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6-2-26
- 最後登錄
- 2024-11-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486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3891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七章 蟻附
她想像過的攻城畫面是壯烈而盛大,帶有古典美與史詩感的,就算不能感動個把文人騷客,至少能讓凡夫俗子兩股為之戰戰。烏壓壓的士兵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烏雲,鎧甲與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十米高的雲梯、拋石車、箭塔、那些堪稱古人文明智慧的結晶,都將在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中一一上演,於是墨子與公輸班的游戲永遠不會停歇。
但不是「那種」攻城,至少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攻城,與其說是西涼軍在攻城,不如說是喪屍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拋射的長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並非西涼兵,而是普通百姓,當他們察覺進入箭雨範圍後,就開始瘋了一樣地不斷向前狂奔。其中當然有僥幸逃出箭雨範圍的人,但考慮到被驅趕來攻城的百姓堪稱漫山遍野,箭雨雖不算百發百中,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後面的人踩著身體或是屍體繼續向前,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徹底的屍體。而向前的人跑過五步,十步,二十步,再被新一輪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裡並不都有武器,絕大部分似乎只有根木棍,就那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口吐鮮血也不肯停下來。
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減慢速度,因為只要有人停了腳步,就會被後面的人撞倒,再被無數人踐踏過去;他們自然也不能奔著其他方向逃跑,因為西涼軍中的藤牌兵與弓兵在後面壓陣,兩翼還有騎兵專門負責驅趕這些百姓——如同驅趕牛羊牲口一樣。
他們只有一個方向,一個目的,穿過箭雨範圍,來到皂河旁,然後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讓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這條皂河比之去年更寬,更急,更洶湧些。
想要在這樣一條河中游過是需要相當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裡撲騰幾下,打了個旋渦就被吞沒。於是後來者便在河岸邊張望,猶疑,再被更後來的人一頭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這河的確是湍急的,而且長安城附近的樹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著點什麼東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們還有可以幫助過河的東西:
只要踩著別人,只要在水裡踩著別人,就能夠,就有機會,游到河對岸!然後爬上岸,在城下大聲地嚎哭,哀求——
「我們是好百姓!」他們那樣喊道,「求你們放下城門!」
有人喊得比這個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親鄰皆可為我證明!」
那些聲音從稀稀落落到變得密集,從只有男人的聲音到加入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少年變聲期未過的聲音,淒厲而急迫地哀求著!
城上無人回應他們,只有軍官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直到有運送物資的民夫忍不住開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個小軍官的聲音有點詫異,「你是問為什麼不扔石頭?」
「就不能開城……開城放他們上來……」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皮鞭抖出的聲音,而後便是那民夫的一聲哀嚎。
「你們聽好了,」軍官說道,「來日西涼軍攻城時,你們倘有一絲懈怠,就會比他死得還要慘!因為西涼人臉上可不會刻著『涼州』二字!」
過了半晌,又有人悄悄開口了。
「那校尉為何不下令,乾脆殺了他們?」
小軍官答得沒半點猶疑,「你當這城中滾石木料是平白長出來的嗎?」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時,負責這一段城牆的小軍官才命令民夫們將石頭搬上去,只是待向下扔石頭時,又出了事。
另一個民夫發了瘋一樣攔著他的同伴,拼命指著下面,大喊了起來。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頭為他擔保!」
小軍官的腳步聲匆匆過來了,半分也沒給那個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頭蓋臉抽了下去!
將那民夫抽得滿地打滾,皮開肉綻後,他才停下。
「讓你扔你就扔。」這個並州軍官說,「你多什麼話呢?」
軍中律令她在高順營中是習過的,上城牆之後又聽了一遍。
城上喧嘩者,一者罰,二者殺。
但那個民夫也許沒聽過,也許聽沒聽過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鮮血淋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裡都好像流出血淚般,奮力地抱住了軍官的腿,絕望地嚎啕著,「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
於是軍官抽出了環首刀,對準了那個民夫的後背,插了下去。
「將他丟下去。」他說,「喚人補上這個位置,繼續扔石頭。」
天色將晚時,西涼軍終於停止了驅趕百姓填河的舉動,收兵回營。
城上守軍也可以暫歇一刻,吃吃喝喝。
她挑了一段尚算平整的女牆,跳上去盤腿坐好。從懷裡取出一個同心給的沙果,塞嘴裡咬一口。
畢竟不是當季的水果,吃起來好酸。
正這麼慢慢啃著,一邊啃一邊發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鎧甲摩擦時發出的輕響。
除了高順之外,營中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穿這種堪稱重甲的全身鎧甲,因此她不抬頭也知道是高順巡視城牆攻防情況了。
但快要走到她這裡時,腳步聲停了一停,似乎高順輕聲對親兵說了幾句什麼,於是那些人退下了,留他自己走了過來。
「今日如何?」
「啊啊,」她乾乾巴巴地應了一聲,「什麼都好。」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落下了平地,不斷有人呼喝著點起火把,遠處一片嘈雜聲中,只有這裡暫時還有一點寧靜。
高順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曾受傷?」
「……不曾。」
「也不曾脫力?」
「……也不曾。」
高順皺了皺眉,忽然眉頭就舒展開,從腰間取了一個皮囊下來,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她有點發蒙地接了過來,擰開聞一聞,竟然是篩好的酒。
「將軍你不是平時都不喝酒嗎?!」
「我雖然不飲酒,但你卻未必不需要喝幾口酒。」
……啊這。
她從懷裡掏了剩下的兩個沙果,試探著遞過去,高順居然還接了過來,也沒吃。
「我看你這模樣,不似你說的那般輕鬆。」
忽而起了晚風,將城下腥臭氣息驅散一空,於是城上也變得心曠神怡那麼一丁點兒,她想問點什麼,又覺得什麼都問不出口,最後只好說。
「我還以為我見到地獄了。」
那張黝黑而方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
「西涼人倉促行軍,才作此禽獸之行。」
「但他們人很多。」她說。
高順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人多也有人多的短處。」
「……什麼短處?」
「我說了他們倉促行軍,」他說,「你怎的不肯動腦子想一想。」
……這時候還能考試呢,教導主任實錘了。
但她並沒有冥思苦想很久,便說了出來,「他們糧草不足。」
「因此不能久戰。只要守住四面城牆,不出數日,西涼軍疲態必現。」高順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還額外地開了個玩笑,「除了你那小園子裡的青菜老了點兒之外,什麼都沒有變化。」
……她好像有點想哭,這不太對勁,但沒等她調整好情緒,高順似乎發現了。
於是教導主任那張鐵魔像一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錯愕的神情,「汝作何兒女態耶?」
其實調整情緒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因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長安城下成了她最深的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夢魘模樣。那些百姓不斷地被驅趕著填河,直到十餘丈寬的皂河被填平為止。
六月酷暑,河水滿溢出來,到處都飄蕩著死屍的氣息,而百姓還在無休無止地被驅使著,扛著梯子翻過皂河,開始企圖爬上城牆!
其中也有一二想要後退的人,凡是後退者,盡皆被身後的西涼人射殺,那些西涼督戰隊用藤牌和長牌護住自己,一步步地壓近陣線,從千步之外到八百步,再到六百步,四百步!
滾石和木料如雨點般砸了下去,城上戰鼓激昂,城下哭嚎連天,有頭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斷的,屍體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還不止於此——當真有一段城牆的守軍不慎,令百姓爬了上來。
那幾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來後,立刻跪倒在地,磕頭求守軍饒過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說道,「諸位不信盡可問……」
在那幾個新入營的少年兵臉上滿是遲疑,不知道該殺不該殺時,又有人順著這架長梯爬了上來。
也是衣不蔽體的百姓裝束,但身材明顯比他們壯碩了一圈,這個高大而健壯的漢子還沒等落在牆上,環首刀已經抽出,待他跳下女牆,刀光如雪,飛一般便砍翻了周圍那幾個守軍!驚得幾個百姓跳起來便驚叫著四處逃了開來!
旁邊幾個手戟兵趕過來時,也分辨不出哪個是百姓,哪個是西涼兵,只能趕盡殺絕,但只是這麼須臾間,便又爬上了幾個西涼兵。
這群西涼兵個個都是驍勇善戰,尤善短刃的先鋒兵,「先登」又是極大的榮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結成一伍,並肩作戰時竟穩穩地壓過牆上守軍一頭!
她抽出黑刃,衝了進去,殺了第一人時,剩下幾個西涼兵暴喝一聲,環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來!她閃身躲過時,體內的血液也開始慢慢變熱,變得活潑而明快起來!
西涼人見到一處缺口,便會立刻撲過來,前赴後繼,不惜一切。因此要奪回這一段城牆,也要不計代價,心無雜念,將登上城牆的所有人都視為敵軍,斬殺殆盡!
——總是需要選一邊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只是想要在這一場戰爭之後,還能回去看一看園子裡的小青菜,跟街坊鄰居們打個招呼而已!
周圍有驚呼聲,有叫好聲,有慘叫聲,有怒吼聲,但她殺人時素來心無旁貸,只盯著眼前的目標,不去考慮周遭萬事萬物。
但她的殺戮在下一個目標面前戛然而止,準確說……她已經完成了她的殺戮,那是最後一個想要爬上城牆的人,被她一劍捅死後補了一腳,於是那個人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滾落了下去。
那張青青紫紫,傷痕累累的臉莫名讓她覺得有點熟悉,那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婦人的臉,她在哪裡見過?
她在哪裡見過?
旁邊的人已經撲上去砍斷梯子,她還在女牆旁伸出頭往下看,看到了那個婦人摔在了屍山之上,一動不動。
她殺人總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劍穿心,比她的意識更快一點,所以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來那個婦人是誰。低頭看看自己這件細布衣服,右臂到肩膀處有一條縫補痕跡,補得很細致,因此看不出來,她為此花了幾個錢,感覺還挺滿意,後來也經常去找那個住在軍營旁洗洗涮涮,為人縫補的婦人做活……
……她剛剛做了什麼?
今天其實挺熱,因此遠處的西涼軍中搭起了涼棚,甚至還有人獻上了井水湃過的水果。
但郭汜寧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魚鱗鐵札甲穿在身上,比起來就沒有一旁高冠博帶的賈詡看起來那麼有風度,而且也沒有那麼氣定神閒。
郭汜看了一會兒,跺了跺腳,再看一會兒,又唉聲嘆氣。
「使這等百姓攻城,豈能成事?!」他說,「不如用我先登營?」
賈詡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準備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時,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李傕將軍已至橫城門!據說呂布下了戰書——」
……這個蠢貨!
董卓的西涼軍中少有博學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麼幾卷書,雖然在賈詡眼裡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對自己的定義可絕對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關於這一點,賈詡也覺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群武人——從董卓、呂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著世家忠義節烈那個名聲去試一試呢?!既已徵發關中二十餘萬男女蟻附攻城,這時候管什麼呂布叫陣呢?!
但他終究還是沒將心裡這一串嘰裡咕嚕的謾罵說出口,而是繼續保持著莊重而輕鬆的風度,向郭汜點了點頭,「守軍已疲,將軍可明日攻城。」
於是郭汜的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不出一日,長安可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