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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七十六章 健婦營
到了第三天,最後一個丹楊兵也塞去城外時,太史慈終於回來了。
他提前一天報了信,將大破孫吳兩軍的消息傳了回來,於是下邳城一片歡欣鼓舞,甚至對場面事非常不在乎的三爺也提議,該出城迎接一下。
「太史子義立此大功,連我也跟著臉上有光!」三爺那蒲扇大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好歹想起她有傷在身,又收了回去,「此城能得保全,皆須感念小陸你的功勞啊!」
她就不擅言辭,乾乾巴巴地回了一句,「都是主公洪福齊天!」
「什麼洪福齊天!你我皆是武人,信也信自己這把刀,還能信那些神神鬼鬼——」三爺忽然啞住了,然後露出了失言的神色。
她還是過了幾秒才想明白,原來張飛想起她那個「滅世佛」頭銜了,怕她多心。
「……三爺說得對!我也是隨口一說!」她趕緊說道,「還是想想明日該如何迎接太史子義吧!」
迎接凱旋的將軍這種事,田豫做得很順手。首先也是找些人手清掃城外這一條土路,灑灑水,掃掃地。想當初雒陽城外那一條土路上都是牛糞馬糞踩得實實在在,下邳這種徐州經濟中心城市更得好好清掃一下。
然後是拉出一支樂隊,最主要的是鼓手!要敲得真情實感,有節奏,有力度,其餘吹吹打打的差不多就行。
最後還是牛酒,這個不用他們負責,聽說太史慈帶著千餘俘虜回來,下邳城中的世家都快快樂樂地送了牛酒過來,最後攢了個牛群,看得她特別捨不得殺了吃肉。
「買一群豬跟它們換了行不行?」她一身戎裝結結實實地穿在身上,考慮到傷勢未癒,沒騎馬,而是坐在車上小聲問車旁的田豫,「這麼一群牛拿去耕地多好。」
田豫瞥了她一眼。
「郎君留下幾頭可以,想全部都牽走可不行。」他說,「勞軍的賞賜也要克扣,恐令將士寒心。」
「……哦。」
田豫又看了她一眼。
「子義這次帶回來的財貨如山,」他說道,「必不會讓郎君賠本的。」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田豫在拿她當守財奴勸。
……就很想回懟幾句。
但遠處丘陵下,那條土路上漸漸出現了太史慈的旌旗。
於是所有人都精神抖擻起來。
太史慈帶著她的兩千士兵回來了,不僅如此,還俘虜了一千餘泰山寇,外加一個孫觀。
見到他騎在馬上,緩緩行來的身影,她連忙下了車。
在一片氣勢非凡的鼓角齊鳴中,太史慈見她下了車,連忙也下了馬。
這位劍眉星目,英氣非凡的武將快步上前,形容端肅地行了一禮,「幸不辱命!」
這時候她應該……
她……
她伸手過去,拉住了太史慈的手,「子義辛苦!」
這個天吧,真就挺熱的,她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的確感覺有點熱,太史慈全身戎裝一路跑過來,那個汗出得只有比她更多。
但是太史慈很明顯注意力就不在自己手掌心有多少汗上,他甚至用兩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搖了搖,又用力地捏了捏!
……她充分感受到他那個激蕩的心情了!要不是她的拳頭攥得緊,太史慈打這一仗沒掛彩,跟她握個手就要掛彩了!
「護君山一戰,」三爺過來用力地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總算是拯救了她,「天下誰能不識太史子義之名!」
「慚愧,我將營中精兵盡數帶走,卻未想到城中竟有賊子叛亂,若非三將軍與陸將軍一力承擔,降服亂軍,我便是失城的罪人了!」
「這可不是我的功勞,」三爺哈哈大笑,「待進了城,你若是見到誰身上的香囊比你還多,你就知道當日守城是誰的功勞了!」
「香囊?」她問,「什麼香囊?」
香囊簡單說就是……這東西應該不用科普。
她只是沒明白三爺的話題怎麼跳得這麼遠,這麼突兀,但進了城之後,她立刻就知道這怎麼回事了。
她原來在城外的營地給了丹楊兵,這些丹楊兵被收繳了武器,由三爺的親兵部曲嚴厲而苛刻地看守管教,這一次內亂爆發之後,任誰也不能說劉備不善待丹楊兵了。
……都已經善待出《鄭伯克段於鄢》的劇情了,現在丹楊兵在道義上喪失了最後一點高地,徹底淪為了過街老鼠,只能老老實實蹲在軍營裡,每天做做苦力,背背訓誡,吃點小米稀飯,等待三將軍或是劉備覺得他們思想改造過關的那一天。
現在輪到她的兵馬進城當守軍了。
士兵們特別開心,小軍官們也特別開心,最開心的是下邳城的百姓,有許多百姓在路兩邊擺了案几出來,上面擺了些熱湯熱飯,最不濟也有兩個麥餅,請進城的軍士們吃。
當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到平原城報信的太史慈自然能忍著餓,但早起天不亮就趕路,此時自然也有許多士兵忍不住,就偷偷摸摸地停下啃一口餅子,喝一口熱湯。
「丟人!」她也聽到有隊率這樣罵,想要去奪下那口吃食。
不過立刻有百姓出來替士兵說話了
「餓了還不許吃一口!也太過蠻橫了!」
隊率臊眉耷眼地又閉了嘴。
「確實有點丟人。」她說,「不能忍忍嗎?」
田豫摸了摸下巴,招來親兵,小聲吩咐了幾句,讓士兵們一句接一句地傳下去。
很快那些站在百姓家門前大吃大喝的士兵就收了手,滿臉不捨的繼續跟上隊伍了。
「你說什麼了?」她有點好奇,「告訴他們,再拿東西吃就罰他們?」
「我告訴他們,」田豫說道,「今晚有烤牛肉,還有醇酒。」
……這牛是不是太可憐了。她剛想張嘴評價一番,吐個槽,一道紅影便飛了過來!
她一側身閃過,看到人群中有個婦人剛剛收回了手!
還沒等陸懸魚想清楚那婦人到底是想幹什麼時,人群中接二連三地有婦人揚起手,拳頭裡好像攥著什麼東西,向她用力地擲了過來!
……她左躲右閃了幾下,還是被砸中臉了。
「我的!我的!」一個小婦人很開心地嚷道,「是我的香囊砸中了小陸將軍!」
「我那個他要是不躲閃的話!一定也能砸得到!」
「這樣羞怯做什麼!像個女郎似的!」
「誰讓阿姊你那般偷懶,只做了一個香囊!我做了十幾個!看我的!」
他們這隊伍自北門而入,前面一段路兩邊住的是平民百姓,現在走到了中心的繁華地段,附近居民的生活條件也明顯好了起來,因此表達好感的方式也就特別不同了。
……就不能剛健樸實地送點麥餅子嗎!香囊是能吃嗎!還有砸她一臉幹什麼!砸就砸了,她也受著了!評頭論足做什麼!指指點點做什麼!在那裡大聲地討論陸將軍喜歡個高個矮開朗的文靜的未婚的還是小寡婦又是做什麼!
「郎君,」田豫騎在馬上,盡管身體慢慢地靠近她的車,但仍然保持著端肅,筆直的坐姿,「郎君何故這般弓背聳肩,旁人看著,倒像畏怯似的。」
「就是畏怯。」她畏怯地說道。
田豫和太史慈也被砸了不少,但她的還是最多,尤其她坐在車裡,比別人更容易瞄準。
她懷裡抱著一堆香囊,有大的有小的,有針線特別精致的,也有繡工簡直沒眼看的,統一的特點是香得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後來聽說此事的簡雍先生這麼評價了一下小陸將軍——「聽聞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而今亦有辭玉留香矣!」
進城的表演結束了,接下來自然是吃吃喝喝。
士卒喝普通的濁酒,武將們喝大戶們傾情讚助的葡萄酒,色澤暗紅清澈,入口甘冽甜美,回味一下還帶了葡萄香,某位士人這樣介紹了一下,她感覺自己激動的眼淚立刻就要從嘴邊流下來了!
葡萄酒!而且不是在別人家喝的葡萄酒,這是在自己主場,自己家喝的葡萄酒!
田豫向僕役招了招手,「為郎君調一壺蜜水來。」
僕役回頭看她,她也跟著一愣,「為何?」
「前日郎君受了那樣重的傷,」田豫說道,「而今傷勢未癒,如何能飲酒?」
太史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酒爵,「將軍受傷了?」
「沒事,我……」
「我離城時,原本想過要多留些兵卒守城,只因我平素不曾受過這樣的重任,便心生怯意,未曾開口,」太史慈自責起來了,「使將軍受傷,的確是我的過錯!」
……作為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她得想點什麼話題把這茬岔過去。
她想到了!
「咱們這一次大破孫觀吳敦,」她說,「會不會同臧霸交惡啊?」
原本雖然丹楊兵不太聽從命令,但下邳紙面上的兵力算上丹楊兵這一股,就是七千餘人,相當闊氣,現在丹楊兵被收繳了兵器送去思想改造,人心一時未附,下邳就只有她這兩千兵力了,但孫觀又不是沒有親人,他還有一個名叫孫康的兄長,那肯定不能善罷甘休啊。
到時候結連了尹禮昌豨,一同來尋臧霸,少說也能湊出萬八千人,要是真就一同攻向下邳,豈不又是一場惡戰?
「這倒是不必太擔心,」田豫思考了一會兒,「聽說之前……」
「嗯?」
田豫臉上露出一個怪相,「之前好像有傳聞說,呂布欲取東海。」
她立刻懂了。
呂布也許能跟她客氣,不來趁火打劫取下邳,但要是臧霸真就出兵來打下邳,並州人當然也可以去拿東海。
反正徐州就這麼大一塊兒地方,跑起來不過幾天的路程,誰打誰都方便?
外面有人開始敲起更鼓。
考慮到她傷勢未癒,未至夜深,大家就彬彬有禮地請她先回去躺平,她既然喝不到葡萄酒,也就從善如流地先撤退了。
回到家裡時,董白將修補完的衣服送來了。
她家位置離南門不遠,因此在這場內亂中沒怎麼被波及到,但她這兩日沒顧得上回家跟姐姐妹妹們說話,因此還是問了一下,「這兩天有沒有什麼事?」
「沒有。」董白說道,「太史將軍和田主簿的母親都回去了,一切都安好。」
「那就行,」她坐在榻上,感覺很是疲憊,嘴裡喃喃說道,「這一關可算是過去了。」
董白將衣服放在那裡,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那看她。
「怎麼了阿白?」她忽然反應過來,「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董白在榻邊坐了下來,「今次之禍,皆從丹楊兵起,劉使君為何要用丹楊兵守城?」
「因為無兵可用啊。」
「為什麼無兵可用?」董白看著她。
「……劉使君自己的兵馬都帶走了,只有我的兵卒回下邳不足數月,所以留下。」她說,「又要派去阻截泰山寇,因此城中無兵。」
「劉使君已離城一月有餘,」董白還是很認真地看著她,「這麼久的日子,阿兄為何不能再訓練出一支守軍呢?」
她眨眨眼,沒明白董白想說什麼,「招募的兵都走了,城中的男子都是有家有業的,不會來投軍,如何招募新兵?」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一眨,「既如此,那招募些女兵守城如何?」
「……啊?」
「總好過兩座城門只有一百兵士可用,倒要阿兄隻身單劍去守城門來得可靠吧?」
她腦子有點混亂,但還是習慣性地跟著這話題說了下去。
「但我守住了啊,」她說,「你看,我可以保護你們的。」
「阿兄若是招募了女兵,我也可以保護阿兄啊。」
……這個話題終於向著一個全新的方向狂奔過去了。
她上下打量董白,燈火下的董白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今年幾歲?哦對,她好像已經十七八歲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只有她印象裡的董白還是那個裹著金玉綾羅的小蘿莉。
董白大概是隨了她的父祖,身材高挑,四肢修長,無論起身還是端坐,都自有風姿,一看就覺得是個十分俐落的姑娘。
……但這和組建一支女子軍還是兩碼事。
「你見過戰爭嗎?」陸懸魚問,「你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嗎?」
「我從未親臨戰陣,」董白一笑,玉一般的面頰上多出兩個小酒窩,語氣裡卻沒有一丁點的退縮,「但自長安到這裡的一路上,我見過很多女人的屍體。」
「她們手無縛雞之力,但這不妨礙士兵,流寇,或者只是一個飢餓的路人殺死她們。」
她被說得有點啞口無言,但還是覺得這事兒有點……有點太危險了。
「阿白,你這是不是……」她猶猶豫豫地說道,「可能只有你這樣想啊。」
「我雖然居於城南,」董白說,「但對於城北事亦有耳聞,阿兄想一想,難道丹楊兵那一夜作亂,城中沒有婦人罹難?
「若是阿兄給了她們武器,她們也許就不會死了。」
就算這麼說,問題也很多。
但其他的問題先放下,挑一個主要的問題來——「好,那誰來統領她們?」
這個問題似乎是董白期待已久的,因此答得特別迅速,「我啊!」
……她又一次上下打量了自己這妹妹半天,最後點點頭。
行吧,循序漸進,雖然她自己的戰鬥力是非人那一掛,跟這個時代普通女性沒有可比性,但誰說不能試一試呢?
「你既如此說,我明日給你寫一道公文,再給你派幾個親兵,」陸懸魚最後說道,「你可以招募些婦人,組建一個健婦營,人不要多,只要二百人,錢帛糧米我會讓田主簿撥給你,但是從招募到紮營,都要你們自己來,不許用我的士兵來幫你。」
董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還有戰馬!阿兄!」
「……想什麼呢你,」她嚇了一跳,「連武器都不給你!你聽好了!等你將營地收拾好,人員招募好後,就去跟著民夫運送輜重,若是三個月後,你那些小婦人還能堅持下來,我就考慮給你配發武器!」
她的話沒說完,當然董白也聽懂了。
要是連運個輜重都堅持不下來,那就別琢磨了!
「那有什麼的,」她冷冷一笑,「阿兄莫小覷了我!」
那就試試唄,陸懸魚想,去歲乾旱,今年雨季很說不準會怎麼樣。到時泗水泛濫,千里澤國,赤腳在泥裡推車和坐在板車上趕路是一回事嗎?
【嗯,你是想打賭嗎?】黑刃忽然出聲。
【打賭?】
【賭你這個妹妹到底能堅持多久?】
雖然有點不太看好董白的毅力,但私心當然還是希望她能堅持住的。
……要不立一個FLAG試試?
【賭注是什麼?】她有點期待地問。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忽然歡快起來,【咱們來賭個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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