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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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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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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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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8 01:56: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七章 野草

  陸懸魚估量過自己的趕路速度。

  她帶著一大家子走時,一天能走三十里,跟士兵們一起走,一天能走五十里,獨自騎馬,一天能走一百五十里。

  但如果不做人的話,她是可以一天跑出三百餘里的。

  離開博泉莊還未到寅時,天空中依舊繁星一片。除了幾個崗哨之外,人人都睡去了,只有她一人走在這片恢復生機的荒原上。她選定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柏樹,在樹下休息了一刻,然後睜開眼,心中默念咒語,眼前慢慢地顯現出了一匹鞍韉齊備的馬兒,馬兒的兩隻眼睛毫無生氣,但光看外表,與真實的駿馬無異。

  「坐騎術」是一個十分簡單有效,但也十分脆弱的法術,這匹馬只能維持幾個小時,不能接觸戰鬥,她想要二十四小時趕路,就要將所有的一環法術位都用在這個法術上。

  她的法術位十分寶貴,大多數都用在戰鬥上,現下為了趕路,放棄了一部分戰鬥力,但她認為沒什麼關係。她只是去偵查一下兗州形勢而已,如果遇到了敵人,跑就是了,她要是一心想逃,難道有人捉得到她嗎?

  她背著弓和箭囊,當然也不能忘記帶上黑刃,從博泉出發,不到一天時間就跑到了濟水旁。

  既然自己一個人趕路,也就不用裝什麼嬌弱美人,徘徊在岸邊等什麼船,有這功夫自己跳河裡游過去也就到了。就這樣趕了一個晝夜的路,然後遇到了自徐州北上的難民。

  「兗州又發兵了!」那些難民嚷道,「聽說是為了報父仇!」

  她沒反應過來,「誰爹死了?」

  「曹操!曹孟德的爹死了!」

  曹操 死了個爹,這真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

  曹操祖籍譙縣,但自他起兵後,為躲避兵禍,老父親就一直躲在徐州琅琊,以為可以安保無恙,卻沒想到自己兒子屠了徐州,琅琊郡自然是待不穩了,便一門心思想要從琅琊跑去兗州。

  然後就被陶謙知道了,派兵給剁了,然後曹老板就起兵過來報仇了,太悲傷了。

  她聽完了整個八卦的來龍去脈,覺得這故事特別微妙……曹老板居然也是有爹的!爹居然還在徐州!看看他去年做的好大事!她可還記得夏丘城中密密麻麻的裸屍,但凡他記得親爹還在陶謙眼皮子底下,能狠下心幹出那種事嗎?她不理解啊!

  但曹老板就是能殺到泗水為之不流,毫不遲疑。

  因此一聽說前度曹郎今又來,徐州百姓就毫不遲疑地卷鋪蓋就逃命了。

  誰也不敢高估了陶謙的戰鬥力。

  誰也不會低估了曹操的報復心。

  昌慮城已經被困十餘日了。

  初時城頭旌旗嚴整,哪怕曹軍圍城,百姓們心中也不甚慌亂。但今時不同往日,曹軍前十天只圍不攻,第十一天才開始攻城。

  百姓們躲在家中,自然是聽不見城頭廝殺吶喊之聲,只能見到來來去去的兵士十分繁忙,又征發民夫,拆掉了許多民宅。

  石頭用作滾石,扔下城去,木料可以加固城防,又能拓寬城牆。民夫如螞蟻一般,忙忙碌碌,不斷向城頭運送物資,再抬著滿身是血的士兵下城。

  曹軍攻城愈急,抬下的士兵就越多。終於民夫不再下城牆,也充作守城士兵,於是婦人們便做了勞力,繼續搬運物資。

  昌慮城的百姓全力以赴,夜以繼日地抵抗,也不過比曹操預計中多堅持了三日而已。

  但百姓們不清楚,陸懸魚也不清楚這座小城接下來的命運。

  在她接近這座冒著濃煙的小城時,這裡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

  當然,曹操是清楚昌慮城接下來會面對什麼的。他因此沒有入城,而只是將這座城池交給了青州兵。

  這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他想起來也會感覺額頭一抽一抽的疼。

  偌大個軍營,應該去哪裡放鬆一下自己的情緒呢?

  春日一天暖過一天,時至傍晚,長草間便漸漸有了一星半點的竊竊私語。

  他的靴子踩過帳篷前一叢薇草,正聽見清越的歌聲響起。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那是他的《蒿里行》。

  曹操掀起簾帳,走了進去,不滿四歲的曹憲便從榻上跳了下來,張開了兩隻白白嫩嫩的小手。

  「耶耶!」

  她的呼聲得到了回應,父親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而後坐在榻上,將她置於膝上,搖了搖她的手,「阿憲在做什麼?」

  「聽阿絮唱歌!」曹憲揚起一張小臉,「耶耶!讓她唱給你聽!她唱得真好!」

  曹操漫不經心地瞥了旁邊的少女一眼。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雖還青澀,但已漸漸顯現出美麗的姿態,聽到小主人這樣誇讚,婢女便將頭低下,謙恭地退到一旁,不置一詞。

  於是這位統領兗州的將軍便重新將目光轉回到女兒身上,「阿憲今日都做了些什麼?」

  阿憲掰著手指,用細細軟軟的嗓子講起了她今天吃了什麼,又玩了什麼游戲,在營中採了什麼花,還要給他看一看她那個新編的小花籃。

  除此之外,小孩子總是很好奇的,有許多問題的,曹憲也一樣,有許多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要問一問阿耶,他為什麼這麼忙,為什麼沒有陪她吃飯,為什麼阿兄也不來尋她,什麼是打仗?為什麼要打仗?

  這些嘰嘰咕咕的問題在父親這裡都得到了十分耐心的回答,他甚至連「為什麼要來這裡打仗」都講給了女兒聽。

  「因為那個陶謙是個壞人,他手下有很多很多壞人,他們對阿憲的大父無禮,所以耶耶要去打敗他們。」曹操捉著阿憲的手,輕輕搖了一搖,「待得天下沒有了壞人,耶耶就不必再打仗,就可以每日陪阿憲玩了。」

  「真的嗎?」阿憲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從父親的膝蓋上爬起來,努力地抓著他的鬍子搖啊搖,「耶耶你快去打敗他們!」

  曹操待自己的那一把鬍子也是挺精心的,因此他還很少有這種狼狽的經驗。

  下過一場大雨,因此地上極其泥濘,那些被拖拽進隊伍的年輕婦女身上也滿是泥漿,狼狽不堪。但比起這個,更令這些女子狼狽不堪的是,當士兵將她們帶出城的時候,要求其中帶了孩子出行的女子拋掉幼兒。

  盡管遭了這樣的劫難,忍痛與父母分離也好,與丈夫分別也罷,她們終究不能捨下的還是孩子,但對於士兵來說,他們劫掠女子是用來取樂的,當然如果乖順的話,也可以帶在軍營裡,替他們縫補做活,但是那些幼兒有什麼用呢?

  哪怕大聲喝罵,甚至是拳打腳踢,仍然有不識時務的女人懷抱著嬰兒死死不肯放手。

  「那是我的孩子啊!」她哭喊道,「你們也是父母養大的,怎能這樣狠心!」

  士兵已經聽慣了這樣的哭罵,一點也不為所動,只是將鐵鑄般的大手伸進了女子懷中,硬生生將孩子揪了出來,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下過雨的泥地,四處都蔓延著泥漿,嬰兒掉在泥裡,須臾間便自胸腔裡迸發出了本能的哭喊聲。

  但那哭喊並未獲得士兵的垂憐,而只換來一隻腳,將要狠狠地踩下。於是也就在那一刻,女子發出了非人一般的哀嚎聲!

  那聲音又尖又銳,帶著破音的絕望,因而蓋過去了箭矢破開空氣的輕響。

  待她撲在地上,將泥水中的孩子重新抱在懷裡時,周圍的士兵已是一陣騷動,因為那個射箭的人在放倒了第一個士兵之後,還在接二連三的彎弓放箭!

  有士兵忙著奔進城中,要上城牆去抓那個拉弓射箭的少年;也有士兵忙著四處躲藏,想要令自己避開箭矢的範圍。

  一片呼喝嘈雜的腳步中,只有那個少年靜立在城牆上,望向下方那許多驚惶無措的女子。

  他聲音極啞,因此要一隻手聚攏在嘴邊,呼喊聲才能令她們聽見。

  「……傻孩子們,快跑啊!」

  於是那些婦人便像得了令一樣,倉惶地,用盡全力地逃離了,但凡有士兵想要追上去時,背後便要生出一支利箭,追上他的腳步!

  但那少年彷彿覺得自己今天還沒有完全地激怒這支軍隊,在士兵們爬上城牆前,她踩著那幾具原本守衛城牆的青州兵屍體爬上了城樓,在昌慮城的最高點,用盡全力地大喊:

  「曹操——!狗賊!!我日你先人——!」

  出了帳篷的曹操突然打了個噴嚏。

  一旁的典韋立刻上前一步,「將軍可有不適?」

  「無妨,」他擺了擺手,「心緒煩亂罷了,陪我走走吧。」

  殘陽如血,潑灑在荒草上,再被人踐踏,不留痕跡。

  曹操靜靜望了這座軍營一會兒,突然長嘆了一聲。

  「這一路的艱辛坎坷,當初在關東諸侯處受過的委屈……皆不及此刻心痛之萬一,」他神色黯淡地望向遠方,「這條路太難了。」

  典韋知道主君在說什麼,卻想不出什麼開解的話語,只能沉默地跟著他。

  終於曹操回過頭來,平靜地望向他。

  「對了,我要你將阿憲帳中的婢女內侍都換掉,」他說,「換成老實一些的,明白嗎?」

  「是。」

  曹操點了點頭。

  「處置得俐落一點,莫讓阿憲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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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戕:音同強,殺害、傷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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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8 01:56:5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八章 相憶

  這應該是一個犒勞士卒的好日子。

  「犒勞」指的是他們在各自的軍校帶領下,將昌慮城劃分出幾個區域,先登有功者,可以分到那些家境殷實的居所,闖進門去,將他們拽出來,一個個拷問財產在哪,待家產搬運得差不多了,再將一家老幼殺絕,女眷中或可選出漂亮柔順的婦人帶走。

  而在攻城中沒流足血的中軍、後軍,所面對的就是被前軍挑選洗劫過的城池,他們必須更細致的翻找他們的戰利品,從房前屋後,從盆盆罐罐,甚至從不開竅的百姓肚腹裡,才能尋得到他們的犒賞,那些蒼頭黔首家中又有什麼積蓄呢?除了幾尺細麻,兩袋糧食,就只能盼著還剩下幾個年輕女兒,被這些百姓藏好,未曾被前軍發覺,可令他們拖了帶走。

  曹將軍是個仁德公正的主君,去歲征伐徐州時用來殿後的後軍,今歲便作前軍,令他們也能夠分得一份犒賞,因此哪一個士兵不會感恩戴德呢?

  這些青州兵也有父母妻兒,在徐州百姓家中翻找出的每一枚銅錢,每一顆粟米,每一尺細布,都恨不得帶回故土,補貼自己家人吃用。因此那個少年劍客的出現就特別的不合時宜,也特別令人氣憤。

  他狀如瘋癲,在城中四處亂竄,見到兵士便會上前一劍,殺過幾人後又藏起來。他的劍既快且準,士兵們又忙於屠戮,初時未曾察覺,不過半個時辰,便被他殺了一百餘人!

  若他久留一處不動,士兵們自然能將其圍而殺之,偏他在城中上躥下跳,登高爬樹靈巧之極,天色又漸暗,火把影影綽綽之間無法看清這人身形。見天色暗了,這人便更加受了鼓舞似的,在城東殺上幾人,忽又至城西大肆殺戮,令人防不勝防!

  士兵們不得不暫時中止他們的狂歡,匆匆忙忙地集結起來,一伍一什,並肩警戒,甚至連有些百姓在眼皮下逃走也顧不上攔截,用火把將一寸寸的土地點亮,想要將那個鬼怪一般的屠夫尋找出來。

  曹洪趕到的時候,兩個軍校終於帶人將那個劍客逼上了西城牆,或者說,那人終於是殺累了,自西城牆而出,便被人察覺到了。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紀。

  這些劍客自以為隻身單劍便能擾動天下,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習氣。曹洪抹了抹自己的鬍子,匆匆忙忙往城牆上趕的時候,心中還在埋怨著。

  自從長安之亂時,有劍客孤身守城的消息傳出,青兗之地便多了許多游俠兒,各個都肖想自己也能劍如驚雷,一劍斬殺百萬兵——他自青州募兵,收編了這數十萬的兵士而歸時,軍中便有好幾位劍神!高個兒的劍神,矮個兒的劍神!一頓能吃十碗飯的劍神!見到寡婦就走不動路的劍神!人人都是劍神!袁術麾下那個五雷賢師也號稱是能落雷的劍神!城頭上這個雞崽子似的黃口小兒也被兵士們傳為劍神!

  他倒要看一看,什麼樣的劍神能扛得住他的八石弩!

  城牆上一地的屍體,有百姓的,有昌慮守軍的,也有曹軍的,層層疊疊的屍體上,火光忽明忽暗,照出了少年的身影。

  他的確十分年輕,未及弱冠之齡,一柄劍守在身前,目光靜而冷地越過層層長牌兵,望向了那個金甲將軍。

  看著那樣形單影隻,如同初春荒野上孤零零生出新芽的小樹,似乎不須疾風勁雨,輕輕一推便會折腰。但他不需要出劍,只要一雙眼睛輕輕地掃過去,擋在他身前的長牌兵也不願與他對視!

  因而曹洪心中不覺訝異,這個少年身上的氣勢是哪裡來的呢?

  這個問題只在心中轉了一轉就很快想通了——同為武人,行走在生死之際,會令士兵們感到畏懼的,並非什麼虛無縹緲的劍意,而是殺人的技藝。

  他殺了這些士兵許多同袍,其中甚至有他們的同鄉,甚至也許有兄弟摯友!如何能夠不畏懼?

  曹洪上下打量了幾眼之後,終於緩緩開口。

  「你隻身一人,如何逃離昌慮城呢?」他笑了一笑,「若肯棄劍而降,這城中金帛子女,任爾挑選,豈不比你這番徒勞來得輕鬆?」

  少年望了他一眼,聲音既輕且冷,「我若想要這城中所有百姓活呢?」

  曹洪並不感到驚訝,他之前就在思考這個劍客在城中突如其來的襲擊有什麼目的,現在聽到這樣的話語,只感到一陣輕微的憐憫。

  其實還有嘲笑與鄙薄,但他掩飾住了。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曹洪聽得很仔細,於是語調裡帶上了一絲義憤填膺,「陶謙殺我世父,我如何能放過徐州賊子!」

  「陶謙殺你世父,你為何不殺陶謙,而要殺這許許多多的百姓?」少年問道,「他們難道沒有世父,沒有親人嗎?」

  曹洪聽著弩弦絞緊的細微聲音在身後二十丈外傳來,那陣陣輕而尖銳的聲音令他感到安心,但他仍然沒有忘記反駁這個少年。

  「在我看來,此間良賤如豚犬爾!」這位將軍的神情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凶狠與鄙薄,「豈能與我曹氏人相提並論!」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少年的身形便動了。

  不僅動了,而且城牆上亮起了一道藍白色的電光!那道電光照亮黑夜,也將一道殘影刻進曹洪眼中!他驚詫莫名——天底下當真有人出劍如電!如同破開雲層,從中決裂而出的閃電!

  原來真正的「列缺劍」是這個樣子,原來真正的劍神是這麼個不知姓名的少年。

  他一瞬間感到懊悔,因為他的弩兵齊射時,那少年必然是活不下來的,他未曾真心招攬他,甚至連名字也未能留下!

  他這樣的懊悔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少年的長劍破開了長牌兵的包圍,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雙冰冷的眼睛也來到了他的面前。

  曹洪在察覺到有什麼尖銳而冰冷的東西刺穿了他的金甲,紮進了他的胸膛時,已經仰面朝天,身體不受控地倒下了,周圍一片驚呼,圍了上來。

  因此他只看見了那個少年身中數箭,被長牌手撞下城牆的模糊身影。

  至於這幾十名弩手到底那一個才是射中那少年,令其長劍不能再進一寸,救下曹洪性命的人,曹洪已經不是很在意。

  他覺得自己到底是見識到了這樣的劍術,縱死也無憾了。

  士兵們匆匆忙忙地舉著火把,跑到城外的薛水旁,仔細地開始搜查起每一寸土地,想要將這個受了傷但不知生死的劍客抓回來。

  因此他們很快就後悔了,後悔之前將太多的屍體傾倒進薛水之中,這條自琅琊而出,從昌慮蜿蜒而過,向南匯入大野澤的河流上遍布屍體。那些屍體輕輕翻滾著,偶爾碰撞著,但總歸在河水的流動下,在火光的照耀下,寂靜無聲地緩緩向前。

  生者的世界已經無法影響到它們,火把的光輝自然也不能穿透它們。因此那些兵士只能悻悻地胡亂在四周巡查一番,便回去復命。

  她坐在水底,透過殷紅的河水向上望,火光便變得扭曲而離奇,如同另一個世界不經意的森然一瞥。

  但更多雙眼睛,正在水下望著她,那些悲愴的,絕望的,已經不能動的眼睛,就那樣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看她慢慢從腿上拔出一根弩矢,再從腰腹間拔出一根弩矢,於是一股又一股濃重的血漿從她的身體裡湧出,將河底這一片水域染得更加渾濁不堪。

  於是那些享用了鮮血供奉的魂靈似乎變得溫和起來,不再那樣沉默而專注地注視著她,她也終於能夠將後背靠在一塊大石上,稍微地休息一下。

  有人腳步輕柔地走到了她的背後。

  「好些日子未見,」那人笑道,「郎君為何如此狼狽?」

  「我……」她啞然一會兒,「我原本是來看一看兗州軍動向的。」

  「被逼至水中?」

  「是。」她自嘲地也笑了笑,「我聽出來了,是眉娘子呀,姐姐為何會在這裡相見呢?」

  「郎君未曾見我,怎說與我『相見』呢?」

  這話說得對,她恍恍惚惚地想著,轉過了身。

  清澈而靜默的水域下,有游魚緩慢而過。

  「郎君知我死在水中,卻未曾親見,自然想像不出我此時的面貌。」眉娘的聲音還是很溫和。

  「所以……」她想了想,「你是鬼魂嗎?」

  「我為精魄,因泰山府君憐憫我而至此,或我原本便只是郎君心中的一點念想,又有什麼區別?」

  ……泰山府君是誰?她迷惑地想,為什麼不是閻王,或者哪個死神,而是什麼泰山府君呢?

  「郎君既有神劍,又有神通,世間再無亞者,為何遲遲未去,滯留於此?」

  「我只是有點兒累,」她立刻為自己辯解道,「我剛剛打完一架,有點兒累。」

  眉娘似乎無聲地笑了一笑。

  「郎君本不必有此一戰,」她問道,「郎君此戰,究竟為何?」

  她忽然睜開眼。

  一具年輕婦人的屍體自她眼前緩慢而過,她大概是自己投水而死的,因此衣衫便格外齊整些,一雙小小的銀耳墜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幽靜而可愛的光亮,緩緩折入水底。

  陸懸魚依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望著那個婦人,她周身似乎被那一點點光亮所籠罩,因此也亮起了曲折蜿蜒,如流水一般的光。

  【你好像短暫地睡著了,我還在想,你不能在水下待太久,】黑刃說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她費力地動了動自己的四肢,【我們走吧。】

  【去哪裡?】黑刃問道,【去做什麼?】

  她破開水面,輕而無聲地爬了出來,那個年輕婦人已經隨著河水,慢慢漂向月光所在的方向,而她站在河岸旁,向著那個方向又看了一眼。

  為了救你。

  她在心裡這樣默默地想。

  ……為了救很多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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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二十九章 委質

  曹操征徐的消息終於傳到了青州,於是春日繁忙的平原城也靜默了一刻,尤其是縣府之內。

  關羽張飛各坐一旁,而後是簡雍、田豫、趙雲,他們互相看一看,便極有默契地將目光投向上座的劉備。

  三日前,陶謙的求救文書飛馬送到了臨淄,田楷在收到文書後,立刻決定發兵前往徐州。

  青州殘破,兵馬不足,因而田楷除卻臨淄兵馬外,又調回了暫借劉備的數千兵馬,平原城一時人仰馬翻,忙碌著調兵遣將,拔寨啟程之事。

  只是待得今日,陶謙的另一封文書也送到了平原城的縣府案几上。

  陶謙希望劉備出兵,因此也寫了一封信來此處求援,只是晚了這麼數日而已。

  這給劉備出了一個難題,因而將自己的謀士和武將都尋了來,想要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既要出兵,曹軍兵力如何,我軍兵力又如何?」

  「曹兵勢大,去歲新收青州兵十數萬,」簡雍沉吟了一會兒,「但其中堪戰者,我算定不過萬餘。」

  這聽起來並不是一個很可怕的數字,但現實令他們有些氣餒。

  「但田青州帶走了五千兵馬,將軍所領部曲不滿兩千,無甲者多矣。」

  這其中還有數百是與陸懸魚合力給博陵郡守下了個套,以此分得的兵士,想到這裡時,張飛突然便又出聲了。

  「陸小郎君處亦有三百兵士,合於一處,必滿兩千之數了。」

  劉備略帶責備地看了他一眼,「此徐州事,與他何干。」

  那三百兵士來得何等不易,平原城的這些人也是清楚的。而徐州戰場上,莫說三百人,便是三千人,在曹操的軍隊面前也未必能擋得一擊,怎能用別人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家底去搏那個美名呢?

  暫時排除掉博泉那數百兵力之後,大家還是得回到這個問題上來,去,還是不去?

  「曹操暴兵二載,屠戮徐州。陶恭祖差書信來求義師,我等如何能不去?」

  簡雍思考片刻,拋出一個問題。

  「將軍可曾想過,田青州為何不請將軍同去?」

  田楷和公孫瓚與陶謙之間並沒有什麼歃血為盟的盟約,這種盟友關係是鬆散的,也是不穩定的。他帶走了這五千兵士,所用將領皆為自己親信,這種行為本身就藏了一點暗示:田楷的目的,田楷的行為,可能是與劉備並不相符的,為了這種目的,他需要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力。

  既然是興義師,又為什麼可能與劉備的期望並不相符呢?

  劉備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一點,怵然而驚,「田楷亦欲圖徐州不成?」

  「就勢取利,此亦兵者所為,將軍何故作此態?」

  那麼,陶謙這封晚到的書信就有了特別的含義,可以將它看作一種陶謙要求的,信義的保證,也可以將它看作是絕望之中最後的求援。

  但這完全是站在陶謙出發點的猜測,陶謙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徐州,他們則在田楷眼皮下的平原城,因此總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看一看態勢對己方究竟如何。

  「曹操勢大,陶謙田楷便是齊心合力,也未見能擊退曹軍,何況腹藏鱗甲,有此圖謀?」田豫說道,「我軍勢弱,若貿然而行,其中憂懼處何止目下一二?」

  關羽抬眼看了一眼青年文士。

  所憂者何?所懼者何?無非是出兵便會既得罪曹操,又得罪田楷罷了。

  但這種話對於關羽來說沒什麼作用。

  「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大丈夫行於天地間,處事當光明磊落,哪怕行至絕境,若捫心自問一生未嘗有半點值得內疚之處,又哪來什麼憂懼!

  田豫被這句話給噎得愣了一下,但他早就清楚這兄弟三人大概是什麼樣的性格,因而立刻要用一點更加現實,也更在眼前的東西繼續說服他們,至少暫時讓他們的熱血涼一點,冷靜一點。

  「欲至徐州,必先足食足兵,平原城如此荒涼,如何供給將軍打這一仗呢?」他說,「難道將軍欲奪城中良賤身上衣,口中食不成?」

  室中靜了一刻,於是廊下的腳步聲便格外清晰起來,田豫也不自覺地轉過頭去——

  他看到了一個有點陌生的陸懸魚。

  那個少年雖說出身寒微,據說來平原城前是靠殺豬謀生的,但許多習氣其實不似黔首,比如他衣衫必要整潔,坐臥從不縱適,是個十分重視自己形象的人。

  但此刻他狼狽極了,半身血污,滿臉汗水,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

  他從縣府外走來,人人都認得他,不曾阻攔他,連那一地的泥腳印也留在了身後,於是令人得以注意到,他連鞋子都在路上跑丟了。

  趙雲最為敏銳,立刻站起身來,「博泉出了什麼事不成?」

  少年搖了搖頭。

  「我自徐州而歸。」她說完上半句,又非常突兀地說出了下半句,「令長不須搜刮城中民財,博泉尚有許多錢糧,我可以分給令長一些。」

  徐州現下如何,這句話是許多人心中想問的,但他們看一看陸懸魚的眼睛,就覺得不必再問了。

  「博泉又有多少錢糧,」田豫憂心忡忡,「能供給數千兵馬一路支用?」

  少年轉頭看向他,於是臉上一點乾涸的水草,混了血跡,都清晰地印在田豫眼中。

  「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於斯二者何先?」

  有什麼比足兵,足食,更重要的嗎?

  有什麼是哪怕忍飢挨餓,哪怕缺兵少將,也要為之而戰的事物嗎?

  劉備沉默了很久,終於也自案几後站起身。

  「此非一州之事。」他一字一句,斟酌著說出口,「而是天下事。」

  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那麼,民信於何處?

  四百年漢室基業,不在雒陽,不在長安,不在朝廷,不在天子之手!

  要如何令人民相信,這個大漢還是有公義存在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上位的主君,而他略一思索後,將目光從眾人臉上一寸寸地掠過,最後停在了田豫臉上,目光中也帶了一絲笑意。

  「清點糧草,籌算輜重搬運事,便要辛苦國讓了。」

  這句話幾乎不能算是暗示,而是明示,因此關張眼中立刻現出光彩,而田豫只有深深欠身。

  「是。」

  所有人對劉備接下來要發布的命令都已心知肚明。

  雖不過螢火之光,未嘗不能照明天下!

  「明晨點卯,拔寨啟程,」他說,「先至北海,而後南援徐州。」

  「是!」

  一群人各自領命而去,只是到陸懸魚這裡,劉備還真是斟酌著在想能給他派點什麼活。

  ……畢竟博泉的八卦,他也自雲長那裡聽了一些,撒潑的打滾的搶飯的逃跑的什麼都有,好不容易收了些冀州兵,也不過操練了數月。真要拉出來,他感覺有點為難這孩子。

  但少年忽然上前了一步,「主公。」

  主公被喊得一愣,兩隻眼睛有點呆滯地看著他。

  陸懸魚跟其他人不太一樣,雖然總是「小人」「小人」地自稱,但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少年心性桀驁,並不會真認誰為主,因此當面稱呼劉備時,總是按照城中百姓的習慣,稱他為「令長」。

  當然,這種游俠氣也不算什麼稀罕事,劉備身邊這群人多半是北地游俠出身,連他自己也有這樣的習氣。因而陸懸魚類似客將一般的身份在博泉招兵,劉備也未曾阻攔。

  他這人心性豁達,總覺得如果是志同道合的人,總會走到一起,若中道而別,雖然遺憾,但人間憾事太多,這一件又算得了什麼?

  除卻田豫那等一板一眼的文士外,這些兄弟們原本也沒誰會走儀式來向他效忠。

  但是陸懸魚現在的神情有點不太對勁,劉備於是察覺到了一點緊張,還腦補了一些有的沒的。

  比如說「委質於君,書名於冊,示必死也」之類的畫面。

  但是陸懸魚的「委質」和其他人的似乎完全不一樣,她將背後的長劍摘了下來,遞了過去。

  劉備有點懵,但還是接過來。

  這是柄好劍,無光自晦,自有凜然之氣,但劍鏜與日常所見之劍不同,格外寬大些,這柄劍總體也較普通劍長一些,因此總覺得揮舞起來很不順手。

  他拿在手裡,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番,然後抬起頭看向少年。

  「我的劍也不是什麼很特別的劍,」陸懸魚的目光那樣認真,「但我從未讓其他人碰觸過。」

  於是劉備理解了他這個舉動的含義,又將這把長劍遞了回去。

  「但是以後,」少年微笑著說,「這劍也是你的了。」

  陸懸魚走出那間屋子時,田豫在台階下等著她。

  她想跟他打招呼其實不容易,因為她的腦子裡滿滿都是黑刃的垃圾話,包括但不限於「呸!」和「呸呸!」和「呸呸呸!」之類,但她還是努力地從那一堆抱怨中分出了一小塊區域,客氣地跟田豫打了一聲招呼。

  田豫此時的神情倒是不那麼嚴肅了,但那張臉上有一點幸災樂禍。

  「懸魚要回博泉嗎?」

  「是,」她說,「我也要回去清點我的糧草輜重,跟著你們一起出發。」

  田豫思考了一會兒,「你最多,帶過多少人出門?」

  「……這是什麼問題。」

  「很重要的問題。」

  她想了想,「五十人。」

  「來回幾日?」

  「三日。」

  田豫搖搖頭,「再久些。」

  那就只有帶著東三道小分隊的姐姐妹妹們一起了,時間雖然長,但人數還算不多。

  她誠實地講出來時,田豫那張臉上浮現出一層幸災樂禍。

  「那你快去吧,」他說,「要知道,帶五個人出遠門,和帶三百人出遠門是完全不同的,你要準備的東西不同,要做的謀劃不同,遇到的各種意外也不同,我現在提醒你了,莫謂言之不預也。」

  ……這人奇奇怪怪的。她想,她一次性從豪強那裡敲詐來了二十輛輜重車,有什麼裝不下,帶不動的?

  但她很快意識到,帶著三百人用兩條腿走個幾百里這種事……它真的不是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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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語‧顏淵》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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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章 創業未半,野外拉練

  行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不管是在友方地盤上,還是敵方地盤上。

  首先是糧草,你有多少車馬,有多少民夫,你的糧道有多長,途中需不需要護衛。

  如果是在自己地盤,或者友軍地盤上,你不能靠掠奪敵人戰略物資來補給,於是一粒糧都必須自掏腰包,那麼糧價是買方說了算,還是賣方說了算?當然你也可以跟友軍地盤上的地方官,士族豪強們友好協商,不過,足下郡望是……?

  如果是出了友方地域,來到了敵方的勢力範圍,你當然可以去掠奪敵人的戰略物資,但你每次搶糧都伴隨著大動干戈,屯糧之所素來是雙方最為看重之處,不火拼一場是沒人願意心甘情願將糧草奉上的。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去搶當地百姓的糧,但那樣的話,你與曹賊何異?

  她只有三百人,組建不起什麼糧道,只能讓大家將所有糧食都裝車運走,因此博泉這裡幾乎不能留什麼人在。

  當然,回博泉之前,她得先回一趟家。

  ……全家都大驚失色,沒辦法,她們真是沒見過陸郎君這麼狼狽的樣子,小郎還能認出她,阿草乾脆沒認出來,剛學會的話也忘乾淨了,指著她就開始大哭,董白怎麼哄都不行,最後同心過來,照屁股拍了一巴掌,總算止了。

  好在家中不缺木柴,燒了兩大桶熱水,讓她清洗了一下自己。

  她有一具戰士的身體,也有一顆戰士的心,因此強度高到難以令人忍受的戰鬥她也能堅持下來,但並不意味著身體不會留下痕跡。

  那些在她浮出水面時便開始結痂的傷口,此時血痂已經快要脫落了,她用指甲摳了一下,於是一個個深深淺淺的傷疤便顯現出來。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將它拋之腦後。

  今天的晡食特別豐盛,同心殺了一隻雞,佐以春日裡新上市的野菜嫩芽,吃起來清香爽口,美中不足是今天的話題特別嚴肅。

  「郎君欲往徐州?」同心問,「何時方歸?」

  「我亦不知,但……總要數月吧。」八百里的路程,去時半月,歸時半月,但中間打仗要多久,她也不知道。

  姐姐妹妹們互相看一眼,飯桌上就有點低氣壓,但董白立刻說話。

  「我們與阿兄同去可否?」

  「那怎麼行!」她想都沒想就否定掉了,「那是在打仗。」

  「打仗嘛,」董白說,「也不是沒見過。」

  ……她得想想怎麼說,但四娘立刻也跟上了。

  「軍中的男子難道各個會縫補不成?若是軍旗破了,還不是要女子來修修補補?我會洗衣縫補,又會生火做飯,怎麼進不得軍營?」

  「這都不是什麼大事,」她努力地繼續說服她們,「行軍艱難……」

  「自長安至此,一路都走來了,」同心說,「還有什麼更難的。」

  話雖如此,還是不對勁。

  小郎聽了半天,突然捶起了桌子,「我是男子!我可以——阿姊!阿姊我錯了!」

  「徐州並不太平,」她想了一會兒才說,「我見過許多慘像,如長安那般,甚至勝過長安。曹軍勢大,算上我這幾百人,劉將軍不過兩千兵力,在曹賊面前不過螳臂當車,如何能令你們親涉險境呢?不如留在這裡……」

  「郎君若有閃失,天下何處不是險境呢?」

  於是屋子裡短暫地沉默了一刻,只有阿草爬來爬去的聲音。

  「阿兄若是帶上我,」董白打破了這個冷場,「除卻縫補針織外,我還有許多手藝能幫到你呢。」

  「……比如說?」

  董白眨了眨眼,「比如說,我識文斷字,能寫會算,算不算手藝?」

  「雖然也算,但我自己也能算清賬目。」

  「阿兄若遇閥閱世家,我亦知該如何與之往來。」

  「……我也可以不往來,」她說,「我有特別的交流技巧。」

  董白那張小臉鼓了起來,她眼珠轉了一下。

  「春時多雨,草料容易發黴,阿兄可曾想到?」

  「……哈?」

  陸懸魚用過晡食,連夜回到博泉時,見到了一個幾乎就要變了樣子的李二。

  「郎君,並非小人不精心照看……」睡裡夢裡都忘不了這攤子事的李二苦著臉說,「這些騾子究竟如何病倒的,小人實在不知啊!小人自十三歲起,學的就是殺豬劁豬的手藝,小人實在不知這些畜生是怎麼回事啊!」

  ……馬上要出門了,但是騾子病倒了好幾頭。

  天色未亮,她在牲畜棚裡外轉來轉去,查看那幾頭病懨懨的騾子,突然就想起了董白的那句話。

  除卻牲畜們被灌了些治腹瀉的藥,再催促照看騾馬的人將它們牽出去吃些新鮮草之外,將軍準備領軍出征這件事在博泉引起了軒然大波。

  大家都覺得人很少,出門拉練很辛苦,不如繼續在博泉種地,但她還是堅持著將一項項命令發布了下去,包括但不限於怎麼裝運糧草,怎麼裝運錢帛,帳篷是重中之重,但各種工程用的器具也絕對不能忘記。雖說劉備在前面開路,兵馬至北海以前都是在青州地域裡活動,但萬一遇到什麼自然災害呢?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本事還是得有的。

  至於博泉這裡,既然已經有許多流民在此定居,陸懸魚就乾脆將它交給了一個信得過的游俠兒,要他帶著那幾個殘次品,留在這裡照看流民即可。

  「我覺得那些依附過來的流民或許不會留下,」游俠兒這麼說道。

  「不留下去哪裡?」她問,「附近的鄔堡嗎?」

  游俠兒的眼神躲了一下。

  她忽然有了什麼不太好的預感。

  「雖然我的兵馬很少,」她說,「這也是正規軍啊,不能這樣的。」

  「小婦人並未想要打擾將軍行軍,」女子說道,「我們跟在隊伍後面走也不成嗎?」

  「……自然是不成的,你們跟著是要走到哪裡去啊?」

  女子瞥了她一眼,「將軍欲往何處,小婦人便去何處。」

  她突然又有了那天被潑婦堵門的無力感。

  博泉這個營地有點特殊,沒有賦稅支持,也不搜刮民眾,而是穩定地敲詐附近各路鄔堡豪強,用劫富濟貧的方式來供養這支軍隊。士兵們每月可以領一份餉金,但在這裡似乎又沒處去花。有的士兵將餉金寄存下來,準備將來有機會放假回家時再領走;有的士兵根本沒有家小,就開始隨手亂花錢;還有的沒有家小就準備創造家小。

  那些流民就是因此漸漸聚攏過來的,罵也罵不走,打也打不著,人家又不是軍營的一員,而且還十分乖覺地在營外一裡地外建立起了小據點,開賭局的也有,賣貨的也有,當然裡面還有婦人,年紀大些的幫忙縫補漿洗衣物,年紀小些的就有了別的主意。尤其是這裡的士兵既然不少是單身狗,很容易就偷偷摸摸在外面建起了家室。

  現在聽說這支軍隊要開拔,不知何時能歸,一部分百姓捨不得已經開墾的農田,留在了博泉,還有一部分——尤其是已經在營中有了夫君的婦人——就堅持著要跟過來了。

  「行軍途中多有艱難險阻,」這位小陸將軍硬著頭皮說,「你們要是擔心餉金問題,待回來時……」

  「待回來時,我孩子也生了,他也不見了。」小婦人又瞥了她一眼,然後突然軟軟地坐在地上,捂著眼睛就抽泣上了,「聽聞將軍素有仁愛之名,為何要為難我等草芥啊……」

  ……不是她想為難這些婦人,也不是她圖什麼虛名,甚至可以說,在青州界內,讓這些百姓跟著其實問題也不大。

  重點是,她營中某些單身狗久旱逢甘露,好不容易踅摸到個老婆之後,行軍這件事的難度就徒然加大了!

  有多大呢?

  「將軍!小人腳崴了!啊好疼!好疼啊!」這是出門前十里。

  「將軍,將軍!小人摔了,小人磕到頭了!小人什麼都看不清了!將軍且先行,小人在路邊歇一歇……」這是出門前二十里。

  「將軍!將軍小人的幼弟是不是掉隊了!將軍!小人想去尋他!他年紀尚輕,不辨方向,若尋不見小人!將軍!嗚嗚嗚嗚嗚……」

  這支隊伍雖然還在前行,諸如此類的聲音卻在此起彼伏。這群士兵磨磨唧唧的目的只有一個:怕行軍速度太快,後面的百姓跟不上,尤其是坐在獨輪車上的媳婦,這要是沒跟上,這仗就要白打了!

  ……好煩啊,她總覺得舊軍隊那些鞭打士兵,甚至割耳朵之類的懲罰方式過於殘暴,對待士兵應當以說服教育為主,而且在她招納了這批冀州兵之後,覺得營中日常也倒還好。

  但她沒想到出門就這麼讓她煩躁!從博泉向南到平原城這段路通行無阻,天氣也晴好,原本大半天時間怎麼都該到了,結果天不亮啟程,日落時才到,於是紮好營寨時,天都已經黑了,耽誤了她許多事。她要是拔出劍來嚇唬人,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這些士兵難免就要變成滾刀肉,她又狠不下心真為這事戳誰一個窟窿。

  待她回家吃飯,指天罵地了半天,在一旁抱著陶杯喝水的董白突然小聲開口了。

  「阿兄莫氣,我嘗聞大父言,於涼州行軍時,士卒懈怠,大父於日暮處烹肉,先隊至者可食,屢試不爽,阿兄亦可試為之?」

  ……………………?

  「先至者?」

  董白輕輕搖頭,嘴角翹起一個酒窩。

  「先隊至者。」

  要整隊先至,才有肉吃,因此督促士兵速行就不再是她的職責了。一字之差,董卓用心精妙之處便顯現了出來。

  「你真棒!」她誠心誠意地誇了一句,然後覺得不太對勁。

  但她又沒辦法說「你大父真棒」……

  董白眨了眨眼,「以前大父與我講過許多軍中趣事,可惜不能與阿兄同行,只能待阿兄歸來時再講與阿兄聽。」

  ……其實帶著姐姐妹妹們走,也不是那麼不能考慮。尤其是在她發現這個行軍時,都難以避免的要帶上一大群百姓之後。

  順帶一提,劉備比她早走了兩日,但她不久就追上了,因為劉備不到兩千的軍隊,帶了三四千的流民在走,那個場面就,就特別的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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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二‧先主傳第二》:曹公征徐州,徐州牧陶謙遣使告急於田楷,楷與先主俱救之。時先主自有兵千餘人及幽州烏丸雜胡騎,又略得飢民數千人。

  很多文裡行軍好像游戲裡鼠標點一點,實際上不是的,經常有那種在a地招募了幾千士兵,走到b地時只剩下幾百的情況,公司搞團建都容易有人掉隊,何況是成千上萬的士兵,就什麼亂七八糟的糟心事都有,生病的掉隊的逃跑的偷東西的打架的迷路的跟百姓滾在一起的。因此行軍時輕輕鬆鬆不操心的主角我都挺佩服的……文中其實也大大的簡化了,就稍微寫幾句,加快一下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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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一章 創業未半,遇到……

  這條路其實並不長,但走得確實也不快。

  到了第二十天,他們還是出了青州,來到了陽都地界,此時草長鶯飛,天氣已經十分溫暖了。

  但是她晨起對著水盆看一看,覺得自己的頭髮更少了。

  越往南走,流民越多,等進入徐州地界之後,流民數量更是暴漲。

  那些拖家帶口的,扶老攜幼的,倉惶而又沒有完全死心的百姓在發現他們是青州過來支援陶謙的軍隊後,其中有一部分青壯立刻加入了他們。

  這挺容易理解的,對陸懸魚而言,徐州是一片陌生而值得拯救的土地。但對這些流民而言,徐州是他們的故土。

  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們就不願意拋棄故鄉。

  但有個小問題——這些青壯,也是要吃飯的。

  而且加入了這支軍隊之後,他們的口糧就不用自己帶了,而是軍隊出了。

  ……這就很麻煩。

  在青州境內,郡縣會盡力地滿足他們,款待他們,送來各種補給,力所能及地減少他們的糧食消耗。區區兩千兵士,哪怕帶了些流民,只要不停下來,就不算什麼了不得的負擔。

  但進入徐州境內後就不一樣了,這裡已是一片大亂,流民數量也劇增,距離郯城還有數百里,每多走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的飯,找豪強買糧還是個特別看人臉色的事。

  她這三百餘人還有一個月的糧食,如果只看顧自己,足可支撐到郯城,甚至還可以將糧食省下來,回去路上也不用擔心沒得吃。

  「阿兄,」董白小聲說,「你莫再揪頭髮了。」

  於是她悻悻地將手放下。

  進入徐州地界,就不能再日落時紮營,而是必須寅時起身,卯時出發,未時安營,申時就必須要將營寨紮好,防範有可能的敵襲。

  因此現在太陽還在南天之上,士兵們已經停了腳步,開始忙忙碌碌地卸輜重,挖壕溝,建圍欄,起哨塔,布鹿角。

  營地外的流民也跟著從板車上往下搬帳篷,於是一個流民營地立刻也圍著這座軍營布置起來了。只要潦草一瞥,就能看到流民和流民也是大不相同的。

  首先是跟著跑來徐州的平原人,比起其他的流民,這群人跟這支軍隊的關係更近,甚至得到了一點軍隊的訂單,比如修補帳篷,縫補軍旗,平整場地,填補道路,因此跟民夫住在一起一起,營地也頗為像樣些。那些士兵的家眷也住在裡面,除了替夫君漿洗衣物,也一併收繳了夫君的餉金,不管怎麼說,在所有跟著這支軍隊一起走的流民中,這些人算是待遇比較好的;

  其次是徐州本地的士人,有自己的車馬和僕役,跟著這支軍隊走也不是為了蹭吃蹭喝,而是擔心路上匪盜橫行。反正軍隊南下,這些士人也要南下避難,見劉備待人客氣,不會搜刮他們的錢糧,便大膽放心地跟了一程,這些人衣衫整齊,手腳乾淨,對軍隊也沒有什麼負擔,劉備時不時還會在紮營之後過來跟他們聊聊天,聊得還很愉快;

  再其次是那些一大家子出門的市民和小地主,從這個階級開始往下,畫風就不穩定了,他們也有一點積蓄,但並不多,而且這時候財貨不重要,糧食才重要,因此為了那點吃的就不得不想方設法,謀一點事情做,比如擺個攤,比如路上也要帶著紡車,隨時隨地紡點線,比如不管道路兩邊有什麼就薅點什麼,編筐編籃,總之是要花很多心思才能維持生計這樣子;

  最麻煩的,數量也最多的是最底層的農民,徐州去歲遭了大難,糧食儲備就不多,今歲曹操又來,這些百姓沒吃沒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於是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偷也好,搶也罷,出賣身體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選擇,總之不惜一切代價他們也想活下去。

  於是偷雞被打的,搶餅子被抓的,或者是為了給自己孩子弄點吃的,跑去跟哪個士兵睡一覺,恰好人家媳婦也跟在後面的家屬營裡,於是兩個女人撕成一團,在營外雞飛狗跳不算,竟然還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鬧進營裡來,要求將軍給她做主的……

  為了杜絕這種糟心事發生,盡量地保護自己的頭髮,她不僅要頻繁巡營,還得時不時跑出營地看一圈。

  營地外面熱鬧得跟個集市似的,她帶著兩個士兵,穿梭其中,憑著一雙好眼睛,冷不丁就能逮出一隻溜到外面摸魚的士兵。

  不過今天還好,先從最難的貧民營地開始巡查,然後是市民營地,都沒見到她的士兵跑出來摸魚,剩下一個士人營地,通常來講和士兵有壁,她也就是意思意思,幫主公刷一下士人好感度,「你看,我們很重視軍紀」。這些士人見到她這麼個少年,多半也不會想上前攀談,最多也就是客氣地點點頭就罷了。

  意外出現在她即將走到士人營地的盡頭,也就是沂水旁的那一片樹林時,風聲突至眼前!隨之響起的還有一聲驚呼!

  平時射箭次數多了,自然能聽出銳器與鈍器在空中的區別,因此她一伸手,一根細細長長的筷子就落進手中。

  ……到飯點兒了嗎?

  但這還沒完,她剛握住那根筷子,還沒看仔細,「砰砰砰」地,又是幾根筷子飛過來了!

  ……她沒躲閃,任由這幾根筷子飛到她身上,再噼裡啪啦地掉一地。

  順著方向望過去,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手裡拿著一把製造得十分粗劣的玩具弩,面如土色地望著她。

  她走了過去,那孩子的臉色越來越白。

  「嚇到將軍,是我的不是,」熊孩子看起來很是緊張,還是端端正正行了個禮,「請將軍勿要怪罪。」

  她仔細打量了一圈,這孩子是士人出身的打扮,身後的帳篷馬車也驗證了這一點,雖然不是那種百十來騎前呼後擁的豪門,但也絕對不算寒門。

  「這是什麼東西?」她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架弩。

  於是熊孩子下意識的將它抱在了懷裡,「路上無事,做著玩兒的。」

  「哦,」她說,「你那些同伙都跑開啦?就剩你一個人。」

  他眨了眨眼,「什麼同伙?」

  「若是沒有其他人在,」她有點納悶,「剛剛那一堆筷子同時飛出來是怎麼回事?」

  熊孩子看了她一會兒,很小心地,將懷裡的那架弩拿出來,在她眼前晃晃。

  「……你用這架弩,一連射出了一串的筷子?」

  熊孩子點點頭,「這弩校不得準,故而驚擾了將軍。」

  「……這是你造的?」她機械地又重復了一遍。

  然後這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就點了點頭。

  在漢朝的律令裡,人人皆可佩劍佩弓,但無故不能藏甲藏弩,因為弓和劍這種東西要長年累月的訓練之後才能有所作為,普通人拿一把劍自然也能上街搞搞破壞,嚇壞路邊小朋友,但很快就會被國家機器請去考察監獄,很難造成什麼大的破壞。

  但弩不一樣,這東西不需要什麼長期訓練,只要練上幾天,學會如何張弦裝箭,手拉望山,瞄準目標,扳動懸刀,弩矢就飛出去了,幾十號平民手持強弩,也能搞一把偷襲,一個普通的縣城就危險。

  因此能造弩的作坊很少,工匠也很少。

  但她眼前就有這麼一個,不僅會造弩,而且還是連弩!

  她應該套套近乎,刷刷這熊孩子的好感度,然後想方設法,拐回來給自己幹活。

  首先是……造這東西的目的是啥?

  「你造這個做什麼用啊?」她和藹地問,「防範賊人嗎?」

  熊孩子的眼皮垂了一下,整個人看起來有點不開心,但還是據實以告。

  「我年紀尚幼,拉不動弓,又怕路上糧食不足,才想要造一把弩,打些獵物來。」

  她翻來覆去地查看這把弩,很有點愛不釋手,熊孩子也不吭聲,但眼睛一直盯在那把弩上,很顯然是怕她搶走了去。

  「要不你留在我們營中,我幫你打獵物吧?」她問,「你還有什麼家人——」

  那孩子的目光便忽然看向她的身後,聲音裡也終於透出一股如釋重負來。

  「叔父——!」

  ……她好像被當成拐帶孩子的壞人了,至少那位三十餘歲的文士的警惕目光是這樣說的。

  這一家子是琅琊人,復姓諸葛,叔父單名玄,準備帶著自己的侄子侄女南下去投奔劉表,途中正好與他們同路,便一起南下了一段。

  聊起戰事,文士的臉上也滿是悲苦,於是她隨口便勸了幾句。

  「先生為什麼不多留一刻呢?背土離鄉豈是易事?」她說,「除了我軍之外,田青州亦有援軍將至,豈會不敵曹操的暴兵?」

  「縱使今歲能擊退曹兵,明歲又如何?將軍興義師來援徐州,足見高義,但青州之北亦有袁紹在側,豈能時時照拂?」文士搖了搖頭,「感念將軍恩德,但……」

  ……說得也對。跟曹操比起來,陶謙簡直軟萌,被打一次就抱頭蹲防一次,除了喊援兵之外什麼都做不到。這樣的諸侯,的確讓人沒辦法對他有信心。

  但聽到他們這樣說話,那個男孩左右看看,也跟著很鄭重地行了一禮。

  「將軍不是徐州人,卻願意遠道而來,施以援手,此恩永不能忘。」他一本正經地問,「請問將軍是誰的麾下?」

  「我家主公姓劉,劉備,劉玄德。」她笑了一笑,「小郎君,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諸葛,名亮,」他十分鄭重地說道,「小子年幼,尚……」

  ……她大腦反應得有點慢,但她還是堅持著重新打量了這孩子一番。

  這孩子生得很俊秀,雖然這幾日在外面待的時間有點長,因此皮膚略曬黑了一點,但看起來還是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不,怎麼看都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猴子。

  ……劉備諸葛亮不是一輩兒的嗎?為什麼會差了二十歲啊?!

  ……她能給他綁了拎回去當軍師嗎?!這算不算違法使用童工啊?!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攪在一起,但她最後還是忍住了,沒有把槽吐出來。

  「小郎君如此聰慧,將來必為偉器。」她很客氣地對諸葛玄說道,「我與二位一見如故,若將來有什麼難處,來劉玄德帳下尋我便是,若有差遣,必不敢辭。」

  可能是她太客氣了,以至於臨分別時諸葛亮沒忍住,給她喊住了。

  「陸將軍,」他跑了過來,仰起頭看著她,將那架玩具連弩遞到它面前,「將軍若是喜歡,就拿去吧。」

  ……啊這!

  她有點受寵若驚地拿了過來,想了一想。

  「能再給我雙筷子嗎?」她說,「我怕營中的筷子跟這個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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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二章 郯城備戰

  曹洪最近經常會做一些夢,那並非多思多慮的緣故,而是因為他一直在發熱。

  戰場廝殺,受傷在所難免,引起的惡瘡和發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他並不害怕,他既是曹操從弟,又是他麾下的一員勇將,隨軍征戰這幾年來,從未貪生怕死。

  但那個夢境很奇怪。

  他似乎回到了汴水之北,他很熟悉那裡,甚至可以說永不能忘。

  從兄曹孟德兵敗於滎陽,為徐榮所追殺,又失了戰馬,是他將自己的坐騎獻給了從兄。

  「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君!」

  滔滔汴水,深不可渡,後有追兵,須臾便至。

  因此誰騎了那匹馬,誰便可得一條生路。

  從兄臉上的神情,他永不能忘。

  那是一種混合了凶狠、絕望、感動的神情。但曹操並未再多推脫,而是騎上了馬,一夾馬腹,於是馬兒便跑了起來,再不見蹤影。

  天色昏暗,但曹洪心中並不懼怕,他知道他沿著汴水向下游走,總是能找到一艘船的,一艘殘破的,只能容下三五人的小船足矣,船上還有他的從兄在等著他。

  待他見到那艘船,他便會徹底的安心了。

  周圍似乎起了風,喊殺聲也更近了,曹洪的腳步也越來越急,很快邁開大步,跑了起來。

  但他不管怎麼跑,似乎永遠看不到汴水的盡頭,也尋不到那艘小船……那一處礁石旁,原本就該停著那艘小船的!

  心中越來越驚慌,呼吸也變得急促,他的眼前發白,將要看不見任何東西,而身後的馬蹄聲卻追得越來越近!

  終於,一片薄霧之中,隱隱見到水旁停了一艘小船!

  那船上亦有人影!

  曹洪滿腹的驚懼化為了欣喜,他全力以赴地衝向了那艘迷霧中的小船!

  那個少年劍客立於船上,轉過頭來。

  他的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輕薄的笑意,就那樣將手伸向了背後。

  「子廉!」

  曹洪終於從夢魘中驚醒過來,發現榻前坐著的,正是他的從兄。

  儘管在軍營中,但曹洪的軍帳布置得奢華而舒適,每一件珍玩都可以出現在長安公卿的府邸中,絲毫不見違和。

  甚至連他身上的被子都是以蜀錦製成,因而在午後的光線裡,透著流麗的色彩。

  一帳的金玉珍奇之間,只有這位主人面色頹然,靠在憑几上,不置一詞。

  「你又夢到他了。」曹操靜靜地說道,嘴角也掛了一絲笑意,「子廉這樣的勇將,竟然也會懼怕一名劍客。」

  「我並非懼怕……」曹洪的話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的確是天下無雙的劍神。」

  「不是都說,袁公路身邊那位『五雷賢師』才是天下無雙的劍神麼?」曹操笑道,「哪來那麼多劍神。」

  聽到從兄這樣說,曹洪便也追問了一句,「淮南可有動靜?」

  曹操搖了搖頭,「我頻頻派出斥候,尚未聽聞,那黃口小兒未必便是『列缺劍』。」

  對曹操而言,那個少年有沒有什麼驚天的本事,並不重要。戰爭不是一個人的游戲,憑他再高超的劍術,也不能一人抵擋千軍萬馬。

  但那是個危險的信號。

  田楷雖派出援軍,但心中另有丘壑,並不肯將自己的精兵輕擲在徐州,至於劉備……那般無名小卒,帶了兩千老弱殘兵,也值得一提麼?

  只有淮南袁術……曹操想,如果他也派出援軍的話,全據徐州這個目標就很難在今年達成了。

  「阿兄,」曹洪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一般,「我不信天下還有第二人,有他那樣的劍術。」

  「他必是『列缺劍』。」

  曹操站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陽光略略西斜,於是將他的身影也拉得修長了些,海風偶爾會捲進營帳,沖淡一絲帳中的藥香味兒。

  他想起了他曾見過的那個少年,雖然未曾見識到他的劍術,但曹操莫名覺得,就是那個人。

  「若當真如此,」他最終仍然平靜地笑了笑,「我該令軍中工匠,加緊再製出一批強弩。」

  在行軍二十日後,劉備的軍隊終於抵達了郯城,也見到了徐州牧陶謙。

  這位六十餘歲的老人有一張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憔悴面龐,他拿出了郯城珍藏的美酒,殺羊宰牛,甚至還召了一群舞姬上前,想要盡力地扮演一個熱情而從容的主人。

  當然,誰也沒心思喝酒,更沒心思欣賞舞姬的姿態。

  曹操的軍隊就在百里外的東海,如果全力以赴地奔襲而至,只要兩天。

  「田青州……」陶謙剛剛開口,下座的老人便輕微搖了搖頭。

  於是陶謙微微笑了起來,「田青州今日不至,待得明日再來時,便喝不到這甕酒了。」

  這是什麼珍品嗎?坐在後面的她左右看看,於是另一名年輕人講起了這種酒的好處。

  曲多酒苦,米多酒甜,需九醞十釀,才有這樣的好酒,今日拿來招待貴客,來日正可擊退賊曹。

  於是大家舉起酒盞,她也跟著舉一舉。

  【感覺到了嗎?】黑刃說道,【他在觀察你們,估量你們,並且在你們面前努力掩飾自己。】

  【……這有什麼意義,】她表示不理解,【都已經被打成這樣了,難道他掩飾自己就能給別人以信心嗎?】

  【偶爾你也該換位思考一下。】它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

  ……那就換位思考一下。

  顯而易見,如果她是陶謙,是不會滿意於寫了求救信,但田楷磨磨蹭蹭不進軍,只有劉備率領兩千步卒,數百幽州雜胡騎兵,外加好幾千流民來當援軍的。說得厚道點這是援軍,說得刻薄點這不就氣氛組嗎?

  但陶謙仍然十分大度地表示,他願意將麾下四千丹楊兵交給劉備,算上劉備這兩千步卒,再摻一點徐州本地的精壯,四捨五入這也是萬餘人的大軍了,不輸曹操啊!

  這四千丹楊兵暫時不能拆零,而是需要由他麾下的將領統一指揮,這位將領姓曹名豹,四十餘歲,身材高大,面白微鬚,風度翩翩,起身得體地講了幾句場面話,表示自己不僅會聽從劉備調度,從此就是劉備麾下一員,還表示會誓死守住徐州,贏得了一片喝彩。

  當然,既然已經算是劉備麾下一員了,就得跟大家挨個敬敬酒。

  敬到她這裡時,陸懸魚尤為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曹豹這一身衣衫,無論是剪裁還是質地,都堪稱精良,並且嶄新得好像從未上過身。

  陶謙介紹他時十分親厚,在場的人都能看出,這是他身邊看重的得力之人。而曹豹走過來打量她時,卻是用眼角輕輕瞥過,並不怎麼在意。當然,那個文雅矜持的談吐風格就能聽出來,曹豹是世家出身。

  陶謙就是個地道的世家子,高傲剛直,很看不上出身不夠的人——比如說,劉備這個團隊裡的許多人,如果放在徐州,都是陶謙不會多看一眼的類型。

  因而她腦子裡轉過了一個特別簡單,特別明顯,可能誰都會想,但誰都不會說的問題:深受陶謙器重的,丹楊世家出身的這位曹將軍會聽劉備的調遣嗎?

  如果不會,這仗該怎麼打?

  她在高順的陷陣營中學到過一些兵法,但這事兒跟兵法沒關係。

  戰爭是暴力的游戲,兵力多寡,裝備優劣,直接作用在戰場上,沒有餘地,無法遮掩。因此武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公卿文臣們就有很大不同。

  一個不那麼聽話的雇傭兵頭領帶領著比你更多的兵馬,他只會更不聽話,甚至有可能會起下克上的心思——她自然相信自家主公不是那種弱氣包,但這種內耗是顯而易見的。

  於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曹老板的軍隊可沒有這種內耗,天無二日,兗州也不會有二主。

  「阿兄,」董白敲了敲竹簡,「你莫再揪頭髮了。」

  「我只是有點發愁。」她說,「這東拼西湊的軍隊,要怎麼打仗呢?」

  燈火一跳一跳,於是董白的眼睛跟著一閃一閃。

  「阿兄是在擔心那個曹豹。」她說,「但是陶恭祖說了要大敗曹軍嗎?」

  「沒有,只說要力拒曹軍,但這難道不都是一回事嗎?」陸懸魚說,「難道曹操會自己跑回去嗎?」

  ……等一下。

  曹操兩次進兵徐州,主力都是完整的,沒有遭到什麼損失的,這固然有陶謙太菜的緣故,但另一方面,曹操進兵徐州是掠奪多過攻城拔寨的。

  他去歲征徐,攻不下郯城便退兵了,今歲又是繞過郯城,南下東海,現在回過頭來再圖郯城的。

  ……曹操是這樣「柿子挑軟的捏」的性子嗎?如果不是,他在忌憚什麼呢?

  「阿白,」她突然說,「我一會兒要出去一趟。」

  「現在嗎?」董白嚇了一跳,「已近亥時,阿兄要去哪?」

  「這個不重要,」她說,「我得四處看看,看附近有沒有山丘。明晨你同李二幫我清點兩樣事物。」

  董白微微歪了一下頭,「阿兄有什麼吩咐?」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是不對勁,又怪,又缺德。

  但她還是決定要試一把。

  「讓李二清點一下營中軍旗,還有未用的布帛,」她說,「你幫我尋百十來個婦人……不要好顏色的,要好針線,一天發她們三升粟米,再備些墨汁,我有大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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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三章 有生之年

  作戰會議。

  大家都穿一身體面衣服,規規矩矩的坐在自己的小墊子上。

  陶謙老爺爺是指望不上的,但麾下也不是一個謀士都拿不出手,因此將一位三十歲出頭的文士陳登送了過來。她對這人印象很深,因為赴宴那天她注意到這人挺愛吃生魚片的。

  ……郯城旁邊就是沭水,水產資源十分豐富,這沒錯,但這可是淡水魚蝦,她一個敢在污水裡拔箭頭的人都不敢吃的淡水生魚蝦,這人敢吃。

  不過除了飲食習慣驚怵了點,陳登是個很沉靜的人,不愛多說話,但很注意地聽,也很注意地看。

  關於這場仗該怎麼打,曹豹先提出了他的意見。

  「去歲彭城慘相,實不能忘。既有郯城為盾,我等當倚城而戰,依我之見,不如大開武庫,授百姓以兵,玄德公屯於城下,我屯於城內。若曹軍至,我等當背城借一,若曹軍見我軍容嚴整,其軍自退,也就罷了……」

  ……這是個投降主義戰士,她想,絮絮叨叨這麼多,中心思想無非就是給流民發點武器,跟著劉備屯兵城外,自己縮在城內當氣氛組。

  她這種情商都能聽出來的弦外之音,在場其他人自然也能聽出來,三爺臉一板,立刻就開噴了。

  「賊曹尚在東海,而我軍已至,此為天時!郯城地勢險要,堪為地利!我兄又是為徐州萬民而興義兵,豈非人和?!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何故只有這樣的志氣!」

  曹豹臉色一白,「依張將軍所言,又當如何!」

  「依我之見,曹軍北上攻郯,離城十餘裡處水澤遍布,西鄰汴水,東鄰黑龍澤,道路狹窄,彼軍難整軍容,如何不趁此良機,正如孫臏龐涓事!」

  嗯,郯城西邊就是馬陵山,當年龐涓就是被自己同門師兄弟一陣箭雨釘死在那裡的,這事兒但凡讀過一點兵書的都了解,因此曹豹也立刻回噴了。

  「曹操慣用兵,豈不知行軍事耶!將軍所行之策太過冒險,若其未入彀中,又待如何!」

  「我等一起殺出!賊軍必亂!」

  她伸出一隻手去,企圖引起他們的注意,但她這個領兵三百的小豆丁自然入不了曹豹的眼,全當沒看見她。

  ……左右看看,主公在上座沉思,趙雲在下座沉思,簡雍在摸自己小鬍子,田豫一臉憂心忡忡,陳登在喝茶。

  ……等一下,二爺呢?二爺茶水喝得有點多,出去方便了?

  她正探頭探腦地張望,忽然聽到馬蹄聲和跑步聲,她抻著脖子,正好看到院外二爺跟一陣風似的從門前跑過去了!後面跟著一群小兵,扛著上繡劉關張字樣的旗幟也跑過去了!

  曹豹還什麼都未察覺,繼續和三爺噴得起勁。她回頭看看,主公依然是沉思臉,忽然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便也跟她對視一眼。

  ……她總覺得主公眼中劃過一絲狡詐,她覺得這可能是錯覺,但待曹豹和三爺終於噴累了,誰也沒說服誰,於是一起看向劉備,準備讓他評個理時,城中忽然鼓角齊鳴!遠遠地傳過來了!

  曹豹的臉色變了,一伸手打翻了杯子,那件做工精良的曲裾上沾了水漬也不在乎了,慌慌張張就要跑出去時,也跟著起身的主公百忙之中,又給張飛和趙雲使了一個眼色。

  城中的確十分熱鬧,百姓們都跑出來看了。

  原來是丹楊兵正在開拔。

  「關將軍剛剛必是率兵馳入丹楊兵軍營,賜了兵卒牛酒,」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陳登站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道,「現下木已成舟,曹將軍進退維谷,只能跟著出城了。」

  她小心地轉過身,看看這位文士,「是在下愚鈍……不過元龍兄為何會特意告知在下呢?」

  陳元龍摸摸下巴,「將軍年少,而得玄德公器重,必有過人之處,在下不過投一木瓜罷了。」

  她跟著也摸了摸下巴……她沒有鬍子。

  雖然她情商低,但也能察覺出來,只是短短接觸了這麼兩日,她家主公似乎就刷到了這位文士的好感度,刷到什麼程度了呢……就是那種,文士已經開始順帶的刷起劉備麾下這些人好感度的程度!但她甚至沒察覺到劉備是用什麼手段刷了陳登好感度啊!

  ……太神奇了!她家主公起碼15魅打底吧?

  ……既然丹楊兵出城了,劉備的軍隊當然也跟著出城了,大家都很鬥志昂揚,除了一個曹豹。

  他的表情不太好,不過也沒什麼用。

  三爺一掃剛剛跟他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親親熱熱地攬了他的手,一同出的門。

  待上馬時,子龍將軍也十分友善地跟著過來,和這位丹楊兵首領並轡而行,於是據說待得向東南行軍十餘里,在黑龍澤的出口處安營下寨時,曹豹已經調整好情緒,慷慨激昂地表示,他就是要出城與曹賊決一死戰!沒錯!大丈夫豈能龜縮在城內!王八蛋才待在城裡不出來呢!

  ……不過出城之後,也有一點煩惱。

  漢朝跟現代不一樣,在現代,你隨便打開一個地圖APP,都會發現城市周邊就沒有一塊閒地,出了城市,要麼是農田,要麼是工廠,要麼是倉庫,要麼是景區,反正總能被人開發利用,有時候開發過分了還要退耕還林,搞點綠化工程。

  但是這時候水土豐茂,叢林遍布,人類雖然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文明,大自然卻一點都不示弱——河南還有大象出沒呢!

  因此對於行軍來說,除了中間一條土路,道路兩旁都是暗藏殺機的地方,你不知道那裡藏了些什麼東西,是野獸,是沼澤,是伏兵?反正怎麼都得小心點。但即使是已經安營紮寨下來,將近初夏的夜裡,蚊蟲叮咬還是很煩,尤其這裡離沼澤地不遠,小東西尤其多。

  董白點燃了香爐,裡面放了一把驅蟲的草藥。

  「剛剛後營中有人被蛇咬了,」她說,「那蛇亂竄,好不容易才將它打死,偏小郎跑出來看熱鬧,一見便大哭不止,怎麼哄也哄不好。」

  「……然後呢?」

  「同心姐姐拿兩升粟米換了來,燉了給大家吃了。」她說,「吃過之後,小郎就不哭了。」

  ……咳。

  「明日你們便進城吧,」她說,「我給你們尋個住地,不必留在城外。」

  董白看了她一眼,「阿兄眉間有憂懼之色。」

  「……也不算,」陸懸魚盯著那張行軍榻發呆,「你說,有什麼辦法能讓全營上下一心,死戰不退?」

  董白手裡的活計頓了頓,「我聽大父說,或是主將治軍甚嚴,兵士畏懼主將甚於畏死。」

  「這個不行。」劉備不是這個路線,現練也來不及。

  「或是全軍退無可退,破釜沉舟。」

  「也不行。」身後就是郯城不假,但慫人想的不是死戰不退,沒開打曹豹就想溜回城了。

  「或是……為故土而戰?」

  「……這些人都是丹楊人啊。」

  董白一撇嘴,「那就只有金帛動人心了。」

  ……她開始計算自己的私房錢。

  ……算了一會兒,開始洩氣。

  「其實我有個想法,」她說,「要是我帶兵,我就帶著士兵藏在沼澤裡,待曹賊前軍剛過,忽然殺出!」

  董白終於將帳篷收拾完了,抱著幾件髒衣服裝進藤筐裡,拎起來準備走,聽她這麼說,便停了下來。

  「此處水澤甚多,晨起多有霧氣,恐怕當地人也不敢輕易入內,阿兄若用此計,迷路了怎麼辦?」

  她眨眨眼,作為一個點過地理知識,同時因為智力而帶來超強記憶力的人……她就沒迷過路。

  但她也覺得自己很難說服別人,於是還是從善如流地站起身。

  「阿兄要去哪裡?」

  「……我去尋田楷。」她說,「對了,婦人們的活計做完了嗎?」

  董白點點頭。

  「明日我讓李二帶著你們和那些婦人進城安頓。」她說,「三日之內,曹軍將至。」

  儘管只有百里之遙,但這段路確實不算很容易走。

  從東海而至郯城的這條路上,西為汴水,東為沼澤,此時天氣漸熱,士兵們飽受蚊蟲困擾,行軍就更慢了一些。

  但對曹操來說,他走得再慢,也是在徐州境內,吃的是陶謙的糧,殺的是陶謙的子民,燒的也是陶謙的城池。因此他是不必冒著風險恃勇輕進的。

  夜深人靜,士兵們終於可以睡去,中軍帳內燈燭未熄,香爐中的煙霧冉冉而升,帶了一點驅蟲草藥的香氣,飄散在帳中。

  「有兵士來報,那封文書已落入田楷手中。」青年文士沖著曹操微笑了一下,「主公當可無憂。」

  曹操一邊同戲志才聊天,一邊仍然在細細研究案几上的地圖,此時聽了這話,抬起頭來,「志才如此篤定?」

  「田楷畏冀州如虎,今見袁冀州意欲南下,自然怕失了根本,怎會再來染指徐州?」

  曹操又一次將目光垂下去,繼續研究起他的地圖,語氣不鹹不淡,「田楷此輩少機謀,多猜疑,縱有萬里之土亦不能守。他豈不知,若失此良機,待他再想興兵南下時,徐州早已入我彀中!」

  聽了這話,戲志才小心地看了曹操幾眼。

  「縱使如此,主公不可不防那劉備。」

  「嗯。」曹操含糊地應了一聲,「又是哪裡冒出來的無名小卒。」

  「聽說陶恭祖十分器重他,」戲志才斟酌著說,「若只有劉備一人,何足為慮,但此處地形復雜,主公不可不防……」

  曹操終於將最後一寸地形也記在了心裡,而後他隨意地將這張已經有些破舊的地圖丟開在一旁。

  「哨探怎麼說?」

  「劉備率二千餘眾,又領四千丹楊兵,於郯城東十里處下寨。」戲志才說,「就在大澤之北。」

  曹操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若當真有志氣,就該在沼澤中埋伏一軍,趁我前軍放過,中軍不備時,突然殺出。」

  戲志才也笑了一笑,「劉備遠來,不熟水土,怎會輕進?」

  「若不輕進,如何勝我?」曹操的笑容消失,換上了冰冷的神色,「在城東待我,不過庸才。」

  軍帳裡短暫地寂靜了一刻,而後這位曹兗州似乎是為這個無名小卒下了定義。

  「不過也罷了,雖為庸才,好歹不曾如陶謙一般屯兵城內,坐等我攻破城池。」燈火昏黃下,這位與劉備年齡相差不過幾歲的將軍最後這麼總結了一下,「至少還值得一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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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沭:音同樹, 沭水:河川名。源出山東省臨沂市沂水縣北的沂山,向南流入江蘇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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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四章 狹路相逢

  想在郯城這片水澤山丘交織的環境裡尋找一塊適合兩軍交戰的戰場,這事兒很不容易。

  理論上說,舉凡攻城,進攻一方可以慢慢清理城外,整理出一片足夠的空間,除卻紮營之外,更重要的是擺開陣型,將城圍死,再有條不紊地修出攻城器械,逐步攻城。

  但除非雙方兵力差距太大,否則守城方是不肯如此困守孤城的,既有城池為倚,必定要出城一戰,用野戰來決定誰留在城下。

  四千丹楊兵在沭水旁嚴陣以待時,青州兵組成的五千前軍也終於在這條長路盡頭停住了腳步,擺開陣型。

  曹洪傷勢尚未痊癒,代他掌管這支軍隊的是司馬樓異,他騎在馬上,居於前軍陣中,遙遙地望了一眼,便命令將弓箭手調到第一排,彎弓搭箭,箭雨齊射!

  丹楊兵手持藤牌,身配長短兵,緩緩向前,箭雨齊射而來時,這些士兵立即以藤牌護於身前,弓身小跑,腳步只有愈來愈密集,未見半分停歇。

  在腳步聲的掩蓋之下,兩側忽又有騎兵衝出,雖未臨近,只是遙遙地一輪齊射,陣前的弓手便如風行草偃一般,紛紛倒下!

  這是一支久經戰陣的軍隊,並不輸於青州兵,樓異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依舊慢慢向前,陣型尚未擺開的中軍。他雖看不分明其中之人,但玄色大纛飄揚於風中,他看了幾眼,便覺心中鎮定許多。

  「刀手在前!」

  「刀手在前!」

  「弓手退後!」

  「弓手退後!」

  「藤牌兵!」

  「藤牌兵!」

  「戟兵兩側!」

  「戟兵兩側!」

  鼓角齊鳴之中,命令與旗語一道道傳下去,青州兵也隨之變陣,待到兩軍終於臨近之時,樓異也拔出了長劍。

  「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樓異喝道,「大破郯城,正在今日!」

  不知是哪一方先擲出了一根長矛,兩軍終於絞殺在一起!

  青州兵多半無甲,徐州兵也是如此,但兩軍卻極易分辨出來——曹操新近父喪,這一次是打著為報父仇的名號而來徐州,因此曹軍陣中一片素服麻衣,哪怕將校亦會在鎧甲外再罩上一層麻衣,因此這片戰場之上,南方一片縞素,北方則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緹(橙)色,廝殺在一起後,光憑衣衫顏色也能判斷出,誰在推進,誰在後退。

  憑著一股子銳氣,丹楊兵如同一把尖刀,紮進了青州兵的陣中,須臾之間,便撕開了一個缺口!

  先是藤牌兵,而後是弓手,刀兵,長槍兵,當陣型被撕開一個口子之後,青州兵的潰散便如同春日晴空下的殘雪一般,消弭得那樣迅速,而又那樣不可挽回。

  「丹楊山險,民多果勁,陶恭祖以此兵征戰徐州,擊破黃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牙旗之下,劉備也忍不住讚嘆了一句,「若能假以時日,細心操練,徐州豈能為人魚肉?」

  「青州兵本為黃巾殘部,能一鼓作氣奪城拔寨,卻不能令行禁止,」田豫看了一會兒,如此說道,「中軍此時若不出援,衛霍再世,亦無能為也!」

  劉備突然一震,「傳令於曹將軍,率兵後撤,重整陣型,不許他追擊!」

  彷彿聽到他的話音一般,那一片混戰的林地後方處,慢慢升起了玄色的「曹」字旗!

  苦於地形,曹操這支中軍陣型的確還不能完全展開,只有一什一伍的兵士,互相掩護,並肩向前。

  這些兵是兗州人,是曹操自鮑信處接手的一支精兵,治軍嚴整,操練精熟,幾乎全部都是二十五歲至四十歲的老兵。二伐徐州途中,曹操許青州兵肆意屠殺劫掠,卻不許青州兵私藏繳獲來的兵甲,而是裝備在了這支兵馬上。

  此時戰鼓聲愈急,正是向前之時,青州兵潰散,轉身想要逃到中軍之中,兗州兵便立即承擔起重整陣型的責任,見到後退潰散的,便發一聲吼,刀劍齊下,再穩穩向前一步!

  于禁厲聲道,「不聽金鼓,應進不進,皆斬之!」

  那些青州兵在發現後退也只有一條死路時,只有硬著頭皮,慢慢將陣型穩住,再回過頭去,與丹楊兵搏殺。

  而丹楊兵也慢慢發現,他們的敵人不僅殺不退,而且只有越殺越強!那些敵軍潰散逃開後,讓出來的地方被新的敵人佔據了,而這些敵軍軍容嚴整,身著鐵甲,銳不可當!

  雖說身材並不顯眼,即使騎在馬上也不必擔心冷箭,但曹操還是十分謹慎地坐在旗下,仔細傾聽著傳令兵跑來跑去所傳遞的每一條信息。

  當他聽到中軍已經站穩陣型,向前慢慢推進時,忍不住露出了一張怪臉。

  青州兵不堪其用,他並不感到意外,但即使是魯縞,也有它的作用,何況是他這浩浩蕩蕩的大軍呢?令青州兵為前軍,擋下丹楊兵的衝擊,即使潰散,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令中軍慢慢展開,收拾局勢。

  因而如果劉備是不世出的名將,他應當以摧枯拉朽之勢,擊穿前軍之後,立刻將目標放在尚未來得及走出水澤的中軍身上;

  若僅憑這幾千兵馬做不到這一點,也應當立刻召回丹楊兵,調整陣型,倚城而戰,不失為良策;

  但現下中軍已至,丹楊兵潰相已現,劉備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而後下達了一個極其簡潔的命令。

  「向前。」他下達過命令之後,又十分平淡地笑了笑。

  「擊碎那些丹楊兵的膽氣,還有他們的骨頭。」

  第一個被擊碎膽氣的不是哪個丹楊兵——當然也可以說那些潰敗的,四散的,彼此踐踏的丹楊兵是沒有名字的,小兵總是沒有名字的——而是曹豹。

  當他看到那些丹楊兵丟下兵器和旗幟,四散奔逃的模樣時,他第一個感到了肝膽俱裂,他甚至沒有做出什麼努力,譬如向劉備求援,要求那兩千兵卒立刻投入戰場,他只是覺得,這就是這場戰爭的結局了。

  他一夾馬腹,奮力地逃向了郯城,甚至連自己的牙旗都不在乎了。而他的親兵見到將軍作此態,自然也跟著爭先恐後,丟棄旗幟,一路跟著逃去!

  丹楊兵敗矣!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這樣的想法。

  田豫第一個反應過來,正想請主公也帶兵撤入城中時,劉備卻迅速地騎上了馬,順手又自親兵手中取過了長槊!

  策馬而出時,兩旁早有關羽張飛,騎在馬上等著他。

  「後軍向前,不進則死!」

  陳登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在親見丹楊兵潰敗的一瞬,他心中已沉了下去,更不會對劉備抱有什麼離奇的期望。

  劉備只有兩千兵,難道他有什麼精妙的戰術,能將潰敗的丹楊兵穩住,重新穩住陣型,居於不敗之處嗎?!

  他就萬萬想不到,劉備的這個戰術,這個計謀,超出了他最離譜的想像!

  ——這個戰術就叫做,「我們三兄弟」!

  霧氣氤氳的沼澤地裡,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在默不作聲地穿行。

  打頭的人看起來有點怪異,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了一身黑袍,頭上戴著羽毛冠。

  他的袍子上布滿了雷電和符文咒語的圖樣,身後數百面旗幟也如此染黑,上面無名無姓,只有一把擊穿雷雲的利劍。

  少年就這樣平靜地,緩慢地,騎著馬,在沼澤之中穿梭,他走得很小心,馬兒並未被淤泥絆住腳步,他身後的士兵跟著馬蹄印,於是也緩慢但還算順遂地前行。偶爾會有士兵被螞蟥之類的小東西轉移了注意力,嚷出半聲之後,本伍的同袍就會要他趕緊閉嘴了。

  但即便他們如此小心,也瞞不過曹操麾下的斥候。

  在這樣復雜的地形中行軍,原本就要提防伏兵,因此周圍三十里內,都有曹軍的哨探,一旦見到可疑之人,立刻便會回報。

  這樣一支軍隊悄然行走在沼澤裡,斥候怎能不驚心?雖然為了避免被察覺,他並未上前,但還是遠遠地將那數百旗幟記在心中,跑回去報了信,再由後軍一路飛馬而至中軍之中。

  黑袍黑旗,不書自己姓氏,卻故弄玄虛,印了雷雲劍印在上面。

  曹操聽到斥候的報信,並未吃驚,他早就有所準備,只是聽後仍然有些遺憾。

  「果然是袁術麾下,」他說,「我當初見他是個市井中的豪傑,有心招攬他,他未出仕於我也就罷了,竟然奉袁術那等狂愚之輩為主。」

  「不識明主的愚人,天下何止千萬。」戲志才一筆帶過了主君這一點感慨,「而今當如何?」

  長牌與強弩都是極其昂貴的軍械,他這兩隊長牌兵和強弩兵自然也是視若珍奇的寶物,但他更加清楚,沼澤中出現這樣一支伏兵意味著什麼。

  因此曹操這個命令下達得很快,幾乎沒有遲疑。

  「郎君,」李二在身邊小聲說道,「關將軍不是說,『伏兵當鼓噪』?郎君為何不試試?」

  陸懸魚看了他一眼。

  李二走了這十餘里的路程,滿頭大汗不說,身上的衣衫也被樹枝劃破了好幾處,最慘的是他一步沒走穩,摔在泥裡一跤,於是整個人顯得特別可憐。

  也因此特別的想要結束這場戰爭……但她不是,她一點都不急。

  「我在沼澤中行軍,此處亦大不利於我。」她說,「若我當真遠道而來,有心埋伏,怎麼會鼓噪行軍?」

  水澤的盡頭是自東海而向北的那條驛路,臨水而建,年久失修,因此格外坑窪不平。曹軍就在路的盡頭,旌旗林立,一眼望過去,好似一條一字長蛇陣,就那麼停在路上。

  他們在沼澤中的一小片高地上,離道路還十分遙遠,又有樹木枝葉從中遮擋,只能互相看個恍惚,卻不分明。

  她騎在馬上,出神地望著曹軍的後軍,默不作聲,就那樣靜靜地看。

  李二也跟著看了半天,還是什麼都看不出,於是只能悄悄左腳換右腳,搓了搓自己腳上的泥。

  一字長蛇般的輜重車後,慢慢響起了一片絞緊弩弦的聲音。

  他們要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那個少年劍客如驚鴻一般衝出,再被老練的獵人射下。

  她當然也可以帶著這三百人一起衝下去,賭曹軍驚慌失措,作鳥獸散。

  但她總覺得,雖然她是個歷史盲,但曹操不該是個庸將。

  所以,她笨沒關係,但她是不能拿對手當傻子的。

  「郎君是要攻其不備,一鼓作氣,衝下去嗎?」

  「不。」

  「為何?」

  「我軍打了三百面旗幟,至少該有數千人之眾,」她說,「有什麼比我自己衝下去,更露怯的呢?」

  李二沒聽懂。

  但陸懸魚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很有耐心,」她平靜地說,「我還能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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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五章 偷家啦!

  幾乎每個閥閱世家出身的世家子在面對天下大亂時,都曾經做過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夢。

  但無論是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紹,豪族起家的曹操,亦或者是此時正在衝向敵陣的劉備、關羽、張飛三兄弟,他們不僅能夠親臨陣前,甚至是需要披甲上陣的。武藝稍差的,或者是運氣稍差的……比如說江東孫破虜,不管有什麼樣的夢想,都免不了中道而廢。

  即使如此,一軍統帥親自衝陣也完全超出了陳登的想象。

  但他並未因此而看輕劉備,反而認定那股氣勢是將為人主者,必不可少的東西。當然,這還不夠。

  陶謙已經垂垂老矣,徐州需要一個新的主君,一個既能在武力上守住徐州,又能有足夠的親和力,將徐州的士人收入彀中的主君。

  ……這人還必須命長一點,至少不能死在這裡。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這三人已經將曹操的中軍撕開了一個口子!鮮血飛濺而起,而關羽甚至挑落了數名旗兵,奪旗而歸!

  士氣一時大震,後軍上前,丹楊兵見此也慢慢地回到了陣線上,刀兵在前,藤牌兵在後,重新構築起了陣型。而曹軍卻並未再進一步,中軍之中,鉦聲連連作響,竟有收兵的跡象!

  誰也不能相信他們守住了這一陣,但待三兄弟回到陣中時,歡呼雷動,陳登上前兩步,看這三人滿身的血污,竟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

  劉備出身很低,雖有宗室之名,知他底細的不過嘲笑一句「織席販履之徒」。這樣的人能帶出兩千人的兵馬,自然是有本事的。

  如果沒有這樣陣前廝殺的本事,他早就死在漫漫長路上了,陳登想,也無法來到他的面前。

  但是……

  他忽然想起,軍中似乎缺了一人?

  「那位陸小將軍,」陳登上前問道,「如何不見了蹤影?」

  正取了細布擦臉的關羽聽了這話,略停了一停,看向了兄長。

  卸甲的劉備倒是回答得很自然,「哦,我有幾件瑣事要他去辦,便派他領了幾個人,出城去了。」

  在旁邊聽著的田豫有點不能理解,「……此時?」

  「嗯,」劉備點點頭,一臉的真誠,「此時。」

  遠遠聽見鉦聲,水澤中的那數百面旗幟便緩緩退了去。

  弩兵放下強弩,長牌兵也可將長牌放倒一刻,彼此看一看,都是汗流浹背,一臉的心力交瘁。

  「將軍,來人莫非有詐?」

  「若是詐我,肯定鼓噪揚塵,現在旗幟不動,百鳥噤聲,我怕他真有精兵,若大軍貿然壓上,後軍豈不為人所制?」曹操說道,「待我探聽虛實後,再從容進兵不遲。」

  戲志才垂了垂眼簾,並未再多勸誡,而是挑了最要緊的事來問,「初戰未全據大澤以北,後軍怕是要在水澤中紮營。」

  「憑我麾下兗州精兵,已足可敵劉備賊軍,後軍無非提防袁術派來的那支伏兵,要他們夜裡多警醒些便是。」

  「是。」

  曹操過了一會兒,突然又加了一句。

  「今夜中軍營中亦多點起火把,凡我部曲親兵,皆枕戈待旦,若稍有懈怠,必定軍法從事!」

  戲志才愣了一下,但面上半分未顯,而是十分沉著地應了下去。

  袁術麾下那位「五雷賢師」親至,局勢一下子變得很麻煩。要探查袁術究竟派來了多少兵,帶來了多少糧,有何目的,是否與劉備聯合,每一個問題都會影響到曹操的決定。

  但更重要的是,那位「五雷賢師」是真有驅雷之法,又有驚天劍術。他若是想要在萬軍叢中,突然殺進來,要多少人才能攔得住他?又要多少人才能護得住將軍?

  戲志才很了解自己的主君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覺得今天晚上不光那些部曲親兵不能安眠,恐怕孟德公也不會安眠。

  那座營寨在黑夜中燈火通明,無數火把通宵達旦地點著,於是隔著林地,爬上高坡去看,就好似在看地上的星座。

  陸懸魚將營地選在了離曹軍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坡上,這裡相對乾燥些,山下還有一個小湖,十分清澈,正可以汲水紮營。除了這位置附近到處都是沼澤和湖泊,很容易迷路被困之外,基本就沒什麼缺點了。

  ……但是味兒有點大。她只有三百兵卒,很怕非戰鬥減員,因而出發前給大家分發了驅蟲的藥粉,此時燒得到處都是煙,特別嗆人。

  她站在營地邊緣,向著曹軍營寨的方向,一邊望,一邊出神地思考下一步的動向,直到李二帶著餅子走過來,短暫地打斷了她。

  「不知劉將軍處如何,」李二問道,「郎君可要遣人去郯城問詢?」

  「我為什麼要問?」她反問了一句,「你看他們並未向前一步,而是選擇在水澤中紮營,難道這還不夠明顯嗎?」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

  他總不能說,是他私心想要回郯城去。臨離平原城時,他絞盡腦汁,好話說盡,才將小寡婦偷偷帶了出來,現在跟兵卒的家眷藏在城裡,一時看不到,他總有些不放心。

  ……他還沒行過昏禮,可是已將攢下的那幾千錢,全給了她啊!

  「郎君,」他小心地說道,「要不,咱們夜襲曹營吧?」

  她轉過頭,錯愕地看著他。

  李二這些亂七八糟的心緒,陸懸魚是無法理解的,她一直都在想自己的事,聽了他的提議,便冷不丁問了黑刃一句。

  【如果你是曹操,你當如何?】

  【我會想,你的力量來源於你的神劍和神通,】黑刃將「神劍」兩個字咬得重了一點,但它的主人假裝沒聽見,【那麼我的力量來源於哪裡?】

  【軍隊。】

  【是兗州兵和青州兵,兩支軍隊,】黑刃更正了一下,【劉備也是如此,他也要控制他自己的冀州兵,以及陶謙撥給他的丹楊兵。】

  【就像有一天我有了兩把黑刃一樣,】她表示讚同,【我得小心處理好它們的關係。】

  【……………………】黑刃好像假裝沒聽見,也好像冷笑了一聲,但總之,它還是繼續把問題問下去了,【你既然想到這裡,那你說,你會如何?】

  【我家主公有郯城做依靠,陶謙本來就不要求他大破曹軍,只要能保住郯城就行,】她說,【所以他是不急於出戰的。】

  【不錯。】

  【曹操是遠道而來,孤軍作戰,但他的兵力超過劉備,若他求穩,以現下局勢來看,田楷不動,袁術也不動,他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的。】她說,【若我是曹操,我不會心急。】

  【那你覺得,曹營可襲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今夜不行。】

  【明天?】

  【那我得看看。】她說,【反正我也可以等下去。】

  黑刃好像笑了一聲,【你不覺得這樣的等待很煎熬嗎?】

  這樣的等待煎熬嗎?

  她站在長安城上,等待著一個又一個日落,等待西涼軍隊退去之時,比現在更加煎熬。

  因此她坦誠地回答了它,【我忍得住。】

  「郎君?」李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究竟如何?」

  她回過神,「不,我們還要等。」

  李二痛苦地抱住了頭,蹲了下去,在夜風中小聲地吭吭唧唧,甚至嗚咽起來。

  【……這怎麼回事?】她有點錯愕,【他怎麼比我還煎熬?】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六日,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件十分煎熬的事情。

  曹操剛開始還會派出許多斥候在沼澤中尋找這支軍隊的蹤跡,但這一片沼澤林木茂盛,本地人都容易迷路,何況是這些遠道而來的兗州人呢?

  但他們找不到這支軍隊,又不代表它就不存在!尤其是它只遠遠地盯著看,從不肯貿貿然接近,這幾乎快要逼瘋軍中幾個脾氣暴躁的將軍。

  「阿兄,我傷勢已痊癒,」曹洪就這麼說過,「我領兩千青州兵入大澤內一探究竟如何?若只是虛張聲勢,我便將他們都斬了就是!」

  曹操的目光從堂弟的臉上往下移一點,落在了衣衫完好的胸前,曹洪立刻意識到了,於是一股恥辱與憤怒湧上心頭,令他不免聲音大了一些。

  「若當真是他!我必親手殺了他!」

  「……你要憑什麼本事殺他?」

  曹洪眨了眨眼。

  「阿兄讓我帶上那五百長牌兵,再帶上那三百……」

  弟弟是好弟弟,但有點兒費錢,幾十斤重的長牌背著進沼澤地,那是個什麼景象?若是長牌兵不得施展,那些弩兵貿然進大澤之中,豈不是被人全殲的下場?

  曹操安撫了他幾句,終於開口。

  「我已遣人至袁術處,這兩日便有消息,」他說,「若那少年當真是『列缺劍』,又領幾千人至此,我便暫棄郯城,回返東海,斷了他的歸路又如何?」

  若他不是,那便是劉備故弄玄虛,他大可置之不理,全力擊破劉備與曹豹的聯軍!

  他的確是能夠逐個擊破的,先破這支援軍,而後擊破劉備,最後再攻下郯城。

  「將軍——!」帳外匆匆跑進來了傳令兵,「有信至!」

  曹操向自己的堂弟點點頭,然後招招手,令傳令兵過來,將那飛馬而至的書信遞給他看。

  他拿過書信時的神情還很謹慎,但看了外封後愣了一愣,便輕鬆地沖曹洪笑了一笑。

  「原來是文若的書信,虧他千里迢迢,還要留心我這裡。」

  曹操遠征徐州,兗州根本處留給荀彧和程昱鎮守,他是極其放心的。

  因此曹洪的情緒也跟著放心下來,覺得荀彧必定是向他報備些什麼瑣事,他甚至開始放空腦子,想起自己的事情……比如說他總得想個什麼辦法,跟那個劍客再對上一場,這一次……

  曹操忽然站了起來。

  憤怒、驚懼、猙獰、痛苦的表情交織浮現在他的臉上,那是曹洪極少見到的,因此一瞬間也失去了語言。

  但曹操立刻下達了命令,「傳令下去,立即升帳!」

  「……阿兄?」

  曹操那些扭曲的表情已經漸漸被他壓抑下去了,但他的眼睛裡還有止不住的怒火。

  「呂布匹夫……」他從喉嚨裡湧出了一聲咆哮,「我誓殺此獠……我誓殺此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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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鉦:音同蒸,樂器名,打擊樂器。銅製,屬鐲鐃之類。形似鐘而狹長,有長柄可執,是古代行軍樂器,用來調整或停止步伐。古代鳴金收兵,鉦為鳴金樂器之一。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會張邈與陳宮叛迎呂布,郡縣皆應。荀彧、程昱保鄄城,范、東阿二縣固守,太祖乃引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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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三十六章 欲歸

  荀彧的書信裡寫了很多,比如說張邈與陳宮叛變,迎呂布來取兗州,其勢洶洶;比如郡縣皆應,荀彧、程昱只能死守鄄城,夏侯惇守東郡。儘管一眼看上去,這是一場來自呂布的攻擊,但曹操冷靜下來之後,立刻察覺到其中許多不對勁,甚至可以說是荀彧已經寫在紙上的東西——這並非哪幾個人的陰謀,而是整個兗州的陰謀,兗州世家的陰謀!

  自他去歲因誣告而誅滅邊讓後,兗州世家人人自危,已經怨恨他很久了。

  很久以後,在討伐曹操的檄文上仍然有這一段,「士林憤痛,人怨天怒,一夫奮臂,舉州同聲」,在兗州人看來,他們迎呂布進來,非為迎流寇,而是迎義師!他們要趁曹操遠在六百里外的徐州時,將他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一舉誅滅!

  而比世家聯起手來背叛他更可怕的是,他麾下最精銳的軍隊是由兗州人組成的——他們向他效忠,但他們的父母妻兒,此時大半陷落在呂布手中。

  他當然還有一支數量龐大的青州兵軍隊,征戰徐州主要就靠著這支兵馬,但曹操也十分清楚,他不能過度依靠青州兵,這些新近依附的黃巾餘孽是為金帛而跟隨他,為勝利而跟隨他。

  一旦他露出敗相,陷入困窘,他是不能指望青州兵的。

  因此當中軍帳升帳,諸將前來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略有點煩惱,總體來說還頗為平靜的統帥。

  「文若寫信與我,」曹操說道,「兗州已經二月未曾下雨,今歲恐有大旱,現下軍糧雖還充足,我卻不願為我一己之故,累及兗州之民。」

  他這樣嘆息著,諸將於是也跟著議論紛紛起來。

  這幾年的年景確實不好,旱一年,澇一年,大疫一年,漢祚或許當真將終,才有這樣的災禍降臨。但無論怎樣,這的確是一個令人煩惱的事情。

  因此曹操皺著眉,嘆著氣,將接下來的決定說出時,將領們覺得自然極了。

  「趁現在軍糧供得上,的確可以回去了。」

  「我也好幾個月沒見我家小子了。」有人這樣悄悄嘀咕。

  「而且這次連破五城,所獲頗豐,」有人也跟著小聲附和,「也算對得起士卒了。」

  「六百里的糧道,是不是為難到文若仲德了,才這樣叫苦哈哈哈。」

  將領們這樣議論紛紛時,曹操並未阻止,於是戲志才十分在意地看了曹洪一眼。

  這很奇怪,他想,曹洪將軍素來是「以戰養戰」的風格,領軍作戰時必大掠所經郡縣,因此就算兗州今歲大旱,軍糧供給為難,曹洪也應當建議留在徐州,將秋糧收盡再走。

  為什麼現在孟德公下令回返兗州,曹洪卻一聲不吭呢?

  他的迷惑在散帳之後得到了解答。

  升帳自然不是僅僅為了宣布這個決定,現在兵臨郯城,與劉備相持數日,要如何安全撤軍,不為敵所擾,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將後軍變作前軍,又做出了種種部署,將領們各自領命後,一一出帳,而曹操獨留下了這位十分器重的謀士。

  ……不僅如此,他甚至將帳中的其餘親衛都遣了出去。

  ……甚至還命令將簾帳放下,大白天的,將中軍帳關得嚴嚴實實。

  在頒布了這一系列有點詭異的命令後,曹操才沖戲志才招了招手。

  這位文士略有遲疑地走上前去,看見他家主公靠在帥案後的憑几上,不知道在想什麼,一滴眼淚就落了下來。

  ……眼淚就落了下來。

  ……然後被主公用力地拭去了!

  ……這位四十歲的統帥在哭啊!

  「孟卓負我!」他憤怒地嚷道,「當初他直言本初之過,本初欲殺之後快,是我救了他!為何負我!」

  作為曹操身邊的謀士,戲志才自然明白主公所說的「孟卓」是誰。

  陳留太守張邈,字孟卓,是孟德公的好友,少以俠義事而聞名天下,據傳竟能散盡家財接濟貧困,因此被孟德公和本初公視為好友,這個「好友」是什麼程度的好友呢?

  去歲孟德公第一次征徐州,對陶謙也沒有什麼必勝的把握,因此心中頗有忐忑,出行時便囑咐家小:

  「若我一去不歸,你們便投奔孟卓,他會好好待你們的。」

  言猶在耳,時移世易。

  於是戲志才猜出了兗州究竟發生何事,也猜出了主公立刻退軍的原因。

  但主公在同他商定計謀之前,還要咬牙切齒地再說一句狠話。

  「呂布此獠,不知如何媚悅人心,迷惑住了孟卓!」他狠狠地說道,「待我回師兗州,我定要——」

  咳。

  如果陸懸魚聽到曹操這句話,或者黑刃聽到這句話,都會覺得他想得太多……

  畢竟呂布並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交際高手。

  但這樣說出口的話,似乎只會更傷曹老板的心……想想看啊,這群兗州人寧可要一只張嘴就能給人噎個半死的狗中赤兔!都不要雄才大略的曹老板!這得是怎麼惹到人家了啊!至少是往死裡得罪的程度吧!

  不管怎麼說,蹲在山上等待曹軍忍不住出擊的陸懸魚在這天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曹軍紮營時要砍伐周邊的樹木,這沒什麼奇怪的,一則為了修圍欄,二則為了砍出一片防火隔離帶。但紮營數日,這些士兵又開始大規模的砍樹,這就很不正常。

  哪怕是為了攻城造雲梯衝車,那也得將要到城下時再搞,現在城外劉備這數千兵馬還沒打死,怎麼可能建起攻城器械呢?

  她讓士兵們繼續在後面藏著,自己悄悄向前,摸到了曹兵營地附近……

  這些砍下來的樹木被搭出許多「人字」架,以橫木貫之,再將槍頭穿在架上,使槍尖向外,就這麼在營地外一字擺開,這東西名為「鹿角」,並不稀奇,布在營地外用來防騎兵衝鋒用的。

  ……但出現在這裡就特別神經病。

  這片營地是修建在沼澤地裡的,也就是說附近到處都是軟泥,積水,綠苔,曹兵在這裡紮營很不舒服,但想要對這個營地展開攻擊其實也不太容易,尤其是騎兵——什麼樣的騎兵能在沼澤地裡發動攻擊!

  ……這是怕士兵們閒出病來,所以伐木紮鹿角鍛煉身體嗎?她想。

  【再想想,】黑刃說,【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你看到的。】

  【比如說?】

  【比如說你當然知道,某些苔草看起來與旱地上的雜草沒什麼區別,但它們的確不是同一種類。】

  以為自己看到一片草叢,放心地踩上去,可能就會陷入泥淖之中。

  但除此之外,離城這麼遠就開始修大規模攻城器械也挺不對勁,尤其那個郯城並不值得如此……她想,到底是為什麼呢?

  當迷霧將沼澤地籠罩起來,帳篷裡的士兵們陷入了一片好夢中時,她卻突然從樹上驚醒。

  【我有個猜測,雖然有點離譜,我覺得曹操沒必要這麼做,】她說,【但我得自己去看一看才行。】

  【我們總是無法接觸到一件事的全部真相,】黑刃很溫和地說道,【所以當我們從某一角度觀察它的一部分時,覺得超出常理也不是什麼值得驚奇的事。】

  穿過水澤與迷霧,再小心地翻過鹿角,繞過營寨,一路向西,沭水潺潺的水流聲傳進了她的耳畔。

  與此同時,還有一條條搭建起來的浮橋,以及無盡的火把!

  【天啊!】她瞠目結舌,【曹操真的要跑路!他為什麼要跑路!】

  她不知道,黑刃也不知道,但這也不是需要此刻刨根問底的問題。

  李二做了一個美夢,他的夢通常是混沌的,但最近變得清晰起來。他在夢中穿上了璀璨的金甲,率領潮水一般的大軍,如同一位真正的名將,揮劍指向敵陣時,天地間便充斥著莊嚴的鼓角聲……他大概是配得上一位公主的,但他想,他還是不能拋棄掉一路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寡……

  他的夢醒了,是被人拍醒的。

  漆黑一片的帳篷裡,陸懸魚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起來,」她說,「我有事要你去辦。」

  李二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睡過了頭,但當他將頭探出帳篷,卻看到了濃重的夜霧。

  「現在?」

  「是,你要幫我送一封信。」少年將軍說,「你不是很想回郯城嗎?我要你回郯城一趟。」

  自營地至郯城其實只有不足二十里路,但沼澤地不辨方向,其中又多泥淖,這段路走起來十分危險,且容易迷失方向。因此李二聽說他要自己出發時,本能地想要拒絕。

  「你要保證午時以前,將這封信交到主公手中,」她說,「不要遲疑,不要退卻,更不要動其他的念頭。」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他立刻也意識到這封信的價值,「小人不敢。」

  「你送了這封信後,便留在郯城,不必再回來。」她遞給他一個金燦燦的東西,「現下城中物貴,拿了這個先用,待我回去,另有賞賜。」

  李二看了看那個金燦燦的餅子,又小心地看了看陸懸魚那張隱在黑暗之中的臉。

  「千萬別讓我失望,」少年將軍說,「更不要背叛我。」

  那話說得那樣誠懇,李二卻聽出了裡面的森然之意。

  【你真的相信他嗎?】黑刃有點好奇,【他不是讓你失望了好幾次?】

  【我願意相信他這一次,】她說,【他知道我很窮。】

  【所以?】

  【所以從我這裡拿走的東西,格外昂貴。】

  當這封信送到郯城東郊的軍營中時,劉備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這個送信的人。

  他是認得李二的,在他看來,陸懸魚身邊這個人可以做個傭工,如果識了幾個字,也可以做個小吏,但他做不得一兵卒。

  這人太油滑,且貪生,因此無法交付給他真正的信任。

  但此時的李二滿身淤泥,雙腳上不停地流著血,他看起來簡直像一個最為盡職盡責的士兵了,因此劉備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打開手中的書信。

  他的眼神忽然凝固了一瞬,神情也急劇變化起來。

  身旁的關羽張飛都在注視著他的神情,此時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從他的眼神裡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他們沒有等很久,這位邊地游俠將信看完後,立刻發布了命令,「立刻整兵,午時出陣。」

  「兄長?」

  劉備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他的眼睛裡升起了一股憤怒與興奮交至的神采,「曹孟德欲歸兗州!若令其從容而去,天下英雄當笑徐州無人矣!」

  --------------------------------

  鄄:音同眷。鄄城:地名。春秋時衛國鄄邑所在地。在今山東省濮縣。漢代置縣,明代廢。

  邈:音同秒,久遠、遙遠;凌駕;輕視。

  《三國志‧卷七‧魏書七‧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張邈字孟卓,東平壽張人也。少以俠聞,振窮救急,傾家無愛,士多歸之。太祖、袁紹皆與邈友。辟公府,以高第拜騎都尉,遷陳留太守。董卓之亂,太祖與邈首舉義兵。汴水之戰,邈遣衛茲將兵隨太祖。袁紹既為盟主,有驕矜色,邈正議責紹。紹使太祖殺邈,太祖不聽,責紹曰:「孟卓,親友也,是非當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邈知之,益德太祖。

《三國志‧卷七‧魏書七‧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太祖之征陶謙,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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