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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三章 世事洞明
郯城下第一場雪時,曹宏收到了這封信。
他是個丹楊沒落豪強出身,字認的不多,但那封信措辭淺顯直白,也並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詣。更何況除信之外,還有那樣明晃晃,金燦燦的馬蹄金放在那裡。
哪怕他一個字都不認得,他也完全理會了這位廣陵徐公的意思。
「你來得正好,」他這麼對徐檀說,「陶使君同我等親近之人已提過數次身後事了。」
徐檀畢竟還是年輕,一瞬間腰背都繃緊了,「陶徐州如何說?」
曹宏很想賣個關子,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馬蹄金,還有旁邊絢爛如雲的錦緞,決定做一個有良好信譽的人。
畢竟這麼重要的事,廣陵士族第一時間能想到他,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因此也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報。
「陶使君說……」他頓了一頓,「這徐州,的確是要交予劉備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那織席販履之徒,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擋曹兵,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說,「不瞞郎君,除卻下邳陳氏,連糜家也隱隱有了推舉劉備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但也是僮客萬人,貲產鉅億,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謙徵辟為徐州別駕,是極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這樣說來,徐檀便明白了。
這位年輕公子雖然老謀深算之處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絡,觀其神色,便笑了起來。
「這半年來,劉備於小沛養精蓄銳,招兵買馬,麾下步卒想來也該過萬了吧。」徐檀悠悠地說道,「若陶家的年輕郎君不能子繼父職,將軍英雄,也就罷了,那些丹楊老兵又當何去何從呢?」
這話說得不緊不慢,曹宏聽了卻忍不住皺起眉頭,渾身很不自在。
他與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業,並非靠著勇武過人,而是因為陶謙便是丹楊人,自然信任丹楊兵,也信任他們這等丹楊豪強。
但劉備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憑什麼信任丹楊人?劉備手下又有關張陸那等猛將,他又憑什麼要重用丹楊人?
丹楊兵早就被劉備收於麾下,交由關張操練,曹豹每日除卻點卯,隨劉備清談之外,並無事做。這還是與劉備有過並肩作戰的情分,換作他曹宏,難道劉備能更高看一眼嗎?
徐檀又看了一眼這個皮膚黝黑的胖子,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若是那些丹楊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說,「使君說不定會聽一聽吧?」
床帳內的陶謙便是這樣被哭聲吵醒的。
他已經臥床數月,近來水米用得越來越少,只用些姬妾們精心熬製的羹湯,剩下的餘力都用在服藥上了。但現下連藥湯他也進得越來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諸侯很快變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僂老人。
因此當他在睡夢中聽到哭聲時,一瞬間有些恍惚,以為他已經走完了這疲憊的最後一段路,可以安寧而愜意地享用過血食與祭祀後,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國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聲並不來自他的兒子與姬妾,而是來自一群丹楊口音的老兵,他們在院中嗚嗚地哭泣,像婦人一樣哭泣,哭得聲淚俱下,寸斷肝腸。
——原來他並未獲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這一具老邁而虛弱的軀殼內。陶謙那一瞬間的心緒變得煩躁而紛亂,他幾乎想要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用力摔出去。
但這位老人最後只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床帳外的婢女聽到了這一聲嘆息,立刻將帳子掀起一條縫,「主君醒了?」
天氣寒冷,病人又十分體虛,任炭盆燒得有多熱,他難以汲取多少熱量,現下帳子掀開,陶謙頓時感到寒風撲面,忍不住咳嗽起來。
「誰在外面?」
兩名婢女輕手輕腳地將簾帳捲起,又為他端來了爐子上始終溫著的雞湯,「是曹將軍。」
這個回答並不令陶謙感到意外,除了那幾名丹楊武將外,本來也沒有別人會拉來這群老兵在外作態。但這仍然令陶謙皺眉,「令他進來。」
「我非為我自己哭,也非為使君哭,」曹宏這樣說道,「我是為公子哭,為徐州哭!」
陶謙一邊看著婢女用羹匙輕輕舀起一勺雞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要為公子哭?」
「公子天資聰穎,心地仁厚,又是眾望所歸,為何不能統領徐州?」曹宏說道,「公子是您的兒子啊!」
「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陶謙慢慢地喝下半勺雞湯,「所以我不會將徐州交予他。」
雖然陶謙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但這樣的話語真真切切落在曹宏耳中時,他還是失態了。
「使君此舉是為何呀!」他嚷道,「以公子的人望,若使君將徐州交予劉備,難道劉備能容下公子嗎?!」
陶謙聽了這話很想笑,而且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笑。如果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以陶謙的心高氣傲,是吝於多瞥一眼的,但曹宏不同。
這是領了許多鄉勇私兵,不顧路途遙遠前來投奔他的人,雖然貪婪而愚蠢,但這是他的同鄉,是他的自己人,何況聽到院中那許多老兵的哭聲,陶謙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儘管他只是醒來這一會兒便已疲憊不堪,但他還是強撐著準備給這個愣頭愣腦的漢子說一點有用的東西。
「劉備不會待大郎如何的,我與他有父子之義,我兒便是他的兄弟,」陶謙耐心地說道,「他怎會對他自己的兄弟不利呢?」
見曹宏憤憤,臉有不平之色,陶謙便將話講得更明白些。
「我年輕時,也覺得自己是一時俊傑,我破過羌胡,剿過黃巾。治理徐州這幾年,也覺自己是一方諸侯,未嘗沒有一點與群雄爭勝的傲氣。但徐州兩次被破,我終於明白,我不能以兵強天下,更不能為雄主。」陶謙笑道,「我兒尚不及我,怎能將徐州交予他?不如令其牽犬東門,安享自在的好。劉備又怎會對這樣一個庸才下手呢?」
陶謙從未將話講得這樣明白,但即使是這樣明白的話語裡,他仍然留了三分餘地。
門外丹楊兵為何聚集在院落中哭泣,陶謙心中再明白不過,因此才要這樣暗示這一班丹楊武將:他的兒子是「庸才」,曹宏曹豹也不過是「庸才」,劉備養一個也是養,養一群也是養,沒有什麼容不下他們的地方,何必自尋煩惱呢?
但曹宏還是沒有聽懂,堅持著將那句話問了出來。
「待老使君去後,我等丹楊老革無立足之地矣!」
陶謙嘆了一口氣,厭煩與倦怠感又一次席捲全身,但他為了這些後輩著想,不得不又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劉備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厚養你們,不必擔心。」陶謙重新將氣喘勻後,把最明白也最刻薄的話說了出來,「你們也不要再逞強爭勝了,若是丹楊兵當真橫行天下,徐州豈能兩度為曹操所破?」
聽了陶謙這樣的責備話語,曹宏一瞬間熱血便沖上了面頰。
不錯,大破曹軍的並非丹楊兵,而是劉備,而是那個還未及冠的黃口小兒!他衝動地將那些沒有籌謀得當的話語一股腦嚷了出來。
「那又如何?!」他嚷道,「劉備麾下那幾員武將,哪個不是盛氣凌人之輩?!使君還不知吧!廣陵郡良賤苦陸懸魚久矣!若不是被劉備縱容,那黃口小兒,會那麼專橫跋扈嗎!」
陶謙躺在枕上,用將要睜不開的眼睛又看了他幾眼。
他放棄說服曹宏了,這也沒什麼,陶謙想,這麼個蠢人,劉備一定是容得下的。
「好吧,你去將劉豫州為我請來,我同他說。」
消息傳到小沛,劉備再自小沛而至徐州是需要一些時間的,因此陶謙得以好好地睡了一覺,在夕陽西下時,才聽人稟報劉備登門的消息。
盡管這位老人自覺已經休息充足,有了精力與神采接待來客,但在劉備眼中,陶使君病體支離,那張青灰色的面龐已經漸漸染上了不祥的氣息。
對於自小失去父親的劉備而言,這位老人待他並不完全是算計,其中也有一部分真心的器重與信任,因此他很樂意事其如父,現下看到陶謙病得這樣重,臉上不免帶出了一絲難過。
陶謙微笑著擺了擺手,又示意他坐於榻邊。
他的確沒什麼力氣再敘閒情,開篇便講了正題。
「將至歲除,那位小陸將軍也該回來了。」
劉備點點頭,「是,我回去便寫信命他回來。」
這樣痛快,令陶謙升起一絲興致,「玄德為何不問我,何故要將他召回?」
「陸懸魚是為明公守廣陵,明公想換一個人選亦是平常,」劉備笑道,「這有什麼值得問的?」
此時不同於彼時,不同於劉備尚無棲息之處之時。
無論是小沛,還是徐州,人心所向已明,劉備已不再心懷危懼,因此回答得也坦坦蕩蕩。
陶謙看了他一會兒,「待他回來,你去尋陳漢瑜,為那孩子改個名,取個字。」
「召陸懸魚回小沛」這道命令已經有些奇怪,陶謙加上這句,就更加奇怪。
劉備思索了一下,才突然明白。
「陸懸魚此人,我再熟識不過,」他說,「他年紀雖幼,舉止言談也偶有魯莽之處,但他心性隨和,不願與人爭權奪勢,廣陵士族怎會容他不下?」
老人一雙眼睛轉動得很慢,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將目光聚在他的臉上。
「我知你信他是個好孩子,」陶謙緩緩地笑了一笑,「但你總要讓他學些同士人打交道的東西,否則將來獨當一方,受了人家的愚弄還不知道,是要出大事的。」
陸懸魚雖然不知道陶謙替她訂下了什麼奇怪的課程,但很久以後的呂布聽聞後,是稱讚了這位陶使君高瞻遠矚的。
因為他此時興沖沖地跑回了軍營中,見到那幾員武將,等也等不得便立刻開口了。
「我們不必挨餓了!」他說,「快將那些草根扔掉!」
張遼與高順彼此看了一眼,一旁的中年文士沒忍住,狐疑地發問了。
「將軍欲何往?」
「我聽說乘氏城中有一戶姓李的大戶,」呂布雀躍地說道,「他家糧草充足,至少囤了四囷米,只要能借我們兩囷,便足以擊敗曹操!」
「雖如此,」張遼說道,「他們也未必願意借啊。」
這話呂布很不讚同,他信任地看向陳宮,「是兗州士族迎我們來的,怎麼會不願意借給我們糧食呢!」
陳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呂布這率直得幾近天真的話語令他需要想一想怎麼勸比較好。
但他這樣一遲疑,張遼已將反駁的話說出口了。
「士族迎我們至此是為借將軍之兵,驅逐曹賊,」張遼說,「不是為了讓我們吃他們的糧食啊。」
這話說得陳宮很不高興,他覺得他必須得替兗州士族說點什麼。
「曹操殘暴,不足取也。兗州士林憤痛,人怨天怒,因而將軍奮臂,舉州同聲,此人心所向,而非僅借將軍勇武……」
他接下來正準備話鋒一轉,委婉些,詳細些,勸說呂布仔細籌謀計劃一番要如何去尋乘氏城的李進借糧,但呂布已經聽不得那麼多了。
這位將軍興奮地,用力地一巴掌拍在了陳宮的肩上,這一股泰山般的力量壓下來,差點將陳宮壓倒在地。
「放心吧!」呂布嚷道,「聽聞那位李郎君雖出身世家,卻也是個慷慨高義,行事有古風之人!這樣的人必定與我意氣相投,我不僅要說服他借出糧草,我還要拉他至我麾下,一同征討討賊!」
呂布就是這樣快活地騎上赤兔馬,帶了兵卒準備出發的。
中軍帳中,不提陳宮在一旁瞠目結舌,高順看了張遼一眼,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伯遜?」
「自我效力於將軍帳下時起,」高順難得的出了一會兒神,「我就沒見他說服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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貲:音同資,罰繳財物;計量、估量。
囷:音同均,圓形的穀倉。
《資治通鑑》:九月,操還鄄城。布到乘氏,為其縣人李進所破,東屯山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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