無人能敵,不須再借方外之力。」太史慈說,「我勸賢弟,若不能將那書參得詳盡,還是慎重些,方才穩妥。」

  雖然這本法術書裡記載的法術大部分她都能看懂,少部分看不懂的等她升一升級也能看得懂,但她還是十分感動。

  畢竟很少有人這麼關心她,她甚至還有點誇張的抽了抽鼻子,想要說點什麼感謝和關心的話語。

  但太史慈的話沒說完。

  「賢弟那柄劍,」他問,「不是與這書一併得來的吧?」

  「……啊?」

  「若有異常,」他很慎重地說道,「還是封存不……」

  「它可好了,」她趕緊打斷了太史慈,「一點毛病都沒有,只不過是一把劍,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太史慈很顯然是個對自己親友百分百相信的人,聽她這麼說了,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放心的微笑。

  「那便好。」

  她不自然地晃了晃腦袋,想把情緒不穩定的黑刃發出的聲音甩出腦海。

  關於這個神通該怎麼解釋,她其實還發愁了一段時間。

  但當她回到營地之後就發現,其實這事兒不需要特別發愁。

  因為這群浮屠教徒會自動自覺給她加濾鏡,包括但不限於:

  當滾滾雷聲迫近了河岸時,天空中降下了一隻雷電鑄成的大手,大發慈悲地將滅世佛送至對岸,普渡掉了那個執迷不悟的妖人;

  當驚雷落於河面之時,河水為之凝結,滅世佛腳踏蓮花,步步向前,終於斬殺了妖人;

  當對面的妖人使用方術,雙手結印生出一條閃電,想要擊傷滅世佛時,是笮融居士顯出法身,為滅世佛擋了這一劫,笮融也因此而終成正果,飛升佛國;

  別的不說,她總覺得「雙手抖出一個閃電鏈」有點既視感。但無論如何,在她擊殺「五雷賢師」時,前排觀眾基本都是浮屠教徒,而這群人的濾鏡一直加得有過之而無不及,加到了普通人聽著聽著就會面帶微笑禮貌點頭的水平。

  ……因此暫時可能還不算很尷尬,她想,反正誰當真誰尷尬。

  比起她這種「有神通但假裝沒神通」的人,孫策目前面臨著一個小小的難題。

  那個「沒神通而裝神通」的家伙已經授首,因此孫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從他丟了腦袋的屍體上問出什麼東西來,只好花了一番大周折,總算是在涂唐附近抓到了那個鬼師。

  「到底是什麼讖語?」

  火光很足,上面的烤羊滋滋地往下滴油。

  盡管大家都已飢腸轆轆,但誰也不肯先動手,還是黃蓋拔出匕首,先自烤羊上切下了一條外酥裡嫩,微微帶著一點血絲的羊肉,裝在盤中,遞給了孫策。

  見到自家的將軍象徵性地吃了一口,這十幾員跟隨孫堅東征西戰的宿將才開始大快朵頤。

  孫策盯著自己手指上的油看了看,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男人。

  同樣也是滿臉滿身都是泥巴,身材看著也並不瘦小,卻畏畏縮縮,看著大不成個樣子。

  如果是那位豪傑的話,孫策忽然發散了一下思維,那是個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必然不會屈膝下跪……除非認他為主。

  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在企圖挖牆腳的孫策有點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將注意力重新集中起來。

  除了父親的部曲,他還多收了幾千袁術的兵卒。眾所周知,袁術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而且除了待他自己大方之外,他待任何人都吝嗇得很。

  因此這幾千兵卒不是容易收在囊中的,他得小心行事。

  「讖語?」鬼師身體震了一下,「是那個讖語……」

  「哪一個?」孫策有點疑惑,「大聲點兒,我聽不清!」

  當鬼師將那一條讖語說出口時,這一圈的騎將中,只有一個曾舉為孝廉的黃蓋有了反應。

  「此妖言也,」他丟下手中的羊肉,站起身走過來,「當斬此妖人!」

  「小人不敢撒謊!」鬼師嚇得大叫起來,「這的的確確是袁公所圖!」

  孫堅的這十幾員部曲互相疑惑地看了看,但很快孫策就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將這人帶下去,」他說,「我得想一想,這條讖語該怎麼解。」

  「此非人臣之語,將軍何故信以為真?」

  孫策那雙眼睛在火光中閃著琉璃一般的色澤,「不是我信以為真,是袁術信以為真。」

  「縱使如此……」

  這位年輕將軍沒有再聽旁人的勸告,而是全神貫注地思考起自己的滿腹心事。

  漢室衰微,諸侯各自心生異心,這並非什麼稀罕之事,但袁術不同,此人天性驕肆,以氣高人,如果他生了稱帝之心,恐怕三五年裡就要掩蓋不住了。

  到時必為天下之敵——因此自己更不能跟在袁術麾下,他要自立根基,更要趁著這個機會,闖出一番天地。

  當然,首先得想點辦法,應付袁術。

  不僅要哄得袁術開心——至少不能將「五雷賢師」授首之事怪罪到自己身上,還得將父親的部曲,以及袁術給他的幾千兵卒全部留下。

  有了這些士兵,他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若有機會,便回江東,到那時袁術又有何能為?

  ……至於現在,不如拿那位未及弱冠的廣陵太守來用用。

  領兵在外總得講些技巧,不能主動出擊,不能損兵折將,但也不能同鄰居完全和平相處。

  若是彼此間消弭了所有的誤解和敵意,袁術任他手中留那許多兵有何用?

  因此必須得制造一些邊界緊張的假象,必要時得用點小計謀。

  「之前聽說,」他說,「那個小娃娃……」

  父親的這些老部下們互相看了一眼。

  「也沒比將軍小幾歲啊。」黃蓋笑呵呵道。

  但孫策不以為意,「反正他沒長鬍子,肯定是個小娃娃!聽說他是個劍客,還有神通?」

  「那些五雷道的人原本就有些以訛傳訛的本事,」黃蓋皺了皺眉,「將軍不可盡信。」

  「沒關係,我信不信不要緊,」孫策說,「挑些說辭——越誇張的越好——攢起一份公文。」

  「……何用?」

  「與那個『當塗高』一起送去壽春。」孫策理所當然地說道,「還有,命那個鬼師給我編一套解讖的話術,一定要『天命在袁公』的,解不出來,明日就不要留他!」

  「是!」黃蓋剛轉身準備離開,孫策忽然又喊住了他。

  「將軍?」

  孫策探頭探腦,望了望被騎士們圍攻得已經快見骨架的烤羊,「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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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一章 艱難的一頓飯

  清掃戰場大概花了幾天時間,比較遺憾的是五雷道的橫山大營現在又駐紮進了孫策的兵馬,發大財的夢想破滅了。

  但即使如此,她那些打仗打得很爛的士兵還是堅持著從回馬灘上撿回了所有能撿回的東西,一點都不浪費,包括但不限於敵方的旗幟、騾馬、車輛、鎧甲、武器、衣衫、乾糧、雜物、甚至是頭顱。

  最後一項她受不了,堅持著給他們阻止了,沒阻止成功的也讓人重新丟回了回馬灘,並且派人告知孫策,讓他派人過來撿走那些袁術士兵的屍體,給他們好好安葬。孫策倒也很痛快,不僅將那些士兵屍體都拉走了,還投桃報李地送回來了一些扒得沒那麼乾淨的屍體,比如說笮融的,也讓她得以轉交給狂信徒們,給他張羅一個十分盛大的葬禮。

  ……美中不足的是,笮融的腦袋不見了,送去壽春領賞去了。也就是笮融這反社會狂信徒沒太大名氣,長安的寶庫裡,除了漢高斬蛇劍和孔子屐之外,還有個國寶「王莽頭」呢!誰能相信啊,反賊到一定程度了,連腦袋都是國寶!

  送來笮融的屍體時,孫策的信使還十分客氣地問了一句,說五雷賢師的腦袋你們要不要,不要的話其實袁公還挺想要回去的,現在天冷,要是五官還能辨認出來,盼能歸還……

  總而言之,打掃戰場以及後續戰利品處理真是件能對現代人心靈產生強烈衝擊的艱鉅任務,她不太想回憶了。

  在處理過戰場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給這些士兵們分發過賞金後,她終於能將軍營交給田豫和太史慈,自己抽空回一趟廣陵郡。

  今天徐公請她吃飯。

  不在正廳,而在一間偏西的客室中。

  屋外有清泉潺潺而過,雖未結冰,那陣陣流水聲卻聽得人倍加寒涼。

  婢女輕輕走進,撥了撥炭火,一股熱氣便從炭盆裡升騰而起,與香爐裡馥鬱的氣息交融。

  這間客室內不見珍玩金玉,收拾得幽靜清雅,不管什麼樣的客人被引到這樣的地方來,都能感受到這間客室的美。

  除了一尾烤魚之外,只有三兩樣收拾得十分乾淨的小菜,以及一碗漂著碧綠菜葉的豆腐湯,沒什麼新奇菜餚,卻令人見了就食指大動。

  甚至連這位笑呵呵的徐公,今天也換上了一件竹青色的細布袍子,上面沒什麼花紋,並不繁復,但卻奇異地與這間客室,這些菜餚,以及屋外的泉水和老竹十分相襯。

  這一切都給人一種春天的感覺,與初冬的蕭殺大不相同,因此便在這些細枝末節處生出了一股力量,一股柔和但強大的力量。她感受到了這股力量,似乎想要拉扯她,向著那個明亮而縹緲的方向而去。

  而徐公的話語令她確認了這種拉扯並不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在聊過了幾個關於決戰邗溝之畔的荒謬傳聞,逗得兩人哈哈大笑之後,徐公問起了更親切一點的問題。

  「將軍駐守廣陵至今,」徐公笑眯眯道,「還不曾敘將軍庚齒?」

  她今年幾歲?這是個問題。

  陸懸魚思索了一小會兒,「十八了。」

  徐公輕輕點了點頭,「中饋若何?」

  ……她就受不了這個文縐縐的說話方式,還得腦子反應一下,才能回答。

  「年紀小,尚未娶親。」

  徐公拈拈鬍鬚,「將軍英雄,年少之說怕是托辭罷了,難道是心中有了哪位女郎?」

  她趕緊擺手,「這個真沒有!」

  在這樣的屋子裡,同這樣一位溫厚的長者聊天,是很容易放鬆精神的,因此即使徐公這樣問了一句,她也只是很平常地否認了,並沒有想些到別的什麼。

  但徐公上下打量她的目光有點兒探究,有點兒戲謔,還是讓她不覺緊張起來。

  「徐公這是看什麼?」

  「將軍這是怕什麼?」他笑呵呵地說道,「我膝下只有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怕我要嫁一個女兒給你不成?」

  徐公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她不自覺地用手摳摳席子,但剛剛的緊張消弭一空。

  大概不管古今,歲數大一點的人都喜歡催婚,操心年輕人相不相親成不成家生幾個娃之類,這沒什麼。

  但她剛放下心來,準備端起杯子喝一口茶時,徐公倒是又開口了。

  「但我從兄倒真有一個女兒……」

  ……噗。

  這位女郎今年十四歲,雖然在陸懸魚看來還是未成年的小蘿莉,但在三國時期已近及笄之年,要開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徐公那位從兄故去得又早,因此為侄女張羅婚事就成了他義不容辭之事。

  現在既然這位將軍年紀輕輕,有權有勢有兵馬,還尚未婚配,徐公不免就動了心思,準備將這位單身漢看作自己家將要獲得的財富。

  ……這可太尷尬了。

  「徐公……我……」

  「我那從兄去得雖早,女孩兒的妝奩卻早早備下了,待出嫁時,我亦另有添妝,絕不薄待了她。」

  「啊這……」

  「除此之外,我那侄女織素裁衣,無一不精。」

  「但是,這個……」

  「雖不敢比秦羅敷,但郡中這許多世家女郎……」徐公十分自得地笑一笑,「未必比得過我侄女的好顏色。」

  現在,有一個勤勞,善良,聰慧,美麗,還特別富有的世家女要嫁給她,她娶不娶?

  「徐公,」她從席子上爬起來,恭恭敬敬給他行了一禮,「實不敢為。」

  徐公摸自己鬍子的那隻手停了,臉上的笑容也滯了。

  「為何?」

  「我來此原本是為追拿笮融,而非為廣陵郡,主君令我暫守此地,非令我長留於此。」她說,「若主君令我回兵郯城,或是另有任務,女郎豈不是被我耽誤了?」

  徐公又摸了摸鬍子,語氣喜怒不辨。

  「郎君若是願意留下來,劉豫州處,郎君不必擔憂……」

  「還是不必了吧。」她尷尬地說了半句。

  後半句沒說出口……她雖然挺喜歡這裡,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娶這個媳婦啊!

  徐公自己那把鬍子摸完了,又恢復了笑眯眯。

  「既如此,我亦不強求將軍。」

  飯吃完了,親事沒說成,她情商再低也知道得趕緊撤退,徐公客氣了幾句之後也沒留她,笑眯眯地注視著她騎上馬離開。

  待得那抹背影自前門消失後,台階上的徐公收斂了笑容。

  「阿檀呢?」

  片刻之後,徐孟的二兒子徐檀匆匆忙忙趕來。

  「父親有事喚兒子?」

  「吩咐你那幾個房裡人為你收拾行囊,多帶幾個隨從,」徐孟頭未抬,還在忙著寫信,「我這裡已備好一份厚禮,還有這封書信,明晨你將它們帶上,替我去郯城一趟,事情須辦得穩妥小心,不可為外人所察。」

  「……郯城?去見何人?」

  徐孟的眼睛裡不見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霜,「去見曹宏。」

  「曹宏?」徐檀一愣,「那個丹楊蠻子?」

  「不錯。」

  「那不過是個讒慝小人,若非陶謙提拔,什麼人會正眼看他?」徐檀十分不屑地說道,「父親還要送他厚禮?」

  「小人有什麼不好?」徐孟冷冷地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金帛就能收買一個小人為我所用,但那個陸懸魚,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金帛也好,美色也罷,甚至連用阿細同他聯姻都想到了,卻也不能令他為我所用,這才是麻煩。」

  聽到了那位將軍的名字,徐檀臉上的迷惑便轉為了鄙薄。

  「收買他作甚?」他說,「他出身低賤,怎堪與我家聯姻?」

  「他不僅出身低賤,」徐孟說道,「聽徐州那邊傳來消息,還是個殺豬匠,更夫,若不是劉備抬舉他,他還在平原城中敲著鍋子繞城走哪!」

  徐檀鄙薄更甚,上前一步,「父親竟要將從妹嫁給這樣的人?一個臭殺豬的?!我家累世閥閱,父親豈能如此——」

  徐孟站起身,毫不猶豫地上前抽了兒子一個耳光!那耳光打得既快且狠,眼見面頰便紅了起來!

  「一個臭殺豬的,只要拎著刀子站在你家門口,」徐孟說道,「那也是豪傑,是將軍,是明公!我徐家這一點基業比袁氏如何?袁隗而今何在?!」

  兒子捂住臉,低著頭,半晌沒敢吭聲,只是臉上的屈辱神情比什麼都顯眼,徐孟看了兩眼,便放緩了語氣。

  「你若是看不慣他,便該想些方法,將他從你眼前挪開。」

  徐檀心中反復咀嚼著父親這段話,猛地一抬頭,「曹宏?」

  「嗯,」這位中年文士點了點頭,「這樣的事,須得輕些,慢些,小心些。」

  「但父親不是說要留陸懸魚……西拒袁術?」

  「你也看到了,現下那群賊寇已被其所滅,」他說道,「孫策駐守涂唐,招兵買馬,所圖甚大,必不願為袁術馬前卒!」

  徐孟重新坐於案後,他似乎是為了給自己這番見解增加一點分量,伸手向案上的一隻木匣,從中取出了一封書信。

  那封書信對他而言十分重要,因此他珍之重之地看了一看,並未打開,便又重新放了回去,而後露出了一個志得意滿的笑容。

  「縱使孫策有所圖謀,此時已非彼時,我又何懼?」他笑道,「我留陸懸魚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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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慝:音同特,邪惡、壞人、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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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二章 艱難的兩頓飯

  徐孟家的飯雖然好吃,但是摻雜進去別的東西之後就不那麼好吃了。

  當她騎上馬,馳進寒風中時,這種感覺就更加的明顯而強烈。

  那股曾經悄悄拉扯她的,輕柔而隱秘的力量從她周身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寒冷而真切的世界。

  【你沒有勸我,也沒有提醒我。】她忽然想起來,指責了黑刃一句。

  黑刃十分巧妙地推卸了責任,【這只是另一種選擇,談不上善惡,我為什麼要勸阻你?】

  【我終究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那你可得小心些,】黑刃不懷好意地說道,【這座城,這個郡,這個州,這個王朝,你找得到的認識字的人,就一定是世家出身,也就是說,你和全天下的知識分子都不是一路人,你和全天下的官吏都不是一路人,你和全天下的……】

  【……快收了神通吧,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黑刃不絮叨了,它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又變得十分歡快起來。

  【但沒有關係,你總比別人有更多的試錯機會。】

  「郎君今日回來得這麼早?在徐公處未曾久坐?」這是田豫。

  「有什麼不快之事嗎?要我們替你出氣不要?」這是太史慈。

  「徐公家的飯菜雖好,但他還想給我說親,我趕緊就逃回來了,其實也沒有吃飽。」這是陸懸魚。

  另外兩個人面面相覷,「我令僕役去做些吃食端上來。」

  「天氣這麼冷,」她說,「來吃個古董羹吧。」

  來份手切羊肉,來份菘菜,來份豆芽,再來份乾菜,豆腐要嫩嫩的,切好了裝盤一併送過來。當了將軍就是好,這些事只要吩咐下去,不一會兒就有人先將火鍋支好,再將洗淨切好的各種食材一盤盤擺上。天冷須得喝熱酒,篩好燙過的酒再來一壺,這個感覺就特別的對勁了。

  「須臾間也過了半歲,」田豫十分感慨,「我原本以為南下徐州會水土不服,現在看來倒還好,多虧郎君,使我不留憾恨。」

  於是大家推杯換盞,喝了一輪酒。

  「我原本以為南下徐州要和袁術大打一場,」她說,「看起來壞成曹操那樣的還是少數。」

  大家覺得也挺對勁,於是又喝了一輪酒。

  「不錯,江東英傑不可小覷,我平生鮮見此等敵手,若有機會,還真想再與他再打一場!」

  ……這是太史慈。

  這次她沒舉起酒盞,而是有點不服氣,「你不就是說江東孫伯符麼?比我如何?」

  太史慈那張十分英氣的臉突然一白。

  「他怎麼能和賢弟比呢!」他說,「他只不過是英傑,賢弟已是天人了!」

  ……咳。

  田豫迅速地換了一個話題,「據我所知,郎君確實還未成親,為何不聽一聽徐公之言呢?」

  「我為何要聽呢?」

  「郎君若是家中已無長輩,寫信詢問主公意見也好,」田豫說,「若郎君長留廣陵,尋一門好親總歸是有助益的。」

  「國讓說得這麼老練,好像對娶妻這種事很了解啊,」她問,「你娶媳婦了嗎?」

  不知道是熱氣熏蒸的,還是酒勁上來了,田豫一下子臉紅了。

  「我這是為郎君好!提我做什麼!」他面紅耳赤地嚷道,「我這幾年跟隨主公,四處奔波,哪有心思安置家室!」

  她冷靜地指了指,「你臉紅了。」

  於是田豫的臉更紅了,羞憤得差點離席而去,還是太史慈給他拖回來的,當然拖回來後沒忘記哈哈大笑一頓。

  「你這樣,」她說,「倒讓我想起一位朋友。」

  「哪一位?」

  「你不認得。」她夾了一筷手切羊肉,蘸了蘸胡麻醬,塞嘴裡嚼一嚼咽下去,正準備再喝一點酒時,發現盞中只剩了半盞殘酒。

  於是她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況如何。」

  今歲江淮區域雨水充沛,但不代表北方亦是如此。

  或許漢祚當真將終,許多人這樣竊竊私語。因為在連年征戰的北方大地上,今歲除去戰亂與瘟疫,又增添了乾旱和蝗災。

  那些鋪天蓋地的死亡使者遮蔽天空,席捲而至,決絕又酷烈地吃光了地表以上的每一寸草,每一片葉,所至草木不留,田稼食盡。百姓們也許會捕捉到一點蝗蟲,將它烤一烤,然後忙忙地吃下去。但蝗蟲來得快,去的也快,誰又有什麼本事能將它們大量捕捉,留下來當儲備糧呢?因此留給百姓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荒蕪和死亡。

  好在蝗蟲吃光了地上的草木,地下也仍然能挖出草根草籽,於是在這樣一個寒冷而乾燥的夜裡,能喝一碗切碎的草根熬成的粥,也算是極其難得的享受。

  親兵將勺子伸進陶鍋裡轉了轉,尤其是底部,撈上來盡可能多的草根,倒進碗裡,從而讓這前兩碗粥盡量地濃稠些。這種行為略有點不公平,但其餘士兵沒有一聲抗議。

  因為那兩碗草根粥被置於餐盤上,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帳前。

  高順端起了其中一隻碗,剛準備吃飯時,卻發現自己的同袍在發呆。

  「文遠?」

  離開長安已有兩年,這兩年的時光太過酷烈,在所有人的身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痕跡,在張遼身上則尤其明顯。

  當他們還在長安時,高順眼中的張遼是個沉穩果決,但不失銳氣的少年,而現在的張遼似乎長高了一點,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瘦了很多的緣故。

  他的眉目間總是帶著一股冷峻之氣,看向他人的目光也總會帶上一點審視。他整個人變得沉默而冷硬,不再是當初愛說愛笑的少年人。

  但張遼此時盯著遠處那一輪月亮在發呆,而且神情裡帶著些讓高順有些熟悉的東西,他猜測他是想到了什麼人,什麼事,或者什麼地方,因此才會那樣懷念。

  但在他喚了第二聲時,張遼已經迅速回過神來,這個穿著一身破舊鎧甲的青年武將難得地笑了笑,端起了那碗粥。

  「我剛剛想起了一個人。」

  高順並不意外,「嗯?」

  「你還記得麼,陸懸魚。」張遼說,「一別快兩年了。」

  這位不苟言笑的武將有點意外,但點了點頭。

  「我記得,聽說將軍原本想帶上他,但他拒絕了。」

  「我覺得他拒絕的對。」張遼突然這麼說。

  這話高順一時有些不理解,皺了皺眉,「為何?」

  「我當初見他劍術高明,人品又出眾,所以費盡心思想拉他至將軍麾下。」張遼用勺子攪了攪那碗粥,舀起來滿滿一勺,吞了下去。

  味道既腥且苦,還帶著一股充滿口腔的澀意,而且不能嚼,因為那草根實在太韌,怎麼嚼也是嚼不爛的,還不如將這道工序交給伙兵,讓他們盡量將這些草根切碎,搗碎,然後嘗也不嘗,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那年元日歲除,將軍說讓大家投壺取樂,若能投擲百數以上,隨便求什麼獎賞都好?」

  於是高順也露出了一個微笑,「我記得,他求了羊腿。」

  「他後來扛走了一頭羊!」張遼立刻更正道,「我親眼見的!」

  兩個人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手中從來沒好吃過的草根粥更不好吃了,於是心裡不約而同地想:陸懸魚還是比他們要機靈一點。

  什麼金玉珍奇能比得過一頭羊呢?

  「他選得不錯。」高順最後如此說道。

  「所以我想,他不願從戎,也是不錯的,憑他的本事,他便是當個獵戶,每日也能打些野獸,用皮毛換些糧米油鹽來。」張遼出神地想了一會兒,「若他跟著我們來了這裡,便也要一起挨餓,這豈不是我的過錯?」

  那種悵然來得有些奇怪,高順想,雖然道理是不錯,但大丈夫欲取功名,挨這幾頓餓算得了什麼?哪裡就至於讓張文遠心疼成那個樣子?

  雖然覺得張遼那幅神情很怪異,但高順決定當作憂心戰局來看待。

  「我們挨餓,曹操也要挨餓。」高順語氣堅定地說道,「再等一等便好了。」

  ……曹操其實沒有挨餓,但他吃得也不怎麼好。

  他面前擺著一碗小米粥,兩碟乾菜,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

  對於這位從小到大沒挨過餓的三公之子,吃這樣的飯食是很難熬的。但燈火下的這位兗州之主面色平靜,他端起了小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勺嘗了嘗,覺得冷熱正好,便慢慢地喝了起來,時不時夾起一塊乾菜,塞進嘴裡。

  他這樣吃著不見一絲葷腥的晡食時,帳外飄來了一絲熱氣騰騰的肉香。

  兵士們在忙著撈肉吃,熱氣騰騰的肉湯上還漂著油花,聞起來真是香極了。當然,他們久戰勞苦,又斷糧數日,大快朵頤一頓沒有絲毫問題。

  營中到處都是這樣快樂而放鬆的景象,只要一小塊麥餅,一大碗肉湯,裡面再放進去一塊肉,最好是連肥帶瘦的,就可以獲得一夜的飽足,誰不感激明公的恩德呢?

  火把後面,兩位文士站在暗處,靜默地看著這一切。

  「明公已十數日不曾沾過葷腥了。」那位年長些的文士突然開口。

  年輕些的文士沉默了一會兒,「他此時一定吃不下。」

  這句話令這片角落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

  「他們都是我的父老,許多人都曾與我相熟,」那位年長的文士說道,「東阿百姓對明公一片忠心,天日可鑑。」

  這句有些突兀的話語在年輕文士的眉宇間顯出了奇異的效果,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彷彿在忍耐著什麼,又突然將眼簾垂下。

  「所以,何必愧疚?」程昱和緩地說道,「他們必定也不會怨恨曹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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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程昱傳》:初,太祖乏食,昱略其本縣,供三日食,頗雜以人脯,由是失朝望,故位不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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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三章 世事洞明

  郯城下第一場雪時,曹宏收到了這封信。

  他是個丹楊沒落豪強出身,字認的不多,但那封信措辭淺顯直白,也並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詣。更何況除信之外,還有那樣明晃晃,金燦燦的馬蹄金放在那裡。

  哪怕他一個字都不認得,他也完全理會了這位廣陵徐公的意思。

  「你來得正好,」他這麼對徐檀說,「陶使君同我等親近之人已提過數次身後事了。」

  徐檀畢竟還是年輕,一瞬間腰背都繃緊了,「陶徐州如何說?」

  曹宏很想賣個關子,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馬蹄金,還有旁邊絢爛如雲的錦緞,決定做一個有良好信譽的人。

  畢竟這麼重要的事,廣陵士族第一時間能想到他,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因此也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報。

  「陶使君說……」他頓了一頓,「這徐州,的確是要交予劉備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那織席販履之徒,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擋曹兵,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說,「不瞞郎君,除卻下邳陳氏,連糜家也隱隱有了推舉劉備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但也是僮客萬人,貲產鉅億,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謙徵辟為徐州別駕,是極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這樣說來,徐檀便明白了。

  這位年輕公子雖然老謀深算之處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絡,觀其神色,便笑了起來。

  「這半年來,劉備於小沛養精蓄銳,招兵買馬,麾下步卒想來也該過萬了吧。」徐檀悠悠地說道,「若陶家的年輕郎君不能子繼父職,將軍英雄,也就罷了,那些丹楊老兵又當何去何從呢?」

  這話說得不緊不慢,曹宏聽了卻忍不住皺起眉頭,渾身很不自在。

  他與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業,並非靠著勇武過人,而是因為陶謙便是丹楊人,自然信任丹楊兵,也信任他們這等丹楊豪強。

  但劉備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憑什麼信任丹楊人?劉備手下又有關張陸那等猛將,他又憑什麼要重用丹楊人?

  丹楊兵早就被劉備收於麾下,交由關張操練,曹豹每日除卻點卯,隨劉備清談之外,並無事做。這還是與劉備有過並肩作戰的情分,換作他曹宏,難道劉備能更高看一眼嗎?

  徐檀又看了一眼這個皮膚黝黑的胖子,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若是那些丹楊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說,「使君說不定會聽一聽吧?」

  床帳內的陶謙便是這樣被哭聲吵醒的。

  他已經臥床數月,近來水米用得越來越少,只用些姬妾們精心熬製的羹湯,剩下的餘力都用在服藥上了。但現下連藥湯他也進得越來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諸侯很快變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僂老人。

  因此當他在睡夢中聽到哭聲時,一瞬間有些恍惚,以為他已經走完了這疲憊的最後一段路,可以安寧而愜意地享用過血食與祭祀後,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國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聲並不來自他的兒子與姬妾,而是來自一群丹楊口音的老兵,他們在院中嗚嗚地哭泣,像婦人一樣哭泣,哭得聲淚俱下,寸斷肝腸。

  ——原來他並未獲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這一具老邁而虛弱的軀殼內。陶謙那一瞬間的心緒變得煩躁而紛亂,他幾乎想要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用力摔出去。

  但這位老人最後只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床帳外的婢女聽到了這一聲嘆息,立刻將帳子掀起一條縫,「主君醒了?」

  天氣寒冷,病人又十分體虛,任炭盆燒得有多熱,他難以汲取多少熱量,現下帳子掀開,陶謙頓時感到寒風撲面,忍不住咳嗽起來。

  「誰在外面?」

  兩名婢女輕手輕腳地將簾帳捲起,又為他端來了爐子上始終溫著的雞湯,「是曹將軍。」

  這個回答並不令陶謙感到意外,除了那幾名丹楊武將外,本來也沒有別人會拉來這群老兵在外作態。但這仍然令陶謙皺眉,「令他進來。」

  「我非為我自己哭,也非為使君哭,」曹宏這樣說道,「我是為公子哭,為徐州哭!」

  陶謙一邊看著婢女用羹匙輕輕舀起一勺雞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要為公子哭?」

  「公子天資聰穎,心地仁厚,又是眾望所歸,為何不能統領徐州?」曹宏說道,「公子是您的兒子啊!」

  「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陶謙慢慢地喝下半勺雞湯,「所以我不會將徐州交予他。」

  雖然陶謙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但這樣的話語真真切切落在曹宏耳中時,他還是失態了。

  「使君此舉是為何呀!」他嚷道,「以公子的人望,若使君將徐州交予劉備,難道劉備能容下公子嗎?!」

  陶謙聽了這話很想笑,而且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笑。如果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以陶謙的心高氣傲,是吝於多瞥一眼的,但曹宏不同。

  這是領了許多鄉勇私兵,不顧路途遙遠前來投奔他的人,雖然貪婪而愚蠢,但這是他的同鄉,是他的自己人,何況聽到院中那許多老兵的哭聲,陶謙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儘管他只是醒來這一會兒便已疲憊不堪,但他還是強撐著準備給這個愣頭愣腦的漢子說一點有用的東西。

  「劉備不會待大郎如何的,我與他有父子之義,我兒便是他的兄弟,」陶謙耐心地說道,「他怎會對他自己的兄弟不利呢?」

  見曹宏憤憤,臉有不平之色,陶謙便將話講得更明白些。

  「我年輕時,也覺得自己是一時俊傑,我破過羌胡,剿過黃巾。治理徐州這幾年,也覺自己是一方諸侯,未嘗沒有一點與群雄爭勝的傲氣。但徐州兩次被破,我終於明白,我不能以兵強天下,更不能為雄主。」陶謙笑道,「我兒尚不及我,怎能將徐州交予他?不如令其牽犬東門,安享自在的好。劉備又怎會對這樣一個庸才下手呢?」

  陶謙從未將話講得這樣明白,但即使是這樣明白的話語裡,他仍然留了三分餘地。

  門外丹楊兵為何聚集在院落中哭泣,陶謙心中再明白不過,因此才要這樣暗示這一班丹楊武將:他的兒子是「庸才」,曹宏曹豹也不過是「庸才」,劉備養一個也是養,養一群也是養,沒有什麼容不下他們的地方,何必自尋煩惱呢?

  但曹宏還是沒有聽懂,堅持著將那句話問了出來。

  「待老使君去後,我等丹楊老革無立足之地矣!」

  陶謙嘆了一口氣,厭煩與倦怠感又一次席捲全身,但他為了這些後輩著想,不得不又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劉備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厚養你們,不必擔心。」陶謙重新將氣喘勻後,把最明白也最刻薄的話說了出來,「你們也不要再逞強爭勝了,若是丹楊兵當真橫行天下,徐州豈能兩度為曹操所破?」

  聽了陶謙這樣的責備話語,曹宏一瞬間熱血便沖上了面頰。

  不錯,大破曹軍的並非丹楊兵,而是劉備,而是那個還未及冠的黃口小兒!他衝動地將那些沒有籌謀得當的話語一股腦嚷了出來。

  「那又如何?!」他嚷道,「劉備麾下那幾員武將,哪個不是盛氣凌人之輩?!使君還不知吧!廣陵郡良賤苦陸懸魚久矣!若不是被劉備縱容,那黃口小兒,會那麼專橫跋扈嗎!」

  陶謙躺在枕上,用將要睜不開的眼睛又看了他幾眼。

  他放棄說服曹宏了,這也沒什麼,陶謙想,這麼個蠢人,劉備一定是容得下的。

  「好吧,你去將劉豫州為我請來,我同他說。」

  消息傳到小沛,劉備再自小沛而至徐州是需要一些時間的,因此陶謙得以好好地睡了一覺,在夕陽西下時,才聽人稟報劉備登門的消息。

  盡管這位老人自覺已經休息充足,有了精力與神采接待來客,但在劉備眼中,陶使君病體支離,那張青灰色的面龐已經漸漸染上了不祥的氣息。

  對於自小失去父親的劉備而言,這位老人待他並不完全是算計,其中也有一部分真心的器重與信任,因此他很樂意事其如父,現下看到陶謙病得這樣重,臉上不免帶出了一絲難過。

  陶謙微笑著擺了擺手,又示意他坐於榻邊。

  他的確沒什麼力氣再敘閒情,開篇便講了正題。

  「將至歲除,那位小陸將軍也該回來了。」

  劉備點點頭,「是,我回去便寫信命他回來。」

  這樣痛快,令陶謙升起一絲興致,「玄德為何不問我,何故要將他召回?」

  「陸懸魚是為明公守廣陵,明公想換一個人選亦是平常,」劉備笑道,「這有什麼值得問的?」

  此時不同於彼時,不同於劉備尚無棲息之處之時。

  無論是小沛,還是徐州,人心所向已明,劉備已不再心懷危懼,因此回答得也坦坦蕩蕩。

  陶謙看了他一會兒,「待他回來,你去尋陳漢瑜,為那孩子改個名,取個字。」

  「召陸懸魚回小沛」這道命令已經有些奇怪,陶謙加上這句,就更加奇怪。

  劉備思索了一下,才突然明白。

  「陸懸魚此人,我再熟識不過,」他說,「他年紀雖幼,舉止言談也偶有魯莽之處,但他心性隨和,不願與人爭權奪勢,廣陵士族怎會容他不下?」

  老人一雙眼睛轉動得很慢,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將目光聚在他的臉上。

  「我知你信他是個好孩子,」陶謙緩緩地笑了一笑,「但你總要讓他學些同士人打交道的東西,否則將來獨當一方,受了人家的愚弄還不知道,是要出大事的。」

  陸懸魚雖然不知道陶謙替她訂下了什麼奇怪的課程,但很久以後的呂布聽聞後,是稱讚了這位陶使君高瞻遠矚的。

  因為他此時興沖沖地跑回了軍營中,見到那幾員武將,等也等不得便立刻開口了。

  「我們不必挨餓了!」他說,「快將那些草根扔掉!」

  張遼與高順彼此看了一眼,一旁的中年文士沒忍住,狐疑地發問了。

  「將軍欲何往?」

  「我聽說乘氏城中有一戶姓李的大戶,」呂布雀躍地說道,「他家糧草充足,至少囤了四囷米,只要能借我們兩囷,便足以擊敗曹操!」

  「雖如此,」張遼說道,「他們也未必願意借啊。」

  這話呂布很不讚同,他信任地看向陳宮,「是兗州士族迎我們來的,怎麼會不願意借給我們糧食呢!」

  陳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呂布這率直得幾近天真的話語令他需要想一想怎麼勸比較好。

  但他這樣一遲疑,張遼已將反駁的話說出口了。

  「士族迎我們至此是為借將軍之兵,驅逐曹賊,」張遼說,「不是為了讓我們吃他們的糧食啊。」

  這話說得陳宮很不高興,他覺得他必須得替兗州士族說點什麼。

  「曹操殘暴,不足取也。兗州士林憤痛,人怨天怒,因而將軍奮臂,舉州同聲,此人心所向,而非僅借將軍勇武……」

  他接下來正準備話鋒一轉,委婉些,詳細些,勸說呂布仔細籌謀計劃一番要如何去尋乘氏城的李進借糧,但呂布已經聽不得那麼多了。

  這位將軍興奮地,用力地一巴掌拍在了陳宮的肩上,這一股泰山般的力量壓下來,差點將陳宮壓倒在地。

  「放心吧!」呂布嚷道,「聽聞那位李郎君雖出身世家,卻也是個慷慨高義,行事有古風之人!這樣的人必定與我意氣相投,我不僅要說服他借出糧草,我還要拉他至我麾下,一同征討討賊!」

  呂布就是這樣快活地騎上赤兔馬,帶了兵卒準備出發的。

  中軍帳中,不提陳宮在一旁瞠目結舌,高順看了張遼一眼,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伯遜?」

  「自我效力於將軍帳下時起,」高順難得的出了一會兒神,「我就沒見他說服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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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貲:音同資,罰繳財物;計量、估量。

  囷:音同均,圓形的穀倉。

  《資治通鑑》:九月,操還鄄城。布到乘氏,為其縣人李進所破,東屯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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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四章 人情達練

  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緣故,自從收過幾封自小沛而來的家信後,她終於收到了以徐州牧陶謙的名義下達的公文——當然,是劉備寫的,光是陶謙的書信不足以調動她——說是廣陵郡守已經選好了,讓她收拾收拾準備回家過年。

  臘月已近,想回家就要趕緊準備起來,她同田豫和太史慈都說了一下這件事,田豫當然是她去哪就跟到哪,但拔寨啟程不是說說就算的事,尤其她還得帶上一群見縫插針四處亂竄的浮屠教徒。原本漢朝人民就很愛祭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現在廣陵郡附近的封建迷信濃度突然升高。

  於是街上時不時就能看到披赤衣的僧人走過,有的剃了頭,有的沒剃頭,走街串巷,宣講佛法,其中一部分女性教徒因為擁有女性親和力和宗教親和力的雙重BUFF,還有不少婦人樂意請去家裡坐坐,聽一聽各種稀奇事——畢竟這時代的娛樂太少,哪怕來個說書的聽著也新鮮,何況這麼多仁波切呢。

  輪番洗腦之下,廣陵郡的老百姓也有了跟著拜佛的苗頭。

  ……她倒不會評論燒香拜佛好不好,佛系一點沒啥,但這個除她之外沒人監管的浮屠教就真的不太合適。溫情一點說,好好做活吃飯的一家人突然想開了,老人孩子也不撫養了,媳婦或丈夫也不要了,都跑去跟著披赤衣,這很不負責任;冷酷一點說,作為一個踏入統治階級門檻的新手,哪怕是為了賦稅和人口,她也不會樂意看到出家人越來越多的。

  除此外還有許多人已在城外開墾了荒地,收了一波糧食,甚至還有人種起了冬小麥,這些人八成也是不願意離開的。

  搬家在哪朝哪代都很痛苦,她不會強求這些百姓在此安家,但其中有幾戶將女兒嫁給了營中士兵,於是哭哭啼啼吵吵鬧鬧是少不了的,分家分得雞飛狗跳也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有個功曹偷偷瞞著住在小沛的原配,在這裡又當了一回上門女婿,此時見新夫人一腔柔情準備與他同歸,不得不說出了實話,立刻被新夫人全家打破了頭,抓花了臉,整個腦袋血糊糊的不得見人。

  ……不得見人也就罷了,還告了傷假,不來上班,簡直要氣死田豫。

  整個大營彷彿一鍋蒸騰的開水,從上到下都不得安寧。

  她這樣忙忙碌碌了幾天之後,徐公登門了。

  「城中謠傳,將軍欲歸小沛?」徐公十分詫異,「如何會有這樣的消息傳出?」

  「也不是謠傳,」她說,「陶使君的公文已至,我的確這幾日便要回小沛。」

  徐公大驚失色,「陶恭祖為何如此啊!」

  ……這她怎麼知道,她原本以為北方戰局有什麼變化,所以主公要將人調回去,但看信裡語氣又很鹹魚,完全是「過年啦趕緊回家吃餃子」的調調,所以她也就實話實說了。

  「不知道,可能是想讓我回去過年吧。」

  徐公滯了一下,「廣陵城便過不得年嗎?將軍若有家人,一併接來便是!為何要走啊!將軍這一別,何時得歸?」

  「大概不回來了。」她說,「據說新的太守很快就來了。」

  這位文士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廣陵郡上下,誰人不知將軍飭身厲行,忠厚恭儉,以恩厚而得眾心!難道有什麼小人進了讒言,使陶徐州疑心將軍不成?」徐孟又熱心地問了一句,「將軍可需我等代為說項?」

  「縱真疑我,我行事坦蕩,又有何懼?」她倒不以為意,「徐公不必替我擔憂。」

  聽了這話,徐公似乎為之動容不已,過了一會兒才點頭讚嘆。

  「將軍質如松筠,風霜亦不能改其色,真君子也!」

  ……給她誇得要摳摳地了,真沒那麼好。

  「既如此,明日請至寒舍,為將軍送行可否?」不待她回絕,徐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殷切無比,「僅備薄酒,將軍切勿推辭!」

  雖然嘴上說「僅備薄酒」,實際還是很豐盛的。徐孟將城中世家大族都請了來,一同為她送行,於是席間熱鬧無比。

  與上一次不同,或許是因為跟這些人混熟了的緣故,陸懸魚覺得這些世家出身的體面人從來沒像今天晚上這麼和藹可親過。

  他們每一個人都變得熱情,親切,連之前拔劍嚇唬過她的那個世家子都端了酒爵過來,一臉羞愧地請她原諒,並且情真意切地告訴她,這半年來她在廣陵郡的一言一行皆在眾人眼中,眾人確實沒有見過她這樣甘守清貧的高潔之士,因此才會如此敬服。

  現在她既然要走,大家一定要送點禮物,她既然不收金帛,大家就送點更有廣陵風味的東西,比如說上百斤的臘肉,比如說各種曬乾的河鮮海鮮,比如說各種印染得饒有風情,北方難見的細布,以及雖然粗糙但很有野趣的陶人,再比如說一些尋常士人家找不到的古籍。

  「老夫年輕時亦曾求學於鴻都,不想董賊禍亂雒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深為憾恨。」一位老人這麼語重心長地說道,「將軍年少,不可荒廢日月,須知光武於軍旅中尚能手不釋卷,將軍更該精研學問才是。」

  她低頭看了一眼——《夾氏傳》。

  ……什麼東西。

  不管怎麼說,話還是好話,暫且收下。

  用過宴席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她便率軍啟程了。

  軍營雖在城外,但她常住郡守府,因此還是自廣陵城北門而出,途徑徐公家門前時,這位文士還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出來送了她,敬了她三盞酒。

  「此亂世也,將軍才志高遠,自當有一番作為,」徐公如此笑道,「但若將軍將來成家立業,欲尋清淨處安置家小,須記得回廣陵來!」

  這個特別親切,特別不見外,特別拿她當自己人的語氣聽得她也有點感動了。

  ……眼圈都紅了。

  「徐公也須珍重,」她說,「若是廣陵告急,送信至小沛便是!」

  【我都快跟著感動了。】黑刃冷不丁地吐槽道。

  陸懸魚一般算自己的兵馬是按作戰部隊的人數算的,一共兩千人,聽起來不多,但考慮到是脫產的職業軍人,她自覺已經很了不起。

  這支兩千步卒的軍隊額外還有一百騎兵,功曹小吏幾十人,工匠醫師幾十人,運送輜重的民夫千人,以及聽說不打仗了,早有歸心跟著部隊回家鄉的下邳群眾數千人。

  於是行進速度就很不能深究,天不亮就出了城,太陽將要升到中午時,這支隊伍在土路上無窮無盡地走著,似乎根本還未離城。

  她有大半年沒進行過痛苦的行軍了,過去那些糟心的回憶就忍不住又浮上心頭。

  「我總覺得又有人偷偷掉隊了。」她說,「我得回去看看。」

  田豫有點不解,「郎君遣幾名小吏去後軍驗看便是,何必親往?」

  「小吏有時候手段太粗暴,」她說,「我好聲好氣跟他們說。」

  田豫看了一眼太史慈,太史慈看了回來。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陸懸魚把這當成了她已經說服他們的證據,於是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就奔著廣陵城的方向跑回去了。

  穿過幾道土路,又繞過一座山丘,廣陵城的輪廓遙遙地又浮現在眼前。

  的確還有人未走遠,大包小裹丟在板車上,板車扔在路邊,這一群閒漢不趕路,光在路邊蹲著閒聊。

  她見了就有氣,「你們這是聊什麼呢!有什麼好聊的!」

  「將軍!我們剛剛在城門處多留了一陣,想看熱鬧來著,卻被趕出來了!」其中一個閒漢連忙說道,「可惜北門關了,怕繞去南門誤了路程,要不……」

  「北門關了?」

  時逢亂世,廣陵城又毗鄰揚州袁術地界,自然警醒,每日酉時便要關閉城門,防止賊人入城,這一點不假。

  但現在是中午,誰聽說過此時關閉城門的?難道城中出事了?

  她策馬向前,跑了一小段路,果然見到北門吊橋升起,城門緊閉,有往來的農人指指點點一番後,便推著平板車繞行向南。

  ……這也不對勁,若是城中真有事,哪可能只關北城門不關南城門呢?

  但她的好奇心也起來了,跟著那些農人一路向南,未走多遠,便聽到了十分熱鬧的聲音。

  短簫鐃歌,伐鼓淵淵。不像是出了什麼事,倒很像是迎接人,她當初跟著劉備進郯城時,陶謙就是派人在城門處這麼吹吹打打的,只不過她來廣陵時,迎接她的是笮融,那個吹吹打打的調子也是浮屠教的調子,和鼓吹不太相同。

  據她所知,新任廣陵太守還在路上。

  ……所以這是迎接誰呢?

  對於廣陵郡的士族來說,今天是個大日子,他們十分鄭重地梳洗打扮,沐浴更衣,而後神清氣爽地站在城外,等待著這位貴客的來臨。

  士人之中為首的自然是城北的徐孟,這位文士抓緊時間梳洗更衣了一番,此時立於眾人之前,見到遠處旌旗飄飄,上書一個「劉」字,幾十騎簇擁一輛裝飾華美的軺車緩緩而至時,他臉上的笑容便無比真切了。

  「我等日思夜盼,如嬰兒之盼父母,」徐孟上前幾步,無比鄭重地俯地行了大禮,「而今終將明公盼來了!」

  她混在人群裡,離得有些遠,還得努力伸脖子才能將車上那人看清楚。

  那人將近四十歲,高冠博帶,面白有鬚,端坐在那裡,不經意一瞥時,便令人感覺到是位氣度高華的美丈夫。

  見徐孟行了這樣的大禮,這人立刻走下車,將其扶起,「道復何須如此?」

  「非我作態,」徐孟抓住這位美丈夫的手,一邊起身,一邊神情懇切地繼續說道,「明公受天子詔而牧萬民,今肯屈尊而至,我廣陵郡終能見天日矣!」

  「休如此說,」這位外來客笑道,「我聽說那位小陸郎君亦有清名,道復待其何薄耶?」

  「兵臨城下,我豈敢薄待了他?不瞞明公,自他來此,這城中的更夫祿米都漲了一倍哪!」

  這位美丈夫聽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於是護衛他的騎兵也大笑起來。

  那些昨天在宴席上情真意切的士人們也大笑起來。

  廣陵城南門這裡,從城外笑到城內,所有人都開心極了。

  除了一個混在人群中的陸懸魚。

  她現在覺得周身都好像掉進了冰水裡一樣提神醒腦,清涼至極。

  【這群王八蛋,】她冷冷地盯著那位舉手投足全是世家風度,引著貴客入城的徐公,【我算是記住這群人了。】

  【然後呢?】黑刃很歡樂地說道,【你準備現在動手嗎?什麼理由?】

  【這王八蛋出爾反爾,跟我說什麼若是背棄我而投奔……】

  ……她忽然中斷了和黑刃的抱怨,拍了拍前面一個人的肩膀。

  「這位貴人究竟是誰啊?」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人忙著看熱鬧,也沒回頭看她,「這是朝廷親封的揚州牧劉繇啊!」

  ……劉繇。

  她仔細回憶一下,突然驚了。

  【這老王八蛋當初怎麼說的來著?】

  【他說若是背棄你而選袁術,他就天人共戮,天人共誅。】

  一個人,一柄黑劍,在人群裡沉默著。

  徐孟的確沒有違背他的誓言,他的確沒有背棄陸懸魚而選袁術。

  他很可能一開始選的就是劉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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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1: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五章 兩個選擇

  陶謙的疲倦與痛苦終於停留在了興平元年的冬天,在留下了「非劉備不能安此州也」的遺言之後,他坦然而不無遺憾地迎接了他命運的最後一筆。

  這一筆寫得十分莊重,盛大,他雖不能親見,但整個徐州,甚至史書都記錄下了這一筆。

  在他的葬禮上,除了下邳與郯城的士族無一例外地到場之外,北海孔融,泰山臧霸,甚至連青州的田楷與冀州的袁紹也派出了使者。他們自然不是僅僅為了向這位舊日的諸侯致敬,而是要看一看新任的徐州之主究竟將這片土地領向何方。

  在葬禮結束之時,糜竺率領徐州士人老幼無數,想將劉備迎為徐州牧,當然,後者立刻拒絕了,甚至在陳登勸說他的時候,拋出了袁公路作為一個備選項。

  那位冀州來的使者默不作聲地左右看了一眼。

  劉備這句話也可以算作一種微妙的傾向性,因為當他將袁術這位人選拋出來時,在場的世家與諸侯就不免要將這個人選徹底否定掉,才能顯現出他們所推舉的這位人選的不可替代性。

  陳登講話相對柔和一些,只說了兩句「公路驕豪,非治亂之主。」

  而北海孔融則更為犀利些,這位能詩善文,言辭鋒利的北海國相聽到了劉備的人選,乾脆地說道:

  「袁公路豈憂國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

  在場者眾,瞠目結舌,不知道這一句又新奇又犀利的話是怎麼從孔融腦子裡蹦出來的,蹦得這麼快,這麼決絕,還是說他自北海南下的路上已經想好了這句話,不管劉備選出哪一個人當擋箭牌,都會獲得他的這個評價?

  當然,瞠目結舌的人裡不包括那位自袁紹處而來的青年使者,他聽了這話,只微微挑了挑眉。陳登注意到了這一點,心中暗暗想著過去那個袁紹、曹操共同對抗公孫瓚、陶謙、袁術的陣營已經慢慢起了變化。

  或許以後袁公路就是敵人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徐州人很不樂意再同曹操和袁紹為敵了。

  無論如何,這一場葬禮的最後,是劉備接受了徐州牧的印璽,正式成為了徐州之主,自然也就是這一日除了陶謙之外,最令人矚目的中心。

  雖然曹宏不這樣以為。

  爐火燒得正旺,酒也燙出了股香氣,但仍不能與那一鍋野味相比,時值寒冬,各色飛禽都已南遷,能得到這幾隻算是大費心力。

  即使如此,他們炮製得也並不精細,只是拔毛清洗後剁成塊,胡亂燉在一起,然而這樣的一鍋燉野味是最能取悅這些粗俗武人的,勝過精細的魚膾百倍。

  因此孫觀與吳敦不僅欣然赴宴,而且根本不似士人那樣分餐而食,而是快快樂樂地圍在鍋前,喝了幾盞酒,吃下幾塊禽肉後,迅速與曹宏親熱如兄弟了。

  「陶公既去,」孫觀夾了一塊禽肉,小心吹了吹,「兄有何打算?」

  「能有何打算?明裡陶謙將我等托付於劉備,暗裡不過棄如敝履。」曹宏端起了一盞酒,眼淚便落了進去,「我這十餘年來追隨陶恭祖,他不該如此待我!」

  孫觀看了一眼身旁的伙伴,二人是泰山臧霸麾下武將,早年也曾追隨陶謙剿破黃巾,因此十分清楚曹宏的心性和為人。

  但此一時,彼一時。

  見孫觀不做聲地吃起了自己碗裡那塊肉,吳敦便接了話。

  「徐州之事,不該我們插言,但我也不解,陶恭祖不將徐州托付於自己親子,也不將徐州托付你等丹楊人,卻給了一個外人,難不成其中有詐?」

  「正是有詐!」曹宏怒道,「誰看不出糜竺與劉備私下勾連?甚至有人傳聞他欲將親妹嫁與那個織席販履之徒!」

  「嫁不嫁是他的事!」吳敦說道,「但劉備當了徐州牧,哪裡還有你們丹楊人的立足之地呢?」

  孫觀吃完了那塊肉,又立刻撈了一大勺盛在碗內,「不錯,劉備自有猛將,留你們何用?」

  曹宏似乎根本沒聽出這兩人的煽風點火之意,他立刻殷勤地又為孫觀倒了一盞酒,「正要請教一條出路!」

  「你若是率眾來投臧將軍,」孫觀笑嘻嘻地說道,「臧將軍自然歡迎啊!」

  他若是去投臧霸……

  曹宏想了一想,那些士兵歸在關張麾下,他想要勾連已屬不易,又如何在劉備眼下投奔泰山呢?

  況且徐州富庶,縱使被曹操攻打了兩次,這裡仍然有他的產業在,他又如何捨得呢?

  他這樣默不作聲,還是吳敦十分爽利地解決了這個難題。

  「不是都說劉備要與袁紹聯合了嗎?」

  「嗯?」

  「天下人皆知,袁紹袁術兄弟不睦,」吳敦拍了拍他的肩膀,「待得劉備領兵出征時……」

  盡管這一日是他的舊主的葬禮,但曹宏還是喜笑顏開,恭恭敬敬地又為吳敦斟了一盞酒。

  「若劉備出征,臧將軍可願助我那班老革一臂之力?」他說,「徐州盼臧將軍,如嬰兒之盼父母啊!」

  「所以,廣陵就這麼被劉繇取了去?」孫策從躺得很暖和的皮毛上爬起來,興致勃勃,「豈非天助我也!」

  舅父吳景與堂兄孫賁面面相覷,「伯符為何這般欣悅?」

  「舅父既見過劉繇,不妨說一說,他到底是何人才?」

  這位五十歲上下的武將在帳內慢慢踱步,回憶了一番,「人稱『雋才』,剛直而有清名,還是一位堂堂美丈夫,據說曾有『御二龍於長涂,騁騏驥於千里』之名。」

  孫策很耐心地聽完,而後才笑了一聲,「我不是想聽他的名聲,我是想知道此人是否將才?」

  「如何算是將才?」

  「比如那個陸懸魚,」孫策伸出一根手指,「那些浮屠教的癲人如何惑眾先不提,據說他這人出身極低,被劉備徵辟之前竟是個更夫。」

  「不錯。」

  「但他能以『圍師必闕』之計大破曹軍,剿滅了曹操五千青州兵不提,」孫策說道,「甚至陣斬了曹洪。這樣的人縱是黃口小兒,亦不能輕視!」

  「況且劉備麾下還有幾員猛將。」吳景加了一句,「因此徐州輕易不可得。」

  「是不是猛將……」孫策露出一個怪臉,「我總得交一次手看看才知道。」

  ……帳中那幾個見過少主人在泥裡打滾的,都默默將臉別開了。

  「總而言之,若廣陵還是劉備的,又有陸懸魚在那裡鎮守,我自然小心謹慎,」孫策笑道,「但那位揚州牧是袁公路眼中釘,肉中刺,我有什麼不敢的?」

  ……大概朝廷也看不慣袁術的驕橫,袁術的大本營在揚州,於是朝廷給劉繇封了個揚州刺史送過去,成了袁術的心頭大患。

  尤其這位劉繇美名在外,還是漢室宗親,翩翩風度下又極其懂得拉攏士族的手段,就更加招人討厭了。

  「縱使劉繇而今勢單力薄,守不住廣陵,然廣陵郡畢竟不易得,」吳景到底老成持重些,不由得勸告了幾句,「聽聞城中有傳言,陸懸魚便是被那些士族用計送走的,你若欲取廣陵,也該想好如何自劉繇手中將他們拉攏過來。」

  聽了舅父這句勸,孫策那張臉上綻出一個驕傲又輕蔑的笑容。

  「我才不似那等愚人。」

  「……愚人?」

  「我手中有劍,為何要用言辭來拉攏他們?」

  這位年輕的將軍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拉開簾帳,於是寒風一瞬間席捲進了中軍帳,也令他那張俊秀得幾乎有些女氣的面龐染上了一絲暴戾的陰影。

  「哪怕是頭豬,也會知道什麼東西會傷到它。」孫策淡淡地說道,「若我手中的刀一時還不夠快,留下了幾條漏網之魚,他們會將我的手段傳遍江東的。」

  盡管廣陵郡的這群兩面三刀的小人給陸懸魚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但不得不說,他們表面上是挺會做人的。

  比如說這些土特產就考慮到了她這種出身不高的口味,當她將幾百斤的臘肉帶回去當伴手禮,分發給劉關張時,獲得了他們的一致好評,甚至還就臘肉這種東西該怎麼吃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至於其他那些東西,比如陶人給了小郎,但也可能會被阿草搶走,細布給三個妹子拿去研究,那本《夾氏傳》送給董白,她打開看了看,無比詫異。

  「這書失傳已久,偽作極多,阿兄這又是哪裡尋來的假貨?」

  「……」她將書重新收回去,「路邊撿來的。」

  將這些禮物一一分發後,她還考慮過要不要將太史慈和田豫再介紹給劉備,太史慈是很坦率地同意了,但田豫覺得最好還是不要了,被淚眼婆娑的主君留下是美談,被一悶棍裝麻袋是黑歷史,不適合講給玄德公聽。

  「……大概就這麼回事吧。」她同劉備簡單講述了被廣陵人坑的故事,「反正回來之後,感覺還是主公這裡待得舒服。」

  「這些世家公卿,以姓名出身看人者,何其多也。」

  劉備感慨了一句,然後喊了她一聲,「懸魚啊……」

  「啊?」

  主公摸了摸自己精心打理但仍然不太茂密的鬍鬚,又摸了摸。

  「陶使君已猜到了幾分,」他說,「因此勸我待你回來……」

  「如何?」

  「令本州閥閱世家中,德高望重之人,為你新擇一字作名,再取個字,好不好?」

  「不好。」她立刻否決了,「我為什麼要改名字?還是讓我不認識的人來給我取?」

  對於她的拒絕,劉備一點也沒覺得驚訝,也沒覺得為難。

  「你總要想辦法與那些士人打交道的,難道你能殺光他們嗎?」

  「我可以想點別的辦法跟他們打交道,我小心些,但也不至於要改名字吧!」

  「那好,」主公立刻說道,「你願意結一門好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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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音同髒,姓。

  賁:音同奔,富於勇力而行走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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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2: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六章 年關

  作為一個典型的天朝子民,陸懸魚性格雖不特別中庸,但也不怎麼激烈。

  因此當她聽到主公那個「拆屋頂」級別的建議時,她立刻有反應了。

  「咱們還是聊聊取名字的事吧,」她有點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主公想給我起個什麼新名啊?」

  劉備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在看著她發愣。

  ……這其實不能怪這位主公,他原本想得挺狡猾,覺得這麼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還未娶親,那一聽說能結一門好親,必定很感興趣,若是再拐彎抹角地告訴他,那位世家出身的女郎既賢且美,是個如何大方又活潑的好姑娘,尋常單身小伙子必定落入彀中,到時他就可以從容不迫地勸他換一個名,再取一個字,這樣才有可能被人家女方看中。

  他就萬萬沒想到,「結一門好親」被陸懸魚當成了比改名更可怕的選擇。

  這可就太奇怪了,劉備上上下下開始打量這個很得自己信任的少年,心想這是什麼道理?

  「你為何不娶親?」

  「我年紀還小,」陸懸魚立刻說道,「還想再等幾年。」

  「你今年好歹也有十八歲了,如何還小!」劉備又仔細打量幾眼,「你有什麼心儀的女郎不成?」

  「……沒有!」少年趕緊說,「確實沒有。」

  劉備又摸摸鬍子,仔細回憶了一下。

  陸懸魚的出身有點奇怪,他品行高潔,而且教養也不錯,但衣著樸素,沒聽說喜歡什麼聲色犬馬之事。

  但劉備還是得問一句。

  「那你是……」他試探著問,「有什麼心儀的男人?」

  這次換陸懸魚嘴巴張開了,脖子還略往前伸了伸,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看。

  「若是沒有什麼心儀之人,你為何對結親之事這般忌憚?」

  她在腦子裡錘了錘黑刃。

  黑刃沒反應。

  外面飄起了雪花,屋子裡卻暖洋洋的。

  簡直熱得她有點坐不住,快要燙屁股了一般。

  「我身有隱疾,」她咬著牙說,「不能娶妻。」

  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話題又一次回到了正軌上。

  在這期間,劉備喝了幾盞酒,嘆了一會兒氣,又安慰了她幾句。

  「不要緊,天下盡有名醫的。」

  主公這樣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趕緊低頭哽咽幾聲,表示自己並沒有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所以說,主公為何要我改名呢?」

  主公摸了摸鬍鬚,「邗溝一戰的傳言,我也聽說了,你便是那位名滿天下的列缺劍神嗎?」

  「……我不是什麼劍神,」她說,「我只是有一柄劍,被朋友贈名『列缺』而已。」

  「我只是個劍客。」她最後這樣總結了一句。

  劉備的眼睛彎了彎。

  「你不當自己是劍神,這很好。」他端起了一盞酒,「但也不要當自己是個劍客。」

  「……為何?」

  主公姿態十分放鬆地斜靠在憑几上,將酒盞端到唇邊,「你以為,我是如何令徐州士族歸心的?」

  ……她怎麼知道?

  「當人家女婿?」她小心地問了一句。

  當那一口混著口水的酒液噴出來時,她其實離主公很近。

  ……但她還是迅速地閃開了!

  ……她身手總是很敏捷的!

  但是主公噴完那一口酒後還沒緩過來,胸腔劇烈起伏,抖著手指點著她,半天沒說出話。

  【……我好像說錯話了。】她小心地說道,【你死了嗎?沒死就趕緊出個主意。】

  【我沒主意,】黑刃冷酷地說道,【你不是挺合他眼緣的嗎?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了。】

  ……那行,她可以試試。

  主公開口似乎想說點什麼時,她立刻搶了先。

  「我前兩天回小沛,」她試探性地說道,「發現了一家粔籹,還挺好吃的,下次給主公帶點兒?」

  劉備終於是說話了。

  「你不忙著娶媳婦,的確有自知之明,」他嚷道,「就你這張嘴,要是傾慕誰家女郎,想要上門求親,我這當媒人的都羞於開口!」

  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天色已晚,外面的雪還在下著,反正也不忙著走,就繼續盤腿坐在那裡,聽主公的小課堂。

  漢朝選拔人才使用的是「察舉制」,郡縣先舉「孝廉」,而後各州再選「茂才」,擇其中「賢良方正」者,選拔錄用,而後為官。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一邊點頭,一邊兩隻手攪在一起,開始揪自己手上的死皮。

  「這是士人所儀仗的根本,與武人大有不同,」劉備說,「他們靠察舉做官,你靠戰功做官,你知道嗎?」

  她小心翼翼給一塊死皮揪了下來,又開始摳第二塊,「嗯嗯,嗯嗯。」

  「士人與武人涇渭分明,但三公九卿多出士人,因此……」

  「嘶——」

  她揪到自己的皮了,好疼啊。

  劉備瞪了她一眼。

  「那主公是士人出身嗎?」她連忙問了一句。

  「大父孝廉出身,官至東郡范令,家父雖早逝,但我師從盧子幹,亦是天下聞名的大家,」劉備說道,「我雖稱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家世,但出身也清晰明白。」

  她仔細想想,似乎主公有手工業黑歷史來著?

  小心翼翼地又問一句,「這就夠了嘛?」

  「對於那些想要親近你的人來說,這就夠了,」劉備笑了笑,「對於那些搖擺不定,觀察你的人來說,也足夠了。」

  「那仇敵呢?」

  「那我就是織席販履之徒啊,」劉備坦然地拍了拍放在一邊席子上的佩劍,「我的劍是幹什麼用的?你的劍是幹什麼用的?」

  ……挺對勁兒,說服她了。

  雖然「單名為貴,雙名為賤」的習俗是王莽改制留下來的產物,但它自上而下的確根深蒂固。劉備希望她改個名字也有其中的緣故。

  換一個體面點兒的名,取一個配得上的字,然後借由下邳陳氏的背書,給她一個與士族進行正常交往的梯子。至少從此之後,那些不樂意與她為敵的士人不用捏著鼻子忍著恥辱感與她來往,而相對中立與友好的士人也能進一步與她進行正常交際。

  否則按照漢朝的「二元」君主觀來說,她一輩子也沒辦法用正常方式徵辟到一個士人來替她幹活,悶棍這東西也不是每每都有效的……

  「也行,」她最後想了想,「那到底要起個什麼名字呢?」

  「我怎麼知道?到時是陳公為你取名,待那時你便知道了。」劉備說道,「你既同意了,我明日便去登門拜會。」

  「主公能先問問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要是好聽我再同意——」

  劉備低頭四處開始尋找什麼東西,最後抓起一卷竹簡,敲在了她的腦袋上。

  回家這幾天已近歲除,又趕上家裡在搞大掃除。

  今年不比往年,有親兵家的女眷過來替她們打掃房屋,大小蘿莉們不需要自己幹活了。

  使用了這些免費家政讓陸懸魚很不安心,但董白倒是勸了她。

  「將軍衝鋒陷陣,全靠親兵護衛,因此平時親近些才好。」

  「讓人家免費幫我幹活也算不上親近吧?」

  董白噗嗤一笑,「這樣才親近。」

  ……這是什麼道理。

  董白言簡意賅地給她解釋了一下,簡單來說就是這些親兵的文化素質不高,因此士人那套文縐縐的,客氣而有分寸的交際方式是不成的,粗魯一點,親熱一點,甚至偶爾大呼小叫一點都沒關係,他們的女眷跑來幹活不是白幹的,是帶著期待來的,要是升職沒空缺,至少也可以打聽一下能不能加薪吧?

  ……加薪雖然需要通過田主簿的批准,但她自己發點紅包是沒問題的。

  歲除當天,清早先騎上馬,跑下邳去給主公拜個年,然後再跑回小沛,來來回回嗆了一肚子的風,可以說辛苦極了。

  但年夜飯也是遠超以往的豐盛熱鬧,本身徐州就靠海,各種海鮮一點也不缺,同心又提前訂了兩頭乳豬,一頭整羊,雞鴨鵝各來幾隻,完全是一張案几擺不下的那種豪闊。李二新娶的媳婦也帶了過來,是個看著就十分精明的水蛇腰小媳婦,一張嘴抵得上別人七八張,嘰嘰喳喳個不停,連剛剛學會說話,不停刷自己存在感的阿草都顯得文靜多了。

  人畢竟多了些,按照風俗,分了兩室,她跟著姐姐妹妹們喝了一口椒柏酒,而後就從內室轉了出來。

  太史慈和田豫也跟她一起過年,但女眷們今天隨便喝,他們卻需要警醒一點。

  這兩日小沛城中多了不少逃難至此的平民,問起來便說是自二百里外的山陽而來。

  「山陽打仗了嗎?」她當時還問了這個問題,「誰跟誰打?」

  「聽說是曹操和呂布!」那些平民嚷道,「他們打得凶極了!還吃人哪!」

  ……她記得呂布是不吃人的。

  ……張遼高順他們應該也不吃。

  「……郎君?」

  田豫遲疑的聲音響起,將她自沉思中拉回來。

  「曹操勢大,若再東進……」

  「明公與袁本初既有約定,曹操又久戰勞苦,」田豫如此說道,「今歲兗州經了蝗災,還要袁本初運糧草至兗州,以解燃眉之急,他豈有餘力再犯徐州?」

  「哦,」她不自然地端著酒盞想了一會兒,「我只是問問,要不要幫呂布一把。」

  太史慈發出了一個鼻音。

  「呂布輕狡,最無信義,我等作壁上觀便是,為何要助他?」

  「……他怎麼無信義了?」

  這個問題一點都沒難住太史慈,他隨手在屋子裡劃了一個圈。

  「比方說,本州某一位名士,名將,心折於賢弟的心性品行,事爾如父,賢弟待如何?」

  她想像了一下,「那我哪受得起。」

  「那要是呂布想拜你為義父呢?」

  ……她打了一個激靈。

  這大過年的,嚇唬誰呢!

  同樣在過年,呂布這裡寒素得多。

  席間只有水,沒有酒,兗州今歲大旱,即使不禁酒,民間也拿不出多少新糧釀酒了。

  每人面前只擺了一碗桃木煮的湯,一碟乾菜,一碟肉乾,但這已經是將領的待遇了。

  營中士兵只有一鍋菜湯,勉強飽腹。

  因此逃走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逃去哪裡都好,做奴隸也可以,倒戈成為曹操的士兵也沒什麼,他們是大漢的職業軍人,訓練有素,是相當好用的殺人利器。

  ——只要有飽飯吃,去哪裡都好。

  因此整座營地漸漸變得安靜,空寂,人聲寥寥。

  席間亦是如此,不聞說笑,甚至無人開口。

  過了許久之後,呂布才勉強抬起頭,望向自己這些心腹武將,以及追隨他至此的陳宮。

  這位曾經意氣風發,名滿天下的溫侯此時憔悴著一張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大家。

  「要是再打不贏,我們去投劉備如何?」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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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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