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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六章 欲歸
荀彧的書信裡寫了很多,比如說張邈與陳宮叛變,迎呂布來取兗州,其勢洶洶;比如郡縣皆應,荀彧、程昱只能死守鄄城,夏侯惇守東郡。儘管一眼看上去,這是一場來自呂布的攻擊,但曹操冷靜下來之後,立刻察覺到其中許多不對勁,甚至可以說是荀彧已經寫在紙上的東西——這並非哪幾個人的陰謀,而是整個兗州的陰謀,兗州世家的陰謀!
自他去歲因誣告而誅滅邊讓後,兗州世家人人自危,已經怨恨他很久了。
很久以後,在討伐曹操的檄文上仍然有這一段,「士林憤痛,人怨天怒,一夫奮臂,舉州同聲」,在兗州人看來,他們迎呂布進來,非為迎流寇,而是迎義師!他們要趁曹操遠在六百里外的徐州時,將他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一舉誅滅!
而比世家聯起手來背叛他更可怕的是,他麾下最精銳的軍隊是由兗州人組成的——他們向他效忠,但他們的父母妻兒,此時大半陷落在呂布手中。
他當然還有一支數量龐大的青州兵軍隊,征戰徐州主要就靠著這支兵馬,但曹操也十分清楚,他不能過度依靠青州兵,這些新近依附的黃巾餘孽是為金帛而跟隨他,為勝利而跟隨他。
一旦他露出敗相,陷入困窘,他是不能指望青州兵的。
因此當中軍帳升帳,諸將前來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略有點煩惱,總體來說還頗為平靜的統帥。
「文若寫信與我,」曹操說道,「兗州已經二月未曾下雨,今歲恐有大旱,現下軍糧雖還充足,我卻不願為我一己之故,累及兗州之民。」
他這樣嘆息著,諸將於是也跟著議論紛紛起來。
這幾年的年景確實不好,旱一年,澇一年,大疫一年,漢祚或許當真將終,才有這樣的災禍降臨。但無論怎樣,這的確是一個令人煩惱的事情。
因此曹操皺著眉,嘆著氣,將接下來的決定說出時,將領們覺得自然極了。
「趁現在軍糧供得上,的確可以回去了。」
「我也好幾個月沒見我家小子了。」有人這樣悄悄嘀咕。
「而且這次連破五城,所獲頗豐,」有人也跟著小聲附和,「也算對得起士卒了。」
「六百里的糧道,是不是為難到文若仲德了,才這樣叫苦哈哈哈。」
將領們這樣議論紛紛時,曹操並未阻止,於是戲志才十分在意地看了曹洪一眼。
這很奇怪,他想,曹洪將軍素來是「以戰養戰」的風格,領軍作戰時必大掠所經郡縣,因此就算兗州今歲大旱,軍糧供給為難,曹洪也應當建議留在徐州,將秋糧收盡再走。
為什麼現在孟德公下令回返兗州,曹洪卻一聲不吭呢?
他的迷惑在散帳之後得到了解答。
升帳自然不是僅僅為了宣布這個決定,現在兵臨郯城,與劉備相持數日,要如何安全撤軍,不為敵所擾,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將後軍變作前軍,又做出了種種部署,將領們各自領命後,一一出帳,而曹操獨留下了這位十分器重的謀士。
……不僅如此,他甚至將帳中的其餘親衛都遣了出去。
……甚至還命令將簾帳放下,大白天的,將中軍帳關得嚴嚴實實。
在頒布了這一系列有點詭異的命令後,曹操才沖戲志才招了招手。
這位文士略有遲疑地走上前去,看見他家主公靠在帥案後的憑几上,不知道在想什麼,一滴眼淚就落了下來。
……眼淚就落了下來。
……然後被主公用力地拭去了!
……這位四十歲的統帥在哭啊!
「孟卓負我!」他憤怒地嚷道,「當初他直言本初之過,本初欲殺之後快,是我救了他!為何負我!」
作為曹操身邊的謀士,戲志才自然明白主公所說的「孟卓」是誰。
陳留太守張邈,字孟卓,是孟德公的好友,少以俠義事而聞名天下,據傳竟能散盡家財接濟貧困,因此被孟德公和本初公視為好友,這個「好友」是什麼程度的好友呢?
去歲孟德公第一次征徐州,對陶謙也沒有什麼必勝的把握,因此心中頗有忐忑,出行時便囑咐家小:
「若我一去不歸,你們便投奔孟卓,他會好好待你們的。」
言猶在耳,時移世易。
於是戲志才猜出了兗州究竟發生何事,也猜出了主公立刻退軍的原因。
但主公在同他商定計謀之前,還要咬牙切齒地再說一句狠話。
「呂布此獠,不知如何媚悅人心,迷惑住了孟卓!」他狠狠地說道,「待我回師兗州,我定要——」
咳。
如果陸懸魚聽到曹操這句話,或者黑刃聽到這句話,都會覺得他想得太多……
畢竟呂布並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交際高手。
但這樣說出口的話,似乎只會更傷曹老板的心……想想看啊,這群兗州人寧可要一只張嘴就能給人噎個半死的狗中赤兔!都不要雄才大略的曹老板!這得是怎麼惹到人家了啊!至少是往死裡得罪的程度吧!
不管怎麼說,蹲在山上等待曹軍忍不住出擊的陸懸魚在這天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曹軍紮營時要砍伐周邊的樹木,這沒什麼奇怪的,一則為了修圍欄,二則為了砍出一片防火隔離帶。但紮營數日,這些士兵又開始大規模的砍樹,這就很不正常。
哪怕是為了攻城造雲梯衝車,那也得將要到城下時再搞,現在城外劉備這數千兵馬還沒打死,怎麼可能建起攻城器械呢?
她讓士兵們繼續在後面藏著,自己悄悄向前,摸到了曹兵營地附近……
這些砍下來的樹木被搭出許多「人字」架,以橫木貫之,再將槍頭穿在架上,使槍尖向外,就這麼在營地外一字擺開,這東西名為「鹿角」,並不稀奇,布在營地外用來防騎兵衝鋒用的。
……但出現在這裡就特別神經病。
這片營地是修建在沼澤地裡的,也就是說附近到處都是軟泥,積水,綠苔,曹兵在這裡紮營很不舒服,但想要對這個營地展開攻擊其實也不太容易,尤其是騎兵——什麼樣的騎兵能在沼澤地裡發動攻擊!
……這是怕士兵們閒出病來,所以伐木紮鹿角鍛煉身體嗎?她想。
【再想想,】黑刃說,【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你看到的。】
【比如說?】
【比如說你當然知道,某些苔草看起來與旱地上的雜草沒什麼區別,但它們的確不是同一種類。】
以為自己看到一片草叢,放心地踩上去,可能就會陷入泥淖之中。
但除此之外,離城這麼遠就開始修大規模攻城器械也挺不對勁,尤其那個郯城並不值得如此……她想,到底是為什麼呢?
當迷霧將沼澤地籠罩起來,帳篷裡的士兵們陷入了一片好夢中時,她卻突然從樹上驚醒。
【我有個猜測,雖然有點離譜,我覺得曹操沒必要這麼做,】她說,【但我得自己去看一看才行。】
【我們總是無法接觸到一件事的全部真相,】黑刃很溫和地說道,【所以當我們從某一角度觀察它的一部分時,覺得超出常理也不是什麼值得驚奇的事。】
穿過水澤與迷霧,再小心地翻過鹿角,繞過營寨,一路向西,沭水潺潺的水流聲傳進了她的耳畔。
與此同時,還有一條條搭建起來的浮橋,以及無盡的火把!
【天啊!】她瞠目結舌,【曹操真的要跑路!他為什麼要跑路!】
她不知道,黑刃也不知道,但這也不是需要此刻刨根問底的問題。
李二做了一個美夢,他的夢通常是混沌的,但最近變得清晰起來。他在夢中穿上了璀璨的金甲,率領潮水一般的大軍,如同一位真正的名將,揮劍指向敵陣時,天地間便充斥著莊嚴的鼓角聲……他大概是配得上一位公主的,但他想,他還是不能拋棄掉一路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寡……
他的夢醒了,是被人拍醒的。
漆黑一片的帳篷裡,陸懸魚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起來,」她說,「我有事要你去辦。」
李二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睡過了頭,但當他將頭探出帳篷,卻看到了濃重的夜霧。
「現在?」
「是,你要幫我送一封信。」少年將軍說,「你不是很想回郯城嗎?我要你回郯城一趟。」
自營地至郯城其實只有不足二十里路,但沼澤地不辨方向,其中又多泥淖,這段路走起來十分危險,且容易迷失方向。因此李二聽說他要自己出發時,本能地想要拒絕。
「你要保證午時以前,將這封信交到主公手中,」她說,「不要遲疑,不要退卻,更不要動其他的念頭。」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他立刻也意識到這封信的價值,「小人不敢。」
「你送了這封信後,便留在郯城,不必再回來。」她遞給他一個金燦燦的東西,「現下城中物貴,拿了這個先用,待我回去,另有賞賜。」
李二看了看那個金燦燦的餅子,又小心地看了看陸懸魚那張隱在黑暗之中的臉。
「千萬別讓我失望,」少年將軍說,「更不要背叛我。」
那話說得那樣誠懇,李二卻聽出了裡面的森然之意。
【你真的相信他嗎?】黑刃有點好奇,【他不是讓你失望了好幾次?】
【我願意相信他這一次,】她說,【他知道我很窮。】
【所以?】
【所以從我這裡拿走的東西,格外昂貴。】
當這封信送到郯城東郊的軍營中時,劉備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這個送信的人。
他是認得李二的,在他看來,陸懸魚身邊這個人可以做個傭工,如果識了幾個字,也可以做個小吏,但他做不得一兵卒。
這人太油滑,且貪生,因此無法交付給他真正的信任。
但此時的李二滿身淤泥,雙腳上不停地流著血,他看起來簡直像一個最為盡職盡責的士兵了,因此劉備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打開手中的書信。
他的眼神忽然凝固了一瞬,神情也急劇變化起來。
身旁的關羽張飛都在注視著他的神情,此時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從他的眼神裡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他們沒有等很久,這位邊地游俠將信看完後,立刻發布了命令,「立刻整兵,午時出陣。」
「兄長?」
劉備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他的眼睛裡升起了一股憤怒與興奮交至的神采,「曹孟德欲歸兗州!若令其從容而去,天下英雄當笑徐州無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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鄄:音同眷。鄄城:地名。春秋時衛國鄄邑所在地。在今山東省濮縣。漢代置縣,明代廢。
邈:音同秒,久遠、遙遠;凌駕;輕視。
《三國志‧卷七‧魏書七‧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張邈字孟卓,東平壽張人也。少以俠聞,振窮救急,傾家無愛,士多歸之。太祖、袁紹皆與邈友。辟公府,以高第拜騎都尉,遷陳留太守。董卓之亂,太祖與邈首舉義兵。汴水之戰,邈遣衛茲將兵隨太祖。袁紹既為盟主,有驕矜色,邈正議責紹。紹使太祖殺邈,太祖不聽,責紹曰:「孟卓,親友也,是非當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邈知之,益德太祖。
《三國志‧卷七‧魏書七‧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太祖之征陶謙,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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