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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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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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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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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53:4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九章 憂死不暇,何謂父子?

  呂布感受到了幾種不同的力量在他身上撕扯。

  其中一部分來自於更為明亮,也更為縹緲的世界,那是王允在他面前展現的,在那間古樸清素,不見一件金玉珍玩,卻更顯精雅幽靜的客室裡,老人為他斟了一爵濁酒。

  春雨深深淺淺,打在新生的葉片上,僕役將簾子捲起,於是院中修剪得十分隨意的花草和正在葉下避雨的錦雞便一並映入眼簾。

  王允似乎是個沒有秘密的人,無事不可對人言,連講起這樣危險的話題時,也是高冠博帶,風神疏朗的姿態,這令呂布無端生出了一絲羨慕。

  他是渴望向這個世界靠攏的,即使他的出身、位置、以及他的名聲,都離這個世界有些遙遠,但怎麼會有人不羨慕,不渴望這個世界?尤其是在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到這個世界,又似乎將要被接納之時?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出身邊地的武將,與這個世界有著清晰的隔閡。

  「在下……」

  王允似乎沒聽到他遲疑的聲音,而是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爵中之酒斟滿後,才和緩地開口。

  「將軍可知,為何城中閥閱世家皆願結交將軍?」

  那必然是因為他手握並州之兵,又得太師看重之故……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於是淡淡地笑了。

  「若當真如此,為何要等到現在才與將軍來往?」

  呂布心中陷入了一點迷茫之中,擲戟之後,太師待他似乎如常,但他總覺心中惴惴。

  太師雖看重他,但天下人皆知,太師最為倚重的,是自己那支西涼兵馬,那是他與羌胡大小數百戰,幾十年間帶出來的兵將。

  因而他一瞬間又覺得,自己剛剛所想並不那麼準確。

  王允的聲音略帶一點上了年紀的沙啞,但更顯得寬厚溫和,聽在呂布耳中,彷彿春風化雨一般。

  「長安上下,皆感將軍活命之恩哪。」

  「在下何曾施恩與誰?更罔提長安……」

  王允拿起酒爵,隱秘地笑了一笑,「城尉大索全城,難道還有人不知曉是太師的授意?」

  呂布一瞬間心中彷彿亮了起來,原來王允與他結交,並非想要拉攏他,而是因他冒死諫言,真心器重他的緣故!於是那張臉上也便有了神采,「布不過一介愚人,此非為天下謀,只是見城中慘像,心實不忍罷了。」

  「定天下者,非梟將,仁人也。」老人笑眯眯地說了這麼一句,「將軍有仁德之心,忠節之氣,豈可妄自菲薄?」

  將軍有仁德之心,忠節之氣,太師呢?呂布不自覺地這樣發散了一下思維,但王允並未講下去,而是執了竹箸,虛點了一下餐盤。

  漆盤裡裝著幾樣青蔥翠綠的野菜,以及一條月牙般細長的烤魚,整治得十分精細,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奢靡。呂布夾了一筷野菜嘗嘗,卻覺得滋味恰到好處。

  清新鮮美,與整個冬日裡翻來覆去吃得發膩的豬羊肉大不相同,但並不寡淡,不知裡面添加了什麼佐料,與他記憶中的野菜大不相同。

  呂布又夾了一筷,神情疑惑地細細咀嚼著,坐在對面的老人見他這幅神情,便微笑起來。

  「此為蔠葵。」

  「《爾雅‧釋草》中所釋為承露者?」

  老人點了點頭,然後講起了幾個關於蔠葵的典故。

  這種野菜呂布聽是聽說過的,甚至在但沒想過這東西竟然這樣好吃,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野菜想做出這個滋味,需要怎樣老練的廚子,又要消耗掉多少味輔料。但毫無疑問,在春雨連綿之時,坐在這樣清幽的客室裡,吃一點美味的野菜,談笑幾句詩書裡的典故,這是他感到陌生,也感到高雅美好的畫面。

  更重要的是,呂布感受到了那股溫和的力量,那股正在悄無聲息,將他拖拽過去的力量。他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丁建陽帳下,但即使是那時拉攏,董卓的態度也遠比王允粗暴得多。

  何況現在他與董卓的父子情誼已經變得冷淡異常,似草芥,而更似寇仇呢?

  初平三年的春天其實並不美好,殘雪剛剛消融,整個關中就下起了無窮無盡的春雨。從未有過這樣陰冷刺骨的春雨,彷彿疫鬼展開的大網,悄無聲息便奪走了一個又一個以為挨過那個嚴酷的冬天,便可以放心生活的愚人。這其中有衣不蔽體的百姓,也有身著綾羅的世家。

  甚至連皇帝都病倒了,於是這場雨就成了動搖人心,甚至動搖朝廷根本的大事。

  這讓所有人都感到驚慌,尤其是董卓,他已經殺死了一個皇帝,如果這一個皇帝也死在他手中,那麼關東聯軍將有更充分的理由擁立幽州牧劉虞為帝。

  眾所周知,雒陽已為敵所據,若是群雄再立新帝,他董卓豈不成了真正的國賊?

  因此那些日子裡,董卓的脾氣極其暴躁,除卻宮中,他幾乎將全長安的醫師都抓進了宮裡,讓他們為皇帝看病。至於連綿春雨導致的城內外瘟疫,太師哪裡有心思管那許多?

  也因此在聽聞府中婢女與呂布私通時,他幾乎想都不想,便下令杖死了事。在他看來,他實在是極其寬厚,應當能令呂布感恩戴德了,要知道丁建陽既死,呂布所領那幾千並州軍在他眼裡便算不得什麼,他留著呂布,一則為這支兵馬,二則為呂布膂力過人,要他在身前護衛,當一條好狗罷了!

  即使如此,董太師想,他仍然可以餵飽這條狗,他劫掠了京畿之地,帶來無數財寶,而今三輔亦為他所據,他有大筆的寶物錢糧可以賞賜,不怕呂布不向他搖尾。

  因此他並未收斂他的脾氣,甚至因為婢女之事,更加發作了呂布幾次,而令他滿意的是,這個號為「飛將」的義子每一次都只有諾諾,久而久之,董卓就連安撫的事也置之腦後了。

  他自然是有苦衷的,為了皇帝的病情,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哪裡有什麼心思去看顧一條狗的情緒呢?

  「那麼,將軍究竟作何想呢?」

  雨仍是下個不住,甚至連風也漸起了,因而簾子不得不放下,甚至還要用些物件將它壓住,省得風雨沖進這間偏室,掀翻了這一室的清淨。

  但簾子還是太脆弱了,寒風仍能尋隙而進,吹起王允的衣袍,令他那寬大的細布袍袖在風中發出獵獵的響聲。

  但王允坐得十分安穩,儘管鬚髮皆白,這位氣度高華的老人肩膀與脊背紋絲不動,就那樣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去,拎起了煮好的茶湯,為呂布斟了一碗。

  這種風姿再一次令他感到羨慕,呂布想,他能在風雨中行軍打仗,卻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坐在偏室裡,無視風雨侵襲的飲一碗茶。他尤其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眉目肅然時令人自然而生敬畏之情,微微一笑時又有著推心置腹的親和力。

  但王允的確令呂布感到可親,他甚至將自己的煩惱半吞半吐地講了出來,他與婢女之間的那點事,以及更早之前,幾為董卓所殺的那件事。

  呂布認為自己對王允仍未完全卸下戒備之心,因而他將這些事講出來也是一種試探,他想要看看王允的態度,究竟是站在董卓一方,還是站在自己一方,又或者是想要借他的手,去達到什麼目的。

  但王允只是輕飄飄地問了他那個問題。

  「……我作何想?」

  老人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將茶碗端起,似乎全然未曾聽見一般,慢慢喝起了茶。

  呂布察覺到自己的那點心思在這個位列三公的老人面前全然沒什麼用,王司徒似乎真的只不過是請他喝茶,也只不過是耐心聽一聽他的牢騷罷了。

  反正這樣一個春日裡,為了避免瘟疫傳播,幾乎人人都在家裡躲著,連常朝都罷了,不喝茶,還能做點什麼呢?

  「奈何為父子。」他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於是王司徒便笑了起來,笑容裡既無輕蔑,也無同情,而是真心實意的讚許他有孝道一般。

  ……不,他孝也孝不到董卓那裡,呂布似是覺得席子有點紮屁股似的,不安地動了動,於是那點小動作也落進了王允眼裡。

  「將軍雖一片拳拳之心,但畢竟還是要自思保全之策啊,君自姓呂,本非太師骨肉,」王允似是惋惜,又似是真心實意的勸告,「今憂死不暇,何謂父子?」

  呂布忽然抬起了頭。

  風雨更急了,遠處滾滾而來一聲沉雷。

  呂布走下台階時,幾乎已經下定決心,王允委婉地告訴他,如果他能夠誅殺董卓,朝中公卿都會支持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準備與王允道別時,他短暫地愣了一下。

  那件細布直裾被風雨打濕,寬袍大袖都裹在了王允的身上,甚至連他下巴上的鬍鬚也在風雨中被打濕了,但站在台階上的王允並未顯出半分狼狽。

  他的身姿更加筆直,一絲一毫也不肯屈服於風雨,因而那清癯孤峭的姿態更像一棵松樹了。

  但那樣的姿態是很難在更為狂戾的暴風雨中活下來的,呂布想,那是青史留名的姿態,為他所嚮往,但他不願意在下一場風雨中就那麼青史留名,他總得想想辦法挺過去。

  在這一瞬間,似乎董卓拉扯他的力量又強了一些,那不僅是金銀珠玉,錢糧補給的力量,還有那些西涼人所統領的,兵馬的力量。

  在騎上赤兔馬,徹底的走進風雨之前,呂布忽然想在自己的府裡開個會,不要魏續那種大嘴巴,要高伯遜,張文遠那等可靠之人,以及……

  「這等反復輕狡之人,當真能委以重任?」

  「欲誅董賊,非他不可。」王允站在雨裡,遙遙地望著騎在絳紅色駿馬上的身影,直到呂布帶來的最後一個侍從也跟著上馬消失在風雨中,他轉回屋中,都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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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蔠葵:音同鍾馗,植物名。落葵科落葵屬,「落葵」之別稱。

  癯:音同渠,清瘦、瘦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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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章 貂蟬!

  竹簡這東西似乎有點嬌貴,天乾物燥時怕開裂,怕火燭,濕雨連綿時又怕它發黴生綠苔。因此功曹們總得生一盆炭火在屋子裡,時不時翻出那些記載了士兵資料的竹簡烤一烤。待烤過之後,屋裡仍帶著炭火的餘溫,屋外淒風苦雨,這種反差很容易讓人覺得睏倦欲睡。

  找到了這塊風水寶地之後,鹹魚就不肯離開了,嚷嚷著一定要幫功曹整理竹簡。

  屋內炭盆邊帶著暖烘烘的餘溫,屋外淒風冷雨無盡。她尋了塊油布裹在身上,滾進了小山般的竹簡深處,翻了條破草席出來,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覺。

  高順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裡尋來的油布,又是怎麼將那張包裹陳舊竹簡用的破草席拽了出來,睡得竟也十分踏實。

  但那少年即使熟睡之時,仍然抱著他那把劍,這就令高順不覺好奇了。有這種習慣的人究竟經歷過什麼,連睡夢也不能安穩?但此刻他的重點倒不在於此,因此他咳嗽了兩聲,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懸魚。」

  ……這人睡得真香。

  於是高將軍彎下腰,伸出手去,不客氣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考慮到軍中叫人起床經常直接上腳,這應當還算比較客氣的——但那少年忽然睜眼睛了!

  不僅睜了眼,而且伸出手去就是一拳!

  「啊,啊,高將軍啊。」陸懸魚想將拳頭收回來,但是被高順就那麼抓著不鬆手,而且還冷冷地盯著她看。

  ……這就尷尬了,趁她睡覺時不講武德過來偷襲的這位算她上司。

  ……好在看到她一臉心虛,高順終於是丟開了拳頭,直起身子,「竹簡可收拾完畢?」

  「收拾完了,收拾完了!」鹹魚趕緊爬起來瘋狂揉眼睛,「不信將軍可以驗看。」

  「既曬烤完畢,當繼續研習《爾雅》才是,」高順冷冷地說道,「不過未時,爾竟在此貪懶,違我軍令!」

  於是那雙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裡面滿滿都是委屈,「高將軍,小人……」

  好在高順此刻根本沒心思讓她學什麼爾雅,剛剛只不過是看不過去,責備幾句,見她神色終於清醒,便說了真正的來意。

  「將軍差人尋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談。」

  這個天氣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順比她更慘,她體質強不怕淋雨生病,高順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順內穿鎧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煩。

  即使如此,教導主任還是鎧甲罩袍油布斗篷一絲不苟地套了三層,厲害了!

  上了馬,一騎絕塵地從城外奔進府中,她以為魏續魏越侯成這一群人應該都在的,結果沒想到,只有張遼圍著個炭盆在烤火。

  她進了屋子,忙忙地撲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沒得換的衣服時,忽然意識到今天的張遼沒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跟她還有點關係,就那麼盯著她看,看得她有點發毛。

  「張將軍這是?」

  「……啊。」張遼像是如夢初醒,忽然伸出手,將她拉到他身邊去,「賢弟過來坐。」

  ……看著好像很不正常的樣子。尤其是拉過去時,張遼似乎還想要拉她的手,一邊拉,一邊在那裡絮絮叨叨問一些「雨天韁繩很磨手啊賢弟平時鮮少騎馬我來看看」之類的話。

  考慮到張遼整個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會搞這種親熱行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將軍呢?」

  張遼沒抬頭,聲音也聽不出什麼不對勁,「將軍在內室,尋高將軍去說過話再出來。」

  「那喚小人前來所為何事?」

  少年將軍那些十分詭異的行為就忽然停滯了一下。

  一場刺殺行動需要多少個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會帶虎賁衛士二十人,這些是西涼帶來的親衛,悍勇無比。但呂布也可自軍中擇一二十死士,著衛士服伺機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這一場刺殺,他只是游移不定。

  因此這場刺殺行動中,呂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殺人的心腹,而是為他權衡得失利弊,剖析厲害的心腹。

  高伯遜是清白威嚴之人,張文遠亦是他麾下勇將,都不必懷疑。

  但還有一個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為機密事,若是洩露出去,便要禍及滿門,陸懸魚未曾與他定下主臣名分,不過是府上一僕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個少年的勸告,他冒死向董卓進言,解救了長安百姓,因而才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遠作何論?」

  「陸懸魚此人有節概,輕生死,重然諾,」張遼不假思索,「必不會因利祿金帛舉發將軍。」

  「不錯,但若他無心於此,不慎說與鄰人聽,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祿相誘。」

  張遼思考了很久,終於還是神情肅然地行了一禮。

  「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薦此人為將軍所用。」

  ……作為一條鹹魚,她是萬萬想不到張遼心裡在想什麼的,也萬萬想不到「密謀」這種事是直接和「殺人滅口」掛鉤的。她沒搞過刺殺,尤其還是這種堪比刺殺希特勒的行動,她也不能理解張遼到底哪來對她的信心。

  但毫無疑問,看到這個四人密會時,她立刻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姿態——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麼報答我的信任吧。

  「將軍這是……?」

  大家坐在光線不怎麼好的偏室裡,四周都下了簾子,呂布又坐在靠著案几旁的角落裡,那一點黯淡的天光簡直無法讓人看清他的臉。

  ……但他可能不知道,對她來說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別仔細地盯著呂奉先那張陰晴不定的臉。

  「滿朝公卿欲誅董賊久矣,」呂布說道,「今欲借我手,諸位之意如何?」

  「將軍和董卓有父子之義,天下人皆可殺董卓,獨將軍不可為!」這是高順。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這是張遼。

  「涼州兵馬,旬日可達,如之奈何?」又是高順。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張遼。

  「並州馬弱,涼州馬肥——」她沒聽進去,她盤腿坐在溫暖的席子上,聽外面啪嗒啪嗒的雨聲,開始回憶起某些並不算很久遠,但好像過了一輩子的事。

  ……比如說,在下雨天裡,煮一鍋粟米飯,炒一盤大腸,再燒一個菘菜豆腐湯?

  張遼和高順的意見不太一致,爭論了半天,被忍無可忍的呂布打斷了。

  「懸魚,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說,「將軍不是說公卿欲誅董賊嗎?」

  「不錯,但天下並非只有公卿世家……」呂布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於是她聽出來了。

  一隻十分游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擔心公卿給的支持不夠,瞻前顧後舉棋不定的狗子。

  「但天下亦苦董賊久矣。」她很自然地說道。

  這句話一出,高順和張遼都轉過來看她,

  「你說的是百姓嗎?」呂布不辯喜怒地盯著她,「百姓又在哪?」

  呂布不是個喜歡打機鋒的人,因此這句話她一下子就聽懂了。

  董卓手握西涼重兵,遷百姓至長安,燒雒陽都城,這一路上屍骨累累,百姓們哪有一聲哭泣能傳到董太師的耳中呢?

  就算百姓欲誅董賊,他們在哪裡?又能做些什麼?

  【換一個思路,】黑刃輕聲說,【他是個武人,用武人的邏輯說服他。】

  她忽然明白了說服呂布的關竅。

  「關東群雄就在潼關之外,但,將軍還記得嗎?」陸懸魚聲音清晰而冷酷地說道,「董卓可已經騎不動馬了啊。」

  呂布忽然站起了身,那些游移不定和患得患失頃刻間消散不見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決然而成竹在胸的神色。

  「大義在我。」

  他渴望的不僅是公卿世家的優雅風度,更是那個出身所帶來的利益。

  沒有朝廷支持的邊地武將是被人瞧不起的,哪怕他出身清白,戰功赫赫,只要沒有世家的認可,他能統領千軍萬馬,卻不能為一郡守。

  但是在大漢的官僚系統裡,只有轉任文職,謀一方郡守後,才有可能繼續向上,直至位列三公,光耀門庭。

  這條路是無數武人夢寐以求的,而今將要擺在呂布面前,令他不由得不心動。

  沒什麼需要猶豫的,他想,他只剩下最後一點具體的操作問題,他需要尋覓一些忠心的,悍勇的,臨陣而不懼的人。

  「若我行刺殺事,你為死士?」

  話一出口,呂布就後悔了。從古至今沒聽說過招來的僕役能當死士的,至少也要金帛美色相誘,待對方以全家老小相托,方能成事。而這少年既沒家室,明顯也對金帛美色不感興趣,是個完全無法收買,因而根本當不成死士的人。

  在呂布看來,陸懸魚或許是另一個自己,出身寒微,卻能憑武藝戰功獲取一席之地。

  但這個少年沒有自己那些復雜的心思,因而格外難以拉攏,但這更令人忍不住去想,世上是否真有被他所認可,委質定分,義無二心的主君呢?

  「成啊。」陸懸魚沒怎麼想就答應了,「哪天動手?」

  ……呂布不能相信。

  「你為何竟同意了?」他說,「我還不曾說我能許給你——」

  「小人什麼都不要,小人只是為了報仇而已。」她說。

  「報仇?報誰的仇?」呂布感覺自己的嘴巴不受腦子控制一般,便問了出來,「你沒來我府中前,不就是個殺豬的?怎會需要向董卓報仇?」

  聽了這話,少年想了想,便十分輕鬆地笑了起來。

  「小人曾有過一位主人,他也是個殺豬的,小人要為他報仇。」

  ……………………呂布覺得腦子停止了運轉。

  但陸懸魚停了停,又繼續開口了。

  「除他之外,還有很多人,小人也要為他們報仇。」

  場面一時有點尷尬。

  大家似乎給這個少年拉入伙了,但說到最後,人家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湊巧跟他們一起去殺董卓。但即使如此,也需要給他一點什麼小禮物才對勁。

  於是呂布盯著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之後,終於一拍大腿,「我知道給你點什麼了!」

  「哈?」

  呂布離開一會兒後端了個頭冠過來,要說的確是個好頭冠,一看就知不是凡物,方方正正,氣派堂堂,插了貂毛,貼了蟬羽,怎麼看都不是她這身份的人能戴的東西。

  「君品行高潔,武而不顯,」狗中赤兔笑道,「雖未出仕,但與這頂貂蟬冠亦是極相襯的。」

  「……………………啥啥?你說這是啥?」陸懸魚瞳孔地震,「你再說一遍?」

  這東西當然不是她這平民能戴出門的,大概就類似一個好彩頭,那種「你以後必列公卿」之類的吉祥物,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東西頂在了腦袋上,左右晃晃,讓高順和張遼看看。

  對於這一幕,似乎張遼和高順都不太想評價,甚至連黑刃都忍不住發聲了。

  【你是想讓他們看個什麼?】黑刃很不解地問。

  【……貂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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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54:1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一章 也有你嗎,奉先?

  陛下的病勢終於有所好轉,可喜可賀,許多人為之展顏,董太師也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雖然百姓不怎麼關心天子的病情,但朝廷的確是喜氣洋洋的,甚至恨不得再搞一次大赦天下來表達這種「劫後餘生」的心情。

  為了慶祝天子痊癒,有必要在未央殿舉辦一次朝會,公卿文武皆要出席,這一次朝會和接下來的宴會都有太師出錢,務必要將宴會搞得隆重點,盛大點,奢靡點。而且據太師身邊的人透露消息說,太師的確是心情極好,不僅不準備在宴會上殺人,他甚至還準備聊一聊孩子們的未來大事。

  比如說天子已經十二歲了,而太師的孫女渭陽君董白也已及笄。這位女郎出身高貴,氣度嫻靜,姿容秀美,堪為國色。天子病中,渭陽君又數度前往侍疾,令天子感動不已。

  甚至連宮中的宮女們也為渭陽君的親切和善良交口稱讚,稱她雅性寬仁,友愛天至,可堪媲美光烈皇后。這些暗示匯聚成一股清流,令太師倍感欣慰,在朝會之前,他甚至與自己的主簿聊起過,待天子成禮時,他要出一大筆錢,讓他的孫女成為整個大漢王朝歷史上無人可媲美的尊貴皇后。

  這不僅是為了董白,也是為了他自己,太師這樣滿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將來便是皇后的叔父,他總算可以躋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馬都在各地為他鎮守著關中這一大片領土,待得來年,他將身體調養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馬背上時,他要出潼關擊潰關東諸侯。

  那些逆賊,豈會是他的對手?

  在太師將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軀努力擠上皂蓋車時,天色還只見濛濛亮,但自太師府而至宮中有很長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時起身,內著鎧甲,外著朝服,並且努力將肚腹收進鎧甲之中,忍受著這種痛苦的。

  但當馬蹄與車輪聲慢慢響起,董太師終於忍不住倦意,他準備在車上睡一會兒,等到了未央宮時,大概氣色還能更好一些,那會令他在群臣眼裡更威嚴,也更有壓迫力一些。

  天光未亮,空氣彷彿能擰出水一般陰冷濕重,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裹在身上。

  但經過了無數次雨水沖刷後,北掖門這條宮道上不須黃門清掃,自然乾乾淨淨,每一塊磚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塵土,展露出它們波瀾不驚的本來面目,從容地迎接這一場歷史大事件。

  公卿們的車馬停於北掖門,而後須步行至未央殿下,脫履摘劍,而後方能上殿。

  門口的虎賁郎原由京畿地的良家子中選出,二十人為一班,按照中郎將之令來殿前值班。然而今日的虎賁郎並非那些驕縱的京畿兒郎,而是一群沉默寡言的並州人。

  但他們身上所著鎧甲,手持長戟,皆無半分虛假,因而公卿們漠然經過時,也沒人意識到這些虎賁郎的面目變得陌生。

  在呂布下定決心後,整件事順暢得令人訝異,虎賁中郎將支開了兩班衛士,取來了二十套鎧甲長兵,又教他們宮中行止言語,甚至連腰牌和一應進出宮的手續都辦理妥當,這就不免令陸懸魚產生一個懷疑:即使這件事不是由呂布來執行,也早晚有人會動手。

  因為整個朝廷彷彿形成了一種隱秘的默契,從司徒到僕射,從騎都尉到中郎將,這些就在董太師身邊的人已將密謀籌備完畢,只等太師車駕來到就能動手,而董卓卻仍渾然不知。

  天下苦董卓久矣,甚至連她這樣一個生活在市井之間的人,也樂於為這個無聲無息而又聲勢浩大的刺殺行動搭一把手。

  陸懸魚這樣漫不經心的一邊想,一邊稍微扭了扭脖子,她感覺手持長戟站在北掖門內充當蠟像已經好久,適當活動活動有助於血液循環,於是脖子發出了「咔啦咔啦」的聲音。坐在軺車上經過的公卿注意到了這個虎賁衛士的小動作,便投來了矜持但含有責備的一瞥。

  但無人在意他的目光,因為前方灰藍色的晨霧之中,緩慢走出了一隊車駕,秉旄仗鉞,氣勢非凡。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董卓。

  中平六年董卓進入雒陽時,張緡曾經遠遠地見過他一次,他說這位將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壯,遠觀仍能為其所懾。

  後來在都亭侯府,呂布喝酒閒聊時也曾提起過延熹永康年間,董卓打過的無數場惡仗。在某場令他名顯天下的大戰之後,這位邊地武人將朝廷賞賜的所有布帛財物全部分發給了他麾下的將士。

  「為者則己,有者則士。」董卓的這句話與他的這一番功績同樣聞名天下,乃至過了許久後 ,仍令呂布為之讚嘆。

  為功者雖己,共有者乃士。毫無疑問,這是一名能令羌胡聞風喪膽的百戰之將,因而她甚至有些期待能夠近一點,再近一點的看看這位殘暴與悍勇並稱的反派BOSS。

  但車上端坐的,與其說是反派BOSS,不如說是個嚴重缺乏健康管理的老人,他顯得很疲憊,眼袋透著青灰,但又強撐著端坐的姿態。皂蓋車行進時,車身在石磚上緩慢地搖動,於是他裹得嚴嚴實實的那身肉也跟著有規律地搖動。

  ……這不像什麼名將,更像個碩大的布丁。

  當她這樣在內心吐槽時,董卓的車駕慢慢臨近了,騎都尉李肅回頭看了一眼,而後便持戟衝了上去!

  一片驚呼!

  這二十並州死士並非用來刺殺董卓,而是隔絕開董卓那支親衛隊。因而她做過許多種設想,比如說血流滿地的混戰,比如說飛簷走壁的追殺,再比如說臨死前決然的最後一搏。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呂布策馬上前,擋住了那支慌慌張張準備迎戰的親衛隊,並且拿出了詔書時,那些涼州人便恐懼地後退了。

  「有詔討賊臣,其餘不論!」

  自皂蓋車上滾落下來的老人癱在地上,努力地想要爬起來,周圍方圓十丈之內,卻好像隔開了生與死的界限一般,除了呂布和李肅之外,再無一人上前。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一點,但宮道上的石板路仍然十分潮濕,帶著昨夜的積水,被董太師的手掌撲騰出了幾個小小的水花,看著既喜感,又可憐。但呂布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那個老人終於放棄了掙扎,他抬起頭望向他的義子,臉上混雜了絕望、猙獰、唾棄,以及仇恨,他似乎將要咆哮,但在他張開嘴,但胸腔裡最後一絲氣魄尚未翻湧而出時,呂布的長槊便紮進了他的胸膛之中,於是那聲音便轉得極低,除了呂布之外,大概沒人能聽得見。

  而那些西涼出身的虎賁衛士在見到這一幕時,竟然誰也沒有上前,為他們的主人盡最後一次忠。

  【他說話了嗎?】在一片歡呼聲中,她不確定地問了黑刃一句,【我剛剛沒聽清。】

  【大概說了吧。】黑刃不太在意,【看那個董卓,他是整個關中的主人,但現在癱在那裡,連一條狗都不如。】

  【從他騎不上馬開始,他就死定了?】

  【從他離開他的軍隊開始,】黑刃說,【他就死定了。】

  事實證明,官僚的效率是可高可低的,在董卓被呂布刺殺在北掖門口時,一份加封皇甫嵩為征西將軍的詔書已經寫好並加蓋了天子印璽,送到了前來朝會的皇甫嵩手裡。

  於是在小黃門尚未打滿一桶水,將宮門前的血跡清洗乾淨時,兩千禁軍便由皇甫嵩帶領著出了城,直奔郿鄔而去。

  馬蹄聲紛雜而出時,陸懸魚百無聊賴地抬頭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玄學的緣故,連綿三月的陰雨終於停了,太陽從烏雲身後,吝嗇地投下一道天光,灑在了這片飽受災難的土地上。

  「萬歲!萬歲!萬歲!」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自未央殿而出,很快傳遍漢宮每一個角落,而後又蔓延至街頭。

  百姓們陷入了幾近癲狂的歡欣之中,甚至不止是百姓,士人和公卿也不吝發一發瘋,什麼珠玉也好,金銀也罷,通通換了酒肉,豪爽地與街頭每一名載歌載舞的倖存者分享……她也跟著蹭了一點!

  一路蹭回了自家那條小巷時,已經夕陽西下,萬家煙火,沒進巷子,遠遠就見到平時穩重又精明的羊家老板娘也在那裡發瘋,將家裡所有的豬肉都拿出來分給街坊鄰居了!

  「今日董賊授首!普天同慶!」喜極而泣的老板娘見她回來,還特別激動地招了招手,「郎君喜歡吃什麼肉來著?」

  ……清醒一點啊老板娘!

  她站在那裡說不出話,於是羊家夫人如夢初醒一般,一揮手,李二就跑進了院落裡,然後嘿呦嘿呦拎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好大個兒豬頭!

  一個十幾斤的生豬頭沉甸甸地被塞在了她手裡,她覺得很有點不好意思,想要推脫時,羊家夫人又使了一把勁兒。

  「今日非為我,」夫人笑了一笑,神情裡帶著從未見過的輕鬆,「為我家大郎。」

  --------------------------------

  旄:音同毛,古代竿頭上飾有犛牛尾的旗幟。

  《後漢書‧董卓傳》:卓將至,馬驚不行,怪懼欲還。呂布勸令進,遂入門。肅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墯車,顧大呼曰:「呂布何在?」布曰:「有詔討賊臣。」卓大罵曰:「庸狗敢如是邪!」布應聲持矛刺卓,趣兵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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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二章 很多個問號

  豬頭雖好,但這東西其實……就很難給它做熟,尤其是去毛這個活,非常地侮辱工具。

  好在她也不忙著今天吃,晚飯隨便拔了兩棵自家菜地裡的小青菜做了碗湯,吃過之後閒來無事,一邊聽整條街上的鄰居們嘰嘰喳喳,一邊在那裡努力給豬頭拔毛。就這麼直到夜深之時,還有人奔著宮門方向去,據說那裡有聚集不散的百姓們圍觀董太師的屍體點天燈,繞著那個「燈」載歌載舞,舞累了就吃吃喝喝,吃飽喝足後,再繼續踏歌而行啥的……

  ……其實她挺理解大家那種壓抑許久後,終於釋懷的心情,但對她來說有一點小小的不便。作為一條女扮男裝的鹹魚,她一般是夜裡燒些開水,洗洗涮涮的,但是大半宿的連著幾條街誰都不睡覺,這就很牙疼。

  偏她凌晨出門圍觀刺殺董卓時還裡三層外三層的套過甲淋過雨,身上既有汗味兒又有雨水浸泡過後的黴味兒,不洗澡就特別不舒服,根本不想往榻上躺。

  到了後半夜,附近街區總算是漸漸消停了些,宮門前大概是通宵達旦,但這條街上的百姓們好歹是大半去睡覺了。她從鋪在地上的席子上爬起來,小心翼翼點著了爐灶,一邊燒水,一邊拖出了她的大浴桶。

  桶底還塞了兩包木屑,假裝當香料用用,盡量把輕度污染的地下水的鹹鹵味兒壓下去。摸摸水溫正好,整個人跳進去,熱水便一瞬間包圍了她的神經,讓她終於也跟著放鬆了下來。

  正在腦子放空的半睡半醒間,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而且很快便接近了三市。

  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發現天色已經濛濛亮了。

  張遼是剛得到的消息,郿鄔群董已授首,其中甚至包括了董卓九十歲的老母池陽君,也被禁軍拖出來,在郿鄔前砍了頭。

  雖然聽起來有些殘忍,但比起董卓一直以來熱衷於給公卿世家「俱五刑」,這樣俐落的處死已經算是種寬宏。考慮到董卓進長安時曾在城門旁羞辱過皇甫嵩,令其長跪不起,這種不含折磨意味,乾脆俐落的夷族就更能顯出皇甫嵩的寬仁。

  除了鎮守陝縣的牛輔外,居於長安的董氏子幾乎盡誅,唯有長在宮中的渭陽君董白昨日趁亂逃走了,據說城中正搜尋她的下落。

  但在張遼看來,區區一個小姑娘,是生是死根本無足輕重,盡量順利而平穩地接收董卓派駐在三輔各地的兵馬才是重中之重。

  郿鄔被攻下之後,朝廷立刻發了文書,命他帶兵護送朝廷的使節至徐榮處,勒令其投降。途徑三市時還未至卯時,時間尚早,正方便他拐個彎,過來尋陸懸魚說幾句話。

  後來無數次想起,張遼總覺得那天的突發奇想特別玄妙,正常人不會在卯時前去敲朋友家的門,但久在營中的軍人作息和常人不太一樣,應當是情有可原的吧?

  因而他在陸懸魚家門口前敲了敲門,又敲了敲門,等了很久,終於見到一個有點慌慌張張的身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

  ……這不僅是個剛起床的人,而且還剛剛沐浴過,連頭髮都是濕著披散在肩上,裡面穿了中衣,外面披了件粗布短衫,嘰裡咕嚕一邊不知道抱怨什麼一邊過來給他開了門。

  「將軍尋小人何事啊?」

  雖然嘴上說得還算客氣,但那雙眼睛裡分明寫滿了「你要是不說出一個正常點兒的理由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的憤怒。

  不過張遼已經摸清了陸懸魚的脾氣,知道哪些事會令他真正感到憤怒,哪些只會讓他嘟嘟囔囔,卻不會當真懷恨在心,因此這位少年將軍清清嗓子,將他剛剛好奇之事問了出來。

  「愚兄還怕賢弟尚未起身,擾了清夢,但賢弟為何此時沐浴?」

  「呵呵噠,」他說,「小人樂意啊。」

  少年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也不說請他進去,髮梢滴滴答答,水珠落個不停,裡衣似乎穿得也十分匆忙,連衣帶都未繫妥貼。因而站在那裡同他說話時,除了平時捂得嚴嚴實實的脖頸露了出來外,甚至還向下露出了一點點白皙的皮膚,渾然不似每日風吹日曬,無精打采的那張臉。

  這看起來有點落拓不羈,甚至好像從哪個女郎家翻窗逃出來的模樣讓張遼莫名想笑,但他還是忍住了。

  「這幾日長安魚龍混雜,將軍欲與公卿重臣商議大計,我與諸將亦各自令命而去,」他說,「賢弟須多警醒些。」

  那雙眼睛睜大了一點,愣愣地盯著他,並不驚訝,也不感動,過了一小會兒才有所反應,「哦,多謝將軍提醒。」

  ……他有點懷疑自己剛剛到底說沒說話,說給誰聽了。

  「賢弟這幾日有何籌謀?」

  「這幾日不須去都亭侯府的話,」陸懸魚想了一想,「準備給隔壁家的姐姐挖個地窖。」

  張遼一瞬間有些質疑自己為什麼途徑三市時,想要轉個彎進來尋他說這麼幾句話,提醒他事事小心。長安這幾日人心不定,恐生盜匪是真的,其中魚龍混雜,怕有奸人作祟也是真的。但陸懸魚是個既不怕盜匪,又不愛出風頭的性子,這種時候的確還挺讓人放心。

  雖然他覺得男兒當建功立業,有所作為,而不是有點閒暇時間就琢磨著替隔壁家小寡婦挖地窖。

  ……但誰能說挖地窖有什麼危害呢?他憋了又憋,只能尋出一句話。

  「既如此,賢弟保重。」

  見他上了馬,陸懸魚終於露出了一個笑臉,「將軍也是,一路順風啊!」

  張遼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奔著城門而去的時候,那張如釋重負的臉便印在了他的腦海裡。

  什麼地方有點奇怪,他想,但他暫時想不出到底什麼地方奇怪。

  駐守華陰的徐榮並非涼州出身,而是遼東襄平人,因而在軍中雖因軍功而受董卓看重,卻畢竟與西涼諸將差了一層。也因此,王允的使節想要游說這位將領皈依朝廷並不為難。

  不過數日之間,張遼的差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因而令他有一點可以在腦內發發呆的時間,回憶起出城前的各種瑣事,比如那天清晨見到陸懸魚時,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

  自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時開始,陸懸魚似乎一直十分注重儀表,頭巾繫得端正,衣領裹得嚴實,這也令他認定那個少年出身絕非寒素。

  但偶爾衣冠不整些也沒什麼問題,尤其是他叫門的時間本就不正常,他想,但為什麼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十分怪異呢?

  張遼那模糊而混沌的疑惑在一個少年兵走過的時候,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你,」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於是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兵便跑了過來,「將軍何事?」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小兵長得很粗糙,沒什麼可看的,但是一抬頭,脖頸上喉結清晰可見地落在了張遼的眼裡。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也挺明顯。

  他在營中轉了一圈,四處走走,年齡略大些的士兵有喉結,略小些的也有喉結,區別只在於明顯不明顯,但仔細看都能看得到。

  這就很奇怪了,為什麼陸懸魚沒有呢?

  這樣一個問題產生之後,許多問題也隨之而來,比如說那個少年詭異的沐浴時間;比如說不願意與他們同浴,甚至連那些人的身體都不願意看到;比如說極其抗拒跟朋友同榻而眠,實在沒藉口了也堅持要和衣而睡;以及他雖仁愛友鄰,尤其對婦人家十分客氣,但從不曾聽聞與誰有情,連他當初送去的那個美貌小娘子都未收下,而是送了一筆妝奩,任她嫁人。

  這些亂七八糟的瑣事湊在一起,想得張遼腦子有點疼,但在他那位賢弟某句酒後戲言從腦海深處跳出來之後,他怵然為之變容。

  如果陸懸魚知道張遼在疑惑什麼,她肯定會說她是長不出那東西的,還有一堆跟雄性激素相關的配套設施她也都長不出,且不想長。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繼續仁愛友鄰,幫眉娘子挖個地窖。

  長安的狂歡還在繼續。

  郿鄔諸董皆已伏誅後,袁氏門生故吏們將那些屍體自郿鄔拖到了城門口不遠處的路邊,堆柴放火,將百十來具屍體堆在一起,全部焚燒掉,不留屍骸。

  士族對董卓的切齒痛恨令他們不僅不願給諸董留個全屍,甚至要燒起幾天幾夜的大火,誓將焚灰揚之於路。於是在這種氣氛下,與狂歡相輔相成的流言開始在城內隱秘散播開來。

  董卓雖不是世家出身,但他麾下西涼兵馬數萬,太師府治下又有許多官吏,朝廷是否會一一清算呢?還有那些依從於董卓的官員,又當如何治罪?

  朝廷的赦書已經發出去了一批,安撫住禁軍後,又向董卓麾下那些並非西涼出身的將領示以寬柔,但朝廷究竟要如何處置涼州人呢?

  或者說得更直白些,因誅滅董賊而成為大漢功臣的王允,對待涼州人到底是什麼態度呢?

  這些問題令許多人起了自危之心,當然,對住在三市裡的陸懸魚來說,她既不是涼州人,也不認識涼州人,完全沒有任何擔心的必要,大可以高臥且加餐。

  在董卓伏誅之後的第三天夜裡,至少這條街道終於消停了下來,她抱著毛剔得很乾淨,醃也醃得很入味的豬頭,正在琢磨著要怎麼烤它當夜宵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推門。

  她未曾睡覺,又有夜裡打水的怪習慣,因此門也沒鎖,那人一推便將門推開了。

  三市橫平豎直十幾條街道,她會選這一條是令人不太能理解的,但她會推陸懸魚的門似乎能勉強解釋一二。

  「我那時餓極了,也乏極了,再也躲不下去,也不知該往哪裡逃,」花貓臉的渭陽君董白是這麼說的,「因此便生了自怨自艾的心,挑了看著最不順眼的一戶推門進去,心想要麼遇上一個能庇護我的好心人,要麼便將我送去領賞算了。」

  不過陸懸魚第一眼根本沒認出來那是渭陽君董白,她甚至看不出那是個年輕姑娘,因為那張臉上滿是污泥,身上衣衫也髒污得根本認不出質地,只有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手上的豬頭。

  ……陸懸魚一瞬間感覺有點害怕,下意識地抱緊了她的豬頭。

  --------------------------------

  《後漢書‧董卓列傳》:使皇甫嵩攻卓弟旻於郿鄔,殺得母妻男女,盡滅其族。乃屍卓於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於地。守屍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如是積日。諸袁門生又聚董氏之屍,焚灰揚之於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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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三章 夢

  「我是渭陽君董白,」她說,「你要麼收留我,要麼送我去邀功領賞。」

  這個女孩兒在觀察她,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絕望。

  在她自報家門後,院落裡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後陸懸魚只能咳嗽一聲,「把門關上。」

  她既沒想過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慮送她去邀功領賞,但現在將這個女孩兒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條。

  這樣想的時候,董白從髒兮兮的袖子裡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裡的豬頭,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勇氣,「無論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飯否?」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抱著的那個豬頭,「生的,剛拿鹽醃過,還不能吃。」

  於是破釜沉舟的渭陽君董白不見了,泥球一般的小腦袋默默轉到了另一邊去,看得她直想嘆氣。

  「屋子裡還有些冷飯,你湊合吃吧。」

  雖然是冷飯,但好在家裡還有半塊茶餅,可以煮一壺熱茶,做點茶泡飯給她。燒開的水除了泡茶外,還能勻點給這娃子洗洗臉和手。

  陸懸魚是見過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別深,她肌膚皎然,白得幾乎能將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帶一點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樣,大概長大之後會是那種美豔嫵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車裡,由車隊護送著進城時,神情裡望不見一丁點兒心機,完全是個沒有城府的,天真又快樂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靜等飯吃的董白像是另一個人,兩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腫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窩下也是一片青黑,見到這一戶的主人將茶泡飯端過來時,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搶過那碗粟米飯,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來。

  她看起來很羞愧,大概是為自己這不體面的舉止,甚至輕聲地道了歉。

  這有什麼可道歉呢?陸懸魚心裡又想嘆氣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為這點破事啊。

  一碗熱茶泡冷飯,加上院子裡自種自吃的一碟鹽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乾乾淨淨,她抱著飯碗,沒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飯的那個櫥櫃,但又重新將目光收了回來。

  「郎君大恩,銘感肺腑。」

  鹹魚搓了搓臉,「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麼地方可去嗎?」

  董白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小得讓人無法聽清。

  「哪裡?」

  「郿鄔。」她的聲音又大了一點兒,「大父罹難,我尚有叔祖……」

  「沒了。」

  那雙原本就很大,雖然哭得腫了眼泡,但因為挨了兩天餓,於是就變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圓溜溜的,直直地盯著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個社會,要當人家面對人家說「你不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揚了」這種話,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除了鎮守陝縣的牛輔之外,郿鄔諸董皆已伏誅,」鹹魚說道,「而且都被挫骨揚灰了。」

  那個小腦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這太尷尬了,她最後在心裡嘆著氣,又拿了一塊乾淨的細麻布,「你要是哭的話,用這個擦,別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還要再洗一次臉。」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張小臉重新抬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帶著顫抖,「為何一夕之間,天下大變?」

  「天下苦董賊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好像想要尋出點什麼破綻似的,但哪怕她不諳世事,大概也清楚這是自己推門而入,隨便選的一戶人家,與她素昧平生,便更沒有理由騙她。

  於是在長久的寂靜後,她沒有說「你說謊」,也沒有嚷嚷「這不可能」,而是問了一個十分麻煩,而且令陸懸魚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問題。

  「為什麼?」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麼模樣?」

  「大父侍上以忠,待親以慈,宮中亦從未聽聞有人對他有所臧否……」

  於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講了起來,她那又傷心又迷茫的模樣,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不知情的人見了,都會以為她在講哪個大漢忠臣。

  但她也沒有撒謊,她講的每一句話都如泣血一般,帶著恨不得剖肺腑出來讓人相信的力氣,想要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讓人知道董卓是個怎樣忠君愛國,寬和仁慈的國家重臣。

  陸懸魚站起身,進屋裡去尋了套沒怎麼穿過的裡衣出來,一邊收拾,一邊打斷了她,「你做過夢嗎?」

  「夢?」

  「就是睡著之後會見到的各種幻象,那個就是夢。」

  「……自然,自然是做過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我來想想辦法讓你出城,東去陝縣,尋你的親眷去。」

  她說,「至於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當成一個夢吧。」

  一般來說如果主角坐在房頂上,見到的應該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這樣比較適合抒發感情,而且還能將主角的身姿照得更帥氣。

  但農曆四月二十五日的月亮怎麼也不可能是玉輪冰盤,只剩一彎蛾眉月,掛在蒼穹之上,黯淡無光,因而遠處的火光存在感就更強了一點兒。

  除了給郿鄔的諸董挫骨揚灰之外,郿鄔徹夜都在進行著大工程,一方面要將裡面上萬斤的黃金白銀往外搬,另一方面,袁氏的門生故吏們還準備把郿鄔當成風水寶地,將那些被太師撕了戶口本的四世三公塞進去埋了。袁隗在天之靈欣不欣慰不知道,袁紹袁術兄弟聽說的話應該還是會很欣慰的。

  ……不過欣慰也沒什麼用,董卓雖已伏誅,諸侯們誰也不準備將朝廷迎回雒陽,更不準備停止廝殺,甚至就在這一年裡,袁家兄弟正式撕破臉皮,在揚州打成了一團。

  但她後來回憶起來,總覺得自進雒陽以來的這三年,竟也像一個夢。

  張遼也覺得自己這兩天飄飄忽忽跟做夢似的。

  從徐榮處回來之後,他立刻去城外軍中尋了呂布,「牛輔處將軍可派兵前往?晚恐生變!」

  「已派了李肅去,」呂布招了招手,「我正有事尋你。」

  「何事?」

  「董賊既已伏誅,涼州人心叵測,三輔兵力空虛,」呂布摸了杯子一邊喝水,一邊盯著竹簡看,「須上表奏請朝廷募兵為上。」

  提到募兵這事兒,正中了張遼的心病,他感覺整個人都咯噔咯噔的,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將軍既欲募兵,女兵如……」

  呂布一口水噴了出來。

  「長了一歲真是了不起了啊,」他上下打量少年將軍,「魏續那廝都不會說要在營中置女兵,文遠這是見了哪裡的娘子,如此心動?」

  雖說呂布笑得很欠打,但既是上司,又打不過,張遼忍下了一口氣,冷靜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是將軍說要募兵的,末將認為,若是那等悍勇強健的婦人,也未必沒有臨陣之能。」

  「這倒不錯,據說光武年間,交阯亦有二征夫人事,勇武不輸男兒,」呂布想了想,「然觀此京畿地,男女皆孱弱,無以成軍啊。」

  「若西去征募涼州人,勇則勇矣,又多不習教練,」張遼立刻也跟著踩了一下西涼精兵,「到底不如我並州軍,將軍若上表,當請朝廷派我等回並州募兵才好。」

  兩個並州人迅速達成了一致,並且就當前形勢絮絮叨叨地講了半天,最後一起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呂布便放張遼回帳歇息去了。

  張遼會問起招募女兵之事,自然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無論出於功利角度,還是真情實感,他都不想放棄陸懸魚這個朋友。在他看來,有這樣的武藝和品行,是男是女其實區別沒有那麼大,何況他也不能確定那位朋友到底是女扮男裝,還是單純有些小怪癖。

  如果只為婦人身便將她棄之不顧,這對並州軍而言實在太可惜了,但若她真是女子,行事交往自然得注意些分寸才是……因此也不能完全拿這個問題當作不存在。

  回到自己帳篷裡卸甲洗漱,趴在行軍榻上的少年將軍開始在心裡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了同陸懸魚結識以來,都有過什麼失禮的行為。

  ……好像剛認識不久就在人家面前脫過衣服,這不太好;

  ……拉著一起坐同席,這也不太好;

  ……跑到人家的家裡去喝酒,這特別不好;

  ……非要寢同榻,同床共枕蓋一襲被子,這個怎麼評價?沒辦法評價;

  ……去演練場一起練過騎兵衝陣不算,非要喊她一起下河沐浴,這個也不能評價;

  ……拿了自己的衣服給她穿,見她不擅著深衣,還……

  這種社死的事情其實很不適合臨睡前在腦子裡過走馬燈,但是張遼並不清楚,他就是這麼一件件數著睡著的。

  然後就做了一個夢,特別陌生的夢,夢裡不在長安,而在並州,在他自家屋中那張有了年頭,因此十分古舊的臥榻上。榻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他整日裡「賢弟賢弟」喊著的陸懸魚,穿著細絲織就的裡衣,如烏雲般的青絲輕輕挽著,散在枕頭上,燈火間映出一片綺麗的流光。

  她看向他的目光與平日沒什麼不同,輕鬆又帶了一絲揶揄,但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同……要怎麼形容才好?

  他整日憂心於戎馬之事,從未認真想過自己未來妻子應當時什麼模樣,但此刻張遼卻莫名覺得,他未來的妻子也可以是這副模樣。

  接下來的夢境變得甜美、茫然而不得要領,憑著那些斷斷續續,零零碎碎聽來的對女子的認知,他似乎是想要解了她的衣衫,同她親熱纏綿,至少是想要……

  ……………………張遼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外面巡夜的兵士盡職盡責,敲著金柝走過,時節臨近五月,哪怕是夜裡也已經不算很冷,因此睡出了一身汗沒什麼奇怪的。

  張遼在漆黑一片的帳篷裡轉了轉,摸索著也抓了水壺和杯子,倒了點水喝下,平復一下心情,然後才重新回到榻上去。

  他是不可能對自己的朋友起什麼心思的,哪怕是女子,也不當有這樣齷齪的想法,甚至連她的心意都未曾問明,就在夢裡如此這般,這實在太卑鄙了!

  ……那要不就問問?

  ……怎麼問呢?

  ……首先該怎麼開口?

  ……其次是陸懸魚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一般的女郎若是女扮男裝被戳穿的話,應當是臉上一抹紅暈,羞得不敢見人,然後也許那位年輕郎君便可以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小心地傾訴衷腸。

  但如果那不是位女郎,而只是個有點怪癖,說不定還身有隱疾的男子呢?

  清晨的長安城還帶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兒,大概是這幾天燒的東西實在太多的緣故,並不怎麼清爽。

  大街小巷的百姓已經漸漸從董賊伏誅的興奮中冷靜下來,但心情仍然很不錯,商量著接下來會有一個怎樣的秋收,自家又該在這一年做些什麼。

  他策馬而過,神思不屬地將那些市井雜談拋之腦後,心心念念只有那一個目的地。

  一身粗布短衣的陸懸魚正在那裡澆園子,一邊澆園子,一邊十分仔細地查看她那一小片菜地裡的每棵小青菜的長勢。

  ……嘴裡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麼,但顯見的心情不錯,因此他見了,心情也跟著變得輕快起來。

  「咦?是張將軍,」彎腰澆菜的她雖然執意不肯稱呼他的字,但見他下了馬,還是笑眯眯地抬起頭同他打了個招呼,「這麼早就來尋我,有什麼事嗎?」

  自然是有事的……張遼心裡翻湧著歡欣又雀躍的情感,也忘記了那些繁文縟節,張嘴就問。

  「汝為婦人哉?」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滯住了。

  她直起了身,將手裡的瓢扔進了水桶裡,左腳踏前半步,身體略向前傾,伸手向背後拔出了那柄長劍。

  「拔你的劍,」她眼中光芒一如劍鋒上的寒光般凜冽,「今天咱倆必須躺這兒一個。」

  張遼第二次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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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柝:音同拓,舊時巡夜人打更所敲擊的木梆。

  《後漢書‧馬援列傳》:又交阯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餘城,側自立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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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四章 說客

  這個春天稱得上陰冷潮濕,自潼關往西行軍時,路途也十分泥濘難行,但這不代表西涼軍的帥帳中也是如此。

  一掀帳簾,撲面而來便是絲絲縷縷,清甜而醒腦的暗香;錯金雲紋博山爐內慢慢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地上鋪著產自西域的地毯,鵝黃底色上密布著藍白交織的花卉和枝葉,據說這上面有不多不少一千朵花,但李傕從來沒心思數過。

  這軍帳內任何一處擺件都堪稱精品,是他在邊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連同後帳那幾個裝滿珠寶金銀的箱子,原本是能給他滿足感的。

  但今天不成,他正心緒紛亂地躺在行軍榻上,任由那兩名同樣也是劫掠自潁川的美貌女郎為他按摩腿腳,他騎了一天的馬,小腿裹在皮靴裡,的確又酸又漲。

  盡管女郎的手法還有些生疏,但生疏得恰到好處,他不喜歡那些高門大戶訓練出的婢女。伺候慣別人的人,他是懶得要的,只有這種世家出身,十指纖纖從未做過活的女孩兒才能引起他的興趣。當然她們都是天資聰慧的少女,哪怕一開始不明白該怎麼伺候男人,或者是有些這樣那樣的脾氣和自尊心,只要拖出帳幾個,丟給軍士隨意處置去,其餘自然就會收起淚眼和怒意,小心伺候了。

  除了這兩個美姬是他最為鐘愛的,他還挑了幾個年齡相貌都很不錯的世家女,帶在軍中,準備當做禮物送給西涼軍中的各位將領,比如他的上司,也就是董公的女婿牛輔。

  原本其中最美的那一個,據說是潁川陳氏分家出身的一位女郎,理應進獻董公,但十數日前傳來的消息說,董公為奸人呂布王允所害,身死族滅,甚至連屍體也被丟在了宮門前任由市井小人們糟蹋。

  消息傳來時,他還在劫掠潁川、陳留諸縣,將那些未曾遷徙至長安,甚至以為留在關東地區就能平靜度日的士族和平民大肆洗劫了一番,不管一頭牛、一匹布、一粒糧、還是一文五銖錢,亦或誰家青春年少的女兒,都不會落下。

  這樣做事難免會招人怨恨,李傕郭汜也並不是不精通世故之人,因而他們額外下了命令,要求手下士兵們除惡務盡。於是洛陽以東數縣之地再不聞雞犬之聲,那些沒來得及早些逃走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在西涼鐵騎之下終於平等了一次。他們赤身裸體,被拋屍在荒野上,斷壁殘垣間,以及河流旁,等待著野獸與飛禽將他們啃食殆盡,再待下一個春天,或者下下個春天來臨時,將這一切全部掩埋掉。

  不管怎麼說,李傕從字面意義上幹掉了絕大部分會怨恨他劫掠關東的人,軍中飫饒,人馬溢肥地準備輾轉下一處目標時,董公的噩耗便傳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牛輔將軍的急信,要他與郭汜立刻帶兵回轉隴中,再圖復仇之計。

  李傕打了半輩子的仗,從來沒想過要同朝廷為敵,當然,他也沒考慮過保衛大漢江山。在他那十分質樸的心裡,朝廷等於董公,因此董公控制的地域,就是他們西涼人自己的地盤兒,除此之外,天下皆敵。

  但當朝廷也與董公為敵,並且卑鄙地刺殺了董公之後呢?

  李傕認為自己需要等一等,等朝廷的明令頒布下來,寬恕他們這些西涼將領,只要朝廷的詔書送到手裡,他願意小心地歸順朝廷,他可以繼續為大漢盡忠,鎮守邊疆。

  但王允不同意,哪怕呂布如何相勸,王允始終沒有下達那道赦書。

  「他們原本就是有罪的。」

  天光照進了王允的書房之中,之所以不在客室裡招待呂布,是因為王司徒實在太忙了。他有許多公文要看,有許多批復要寫,因此無暇如以往那般,氣度高華,怡然灑脫地為他斟一碗茶。

  但這位老人的態度仍然是和藹的——和藹,但並不退步。

  「奉先細想,牛輔是何等人,他手下的李郭之輩,又是何等人?而今我欲同關東結好,他卻劫掠陳留潁川,殺略男女,所過之處,竟無復遺類!」

  說到此處時,王允的聲音不覺提高了一點,他那沒有掩蓋得很好的憤怒也流露了出來。

  「縱使如此,」呂布說道,「他們手中有兵。」

  「天子豈無兵戎護衛?」王允立即反駁道,「徐榮等人既已歸順,牛輔又已伏誅,我為何要赦免那等惡徒?」

  長安自然是有禁軍的,當初雒陽的西園八軍被董卓帶了過來,現下分給皇甫嵩一部分,朱儁一部分,確實都是不世出的名將,況且呂布也有幾千並州兵,這的確不錯。但呂布心中仍然感到不安,準確說來,他心中的焦灼遠比「不安」要嚴重,他甚至已經數日未曾安眠。

  李傕郭汜是董卓早年帶出來的親信,他們也許御下不嚴,為人凶暴,犯了許多人神共憤之事,但他們手中掌握著西涼一支重騎兵,以及萬餘步兵,這數萬西涼兵的戰鬥力絕非禁軍能比。

  哪怕是呂布與張遼站在並州軍的立場上,輕飄飄地說幾句西涼人如何不習教練,他們都是令人膽寒的一支軍隊。

  既無道義,又不畏死。

  這是一頭野獸,應當小心安撫,待其為朝廷的金帛封賞所賄,徹底歸順後,才能春風細雨,將這支西涼軍慢慢分化掉。

  呂布設身處地的想了一想,如果他是李郭,他會如何……

  「奉先不必憂慮,」王允將一封公文寫完之後,將筆置於一旁,「天下豈有敢與朝廷抗衡者?此等國賊,天下共討之,天下共誅之!」

  未乾的墨跡與這位老人的身姿一般,剛勁而有力,帶著絕不屈服的傲氣,明晃晃地落在呂布眼中,讓他忽然為自己之前的選擇恍惚了一瞬。

  「天下」到底是什麼東西?「天下」又有多少兵馬?就算「天下」真是有公義的,待這份「公義」變成兵馬,來到長安城下勤王救駕時,這座大漢舊都又成了什麼樣子?

  「司徒當真不願下赦書嗎?」他最後一次試探著開口。

  王允冷笑了起來,「以他們犯下的罪行而論,我若下赦書,恐怕他們更會生疑,不如令他們回到長安來請罪受罰,到時為了安撫西涼人,朝廷自然會留他們不死。」

  不,這不對。呂布想,如果換做是他,他根本不會手握數萬兵馬時心甘情願來長安受罰。

  也許李傕郭汜軍中當有一個口才極佳,心中又有公道正義之人將這番道理講給李郭等人聽,令他們至長安請罪,又或者各自散去。此人不僅要熟悉軍旅之事,還要出身世家,有良、平之才。若當真如此,則呂布也會不吝讚嘆一句,天命果在大漢,關中數十萬黎民,以及長安城的公卿百姓,皆感此人活命之恩!

  ……但當真會有這樣一位說客嗎?

  李傕的軍帳裡的確來了一位說客,四十餘歲出頭,高冠博帶,氣度脫俗,與李傕郭汜那等粗魯武夫大相徑庭,甚至連幾名美姬見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

  尤其是陪在他身邊的那一位,原本亦是陳留某世家之女,被掠來後一路擔驚受怕,而今坐在他的身旁,見他神情莊重,風度典雅,薄唇偶爾沾一沾酒爵便放下,最關鍵的是從未輕薄待她,簡直令女郎感激涕零,心頭亦如小鹿亂撞。

  哪怕這位文士年齡略大一點,也完全不是什麼問題,她坐在他身邊不過一小會兒,便在心裡這樣迫切地祈求著,想要這位大人帶她離營,哪怕是作一姬妾亦可。

  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沒有放在她身上,連餘光都未曾分她半個。

  「兩位將軍,而今欲何為?」

  郭汜喝了一口酒,忽然便落了淚,「是我無能,不能為董公報仇。」

  於是帳中陷入了一瞬的寂靜,片刻之後,郭汜才重新開口,「而今朝廷既不肯赦免,只有令軍士各自散去,我等自帶家眷回涼州老家。」

  文士輕輕地看了一眼郭汜,無聲地笑了。

  「文和為何發笑?」

  文士並未回答郭汜,而是看向了李傕,「現在長安城中傳來消息,朝廷欲盡誅涼州人,二位將軍可知?」

  後者沉默了許久,「我等豈能與朝廷相抗衡?」

  「為何不能?若將軍棄眾單行,哪怕一名小小的亭長也能取爾等性命!」

  李傕突然抬起頭,目光中帶著震驚與敬畏地看向了這個文士。

  賈詡舉孝廉出仕,在軍中雖任校尉,卻更為精通文墨,從不上陣殺敵,他又有極好的相貌和風度,因而西涼軍中皆當他是個溫厚文弱的文官看待。此刻忽出驚人之語,不免令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覺。

  「依公之見,當云何?」

  「依在下之見,」賈詡的目光冰冷而銳利,「不如率眾向西,一路征發男女以攻長安,如此方可為董公報仇!若事成,奉天子以平定天下,富貴自不用提,位極人臣亦未可知也!」

  這一席話驚得李傕和郭汜說不出話來,只有胸腔劇烈起伏才能看出心緒如何紛亂激蕩,但這一席話早令賈詡身旁的女郎心驚膽戰!她有些坐立不安,但賈詡既然未命她退下,她亦只能坐在那裡,只是悄悄向外挪了一點。但只有那一點動作,亦落進了賈詡的眼中。

  「將軍當立即獎賞三軍,不吝美色珍玩,」賈詡說道,「待長安城破,其中寶貨美人何止十倍?!」

  李傕終於被說動了,他突然站起身,掀翻了案几,於是那張開滿鮮花的地毯便灑滿了鮮紅的酒液。

  「既如此,發兵之前,我當祭祀董公在天之靈,」這位熱愛算命,並且十分重視預兆和氣運的將軍遲疑了一會兒,突然大喜,「我在營中正留了一位美人,欲獻於董公,而今正好!」

  不……這不是真的……賈詡身旁的女郎眼見著推進來一位涕淚橫流的少女,連一聲哀嚎也沒有發出,便被李傕一劍砍掉了頭顱!

  但她的恐懼很快便來到了終點,因為身邊高冠博帶的美丈夫也掀翻了案几,站起身拔出劍來。

  「將軍既將此姬贈我,」他慨然道,「我又何惜美人?唯願董公有靈,得享血食,助我等攻取長安!」

  那應該是一把好劍,刺穿她那嬌嫩的胸膛時甚至未曾受到半分阻礙,只是在利劍拔出的一瞬,鮮血噴湧而出,卻沒有立刻咽氣,令她得以倒在地毯上,看著自己和那位女郎的鮮血慢慢將開滿藍白色小花的地毯染紅。

  她其實心裡很是疑惑,想要問一問那位大人為什麼那樣做,但她終究沒能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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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輔分遣其校尉李傕、郭汜、張濟將步騎數萬,擊破河南尹朱俊於中牟。因掠陳留、潁川諸縣,殺略男女,所過無復遺類。

  《三國志‧賈詡傳》:「聞長安中議欲盡誅涼州人,而諸君棄眾單行,即一亭長能束君矣。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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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五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

  《晏子春秋》裡有那麼個故事,大意是說某位齊公帳下有三位將領,居功自傲,很讓齊公頭疼,於是這位主君請來晏嬰,出了個二桃殺三士的主意……

  呂布現在覺得自己像齊公,也像晏嬰,但總歸來說更像那個桃,因為他那兩位勇士為了一個桃撕得不可開交之後,誰也沒有引頸自刎,而是齊齊地跑來找他理論。

  ……他不知道該怎樣理論。

  「論理那把青黃玉螭龍梳就當是我的!」魏夫人是這麼說的,「你寵妾滅妻也該有個限度!」

  「王校尉送來那一匣珠寶,將軍不是都送給了魏氏?」嚴夫人委屈道,「只留一把玉梳與妾,必是魏氏不要的東西,才胡亂丟給妾!」

  「我為冢婦,珠玉珍玩本來就當由我保管!」魏夫人怒道,「將軍是嫌我年長色衰,欲娶新婦耶?」

  「將軍既贈妾此梳,妾百般珍惜,現在將軍竟欲將它要回!莫說拿一匣珠寶來換,」嚴夫人眼淚汪汪,「便是金山銀山也換不回妾對將軍的情意!」

  府中這一大一小雖然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但十分有默契,從不當面吵鬧相罵,而是都來尋他要公道。

  若她倆吵鬧的是廚房那點事,呂布就把廚子抓來罵一頓了,他總這麼幹,廚子也已經被罵得平心靜氣,心死如灰了,但現在罵的是珠寶首飾的事,他又不能將那個校尉抓來罵一頓。

  ……他其實挺想罵的,罵那個查抄郿鄔的校尉幹嘛要送來這一匣珠寶珍玩。他也挺想罵自己的,悄悄收起來不好嗎?為啥非要給她們倆呢?

  而且看魏氏和嚴氏這個堅決只尋他哭鬧,就是不直接撕起來的智慧,呂布總懷疑如果晏嬰面對的是她倆,那麼拿幾個桃子都是不管用的,因為這兩位夫人只會淚眼婆娑地盯著齊公,一定要他親口分出戰功高下。

  ……呂布想了一下,打了個哆嗦。

  「將軍莫不是見妾已無好顏色,故而厭煩了妾!」見到主君坐在那裡,眼神直勾勾的發呆,嚴夫人那雙杏眼立了起來,桃花一般鮮妍的兩腮也鼓了起來,奮力地推了主君一把!

  ……正在那裡發呆,毫無防備的呂布被推了個措手不及,一頭撞在了後面的牆上!

  ……好疼!

  魏氏的眼睛一下子也睜圓了,慌忙上前,與嚴氏一同將他扶起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就你這幅昏聵模樣還上陣殺敵,我也是納了悶了……」

  呂布錯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室和小妾,總覺得這兩位夫人早就摸索到一套對付丈夫的智慧,比較起來,三個人當中他更多餘一點。

  「將軍,那匣……」

  呂布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我忽然想起營中有事,我得出去一趟。」

  豈止斬釘截鐵,簡直落荒而逃,他得找個地方冷靜冷靜。

  鹹魚最近也想冷靜冷靜。

  一石粟米在這個時候不可謂不金貴,她出了一石粟米的高價,求同心夫君熟識的一家並州商隊想方設法,將董白送去陝縣。

  出去十幾天,商隊回來了,一個又瘦了一小圈兒的董白也帶回來了。

  「郎君,」並州口音的商隊老大是這麼說的,「陝縣正打仗,過不去啊。」

  ……那你也該找個好人家給她安置了啊!她心裡這麼咆哮,卻不知要不是她出頭送走的董白,別說出城找好人家,這樣的小美人兒恨不得在城裡就截留了給誰家當媳婦,反正董白深居簡出,誰也不知道她究竟什麼身份。

  但是三市的街坊鄰居們都隱隱知道,這位陸郎君雖說名義上不過侯府侍從,卻是可以同張將軍平輩論交的,甚至連溫侯也頗為器重他,從不把他當尋常扈從看待!

  要說看陸懸魚那張臉,那張嘴,怎麼看也看不到出類拔萃之處,因而他那個輕生死重然諾的任俠人設立得就更堅固了。

  這樣的人是誰也不想惹的,他出高價送走的又是位風姿氣度一見便知世家出身的女郎,因而在藏下董白和原封不動送回這兩者間,商隊頭目忍痛選了後者,將這麼個小姑娘好好地送了回來。

  董白也不知道說什麼,鹹魚也不知道說什麼,但最後還是董白開了口,眼淚在眼圈裡忍著沒落下來,但聲音又輕又小。

  「姑丈戰敗身死……」她說,「孫公不得不帶我回城……」

  「那就回來吧,」鹹魚揉了揉額頭,「沒事,我再想想怎麼辦。」

  董白回屋去收拾自己,她站在院子裡一邊感慨,一邊跟左鄰右舍打打招呼時,巷子口傳來了馬蹄聲。馬蹄聲並不快,但引來了一片驚呼,而且一路就到了她家門口。

  鹹魚保持著一個抻懶腰的姿勢,有點呆滯的望著武冠錦袍的呂布從赤兔馬上跳下來,就這麼走進了院子裡。

  「你家沒有小廝嗎?」他說,「你這馬廄就這麼點兒,把你的馬送出去溜溜,那麼匹駑馬丟不了。讓赤兔進去歇歇,莫餵它雜料。」

  「……將軍你來此作甚哪?」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不對勁,但她的腦子一時不太會轉,竟想不到更正常點兒的話。

  「啊,」呂布似乎突然出了點兒神,「我來尋你喝酒,你快去牽馬。」

  那就牽……

  ……………………牽他【嘩——】的啊!董白在屋子裡啊!她怵然而驚,一個轉身準備奔襲十幾米衝到門口時,呂布已經特別自來熟地開了門,一腳邁進去。

  董白換了一身細布衣服,正在灶台旁抱著水壺,一臉驚恐地後退一步。

  頭‧皮‧炸‧了。

  但危急時刻,她還能想著先去按呂布的手,讓他千萬不要將劍拔出來!

  「將軍——!」

  呂布轉過了頭,頗為驚嘆地望向她,「厲害啊你,在哪撿的?」

  「……啊?」

  「記得給她藏好,別讓王司徒知道,蔡邕剛死他手裡。」呂布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口袋,「你去給我打點酒來?」

  這個畫面特別的不科學。

  她坐在呂布的對面,案几上放了一壺酒,兩隻酒碗,幾碟從並州客舍買來的小菜。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後,一聲也不吭。

  「將軍大度……」鹹魚伸手給呂布倒了一盞酒,斟酌著看他的臉色開口,「竟無芥蒂……」

  「什麼芥蒂?」

  「……咳,」她說,「就是董……」

  呂布脖子往前伸了一點,似乎想打量坐在她身後的董白,董白似乎很想讓自己目標更小一點,但還是堅持住沒有弓起身子,而是挺著腰板讓他打量。

  「就這麼個小東西——我實話實說,你別在意啊,確實挺漂亮的——能有什麼芥蒂呢?」呂布又一次伸手在半空,比量董白的身量,「你當她是七女嗎?你看看她那胳膊,那個腿,她學得來嗎?別說馬槊,給她一把手戟,她能拿得住嗎?」

  董白呼吸一滯,扭開了頭,不去看他。

  【你看,他比我狗魅多了,當著人家的面就說這種話。】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道,【我還不算很不會說話吧?】

  【……你早晚有一天要墮落到同野豬比較說話技巧的地步。】

  呂布今天的牢騷特別多,因此很快就醉了。

  「那群公卿的清高勁兒呦,硬是不肯跟西涼人同流合污,行啊,現在李傕郭汜和張濟樊稠聯合起來了,朝廷的應對在哪呢?」他訴苦道,「你給蔡邕殺了有什麼用啊?!」

  她端起酒壺,又給他斟滿,「將軍以為當如何呢?」

  「我早就同王司徒講,安撫分化,將郿鄔財寶盡皆賞賜出去,他們必定不久自散。」呂布通紅著一張臉,舌頭有點直,但思路還頗清晰,「或者若是朝廷想打,也當早早堅壁清野,逐個擊破,決不能令他們聯合起來……但王司徒一心只忌憚我們……並州……」

  呂布出了一會兒神,目光忽然轉向了她身後的董白,「聽得懂嗎?」

  「……啊?」

  董白身體一震,似乎在苦想該怎麼回答時,呂布又嚷了起來。

  「聽不懂不要緊,再來點酒啊!」

  「……我來吧。」鹹魚正要起身,拎了空酒壺時,呂布按住了她。

  「你可不能沉迷於美色,」他自以為小聲地說道,「婦人家要是發現能拿捏住你,那你以後可就……」

  「……………………」

  她不知道該說點啥,董白也不知道該說點啥。

  於是董白起身,抱了酒壺去打酒,呂布繼續發牢騷。

  「若是朝廷欲進一步,則當令我帶兵出去平剿;若欲退一步,當派大臣過去招撫,這麼不進不退的到底想幹嘛呢?」

  「那……將軍為何不勸諫呢?」

  呂布的眼神突然變了一下。

  「王允心中,我不過一劍客爾。」

  這正是她所想的。

  呂布、張遼、高順、魏續,這些人都表露出想要結交她的意向,她在市井間也有劍客之名,但對於公卿而言,這是一個帶著貶義的稱呼。

  「你也如此。」似乎猜到了她心裡在想什麼,呂布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你我這等草芥,攀不上世家大姓,如我這般,再進一步也就難了,就我這位置……」

  他打了一個嗝兒,「還不知道能待多久啊!知道不甘心的武將什麼下場嗎?」

  董白恰好推門而進,呂布指著她便大聲嚷了起來,「這就是下場!」

  ……………………

  「他喝多了。」她小心地從董白手裡將酒壺拿過來,揮揮手讓她趕緊躲起來,「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你看我多和氣……嗝兒!」呂布還在企圖跟董白聊天,「我跟你說,雖說是我動的手吧……其實我們倆處境也差不多……」

  董白那張本來就很白的臉簡直慘白一片,兩隻大眼睛裡全是眼淚,硬是沒吭聲,氣也沒敢喘,但還是很氣憤地盯著他看。

  但不知道呂布是不是看不懂別人臉色,他仰起頭,沖董白笑了一笑,然後跟鹹魚比了個讚嘆的手勢,「我就知道你這人慧眼識珠,你看看你,撿個美人回來也這麼乖巧安靜,安靜好啊!」

  ……他到底是因為什麼事跑出來喝酒的?她原來以為是朝政之事,現在又覺得像是家事,但呂布不知道她像看神經病一樣在盯著他琢磨,一拍大腿。

  「以後我想喝酒就來你這好了!」

  【他到底來幹嘛的啊?】她驚恐地在心裡問了一句。

  但黑刃的回答有點突兀,又有點意味深長。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他們都不明白,】它說,【事情變了,不一樣了。】

  「他好像喝醉了,」董白望著躺在席子上打了兩個滾兒後一動不動的呂布,聲如蚊吶,但還帶了一點而沒掩飾住的憤慨,「我把他丟出去?」

  ……她回頭打量了一下董白,有點感慨,「你都以為他睡著了,還只想著給他丟出去,他說得還真挺對的。」

  「……而且就你這個胳膊腿兒,也搬不動他啊。」

  端著油燈過來的董白一瞬間鼓起了兩頰,正想說點什麼時,巷外突然起了一陣馬蹄聲,轉瞬便到了門口。

  ……這【嘩——】的高順也跑來喝酒了?

  但是走路帶風的高順明顯不是來喝酒的,他望了一眼赤兔馬之後,立刻將目光轉向了從屋子裡剛出來的陸懸魚。

  「將軍可在?」

  「在,高將軍……」

  高順根本沒看董白,徑直衝進了屋內,「將軍,李傕郭汜一路收兵,發十餘萬之眾,前軍已至臨潼!」

  剛剛跟個撒潑打滾的醉貓似的呂布一翻身就爬起來了,眼睛裡的醉意也完全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爍爍寒光。

  「你帶兵上城便是,我自領軍出城。」呂布一邊往外走,一邊下達命令。

  「是。」

  但沒等高順出院門,呂布又叫住了他。

  「記得給他帶走,」他回頭指了指陸懸魚,「他既不擅衝陣,跟著你守城便是。」

  呂布站在夜色之中,回頭望向她的神情裡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嚴肅。

  「你既仁愛友鄰,就當牢記,任憑鬼神來攻城,你都不能退、不能敗、不能死!」

  她那時不明白呂布的意思,也想不到什麼東西會如鬼神一般可怕,但她很快就懂了。

  李傕郭汜征發了關中全部老幼,二十萬之眾如洪水一般席捲而來的場景,的確如鬼神一般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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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六章 護城河

  高順告訴她,明天一早去雍城門處等著他,記得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上。

  但是守城需要帶點什麼東西?鋪蓋卷?水壺?乾糧?

  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高順似乎有點困惑,他想了一下才回答她,「若有餘饒,多帶幾條褲子就好。」

  ……這一點也不好笑,尤其是從高順這個不愛講笑話的人嘴裡說出來,就更不好笑了。

  西涼軍反叛的消息傳來,這一片並州人聚集區立刻開始忙忙碌碌,每家每戶都在通宵達旦為父親、夫君、兄長、兒子準備衣物乾糧。肉乾是好東西,鹹菜也不錯,還可以烙點巴掌大小的餅子,中間有孔,烤硬之後拿繩索穿成串兒,隨便你掛腰間還是脖子上,反正怎麼都能隨手抓了吃,當然味道別太計較。

  但是這些軍旅世家出身的婦人心靈手巧,還能做出更軍糧範兒的東西,比如說將粟米炒熟,研為細末,再加鹽醋香油拌了,最後裝袋子裡封好。據說也不能計較味道,但好在這個比餅子還方便速食,一抓一把塞嘴裡就行。

  鹹魚是沒有媳婦給她準備乾糧的,她也不敢有那個,但自己做飯也還來得,和麵揉麵生火加點豬油……董白站在旁邊,默默地盯著她。

  「……我多烙幾張,」鹹魚沉默了一會兒,「給你留些。」

  董白的小臉又一白,「郎君會錯意了,我是想幫郎君……」

  「……幫點啥?」

  ……她還真認真地想了一想,「郎君可有衣衫需要縫補?」

  看起來這個貴女教育還湊合,雖然實不會做飯,但好歹還會點針織,不過她那些需要縫補的衣服之前都是送去高順營外那個婦人處幫忙縫補了,現在也沒什麼需要董白幫忙的。反而她還更怕這姑娘離了她就悄無聲息地餓死了。

  正琢磨的時候,隔壁眉娘子忽然隔著院牆喚了她兩聲。

  「陸郎君?」

  「姐姐可有吩咐?」

  站在門口望一望這片小巷,平時為了省一點燈油,家家戶戶入夜就會歇息,現下遠望過去,一片燈火通明。

  「不僅那些並州軍,據說城中的壯年男子皆要去城牆處做勞役的。」眉娘子如此說道,「郎君若有衣物瑣事需籌備一二的,切莫客氣。」

  衣物或者乾糧之類瑣事她倒是不勞心,但是……呃……

  見她在那裡沉吟,眉娘子上下打量她,「郎君何須如此?如有難處,盼直言相告。」

  「我家裡住進一位女郎,」她硬著頭皮說道,「她身世飄零,有點坎坷,沒有父母投奔,需要有人照應……」

  ……她沒眼看眉娘子的表情了。

  一個身有隱疾不能娶妻但還特別熱衷沾花惹草,除了總是在家裡偷偷塞進來小妹子,還有看妹子結婚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地暗示哥們去砸婚禮現場之類黑歷史的奇葩單身狗。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過窘迫了,逗得眉娘子噗嗤一笑。

  「放心吧,」笑過之後,眉娘的臉上帶著一種溫和而嚴肅的神色,「自雒陽城始,一路蒙郎君搭救數次,此不過舉手之勞,郎君不必掛念。」

  今天的月亮也並不圓,她坐在房頂上,調校過弓箭之後,又將黑刃從劍鞘中拔出,慢慢擦拭起來。

  阿謙突然爬上了牆頭,「你要去打仗了嗎?」

  「嗯嗯嗯嗯。」

  「我也想去。」他說。

  ……熊孩子又睡不著異想天開了。

  「你為什麼想去?」

  「他們背地裡都說你勇武過人,是隱於市井的英雄!」阿謙停了一會兒,又嚷起來,「我這麼誇你,你怎麼不吭聲!」

  任俠,劍客,英雄,品行高潔,武而不顯,輕生死,重然諾。

  她似乎經常聽到這樣的誇獎和讚美,聽得多了,就有些麻木了。因而此刻也沒停下手裡的動作,而是繼續慢慢地擦拭黑刃,並且借著月色的反光,仔細地查看劍身上是否有傷痕。

  「你肯定看我是小孩子,所以瞧不起我!」

  「這個麼,」她敷衍道,「沒有,沒有。」

  「那你教我劍術呀?」

  她終於將頭轉了過來,對上阿謙那張氣鼓鼓的臉。

  「你學劍術幹嘛?」

  「你有本事,所以大家都敬重你,」阿謙胸有成竹地說道,「我要是學了劍術……」

  「阿浣就會來尋你玩兒了?」

  阿謙不吭聲了,又繼續用兩隻眼睛沉默地瞪著她。

  「好吧好吧,」她終於檢查完黑刃,將它小心地收回鞘中,「那我來教你幾手劍術。」

  「首先,」她說,「要記住,不要刺,要劈砍。」

  「為什麼?」阿謙疑惑地睜大眼睛。

  「你刺我一下試試。」

  阿謙拎起了小木棍兒,在黯淡的月色和萬家燈火裡,筆直地就衝鋒過來了!

  ……這個真不能用腳踹,所以在他衝到她身側的時候,她只是伸手去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疼!」

  「……我手上拿的要是根棍子,你就趴這兒了。」

  他蹬蹬蹬地來回衝鋒了兩三次,終於不企圖搞刺殺行動了。

  「但你還沒說為什麼不能用刺擊?」

  「你還太小,力氣不足,很難快速地擊中敵人,因此要多用劈砍,」她比劃了一下,「這樣攻擊的範圍大一點,而且這種進攻也是一種防禦。」

  小男孩想了一會兒,「那我用這一手就能勝了敵人嗎?」

  「什麼敵人?」她沒理解,「跟三郎打架嗎?」

  阿謙又用兩隻氣鼓鼓的眼睛瞪著她了,「我是說西涼人!」

  那張肖似眉娘的小臉揚起來,在月色下帶著一種天真而又無畏的神情,看得她莫名想笑。

  「那不行,」她說,「西涼兵勇武善戰,不是你這樣的稚童能抵擋的。」

  「那要怎樣才能抵擋?」

  「要有拼死一搏的勇氣,」她說,「如果將性命置之度外,以你的身量和力氣,用刺擊才能殺死一個西涼兵。」

  「那如果那如果!我真——的殺了他,我是不是就成了和你一樣的英雄了?」

  ……唉唉,這娃子在異想天開什麼呢?她敷衍地點點頭,「是的,是的,到時候你就是和我一樣的英雄啦!」

  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她那不大點兒的院子裡揮著木棍兒瘋狂亂竄,幾次她都提心吊膽,怕他一腳踩爛了自己家的小青菜。

  但最後阿謙又跑回來了。

  「可是我還沒有兵器,」他說,「你給我一把兵器吧!」

  「我……」

  「你給我一把兵器嘛我要練練我不能拿木棍殺敵啊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你#¥!@#¥%!@#¥%@%……」

  ……她瘋狂地搓了搓臉,右手腕鞘裡彈出一把匕首,落在了她的手心。

  雖然只有一尺長,但阿謙還只是個十歲的熊孩子,拿在手裡也正好當短劍用了。

  「不許瞎玩,」她警告道,「割了手讓你哭!」

  那張小臉迅速地多雲轉晴,拎著匕首蹬蹬蹬就跑了。

  【天啊,】她說,【這熊孩子以前要糖,現在要匕首,以後還不知道會作什麼更大的妖!】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他不該說那句話,你也不該答。】

  【……哈?】

  但這把劍未再出聲。

  太陽尚未升起,她已經早早出了門,鋪蓋卷其實不是很必要,但她還是帶上了,裡面沒忘記將那個匣子一起裹著。

  羊家夫人給她拿了些肉乾,蕃氏給她拿了個斗笠,路過水井旁,見到正在打水的同心,已經六七個月的身孕逐漸顯懷,見到她還笑盈盈地放下水桶,不知從哪裡摸出幾個沙果,「這是新下來的,還有點兒酸,郎君且帶著。」

  ……感覺有點像春游,她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沒話找話了幾句,「你家夫君呢?」

  「他跟著溫侯,昨晚就走了。」她笑了笑,「也不知這一仗要什麼時候才打完,我那小姑很替我擔心呢。」

  「肯定不會很久的,」鹹魚想了想,「長安城高且峻,就算涼州有大馬,未必便能攻城。」

  於是同心笑了起來,那張因為懷孕而圓圓的臉上滿是期望,「郎君既如此說,我便放心了。」

  這並不是她安慰同心的話語,在她跟著高順上了西城牆後,她越發覺得長安城高峻,十丈高的城牆,城下還有二三十丈寬的皂河作護城河,涼州大馬怎麼蹦才能蹦過來呢?

  在她作為一名「義勇」,被安排在城牆上的第三日,視線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

  之所以說是「隊伍」而不是「軍隊」,是因為以她的好眼力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由絕大多數的百姓和少量騎兵組成的隊伍,那些百姓衣衫襤褸地被驅趕著向前,充作勞力。雖然殘忍,但這個時代,又是西涼人的軍隊,似乎也便成了什麼並不稀罕的事。

  那支軍隊在城外安營紮寨,並未攻城,而是耐心等待了數日。

  以呂布的想法,這些西涼人明顯在等其他軍隊到來,一起發動合圍,此時原本應當出城進攻,但朝廷卻否決了這個策略,認為靠著城牆和護城河就能保無恙。

  數日之後,長安以西的平原上終於遍布旌旗,而西涼人第一波試探性的攻城也開始了。

  她在城牆上,經常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古時打仗,經常要堅壁清野呢?

  但當金鼓齊鳴,那些密密麻麻的百姓被驅趕著,哀慟嚎哭著向前時,她終於明白了。

  「你以為,」高順居高臨下,雙目如寒冰般注視著那些被當成牲口,不斷向前的百姓,「西涼人準備怎麼渡河?」

  她怵然而驚時,這位威嚴而強硬的將軍看向了傳令官,「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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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七章 蟻附

  她想像過的攻城畫面是壯烈而盛大,帶有古典美與史詩感的,就算不能感動個把文人騷客,至少能讓凡夫俗子兩股為之戰戰。烏壓壓的士兵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烏雲,鎧甲與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十米高的雲梯、拋石車、箭塔、那些堪稱古人文明智慧的結晶,都將在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中一一上演,於是墨子與公輸班的游戲永遠不會停歇。

  但不是「那種」攻城,至少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攻城,與其說是西涼軍在攻城,不如說是喪屍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拋射的長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並非西涼兵,而是普通百姓,當他們察覺進入箭雨範圍後,就開始瘋了一樣地不斷向前狂奔。其中當然有僥幸逃出箭雨範圍的人,但考慮到被驅趕來攻城的百姓堪稱漫山遍野,箭雨雖不算百發百中,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後面的人踩著身體或是屍體繼續向前,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徹底的屍體。而向前的人跑過五步,十步,二十步,再被新一輪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裡並不都有武器,絕大部分似乎只有根木棍,就那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口吐鮮血也不肯停下來。

  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減慢速度,因為只要有人停了腳步,就會被後面的人撞倒,再被無數人踐踏過去;他們自然也不能奔著其他方向逃跑,因為西涼軍中的藤牌兵與弓兵在後面壓陣,兩翼還有騎兵專門負責驅趕這些百姓——如同驅趕牛羊牲口一樣。

  他們只有一個方向,一個目的,穿過箭雨範圍,來到皂河旁,然後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讓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這條皂河比之去年更寬,更急,更洶湧些。

  想要在這樣一條河中游過是需要相當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裡撲騰幾下,打了個旋渦就被吞沒。於是後來者便在河岸邊張望,猶疑,再被更後來的人一頭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這河的確是湍急的,而且長安城附近的樹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著點什麼東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們還有可以幫助過河的東西:

  只要踩著別人,只要在水裡踩著別人,就能夠,就有機會,游到河對岸!然後爬上岸,在城下大聲地嚎哭,哀求——

  「我們是好百姓!」他們那樣喊道,「求你們放下城門!」

  有人喊得比這個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親鄰皆可為我證明!」

  那些聲音從稀稀落落到變得密集,從只有男人的聲音到加入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少年變聲期未過的聲音,淒厲而急迫地哀求著!

  城上無人回應他們,只有軍官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直到有運送物資的民夫忍不住開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個小軍官的聲音有點詫異,「你是問為什麼不扔石頭?」

  「就不能開城……開城放他們上來……」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皮鞭抖出的聲音,而後便是那民夫的一聲哀嚎。

  「你們聽好了,」軍官說道,「來日西涼軍攻城時,你們倘有一絲懈怠,就會比他死得還要慘!因為西涼人臉上可不會刻著『涼州』二字!」

  過了半晌,又有人悄悄開口了。

  「那校尉為何不下令,乾脆殺了他們?」

  小軍官答得沒半點猶疑,「你當這城中滾石木料是平白長出來的嗎?」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時,負責這一段城牆的小軍官才命令民夫們將石頭搬上去,只是待向下扔石頭時,又出了事。

  另一個民夫發了瘋一樣攔著他的同伴,拼命指著下面,大喊了起來。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頭為他擔保!」

  小軍官的腳步聲匆匆過來了,半分也沒給那個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頭蓋臉抽了下去!

  將那民夫抽得滿地打滾,皮開肉綻後,他才停下。

  「讓你扔你就扔。」這個並州軍官說,「你多什麼話呢?」

  軍中律令她在高順營中是習過的,上城牆之後又聽了一遍。

  城上喧嘩者,一者罰,二者殺。

  但那個民夫也許沒聽過,也許聽沒聽過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鮮血淋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裡都好像流出血淚般,奮力地抱住了軍官的腿,絕望地嚎啕著,「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

  於是軍官抽出了環首刀,對準了那個民夫的後背,插了下去。

  「將他丟下去。」他說,「喚人補上這個位置,繼續扔石頭。」

  天色將晚時,西涼軍終於停止了驅趕百姓填河的舉動,收兵回營。

  城上守軍也可以暫歇一刻,吃吃喝喝。

  她挑了一段尚算平整的女牆,跳上去盤腿坐好。從懷裡取出一個同心給的沙果,塞嘴裡咬一口。

  畢竟不是當季的水果,吃起來好酸。

  正這麼慢慢啃著,一邊啃一邊發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鎧甲摩擦時發出的輕響。

  除了高順之外,營中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穿這種堪稱重甲的全身鎧甲,因此她不抬頭也知道是高順巡視城牆攻防情況了。

  但快要走到她這裡時,腳步聲停了一停,似乎高順輕聲對親兵說了幾句什麼,於是那些人退下了,留他自己走了過來。

  「今日如何?」

  「啊啊,」她乾乾巴巴地應了一聲,「什麼都好。」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落下了平地,不斷有人呼喝著點起火把,遠處一片嘈雜聲中,只有這裡暫時還有一點寧靜。

  高順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曾受傷?」

  「……不曾。」

  「也不曾脫力?」

  「……也不曾。」

  高順皺了皺眉,忽然眉頭就舒展開,從腰間取了一個皮囊下來,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她有點發蒙地接了過來,擰開聞一聞,竟然是篩好的酒。

  「將軍你不是平時都不喝酒嗎?!」

  「我雖然不飲酒,但你卻未必不需要喝幾口酒。」

  ……啊這。

  她從懷裡掏了剩下的兩個沙果,試探著遞過去,高順居然還接了過來,也沒吃。

  「我看你這模樣,不似你說的那般輕鬆。」

  忽而起了晚風,將城下腥臭氣息驅散一空,於是城上也變得心曠神怡那麼一丁點兒,她想問點什麼,又覺得什麼都問不出口,最後只好說。

  「我還以為我見到地獄了。」

  那張黝黑而方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

  「西涼人倉促行軍,才作此禽獸之行。」

  「但他們人很多。」她說。

  高順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人多也有人多的短處。」

  「……什麼短處?」

  「我說了他們倉促行軍,」他說,「你怎的不肯動腦子想一想。」

  ……這時候還能考試呢,教導主任實錘了。

  但她並沒有冥思苦想很久,便說了出來,「他們糧草不足。」

  「因此不能久戰。只要守住四面城牆,不出數日,西涼軍疲態必現。」高順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還額外地開了個玩笑,「除了你那小園子裡的青菜老了點兒之外,什麼都沒有變化。」

  ……她好像有點想哭,這不太對勁,但沒等她調整好情緒,高順似乎發現了。

  於是教導主任那張鐵魔像一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錯愕的神情,「汝作何兒女態耶?」

  其實調整情緒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因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長安城下成了她最深的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夢魘模樣。那些百姓不斷地被驅趕著填河,直到十餘丈寬的皂河被填平為止。

  六月酷暑,河水滿溢出來,到處都飄蕩著死屍的氣息,而百姓還在無休無止地被驅使著,扛著梯子翻過皂河,開始企圖爬上城牆!

  其中也有一二想要後退的人,凡是後退者,盡皆被身後的西涼人射殺,那些西涼督戰隊用藤牌和長牌護住自己,一步步地壓近陣線,從千步之外到八百步,再到六百步,四百步!

  滾石和木料如雨點般砸了下去,城上戰鼓激昂,城下哭嚎連天,有頭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斷的,屍體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還不止於此——當真有一段城牆的守軍不慎,令百姓爬了上來。

  那幾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來後,立刻跪倒在地,磕頭求守軍饒過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說道,「諸位不信盡可問……」

  在那幾個新入營的少年兵臉上滿是遲疑,不知道該殺不該殺時,又有人順著這架長梯爬了上來。

  也是衣不蔽體的百姓裝束,但身材明顯比他們壯碩了一圈,這個高大而健壯的漢子還沒等落在牆上,環首刀已經抽出,待他跳下女牆,刀光如雪,飛一般便砍翻了周圍那幾個守軍!驚得幾個百姓跳起來便驚叫著四處逃了開來!

  旁邊幾個手戟兵趕過來時,也分辨不出哪個是百姓,哪個是西涼兵,只能趕盡殺絕,但只是這麼須臾間,便又爬上了幾個西涼兵。

  這群西涼兵個個都是驍勇善戰,尤善短刃的先鋒兵,「先登」又是極大的榮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結成一伍,並肩作戰時竟穩穩地壓過牆上守軍一頭!

  她抽出黑刃,衝了進去,殺了第一人時,剩下幾個西涼兵暴喝一聲,環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來!她閃身躲過時,體內的血液也開始慢慢變熱,變得活潑而明快起來!

  西涼人見到一處缺口,便會立刻撲過來,前赴後繼,不惜一切。因此要奪回這一段城牆,也要不計代價,心無雜念,將登上城牆的所有人都視為敵軍,斬殺殆盡!

  ——總是需要選一邊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只是想要在這一場戰爭之後,還能回去看一看園子裡的小青菜,跟街坊鄰居們打個招呼而已!

  周圍有驚呼聲,有叫好聲,有慘叫聲,有怒吼聲,但她殺人時素來心無旁貸,只盯著眼前的目標,不去考慮周遭萬事萬物。

  但她的殺戮在下一個目標面前戛然而止,準確說……她已經完成了她的殺戮,那是最後一個想要爬上城牆的人,被她一劍捅死後補了一腳,於是那個人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滾落了下去。

  那張青青紫紫,傷痕累累的臉莫名讓她覺得有點熟悉,那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婦人的臉,她在哪裡見過?

  她在哪裡見過?

  旁邊的人已經撲上去砍斷梯子,她還在女牆旁伸出頭往下看,看到了那個婦人摔在了屍山之上,一動不動。

  她殺人總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劍穿心,比她的意識更快一點,所以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來那個婦人是誰。低頭看看自己這件細布衣服,右臂到肩膀處有一條縫補痕跡,補得很細致,因此看不出來,她為此花了幾個錢,感覺還挺滿意,後來也經常去找那個住在軍營旁洗洗涮涮,為人縫補的婦人做活……

  ……她剛剛做了什麼?

  今天其實挺熱,因此遠處的西涼軍中搭起了涼棚,甚至還有人獻上了井水湃過的水果。

  但郭汜寧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魚鱗鐵札甲穿在身上,比起來就沒有一旁高冠博帶的賈詡看起來那麼有風度,而且也沒有那麼氣定神閒。

  郭汜看了一會兒,跺了跺腳,再看一會兒,又唉聲嘆氣。

  「使這等百姓攻城,豈能成事?!」他說,「不如用我先登營?」

  賈詡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準備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時,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李傕將軍已至橫城門!據說呂布下了戰書——」

  ……這個蠢貨!

  董卓的西涼軍中少有博學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麼幾卷書,雖然在賈詡眼裡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對自己的定義可絕對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關於這一點,賈詡也覺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群武人——從董卓、呂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著世家忠義節烈那個名聲去試一試呢?!既已徵發關中二十餘萬男女蟻附攻城,這時候管什麼呂布叫陣呢?!

  但他終究還是沒將心裡這一串嘰裡咕嚕的謾罵說出口,而是繼續保持著莊重而輕鬆的風度,向郭汜點了點頭,「守軍已疲,將軍可明日攻城。」

  於是郭汜的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不出一日,長安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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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八章 連宵達旦

  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營地裡點燃無數片篝火,熱浪帶著烤肉的滋滋香氣,一浪高過一浪地撲到人臉上。

  因此許多士兵直接脫了衣裳,袒胸露腹地享受這一場盛宴。

  這一路行軍吃得都還不錯,但今晚尤其奢靡,將軍竟然大手筆地賜了牛酒,盡其享用!其中蘊含的意味令這些老兵們感到不安,但更感到一股躍躍欲試的興奮!

  這意味著將有一場惡仗,而此時他們既紮營於長安城下,這場惡戰更是不言而喻。因而在胡吃海塞之餘,每個人也在交頭接耳,詢問著這一戰究竟有何犒賞?

  單個的士兵渺小而卑弱,愚蠢而閉塞,但當他們聚在一起,就成為了這片大地上最強大,也最冷酷的力量。無論一名將領待下如何嚴苛殘忍,他可能會因為心情不好而鞭死幾個士兵,但絕不會因為心情不好而拖欠士兵的軍餉。

  想他們前進,要錢;想他們後退,要錢;想他們冒著箭雨,頂著落石,一步步地攀登上長安城牆,要很多很多的錢。

  不發足夠賞金,士兵絕不會對將領獻上忠誠。相反地,他們不介意將自己將軍的頭顱賣出一個好價格,換一碗飯吃,甚至如果他們餓得太久,也是會免費替敵人解決一項心頭大患的。正享用著牛肉與醇酒的士兵們忽為軍帳中傳來的嘈雜聲而吸引過去,然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景象便展現在眼前。

  郭汜的親衛自軍帳中抬出了十幾個箱子,每一箱裡都裝了珠玉金銀,絲帛綾羅,現下毫不吝嗇地倒在營地中央,頃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周圍火光交織映襯下,當真是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看得人口水都忘記擦一擦,直盯著那金銀珠寶壘起來的小山發愣。

  而在金銀堆起的小山之後,軍帳中又牽出了百十來名女子,火光映襯下雖看不清面龐,單看那個細柳扶風的腰身也知道,這些女子不是一路隨意劫掠到的那等貨色。因而在一片沉默後,所有的軍士都迫不及待地望著故作高深的郭汜,等他到底要講些什麼。

  郭汜根本就不是一個能故作高深的人,他原本同賈詡請教了一大篇抑揚頓挫,提升士氣的東西,但喝過酒之後就全忘了。

  因而他站在軍帳之前,竟然一時半會兒沒想好該說點什麼。

  於是賈詡十分貼心地向前一步,神情肅穆地望向士兵們,高聲說道。

  「董公是我們涼州出身的將軍,是縱橫天下的名將!他以忠心與熱血報效國家,征戰邊疆數十年,身經大小百餘戰!」立於火光之後的文士厲聲說道,「朝廷卻以陰謀和背叛回報他!只因他與諸位一般,出身於寒微之中,朝廷便不念及他的忠義,闔族身死不算,那些狡詐的公卿和無忠無義的並州狗,竟還將董公的屍體拖出宮門踐踏羞辱!」

  那些士兵們的眼神頃刻就變了,甚至連郭汜的眼神都變了。

  「今日將軍所為者,皆董公授我等之道義,」他繼續說道,「『為者則己,有者則士』!這牛酒非為我,而為董公在天之靈!」

  那些士兵們顫抖著嘴唇,紅著眼圈,甚至連鼻翼也劇烈地抽動起來。賈詡望了一眼郭汜,輕輕地點了點頭,於是郭汜上前幾步,大喝道。

  「我今將金銀美人分贈同袍,不求諸位為我掙得功勞,只求你們攻陷長安,為涼州人雪恥,為董公報仇!」

  「為董公報仇!」

  「為董公報仇!!!」

  「血洗長安!」

  「血洗長安!!!」

  「明日有能先登者,」郭汜咬牙流淚道,「仕之造士,賜之上田上宅!」

  於是軍營裡便被震天的歡呼與戰吼聲淹沒了,見氣氛正好,賈詡揮了揮手,將那世家大族,地方豪強家中搜羅來的女孩兒盡皆丟進了軍營中,再以歌舞美色助一助興。

  他是不信誰有什麼在天之靈的,在他看來,人死如燈滅,死人是沒有力量的,但可以稍微利用一下,畢竟他很相信重賞與復仇能激起士兵們的戰意。

  另一方面,賈詡甚至也不在乎明天能不能攻下長安。

  但一波令人膽寒的進攻是必要的,它能顯出西涼軍威,令守城士兵膽寒。

  並州人輕易不會投降,他們很清楚城破之後會面對什麼,但也不妨給其他的守軍看一看,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與西涼人相抗衡。賈詡這樣想著,將狂歡的軍營留給了郭汜,自己拿起青銅酒爵,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是自三輔之地的豪強家中搜掠出的,最上乘的葡萄美酒,色澤殷紅如血,但賈詡為人素來克制謹慎,哪怕是這樣的美酒,他也只喝了一口。

  紅日又一次升起在關中平原上,提醒著守城士兵,新一輪攻城又將開始了。

  但負責瞭望的士兵很快發現,今天的西涼人與往日不同了,他們依舊驅動百姓,但百姓們多是作為民夫,扛著梯子向前跑,攻城主力則變成了第一排長牌兵,而後藤牌兵以藤牌擋住上半身,小跑跟上的陣型。

  那些長牌厚重無比,弓箭的效力微乎其微,只能射死沒有防護的百姓,不能對那些西涼兵造成多少傷害。

  這種變化立刻被人報知了高順,他匆匆趕到,看了幾眼便果斷地下了命令。

  「架強弩。」

  有文人推斷弩機之緣起,曾言:楚琴氏以弓矢之勢不足以威天下,乃橫弓著臂旋機而廓,加之以力,即弩之始。

  除蹶張弩外,更有腰引弩,力弱者用蹶張,力雄者則用腰開。弓手棄弓換弩,按隊長指示的方位坐於地上,以足蹬弩,再用腰間拴鉤曳弦張弓,一時間一片絞緊弩弦的聲音響起。

  第一隊將弩矢射出後,立刻開始重新裝弩,而在此期間,第二隊,第三隊源源不斷將弩矢射出。尋常弓手能開石弓便算力雄之人,但腰引弩所用的並非雙臂,而是全身之力,因此能開三石弩,五石弩之人盡有。藤牌若是單薄一點,立刻便被射穿,此時眼見萬弩射之,流矢蔽日,西涼人便如割草一般一片片倒下!

  但他們果然也並非尋常百姓的戰鬥力,仍有許多人跑到了已經被屍體堆起小山的城下,架起梯子,頂著落石如雨,頑強地爬了上來!哪怕被砸得頭破血流,身首分離,這些西涼人的眼裡甚至沒有懼怕,只有野獸一般冷酷的怒意與貪婪!

  這一日中,西涼人數次爬上城頭,又數次被擊退了回去,逐漸地,他們開始對長安城西這一片城牆的不同地段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比如桂宮以北雍城門以南這一段城牆,守軍丟起落石並不比別地頻率更高,而且這裡因有死角,比附近城牆更易攀登些。但城牆上守著一個殺人如麻的少年劍客,這就很麻煩。

  西涼人也是人,受傷也會流血,久戰後也會疲憊,一旦露出疲態,同時也會露出破綻,但那個少年劍客不同,他自太陽升起時就立於女牆旁,直到紅日西沉,鳴金收兵時,他仍然守在牆上。

  不吃不喝,不累不睡,就那麼拎著一柄長劍守在那裡。

  可若有人以為一擁而上便能得手,想的就太天真了。

  他殺敵時用的力氣不多,出劍時一劍斃命,躲刀鋒時也只閃開一寸,似乎是個性情謹慎之人,什麼都是計算過的,剛剛好。

  但那樣決然而強橫的身姿又根本不是一個謹小慎微之人能有的,哪怕晴空萬里之下,遙遙見到他在城牆上用劍的身影,都會自心底感到一陣涼意。

  ……難道鬼神當真襄助朝廷,因而才有這樣不世出的劍客來守長安城?

  太陽又漸漸黯淡下去。

  西涼人丟下了上千具屍體,至於究竟是三千還是五千,她沒仔細去數。

  但別看西涼兵待百姓如牲口,他們對自己人還頗有情有義,派了使者跑過來在城下嚷嚷,請求抬走同袍的屍體。

  當然跑來抬屍體的也不是西涼兵,是還沒用完的百姓,畢竟李傕郭汜徵發了十幾萬民夫,用起來一點都不心疼,想砸就砸,想射就射,浪費的不是西涼人的滾石箭矢,隨長安的便。

  於是城上也就默認讓他們抬走那些面目全非的屍體,忙忙碌碌地用值夜的守軍換下了這些打了一天仗的士兵。

  其中重中之重是那個少年劍客,莫說並州軍,甚至連西園禁軍也都聽聞了這樣一位大劍客,頗有些想請他下城牆吃頓飯,喝喝酒,敘敘感情。

  但他全部都拒絕了,理由也很奇怪。

  「我要守著這段城牆。」

  高順巡查至此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陸懸魚。

  他的臉色十分憔悴,素日裡愉悅又懶散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染了血絲,卻依然透著刺骨寒意的雙眼。

  「你昨夜也沒睡,在這裡守了一整晚。」高順打量了一番他的氣色,便判斷了出來,「現下有人值夜,去休息一下,睡個好覺吧。」

  「我要守著這段城牆。」他重復了一遍,「誰也別想讓我下去。」

  「……為何?」

  少年抬起頭,火光映在他那張瘦削而蒼白的臉上,跳動在他結冰的雙眼裡。

  「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他說,「我要不分晝夜地守住這片城牆。」

  高順一瞬間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問,或是怎樣答。

  「所以我絕不會令它淪陷。」陸懸魚一字一句地說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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