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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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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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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2: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七章 胡桃

  新任的廣陵太守寫信回來告狀了。

  這位廣陵太守姓陳名瑀字公瑋,出身下邳陳氏,歷世著名,說是徐州的婆羅門也不過分,但在廣陵郡這裡還是吃了癟。

  ……劉繇把廣陵城給佔了,不還他。

  只能在幾十里外的江都城暫且棲身,十分可憐。

  跟這位廣陵太守的信一並送過來的,還有劉繇的信,信上內容特別絕,大意是——玄德賢弟既領徐州牧愚兄我也很為你高興,但一州之長這麼重要的位置不報經天子同意是不行地呀,我也是聽說陶謙故去,廣陵又沒有郡守,所以才過來幫忙照看一下,等你什麼時候拿了朝廷的文書讓我退出去我一定不會拒絕的!請一定要記得咱倆是宗室子弟,兄弟手足,我惦念著你,你也要惦念著我呀。

  ……信寫得特別客氣,特別有風度,特別不要臉。

  論理劉繇宗室出身,不該這個吃相,奈何大漢朝廷除了給他一個揚州刺史之外實在沒給他兵馬錢糧根據地,他只好自己能佔一點是一點,臉面什麼的也就顧不得了。

  劉備拿了這封信開了個小會,問了一下大家的意見。雖然眾口一詞,都認為劉繇不要臉,但比起出兵,還是該先寫一封信罵一頓,順便調撥兵馬南下至江都,防備劉繇拿了廣陵城後繼續侵佔廣陵全郡。

  與此同時,陸懸魚沒有太關心廣陵郡的事,她有別的事要忙。

  明天是個好日子,主公準備領她去陳家登門拜訪一下,方方面面都得準備妥貼。

  比如說冬天裡好不容易整到的大雁,比如說豬腿,比如說新織出的絲帛,壘起一座小山,又趕走了好幾次企圖伸手拍拍打打的小郎之後,她在毛毯上坐下來,繼續背世家譜系。

  徐州有幾郡,每郡有多少世家,這些世家和另一些有什麼姻親關係,她也不知道背這個有什麼用,反正仗著記憶力好,就硬背。

  有人敲敲門,而後帶著一股清冽的寒風走了進來。

  「阿兄還在用功?」董白端了個盤子進來,「同心姐姐新做的點心,吃一塊再學吧。」

  蜂蜜烤餅,上面灑了芝麻,啃一口,食物殘渣立刻窸窸窣窣往竹簡上落,還好她手疾眼快地將竹簡挪開了。

  「你也背過這個嗎?」

  董白低頭看了一眼竹簡上的東西,「嗯,背過。」

  「你是背雒陽長安的世家?」

  「不,」董白說,「十三州的閥閱世家都要背。」

  ……聽起來好辛苦啊!

  「那你覺得,背這個東西有用嗎?」她一邊啃餅子,一邊問。

  小妹子菱花般的嘴唇一翹,「如何算是有用?」

  「比如說,背完之後,他們就會拿我當自己人了嗎?」

  董白將餐盤抱在懷裡,那顆小巧的頭顱歪了歪,似乎是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

  「若背這東西有用,」她說,「那我便不會出現在阿兄面前了。」

  天氣很冷,靴子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響,但萬里無雲,絕對是個好天氣。

  她穿了一身新製的細布直裾,是一群姐姐妹妹精心製出來的,手工主要是同心來,樣式則由董白拍板,萬無一失。

  但她還是很緊張。

  即使是劉備,也不能掐著這麼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脖子要求他給自己幹活,還是好說好商量一番,陳珪才同意讓他領著陸懸魚登門聊一聊的。

  因此劉備也有點緊張。

  這個「緊張」最直接的表現是,他遞給陸懸魚一個胡桃。

  「……這是幹嘛的?」

  劉備看了她幾眼,又看了她幾眼。

  「這是提醒你,要是繃不住自己,特別想開口說話,」主公說,「你就咬一口胡桃。」

  「……然後我就會說話了?」

  「然後你就嘴麻啦!」

  ……主公可真愛說笑話。

  ……雖說如此,她還是將胡桃接過來,藏進了袖子裡。

  比起廣陵徐氏,下邳陳氏門前立著的這根閥閱……氣派出了一個數量級!

  司馬遷說「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就是說功臣們「明確了功勞等級,叫『伐』,積累下來的資歷歲月是『閱』」,因此看一眼閥閱,就知道下邳陳氏雖不及袁氏四世三公,但也出了一群兩千石的大佬,不與那群土包子士人同列。

  於是她感覺更緊張了。

  【怎麼辦?】她說,【有什麼辦法讓我不緊張一點?】

  【有兩個辦法,】黑刃說,【你想聽哪一個?】

  【都說說?】

  【你可以將那枚胡桃塞嘴裡。】

  【……另一個呢?】

  【放輕鬆一點,】黑刃說道,【除了你身邊這位主公還可堪一戰之外,這附近就再沒有能打的人了。】

  彷彿是擔心她聽不懂,黑刃又耐心解釋了一句,【我是說,如果你覺得丟臉,你可以將這附近所有的人都滅……】

  跳下馬的她晃了晃腦袋,企圖把黑刃的聲音晃出去,這個細微的動作引起了主公的主意,立刻略帶一點責備地盯了她一眼。

  她趕緊老老實實。

  中門大開,一群年齡不等,總體來說在三十歲以下的世家青年們簇擁著一位老者,緩步而出,也是世家標準的高冠博帶造型,但如果和徐孟比一比,她覺得這位老者的神情更端肅些,舉止言談中除了風度外,更明顯地帶著那種分寸與疏離感。

  老者當然是陳珪,周圍那些則是陳家子弟與學生,出門來迎時,劉備也立刻上前,端端正正地見過禮,又介紹了一下她。

  「這便是陸懸魚,自青州隨我至此。」劉備這麼說道,「雖未及冠,卻立下了不少功勞。」

  老頭兒很矜持地笑了一笑,「原來如此,無怪乎看著面生。」

  沒了。

  主室裡也不見什麼珍奇珠玉,但能坐幾十號人的大屋子這麼暖和,她尋思著木炭消耗量還是很驚人。

  陳珪與劉備聊了幾句之後,注意力便轉到她這裡來了。

  「陸小郎君師從何人?」

  「不是什麼大儒,」她小心翼翼地說道,「胡亂讀點書,認幾個字。」

  老頭兒捋自己白鬍鬚的手一頓。

  「鄉野隱士,不願留姓名於世,也是有的,」他這麼評價了一句,「小郎君受過什麼書?」

  「……《孫子》?」

  老頭兒的手又一頓。

  子弟們開始竊竊私語。

  ……她總覺得回答得可能有點非主流,考慮到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她好歹也該將儒家經典讀一讀。

  ……但高順的軍營怎麼可能系統地教什麼經籍呢?

  陳珪似乎也察覺到了,於是又轉向了劉備,不緊不慢地開始聊起了今天的天氣,什麼時候下雨,今年收成又該如何。

  她全程沒有用上胡桃,因為除了那兩個簡短的問題外,陳珪再沒和她說話。

  當然禮物也沒收。

  回去的路上,劉備也有點不太開心,但還是勸了她幾句,「下邳陳氏世代兩千石,想要和這樣的門第交際的確有點難,但沒關係的!」

  像是在給她打氣,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般,主公這麼說道,「過幾日我再尋幾家試試!」

  「其實也沒什麼的,」她小心地說道,「主公你這般,倒像恨嫁似的……」

  劉備騎在馬上,瞪著她不說話。

  ……難道胡桃是這時候用的?

  「你若是個女郎,」主公嚷道,「何至於這般艱難!」

  她先將主公送回府,又慢慢騎馬回小沛時,已經夕陽西下,小沛城中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回家生火做飯。

  只有她那套暫住的宅邸門前特別不一樣,停了車馬。

  「誰來了?」她問門口的親兵。

  這個自平原城跟她一路至此,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粗魯漢子瘋狂地擺起了手,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那一串兒定語,最後只簡短地說了一句:「來了個白鬍子老頭兒。」

  陸懸魚走進正室時,李二正在瘋狂地跑來跑去,被陳珪支使著往炭盆裡加炭,加了炭還不算,一個炭盆不夠,得再來一個。

  「我老人家年歲大了,怕冷,把那個炭盆挪過來,離我近點,」陳珪理所當然地說道,「還有,要新煮的熱茶送一壺來。」

  於是李二忙不迭地又跑出去煮茶,正好與台階下的她撞上。

  ……有點尷尬,這老頭兒是如何跑到她家來了?還跑得這麼快?早知道她拉著主公一起來好不好?現在留她自己和一個胡桃有什麼用?

  ……她得冷靜點。

  「啊這……」她搓了搓手,脫了鞋子,走進來,「陳公光臨寒舍,蓬蓽生……」

  「你年紀這麼小,」陳珪說道,「騎馬這麼慢,竟讓我好等!」

  ……她想搓搓臉。

  但陳珪也沒留她在那裡拿腳摳地毯,又徑直問了一句,「你帶的東西呢?」

  豬腿、大雁、金帛,搬回來放在正室裡,堆了個小山。

  陳珪捋捋鬍子,「劉使君今日帶你上門,若我應了,別人難免說老頭我畏懼權勢,也難免說你因人成事。」

  「陳公說得對。」她小心地附和一句。

  老頭兒瞥她一眼,指了指面前,讓她坐下。

  「這會兒我到你家坐了坐,咱們也就不是陌生人了。」

  「嗯嗯嗯,」她坐下後趕緊又附和了一句,「咱們就是熟人了。」

  老頭兒又瞥她一眼。

  ……這話好像說得也不對。

  但是她現在處在一個社恐大爆發的狀態,就差要從袖子裡拿起胡桃塞嘴裡了!

  但是塞了胡桃還怎麼答話!主公又不在這裡!

  「今日去我家,是劉使君的謀劃,而不是你自己願意登門的,是也不是?」

  ……這怎麼回答?

  她又伸手摸了摸袖子裡的胡桃。

  李二小心地捧了茶進來,暫時解救了她。

  陳珪喝過茶後,擺了擺手,「你這孩子雖然很不會說話,但心性倒好。當面求人,不現阿諛之色;被拒以後,也沒有怨憤之氣。」

  「這也沒什麼,」她小心地說道,「陳公當面拒絕我,是磊落之人,總比那班當面交好,背後使壞的人強多了。」

  捧著茶碗的陳珪看著她發呆。

  又過了幾秒,老人家終於又把話題艱難扯回來了。

  「若說平日,你這樣的孩子,我便認作故舊子侄,也不為難,」陳珪說道,「不過此亂世也,我究竟和什麼樣的人打交道,我總得清楚明白些。」

  她趕緊坐得端端正正,準備聽題。

  「你既非徐州人,何故去國千里,跟著劉豫州一路至此呢?」

  她想了一會兒。

  「我在雒陽住了一歲,又在長安住了二載,」她說,「關中沒有人保護百姓。」

  「我自長安一路向東,也不曾見過誰保護百姓。」

  「前不久南下廣陵,見過那等閥閱世家,人人都只顧自家,不顧黔首死活。」

  夕陽掃了進來,落在她的身邊,將她周身染上一層火般燃燒的光。

  「我不是那等矢志封侯拜相,名留青史的人,我覺得當平民也不錯,」她說,「但我想要一個海晏河清,黔首也可安居,不為人所踐踏的世界。」

  「我想劉使君也許能重整秩序,再立江山。」她慎重地想了想,然後很自然地將這句話說完,「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陳珪摸了摸鬍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小心地伸手去拿茶碗,剛準備喝時,陳珪又發問了。

  ……她趕緊再把茶碗放下。

  「徐州上下皆知你屢立戰功,劉使君招兵買馬,麾下已不下萬數,你既為重將,為何卻只有這些兵卒?」

  ……當然是因為她不討人喜歡,所以招不來那種又強壯又忠心又聰明又勇敢的人啦!

  「我非韓信,」她最後還是這麼說道,「縱使千軍萬馬,韓信亦能如臂使指,我卻不能。」

  老頭兒又摸摸鬍子,環視一圈屋子,最後落在她身上。

  「我聽說你追笮融,繳獲了金山銀海,怎麼自奉如此簡薄?」陳珪問道,「你若是慳吝之人,為何又將十車金銀贈與故友還債?」

  她撓撓頭。

  「金銀之物飢不足食,寒不足穿,拿來接濟朋友不是正對嗎?況且我也沒有虧待自己,我身上的衣服沒有補丁,每天的飯食裡有肉,這就夠了啊。」

  老頭兒又摸摸鬍子,這次終於點頭了。

  「小郎君雖出身寒微,德行卻可立於天地間,」他說道,「縱使孔孟復生,你也配立於門牆之下,廣陵那班勢利之徒不足掛齒!休放在心上!」

  之前親耳聽見廣陵士人在她離城後如何奚落她,心裡的那點委屈和氣憤,此時突然就捲上來了。

  但還沒等她傾訴一番,陳珪又招招手,喊她近前。

  「只要行事磊落,胸懷天下,年輕人言語冒失些也沒什麼。」老頭兒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你要是怕開口冒失太過,得罪了誰,我教你個法子,你在袖子裡塞一枚胡桃……」

  數日之後便是吉日。

  古人加冠與取字都要在宗祠進行,陸懸魚是沒有那種東西的,因此開的是下邳陳氏的宗祠,考慮到她原名「懸魚」,陳珪給她新取的名為「廉」,字「辭玉」,用的是「子罕辭玉」的典故。

  但她改了名字之後,竟然沒什麼改名的感覺。

  歸根結底還是「名」這東西別人不能直呼,因此多半喊「字」或「號」,於是大家還是喜歡喊她「懸魚兄」、「懸魚賢弟」、「懸魚將軍」之類,不如說這倆字既然不再是她的名了,叫起來反而更方便,更親切了。

  大家這麼叫了幾天,還沒叫滿一個月,廣陵那邊又傳來新消息了。

  陸懸魚見過徐孟和藹可親的臉,也見過鄙薄尖刻的臉,但這一紙血書讓她很難想像那張臉聲淚俱下時什麼樣。

  ……她其實沒有真心實意想過要報復廣陵士族。

  但她萬萬沒想到,駐紮在廣陵附近,容貌俊秀,年紀也比她沒長幾歲的那位孫策孫伯符將軍,是個撕起士族戶口本毫不手軟的抖S。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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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2: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八章 弟弟

  徐孟的憂慮是從更早一些時日開始的。

  在陸懸魚走後不久,孫策便有了一點動向。

  廣陵位於長江入海口附近,西邊是孫策駐守的涂唐,而向南一江之隔則是劉繇的曲阿。

  孫策的動向並非針對廣陵,而是曲阿,他開始徵召工匠與民夫,修造戰船,並且頻頻派出斥候,探查曲阿動向。

  對劉繇來說,曲阿是其根本,廣陵卻不同,劉備與袁術皆在此地,他可佔此一時,卻不能久據。況且廣陵全郡他只佔了一城,靠的又不過是同士族周旋拉攏的手腕,錢糧皆在人手,如何能比得過自己的曲阿呢?

  因此在孫策這般干戈之下,劉繇立刻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兵馬全數撤回曲阿,只象徵性地封了徐孟一個廣陵太守。

  紅雲般的「劉」字旌旗簇擁著劉繇出城而去的背影,留下士人議論紛紛。

  老成持重的文士認為不如將陳瑀請回來,依舊由劉備來掌管廣陵;

  輕狂年輕的世家子認為袁術與劉繇互相攻伐,廣陵正可收漁翁之利;

  而徐孟格外精明,因此與他們的想法都不相同。

  長江冬天是枯水期,並不適合水軍交戰,孫策此時造船,至少也要待二三月後,春潮將生時才會有所動靜,何必現在便頻頻派出斥候,一副要大舉進攻的樣式呢?

  ……除非他是欺劉繇青州出身,不懂水戰。

  徐孟順著這樣的思路,繼續往下想一想:孫策想要進攻劉繇,也不會選這樣的時節,因而他將劉繇逼退至曲阿,意圖何在呢?

  想到這裡,徐孟便怵然而驚。

  劉繇離城時,他心底已經有了一絲隱隱的悔意。

  但此時那絲悔意則變得越來越鮮明。

  陸懸魚身份低微,又不知結交郡中名士,因此世家很看不上他,這一點都不錯。

  但這位郡守清素節約,善養士卒,軍容嚴整,又善於用兵,廣陵郡上下也都看在眼中。

  徐孟因此數度想要拉攏他為己所用,若非陸懸魚三番五次明裡暗裡拒絕了他,徐孟想,他也不必使手段將他趕走的。

  但此時懊悔也沒什麼用,他得打起精神,寫一封書信,再備金帛厚禮至孫策軍中,探聽虛實。

  這封信寫得委婉謙和,誠懇真摯,暗示如果孫將軍想要廣陵城,城中士人願迎將軍入城,奉牛酒,送金帛,只要將軍肯保證世家的安全——

  「他這寫的什麼東西?」

  孫策用一隻滿是羊油的手抓著信紙,皺著眉頭看了一看,然後將它團在手中,擦了擦兩隻手上的油漬。

  寒冬臘月的軍帳中,烤羊下方的火盆生得太過旺盛,滾滾熱浪迫得使者屏住呼吸,汗珠還是忍不住自額頭而下。

  「我父言下之意,是希望將軍……」

  孫策揮了揮手,「我不是在問你。」

  徐檀詫異地睜大眼睛,不明白這位將軍究竟是什麼態度。

  但他馬上就讀懂孫策的態度了。

  這位不知是火光映襯還是用了兩盞酒的緣故,面頰豔若桃花的將軍站起身向他走了過來。

  他身材高挑,姿容又美,就連走路的姿態都帶著豹一般輕盈優美的風度,徐檀突然想,所謂「嫖姚」,大概就是這樣的人物吧?若是這位將軍當真佔據了廣陵城,也不知有沒有什麼可能與其結交親近……

  但這位將軍向他走過來時,臉上雖還笑盈盈的,手卻摸向了劍柄。

  徐檀那些飄飄忽忽的心思在下一瞬被巨大的恐懼所驅散得一乾二淨,因為孫策已經拔出了他的劍,那劍風看起來並不輕盈,也不優美,而是帶著冷酷如寒冬般的殺意,壓了下來!

  一道血光潑上了簾帳,而後便是人頭落地。

  一旁跟隨徐檀來此的僕役膝蓋一軟,早跪在了地上,整個人抖得怎麼止不住,但孫策只看了他一眼,便招了招手,令親衛取了細布過來,為他將佩劍擦拭乾淨。

  「帶他的頭回去,順便也給你家主君帶句話,」孫策說道,「孫伯符要廣陵,不用你們誰獻,我自己來取。」

  ……所以這是一位失去了兒子的老父親泣血寫下的求救信。

  信中一字一句都在控訴孫策的殘暴,試想孫策隨隨便便就殺了使者——而且還是徐孟的兒子呀!難道等孫策進城時,能放過這滿城的良賤嗎!為了廣陵城的百姓著想,小陸將軍趕緊回來救救大家啊!

  ……徐孟虛情假意時已經很有煽情的功力了,現在死了一個兒子,這封信的文辭更是催人淚下。

  美中不足的是徐孟還深情回憶了一下他和陸懸魚這半年來的深厚友誼,並且顧不得含蓄地直接哀求道,既然她當初離開時說,只要廣陵有難,送信到小沛就好,那麼現在廣陵真有難了,她管不管?

  ……不提這茬還好,提了她就忍不住要回憶起北門送她走後立刻關閉城門,南門吹吹打打迎劉繇進城不提,還要拐彎罵她出身卑賤的事兒。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拎著這封信去尋主公了。

  孫策此時並未攻城,甚至只是擺出了一個攻擊姿態,信送到劉備這裡,大家討論起來不免就有一點懷疑:

  究竟是袁術想要打廣陵,還是孫策想要打廣陵,還是他們想打劉繇,劉繇守不住廣陵,因此派了士人來唬劉備過去當免費的外援,給他幫幫場子呢?

  大家聊到這裡時,又有使者來下邳送信了,這次的使者不是從廣陵來的,是從山陽來的。

  看過信後,劉備陷入了沉思。

  大家互相看一看,陳登先開口了,「呂布窮途末路,若不是求主公收留,又有何事?」

  劉備敲了敲那封信,「信中所說,正是此事。」

  「呂布素無信義,丁原董卓與其有父子之義,皆為其所害,我兄怎能引狼入室?」

  這個是三爺。

  「董卓逆天無道,凶國害民,」她說,「殺也就殺了。」

  「嗯,那丁建陽怎麼說?」

  ……她也不知道,早知道有空該問問的。

  ……當然,她當初沒問也不是因為她不好奇,而是因為哪怕她這樣的情商,也知道不能跑去問呂布這種問題。

  「呂布麾下那支並州兵倒是十分驍勇,我聽說其中還有幾位猛將,倒是值得結交。」

  這個是二爺。

  「雖說如此,」陳登說道,「我今已與袁術交惡,這幾月間或許便有一場大戰,如何再能引呂布至徐州?」

  主公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

  「呂布窮途來投,若我此時不收留他,他必為曹操所滅。」

  大家表情各異,有無動於衷的,有惋惜的,有注意繼續往下聽的。

  「但當初曹操自徐州退去,皆因呂布攻破兗州之故,此亦天下皆知。」劉備說道,「若僅憑徐州數千兵卒,實不能令曹操這般輕易退走,為著這個緣故,也不該坐視其滅亡。」

  「主公真仁君也,」陳登嘆了一口氣,「呂布輕狡,若當真收留他,主公還須多加留心才是。」

  既然確定了大方向是收留呂布的並州軍團,接下來需要處理的便是一些細節,比如這群並州大漢已經餓個半死了,小沛的糧草夠不夠啊,要不要再調一點過去啊;雖然收留他們是好心,但是下邳的城防也得加固一下啊,天下人皆知呂布這人翻臉不認人打仗沒邏輯的,自家門關嚴點啊。

  這樣一道道程序布置下去,大家走得差不多時,劉備抬起頭,忽然一愣。

  「懸魚?」

  「啊,主公,」她有點緊張地搓搓手,「我有事同你說。」

  劉備指了指身旁,「坐下說,剛剛我便發現,呂布軍中難道有你熟識之人?」

  她想了想,「其實都挺熟的……」

  主公捧著一碗茶,盯著她發愣。

  「都熟?」

  她挑挑揀揀,將自己在呂布那裡待過,雖然未曾正式出仕,只是做過雜役,但也與他們相處得像朋友一樣,而且讀書識字都是在高順軍營中學習的這些事,一一講給了劉備聽。

  主公聽一會兒,摸摸鬍子一會兒,臉色倒是很平靜。

  「你覺得呂布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沒在呂布那裡出仕,而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她謹慎地想了一會兒,心中掠過不少形容詞,但她都覺得不恰當,最後她決定還是用一個更直接了當的詞語。

  「他是個武人。」

  主公又摸了摸鬍子。

  ……好像摸下來一根。

  他把手收回去,不捨得再摸了,但還在那裡若有所思,於是屋子裡就特別的安靜,似乎能聽到後院婢女們說笑的聲音,也能聽到前院僕役走動的聲音。

  這樣安靜,正適合她也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還有什麼需要同主公提前講明的。

  呂布那個奇怪的二五仔屬性已經有人講了……她不必再重復一遍。

  ……但還有件事她得講清楚。

  「……主公。」

  劉備抬眼看她,「何事?」

  「呂布這個人,」她斟酌著說道,「他待人接物不太熟練。」

  主公那雙平而長的眉毛皺起了一個迷惑不解的形狀,「什麼叫『不太熟練』?」

  「就是……」她說,「我指點過他怎麼跟別人說話。」

  雖然冷不丁主公就會看著她發愣。

  但這次發愣的時間最長。

  不管怎麼說,劉備還是同意了呂布的請求,並且決定在小沛城外見他一面。

  那一面奇異極了,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後,劉備還是覺得奇異極了。

  因為他沒見過這樣的會面。

  首先,迎接他的不僅是呂布,還有呂布的那些武將,這群並州大漢鬍子拉碴,面色青灰,一個個瘦得不說皮包骨也差不多了——可能沒那麼瘦,但因為他們個子高,所以顯得尤其的瘦——但見到這些人,劉備還在意料之中,呂布又令陳宮張邈與他相見,劉備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奇。

  但令劉備感到吃驚的是,呂布將他迎進帳後,帳內居然還有他的夫人嚴氏!

  ……一家子!

  再怎麼樣,他跟呂布也只是第一次見面,沒至於就到這個通家之好,能見對方夫人的地步吧?!

  而比這還令劉備吃驚的是,這位看起來也就三十餘歲,未必比他年長的,名滿天下的人中呂布誠懇的握住他的手,眼含熱淚地,同他說——

  「一見到玄德,我就覺得親切!」

  呂布這樣大聲地說道,「我就叫你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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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嫖姚:音同飄搖,矯捷強勁。

  《英雄記》:布見備,甚敬之,謂備曰:「我與卿同邊地人也。布見關東起兵,欲誅董卓。布殺卓東出,關東諸將無安布者,皆欲殺布爾。」請備於帳中坐婦床上,令婦向拜,酌酒飲食,名備為弟。備見布語言無常,外然之而內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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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五十九章 吃大戶

  劉備去見呂布時並沒有帶上自己這些武將,畢竟呂布的名聲不能細想,而自己這些兄弟又都不是什麼能沉得住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既然要接納人家來徐州,就該誠心一些,客氣一些,不能將場面搞得太難看,好像給人家下馬威似的。

  劉備也很慶幸沒帶兄弟們過來,因為如果二弟三弟聽到有人這麼喊他……估計又要被迫「我們三兄弟」了。

  既然雲長和翼德都沒帶來,劉備思前想後,也沒帶懸魚過來。

  而且同呂布沒說幾句話,他就認為自己這個決定非常有先見之明,因為他可以用「我帳下有一名武將,姓陸名廉字辭玉,聽說曾與將軍相熟……」這個話題,強行將呂布那些常人已經無法理解的可怕交涉技巧格擋開。

  果然他一提起陸懸魚,呂布的眼睛就亮了!

  「他現下如何?可在徐州?」呂布問道,「我何時能與其一見?玄德賢弟?」

  ……敘庚齒了嗎就「賢弟」!劉備心想,沒見到呂布前,他以為陸懸魚那個言辭就夠魯莽了,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袁紹能廣收天下英雄豪傑之心,獨獨恨呂布恨得要派三十甲士深夜刺殺!

  ……以前聽說這則逸聞時,劉備總懷疑袁紹心胸也沒那麼開闊,今日方知不怪袁本初!

  「他就在小沛,」劉備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呂將軍明日便可與其相見了。」

  這倆人湊在一起這麼久,居然還能結為摯友,可見天下什麼樣的奇事都是有的。

  劉備是這樣一邊感慨著,一邊忙忙地離開呂布軍營的,離開時沒忘記告訴他,自己會送些軍糧過來,令他得以安置軍士。

  既然不需要她出門去迎接呂布,陸懸魚這一天就還在家裡刻苦學習。

  陳珪那天沒帶那麼多禮物走,只象徵性拿了幾根肉乾——這東西別名「束脩」,算是弟子給老師的學費。陳珪不在乎弟子能不能給他交學費,但很在乎弟子丟不丟他的人。

  所以收了她幾根肉乾之後,送了大半車的竹簡過來,給她看得瞳孔地震,堆在屋子裡不知如何下手,最後還是董白一卷一卷分門別類地收拾起來,告訴她從簡到難該怎麼看這些書。

  老頭兒是寬和的,但有時也是嚴厲的,每隔幾天,她都得寫一卷讀書心得送過去,送得慢了,寫得少了,言之無物了,老頭兒不滿意,都可能給她拎過去罵一頓。

  ……就束著手站在那裡低頭挨訓。

  ……有時也有其他弟子陪她一起挨訓。

  ……有一次陳登似乎是因為吃生魚片吃得太多,上吐下瀉誤了公務,於是病懨懨地也站那裡被老頭兒訓了一頓。

  ……這老爺子食物鏈金字塔最頂端沒錯了。

  她為此正在那裡苦讀,當然姐姐妹妹們也沒有委屈到她。

  炭盆裡火燒得很旺,兩隻腳可以小心地搭在旁邊;身下鋪著毛毯,毛茸茸暖洋洋;旁邊的案几上放了一盤點心,一壺熱茶。

  她正一邊看書,一邊分出了一點點心,琢磨著明天要不要去城外的軍營裡探望一下狗子們時,門外傳來了嘈雜的馬蹄聲!

  「將軍——!將軍——!」親兵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有,有許多將軍尋將軍——!」

  「……哈?」

  這兩年來,陸懸魚曾經很懷念過這些並州的朋友,他們每一個在她心中的形象都不一樣。

  高順是威嚴的,端方的,一絲不苟的,雖然沉默寡言,但克己守禮,為人清白,十分可靠;

  張遼是勇敢的,開朗的,十分關心朋友,喜歡說點笑話,偶爾也會因為自己單身狗而臉紅;

  呂布是頭戴武冠,身穿金甲,騎在赤兔馬上的名將,但也可能會喝著酒訴訴苦,跟個社畜一樣;

  但不管怎麼說,這群人裡哪怕是最下限的魏續,在外人看來都是個體面人。董太師從來沒餓到他們,因此每一個並州武將的鎧甲都是錚亮的,戰馬都是肥壯的,總體看起來也是威風凜凜的。

  但她現在不太確定該怎麼形容衝進來的這群人。

  鎧甲雖然勉強擦拭得也很乾淨,但已殘破了許多;

  每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兒,眼窩也凹陷了一點;

  因此看起來面色發青,鬍子也亂蓬蓬的;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一群人狂風一樣衝了進來,為首的魏續大聲嚷了起來!

  「你這屋子!你是要做學問嗎!」他喊道,「吃的在哪裡!」

  「啊,啊這,」她木木地端起了那盤蜂蜜烤餅,遞了過去,「這個?」

  「懸魚!」

  從魏續身後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一塊餅,那隻手看起來黑瘦黑瘦的,因此她勉強向上再望過去,發現是一個黑瘦黑瘦的張遼時,差點沒認出來。

  張遼看起來很感動,甚至有點眼淚汪汪,但他低頭看了一眼那餅,又抬頭看了一眼她。

  ……他最後還是選擇先啃一口餅。

  她這屋子裡從來沒裝過這麼多人,案几都要不夠用了,還是呂布提議,兩個人面對面用一個案几就行。

  ……挺不見外的。

  不知道會來貴客,家裡也沒買那麼多肉,好在姐姐妹妹們都是勤儉持家的能手,屋後掛著一大串兒的風乾雞風乾魚豬腿臘肉乾菜。

  親兵們趕緊去煮飯烙餅,同心帶著幾個婦人姑娘忙著做菜,能煮的煮了,能燉的燉了,也顧不上什麼精致菜色,屋子裡案几拍得震天響,屋外的人聽著耳朵都要聾了,也不知道陸郎君是怎麼忍下的。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忍下的。

  「劉使君不是給你們送糧草去了嗎?」她說,「幹嘛來吃我的!」

  魏續指著高順大聲嚷嚷,「高伯遜不讓吃!」

  高順低頭咳嗽了一聲。

  「休如此作態,」張遼說,「劉使君送來的糧食,功曹們清點發放亦須時日,因而先發士兵,再發諸將。」

  「那你們肯定也吃得上啊!」她說,「發完士兵的再吃嘛。」

  「在你這裡先吃一頓,」魏續很不見外地說道,「回去那頓也吃得下。」

  ……呂布聽著這樣不爭氣的話,一點也沒有什麼別的神色,而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坐在那裡。

  ……她假裝沒看見這幾個人嘴角的芝麻粒,「我記得還有幾個人?」

  ……呂布的嘴巴突然動了一下!

  幾個狗子互相看一眼。

  但是誰也沒吭聲。

  她差點要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了。

  最後還是高順,又咳嗽了一聲。

  「可能是在廚下幫忙呢。」他說,「剛剛進來過的。」

  ……呂布的喉嚨忽然動了一下。

  ……然後又從袖子裡拿出一段她家的肉乾,塞嘴裡咬了一口。

  在回憶裡被不斷美化的金燦燦的並州諸將的形象破滅了。

  尤其是在豬肉膾、魚湯、肉醬、麥餅、粟米飯、乾菜等等被端上來之後,她呆滯地望著這一片洶湧幹飯的畫面,只覺得自己像個動物園飼養員,拎著飯桶站在一群餓了一星期的狗子中間。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肉醬,拿勺子舀一勺油汪汪的肉醬,放在飯上,然後用魚湯一澆,唏哩呼嚕幾秒鐘風捲殘雲下了肚,就可以舉著碗沖著親兵大喊大叫,讓他要麼添飯的速度快一點麻利一點,要麼乾脆把飯桶送過來。

  狗子們都吃得差不多了,又嚷嚷起來。

  「既是故人,當奉酒食!怎麼只有飯!沒有酒!」

  ……她搓了搓臉。

  現在大家可以喝一口酒,吃一口肉,跟她聊一聊這麼長時間以來發生的事了。

  當然,所謂「發生的事」主要就是罵這些諸侯。

  袁紹很狗,曹操也很狗,這天下的諸侯不過是因為他呂布是邊地武人,就那般排擠他,不待見他。呂布講起來時,整個人都委屈極了。

  「關東諸將起兵,為誅董卓,我替他們殺了董卓,這些人卻容不下我!都要殺我!」呂布說道,「還好見到玄德賢弟!」

  ……她搓臉的動作停下了。

  「你同我家主公,」她小心地說道,「敘過庚齒?」

  「沒有!但我一見他就覺得很親近!」呂布嚷道,「還有!你怎麼成了玄德賢弟的人?!」

  ……這個說來話長。

  她慢吞吞地講一講她同諸將分別之後,這兩年裡大概經歷的事,同時眼睛在周圍掃來掃去,看一看其他人的反應。

  呂布在一邊斟酒一邊聽她講話,魏續似乎注意力全在酒上,不停地讓人為他篩酒,高順還沒吃完,但是速度減慢了一點,張遼眉頭微微皺起來,在很專注地聽她講。

  除了這些熟人之外,其他人大部分也是如此,但有兩個人長得很陌生,神情也與其他人不同。

  一個中年文士板著臉,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她之前也注意到這人頗講禮貌,雖然被其他狗子們裹挾著進來,但既沒有拍桌子要飯吃,也沒有在酒食送上來後大吃大喝。他似乎只是動動筷子,吃了一點,然後就將筷子放下不動了。

  另一個年齡也差不多四十歲左右,看著是個彪形大漢,卻愁眉不展,吃得比那個文士還少。但喝了些酒,而且是喝一杯,嘆一口氣。

  作為主人家,她覺得需要考慮不那麼熟悉的客人的情緒,所以她暫時將自己的故事放了放。

  「那位將軍……」她說,「是酒食不太可口嗎?」

  「啊,我忘記介紹了,」呂布指了指那位彪形大漢,「張邈張孟卓。」

  於是張邈勉強打起精神,同她說了幾句客套話。

  呂布又指了指那個看起來很低氣壓的文士,「這是陳宮陳公台!」

  ……這位陳公台似乎不太想承認坐在這裡連自我介紹都沒有就跟著別人一起吃大戶的人是自己,但最後還是禮數周到地同她也客氣了一下。

  「公台不必客氣呀,」她安慰了一句,「我這裡飯盡夠的,不夠我再命人去煮就是!」

  陳宮將目光移開了,似乎在盯著一個什麼方向,又好像根本沒盯,就那麼兩眼無神地坐在那裡,整個人看起來更社死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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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章 出使?

  同樣吃得很少,陳宮和張邈是兩種狀態。

  她雖然情商很低,但已經察覺到陳宮的疏離。不管這人心性如何,他不是那種一頓飯一壺酒,傾蓋便相親的豪爽性情,想和他成為朋友是一件挺麻煩的事。

  ……也不知道這人看中呂布什麼了。

  陳宮的小心思暫且不管,張邈則是另一回事。

  這人平時什麼性格且不論,他這副模樣明顯是有心事的。仔細打量幾眼,眼皮下面深深的兩道青黑,鬍子亂蓬蓬也不打理,憔悴得簡直就要把「我跟這群沒心沒肺的狗子不一樣」寫在腦門上了。

  酒食都已經供上了,好歹也算是主人家,看著客人愁眉不展而漠不關心太不像樣子了。出於這樣的心理,她開口問了。

  「張公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哪怕幫不上什麼忙,好歹說出來也可以發洩一下?

  狗子們互相看了一眼,扯著嗓門大說大笑的聲音瞬間便靜了不少,留下張邈一個有點震驚地看著她。

  他似乎很想說話,但又說不出口,最終只是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酒,仰頭喝了下去之後,似乎情緒也穩下來許多。

  「蒙將軍下問,只是承你盛情招待,我怎能以私事攪擾將軍的酒宴,令大家失了興致呢?」

  「這算什麼酒宴,」她說,「只是一群舊友跑我家來吃個飯罷了,張公究竟有什麼難事?」

  她這樣說的時候,陳宮似乎舉了舉手,想要阻攔,但張邈於是有幾分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便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不瞞將軍,我全族上下,並我弟張超,皆困於雍丘不知生死,亦不知援軍何處啊!」

  他這句話很短,只有幾十個字,但他講起來時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口,話音未落,他的嗓子裡便湧動著壓抑不住的哽咽,而那份哽咽很快又變成了嚎啕!

  ……她瞠目結舌。

  儘管這一幕太失態了,失態得連作為主人的她都該為張邈感到尷尬,但她沒有感到一丁點兒演戲的成分,因為這個男人哭得咬牙切齒,哭得全身都在抖,他的手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衣服,抓得衣服破了洞也未曾察覺。

  他顯然也知道自己這行為很丟人,但他似乎壓抑了太久,控制不住了。

  於是周圍人慌慌張張都去勸他,她也趕緊起身,想勸一勸他,又下不去手,最後還是喊了親兵端盆溫水過來。

  亂哄哄一片裡,最後還是陳宮低聲勸了幾句,令這位大漢滿臉羞愧地止住了淚水,連聲道歉後,又將臉洗了乾淨,才重新回到座位上。

  ……當然更吃不下去什麼了。

  酒席散盡,除了唉聲嘆氣的陳宮和張邈外,只有一個滴酒未沾的高順一同回營,其餘人橫七豎八,全都倒下了。

  月光灑在經了霜的路面上,照出一片銀光。她與高順並轡而行,送一送這群人至小沛城門處,想想還是沒忍住,順路便問了。

  「張公為何會遭此大難?」

  高順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皆為我等。」

  他這麼說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張邈很顯然不是為了名或者利而背叛曹操,投奔呂布,這位兗州士人原是陳留太守,少時是曹操袁紹的朋友,尤其是同曹操,關係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曹操東征陶謙,信心不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活著回來時,會告訴家小,「我若不還,往依孟卓。」的地步。

  但是曹老板的殘暴即使不在這裡顯露一點,也會在那裡顯露一點,她也不知道是屠徐州讓人害怕了,還是無故誅殺邊讓令人忌憚了,反正曹老板二征徐州時,張邈沒忍住,跟張超許汜陳宮一起迎了呂布進兗州,反了他曹老板的。

  ……眾所周知,曹老板雄才大略,但並不容忍叛徒,因此在曹老板吃著人肉軍糧終於將呂布從兗州趕出去後,回頭就圍了張邈張超全族所在的雍丘城,準備給全兗州的士族看看,背叛他的下場有多麼慘烈。

  ……她完全明白了。

  「那伯遜這兩年如何?」她心裡思考著一個問題,同時又問了一個問題。

  「還好。」

  沉默寡言的教導主任答了一句,又轉頭看向她頭頂的髮冠,然後冷不丁感慨一句,差點給她從馬上感慨下去。

  「兩年未見,」高順嘆道,「辭玉也長大了。」

  送別了這幾個沒喝酒的,回去再看看喝了酒的。

  依舊是睡了一地,她提前把家裡所有的毯子和毛皮都搬出來,竟然也還能勉強讓他們不必在二月裡睡涼席。

  其中鼾聲最響的是魏續,睡姿最難看的是侯成,滾在毛毯裡一看就睡得很舒服的是呂布。

  睡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是張遼。

  他抱著自己的劍,靠在門旁,看著還是個想提醒別人的坐姿,但坐著坐著就溜到地上了。

  路過的同心面色很不好地望了一眼。

  「明天這要怎麼收拾。」她說道。

  「……要不我再喊幾個人過來一起幫忙吧。」陸懸魚有點心虛。

  同心冷冷地掃了正屋一眼——就是那種「這群人乾脆睡死過去吧死一地也死不足惜」的眼神——然後走開了。

  在聽說呂布他們將要來小沛時,董白很聰明地沒有說什麼。

  但四娘缺乏敏感性,就開口問了同心一句。

  「這下可好了,到時就能打聽阿草的父……」

  「不用打聽,」同心冷冷地說道,「死都死了,還打聽什麼。」

  似乎覺得還不夠解氣,她看向正在榻上瘋狂亂爬的阿草,彷彿宣判一般大聲說道,「就算沒死,我也當他死了!」

  ……考慮到呂布不久之後就會搬進小沛,她得早一點搬家,否則萬一曲六沒死,還跟同心重逢了,那個畫面可能誰也不敢看。

  關於張邈的事,她第二天清晨送走了狗子們後,立刻就跑去下邳尋主公說了一下。

  「這事我也略有聽聞,」劉備說道,「雍丘城牆並不高厚,城破不過數月罷了。」

  她想了想,「那我們能幫一把嗎?」

  劉備一愣,「你與張孟卓如此投緣嗎?」

  「不,」她說,「只是問問,不是說來的人當中,除了數千並州軍之外,便是近萬兗州人嗎?」

  劉備摸了摸鬍鬚。

  考慮到劉備與袁紹曹操達成了停火協議,暫時和平,再考慮到雍丘在兗州境內,劉備南邊要扛袁術,西邊再去打曹操就特別不現實。

  但劉備還是將謀士們都喊了來,問問他們什麼意見。

  年紀輕輕卻很高冷的,不怎麼愛說話的,看起來很像紀律委員的陳群對兗州人很不感冒。

  「呂布反覆,志不在小,徐州諸事未定,又有袁術在側,主公自保尚來不及,怎有餘地去救張邈?」

  ……有點不客氣,引來陳登瞥了他一眼。

  「長文亦憂呂布耶?」他說,「呂布軍中,並州軍不過千人,若能救下張氏全族,則張邈必死心塌地追隨主公,如此其不足抵呂布反覆?」

  陳長文一點也沒被這個邏輯繞進去,反而提出了一個更可怕的新問題,「主公比曹操如何?張孟卓與曹操自小相識,曹操又有恩義與他,而今還不是背曹操,迎呂布!」

  「此非為張氏兄弟,而為主公,為天下所見!」

  ……她發現,這群人吵起架來,就挺戳人心窩子的,要是呂布或者張邈在這裡聽著,會是什麼表情呢?

  這兩位姓陳的吵嘴時,在一旁老成持重的糜竺先生倒是問了一個問題。

  「諸位……就算欲救張邈,如何去救?」

  「遣一使如何?」

  「曹操恨張孟卓入骨,一使有何能為?」

  她伸手去拿小麻花吃。

  在上座聽大家嘰嘰喳喳的主公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曹操自徐州退走時,能留青州兵斷後,從弟曹洪殞命亦未令其回轉心意,」他說,「這般果決之人,不會意氣用事。」

  聽到主公提起那一仗,簡雍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懸魚怎麼說?」

  她捧著小麻花發了一會兒呆。

  「青州兵?」

  上座的主公突然身軀一震。

  使節靠一紙書信求曹操放了張超全家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袁本初老大哥放話,否則誰也不能靠一張嘴說動曹老板,他真是恨毒了這群背叛他的兗州人,不拉出來俱五刑不能解他心頭之恨。

  但如果做一筆交易呢?

  那些潰散的青州兵被俘後送去了東海郡,由當地豪強負責看管種地曬鹽,日子過得當然不怎麼樣,但比一比這時代底層人民群眾的水平,也還馬馬虎虎,勉強活著。

  因此劉備提出來的設想是,能不能用這數千他一點也不想塞進軍營改造的青州兵,換張超全家?

  如果可以的話,刷一刷劉豫州在全天下豪傑士人心中的美名值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呂布帶來的人太多了,陳宮、張邈、許汜這些兗州人在其中佔了很大比例,如果劉備能將一部分出逃的兗州人拉攏過來,這對於防範呂布很有好處。

  ……盡管誰也不能說呂布一定會當二五仔,但大家的確這樣心照不宣地在防著他。

  真可悲啊呂奉先,人緣混的這樣差。她在心裡這樣嘀咕了一句,又拿起了一塊小麻花。

  用來談判的籌碼除了這些青州兵之外,當然還可以加上已經下葬的曹洪,如果曹老板要的話,其他青州兵刨出來一起還回去也沒什麼。

  大家確定了這個「談一談試一試」的方向後,一邊不斷細化談判方案,一邊開始聊起了出使兗州的這位使節人選。

  毫無疑問,他得聰明,機警,勇敢,善言辭,又能洞察人心,然後才有可能將這場談判繼續下去,一旦有什麼閃失,這人可能就要整個兒的去分段的回來了。

  因此這個人選當然要慎重再慎重些。

  大家這樣討論的時候,她吃甜點吃得有點噎,於是端起了茶碗,準備多喝幾口茶水,把嘴巴裡甜滋滋的蜂蜜與油脂味道從喉嚨裡順下去。

  家裡可能在大掃除,她想,要不要早點溜回去幫忙擦地板呢?

  陸懸魚並不是一個不負責任隨時隨地亂發呆的人,她只是聽到這群人在討論使節人選後就覺得跟自己沒關係了而已。

  因此簡雍冷不丁說話時,她完全沒注意聽,還是上座的主公將目光投向了她,於是所有人也將目光投向她後,她才後知後覺,趕緊放下水碗。

  「懸魚啊,」主公微笑著問她,「你去過兗州嗎?」

  她沒吭聲,小心地環視了一圈在場的這些文士。

  主公還在問她,「想去嗎?」

  --------------------------------

   聰明,機警,勇敢,善言辭,又能洞察人心的使臣鹹魚:?

  曹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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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一章 鄄城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臉上綻開一個明亮的,被鼓勵的,大大的笑容。

  「大家這麼信任我的口才嗎?」她有點期待又有點不確定地說道,「那我也可以試試啊。」

  於是這一屋子的文士開始互相看。

  「我不是讓你當使臣去同曹操交涉,而是說這一路艱辛,有你在,我也放心些。」劉備說完又問了一句,「你剛剛是不是走神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罪魁禍首小麻花,又重新抬頭。

  「沒有。」她說,「那我要護送誰去呢?」

  又一次冷場。

  主公坐在那裡,冷冷地看著她,兩隻眼睛裡都寫著「你這就叫不打自招」。

  她好像聽到有人偷偷笑出聲。

  但她僵著脖子,用餘光四處尋找笑聲來源時,陳登和簡雍先生都一臉風平浪靜,看不出什麼。

  只有一位年輕貌美,但渾身散發冷氣的紀律委員同學轉過臉來望著她。

  「擇一勇士也就罷了,我看未必要勞駕辭玉。」

  「哦哦,那也使得,」她小心地說道,「我是初平三年從長安一路來青州的,你們看,這一路我都走得,他人為何走不得?」

  ……她這個話好像又一次起了反效果,甚至連陳群望著她的目光也變了。

  「若說穩妥,果然還是辭玉,」糜竺說道,「但其陣斬曹洪,天下皆知……」

  「如此曹操便更不會傷他性命。」簡雍說,「否則豈不為人恥笑?」

  劉備又輕柔地摸了摸鬍鬚,「懸魚,你自己如何想?」

  從下邳到鄄城最近的一條路自然是出小沛,經過山陽,再向西而至鄄城。但眾所周知,這一路被曹操和呂布打了個稀巴爛,治安什麼的很不能細想。

  她想了一下自己從長安而出,這一路殺過的流寇,再想一想自己和曹老板的那點恩怨。

  「我有個好主意,」她說,「挑一人為隊率,我只作騎士裝扮便是了?」

  既然主要目的是護送陳登去尋曹老板講話,那她也沒必要豎起「陸」字旗去刺激被害人家屬。她這人長得並不出奇,平淡如水的一張臉,放在人堆裡須臾間就尋不到了,她尋思曹老板這麼多年來沒見過她,恐怕也是記不起來的。

  這個主意似乎不錯,如果沒有波折,來回只要三五天,成也罷不成也罷,曹老板看在下邳陳氏好歹也出了一串兒兩千石的份上,應該不會鬧得太難看吧?

  主公最後拍了板,尋了一個路人甲當隊率,護送陳登去鄄城,陸懸魚只扮作普通騎士,跟著出發就行了。

  考慮到雍丘分分鐘就可能被曹老板打下來了,這件事必須要快一點。她回了一趟小沛,還請田豫和太史慈帶上幾個人,幫她照看這一大家子搬去下邳,省得呂布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就進了城,到時出現什麼意外事故。

  下邳那邊的房子倒是不用她費心,陳珪一位子侄有個跑路的親戚,留下的宅子實在有點多,其中有幾套既懶得租,又不準備再打理的,順手打包全部賣給她作了人情。她選了兩套做自己那一大家子的居處,一套讓田豫接老母過來,一套讓太史慈也接了老娘過來,剩下的讓田豫負責改造成員工宿舍,給親兵的家眷們居住,趁著天氣寒冷,趕緊搬家,等到開春還來得及在園子裡瘋狂種菜。

  於是大家都在下邳安了家,付的不是現錢,是笮融的兩尊金佛,善哉善哉。裝修什麼的她也都完全放手給董白去折騰,忙忙碌碌地裝好行李,跟著陳登就出發了。

  出門在外,帶著田豫,或是跟著簡雍,又或者跟著陳登,這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感覺。田豫為人非常簡樸,在家都吃喝不挑,出門但凡有塊餅子,那個鍋就只要燒水就行了,連口熱飯他都不要求;簡雍吃喝上稍微有一點追求,所以旅行時的生活質量也會有所要求,比如表示晚上既然不能在自家榻上睡覺,那就要喝一點熱酒幫助睡眠;但是跟著陳元龍出來又是另一種,陸懸魚發現她帶的行囊幾乎用不上,因為這個哥就像搬家似的,盡管是輕騎兵出發,但她都不能理解這人一大堆隨行家具是怎麼帶在馬上的。

  ……當然好處也是有的,經停巨野時,他們尋了一戶人家投宿,陳登的隨從不僅收拾出他的臥室,還順手收拾了一下陸懸魚那張臥榻。

  熏過香的毛毯溫暖又厚實,躺上去就想打個滾。除此外還有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銅鍋,在當地買了一點新鮮的野菜之後,煮個古董鍋。

  ……帶了肉乾不算什麼,這個哥居然還帶了蝦乾魚乾蛤蜊乾,以及各色調料,分門別類裝在匣子裡,絕了。

  她沒忍住,就發問了。

  「元龍兄為啥一點都不擔憂呢?」

  陳登夾了一隻蝦在碗裡,「何事擔憂?」

  「我們不是要去曹營嗎?」

  那天討論時,大家不是挺緊張的,一個不小心好像就整個進去分段出來了嗎?

  陳登聽了這話,稍微思考了一下,又夾了一隻蛤蜊放在碗裡,而後將放得略涼的蝦夾起吃掉了。

  「沒那麼危險,」他說,「但我說得危險點,長文聽著開心。」

  ……哈?

  看她直直地盯著自己,陳登笑嘻嘻地將那隻蛤蜊吃了,又舀了一勺湯。

  「我早就發現,主公麾下這幾位武將,都是率直之人。」

  她還是直直地盯著他看。

  小鬍子陳元龍一點也沒感受到目光的壓力,還在繼續愉快地吃吃喝喝。

  「辭玉這樣也很好。」他最後下了這麼個定義,「天真率直些,睡得香。」

  【我感覺到你腦子裡的混沌了。】黑刃突然出聲。

  【……我說不定能理清呢,你且先不要說話。】

  【這有什麼需要想的,】黑刃說道,【他們都姓陳,是一家嗎?】

  當然不是,陳登是下邳陳氏,陳群是潁川陳氏。

  ……她大概明白了黑刃的意思。

  【這是什麼後宮爭寵戲嗎?】

  【也可能是他們那個圈子裡的人際哲學,】黑刃說道,【復雜與精妙不是問題,問題是後期也許會產生內耗,不過當然,那是以後的事情。】

  經歷了一場戰火後的山陽堪稱慘不忍睹,屍橫遍野,而且到處都是流寇。

  他們甚至還遇到了並州的逃兵,這些人隱藏在城內,田間,又或者是路邊,想盡一切辦法要劫掠過路之人,但很快便遭到了兗州兵的捕殺,而且毫不留情。

  曹操在逐漸恢復他對兗州的控制力,使用的手段偶爾寬和,但更多的情況下充滿著血腥味兒。

  不過鄄城與此毫無瓜葛,這座城池在戰火後依舊屹立。

  當他們入城時,陸懸魚察覺到這裡有許多帶著冀州口音的人,有些看起來像小吏,有些是商隊,還有些像是兵士。

  作為曹操的根本之地,她在這裡看不到一星半點殘暴的痕跡。

  荀彧將這座城池治理得如鐵桶一般,在兗州士人迎呂布而拒曹操時,鄄城倒是上下一心,也因此在這場戰亂結束後,兗州到處都在遭受著血腥的清洗,只有這裡一片安寧祥和,路上有白髮的老媼,有總角的稚童,有穿得十分樸素,但拉著風箏四處跑來跑去的少年男女,當然也有忙忙碌碌,抱著籃子結伴而行的婦人。

  這些人也會討論這場大戰,並且在隻言片語中透露著驚奇與不可思議。

  但並沒有什麼代入感——她們似乎覺得這場戰爭離她們很遙遠,離這座城池也很遙遠,因此更關心的是誰家的漢子又出去招惹巷口那個賣豆腐的小寡婦,誰家的孩子爬上房頂,揭了鄰人的瓦片,被爹媽拉回家一頓好打。

  【這多神奇啊,】她在心裡感慨,【你看這座城池,它很安定,甚至稱得上還挺繁華。】

  【所以?】

  【你能想像嗎?殘暴的曹操有這樣一面。】

  【人總是很復雜的。】黑刃這麼說道,【他或許還有更多更復雜的一面。】

  鄄城對他們的態度並不算熱情,但也不至於不友好。他們被迎到了官舍下榻,甚至還有人登門拜訪了一下陳登。

  這群騎士是輪流值班站崗的,但怎麼值班都沒有陸懸魚的班,她只負責突發情況時跑出來,平時則住在陳登後面的屋子裡摸魚。

  因此聽到前面傳來一陣驚嘆聲時,她沒有想到是這群徐州鄉下人沒見過世面,而以為是發生了什麼突發情況,就拿起黑刃,忙忙地丟下正畫了一半的裝修圖,跑出來了。

  院中的台階下站著一位三十歲出頭的文官,衣袍並不繁復華麗,只是春風掠過,整座院落自然便帶上了一絲清幽的香氣。

  這位長得像是自帶探照燈的文官她印象特別深,一則是當初給他送豬肉時鬧了一點點的不愉快,二則是途徑長安時拆過他的家過了一冬,三則是遇到過他一個非常二百五的弟弟。

  但是還沒等她說話,荀彧神情已經變了一下。

  「是你?」

  她大吃一驚,「我是拆了你的家,但我賠你錢了啊!」

  荀彧好像有點尷尬,陳登好像也有點尷尬。

  考慮到荀彧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她跟著陳登來了,因此多半只是前來拜訪陳登,這個場面就十分難堪……因此她也有點尷尬。

  但話已經出口,她實在沒辦法,只能堅持著問了出來,「那半個金餅,你收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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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3: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二章 愛哭的男孩子運氣總不會太差!

  這個最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什麼心性人品,荀彧並不完全了解,若以那卷賬冊而論,大概是個不諳世事,天真率直之人吧?

  但他自己弟弟是什麼樣的人,荀彧再清楚不過。

  在一瞬間的尷尬過後,荀彧十分溫和地點頭笑了笑。

  「時逢亂世,這一點小事,旁人必不會掛於心上,唯郎君是至誠君子,彧十分敬服。」

  陳登轉過頭去,略帶責備地瞪了少年一眼,示意他退下,那一眼也被荀彧看在眼中,不似主君待下僕或是兵卒,更似兄長待幼弟。而少年的神情中也顯見只有尷尬,沒有惶恐,被瞪了這麼一下,便撓撓頭,也沖荀彧笑了一笑,拎著劍又走開了。

  下邳陳氏中這位以「文武膽志」而聞名的年輕士人此時方才重新與荀彧見禮,荀彧同他走入室中時,明明應當全神貫注地想著自己來此的任務,但腦子裡卻止不住地去想剛剛見到的那個少年。

  若說樣貌,那少年生得也還端正,但毫不出奇,而荀諶容姿俊秀;

  若論出身,那少年是雒陽城中殺豬的幫傭,自然與潁川荀氏也不能相提並論;

  若論談吐舉止,荀彧是個厚道人,在腦中想了一想,便將這一條去掉了;

  若論品行,那少年倒確實是個至誠君子,足可為友。

  但荀諶留下這少年的金餅是什麼意思呢?

  若是荀諶在路上隨手花用了,以他心細如髮的性格,必然也會與兄長說一句。

  ……倒像是刻意留下的。

  荀彧十分肯定自己弟弟不是貪財短視之人,尤其不會對區區一個金餅起什麼貪念。

  那麼唯一能說得通的,便是那塊金餅在荀諶心中十分不尋常——或者說,這個少年對荀諶來說,特別不尋常。

  荀彧又在心中過了一遍那少年的樣貌舉止,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若真是為友也就罷了,若是……

  天啊!

  陸懸魚不知道那個自帶探照燈的美男在心裡如何崩潰地評估她和他弟弟的關係,她平復了一會兒尷尬的心情,坐在席子上,開始重新畫起了她對新買的那個院子的平面裝修設計草圖。

  整一個棚子,再拉兩條葡萄藤,要甜一點的品種,夏天時坐在棚子下面,風一吹,嘴一張,葡萄就能掉——

  陳登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條摸魚摸到昏昏欲睡的鹹魚,甚至連草圖都沒有畫完,就滾到一邊去睡著了。

  但是當他剛走近一步時,那條鹹魚忽然又彈了起來!

  「啊,啊,」少年揉了揉眼睛,「阿兄何事?」

  作為陳珪門下弟子,陸懸魚同陳登的關係及其親切,因此有時喊「元龍兄」,有時圖省事就喊「阿兄」了。陳登倒是沒責備他這幼弟白天偷懶睡覺的事,只說:

  「明日曹操要見我們。」

  「哦哦,」她的精神頭回來了,「我要做些什麼嗎?」

  「什麼也不用做。」陳登笑了一笑,「你只要全程不說話就是了。」

  「那曹操呢?他同我說話,我也假裝沒聽見嗎?」

  「曹操不會同你說話。」陳登這麼說道。

  ……聽起來是一個很簡單的任務。

  ……簡單到尋個胡桃來就行。

  天氣開始轉暖,因此他們去見曹操的這一日是個好天氣,風很暖,房前屋後的最後一點積雪正在慢慢消融。

  他們就是在這樣輕柔的春風裡走進了鄄城的州牧府,甚至連上座的曹操看起來也和氣極了。

  這位年逾四十,仍然有一張娃娃臉的中年男人穿了一襲絳紅曲裾,腰間玉帶玲瓏,坐在那裡雖然一點都不可愛,但看著的確小小的。見到他們走進來,行了禮,曹操便十分親切地站起身,自上座走了下來,還伸出手去,握住了陳登的手。

  ……親親熱熱,看得她有點發愣。

  「久聞陳元龍之名!」曹老板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笑得簡直甜極了,「今天終有幸得見!」

  ……然後他就跟小學老師介紹新同學似的,拉著陳登的手,開始跟他那些文武們吹起陳登的履歷了!

  ……陸懸魚都不知道的履歷!曹老板知道!

  從「少有扶世濟民之志」開始,到二十五歲舉孝廉「養耆育孤,視民如傷」,再到「巡土田之宜,盡鑿溉之利」,簡直是如數家珍!他數他自己家子侄有沒有這麼流利都是個謎!

  曹老板這樣猛烈地吹了一波陳登時,陳登也立刻開始吹起了曹老板。

  兩個人互吹時,她四處瞟了幾眼。

  除了探照燈美男荀彧,文士這邊有個五十歲左右的小老頭兒,面沉如水,看她的眼神望過來,立刻也冷冷地回望了她一眼;

  有個病弱文士,察覺到她在打量他,眼珠微微動了一下,但沒什麼其他反應;

  病弱文士旁有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見她的目光轉了過來,便沖她笑了一笑;

  陸懸魚又將目光看向了另一側的武將——有個獨眼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算了不看了不看了,繼續看曹老板和陳登互吹。

  兩位商業互吹終於吹得差不多了,陳登開口轉向了正題。

  「劉使君差我前來,正為雍丘之事……」

  曹老板勃然變色,摔開了陳登的手,十分氣憤地大聲道,「張邈與我有兄弟之誼,他卻如此待我!若非帳下諸將皆效死力,終將兗州奪回,我項上人頭已不知何處!此賊我誓殺之,劉豫州怎敢為其說項!」

  ……陳登抬起了那隻剛剛被摔開的手,溫溫柔柔地,重新又覆在了曹老板的手上。

  「劉豫州仁德好義,他往年聽說曹公同張孟卓的交情,十分羨慕,曾同關張說,若此等摯友,唯求之於古耳!」

  這話可能曹老板愛聽,於是臉上慍怒淡了幾分,換上的是一副感慨神色。

  「我與張孟卓,生死之交也,昔日我兄本初曾欲殺之,是我以親友故,力勸我兄,孟卓方得活命,而今竟背我而從賊,其心何安!」

  「而今張孟卓亦悔之晚矣!」陳登長籲短嘆,「劉使君常為此事憾恨,想要為曹公與張孟卓緩頰,只苦於不曾尋到機會……」

  「劉豫州竟有此心,」曹操也長籲短嘆,「難道我便一定要取張氏闔族的首級麼?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若此等背主之賊輕輕放過,他日莫說一州之地,我的命令便是想出這鄄城也難了!」

  ……不得已而殺人全家,什麼道理。她在心裡吐槽,但吸取教訓,眼睛不亂瞟,低頭在那裡當布景板,在那裡聽相聲。

  但是既然說到「不能輕輕放過」,那也就是還有餘地了,於是陳登拋出了幾個選項。

  先是金帛,曹老板臉色鐵青地一口回絕了,「金帛能換我那些戰死的將士性命不成?」

  其次是糧食,曹老板仍然拒絕了,但臉色沒那麼難看了,「我心匪石,怎可輕轉!」

  在拋出了一堆她臨出發前聽都沒聽過的選項後,陳登才拋出了最後一個選項。

  「既如此,劉豫州願將三千青州降卒送回來……」陳登揣度其神色,慢慢地又加了一句,「還有曹子廉將軍的骸骨,雖已下葬,但……」

  曹操忽然不說話了。

  整個大廳裡靜得可怕。

  她小心地抬起頭來,然後嚇得差點後退一步。

  這位梟雄的眼中滿含了熱淚,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淚水便順著眼眶流了下來,落進了鬍鬚中。

  「此皆忠義之士也!」他痛哭出聲,「他們奉命斷後,我豈能棄之不顧!子廉!子廉!爾亦速歸!」

  曹操整個人向後仰去,那位獨眼夏侯將軍連忙起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於是曹兗州得以扶著這位將軍的肩膀,繼續撕心裂肺地哭出來。

  ……將軍們的眼圈都紅了。

  ……有幾個也跟著哭出聲了。

  ……文士們連忙上前勸慰。

  ……那個小老頭百忙之中還回頭狠狠瞪她一眼。

  ……她沒反應。

  ……她嚇傻了。

  曹老板哭了良久,總算慢慢止了淚,回轉過來,握著陳登的手,但一時半會兒還不說話,好像是剛剛哭啞了似的,只是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陳登的眼圈也紅了,「曹公輕財重義,信義篤烈,有古人之風!無怪軍中將士願為曹公效生效死!」

  「元龍知我……」曹操握著陳登的手,搖了一搖。

  ……她很想打個寒戰,但不敢。

  「我同劉豫州神交已久,」關於張邈全家和青州俘虜問題,曹老板最後拍了板,「劉豫州既有心成全,操敢不應踐?」

  ……這個事兒成了。

  但是這倆人的奇怪對話還沒完。

  大哭過一場的曹老板用啞了的嗓子表示,今日一見,方知徐州淨是些忠貞骨鯁之士!我這就上表,要請陳漢瑜來我沛國做國相,表陳元龍做廣陵守!臧霸做東海守!讓徐州的俊傑充分地發揮長處!

  ……她聽了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仔細想了一下,立刻明白哪裡不對了:

  小沛目前為徐州所佔,廣陵和東海更是徐州的「自古以來」。

  ——曹操在替劉備當家做主,安排徐州人事問題。

  而且在陳登推脫之後,曹操一點沒覺得自己這話講得越俎代庖,而是更加關切地表示——

  「淮南袁術自稱徐州伯,其心可誅!」

  「不錯!」

  「我很擔心劉豫州初來徐州,他撐不住啊。」曹老板推心置腹地說道,「徐州之柱石,還是得看你陳元龍啊!」

  「袁公路悖逆之徒,我主劉豫州雄姿英發,群雄傾慕,區區袁術,不在話下!」陳登也開始睜眼吹了,「登不過螢火爾,武將之中,關張陸皆萬人敵!曹公還記得否?」

  陸懸魚一個激靈!

  陳登的手指已經指了過來。

  「小陸將軍曾駐軍郯城東,與曹公還有過一面之緣啊!」

  曹老板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兒,都轉回去了,她還是沒反應過來。

  ……只覺得這倆人在炫技。

  「況且呂溫侯現在小沛,與劉使君也情同莫逆!這一班熊虎之士,都時刻想著為國出力,哪還會怕那等逆賊!」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陳登也哈哈大笑起來。

  她想跟著笑一下,沒笑出來。

  ……將來她要是開個豬肉鋪,就在門口搭個台子,請曹老板和陳元龍上去,她想,能招攬不少顧客吧。

  晚上還有一場酒宴,現在暫時散場,回官舍去休息一下。

  他倆出門時,荀彧走在後面。

  陸懸魚秉承著「雖然我沒啃胡桃,但我假裝我啃過」的原則,依舊將嘴巴閉得牢牢的。

  但是陳登突然說話了。

  「辭玉啊,曹公如此雄武氣概,你覺得如何啊?」

  「啊?」

  陳登瞟她一眼,「說說。」

  「……這不太好說。」

  「沒事,」這位剛剛講過相聲的文士好像壓根沒察覺到旁邊還有人,一本正經地說道,「既然已經出了州牧府,你隨便說。」

  ……那她可就隨便說了。

  「你們倆都挺能說的,」她真心實意地說道,「還有,曹公哭聲真大!但是論真心,比不上咱們主公!」

  荀彧突然一趔趄。

  作為一位君子,荀彧行事雖不迂腐,但也不願使那等毒辣狠絕的計謀。因此當程昱提出要安排刀斧手在外,衝進來斬殺了那兩名劉備的使者時,這個提議在荀彧處就被拒絕了。

  ……並非為了荀諶,而只是為了明公的名聲。

  但聽到這位陸將軍的話,荀彧還挺想知道要是埋伏了刀斧手,這個少年的嘴還能不能這麼討人嫌。

  ……幾個時辰後的晚宴上,荀彧很快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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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4: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三章 又是艱難的一頓飯

  晚宴一開始氣氛很好。

  主角自然還是曹老板和陳登,但其他文士也會在一旁吹吹捧捧。

  她的文采學識都不夠,所以只低頭忙著吃自己的。

  吃一塊肉,再喝一勺湯,最後夾一筷油鹽拌野菜,偶爾也會拿起一塊水果解膩。她就這麼循環往復,吃著吃著,武將那邊冷不丁出動靜了。

  這人年紀也不大,看著不到三十歲,個子雖然不高,但十分壯實,一看就是個武將。大概是酒過三巡,酒意上頭,看她就有點不順眼。

  ……再仔細看看,長得和曹洪是有幾分相似。

  「聽說今次除了陳元龍外,還有位名滿天下的劍客來了鄄城,是也不是?」

  她手裡握著一勺魚湯,抬頭看他一眼,稍微思考了一下是先喝湯,還是先說話。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所以她沖他眯眼笑了一下,然後低頭繼續喝湯了。

  陸懸魚覺得自己的態度很友好,但很明顯對方不這麼認為。

  「尋常的廢銅爛鐵,原不足與陸將軍較量,」

  這人猛地就站起身來,自腰間摘下了一柄環首刀,刀鞘上鑲金嵌玉,還墜了好幾顆紅藍寶石,燈火中閃出一片綺麗的光華,「我新得一柄寶刀,陸將軍以為,這柄刀如何啊?」

  「好看。」她真心實意地說道,「我真是開了眼界,刀鞘也能做得這麼精貴。」

  「子孝,」文士那一排某個病懨懨的年輕人輕輕笑了一下,「陸將軍這是在笑話你買櫝還珠啊。」

  於是這位姓曹字子孝的將軍臉色一變,冷笑一聲,那柄寒光凜冽的寶刀「唰!」地就出鞘了!

  「比你的『列缺劍』如何?!」

  曹仁生得孔武有力,站在大廳之中,聲如洪鐘,竟震得那自徐州而來的少年將軍偏過頭去,不堪忍受般用一隻手輕輕掩住了耳朵。

  諸夏侯曹互相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都覺得在氣勢上壓過了這兩個徐州人,心中十分解氣。

  【……我們商量一下,我回去給你買最上好的油脂和絲綢,】她痛苦地說道,【現在你就不要跳了,人家那個刀我賠不起的。】

  【呸!】

  她正以為暫時安撫住了黑刃時,曹仁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盛氣凌人。

  「陸將軍,大家都是武人,何不把你的劍亮出來給諸位見一見!」

  【鄉巴佬!沒見過世面的!讓他們見!讓他們見!】黑刃尖叫起來,【以為鑲了幾塊石頭就能與我相提並論?!】

  【……喂,你平時不是很冷靜嗎?不能稍微成熟一點嗎?你已經是一把成熟的黑刃了好吧?】

  【少廢話,】黑刃惡狠狠地說道,【人無完人,刀也一樣!我已經足夠完美了!你憑什麼要求我連這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也摒棄掉!】

  ……還挺坦率的。

  ……一點都不做作。

  她站起身,自背後拔出了黑刃。

  「我的劍沒什麼特別的,」她說,「不曾鑲金嵌玉,只染過仇敵的熱血。」

  她說這句話,只是隨口一說,一點也沒有映射誰的意思。

  但在座的諸夏侯曹全部都想到了同一個地方去,甚至連上座的曹操一瞬間都將手中酒爵捏得緊緊的。

  因此曹仁在那一瞬間,瞳孔也縮緊了。

  「既如此,我今日倒要見識一番!」曹仁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看爾究竟有何——」

  他最後兩個字都沒說出口,刀鋒就劈了下來!

  ……她還沒吃完飯!

  ……桌上還有半隻鴨腿,那個皮烤得酥酥脆脆的,她趁熱先剝下來吃掉了!腿肉雖然暫時放在一邊,但它煨得很是入味,她也很愛吃的!只是剛吃過幾口乳豬,稍微有點膩,想吃點菜緩一緩而已!

  ……此時她要是躲開!這位曹子孝將軍非得給她的案几一劈兩半不可!

  她側了身,一刀劈在了那柄寒光四射的寶刀上!

  大廳裡響起一聲清鳴!尖銳得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半截寶刀飛起,紮進幾丈外的朱紅廊柱上,「嗡嗡」的餘聲未盡。

  ……她沒忘記伸手擋一步這位曹將軍,讓他不至於重心前傾,趴在她沒吃完的這桌子菜肴上。

  大廳裡還是一片寂靜。

  儘管這位少年將軍剛剛的劍術精妙至極,那一道劍光令人不禁讚嘆,無怪乎被稱讚為驚雷之劍,因為那的確是快得讓人無法招架的劍術,也是讓人無法抵擋的名劍!

  但諸夏侯曹誰也不願意為對家打氣,都在臉色鐵青地盯著這一幕。

  「你這劍……的確是一柄好劍。」曹仁咬牙切齒地說道,「我這柄刀不夠硬,讓陸將軍見笑了!」

  「不笑不笑,」她連忙擺了擺手,「你又不是鐵匠,為何笑你。」

  曹仁帶著一臉「我要窒息了」的表情回自己席位坐下的。

  回去路上好像有人偷偷笑出聲。

  但細看又找不出來。

  連陳登都是一臉如沐春風的微笑,表情和藹又親切,坐在那裡笑眯眯地望著她,就是始終不吭聲,不給台階下。

  曹老板看起來還是很平靜。

  於是文士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最後那位病懨懨的青年將眼神投進了武將後排之中。

  有人收到了這個眼神,猛地站起來了。

  ……一座魔山站起來了。

  這人少說一米九,體重絕對也有這個數字,但不是那種軟綿綿的胖子,而是一個大號的殺人機器,從臉到脖子再到胳膊,每一塊肌肉都在那裡猙獰著瘋狂刷存在感。

  「幸好在下不擅刀,只有兩柄手戟,」這人離席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將腰間兩柄手戟摘下來,握在手上,「軍中無以為樂,在下以戟為劍,請以此舞,為陳公助興如何!」

  ……她低頭又看了一眼那條鴨腿,痛苦地站起了身。

  為什麼舞劍一定要雙人舞?

  而且還是離周圍群眾這麼近的雙人舞?

  她自席位而出,又一次將黑刃握在手中。但這次她收斂了那些玩笑般的輕視。

  那位曹子孝將軍的刀是好刀,但他出刀不夠快。

  而這個壯漢完全不同,他盡管身材壯碩,但行動卻十分敏捷。他甚至意識到她的黑刃鋒銳難當,因此兩柄手戟揮舞下來,有鉤有啄,有刺有割,就是不與她的劍鋒相交!

  ……他甚至還能調動從頭到腳每一塊肌肉!靈敏地左躲右閃!

  一個不小心,躲過左手那迅疾如風的一刺,右手悄無聲息的一鉤便輕輕搭上了她的肩膀,她驚駭時向下一沉肩,那一鉤自她的肩膀而過,一聲輕嗤,已將她肩上鉤開細細一道口子!

  她伸出左手,握住了那柄手戟的枝格,將黑刃用力地劈了下去!

  這次大廳裡終於又驚呼出聲了。

  「你確實挺厲害的,」陸懸魚的額頭微微沁出一層汗,「只是你的武器不行,擋不住我的劍。」

  彪形大漢低頭看看自己手中二分為三的手戟,嘴唇抖動了一會兒,突然奔了出去!

  曹老板猛地站起身,驚呼起來,「惡來!」

  這位被稱為「惡來」的大漢滿臉羞憤地抱住了廊外一根木柱,額上青筋凸顯,正在那裡咬牙切齒!看看光靠兩條臂膀拆不下來那根柱子,情急之下又上了一腳!

  ……一群僕役衝上去七手八腳地想給他拉下來,結果被甩飛到一旁,最後還是被曹老板叱罵了兩聲,才終於放過那根柱子。

  ……咳。

  「我們小陸將軍性子太過率直,讓曹公和諸君見笑了,」陳登還是一臉的如沐春風,抽空還轉過頭,指指點點她一下,「家父教導了他一個月也不見長進!待回徐州,我必罵他!」

  準備挨罵的小陸將軍重新回到坐席上,偷偷拿起筷子,剛想夾起那塊鴨肉便聽到陳登這麼說。

  ……於是又十分老實地將筷子放下了。

  ……但是也不方便四處張望,因為對面一群武將一個個都在黑著臉盯著她。

  ……那個臉跟董白剛學做飯時的鍋底似的。

  曹老板哈哈大笑起來,「武人嘛,耿直些有什麼錯!來人啊,給幾位將軍每人一匣馬蹄金!」

  「這個可以收嗎?」她小聲問陳登。

  「可以,」陳登也小聲回了一句,「你趕緊把那塊肉吃了!你再多盯兩眼,全兗州都知道你喜歡鴨子了!」

  酒席散盡,倚著憑几,將兩隻腳搭在炭盆旁的曹操還在沉思。

  「這劉玄德寂寂無名,卻有如此之多的賢才輔佐,而今又得徐州,該當如何?」

  儘管已是早春,戲志才卻好似比曹操更加怕冷,他咳嗽幾聲後,也伸手去烤一烤火,過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地說出口。

  「劉備新得徐州,兵疲將寡,人心未附;袁術鄙而好鬥,丹陽兵貪而易亂,呂布勇而輕浮,泰山賊人心不一,必讓劉備疲於奔命。而今明公正可休養生息,訓練新兵,等明年收了新麥,再圖不晚。」

  戲志才最後這麼總結了一下:

  「區區劉備,不過替明公暫管幾日徐州罷了。」

  這一番推敲之下,曹操大喜,伸手握住了戲志才那隻似乎怎麼烤也無法變暖的手,「諸將蠻勇,文若忠厚,用兵伐謀上,片刻離不了志才你啊,你這麼一說,我就有底了!」

  青年那張沒有多少血色的臉上,泛出了一絲微笑。

  「今日宴飲辛勞,」曹孟德拍了拍他,「快回去歇下吧,今歲既無兵事,志才正可安養身體,張邈之事,仲德他們去忙便是!」

  戲志才起身行禮,走出這間屋子時,送陳登與陸廉出門的荀彧正好回來。

  這位文士面上十分高興,與同僚點點頭後,進門便向自己的主君躬身行了一禮。

  「如此兗州便可無事了!北有故交,東為新友,南有袁術與徐州相爭,正好是響應董承,接納漢帝的時機了!到時候,輔天子以令諸侯,明發詔令以爭不臣,呂布之勇、劉備之雄,也只能俯首為明公馬前卒爾!」

  曹操從席子上起身,上前兩步,又一次抓住了荀彧的手,欣喜著點了點頭。

  「諸將奮勇,志才多謀,但大勢上,還是要文若你替我把關啊,你這麼一說,我心中便如明鏡了!」

  荀彧告退的腳步聲與許多自遠及近的腳步聲混在了一起。

  前者從容不迫,後者雜亂但十分有力。

  那是曹仁、夏侯惇、夏侯淵、還有曹休等諸夏侯曹的腳步聲。

  當這一群武將進門時,他們見到了一個陰沉著臉的曹操,在他們進門的一瞬,曹操用力地將火盆踹翻了!

  僕役忙忙地上前收拾起一地狼藉,而諸夏侯曹互相看一眼,便理會了主君的意圖。

  「劉備!織席販履之輩!」曹操罵道,「看我連年用兵,戰事疲憊,竟欺我至此!」

  「主公欲興兵事否?!我等也正有此意!」

  「主公!」

  「主公!」

  「爾當加緊收編部曲,選練吏卒,」曹操咬牙切齒道,「那陸廉不過好勇鬥狠罷了,臨敵布陣,哪是你們的對手!等我修書一封,與袁本初說明利害,到時兗冀精兵齊出,定要踏平徐州,方解我心頭之恨!」

  早春的夜風有些涼,哪怕赴宴時用了一些酒,此時酒意也散盡了。

  她騎著馬,陳登坐在車上,聽著馬蹄與車輪聲,咕嚕嚕而過。

  「我看曹孟德嬉笑怒罵,是個很喜歡跟人交往的人。」她突然說。

  陳登「嗯」了一聲。

  「他似乎還不停地誇了徐州。」

  「嗯。」

  「那他為什麼要殺那麼多徐州人?」

  「他誇徐州,是因為徐州殘破。」陳登靜靜地說道,「若是徐州戶口百萬,兵甲堅利,他就不會誇徐州了。」

  她眨了眨眼,沒反應過來。

  「辭玉。」

  「哎?」

  陳登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

  「我是個文士,不能臨陣,你卻不同,」陳登冷冷地說道,「你好好記下今天那些武將的臉,將來戰場上撞到,休令他們跑了。」

  她轉過頭看了這位文士一眼。

  她很少見到笑嘻嘻的陳登露出這樣的神情。

  炭盆裡重新裝滿了一盆上好的炭,諸夏侯曹也紛紛離去,又有婢女送上了一盤點心,一壺熱蜜水。

  曹操展開一卷新書,正要集中精神時,一隻小小的手忽然捉住了他的袍角。

  「耶耶,」一隻小娃娃揚起臉來,有點困惑不解,「你說了那麼多,到底哪句是真的?」

  這位父親放下書,將小娃娃抱了起來,放在腿上,哈哈笑了起來,「你說哪一句是真的!你來說說!若是猜對了,耶耶就給你一塊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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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4: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四章 無法原諒

  自從離開長安,來到平原後,陸懸魚經常離家出差,但她一般來說沒什麼擔心的事。

  因為她家這一群姐姐妹妹總是會待在劉備的勢力範圍內,以前在平原時都有主公幫忙照看,現在來到下邳,左鄰有田豫,右舍有太史慈,她這回出個幾百里的公差,三五天就能回去,當然更不會擔心家裡有什麼事。要不是這群諸夏侯曹恨不得吃了她,她還挺想多留幾天的!

  鄄城這裡土特產不少,她買了些布,買了幾個泥人,又買了幾張青猾皮,這是兗州特有的青山羊製成的羊皮,雖然聽起來有點殘忍,但還挺保暖,她多買了幾張,還特熱情地問陳登要不要給老爺子也帶幾張。

  不過陳登拒絕了,不僅拒絕了,還「噗噗」地笑她。

  「你就不怕離了鄄城的路上遇了賊,帶了這麼多東西,馬不能載,逃都逃不脫。」

  「不怕,」她說,「這一路上的流寇怎麼比得了昨晚的鴻門宴。」

  陳登咳嗽了一聲,不過她沒在意,也沒在意一旁陪他們溜溜彎,當個免費嚮導的青年文士。

  「但凡他們能殺得了我,昨晚怎麼能留下我。」她理直氣壯地這樣說道,「既然曹孟德的那群武將都殺不掉我,那我還怕什麼。」

  那個青年笑眯眯在旁邊聽,冷不丁問了一句。

  「將軍勇武,世所罕見,這幾年來,可曾遇過敵手?」

  她還真想了一下,「嗯,你們那位『惡來』就很強啊。」

  「典韋都尉雖雄武壯烈,」青年笑道,「畢竟稍遜將軍一籌,亦非名聞天下的勇士。」

  她總覺得名聞天下似有所指,但她想了一想,沒吭聲。

  見她不接話,那位青年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十分識趣地與陳登又聊起了徐州的經學大家出了什麼書,有了什麼高妙見解。

  但她總覺得這哥們心裡藏了什麼壞主意似的,總之像是這事兒沒完。

  回徐州時荀彧又出來送了送他們,除了同陳登客氣幾句外,還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欲言又止。

  她假裝沒看見。

  回去這一路上都挺風平浪靜的,她想像中的曹老板的騎兵並沒有自鄄城而出,連夜追殺他們,甚至來時下著雨,去時一路天晴,路邊已經乾透的泥地裡,偷偷長出了一點嫩綠的草芽,看了就很讓人心情舒爽。

  這種舒爽感在她進了下邳城時被打斷了。

  守城的小卒自然是認得他們的,一見到她,那個眼神就有點不對勁。

  當面自然還是恭恭敬敬的,但待她走過之後,又在背後指指點點。

  「好像有什麼事似的。」她木木地說道。

  陳登臉上也浮現出一層詫異,「城中風平浪靜,料來無甚大事,我先去主公府回信,辭玉回家看看便是。」

  ……家裡能有什麼事?

  她帶著十幾個騎兵,外加十幾匹馱馬,每一匹上都馱滿了大包小裹,在城中就不敢加速,一路小跑,頂著百姓的目光,硬著頭皮往家裡趕。

  越往家走,路邊指指點點的人就越多。

  有男人,但更多的是女人,掩著嘴交頭接耳,甚至有幾個婦人興奮地喚了別人過來,一起來看她,那個眉毛高高挑起,快要飛出眼眶似的,看得她心裡更沒底了。

  見她經過,有好事的便偷偷摸摸跟在後面,等她終於到了家門口時,身後已經拉起一支隊伍。

  門口這條路面前幾日也下過雨來著,現在又乾了,但馬車經過的車轍還是為它留下些凹凸不平的印記。

  ……她的意思是,這種地面跪起來應該挺不舒服的。

  所以看到門口有人跪在那裡,她腦子裡有點空,就沒反應過來。

  從背影看,跪著的是個男人,一身細布衣衫,聽到馬蹄聲,男人就轉過了頭。

  雖然那兩隻眼睛下青黑一片,頭髮鬍鬚亂蓬蓬的沒法看,但那張臉她還是勉強認了出來。

  「曲……」

  於是這漢子眼圈裡的淚水嘩啦一下就流出來了!

  哽咽著,膝行著轉過身,給她磕了個頭。

  「求將軍讓我見見我妻兒一面吧!」

  ……她茫然無措地向著四周看了一圈。

  ……下邳這群圍觀的閒人們嘴巴圍成了一個圓,興奮地發出了一聲「喔——!」

  ……她感覺更無措了。

  呂布的並州兵卒雖至小沛,其中高順營中也有許多人與陸懸魚相識,但現下陸懸魚已經改名為陸廉,況且又率兵自小沛撤出,並州的兵卒中就很少有人知道,當初那位常去將軍府上的少年現下在徐州,並且還在劉備這處出仕。

  ……但經不住一個嘴欠的魏續。

  他那一日吃飽了在營中曬太陽,看兵士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的操練,突然就見到了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

  「曲六?曲六!」

  那個小軍官就跑了過來,「魏將軍有何吩咐?」

  「你怎的還在營中?」魏續說道,「怎沒告個假?」

  曲六睜大眼睛,「何故告假?」

  「啊,你還不知道!」魏續從胡床上蹦起來,興奮地嚷道,「陸懸魚你知道吧?小陸而今是劉豫州的將軍了,他可不是隻身來的徐州,他還帶上了你妻兒一家!」

  這個並州漢子像是被雷打了一般,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我妻?」

  「是啊,」魏續點點頭,「那小婦人變化不大,我認得她的,那日我同將軍去小陸將軍府上赴宴,便見到了她!」

  那漢子低了一會兒頭,不吭聲。

  又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小心翼翼。

  「她……裝束如何?氣色怎樣?」

  「氣色好得很,衣食無憂,你放心吧!」

  魏續爽朗地嚷了幾句後,又仔細想一想,停一停。

  看到那漢子臉上略微安心的表情,他突然冷不丁又開了口,「不過小陸現在還沒有正室,他與下邳陳氏很是親近,說不定這一二年就要娶一位高門貴女為正室了。」

  曲六臉上的神情一陣一變幻,最後終於咬住牙,「既如此,小人想告兩日假……」

  魏續咧開了一口白牙,用力拍了拍曲六的肩膀。

  「去吧,」他說,「聽說那孩子還挺可愛的!」

  同心原本覺得這日子特別過得去。

  她心裡有一個算計,小陸郎君最多不過這一二年便會娶親,到那時她們這些婦人若是仍住在這裡,於新婦而言難免有些不自在。但她精於女紅,四娘這兩年跟著她也學了些好手藝,阿白原本便是個心靈手巧的人,自然就悄悄地攢下了一點錢。

  雖說與田主簿那裡掌管的銀錢比起來不值一提,但這也是她實實在在的辛苦錢。她是個勤勞能幹的人,便想著待將來小陸郎君議親時,她可以在李二家對面買下兩間小屋,帶著兩個女孩兒,還有小郎和阿草,搬出來過。這一條街上住了許多與陸郎君親厚的人,她便是搬出來住,街坊鄰居們也不會欺她,日子照樣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當她聽說有人在外面尋她,而且還自報了姓名時,同心整個人是不可置信的。

  她的人生規劃得很好,要照顧小郎和阿草,要給四娘攢一份嫁妝,最好再置辦些田地,若是陸郎君願意幫襯,那阿白的婚事也就簡單了……

  但這些規劃裡絕對不包括曲六!

  曲六那日馬不停蹄地跑到下邳,一路打聽了小陸將軍的府邸,想要登門時,又恐怕兩手空空被人看輕,思來想去,買了一匹布抱著,才鼓起勇氣登門。

  按照魏將軍的說法,這兩日小陸將軍去了兗州,他若是能和同心見上一面,求得諒解,小陸將軍是個豁達之人,說不定就令他們夫妻團聚了!

  兩年沒見,同心似乎一點也沒變。

  她穿了件淡青曲裾,耳旁兩粒小小的珍珠耳墜,烏雲般的髮髻間插著幾根銀簪,站在廊下的台階上,冷淡地望著他,整個人好像漂亮得能發光一般。

  而他自己前些日子受了幾處傷,軍中的口糧又不足供給,整個人又黑又瘦,一路走過來,連府上的親兵也比他顯得氣派體面些。

  曲六原本不足的氣勢就更弱了些,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沖著自己的妻子笑了一笑。

  「同心,我這兩年來,沒有一天不想你。」

  他的妻子絲毫不為他那本就笨嘴拙舌的言辭所動。

  「可是你已經死了。」她輕飄飄地說道。

  「那一日,我是不得已……」曲六連忙解釋道,「將軍有令,我……」

  「我知道,誰都死的不得已,」同心說,「但你既然死了,每逢歲除,我還是會給你供一碗飯的,你就不必再從土裡爬出來了。」

  ……早春的寒風還很冷,但曲六的額頭卻落下了汗珠。

  他知道那一條街上,數眉娘最厲害,最不饒人,因此尋常也沒有什麼漢子敢惹她。而自家娘子嬌嬌怯怯,一貫是個溫順的小婦人,如何卻變成這幅模樣?

  「同心,你我畢竟……」曲六小心地說道,「畢竟還有孩……」

  一貫溫順的小婦人立刻接了口,「不是你的。」

  曲六的話在半路上,怎麼也說不下去了,半晌才接了一句,「我不信。」

  「有什麼不信的,我的野男人可多了,」同心冷冷地說道,「我都不知道他爹是誰,你怎麼知道?」

  四周悄悄伸出了一圈眼睛,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前院這一幕,同心似乎根本沒察覺,但曲六察覺到了,於是脖頸到後背的汗就更多了。

  「你這是氣話,」他說,「你是怨我,怨我當初拋下你和孩子,跟著將軍走……」

  同心胸膛忽然劇烈起伏了幾下。

  「你自己竟能這般厚顏,將這話說出口……」她咬著牙說道,「你知道我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嗎?!」

  這樣美麗的一個小婦人,一路上是怎麼過來的?

  曲六不是不通世故的人,再聯想到妻子之前說有許多「野男人」的話,他立刻想到了很多不堪的事,甚至心中也深深地痛起來。

  「那與你沒有干係!」他急切地上前幾步,「都怪我不好……我半點都不在意的!」

  同心愣住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面色鐵青地望著院中的曲六。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衝進了室內!

  曲六整個人都被自責與悔恨席捲而過,因此沒有注意到那雜亂的腳步聲。

  同心拎著棒子衝出來時,身後跟了一串兒的人。

  一個慌慌張張的小媳婦,一個皮膚白得不像漢人的小姑娘,一個羊家的四娘,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但同心的腳步太快,她們誰也沒跟上,任由同心拎著棒子衝到了他面前。

  「狗賊!狗賊!」她破口大罵道,「滾出去——!」

  「曲六告假了?」高順突然走進帳中,「還去了下邳?」

  張遼和其餘幾個武將有點詫異地互相看了一眼。

  「有什麼事嗎?」

  「他在懸魚的家門口跪了兩天了,」高順皺眉說道,「這事竟然沸沸揚揚,傳到了小沛處,豈不荒唐!」

  侯成沒懂,還企圖將這個消息了解得更完整些,「他為何要跪?」

  「他當初跟著將軍離開並州,將家眷拋下,」高順嘆氣道,「他家婦人與懸魚有舊,一路帶來了下邳。」

  侯成左右看看,評價了一句。

  「那跪就跪吧。」

  「……荒唐!」高順責備了半句,又將後半句咽了回去。

  這一圈並州將領吃過這個瓜後,還是張遼突然明白了高順那欲言又止的意思。

  「將軍今日怎未出府?」

  「妾昔在長安,為將軍所棄,賴得龐舒私藏妾身耳,」嚴夫人淚流滿面,將臉向著牆,不肯去看呂布,「將軍若想跪,也該跪姐姐的亡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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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布妻謂曰:「……妾昔在長安,已為將軍所棄,賴得龐舒私藏妾身耳,今不須顧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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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五章 選擇

  別說下邳城,就是雒陽,尋常百姓一年到頭的娛樂活動也很少,那些賞花賞月賞美人吟詩作賦學驢叫的閒情逸致大家學不來,因此養成了看八卦的好習慣。

  被大家當八卦看一看,變成街頭巷尾的逸聞其實也少不了幾兩肉。

  但她還是挺尷尬的。

  陸懸魚咳嗽了一聲,「進來說吧。」

  其餘騎士也紛紛下馬,有人上前叫了門,於是留守宅院的親兵連忙跑出來,先給她行了禮,而後大家開始手腳麻利,默不作聲地卸貨。

  雖然默不作聲,但還是三心二意,兩隻眼睛一隻在幹活,總有一隻要分出來跟著將軍走。

  只是將軍帶著那個並州口音的漢子穿過二門,進了主室,這群親兵不免覺得十分遺憾,甚至連自兗州走了這麼一遭,買了東西給家人的興奮勁兒都去了不少。

  曲六小心翼翼地坐下來,連婢女奉上的溫水都沒碰一碰。

  那個可憐勁兒看得她直想嘆氣。

  「你這些日子都好?」

  「還好……」曲六想了想,又改了口,「其實……總歸還好。」

  不用看他,光看那一日那群並州狗子衝進她家裡大吃大喝,陸懸魚就知道這麼久以來,這群四處漂泊的並州人過得並不好。

  「劉使君是寬和仁義之人,」她說,「你們現下在小沛可以安身了。」

  曲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是蜜水。

  這個漢子又一次抬起頭來,那張黑瘦許多,也憔悴蒼老許多的臉上,兩隻紅眼圈特別的顯眼。

  「將軍自長安一路至此,十分辛苦吧?」

  「還好,」她想了想,「我帶著鄰里們出來這一路,大家累是累了點,好在路上也有人幫襯,沒受什麼委屈。」

  於是曲六的表情稍微安心了一點,過了一會兒,又小心地試探著問起。

  「將軍,同心她現在仰仗將軍……她……」

  「我又無父母親人,她們既是友鄰,更是親人,互相照顧些沒什麼,」她說道,「就如我自己的親姊妹一般。」

  ……曲六的眼圈更紅了!哽咽著就給她磕了個頭!

  「將軍……小人,小人,小人知道同心恨小人,小人也是無法啊!」這個漢子哀求道,「同心既未再嫁,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她為何不願意接納小人呢?小人縱是錯了,到底也曾夫妻一場,又有了孩兒,她為何不肯……」

  ……她特別不樂意摻和這種事。

  她將曲六帶進來,於是家裡除了同心外,連大小蘿莉們都屏氣凝神在後面待著,不過來見她,這態度也很明顯了。

  夕陽落進庭院裡,將新發的枝葉也染上了十分溫柔的光輝。

  曲六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甚至從懷裡掏出一根銅簪,放在案几上,想想又小心地向她的方向推了一推,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她看了看銅簪,忽然想起那個夏日的傍晚,夕陽的光輝也是這樣灑落在小院裡,她專心致志地給菜園子澆水,一個小腦袋冒出來,跟她一本正經地談條件。

  阿謙似乎很想買一根銅簪送給阿浣來著——當然,考慮到那個熊孩子沒有零花錢,只能敲詐隔壁家的小陸郎君,所以要是沒有銅簪,那,那只要有盒飴糖,他也不挑呀。

  可惜人家小蘿莉心裡根本沒有他,甚至連歲除那天特地送餃子給她都沒能討來小蘿莉一個眼神。

  於是大年初一就哭得跟花貓似的,在那裡扭著身子不願見人,讓大家看了一場笑話。

  「你記得阿謙嗎?」陸懸魚忽然從那滿室嘈雜而快樂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問了這麼一句。

  終於聽過了來龍去脈後,曲六又給她行了一禮。

  「多謝將軍,如此,小人就明白了,既然她不願意再見小人,小人離開便是。」他抬起頭來,如此哀求地說道,「只是將軍能讓小人見一見孩兒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曲六又給她行了一禮。

  「小人曾有家室,為烏桓所擄,自那後小人才離了家鄉,跟了呂將軍,小人想著既然來到長安,這裡必定是極安穩的地方,天下哪裡會比長安更安全呢?」他又磕了一個頭,「是小人的不是,小人不強求了……將軍,能讓小人見一見孩兒嗎?」

  她讓人去後面問了一問,過一會兒,婢女抱著一隻兩歲的阿草出來了。

  ……阿草這個時間好像在睡覺,被抱起來就起床氣了,嘰裡咕嚕地不知道在嚷些什麼,兩隻爪子瘋狂揮動了半天,最後給了湊近看他的曲六一耳光。

  ……太不孝了。

  不過曲六看他看得很認真,被打了一爪子也一點都不生氣,摸著自己的臉,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就那麼盯著看了好半天,才依依不捨地將目光移開。

  「這孩兒能跟著將軍,是他的福氣,」這個並州漢子說道,「能跟著姓陸……」

  「這個,沒有,」她說,「這孩子應該是跟他阿母姓。」

  這人聽了這話,眼睛裡露出了光彩,又搓了搓手,蹭了蹭衣服,在那裡困窘著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曲六哥,你直說吧,」她笑了笑,「你們將軍也不容你這樣天天守在下邳啊。」

  「將軍既然……」曲六又踟躕了一會兒,「若是以後……若是以後……同心會原諒小人嗎?」

  「我怎麼知道?」她說道,「這是你們倆的事,她現在不想見你,以後也許你就放下了,娶新婦了,不糾結這些了。」

  曲六想了一會兒,又給他磕了個頭。

  「既如此,小人便回下邳了。」這個漢子小心翼翼地說道,「小人無德,不敢再娶新婦,平素在軍中也沒什麼花用之處,若是同心消了氣……小人想,以後每個月的祿米,小人想送來給那孩兒……」

  他似乎害怕這話被轉達之後,又被拒絕,於是忙忙地又加上一句,「她若是將來,將來再嫁也無妨,小人的祿米,原本就該給她和這孩子的……小人就是到死,也不會有怨言。」

  一牆之隔,大家聽得屏氣凝神。

  但有人忍不住了,開始抽泣。

  董白看了一眼羊四娘,羊四娘又看了回去,兩個小姑娘一起看向了李二媳婦。

  這小媳婦自牆後站起身,走到仍舊忙碌針線活的同心身旁。

  「你怎麼這樣忍心!」

  同心頭也沒抬,「我怎麼了?」

  「他跟著他的將軍走,也是不得已的事,」李二媳婦勸道,「你聽聽他講的多麼可憐,他不是個壞人呀!」

  「他的確不是個壞人,以前也還知冷知熱,」同心比了比手上的這根線,覺得顏色不對,又在笸籮裡忙忙地尋一根新線,「那與我有什麼關係?」

  「他既然悔過了,你大可以拿捏住他,這樣的漢子錯過了多可惜呀!」李二媳婦貼近了她的耳朵,小聲說道,「同心妹子,你想一想,將來小陸將軍娶新婦時,你自己過容易呢,還是搭著一個男人過容易?有這個知根知底的,為什麼要放過?」

  同心抬起眼看了看這個小媳婦,這些道理是她以前曾以為的——女子孤身在這個亂世裡生活不易,總要依靠一個男人才安全些。

  但現在她知道,其實在這樣的世道裡,這種道理稱不上什麼道理。

  她沉默不語地低下頭,選到了一根顏色相襯的新線,重新開始繡起那一段袍角,李二媳婦便急了。

  「唉,唉,同心妹子,你到底要如何選呀?!」

  這個問題問得同心手一哆嗦,那一針便紮偏了。

  她抖了抖自己沁了一粒小小血珠的手指,苦笑起來。

  「阿嫂,你還不明白嗎?」她說,「今日一切,不是我選的,是他選的,是他已經選過了,他追隨他的將軍,我才是被丟在那裡的人呀!」

  心情不爽,就吃個小火鍋吧。

  田豫和太史慈特別有默契地登門來蹭飯,當然蹭飯不是主要的,他們倆主要關心的是這趟兗州之行結果如何,張邈全家有沒有救?

  「若能救下張超,張氏兄弟必感念劉使君大恩,」太史慈笑道,「如此一來,就算呂布有所圖,亦非易事。」

  田豫想得還更多一些,「聽說張超亦與東郡臧洪相交甚厚,如此豈不又交下一個人情?」

  太史慈夾了一筷子羊肉,並且表示同意。

  她搓了搓臉。

  「……郎君?」

  「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她說,「你們就住左鄰右舍,怎麼不管管?」

  田豫和太史慈一起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人家夫妻的事,」太史慈說道,「那人又沒衝進郎君家中無禮,我們怎麼管?」

  「他們已經不是夫妻了!」

  「話雖如此,」田豫說道,「我到底是不擅長這種事。」

  太史慈收到了暗示似的,立刻說道,「我更不擅長了。」

  她看這倆人一副「兩口子打架的事千萬別問我們」的神情,就有點鬱悶,心裡很想問問他們,要是這事兒發生在他們身上,該怎麼處理呢?

  ……但話說回來,這又不是什麼好事,不當問。

  於是她也悶悶地倒了一盞酒。

  「郎君,」田豫說道,「這些事別放在心上。」

  「因為這是男女之事,不足掛齒嗎?」

  「不,」田豫搖搖頭,「你想一想,當初我為什麼想離開劉豫州?」

  她眨眨眼,覺得這個話題轉得有點快,她沒反應過來。

  「時逢亂世,你我都需要一點運氣。」田主簿說道,「公卿也好,武人也罷,遇到這種事,其實都很狼狽。」

  「所以自身安危尚不能顧,更不能保全家小時,」這倆人最後這樣總結了一下,「還是先別忙著娶妻的好。」

  ……也對。

  「哦對了,」太史慈立刻接了話,「我聽說呂布也丟了一位夫人。」

  「……哈?」

  對著一輪朦朧春月夜,張遼倒了一點酒。

  高順依舊是不喝的,但他也沒閒著,將自己的鎧甲放在腿上,慢慢擦拭,仔細檢查,並且不忘記在鐵片上塗一些油脂防鏽。

  「我總覺得這事不對。」

  張遼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事?」

  「我們入城之前,小陸便領兵去了下邳,」高順說道,「除卻你我這些去他家作客的人之外,誰會知道他在下邳,而且還帶了他當初那些親鄰?」

  張遼端著酒盞在那裡發呆,「我差人將曲六喊過來?」

  這個眉宇間有些沉鬱的漢子搖了搖頭,「算了。」

  他又繼續擦拭起了鎧甲。

  「你難道疑心誰嗎?」張遼說道,「有人想壞小陸的名聲?」

  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小陸不近女色的。」

  高順搖了搖頭,沒把張遼那句突兀的話放在心上,「你記得城破那日,將軍派魏續領了兩千前軍,先行去臨晉了嗎?」

  「自然記得,這有什麼?」張遼還是沒明白,「他若不先至臨晉,籌備輜重事,中軍如何渡河,如何去蒲阪?」

  高順又看了張遼一眼,想張開口說些什麼,又咽了下去。

  這種懷疑是不恰當的,尤其大家都是並州人,一路漂泊至此,歷盡艱辛。想要指責其中某一個同伴對將軍心懷怨恨,是既危險,又薄情的事。

  尤其整件事看起來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趣事,哪怕小陸將軍真收了曲六的妻子為妾,大家也不會覺得有任何問題,更不會覺得這點事會有損誰的名譽。

  高順只是沒來由地覺得什麼事不對,但他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繼續擦拭起他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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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六十六章 「略有孟浪」

  陸懸魚遇到的那點困擾,陳登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他現在有更麻煩的事情需要報告主公:曹操表他為廣陵太守,表陳珪為沛國相。

  曹操是兗州牧,現在替徐州人向朝廷上表討封賞,自然不是因為曹孟德天生有副熱心腸。

  他這一手輕飄飄地,並不費什麼功夫,卻很容易讓劉備與下邳陳氏之間生出齟齬:

  如果陳珪陳群父子是那等鼠目寸光之輩,難免被曹操所拉攏,三心二意;

  如果劉備是嫉賢妒能的小人,又容易對陳氏父子心存忌憚,不敢再委以重任。

  作為使壞的主謀,曹老板並不追求自己的計謀立刻生效,他只是走過路過,隨手在田裡灑一把雜草種子而已。

  因此陳登須得在朝廷的公文發下來之前先同主公講清楚這一切,並且誠惶誠恐地告個罪,申明自己的清白。

  「元龍有何錯?」劉備如此道,「若元龍文武膽志,當求之於古耳,造次難得比也。」

  說完這話,劉備將他拉起來,「我若是曹操,一見元龍,必也欲想方設法,將這等英豪收入彀中!」

  陳登心中一部分石頭落了地,他的主公果然還是那個「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的主公。

  但除此外,還有更多更緊要的事情需要商討,擬定章程。於是第二日,下邳城中劉備所有文武都被召集到州牧府來。

  ……陸懸魚比較慘,因為曲六的事情,她受到了一路的圍觀。

  但其他人只是看到她笑一笑,有的人笑得狹促,有的人笑得意味深長,但陳群看到她就不笑了。這個渾身散發冷氣的紀律委員以一己之力扭轉了她對「世家美少年」這種生物的好感度。

  ……他居然當著她的面向主公告狀!說她「不治行檢」!

  「憑什麼說我不治行檢?!」她嚷道,「我是斂財了還是酗酒了還是不守禮儀了?!」

  陳群瞥了她一眼。

  「你貪色。」

  ……她懵了一下。

  「下邳滿城皆知你奪了別人妻子,」紀律委員說道,「你不承認嗎?」

  「……怎麼我就奪了別人妻子?」她說,「她們都是我的街坊鄰居,我當自己姐妹看待!那裡面還有個李二呢!那也是我搶來的?!」

  「你若是想收那個李二在後宅裡,待其如佞幸,」這位清清冷冷,坐在那裡跟冰雕似的美少年還是不為所動,「也是不治行檢。」

  ……周圍有人「噗噗」在笑。

  ……還有人亂咳嗽。

  ……她的拳頭有點癢,這還是田豫之外第二個讓她想套麻袋打一頓的自己人。

  主公出來打了圓場,「好了,此為懸魚私事,過後再議。」

  陳群終於不輸出負能量了,但他坐得端端正正的,揚起那個小下巴,還是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

  ……這必須得套麻袋打一頓。

  曹操既然出言要放了張超,這邊送俘虜和曹洪骸骨事就得趕緊安排起來。除此之外,陳珪還提了個醒。

  「我今已與袁術交惡,」陳珪說道,「聽聞自雍丘撤圍時,放出風聲,說要與民休息一年,此事不可不防。」

  劉備的眉毛不解地皺了起來,「為何?」

  「主公想一想,曹操北面是袁紹,自然不須防備。」

  「不錯。」

  「東面是徐州,久戰殘破,自然也不須防備。」

  劉備想了一下,「陳公是擔心袁術有所動靜?」

  「若曹操將安置在南面的兵馬慢慢撤回,以袁術而今的兵力,他是會先來取徐州,還是去同兗冀一決高下呢?」

  劉備既然與袁紹和解,就與田楷公孫瓚的關係慢慢冷淡了,現下幾乎算是沒有盟友的。

  因此只要袁術不想挑戰極限,他就不可能先同曹操動手,而是一定會來尋劉備。

  「當下最要緊的,還是先將張超全家接過來,」糜竺最後這麼說道,「有了張邈張超兄弟,呂布處或可無虞。」

  究竟能不能無虞呢?這個大家誰也說不好,畢竟徐州現在就這麼個情況,州內幾個郡,豪強林立,想挨個打一遍地鼠還要看一看袁術給不給面子。

  自雍丘至小沛有四百里路,張超帶了男女部曲,家眷老幼,足足走了十天才走到小沛城外。但這也沒什麼,因為那數千青州俘虜走得比他們快不了多少。

  張邈聽說自己弟弟帶著族人前來時,立刻便趕了去,要不是他仇恨值太高,實在不能再往兗州地界裡進,他真是恨不得一路跑到雍丘去。饒是如此,這些日子幾乎不吃不睡,形銷骨立,一見到車隊自地平線那一邊出現時,還是「咕咚」一聲就激動得昏倒了。

  帶著張邈族人去小沛的夏侯惇很顯然沒那麼激動,他看到遠遠的一片「張」字旌旗時,便皺了皺眉。

  「何必如此?」這位獨眼將軍冷冷地說道,「那些青州兵軍紀廢弛,輕易不能委以重任,不過白送劉備一個人情罷了。」

  「千金買馬骨罷了。」與他同來的這位青年笑道,「這一下劉玄德的地界上可算熱鬧了。」

  獨眼將軍很顯然沒聽懂這句話,「奉孝何意?」

  「有呂布的並州人,有陳宮的兗州人,有臧霸的泰山人,還有曹宏曹豹的丹楊人,」奉孝說道,「豈不熱鬧?」

  夏侯惇皺眉看了他一眼,總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這些人而今都為他所用,」他冷冷地說道,「有什麼熱鬧可看?」

  「我小時候常看鄰家的熱鬧,有那等大家族太過興盛,兄弟之間還有幾句齟齬,這些人各有鄉音,竟能聚在一起,同為劉玄德所用,」郭嘉仍然心平氣和,「如何不熱鬧?」

  這一句話更加明顯,幾乎算得上圖窮匕見。夏侯惇也並非愚鈍之人,立刻轉過頭來看他。

  「這難道也是主公之計?」

  年輕文士臉上的笑容淡了一點。

  「這是志才兄與主公所訂之計,」他嘆了口氣,「只是不知以他而今病情來看,究竟能不能看到主公全據徐州的那一天。」

  來徐州的兗州人並不是只有張邈這一支兵馬,陳宮與許汜等也都帶了些部曲過來。因此張邈那座營地一片忙碌歡騰時,陳宮這邊卻靜極了。

  「將軍有千里之眾,撫劍顧眄,亦足以為人豪,而今卻守在這小沛之中,反制於劉備,不以鄙乎!」

  呂布沉默地端起酒壺,搖了一搖,而後很是安心地倒出了最後一盞酒。

  「我今能有小沛暫且容身,已屬不易,此處是劉備地界,我又有何能為?」

  他這位謀士立刻伸出手去,按住了那盞酒,「丹楊人雖多,但陶謙死後,非但不能為助力,反而劉備要下心思去提防;劉備自己的那些老兵,征戰多年,早已疲敝;新招的徐州兵,又不堪曹操一擊!以疲敝之兵,帥孱弱之眾,還要如此提防丹楊兵,劉備怎稱得上一州之主?!」

  呂布一瞬間睜大眼睛,「……公台?」

  「若坐視劉備將張邈張超兄弟收入帳下,再待他將徐州諸事一一收拾分明,將軍豈不錯過良機?!」

  陳宮說得有些激動,那盞酒在他的五指下便微微晃了起來,蕩出了一點酒液,讓呂布看了很有些心疼。

  他這幾日渾渾噩噩,同嚴氏爭吵了數次後,索性也不回家中,要麼在營中,要麼去哪個偏將家裡作客,現下又在帳中被陳宮逮住,竟然同他講起這樣的事!

  「小陸與我交情深厚,」呂布悶悶地說道,「這樣不義之事,如何能做?」

  「將軍要取的是徐州,又不是陸廉項上人頭,」陳宮徐徐善誘道,「劉備仁義,難道將軍便不能仁義麼?待將軍奪了徐州,難道將軍會虧待你的弟弟,會虧待小陸將軍麼?」

  這話說得無懈可擊,讓呂布出了一會兒神,於是也就沒有注意到帳外的腳步聲。

  張邈張超兄弟終於得以團聚時,這位因「以財救人」而聞名,被稱為「八廚」之一的豪傑淚如雨下,領著弟弟與族人千恩萬謝地與劉備行了大禮,私下裡又好幾次登門拜訪過陸懸魚。

  ……就是帶來的禮物很不對勁。

  「賢弟的人品,我最是信任不過,」張邈如此推心置腹地說道,「你既不愛金帛,又不看重名爵,可見心性高潔,少年時略有孟浪,無傷大雅。」

  她聽得不是很明白,覺得張邈這話說得遮遮掩掩的,於是試探性問了一句,「孟卓兄以為我怎麼孟浪了?」

  張邈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知你既然喜歡這個,又知你待兵卒蒼頭皆十分寬和,我自然也十分放心。」

  ……放心個什麼?

  她呆滯地看著這位接了家人來小沛後,神采迅速飛揚起來的中年男人,後者哈哈大笑,拍了拍手。

  然後,從門口的幾輛馬車上,下來了,七八個小婦人。

  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齡都不算很大,十幾歲到三十歲不等,生得還挺端正,至少標準線以上,見了張邈,張邈點一點頭,於是這群小婦人就口稱「將軍」,裊裊娜娜地行了一禮!

  她從席子上爬起來了!準確說是滾起來的!當然說彈起來也可以!

  「……這是什麼?!」她感覺自己的手又要抖,「孟卓兄這是什麼啊?!」

  「雍丘籠城時,」張邈說道,「這些婦人的丈夫都戰死了。」

  「……然後呢?」

  「那都是我家的部曲私兵,他們的父母兒女,自然由我來撫養。」

  「……然後呢?」

  然後張邈指著這一排婦人說道,「她們年尚少艾,不該守寡,我同她們說起有位少年將軍,現下尚未娶婦,將來就算娶了高門貴女,以這位將軍的品行,必定也能護得她們一生無憂。」

  她站在那裡,聽著自己的聲音特別陌生,特別怪。

  「……然後呢?」

  這位很想表達一下自己謝意,但是聽過下邳城最近熱點新聞後完全走錯路的豪傑伸出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們都很想見一見你!你若是相中哪一個,就留她下來,」這位大哥說道,「若是都喜歡!就都留下來!」

  她看了一圈這些小寡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變成了寡婦愛好者。

  她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張遼這個時候突然登門,還用這種驚恐的眼神看著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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