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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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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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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1 00:38:0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七十七章 學說話

  開陽城中,臧霸府上,氣氛有點不太好。

  侍女們放慢步子,輕手輕腳地奉上了茶水,又小心翼翼地退下。

  臧霸沉著一張臉,先將目光移到孫康處。

  孫康是孫觀的兄長,這一次原本該是他同孫觀一起出兵,但家中年逾古稀的老母有疾,兄弟倆商議之後,便由孫觀領了本部兵馬,及孫康的兵馬一同去了,留下兄長在家中侍疾。

  現在麻煩了,孫觀被俘,老母聽說之後,原本病勢沉重,驚痛之下藥石亦不能治,就這麼去了。

  因此孫康趕至臧霸府中時,是帶了一身孝的,神情也與旁人都不相同,一雙眼睛已經哭腫,目光裡卻帶著一股陰森森的殺氣。

  臧霸又看了一眼尹禮。

  尹禮出身卑賤,小名「盧兒」,意思是年輕的僕役,因而慣看別人神色,一察覺到臧霸的目光,立刻縮頭縮腦地看了他一眼,又趕緊將眼神移開。

  臧霸又看了一眼昌豨。

  此時孫康和尹禮正在破口大罵,罵的人也很簡單。

  「劉備,鼠輩爾!陶謙在時,也要優容咱們泰山兵幾分!現下他竟如此絕情!」

  「不錯,咱們抬舉他,認他做這個徐州之主,不抬舉他,他就當滾回平原去當他的看門狗!」

  「還有那個陸家小兒,」孫康咬牙道,「黃口小兒,算得什麼東西!爺爺們大破黃巾時,他還在撒尿和泥,而今竟然也放了條惡犬出來,竟敢咬向咱們了!」

  「夠了!」

  臧霸一驚,只見昌豨啪地一聲,把案几掀了!

  「我原說劉玄德英雄無比,你們不聽,起兵去偷襲,也不知會我一聲!」昌豨大聲說道,「我若是知道,必阻了你們!老吳豈能丟了性命?!」

  「你這是什麼話!」孫康大怒,「我——」

  昌豨卻不容他將話說完,一股腦地嚷了出來,「我是一門心思要投劉備的!今日我也將話放在這裡!你們要是再說劉使君的不是,咱們的兄弟情義便在這裡了!」

  這漢子黑著臉,也不看其他幾人的臉色,起身大踏步便走了出去。

  孫康一時握住腰側佩劍的劍柄,想想又忍住了,只是陰惻惻地看了看在場的其餘人。

  「相交十數年,以為我與諸位都是升堂拜母、可剖肺腑的兄弟,想不到今日竟見了這樣的小人!」

  「伯台兄何必如此動怒,且從長計較,從長計較。」尹禮連忙起身,從旁相勸,一雙眼睛滴溜溜地,仍然在小心望著臧霸。

  臧霸沉吟了一會兒。

  「昌豨今日確實魯莽,」他說道,「不過他也只是親近劉備,並非不講情義之人。」

  「而今之事,」孫康兩只眼睛瞥了一眼尹禮,又看向了臧霸,「究竟如何?」

  屋子裡只剩下三人,臧霸便不自覺地又看了尹禮一眼。

  「咱們是一起起兵的,小弟歲數最小,見識淺薄,兵也少,」尹禮小心翼翼道,「諸位兄長怎麼說,小弟無不照辦。」

  他那話說到後面,聲音便漸細漸小,「嚶嚶」的好像在嗓子眼兒裡哼了幾聲,只是十分可憐。

  臧霸收回了目光,心中計較已定。

  「伯台勿憂,」他說道,「待明日你便先去收攏了殘兵,劉備新據徐州,立足未穩,能將你我怎樣?最不濟來我這便是!開陽城牆高聳,又有三年積糧,呂布勇武如何?他不照樣奈何不得開陽麼!」

  「那我弟仲台——」

  臧霸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怕什麼,咱們從長計較,早晚能令你兄弟團聚的。」

  東海離海邊極近,因此若是長夜無聊,總有些海貨可以下酒。

  昌豨心中有事,自然睡不安穩,索性令人篩了酒送過來,再令人送來一盤蝦乾魚乾蛤蜊乾混炒出來的下酒菜,跟幾個自家弟兄吃吃喝喝,順帶警醒著聽一聽城中可有動向。

  「明日我便去下邳。」昌豨如此說道,「吳敦孫觀自尋死罷了,如何能連累到我?」

  「……這,小弟總覺不妥。」昌豨的一位從弟小心翼翼說道。

  「有何不妥?」昌豨立起兩隻眼睛,「我這還覺得投的晚了呢!」

  「兄長未曾問過臧宣高的意思,萬一……」

  昌豨的臉色轉陰,剛想說些什麼時,他的目光突然從這幾位兄弟身上移開,轉向了窗外。

  初夏夜裡並不算寒涼,他們又在喝酒,自然將窗子打開透氣,因此也就格外地能看清外面那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何處火起?!」

  「難道是臧霸?!」

  「阿兄!阿兄!你要投劉公,也該先將咱們這一家老小都送出城去!」另一位年紀較輕的從弟跌腳道,「那幾家計較停當,齊心合力來尋咱們,這豈不是死路一條!」

  「我未曾起過害人之心啊!」昌豨的聲音也顫抖了,「我雖有心去投劉備,我——」

  「孫康一心要救兄弟,如何能放過你!快下令讓部曲僮僕將大門關嚴!」

  「快!快去取我的手戟!」

  「長槊!我記得家中還有幾柄長槊!」

  「讓婦人們帶著孩子躲起來!」

  昌豨拎著刀子,躲在大門後面,靜靜地等著馬蹄聲、腳步聲、以及呼喝聲的到來。

  他心中不是不後悔的,但此時後悔,又有何用?!

  火光熊熊,燒了一夜。

  天已經亮了,上門尋仇的人卻遲遲未來。

  宅邸中這些人提心吊膽了一夜,此時不由得心生疑竇。

  昌豨喚來一個心腹,「你悄悄地出去打探一番,昨夜火起,究竟何事?」

  「是!」

  他們等那群泰山寇翻臉上門時,覺得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

  但此時等心腹去探聽消息,便覺得昨夜都不算什麼了,現下才是真的心焦。

  這全家上下幾十口的性命,一個不慎,便全要交——

  「報!」

  「快說!究竟何事!」

  心腹上氣不接下氣,總算是將這口氣喘勻了,便一口氣嚷了出來。

  「昨晚,臧霸尹禮兩家合兵殺進孫家,」

  「一門良賤都捆好,已經吹吹打打,送去下邳了!」

  「孫吳兩家殘兵千餘人,都給他們兩個分了!」

  「哼,而今群狼環伺,呂布謀我根本,曹操欲用驅虎吞狼之計,騙我搏命。」

  孫家全家老小還都戴著孝,便被捉了過來,哭聲震天,臧霸也不嫌煩,只有孫康罵得比較難聽,被他塞了個胡桃進嘴裡。

  「依我看,還不如老老實實,跟著劉備,你看劉備忍了丹楊兵這許久,足見也是個君子,我又何必與他以死相拼?」

  「話雖如此,」旁邊的文士小心翼翼說道,「只是孫吳二人起兵,將軍如何能裝作不知呢?」

  騎在馬上的臧霸聽了這話,一點也不發愁,還頗為得意地笑了笑。

  「我自有辦法。」他說。

  身後馬蹄聲由遠及近,忽至身側。

  「將軍!昌豨已經出城,他們幾十騎行得極快,將要追上來了!」

  「哼,偏他腿腳快。」

  臧霸來了。

  而且不是自己來的。

  他把孫觀孫康兄弟全家都捆了帶來了。

  信誓旦旦地獻上他的忠誠。

  「城中起了時疫!我病了這些天,不知有人做反!」這條威風凜凜的山東大漢坐在小推車上,額頭纏了白布,雙目含淚地大聲說道,「現今扶病而起,來為使君效命!」

  臧霸也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來了尹禮。

  此時這位有點獐頭鼠目,憑長相討人厭的小青年立刻上前一步,扶了臧霸下車,臧霸顫顫巍巍就要給她行禮,嚇得她趕緊止住了!

  「臧宣高如何病得這樣重!」她一時說不出別的話,只能感慨一句。

  但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旁邊立刻幕僚便出來替他說話了!

  「我家將軍幾天前就染疫了,」他嚷道,「並州兗州諸君都是證人!」

  ……她也沒說他沒病啊,這怎麼聽著這麼奇怪。

  看她在那裡發呆,三將軍好心接了一句。

  「時疫果然害人不淺,宣高兄這樣一位威風凜凜的豪傑,竟然也經不住一場時疫,須得好好休養才是啊。」

  沒跟著劉備去廣陵,而是在下邳城裡當布景板,一直藏在人群裡十分沉默,沒有什麼存在感的陳群突然出聲了。

  「臧宣高身體不豫,是否需要我軍前往開陽,幫忙防備孫吳餘黨啊?」

  這人看著清冷,聲音清朗中也透著一股冷冰冰的勁兒,聽著就有些很不友好,連她這樣不擅長跟人打交道,聽不出弦外之音的人都覺得這句話不懷好意,因此皺眉回頭看了他一眼。

  陳群穿了一身灰藍色的袍子,繃著一張小臉兒站在那,看她回頭瞪他,就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就這一瞥的時間裡,誕生了一個醫學奇跡。

  臧霸抬起頭來,雙目圓睜,左右環視了一圈之後,將頭上的白布用力扯了下去!

  「我原是有點小恙,聽到有人反對劉使君,一腔子熱血湧動上頭,連夜點兵去廝殺剿賊,出了全身透汗!」他嚷道,「我現今竟已大好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點啥。

  ……張飛好像也愣住了。

  ……人群裡好像又有人在「噗噗」地笑。

  「府中已備下薄酒,」她尷尬地說道,「咱們還是進去說吧。」

  她和張飛剛準備請臧霸進城時,遠處塵土飛揚,顯然是幾十騎正奔著這邊過來。

  「什麼人?」她警惕起來。

  「哦,無事,我那還有一位兄弟,」臧霸面不改色,「他這人優柔寡斷,我勸他許久,想帶他一同來下邳投劉使君,他卻猶豫不決,現下當是想明白了吧。」

  ……新來的這位兄弟叫昌豨,也是泰山寇出身的東海地頭蛇。

  ……現在可能是剛剛想明白,剛剛追上來,有點羞愧,時不時就會偷偷盯著臧霸看,也不知道是在看個什麼。

  但是臧霸是不看他的,他看張飛,也看陸懸魚,而且看得很專注,很認真。

  這位山東大漢在酒桌上講起他們捆了孫康至此的事,講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二位將軍不知,那孫吳兩家一心結交東海豪強,根深蒂固,兵多將廣,他們如此豪橫,連我也不放在眼中!我幾次三番,忍了又忍,卻不想他們竟闖下這樣的大禍!」

  「劉使君是天下人盡皆知的寬仁之主,徐州能得使君,實是得了一位明主!我聽了他二人出兵作亂之事,豈能一忍再忍?!」

  臧霸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與反賊混戰這一夜,莫說我這麾下數千將士,連我那一身鎧甲亦是矢集如蝟!全身盡赤!」

  「不錯!」尹禮在旁邊連忙插了一句嘴,「幾次三番都要堅持不住了!」

  「我等為劉使君駐守東海!怎能在亂賊面前退卻!」臧霸大聲說道,「全靠著對劉使君這一片忠心熱血,激勵士卒!終於仰仗陸公神威,一夜破賊!」

  「不錯!」

  「不錯!」

  尹禮之前就眼淚汪汪,此時終於痛哭出聲,「現在好了!見了陸將軍,這東海就天晴了!」

  隨著他的哭聲,廳堂之間哭聲一片。

  幾十個中年大漢就都在那裡沖著她大哭。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三爺。

  三爺的筷子還在手裡,一條小魚乾落在了案几上。

  她再看看後趕過來的昌豨,昌豨看著她,張了張嘴。

  ……他好像特別,特別,特別的委屈。

  ……他終於也哭了。

  一屋子的來客都哭成了淚人,主人家不能坐在那裡看他們哭,得趕緊起身,自案几後繞出來,行至他們身前,躬身勸慰,溫聲軟語啥的。

  比如說田豫,就很流暢地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

  三爺愣了一會兒,也結結巴巴地去嘗試著勸一勸。

  她有點社恐,這場面其實應付不來,也還是跟著站起身了。

  但有兩個人坐在那裡硬是沒動。

  陳群那張小臉還在那裡繃著,好在這次他沒說話,因此存在感也不太強。

  但是太史慈沒忍住,他說話了。

  「在下聽出來了,」他說,「各位平賊辛苦,大大有功啊。」

  臧霸前面一直沒哭,此時出聲了。

  這條豪爽大漢嗓門極其洪亮渾厚,在屋子裡開腔,就好像是自動帶了混響似的,整個屋子都跟著嗡嗡的。

  「我受劉豫州重托,東海一郡所望,卻因為染病在床,不能預先防備,竟令幾個兄弟闖了這樣的大禍!」

  「我能不受重責,全是靠子義你!我豈敢稱什麼功勞!」

  說到這裡,他那雙虎目中又漸漸染上了一層淚水,「孫吳兩家跟我多年,我不能教他們忠義,是我的錯啊!我心中的痛楚……語言豈能形容萬一!」

  她小心地,盯著臧霸那張毛茸茸的,藏在鬍子裡的嘴看。

  從她身旁路過的田豫沒忍住,小聲問了一句。

  「郎君,你這是看什麼呢?」

  「噓,」她也小聲回了一句,「我在學人家怎麼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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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七十八章 只有李二受傷的世界

  賓主盡歡。

  一夕之間突然痊癒的臧霸帶著他的小弟們,醉醺醺地被安排去客房各自躺平,臨走之前還不忘記表一表忠心,拍胸脯聲稱只要劉使君有命,刀山火海那都可以走一遭。

  三爺的酒量極好,喝到這群人都醉得走不穩路,他還能在那裡穩穩當當地喝酒,時不時還會夾一顆鹽豆子。此時見到這群人都出去了,便轉過頭來。

  「辭玉。」

  「三將軍?」

  「你觀臧霸今日作態如何?」

  ……她想了一會兒。

  「很感動,」她還是決定選個客氣點的說法,「但是不是太……太過做作了。」

  三爺冷笑了一聲。

  「這群狗賊個個心中有鬼,我豈能不知?但我心中有個計較。」

  「如何?」

  「大哥二哥新破孫伯符,此時尚與袁術交兵,我有心幫他們一把,將這群狗賊都趕過去。」三將軍湊過來,認認真真地說道,「也不用他們真去交戰,只要大張旗鼓的迤邐南下,就足以嚇阻賊兵。等他們到得大營,待上個把月,以大哥的雄姿,管教他們一個一個心悅誠服,便是假意也成真心。」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三爺的話裡透著一股「我大哥肯定能行」的神氣,聽得她連連點頭。

  要是給劉備寫一張人物卡,別的屬性不管高低,魅力值絕對是相當亮眼的,你就找不到他這麼討人喜歡的人?

  「是只用這些泰山寇,還是再添些人?」她問,「用不用去問問下邳其餘世家的意思?」

  三爺摸摸鬍子,「若說其餘世家,待明日問問陳長文便是。除此之外,我還要再向你借兩個人。」

  她手下人不多,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

  「子義和國讓?」

  「嗯,請太史子義去臧霸收編軍隊,讓他們改了旗號,」三爺笑道,「必然事半功倍。」

  ……這真是打出名聲來了。

  「國讓處置輜重糧草事,一直極為穩妥。」她說,「不過三將軍與他們也十分相熟,何必說是同我借呢?」

  張飛哈哈笑著,將最後一碗酒喝盡,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自去安歇了。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陣子,直到第二日同太史慈和田豫各自商議完,準備去辦正事時,在一旁替她收拾東西的李二尋到了時機,小心地出聲了。

  「我看郎君似乎在因了什麼事困擾。」

  「也沒什麼……」她說,「只是昨天三將軍有句話有點不明白。」

  張飛留在下邳,理論上說是代行劉備的職責,因此此時肯定是她半個上司,調用一下太史慈和田豫並不能算是「借」……大概也可以算是借?

  聽了她這樣嘟囔幾句,李二的眼睛亮了,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郎君你細想,,君君臣臣,他們兩個應了郎君你的徵召,這輩子就與你有君臣之義了!以後便是劉使君更進一步,提拔他們做了兩千石的大官,那也要與郎君你家為臣的!」

  「……啊?」

  李二雖然書讀得不多,但不知道為啥在這種事上很下了功夫,竟然同她科普起來了!

  簡單說就是……東漢有這麼個「二元君主觀」,當然說成是「二層君主觀」或者是「二重君主觀」都差不多一回事:天下第一重的君主是天子,人人都是他的臣民,在此之下,那些徵辟或是舉薦了某人為官的官員,就是那個某人的「君」,以後不管這位被舉薦的做了多大官,當初舉薦他或是征辟他的,這一輩子都是他的故主。

  當然這個「故主」也只是道義上的,你要是不想走尋常路,那別說故主,就是義父,也照砍不誤啊對不對……

  關於對某位並州出身武將不太友好的聯想只在她腦海裡跑一跑,然後她就看向了李二。

  「你對這些還挺上心的。」

  「那是!」李二連忙又湊近了一步,那張最近似乎吃胖了的圓臉就顯得特別有存在感,「郎君啊……田先生公務繁忙,郎君身邊的雜事,還有這府中的事,就都交給小人我吧?小人跟隨郎君多年,郎君豈有不放心之處?家令這種小小差事,自然是自家人做起來最穩妥!」

  ……「家令」又是什麼東西?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想這件事了,揮揮手,讓李二下去。

  ……李二下去的模樣樂滋滋地,也不知道腦子裡在想啥。

  ……算了不想他了。

  除卻臧霸,張邈張超處也可以差人過去問問,反正是壯大聲勢的事,劉備與張家兄弟有大恩,他們必是樂意幫一把忙的,東海相徐璆,琅琊相蕭建,都可以問問,出百八十人打個旗也不錯。並州那邊……她想了一會兒,反正呂布和袁術也有仇,問一句也不費什麼事。

  劉備與曹操不同,曹操殺邊讓,令兗州士族膽寒,而劉備此時同徐州士族的關係卻尚算融洽,如果徐州各路豪強一並南下,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到時憑二爺的勇武,難道不能大破袁術嗎?

  陸懸魚這樣忙忙碌碌,籌備起徐州聯軍南下之事時,李二也開始忙了起來。

  他心中也有一個計較。

  自從跟了小陸郎君以來,李二的身份地位一步步地穩穩向上,從一個殺豬的幫傭,變成小陸郎君的部曲,現下已經稱得上親隨。出門在外,哪個一聽說他是小陸將軍的親信,是從長安一路追隨至此的,不都對他另眼相看?

  那些想來拜訪的,想打聽消息的,想同小陸將軍攀上關係的人,多多少少都要給他一點好處,初時是幾十文錢,有時也可能是兩斤肉,後來就變成了一貫錢,一匹布,甚至是半扇羊肉,幾條肥狗。

  前不久小陸將軍在丹楊兵亂中,隻身單劍守住了這座城,名氣一出來,李二身價也跟著漲起來了!不止一家備了厚禮跑來打聽,小陸將軍至今未婚,可是有什麼心上人不成?

  李二聽了便嘆氣,「唉,我家將軍當初在雒陽,原有一個極相熟的娘子……」

  「那後來呢?」來人便會急切地問一句,「那娘子後來如何了?」

  「雖未婚嫁,但彼此必定極通情意,」李二說道,「我家將軍是何等磊落之人!」

  「然後呢?」來人連連催問道,「李二哥,你可要急死我!」

  「後來那位娘子在長安之亂中,沒逃出來……」李二提起來也覺傷心,「若是她還在,將軍的孩子都能滿地亂跑了!」

  來人便跟著拍了拍大腿,一同惋惜了一會兒。

  然後一個新的問題悄然誕生,「那位娘子,生得如何?」

  陸廉後宅裡據說只是收留了友鄰家的娘子,雖說有些流言聲稱那位生得十分美貌的娘子與他之間定然有些什麼,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陸將軍沒娶妻,待女子又十分客氣,雖說出身低了些,但出身低自然就會倚仗岳家的力量。因而大戶人家會開始思考自家還有哪個女兒待嫁閨中,中等人家則會開始思考陸將軍要是不忙娶正妻,是不是納一位溫柔持家的妾室也不錯。

  至於那些只能送李二一塊鹹肉,半匹細布的平民百姓想得就簡單多了:聽說小陸將軍府上包吃包住,從不打罵婢女,那等他娶了妻,家裡是不是該添些婢女啊?我家閨女手腳勤快,幹活從不偷懶,不敢高攀將軍,但是府上有沒有那種忠厚老實又年輕的親兵啊?

  李二之前收這些財物時,多少還有點心虛,盡管只是嚼一嚼郎君那些私事——郎君所忙的正事他不太能聽得懂,聽得懂也不敢拿出去講——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親隨身份,收起財物就不那麼的理直氣壯。

  但現在不同了!

  他現在是陸家的郎中!家令!他可以代行郎君的權力了!

  這一套邏輯是媳婦給他灌輸的,中心思想是「你要理直氣壯一點,一則為給郎君分憂,二也要抬起你自己的氣勢!郎君是英雄豪傑,將來必定步步高升,他做了兩千石的大官時,你豈會沒有個出身?連同咱們的孩兒,那將來早晚也是閥閱世家啊!」

  既然自封了家令,李二樂滋滋地開始想,他要如何去行使一下自己的權力呢?

  首先是坐騎,這個不難,府中有幾匹運貨的騾子,他挑一匹比較氣派的大青騾子,騎上就行;

  其次是隨從,這個也不難,郎君自平原帶來了些游俠兒,這些人走了一批,去軍中一批,還有幾個留在府中看家護院,做了親兵,每日裡除了練習劍法之外也沒什麼正經事,與他極熟,正可以帶上以壯聲威;

  再然後是去什麼地方——到了這一步,李二發現有些困難。

  郎君的士兵們都分散去各個城門處,李二便是去城門處溜達一圈,那些士兵各自有隊率領著,忙忙碌碌,而那些隊率平日裡與各自的軍官相熟,與太史慈也相熟,對不常去軍營的李二卻差了許多,見面不過是客氣兩句,並不須巴結逢迎他。

  除了陸郎君自己的士兵外,城外自然還有丹楊兵營,那群丹楊兵遭了這樣的變故,是可以看一看的。

  李二騎著大青騾,領著幾個游俠兒,浩浩蕩蕩去城外丹楊兵營的路上,有個游俠兒忽然開口了。

  「看那些丹楊蠻子有什麼意思,」他說,「我知道一個好去處。」

  「何處?」

  「二哥不曾聽說麼?」那人笑嘻嘻地說道,「上個月城外建起個健婦營,城中風言風語,極是厲害!」

  李二一瞬間將耳朵豎了起來,「我自然知道!卻不知如何的風言風語?」

  「最初聽說是咱們府上的女郎建起的健婦營,城中便有許多婦人去詢問,以為女郎需要精通針線之人,可陸氏女卻一概不要,說只要健壯的,有力氣的,能吃得苦的,原來她竟不是要收些縫縫補補的婦人,竟是要使婦人去運輜重!」

  另一名游俠兒便搭了話,「這樣粗重!哪裡會有婦人願意來!便是官吏有令,使人去做勞役,但凡家中有個漢子,也不肯令自家的婦人去啊!」

  「咱們那位陸氏女郎別看生得嬌怯怯的,」那人依舊是笑嘻嘻地,「倒是大有手段,你們可聽說,市廛上那家賣鐵器的,姓周的那家——」

  「我買過他家的鐵鍋,如何?」

  「他家的婦人便拋下夫家,私自逃去城外的健婦營了!夫家使了人去追也追不成,竟然被打了出來!一路鬧到下邳相處,除了小陸將軍,誰又敢去那營中抓人呢?因此那家氣得破口大罵,直說女郎是在敗壞小陸將軍的清名哪!」

  誰家沒有幾個驕橫跋扈的親戚,怎地他們就不成?李二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但他忽然也想到了他們接下來的去處。

  陸白的主意是誰也不敢打的,但進去大搖大擺地轉一圈,浩浩蕩蕩巡個營,這個主意他們還是敢打的。

  健婦營據說現下是一百人運糧,五十人操練,五十人巡邏守衛,那些小娘子中有人高馬大的,自然也有生得纖細美貌的。到時候能看上幾眼,裝模作樣地問問話,說不定還能指點一番……

  「就去健婦營!」李二拍了板。

  這座小小的營寨位置選在了城南,大概是因為下邳的糧食都要向南方的廣陵戰場運送的緣故,軍營的柵欄修得並不高,但營前的路面修得很平坦,兩側紮了鹿角,又修了水溝。因此一眼望去,這座營寨雖然過於小巧,卻井井有條,十分整潔。

  轅門緊閉,但箭塔上有人。見他們過來,箭塔上有個婦人俯下了身:「你們是做什麼的!」

  「我是小陸將軍的家令!」李二仰起頭大喊了一聲,「前來巡營!」

  那婦人便同另外一名婦人講了幾句,那人下了塔,一路跑了進去。

  「李二哥,」一個游俠兒小聲說道,「陸將軍也沒讓我們來此,今日是不是有點魯莽了啊?」

  「這有什麼魯莽的!」李二不悅,立刻反駁道,「我也算陸白半個兄長,過來巡查一番,教導她幾句,這是再有理不過的!你想想,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郎,懂得什麼操練兵馬,排兵布陣的事,只不過是女孩兒胡鬧罷了!真要說起打仗,還得看我!」

  郯城那一戰,他究竟如何從林間出發,帶了郎君的命令,一路披荊斬棘來到劉備面前,從而立下大功的,幾乎每次喝酒,都要同他們說一遍。

  但每一遍都有些細節不太相同,比如第一次遇到狼,第二次遇到匪,第三次遇到巡邏的曹兵,第四次又在林間遇到過美婦人……

  這可能是第五遍,李二騎在騾上,正講起他的光輝往事時,轅門開了。

  二十幾個婦人,排成一排,手拎長棍立在那裡。

  董白站在前面,上下打量他。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

  李二騎著騾子,緩緩地走了進來,環視一圈。

  除卻這二十幾個排成一排的婦人外,四周還有些騎著驢子或是騾子的小婦人,手中拎著短棍,就這麼來回溜溜達達。

  這其中有生得粗且黑的,也有生得幾分好顏色的,當然那些「好顏色」都抵不過董白一人。

  但李二探頭探腦,也覺得一次性能看到這麼多婦人,心中美得像開了花。

  「阿白,」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來巡營啊。」

  董白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笑。

  「你巡的什麼營,」她說,「你是來尋開心的吧。」

  ……這話說得就不對勁了!

  但還沒等李二想出辯解之詞時,董白臉色忽然一變,退到了那群小婦人中間!

  「正好你們來了!」她從身邊的婢女手裡拿過了令旗,向前一指!

  那二十幾個小婦人齊齊地喊了一聲!長棍向前,一步!再一步!

  「——阿白!」

  小婦人又喊了一聲!密密麻麻的長棍這次捅到了騾子身上!

  騾子一聲嘶鳴,李二一聲慘叫,從騾子上摔了下來!

  「給我打!」

  場面忽然變得非常混亂。

  看到李二被小婦人拎著長棍暴打,有游俠便連忙上前阻攔,但那些人也跟著被打倒了!有兩個身手靈活,擠出棍林的游俠兒剛準備喘口氣,將李二救出來時,董白又揮了一下小旗!

  幾個騎在驢上的小婦人,奔著他就衝過來了!

  驢子大概是踩不死人的,但踩他一身蹄印也夠丟人的了!

  「你們看到沒有!」董白的聲音忽高忽低,飄蕩在這片混亂的戰場上,「縱他是什麼劍客游俠,只要你們聽從指揮,舉棍齊進,他們也就那麼回事!」

  「……那,那小陸將軍呢?」

  「你拿我阿兄出來說什麼!天下只有一個我阿兄!」

  天下只有一個陸廉,這是不錯的。

  即使他身在下邳,也能幫到駐紮在盱眙的劉備軍隊。

  每一天都有徐州的豪強前來效力,有姓徐的,姓陳的,甚至連泰山寇也都點起兵馬,前來助陣。與這邊的旌旗如雲比起來,袁術那邊就顯得寒酸多了。

  因此劉備反而不急於進兵,他要尋找時機,一鼓作氣,擊退袁術。

  「不愧是懸魚,」關雲長感慨道,「一戰之威,乃至於此!這些徐州世家再不是從前那幅觀望的陣勢!」

  劉備忽然嘆了一口氣。

  「……兄長?」

  「我能得到此人效力,堪稱生平一大幸事,但……」

  關羽想了一會兒,不解地皺起眉頭,「兄長心中有什麼憂慮不成?」

  「懸魚年紀不大,身體卻不好,」劉備含糊地說道,「他之前便與我說過,現下聽聞他又受傷……」

  小小年紀,身患隱疾,又屢添新傷,終究不是一件吉利事。

  他們這些武將雖說沙場征戰,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各自成過家,也至少三十餘歲了,陸廉年紀還不到二十,又未成家,想起來便令人心中難受。

  但關羽忽然又開口了。

  「兄長怎的忘了,」他說,「這兩天營中來了一位先生,姓華名陀,正在給陳元龍看病,聽說他醫術甚精,不如等此間事了,請他去下邳為懸魚看一看如何?」

  劉備忽然精神了。

  「不錯!備一份厚禮,我去同他說!懸魚小小年紀,只要妥善地養一養,什麼病養不好!」

  一想到那張年輕的臉上即將綻放的欣喜笑容,連著劉備和關羽的心中也跟著輕鬆了幾分。

  若有這位華佗先生出手,說不定就能治好懸魚那個不能成親的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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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盱眙:音同需宜,縣名。在今江蘇省西部,淮河中下游,洪澤湖南岸。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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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七十九章 難言之隱

  這位被劉備和關羽十分推崇的華佗先生其實主職不是醫生,他是個正經八百的士人,曾經被陳珪和黃琬徵辟過,皆不受命,整日裡只喜歡讀讀醫書,看看病人,一來二去就傳成了醫師。據說華佗先生自己也因為這個「本作士人,以醫見業」的表現而「意常自悔」,但不管怎麼說,現在這位先生已經五十歲上下,看著挺道骨仙風的,也快沒什麼人記起他早年被徵辟的那些事了。

  ……盡管他自己不太樂意,但他還是作為神醫而出了名。

  這樣一位先生平時四處旅行,在廣陵駐足也是因為他與陳家有舊,聽說陳登近日身體不適,就停下來,過來看一看。

  劉備和關羽前來拜訪時,許多人正在陳登帳外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天氣炎熱,這些人擠擠挨挨的,無不滿頭大汗,但又都圍在外面誰也不肯走,像是看什麼稀罕事。

  「你們這是看什麼呢?」

  有人轉過身看到是劉備,便大吃一驚。

  「主公!」

  「主公!」

  「我們在看華先生給陳元龍治病呢!」

  他不太能理解,「治病有什麼好看的?」

  「不好看,不好看,」那個偏將小心地說道,「嚇死個人了!」

  裡面忽然又有了聲響,沒過一會兒,一個小童面如土色地端著個盆走出來了。

  一片驚呼。

  眾人皆面如土色,後退幾步。

  劉備和關羽都是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變色的豪傑,見到這駭人情景,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那小童顯然也覺得這差事苦得很,沖著帳外一個親兵就嚷嚷,「看什麼看!愣著做什麼!火盆呢!」

  「有,有,有火盆!」那親兵連忙從帳後拎出一隻燒得正旺的火盆。

  小童將手中的陶盆傾瀉進去。

  無數條長短不一的蟲子在裡面翻滾著,掙扎著,還有那些沒消化盡的魚膾,都在火舌舔舐下迅速變得焦糊,然後散發出了陣陣刺鼻與烤肉混雜的香氣。

  「都是他吐出來的!」小童大聲嚷道,「你們再吃魚膾時,可要加小心了!」

  帳外一片乾嘔聲中,連劉備都覺得自己很難維持住一張微笑的表情了。

  ……他只知道元龍這幾日胸中煩懣,面赤不食,四處尋醫師來看病。

  ……萬萬就沒想到是吃魚膾吃出來的。

  ……不管怎麼說,吐了一波蟲子之後,陳登總算可以見人了。

  ……當然,他自己還想不想見人是另一回事。

  ……雖然沒有那個條件吃魚膾,但李二也面臨了這樣嚴峻的問題。

  ……郎君在喚他去見他。

  他現在腦袋腫得跟個豬頭似的,一隻眼睛烏青,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去見郎君。

  但府中好幾個游俠也沒比他體面到哪裡去,郎君一見,自然訝異,問過之後便什麼都知道了。

  「喊李二過來,」陸郎君這樣說道,「要是走不動,就抬過來。」

  李二思前想後,還是怯生生地來了。

  進了書房,「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陸郎君坐在案幾後,歪著頭上下打量他。

  「你說要當個什麼……」他說,「家令,就是這麼當的?」

  聲音裡沒有失望,沒有憤怒,倒好像有一絲好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聽錯了,他甚至從這一句問話裡聽出了一絲安慰。

  到底他們才是從雒陽一路相互扶持著去長安,又從長安來到這裡的親人嘛!陸白雖然改了姓,成了郎君的妹妹,但這樣驕橫跋扈,也該教訓一下才是!

  李二眼眶酸酸漲漲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郎君……」他哽咽道,「小人給郎君丟臉了!」

  「嗯,你來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二抽抽噎噎,時不時捂一下臉,時不時用袖子擦擦眼睛,又時不時用一隻眼睛悄悄看一眼郎君,總算將來龍去脈講了講。

  當然他不會說自己是為了逞威風而去的健婦營,在他的描述中,他只是不放心陸白,一個小娘子統領一營的婦人,胡作非為怎麼辦?他這全然是一片好心!

  「好了,好了,我聽懂了,」郎君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停下,「你不必再說了。」

  李二乖巧地停住了。

  想想還是沒說盡,小心地又加了一句。

  「郎君啊,」他說,「你得管管她啊,一個未嫁的女郎,學得這般驕橫!簡直是董卓再世!」

  郎君盯著他發愣。

  「……郎君?」

  郎君從案几後站起身來,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也不知道打量什麼。

  李二心中惴惴,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剛想開口詢問時,身後忽然一股大力!

  他被一腳踹翻了!

  「來人啊。」郎君沖外面喊,「將李二媳婦尋來,我有話對她說。」

  「……郎君!郎君!」李二大吃一驚,「郎君尋內子何事啊!郎君有話吩咐小人便是!郎君!」

  「我實在不想吩咐你了,」郎君大聲說道,「我直接同你媳婦說吧!」

  李二是被媳婦領走的。

  那個可憐模樣幾乎看得陸懸魚都有點要心軟了,但她還是狠下心腸,冷冷地告訴那個小媳婦,讓她將夫君領回去,好好療傷是其一,勸勸他少去健婦營門前轉是其二,約束言行是其三。

  至於家令什麼的也別想了,她本來也不需要什麼家令,陸家又不是高門大戶,家中哪怕有採買之事,同心幫忙張羅就行。左右這幾個月裡劉備在廣陵,全徐州有頭有臉的人注意力也都在廣陵,她這裡不需要什麼公關經理。

  ……就算需要,她也得另雇一個。

  據說李二回去之後又被媳婦痛打了一頓,抱著鋪蓋卷去院子裡住了,下雨天就搭個小窩棚,住到了天氣快變涼才讓進屋。理由挺簡單的:你沒事閒的去看那群小婦人做什麼?不給你結結實實打一頓,是不是還準備上房揭瓦呢?

  漢時百姓們原本就娛樂項目較少,鄰里特別喜歡傳八卦來解解壓,很快李二從「闖了健婦營被打出來」,一路演變成了進去摸了哪個小婦人的手,因而被打出來。

  一時之間鄰里們誰見他都要翻白眼,莫說小婦人見了他要躲,歲數大些的見了他也要躲,後來聽說太史慈的母親見他睡在院子裡可憐,還給他拿了張席子過來,勸了他幾句以後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道理。

  ……也不知道李二聽沒聽進去,據說聽的時候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

  反正關於這位大哥有多少辛酸苦辣,陸懸魚是不想再理會了。

  李二不鬧這一場,她還有些忙忘了……董白快兩個月沒回家了。

  她似乎吃住都在那個小小的營中,偶爾同心似乎去看她,但她從不回來,這一回又因為李二闖營的事鬧得小半城風雨,婦人們自然指責李二,有些漢子和年歲大的老婦便又很不讚同陸家女郎的做派,說她不溫柔,不嫻靜。尤其是被打出去的也不止李二呢!據說早先有幾個小婦人是逃離了家中的,只要進了營,陸氏女便一概清白不分的庇護著,不許夫家再來尋,敢過來搶人的,也是亂棍打出去!

  夫妻之間,有些齬齟也是平常,況且做媳婦的總該孝順公婆,受了點氣也應該忍讓,現下這般逃進營中,再放話便是與家中一刀兩斷算怎麼回事!時值亂世,世風日下的厲害!連小婦人也不賢不孝起來了!

  這樣的風言風語中,陸懸魚有點不放心,決定過去看一看。

  她將公事處置完,又巡過一遍城門,便奔著健婦營去了。

  箭塔上的小婦人見她騎馬而至,立刻高聲問了一句。

  「前方何人!」

  「這是陸將軍!你們那位女將軍的阿兄!」身旁有親兵忍了笑,高聲回話,「還不開轅門,請將軍進去!」

  小婦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兒,彎下腰,又看了看她的臉,便沖著營中高聲喊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十分高大,膚色黝黑的婦人跑了出來,隔著轅門喊了一聲。

  「將軍何事?」

  「我來尋陸白,」她說,「她可在?」

  「女郎今日押送輜重車,南下去朐城了!」

  她倆這樣隔著轅門一對一答,身旁便有親兵不高興了。

  「你這小婦人怎麼這麼不懂禮數!」親兵喊了一聲,「將軍至此,你竟連轅門也不開!這是什麼道理!」

  那婦人聽了呵斥並不懼怕,只躬身行了一禮,「女郎有令,『軍中只聞女郎之令,不聞將軍之詔』!」

  ……她在營前站了一會兒,親兵們自動閉嘴了,都悄悄地用那種「你慣出來的你受著」的目光看他們的將軍。

  「那行吧,」她尷尬地說道,「咱們走吧。」

  調轉馬頭,向南走了幾步時,有親兵察覺到方向不對勁。

  「將軍?」

  「『細柳營』我看過了,」她說,「我現在要去朐城看一看。」

  時過晌午,上午的萬里晴空轉為了陰雲密布,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

  身旁帶著親兵的一大好處就是,他們的坐騎都跟百寶箱似的,很快有親兵將蓑笠取了過來。

  她騎在馬上,裹著蓑笠,沿著土路不疾不徐地前行。

  自下邳至朐城這條路並不危險,沿路都有農田村莊,因此她才放心地讓董白運送輜重。但即使不那麼危險的一條土路,現下也依舊泥濘不堪。

  她騎在馬匹上,都要小心前行,何況輜重車隊呢?但前線的軍隊越來越多,後方的糧草自然催得越來越緊,等是等不得的。

  因此即使是這樣泥濘難行的土路,即使是這樣狂風大作,陰雨連綿的天氣,只要看著不是一會兒就停的陣雨,車隊還是不能停,得繼續往前走。

  騾馬走不動,那就由人來推車。

  她走了大概一個時辰左右,雨明顯變小了,但還沒停,前方的樹林中間,隱隱出現了車隊的身影。

  開道和殿後的都是士兵,見到這一行人立刻喊住,驗明了身份後便恭恭敬敬請他們過去。不僅如此,還問了一句要不要讓車隊停下來,給將軍讓路。

  「運送糧草事大,你們只管走你們的,」她說道,「我是來看一看健婦營那些女兵的。」

  押運糧草的一個小軍官立刻上前,「將軍可是要尋小陸校尉?」

  這些士兵不好直呼陸白的名字,她又暫時沒有軍銜,喊女郎又感覺很不對勁,於是大家胡亂給她安了一個「校尉」的頭銜。

  ……也沒啥,雒陽城裡還有一群殺豬的「大將軍」呢。

  「不錯,她可在?」

  小軍官指了指,「她在前面呢!」

  雨已經小了很多,但路上這些小婦人還是形容狼狽。

  當然也不止她們,運送輜重的民夫就沒有不狼狽的,渾身濕透不說,經常還有半身泥水,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泥中,一個不小心,鞋子都要甩掉。

  這樣的天氣是值得詛咒的,但沒人敢大聲說話,尤其是聽到馬蹄聲過來,便格外警惕些,畢竟大聲發牢騷或是起哄是要吃鞭子的,要是有人敢當刺頭,軍官跑過來,直接綁了以儆效尤也不是不可能。

  在車輪碾過泥淖,小聲嘀咕訴苦,外加呵斥騾馬的一片嘈雜聲中,她找到了由健婦營運送的那幾車,也找到了董白的那匹騾子。

  騾子上坐著的不是董白,是個小婦人,褲腿挽了起來,似乎是小腿劃破了,流了些血,用布包紮了一下,但也不能再走路了,只好坐在騾子上。而董白牽著騾子,正在前面走。

  她的鞋子不知道哪裡去了,赤著兩隻腳,就那樣踩在泥裡,渾身上下全是泥,幾乎看不出衣服的顏色。

  雨仍然在下著,因此她的臉上也滿是水珠,那樣狼狽,看著就好像委屈得快要哭出來。

  而且考慮到她滿臉都是水,陸懸魚也不知道她到底哭沒哭。

  但大概是沒有哭吧?因為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清澈,裡面閃著明亮的光。

  她在歪歪扭扭地向前走,走得很是專注,連一個眼神也沒有分給剛剛經過的騎兵。

  陸懸魚忽然放心了。

  「我們回去吧。」她說。

  「女郎形容狼狽,將軍不欲……」

  「她同她的士兵在一起,」她說,「我沒什麼不放心。」

  李二說董白驕橫的樣子好似董卓再世,大概董卓年輕時確實是這樣的吧?

  善待士卒,同甘共苦,豪爽又堅定地帶著他們一步步走下去。

  半月後,盱眙大捷,徐州聯軍大破袁術,不僅收復了廣陵全境,並且進一步逼至壽春城下,迫使袁術不得不換了一副嘴臉,小心求和。

  奈何袁公路天天琢磨要稱帝,人緣太差,堪稱天下共誅之的賊子,他這邊將軍隊不斷調集過來守衛壽春,那邊兗州的曹老板立刻就不休養生息了,興致勃勃也準備搭個順風車,佔幾塊豫州的土地,而荊州的劉表也立刻有了動靜,屯兵在邊境上。

  形勢一時亂糟糟的,但對於徐州來說,這一戰算是暫時打完了。主公留下了二爺和陳登,驅蟲完畢的陳登被封為廣陵太守,陳元龍兼具了「清廉愛民」「足智多謀」「出身世家」等等特質,算是給命運多舛的廣陵一個補償:自從笮融殺死了廣陵太守趙昱後,廣陵世家用計趕走了出身不高的陸廉,迎來了詭計多端的劉繇,被劉繇棄如敝履後又被美貌但殘暴的孫伯符來回碾壓。

  現在他們終於消停了,感恩戴德,再也不敢跳一跳了。

  但在主公的大隊人馬回來之前,有個人先來了下邳城。

  ……不是田豫,也不是太史慈。

  ……是一位老先生。

  ……年齡其實也不特別老,五十歲左右,一身細布直裾,長得很和氣,很知識分子。身旁還帶了兩個年紀不大的僮僕

  她出去巡城時,這位先生前來拜訪的,因此她進門之後才知道有這麼一位老先生到來。

  「請教先生姓名?」

  先生上下打量她,眼神有點奇怪。

  「……先生?」

  「嗯,華佗,字元化,」這位老先生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劉豫州請我來為將軍診治傷病。」

  她感覺自己好像有點沒聽明白,因此脖子前傾,發出了一個十分不體面的「啊?」

  老先生自席子上站起身,向著她走了過來。

  他上下左右地打量她,還繞著她走了兩圈。

  她感覺額頭上好像有汗冒出來了。

  「劉豫州十分擔心將軍,請我來為將軍診治,」華佗睜著眼睛看著她,一字一句,「將軍遲遲不曾成親,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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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朐:音同渠,屈曲的乾肉。遠;古書上說的一種植物;古地名。

  《後漢書‧華佗傳》:廣陵太守陳登得病,胸中煩懣,面赤不食。佗脈之曰:「府君胃中有蟲數升,欲成內疽,食腥物所為也。」即作湯二升,先服一升,斯須盡服之。食頃,吐出三升許蟲,赤頭皆動,半身是生魚膾也,所苦便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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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章 掉馬,但不完全掉馬

  雖然只是一條歷史不及格的鹹魚,但她還是對華佗的大名如雷貫耳。

  能夠親眼見一見這位歷史上有名的神醫,她應該很激動興奮的,奈何現在處境太尷尬了,興奮不起來。

  ……這位神醫一本正經地要為她看診,但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能給神醫看的病。

  ……考慮到她的核心裝置跟正常人類有本質性的區別,這甚至都不是性別問題能解決的。

  ……就算他是華佗!就算他能給人看病!他也能給終結者看病嗎!

  她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戰鬥時,華佗先生忽然又開腔了。

  「雖然我不常給人看這種病,」老先生說道,「但是關於男性生育的疑難雜症,我還算了解一些其中緣由的。」

  她下意識地擦了擦腦門,好像擦到了汗,又好像沒擦到。

  「陸將軍如此,」老先生瞥了她一眼,「是不相信我的醫術麼?」

  「相信相信,」她連忙說道,「華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豈止是一州一郡,一千多年後也是家喻戶曉!

  華佗又一次上下打量她,「所以將軍到底要不要看病?」

  「……不必了!我其實沒有病!」她膽戰心驚地說道,「勞先生白跑一趟!」

  老先生摸摸鬍鬚,並沒有強要她乖乖坐下來診脈或是乾脆脫褲子看一看生理構造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拱手告辭。

  哪怕是個普通醫生登門看診,都不能讓人家空手回去,何況是這麼閃閃亮一位神醫呢?她趕緊吩咐人去後面倉庫抱點絲帛過來,恭恭敬敬送老先生上車。

  老先生並沒有收她的禮,但臨上馬車之前,又停下來問了她一個問題。

  「觀將軍面色,我已知將軍身體康健,沒有什麼需要治療的病症。」華佗說道,「但將軍與我一路行至門外,我卻察覺將軍有件事與常人不同。」

  「……先生請說?」

  「尋常人藏氣於內,疾行時體內氣脈運轉亦疾,因而呼吸急促,徐行時氣脈一緩,呼吸即緩。」華佗說道,「將軍的氣息偶因心緒而變急,但出入行走卻不見區別,顯見將軍這股『氣』與常人大有不同,或許這便是將軍劍術絕倫的緣由。」

  ……她愣愣地看著這位老先生,一時沒想出什麼回答的話語。

  華佗倒也不需要她同他進行一番醫學上的交流,只是準備離開時,又想了一想。

  「劉豫州十分關心將軍,我臨行前,他三番五次地囑托我,要治好你這不能成親的隱疾,」華佗說道,「將軍既不用我醫治,須自己想好說辭。」

  車夫得了令,慢悠悠地載著這位老先生離開,她站在門口目送,感覺這一面也不過十分鐘,華佗先生也並未刨根問底,但她還是有一種尷尬爆了的感覺。

  ……馬車走了,路對面有個人顯露出來。

  ……陳群的目光跟她對上了,然後又很刻意地移開了。

  ……就是那種「我什麼都沒看見你殺你的人不要管我」的目光。

  「是長文啊。」她客氣地問了一句。

  陳群的脖子僵硬地扭了回來,用一種如夢初醒的語氣同她打了個招呼。

  「辭玉也在啊,」他說,「好巧。」

  ……這是她家門口,真巧。

  但是他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那她也跟著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有什麼事嗎?」

  「嗯,嗯,」陳群踩著木屐,風度十分優美地走了過來,「劉豫州將歸,當灑掃城門,以迎大軍凱旋,因而特來尋辭玉商議此事。」

  陳群走到她面前了,她也大概聽懂了。

  「那就請進吧。」她沒什麼誠意地打了個手勢。

  這場凱旋儀式跟之前太史慈那場有點像,但是要更盛大些,堪稱升級版,除了掃出十里路,給大家大大地添了麻煩之外,城頭還要要多打些旌旗,以壯聲勢,城中還要平整路面,要整合鼓吹,要奉牛酒,要上奏表,要……

  這些形式主義拉滿的玩意兒跟她天生犯沖,她聽著聽著就不免兩眼無神,再聽一聽,就想啃指甲。

  「三將軍比我位高權重,」她說,「長文為什麼不去尋他。」

  「三將軍說他不通俗務。」陳群冷著臉說。

  ……狡猾!

  「那我也不通……」她硬著頭皮說出口半句,又被陳群那「我都說了這麼半天,早你怎麼不說!」的譴責目光給噎回去了。

  「也只有這些事需勞煩辭玉罷了,」陳群說了一堆之後問她,「可有什麼聽不懂的?」

  「有,」她問,「要不要在旗幟上書什麼大字?」

  「……什麼大字?」

  「……我來,我見,我征服?」

  陳群盯著她,一點也沒笑。

  「我之前所說那些,辭玉可記下了麼?」

  「記下了,記下了。」她說,「你放心吧。」

  陳群伸出手,「取竹簡來,我寫在竹簡上,省得你忘記。」

  這位清貴世家子端坐案邊,一筆一劃都寫得工工整整,清秀優美,和她那一手勉強能看的書法大不相同。

  「長文的字寫得真好看。」她稱讚了一句。

  陳群不為所動,「黃門侍郎鐘元常銘石之書高古純樸,堪稱天下一絕,你若是見過,便不會連我的書法都要稱讚了。」

  ……她假裝沒聽到。

  送過華佗出門,這次要送陳群出門。

  武人出門偏愛騎馬,士人出門偏愛坐車,陳群也一樣,馬車停在路邊,車夫正半睡半醒,見他出門,連忙跳下馬車,恭恭敬敬扶他上車。

  陳群卻不忙上車,而是在那裡踟躕了一下。

  「長文還有何事?」

  這位冷冰冰的美少年皺了皺眉,終於還是開口了。

  「成不成家,不過兒女之事,丈夫生於世,當以功績立於天地之間,其餘不必放在心上。」

  ……雖然神情還是不太和氣,但總感覺是被安慰了呢。

  ……被當成娶不了親的可憐男人安慰了呢。

  數日之後,劉備回來了。

  再回到這座徐州的州治之城,城上旌旗如紅雲,城下人頭攢動,不免有種隔世之感。

  他曾經作為田楷麾下的小頭目,受陶謙所托,來此阻擊曹兵,那時兵不過數千,其餘只是拎著棍子的流民罷了。

  而後領徐州之職,又南下阻擊袁術,未曾料想丹楊兵亂,幾令他失去這片根本之地。

  劉備曾數次在午夜時驚醒,夢到他失了下邳之後,形勢會如何。

  他無法再同袁術對抗,因此不得不撤兵,但下邳既失,他又何處可去?

  ——飢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窮餓侵逼。

  他的士兵要靠著吃自己人的屍體,才能慢慢地退回下邳,向徐州的新主人求和,低聲下氣地求一處容身之地。

  但他騎在馬上,注視著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景象,忽然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直到此時,他才算完完整整地得到了徐州。

  因而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迎接他們的隊伍最前排兩人身上。

  「辭玉!三弟!」劉備一激動就跳下馬,衝到他們倆面前,「我能擊破袁術,你二人居功至偉!」

  「為兄長分憂,何以言功?」三將軍大聲說道,「況且要論起平定丹楊兵亂,還是辭玉的功勞!」

  主公用力地拍了小陸的肩膀幾下。

  ……後者露出了一臉欣喜的神情。

  ……不知道為什麼,劉備總覺得他笑得有點勉強。

  ……論理說這事兒不該在進城的路上說,但這位主公偶爾心裡也藏不住事。考慮到之前懸魚受過傷,華佗給她看完病就離開了徐州,難道說看出了什麼大毛病,「治不了,告辭」了?

  「等到了州牧府,」劉備看了他一眼,「你隨我來。」

  ……小陸應了一聲,但眼神裡有點驚慌。

  ……劉備心裡的擔憂更甚了。

  晚上有慶功宴,準確說這幾天都有宴席,第一天是劉備和自己人的,第二天第三天還有臧霸尹禮張邈張超呂布陳宮過來。

  既然今天的慶功宴都是徐州自己人來,那也就不必講究那麼多了,大家可以洗洗涮涮,晚上來州牧府吃飯,也可以直接跟到州牧府來,跟久違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同袍啥的聊聊天。

  陸廉就這麼被他拉到了後面一間十分僻靜的會客室裡。

  「懸魚啊,」劉備坐下了,也示意他坐下,「我為你延請的那位華佗先生,你可見了?」

  這位年輕將軍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如何?」他連忙問,「可說了你這是什麼病症沒有?」

  陸廉的兩隻眼睛直直地盯在他身上,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發呆,這種怪異的神情看得主公的心都提起來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安慰了一句。

  「莫怕,」他說,「華佗先生雖說有名在外,但天下間也不是只有他一位醫師啊,我聽說南陽還有一位先生姓張名機字仲景,若是華佗看不好的病,咱們也可以……」

  陸廉突然打了個哆嗦。

  「主公啊,」他說,「不要再請醫者來了。」

  「你小小年紀,如何就這般悲觀了!」主公不由自主地責罵了一句,「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多尋幾位醫師過來,總能將你身上這些傷病治好,保你娶妻生子的!」

  這句話終於在陸廉身上起了效果。

  這位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一臉想哭又很想笑的神情,最後還是張口說道。

  「主公,我是女人啊。」

  劉備雖然有點坐沒坐相,但平時的風度舉止還是頗養眼的,要不也不能那麼迅猛地刷到各路士人的好感度。

  但他的腰板從有點憤怒,有點不安,有點焦慮的緊繃狀態迅速坍塌下來了。

  主公耷拉著腦袋,她也耷拉著腦袋,兩個人就這麼互相看了一會兒。

  「你是個女人。」他機械地重復了一遍。

  「是。」

  「女扮男裝。」

  「是。」

  「我準備上奏表,表你一個琅琊郡守,」劉備說,「這下怎麼辦,你只能當個別駕了。」

  她覺得這個話題跳得很突兀,她有點聽不懂。

  「主公這是什麼意思?」她愣愣地說道,「為什麼要表我一個郡守?」

  主公瞪著她,「你不想當嗎?」

  「……不想啊。」

  主公從耷拉腦袋的狀態進一步坍塌,直接仰面朝天,把全身重量都靠在憑几上,彷彿一隻洩了氣的皮球,「那你何必男裝!」

  「……啊?」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樣的劍客,竟然是女子。」劉備感慨了一句,「天下何人敢再輕視婦人!」

  ……性別歧視的確是不好的。

  ……但她和正常的小妹子除了外表相同之外,其餘相似之處其實也不是很多。

  「既如此,你可去後……」主公的話說了一半又噎回去,「你這次不曾又瞞了我些什麼吧?」

  「這次真沒有!」她瘋狂擺手,「跟府上的婢女一起洗個澡也沒問題啊!她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主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似乎很想教育她幾句,但那隻手指了她半天,就是說不出話來。

  「我一會兒吩咐婢女,為你尋一套女裝來,」主公說道,「晚宴時你著女裝便是,也好讓世家看……」

  她不得不打斷一下,「……這樣成嗎?主公?」

  劉備似乎因為思路被迫跳回前面一個話題而有點點不耐煩,「這有什麼不成的。」

  「你有『列缺劍』,也曾建立功勳,既是劍神,又為名將,」他說,「難道有人會因為你的婦人身份而輕視於你嗎?」

  申時的太陽開始慢慢西斜,但天光還明亮得很。

  州牧府的這間大廳裡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大家都快樂得很。

  回去看老婆孩子的看完也來了,洗漱更衣的也收拾過自己又回來了。比如說太史慈,打仗時亂糟糟一把鬍子跟星期五似的,赴宴時就是沐浴更衣還精心修剪過鬚髯的美男子模式,特別有心機。

  一群人聊著起這一場大戰的功臣,誇一誇遠在廣陵的二爺,又誇一誇近在眼前的太史慈,最後話題就落到了隻身單劍守城門的陸辭玉身上。

  「辭玉何在?」

  「我讓她去收拾一下……」劉備居於上座,很是悠閒地說道,「她現下該來了吧。」

  簡雍先生笑呵呵地指了一指,「那不是?」

  穿過人群,一身直裾的陸廉自院中走了進來,剛準備和周圍的人打聲招呼,上座的主公忽然皺眉了。

  「你怎麼沒換衣服?」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陸廉十分艱難地開口了,「主公,我……」

  這位主公平時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而且對裝束之事十分不敏感。

  ……就這麼說吧,天氣炎熱時,這一群親近之人喝酒喝多了,簡雍先生解了衣服拍肚皮,主公都能笑呵呵的不以為意。

  再上下打量一番陸廉,這身細布直裾雖然不是什麼蜀錦之類的名貴布料,但也乾淨整潔,沒有任何值得被訓斥的地方。

  田豫皺了皺眉,試探性開口了。

  「主公何意?」

  「今日歡宴,除了為諸位慶功之外,」主公說道,「另有一件大事!因此辭玉須得先換了裝束才是。」

  在眾人齊刷刷的目光裡,這位小陸將軍磨磨蹭蹭地又出去了,引起了一片交頭接耳。

  小陸將軍雖然不在場,但主公在,大家也在,吃吃喝喝也沒什麼關係。

  但只要提起丹楊兵亂,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想聽一聽陸懸魚自己會如何描述這一場傳奇。尤其是跟隨劉備出征的那些人,並不曾親見,因而就更加向往了。

  「說起來,小陸將軍尚未婚配……」

  「不錯,我家有個妹子……」

  「你這人如何順著話題就爬上來了?我還只開了個頭!」

  「聽說小陸將軍……」

  「何必聽……」

  這樣噪噪切切的聲音在門口處出現一個人影時,突然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陸廉又回來了。

  在那件直裾外面,套了一件女子的罩袍。

  那罩袍其實很美,錦緞上開滿了朵朵桃花,在夕陽與燈火之間爍爍生輝。

  但他那樣滿臉不自然地走進來,所有人的臉色就都變了。

  「這是……主公要小陸將軍所著的衣衫?」簡雍很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劉備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爾等覺得……」

  三將軍握緊了酒杯。

  陳群沉下了臉。

  田豫深吸了一口氣。

  太史慈猛地站起身,「丹楊兵亂,陸將軍麾下兵卒皆遣出阻擊泰山寇,城中無兵無卒,他隻身一人,為主公守住了這座城池!縱不賞其功,何以要如此羞辱他?!令他著婦人衣衫,為眾人取樂?!」

  劉備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錯愕地,幾乎是驚恐地望著陸廉。

  後者扁了扁嘴,似乎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

  但那張委屈的神情立刻被眾人向著另一個方向誤會了,田豫立刻起身,要替她脫了那件罩袍。

  她悄悄地躲開了。

  「……郎君?」

  陸懸魚需要仔細想一想,自己該如何同眾人解釋。

  但她更需要集中注意力,將黑刃的聲音從腦子裡排除出去。

  黑刃偶爾會因為她的某個選擇而嘲笑她,偶爾也會因為她遭遇什麼尷尬狀況而嘲笑她。

  ……但今天它笑得最大聲。

  ……而且笑起來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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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踧:音同促,恭敬而不安的樣子。

  女裝魚魚!

  眾人:不我不信——!!!(聲嘶力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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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2 01:46:3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一章 他逃,他也逃

  場面一時非常尷尬。

  但她還是硬著頭皮把話說出來了。

  「這不是主公的過錯,」她說,「我是女人,一直在女扮男裝,向諸位隱瞞了這件大事,是我的不是。」

  正準備扯她衣服的田豫手停了。

  太史慈那張帶著怒意的臉好像裂開了一道縫隙。

  陳群張開了嘴巴。

  三爺的小魚乾又一次掉在桌子上。

  大廳裡一時靜極了。

  直到身後發出了悉悉窣窣的聲音。

  一位樂人懷裡抱著竽,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在門口,探頭探腦。

  「進來吧,」她讓出了門口的位置,「沒事兒。」

  樂人們躡手躡腳地魚貫而入,在牆角坐下。

  簡雍先生突然咳嗽了一聲。

  「怪不得啊,辭玉這樣的俊俏少年郎,果然是誰家好女,竟然將大家唬過了。」

  ……她覺得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簡憲和先生你這冷笑話真的太失水準了!」

  但簡雍第一個開口之後,大廳似乎重新按下了「播放鍵」,三爺也開口了。

  「辭玉竟是女郎?!」三爺奇道,「竟有這般英雄了得的女子!世間多少兒郎亦不能比!」

  「誰能想得到,名滿天下的『列缺劍』,竟是一位女郎!」孫乾先生也立刻有了反應,「雖為女兒身,此番功績,勝過天下男兒遠矣!」

  前三個人說了話之後,主公終於可以一拍大腿了。

  「我聽了也唬得一跳!」他嚷道,「雖是女子,但總歸不必擔心懸魚的鬍子了!」

  ……就離譜!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下,氣氛有了明顯好轉。

  但田豫還是沒有動靜。

  還是三將軍起身,引她落座。

  ……雖然是引她落座,但也不像以前一般拍拍打打,拐了胳膊就過來,而是隔了一個身位,作了個手勢。

  「還有點兒不習慣,」三將軍小聲嘟囔一句,然後聲音大了起來,「國讓!國讓!你是怎麼了!」

  田豫晃晃悠悠地轉身過來,並沒有看她,而是悄悄地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就跟個游魂似的。

  主公端著酒爵,站起身來,剛剛的尷尬與嬉笑之態不見了。

  「諸位,備能有今日,上仰朝廷聖德威靈,人神同應,下賴諸位齊心協力,驅逐亂賊,平定廣陵。此一戰若論頭功,當推辭玉,以一己之身,戰千百之卒,雖為女子,慨然有烈丈夫之風!」

  她趕緊起身,端起酒爵,想想該說點什麼。

  比如說她之所以奮不顧身,是因為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主公,想到了百姓,想到理想抱負,想到天下興亡。她因此有了動力,有了覺悟,有了戰鬥的勇氣與意志。

  ……過度緊張,大腦一片空白。

  「都是主公栽培的好。」她訥訥地說道。

  劉備端著酒爵看著她。

  她看著劉備。

  主公露出了一個爽朗的微笑。

  「我最喜愛的,便是辭玉這天真的性情!」

  【聽著好像沒台階硬找台階下的感覺。】黑刃已經笑完了,終於重新開始吐槽。

  她看到主公喝了酒,自己也趕緊喝了酒,周圍喝彩連連。

  ……總算把這段給熬過去了。

  食材都挺新鮮的,有烤牛肉,烤鹿肉,小羊排,有新鮮貝類熬的湯,喝一口熱氣騰騰,十分鮮美,當然也有各種蔬菜,但沒有魚。

  盡管都開始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但是這個氣氛就很不對勁了。

  ……簡單說就是大家忽然變得有點扭捏。

  ……連簡雍先生都坐得十分端莊,也沒有喝著喝著酒直接躺平的行為了。

  說笑聲音明顯放小,喝酒也不那麼放得開。這一群人裡,陳群的反應倒是最正常一個,畢竟他平時吃飯就跟吃貓食似的,慢條斯理,動幾筷子就放下,喝酒也淺啜一口。

  最不正常的自然還是田豫,還在哪裡恍恍惚惚,盯著自己面前的蛤蜊湯看,不知道是看個啥。

  「國讓……」

  她探出頭去,想看看他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時,田豫忽然渾身震了一下,然後他,小心地,轉身過去,背對著她。

  「郎君休怪,」他的嗓子聽起來很不舒服,像是突然感冒了一般,「容我靜靜。」

  ……那就靜靜。

  她又轉過來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立刻也看過來,與她對視。

  與此同時,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鬍子。

  「辭玉早先追隨兄長,自平原一路而來,以前是自家兄弟,以後便如我親妹一般!」三爺突然發話了,「你們誰家若是有年輕有為,不曾婚配的好兒郎!記得來與我兄長——!」

  「……三將軍!」

  太史慈的手一哆嗦,忽然拽下了幾根鬍鬚。

  酒過三巡,她起身跟主公告了個假。

  掉馬是大事,她還得早點回家跟大家說一聲。

  「我送辭玉!」

  「我送就好!」

  「我那裡有軺車!現成的!」甚至連糜竺先生都突然熱心了一下,「我弟弟可以去送。」

  「……我騎馬來的。」她環視了一圈,有點摸不到頭腦,「有什麼問題嗎?」

  不管她看誰,對方都把目光別開。

  主公在上座摸摸鬍鬚,「他們還得適應一下,你且先回吧。」

  她退出去,堅持著更了一下衣,將自己那套換回來後才離府。院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牽馬的馬夫,另有一個劉備身邊的親隨。

  「主公說,將軍明日若無事,還是去陳漢瑜府上一趟的好。」

  陳珪年紀大了,身體虛弱,很少參加宴飲,今日也是如此,在城門處迎了一下之後就回去了,據說要到第三天上,劉備宴請全徐州的豪強時才會出現。

  她撓撓頭,心想這個也有點難度,該怎麼說呢?

  回家的時候雖然略有點晚了,但大家還沒睡。

  小郎已經開始讀書認字,四娘抽出來空閒,也跟著學字,一大一小就趴在案几上寫寫畫畫,同心在一邊縫著什麼東西。

  雖然他們現在經濟條件好轉,但許多窮人習氣還是改不了,比如說到了晚上,這一群人總習慣圍在一盞燈旁做事,節省一點燈油。

  見她慢吞吞地走到屋外,還是在席子上亂爬的阿草隔著簾子第一個發現她,「阿魚阿魚」地叫起來。

  「都告訴你要叫郎君了!」同心騰出手來,不輕不重地在阿草屁股上拍了一下,「還這麼亂叫。」

  「郎君回來了?」四娘便也起身過來迎她,「今日宴飲卻早。」

  同心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郎君可是有什麼心事?」

  「嗯,」她脫了鞋子走進來,在席子上坐了,「有件事同你們說。」

  四娘顯得有點緊張,小郎也停了筆,睜大眼睛看著她。

  但同心卻並不慌亂,手上依舊一針不亂地做活,「郎君但說無妨。」

  「其實我是個女人。」她尷尬地又說了一遍。

  ……同心一針沒穩住,就紮在自己手指上了。

  這位容貌秀麗的小婦人抬起頭看著她,「郎君莫不是在同我們說笑。」

  「這哪裡說笑了,」她尷尬地說道,「我就是個女人啊。」

  一大兩小都在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看時,還是阿草迅速跑過來,一頭撞進了她的懷裡。

  「郎君!郎君!」

  當娘的一把將他拽回來,又在屁股上來了一巴掌,「錯了!叫女郎!」

  ……阿草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媽,撲騰起手腳,大哭起來。

  比起主公和自己家姐姐妹妹,陳珪這裡有一點點麻煩。

  她惴惴不安地備了禮,在一眾顯然消息靈通,目光各異的子弟中間走過去,進了陳珪那間客室。

  白鬍子老頭兒上下打量她,任憑她行了個大禮,還在打量她。

  「是我有所隱瞞,欺騙了老師。」她如此說道。

  「你繼續隱瞞下去,也無不可,不過是娶一位正室來掩人耳目罷了。」陳珪說道,「你新立大功,使君原本要表奏朝廷,替你領一個琅琊郡守的,你可知那意味著什麼?」

  州牧並非常例,兩漢絕大多數時間裡,郡守便是地方最高長官,享兩千石俸祿,地位不可謂不尊崇。

  別駕則是一州之主自己就能徵辟的職位,權勢雖在,更見親信,但食祿就差遠了,而且也沒有實實在在的管轄範圍,屬於主公怎麼說就怎麼是的一個位置。

  「我立功是為百姓,也為主公,但不是為了謀求官職,」她如此說道,「況且就算我想當郡守,也不能騙別人家的姑娘啊。」

  「嗯,你不願意騙了人家姑娘,倒是願意騙一騙師長。」老頭兒怪聲怪氣地說道,「如此溫柔多情,怪不得城中女郎都願意擲香囊於你哪!」

  ……她縮成一團,老實挨罵。

  不過陳珪罵完之後也沒準備再罰站打手板甚至是給她趕出去,而是閉目沉思了一會兒,語調也變得嚴肅起來。

  「大漢從來沒有女郡守,你這琅琊郡守,恐怕要便宜田豫了。」

  「我一直有些不明白,」她問,「為什麼是琅琊郡守呢?」

  「現在南有袁術,北有袁紹,西有曹操,徐州是真正的四戰之地。」陳珪說道,「你立此大功,忠義之心不必言說,主公欲令你督琅琊一郡,是要用你防備臧霸其一,壓迫青州其二,北拒袁紹是其三,你明白了嗎?」

  她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我懂了,既如此,國讓領郡守,我亦是極放心的。」

  老頭兒點了點頭,「你雖然騙了老人家,但你心底不壞。」

  ……她有點心虛的撓撓頭。

  「最可貴的是,你不求一時名祿,這很好,」陳珪慢悠悠地說道,「莫要理睬旁人說什麼,就按著你原來的路走下去吧,使君是寬仁知人的明主,他必不負你。」

  她恭恭敬敬地又行了個禮,準備離開時,陳珪忽然又給她喊住了。

  「老師?」

  老頭兒摸了摸鬍鬚,好像有點牙疼。

  「你……」他看了看她帶來的禮物。

  ……幾匹新織的絲帛,沒問題啊。

  「明日使君大宴賓客,」他說道,「你家裡有女眷,也有絲帛,怎麼連幾套衣服都不給你做?」

  ……就很尷尬。

  ……明明是去登門賠罪的,出門的時候卻沒空手。

  ……老爺子從後宅裡給老伴兒喊出來了,老太太帶著陳登和其餘幾個陳姓子弟的媳婦給她從頭打量到腳,拿了幾套新衣服給她,外加一套首飾。

  「外出征戰時,學那些男人一般裝束也就罷了,」老太太批評道,「既然是年輕女郎,就該好好打扮,不為別人,為自己也是好的!」

  她唯唯諾諾地應了,然後小心地拿起一支叉子,「這是小手戟嗎?」

  陳登家的大嫂看了她一眼,「這是三子釵。」

  「……這個呢?」她拿起了一個球,「這個花球是啥?」

  「這是花勝,」另一個小婦人說道,「小陸將軍,你難道是自小就當作男孩兒養大的嗎?」

  「那倒也不是,」她尷尬地說道,「就是家窮。」

  幾個婦人面面相覷,最後老太太安慰她一句。

  「放心吧,」她說,「這些東西以後你多得是,不過都是些玩物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十分感激的應了之後,老太太忽然又問了一句。

  「水粉你有沒有?」

  劉備回下邳的第三日,州牧府宴請了所有曾經南下廣陵的豪強軍閥,一則是為了感謝,二則也是為了彰顯一下他這位新主君對徐州的控制力。而這些豪強也認清了形勢,既然要在劉備麾下吃飯,為什麼不刷一刷這位的好感度,讓自己的日子更舒服些呢?

  除了臧霸這一串泰山寇外,東海相徐璆,琅琊相蕭建,張邈張超陳宮這些兗州豪強,呂布麾下幾個並州狗子,基本全部都請到了。

  她就有點緊張。

  「我需要吸氣嗎?」她問道。

  「不不,」同心一邊為她穿衣,一邊說,「女郎雖非國色,但眉目清秀,稍作打扮即可,不必如此緊張。」

  「那我穿這一身能打仗嗎?」

  「……你是想打誰?」

  她想了想,沒想好。

  「不管打誰吧,我就算是穿這一身,我也得佩劍啊。」

  「那麼多士人的佩劍都是擺設呢,」同心小聲說道,「不必在意這個。」

  「這不行,」她說,「我的劍不是擺設。」

  自城門至州牧府的這一條街上,都點燃了火把。因而即使西方天空那一片火燒般的雲彩漸漸黯淡下去,這一條長路仍然亮如白晝,令星月都失了光彩。

  誰能說這不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炫耀呢?炫耀這一場勝利,也炫耀這得來不易的徐州大地。

  騎在馬上的呂布有點緊張,時不時打量了陳宮幾眼。

  陳宮皺了皺眉。

  「公台,真的能成?」

  陳宮嘆了一口氣,「只要將軍莫開口。」

  「……我必不開口!」呂布立刻如此表了一下決心,「一切就看公台的了!」

  「話說回來,」陳宮略帶疑惑的聲音響起,「怎麼有人說陸廉是女子?」

  「劉備御下不嚴,必定是那等小人嫉恨小陸,才傳出這樣的流言。」呂布滿不在乎地說道,「他與我們是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洗澡的交情,別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女子,難道我們也不知道嗎?」

  說到這裡時,呂布轉過頭去看向了另一方。

  張遼騎在馬上,一心一意地盯著前面。

  「文遠?」

  張遼還在盯著前面。

  呂布敏銳地察覺到他在出神。

  「文遠!」

  張遼一個激靈,「將軍!」

  「我剛剛說!」呂布大聲地說道,「那些小人詆毀小陸,說他是個女子!簡直笑死人了!他是不是女子,難道你我還不清楚嗎!」

  張遼轉過頭來,表情似乎有點驚恐。

  「將軍,在下不知啊。」

  「你這是什麼話?你不是和他一同睡過?」呂布很詫異地問道,「哦對了,那一次,咱們不還……」

  「他也未下水啊,將軍。」

  呂布有點懵,他想了一會兒,又看向了高順。

  ……高順好像也在出神,但比張遼更警覺一點,察覺到將軍的目光,立刻轉過頭來了。

  「伯遜啊。」

  「……將軍?」

  呂布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腰部往下的位置。

  察覺到將軍的目光十分怪異,高順立刻不解的發問了,「將軍看我做什麼?」

  「我記得那一日……」這位騎著赤兔馬的並州名將幽幽地說道,「你下了水,我還特意指給小陸看,說在咱們並州軍中,再無比你……」

  「……將軍!」

  張遼和高順同時出了聲。

  一貫沉默寡言,並且對呂布忠心耿耿,鮮有反駁,更無怨言的高順咬緊牙關。

  「將軍莫再說下去了。」

  州牧府已經到了。

  他們下了馬,很快就走進去了。

  燈火通明的大廳裡,一位身著青色曲裾,披了件桃紅絲質罩袍的少女背對他們,正與簡雍聊著什麼,烏雲般的髮髻上,金銀髮飾交相輝映,閃爍出一片光暈。

  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那少女便轉過身來,看向了他們。

  似乎只是略施了一點脂粉,原本清秀寡淡的五官便立時鮮妍起來,在燈火搖曳中顯得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小陸!」呂布大喊了一聲!

  張遼和高順齊齊後退了一步。

  【他們倆想逃跑,】黑刃冷不丁提醒道,【你要上前攔住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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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璆:音同球,美玉。可製磬;形容玉器相撞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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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2 01:47:0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二章 只有案几受傷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在小沛養了這些日子之後,並州狗子們的顏值又回升了一些。

  比如張遼不那麼黑瘦了,但仍然回不到那個略帶娃娃臉的少年形態,變成了一位徹底的青年將軍,頭戴束髻冠,腳下方頭履,腰間銅帶鉤在燈火下閃一閃。

  高順和他的裝束差不多,難得不穿戎裝,但還是板著臉。

  中間一個狗中赤兔今天穿了件絳紅錦袍,打扮得特別光鮮,也不知道給誰看。

  原本兩個人是跟著他進來的,但她一轉身,那倆人就向後退一步,於是呂布在前面就特別顯眼。

  但還沒等她出言叫住,呂布已經先出聲了。

  「跑什麼!小陸這身不好看嗎!」

  那兩個人腳步一僵,又艱難地向前邁了一步。

  最後還是張遼低著頭走上來了。

  「之前不知……」他聲音有點低,「之前不知辭玉是女郎,行事孟浪,多有冒犯……」

  「沒事的沒事的,」她連忙說道,「我不介意的!大家還是好朋友!」

  聽她這樣說,張遼好像身體動了動,又偷偷地瞄了她一眼。但也可能是她的錯覺,因為她以為還能再說幾句話時,張遼似乎話已經說完,又退回呂布身邊了。

  高順仍然站在呂布身後,一聲不吭,也不上前,沉默地看了她幾眼,就將目光轉開了。

  ……於是最後只剩下一個呂布,伸出手去,想拍一拍她的肩膀。

  ……想想又縮回了手。

  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往裡進的陳宮,只沖她點了點頭,就去尋自己的坐席了。

  陳宮看了她似乎有一點驚訝,但也只是略抬了抬手,行了一禮,就也照自己的坐席去了。

  後面的張邈張超兄弟比較尷尬。

  她還記得張邈給她尋了十幾個小寡婦的事。

  這位兗州大漢一見她就哈哈大笑起來,「這樣一位天下皆知的英雄竟是女郎!從此再不能小覷婦人矣!」

  「孟卓兄說笑了……」她企圖撓撓頭,但剛一伸手,就碰到了頭上什麼冰冰涼的東西,嚇得她趕緊將手收了回來。

  張邈看了她這個舉動一眼,沖她眨了眨眼。

  「非是愚兄多嘴,」他說道,「你這一身,宴飲時穿一穿也就罷了,平日多有不便,還是男裝爽利。」

  「我也這麼覺得,」她於我心有戚戚焉,「孟卓兄知我。」

  「況且以賢弟的功績與英名——」張邈的聲音轉小了一點,「哪用得著這麼打扮!天下的好兒郎隨便你挑!賢弟可有心儀的男子?」

  ……這個話題怎麼轉得這麼快啊?!

  她剛想否認時,劉備進來了。

  大家趕緊各自去找各自的坐席,但在落座之前,張邈沒忘記再給她使個眼色。

  ……考慮到這位兗州大漢總覺得欠她一個人情想還,再考慮到他那個好單純好不做作的行事風格,陸懸魚忽然心裡敲起了小鼓,有了什麼不祥的預感。

  主公舉起酒爵,大家跟著舉酒爵。

  今日請大家齊聚於此,吃吃喝喝,是為了感謝大家在討賊過程中出的力!現在,為了匡扶漢室再立江山,咱們乾一杯!

  主公這一天講的台詞明顯比那次自己人私宴更拗口,她還得聽進去之後,在腦內翻譯成白話,才大概理解他的意思。

  於是大家端莊肅穆地敬了大漢二十三代先帝一杯酒。

  董賊禍害朝廷,天子蒙塵久矣,現在李傕郭汜終於自殺自亂起來,這是天子親政,大漢將興的征兆,為了天子,咱們乾一杯!

  ……她在心裡算了一下,天子現在大概十三四歲,就親政了?

  袁術出身累世閥閱之家,祖宗為漢臣食漢祿,不思報效國家,卻行逆亂不臣之事!多虧諸君齊心協力,襄助於備,咱們齊心協力給他痛打了一頓!這只是第一頓,以後還會有第二頓,第三頓!打袁術不僅可以重扶社稷,還可以加官進爵,將來諸位都是名留青史之人!為了子孫後代,咱們再乾一杯!

  ……袁術這個人緣呦。

  酒過三巡,主公又清了清嗓子,表示還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我今將上奏朝廷,表田豫田國讓為琅琊郡守,再辟陸廉陸辭玉為徐州別駕,督琅琊、東海諸軍事。」

  琅琊相蕭建忽然看了她一眼。

  東海臧霸卻一聲未吭,坐在那裡繼續看劉備,穩極了。

  「主公!」田豫大吃一驚,「豫不過漁陽一下吏,既無功績於人前,又無德操於當世,如何能當此任!」

  「國讓休過謙矣!」

  「若以功績論,當推陸將軍……」

  田豫開始辭,劉備開始勸,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端坐不動,注視著自己桌上那幾盤菜。

  「辭玉,你怎麼說?」

  主公冷不丁問到她了。

  「國讓擅內政,主公明斷,」她下意識地說道,「況且換我來作太守,食祿也是給他啊,這有什麼不一樣嗎?」

  ……身後好像又有人在「噗噗」地笑。

  ……陳群特意轉過頭來,瞪了她一眼。

  ……但田豫還硬撐著,一動不動。

  ……就是主公再勸時,他沒繼續辭下去。

  除此之外,還有幾件大大小小的事,比如說二爺和陳登回不來了,要守在南邊,那既然咱們和袁術的關係這麼差,跟劉表關係要怎麼樣?跟劉繇關係又怎麼樣?孫伯符現在蹦跶到江東去了,要不要暫時結交一下云云。

  這些事不那麼嚴肅了,可以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聊起來。

  盡管她是個女人這件事挺驚怵的,但席間有另一個新聞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李傕、郭汜相攻數月,死者萬數,長安城待不下去了,天子在逐漸地東行,準備過潼關,重新回雒陽來。

  這是個很敏感的新聞。

  誰在接應天子?據說是楊奉、董承。

  準備去哪裡?好像是準備先去弘農。

  天子竟然受了這樣的難,不免讓人十分感慨,這世上有沒有忠義之士,站出來幫天子一把呢?

  話題究竟是如何引到這裡的,陸懸魚過後想起來覺得很蹊蹺。

  但此時陳宮便忽然發話了。

  「使君既有一片忠君之心,我等正可替使君呈至駕前!」

  席間忽然靜了一下。

  劉備一愣,「公台為何如此說?」

  「數日之前,天子曾有手筆版書,召呂將軍前去,奉旨迎駕,」陳宮一臉真誠地說道,「陶公在世的時候,就曾質疑曹賊斷絕貢路,現在使君有福了!徐州六郡這幾年的供物,呂將軍可以幫使君千里帶過去!不辭辛勞!不求酬謝!」

  這個消息過於突然,其中暗含的寓意也很明顯,一時間周圍開始議論紛紛。

  「奉先欲迎天子?」

  「不錯,我等欲奉天子東還,以糧迎道路,使君意下如何呢?」

  陳宮殷勤地看著劉備。

  呂布殷勤地看著陳宮。

  她左右看看。

  張遼前一段時間在盯著呂布看,現在這段時間在盯著劉備看。

  她和張遼差不多坐對桌,但這麼半天,看張遼的脖子轉到這邊,轉到那邊,就沒有看著前面的時候。

  ……奇奇怪怪的。

  高順和他相反,坐在那裡,冷不丁的目光就飄過來。

  她看過去時,他同她對視一眼,還是一臉的冷峻,什麼也看不出來。

  「呂將軍要走了嗎?」她忍了一會兒,還是問出聲了。

  高順一瞬間微微睜大了眼睛,就那麼盯著她看。

  ……但是高順沒回她,張遼也沒回她,呂布似乎很想跟她說話,那張嘴鼓了一會兒又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很頹地低下了頭。

  並州軍想去雒陽,但是這條路暫時是斷絕的,所以還得劉備想想,怎麼幫一把。

  有的人在專注地聽,專注地出主意,參加討論。

  有的人已經開始吃吃喝喝,小聲閒聊,忙點別的事了。

  關於呂布要怎麼繞開曹老板的兗州——眾所周知,就呂布給曹老板留下的心理陰影而言,但凡他擦邊進了兗州,那曹老板肯定能飯都不吃鞋也不穿,拎刀就出來砍他——陳珪給了一條建議。

  此時田楷和袁譚在青州打得很艱苦,如果能幫田楷一把,擊退袁譚,就可以借道青州,自東郡狂奔去河內了。

  呂布雖然狗,但既然天子給他發了詔書,東郡太守臧洪是個忠臣,必然不會阻攔他。

  但提到北上擊退袁譚……

  正在吃一隻炸得挺酥脆的丸子的陸懸魚忽然抬起頭,「看我幹什麼?」

  「辭玉既督東海琅琊軍事,怎麼連青州之事也不知。」

  ……她瞥了陳群一眼。

  「不知也無事,」糜竺先生轉過臉來看向她,笑得很和藹,「我便是東海郡之人。」

  「子仲先生是東海人嗎?」

  「嗯,我有個弟弟,現下賦閒在家,將軍既然要去東海,他可為將軍帳前效力。」

  「那很好啊!」她欣喜地說道,「到時必有重謝……」

  「重謝倒不必,」糜竺說道,「我那個弟弟年紀尚幼,十分不懂事,來將軍帳前歷練,不須食祿,將軍只要不將他趕回來就成了。」

  糜竺先生的這位弟弟叫糜芳,字子方,聽說也是剛剛及冠的年齡,存在感很低,她就從來沒注意過,此時聽他這樣說,感覺好像多了個嚮導,連忙應下。

  ……但不知道為什麼,田豫在時不時地看她。

  ……太史慈好像也在看她。

  劉備笑眯眯地摸了摸精心打理的鬍子。

  宴飲終究有散席的一刻,但賓客們已經漸漸離去了。

  劉備和陳宮的拉鋸戰還沒有結束,可能這兩天還要繼續,重點大概就在「給這群並州狗子送走要花多少錢」……

  高順路過她這裡時,沖她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就目不直視地出門了。

  ……就一點都看不出剛剛進來時那個慌亂的模樣。

  張遼路過她這裡時,好像想說點什麼,但匆匆忙忙地也離開了。

  ……不知道心裡在想啥。

  但是呂布路過她這裡時,明顯是憋了一天的話終於可以噴出來了!而且這隻狗子還有點喝高了!

  「女郎很好!」他這樣大聲對她說道,「當男人有什麼好,就算快意一時,總得娶妻!你聽我說!以你現下的功績,這徐州城的男人,你大可以隨便挑!休要匆匆忙忙地嫁人!若是挑不過來,我同你說,我們並州——」

  「將軍!」剛剛還在同劉備拉鋸戰談判的陳宮匆匆趕了過來,「將軍醉了!」

  呂布回頭看了一眼陳宮,臉上彷彿還帶了一絲悲涼。

  但他最後還是訥訥地跟著走了。

  留下她站在屋子裡,遲疑了一會兒,剛準備也邁開腿回家時,忽然有僕役小聲驚呼起來。

  「這個案角怎麼回事啊!」

  「這是哪位的坐席啊?!」

  她轉身望過去時,兩三個僕役婢女一臉崩裂地彎下腰,聚在那裡嘀咕。

  「那是高順,高伯遜將軍的案几,」她走過去,「怎麼了?」

  「……將軍你看!」

  高順這頓飯吃得挺高冷來著?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低頭看了一下,感覺自己也裂了。

  ……這個案几的一角,被高順拿手摳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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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三章 林中

  劉豫州的宴席熱鬧確實熱鬧,但要說起精致,終究差了一籌。

  因此有些客人用過這場酒宴之後,回到家裡,又命人呈上了一份夜宵。六月裡的蝦蟹,雖說並不肥美,但也鮮甜。

  吃著這樣的夜宵,自然還得再來一壺酒。

  這位主人原本想要從後宅中尋一名他喜愛的美姬來陪酒——但他這樣猶豫的時候,一位客人拎了酒,也來夜訪。

  「士仁今日怎有空來我這裡了?」劉琰笑吟吟地同他打了一聲招呼,「快請坐。」

  「今見陸廉好大氣勢,席間不敢說話,」這個絡腮鬍子的男人走了過來,一屁股便坐下了,「不吐不快啊。」

  劉琰是個「有風流,善談論」的人,尤其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會打交道,見到傅士仁這幅情形,立刻為他斟了一碗酒。

  「她隻身單劍,守住了下邳城,使君自然器重她。」

  「畢竟只是一個婦人,也太器重了些!」

  那一碗酒喝完,劉琰立刻又為他斟滿,而後才慢慢地喝了一點酒,拎起了一隻用酒醃過的青蝦。

  「婦人又能如何呢?」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我皆不如她。」

  「我自幽州便追隨使君至今,今日果然不如一個婦人了!使君竟辟她為別駕,豈有此理!」

  劉琰慢慢地將蝦剝好,塞進嘴裡,生蝦鮮甜,帶著酒味,幾乎不需在唇齒間碾壓,便順順當當地滑落喉嚨,進了胃袋。

  他好整以暇地吃過這隻蝦,才慢慢開口,「士仁原來是為這件事。」

  「豈我一人?」傅士仁憤憤道,「我看在座多有不平!只是懼她氣勢,不敢出聲罷了。」

  「我聽說原本使君是不欲封她為別駕的。」

  傅士仁一愣,面上便露出了一絲掩蓋不住的喜色,很快又被氣憤壓了過去,「那使君為何又改了心意?」

  「士仁真愚人也!」劉琰笑道,「你想那田豫,既無根基在此,又無才名於世,使君為何將琅琊給了他?」

  「為何?」

  「原本琅琊是要給陸廉的,你還沒看出來嗎?」劉琰說道,「現下不過是因為奏表到了朝廷,必被駁回,使君又不欲陸廉為天下人詬病,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將琅琊給了田豫,不過是因為田豫死心塌地跟著陸廉罷了!」

  「荒唐!」傅士仁大怒著嚷了一聲,「大漢開國至今,何曾有過女郡守,女國相!縱有女侯,也不過呂氏為亂!這天下還有綱常嗎?!」

  「自董卓逆亂後,這天下確無綱常可言。」

  「縱使如此,」傅士仁又一次地抱怨道,「使君仍是太過!待我們這些老革何其涼薄!」

  說話的功夫,劉琰已經又剝好了幾隻蝦,一隻接一隻地吃了。

  他專心致志地聽著傅士仁抱怨,偶爾接一句,並不以為意,聽到最後一句時,一邊伸出手去,拿起了一隻螃蟹,一邊冷不丁地開口了。

  「你說……使君何以這般器重陸廉呢?」

  「婦人誤國!」傅士仁隨口嚷了一句,又狐疑道,「莫不是以美色迷惑了主公?」

  劉琰手中的螃蟹忽然就裂開了。

  他想了想後宅中那幾個裊娜嫵媚的美姬,又想了想陸廉精心裝扮後,也不過清秀端正的相貌,搖了搖頭。

  「你且看吧,」他安慰道,「東海琅琊兩郡不是那麼好拿的。」

  令陸廉去督兩郡軍事,還不是因為關羽在南,劉備自己還要應付徐州大小許多事,無暇看顧青州?

  這話安慰到了傅士仁,令其臉色稍霽,終於又一次舉起酒碗。

  張遼也在此時舉起了酒碗。

  他倒是不像劉琰那樣注重生活品質,況且他跟隨呂布來到下邳,今夜是回不去的,只能在官舍中下榻,想吃得那般精致也麻煩。

  因此他身邊只有兩壺從客舍打來的酒,以及一隻酒盞,再無半點下酒菜。

  高順檢查過馬廄裡的幾匹馬,準備回屋睡覺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

  這個青年坐在廊下,大半個身體藏在了廊柱落下的陰影裡,就那麼看一眼高懸於夜空中的明月,喝一口酒。

  「文遠?」

  張遼沒吭聲。

  「明日還要早起趕回小沛。」高順提醒了一句。

  張遼還是沒吭聲,但他顯然不是全無知覺的。

  他拎起了酒壺,又倒了一盞酒。

  待那盞酒被他拿在手中後,張遼幽暗而沉鬱的目光又轉向了夜空。

  高順在那一瞬間忽然想說點什麼。

  比如說,陳宮與將軍雖然商定了要去雒陽,或許還能自河內再往北,拿下上黨,若真能那樣,他們這些並州人就算是真的回了家。

  但那畢竟還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幻想,徐州至並州何止千里,莫說去並州,就是回雒陽又豈是易事?

  高順並不看好這樣一場漫長而艱辛的旅行,這是他藏在心中的憂慮,此時倒是正好拿出來安慰張遼。

  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只是沉默地,目不斜視地一步步上了台階。

  在他身後,傳來了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

  張遼起身了,跟著他也準備進屋。

  他有些意外,轉過頭去看向張遼。

  「怎麼,不賞月了?」

  「太遠了。」張遼最後只說了這樣一句。

  「咦?有信的嗎?」

  酒宴結束,她總算是能回家了。

  宴飲時間太久,以至於她出門的時候也感覺到有點餓了。

  家裡雖然生活節儉,但考慮到小郎和阿草都很容易餓,四娘也在繼續長個子階段,因此家裡總能備點吃的。

  於是她拿起了一根曬過的小魚乾,一邊嚼著,一邊拆開了信。

  信是董白——準確說是陸白寄來的。

  劉備大破袁術之後,回到了下邳,將自己的主力兵馬交給了關羽,繼續鎮守廣陵,同陳登一起保持對袁術的攻勢。

  廣陵被孫策劫掠過一次,被袁術也劫掠過一次,在秋天到來之前,糧草是不能自給自足的,因此需要下邳郯城往廣陵運糧食,董白那支「健婦營」就是被調去當運糧的民夫了。

  這件事在劉備回來之後沒掀起什麼熱議,主要是因為哪朝哪代的士人都是吃飽穿暖閒出屁才能指指點點,而徐州本來就是「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的生死存亡之際,徵調這一群小婦人去運個糧食根本不算什麼。

  但現在出問題了。

  眾所周知,袁術這人和他兄長袁紹的人設有點對角線。

  袁紹吸引天下世家傾心相投,袁術吸引的就是各路山賊草寇。

  世家來投奔時,有錢有糧有部曲,山賊草寇投奔的時候,經常就是人頭攢動,較真起來戰鬥力不過爾爾。

  劉備反攻的時候,這些人跑得很快,因此整個陣型潰散得非常迅速,比一比就明白了為什麼丹楊兵的戰鬥力竟然還算這一片區域相當不錯的。

  ……但這些人也有優點。

  他們跑得很快,所以人頭損失很少,廣陵附近又多叢林,就迅速地找地方藏起來了,躲過這一波風頭,又不敢回去找袁術,餓得受不住時,一路往北,就對輜重車隊下手了。

  這幾日這群賊子作亂,搶了一波輜重,因此廣陵的糧食就吃緊了,需要徵調更多人手繼續往廣陵運糧,陸白和她那群小婦人就跟著一路南下了。

  看在她是陸將軍妹妹的份上,信使回下邳報信的時候,也帶上陸白的家信。

  她看完之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想寫信調她回來?】黑刃有點詫異,【為什麼?】

  【她又不是戰鬥人員,讓她去廣陵多危險啊!】

  【嗯,嗯。】

  【她沒有武器,】她說道,【雖然她對操練陣型一知半解,但是這和真正的戰爭不一樣。】

  真正的戰爭是極其混亂的,在演武場上風林火山的士兵上了戰場,可能迅速就會絞殺得不辨方向,能聽見金鼓聲都算好樣的!經常是一場戰爭下來,雙方都要再派出一支兵馬,將自己四散的士兵重新聚攏回來,其中走丟的,逃跑的,渾渾噩噩走到對面陣營去當了俘虜的,不計其數。

  她這說的還是正規軍。

  【嗯,嗯。】黑刃又敷衍地給出了一點回應。

  【而且她現在連把武器都沒有!她那群小婦人也沒有!】她說道,【我想好了!反正我現在已經是女將了!我給她帶在身邊,那些小婦人也可以給我當親兵啊,儀仗隊啊,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

  她展開了那個寫信用的小板子,又拿過了墨塊準備磨墨。

  然後陸懸魚停下了。

  【怎麼不寫了?】

  【……我不能寫。】

  在她看來,那些小婦人的戰鬥力近似可笑,在敵人來臨時,她們保護不了她,因此自己才想將陸白調回來。

  ……但陸白不會回來。

  那些笨拙而怯懦的婦人,是她的士兵。

  而她是她們的將軍。

  這是陸白離開下邳的第十五天。

  隊伍中間在鹽瀆修整了一下,又補充了一些糧食,現在正在緩慢地向著廣陵城進發。

  經過了那些泥濘的路段之後,在南下的旅途中,其實陸白的感覺還不錯。

  她是陸廉的妹妹,生得美麗,又未曾出嫁。

  輜重營中的兵卒是絕對不敢輕薄待她的,而那些年輕的小軍官則有些更隱秘的,更不切實際的願望。

  他們都覺得陸廉同意她組建「健婦營」,離了下邳的宅邸,偏要來這裡吃苦完全是縱容,是胡鬧。

  但既然這樣的胡鬧也能同意,可見她在其兄心中的地位。

  她的兄長出身寒微,但這些武人中也鮮有世家子,他們因此不僅不會挑剔陸白的出身,反而有了更熱切的期待——大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互不折辱,因此如果她看中他們其中某一個,那個人便不僅能抱得這樣的美人,更有一位深受劉使君器重,名揚天下的舅兄為援,難道從此之後還需要操心仕途之事嗎?

  他們的熱望全部都落在了她的眼裡,但她不過一笑置之,從未有所表示。

  但今天不同。

  熾熱的陽光落在每個人身上,空氣裡連一絲風也沒有,路東倒是有一大片沼澤地,潮氣不斷蒸騰上來,周圍便顯得更加悶熱,連拉車的騾馬都要時不時停一停,歇一歇。

  再冰肌玉骨的美人,在這樣的天氣下都會變得憔悴而疲憊。

  但陸白絲毫疲憊也沒有,她反而在這種悶熱中感受到了一股惡寒。

  當她們經過一個山丘時,前方有斥候傳來消息,有賊寇五六千人,似是橋蕤的潰兵,正向著這支車隊而來。

  偏將立刻緊張起來。

  「刀手!刀手在前!」

  「矛手兩側!」

  「將車放倒!放倒!」

  民夫們恐懼而緊張地忙碌起來,她那些小婦人也立刻開始慌慌張張地跟著幫忙,將那些車子迅速變成簡陋的鹿角。

  即使如此,他們只有千餘人,裝備又如此簡陋,根本無法抵擋數倍於己的敵人。

  因此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要如何逃命?

  「此處危險!」偏將走了過來,一見到她,立刻想要將她請到這條防線後面安全的位置去,「我派幾個親兵,請女郎入沼澤中躲一躲!」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便有婦人顫抖著手,抓住了她的衣角,「那些賊子……那些賊子!」

  偏將瞥了那婦人一眼,立刻說道,「女郎領著這些婦人,都入沼澤中躲避便是!」

  於是那些婦人的臉上紛紛露出了喜色。

  她左右看了幾眼,從她們的面容往下,看一看她們的雙手,再看看她們的雙腳,然後重新將目光投到她們的臉上。

  那些在營中操練時,神氣而驕傲的容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與深深的恐懼。

  「好。」陸白輕輕地說道,「便聽將軍的。」

  那些婦人臉上還沒來得及綻開歡欣鼓舞的神情時,陸白又開口了。

  「但還有一事,相求將軍。」

  偏將微微皺起了眉頭。

  生死關頭之際,他將這些婦人請出去,也是為了不令她們哭泣尖叫,擾亂軍心,又哪有什麼心思再聽陸白講條件?

  但女郎那雙黑白分明,似無情又似多情的眼睛望了他一望,偏將的心便軟了。

  「女郎請講。」

  「將軍的旌旗,還有車上的布帛,」她語氣冷靜地說道,「借我些來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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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琰:音同眼,一種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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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四章 神之一手

  儘管自小學習了所有世家貴女應當學習的知識和技藝,但董白仍然稱不上出身世家。

  她是邊地武將家的女兒,她的祖父盡管罪惡滔天,但無人能質疑他盛年時的強大,是他一次又一次擊退羌人的進攻,守護了關中的安定。

  在董白很小的時候,她坐在祖父的膝頭,聽著這些故事入睡,因此她懂得許多紮營與操練的技巧,行軍的技巧,以及作戰的技巧。

  當她舉一反三地提出自己的構思時,祖父會摸著自己濃密的鬍鬚,哈哈大笑說,「不虧是我的孫女,阿白若是男子,必然也是一名勇將。」

  「大父必定是逗我開心,」小董白說道,「我哪有那麼厲害!」

  「嗯……雖然現在還沒有那麼厲害,但是將來,」董卓拍了拍她的頭頂,「將來大父會為你擇一門好親,你的丈夫,你的兒子,都會是大漢名聞天下的勇將!」

  後來她的祖父也沒有為她選一名武將丈夫,而是悄然動了心思,想要將她送進宮中,成為皇后……當然,祖父的努力失敗了,但這也不是她偶爾會回憶起來的重點。

  她只是想起了祖父的那句話。

  ……那的確是在逗她開心。

  她現在已經成為了陸白,也逐漸明白了為什麼阿兄組建軍隊時那樣狼狽。

  她將軍營整治得井井有條,軍紀嚴明,這些小婦人又十分聽話,樣樣完美。

  但在她們現在甚至無法聽從她的指揮,井然有序地往沼澤地裡撤退。

  這些小婦人互相牽著,拽著,惶恐地四處探看,根本無心去聽她在說些什麼,甚至她說要她們停下來時,尖銳的反對聲立刻響起。

  「女郎為何要攔我們?」

  「我們連武器都沒有,只有這些長棍!」

  「拿了這些布帛旗幟又有什麼用!」

  「還是快逃的好,若是賊人來了,難保不遭難!」

  陸白心中詫異極了,「你們究竟是為何要從戎?」

  那幾名婦人的臉上便顯出支支吾吾的神情,一個人大著膽子開口,「只以為會在下邳附近行走,哪想到能遇到這樣的禍事!」

  「若早知道……便是在家裡,也不過被我丈夫再打幾頓罷了!」

  「不錯……其實原也想,來營中有飯吃……」

  「那些男人!他們也逃的!憑什麼不讓我們逃!」

  這樣一群人嘰嘰喳喳得越厲害,陸白的心一寸寸地冷得就越快。

  「你們腿腳快,還是那些賊人腿腳快?」

  婦人們面面相覷一眼。

  「他們要糧草呢,只要我們這百十來人一起逃了,未必就會來追我們。」

  「你們也聽到了,他們有五六千人,這一隊不過千人,為何不能來追你們?」

  「那……那我們現在更得快些!」

  「快些!我家中還有孩兒!我得回去……嗚!」

  一個小婦人一邊慌慌張張要奔著沼澤深處去,一邊拽了身邊的婦人一把。

  那婦人胳膊動了一動,兩條腿卻向長在地上一般,「我不走。」

  「劉家阿姊!你怎麼回事!」

  那粗壯婦人眼皮上帶著箭疤,因此看著別扭得很,是以說話時眼皮也不抬。

  「我夫、我子、我的公婆,都讓曹賊殺了,我臉上中了一箭,躺在死人堆裡,」她說道,「我是不想再逃的。」

  「……你,你不想活就不要活了吧!我們還想活呢!」

  「不錯,我們還有家人呢!」

  「你們真是傻!」另一個圓臉的姑娘也大著膽子出聲了,「你們既有家人,難道現在做了逃兵,逃回下邳就能免了責罰嗎?」

  一群婦人靜了一刻,想要再交頭接耳時,陸白出聲了。

  「別害怕,」她語氣堅定地說道,「我有辦法,帶你們回去。」

  阿兄是在保衛郯城時一戰成名的,那一戰很為人所津津樂道,因此陸白也翻來覆去聽了幾遍。

  潛伏在沼澤地裡,待敵人來時,以旗幟與喊殺聲驚擾敵人,令其以為沼澤中埋伏了一支伏兵,令敵人心生驚懼,不戰自退。

  阿兄能這樣做,是因為那時曹操忌憚南方的袁術,阿兄又故意扯了袁術麾下那個假「列缺劍」作幌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才尋機殺了曹洪。

  她現在想要假冒「列缺劍」是不可能的,敵人仔細分辨也能分辨出這百十來人不過故布疑陣,但這支敵軍不是潰兵嗎?

  潰兵如蝗蟲,聚的快,散的也快,只要有這麼一點刺激,令一人驚懼潰逃,便能令周圍十人跟著潰逃,到時便是百人,千人,若當真如此,這場危機便可化解了。

  行軍運糧途中,雖然身邊沒有武器,但也都帶了長短棍,董白吩咐,拿旗幟的人在前面,將旗幟放倒,但小心不要髒污,撤了布帛的人在後面,影影綽綽看著是個氣勢就行。

  又有兩個孔武有力的婦人被她安排著拎了兩口焦斗回來,敲起來響亮無比,正好用來驚擾敵軍。

  她這樣一件件安排下去時,遠遠地便傳來了一陣呼喝聲。

  「小心點!」她說道,「都躲在樹後,看我的小旗,我未揮旗時,你們不許出來。」

  當那些賊人一波接一波地奔跑過來時,倚車轅為鹿角的偏將估量了一番距離後,下達了命令。

  「弓手上前!」

  「弓手上前!」

  先是一片弓弦絞緊的聲音,而後令旗一揮,那一波箭雨便揮灑而下!

  那些潰兵幾乎都不穿甲,全憑肉身來扛箭雨,因此跑在前面的立刻倒下了一批!

  「弓手退後!」

  「刀手在前!」

  第二波箭雨過去,已經有人跑到了車隊面前!有回撤不及的弓手,上去便是一刀!

  陸白藏在幾十丈外的地方,悄悄伸出頭來看。

  真實的戰爭是混亂的,殘酷的。

  輜重車隊最大的問題是陣線過長,也過於單薄,它自然就是一字長蛇,現在雖然勉力圍成一個半圓,但仍然有許多糧米四散在外面,有些賊人扛下了糧米,立即便跑開,但更多的仍然在一波接一波地衝擊他們那條單薄的防線。

  不能再等了。

  陸白回過神看了看那些趴在泥裡,兩眼直勾勾盯著她的小婦人,揮了一下手裡的令旗。

  那些小婦人好像傻了一般,還在直直地盯著她。

  陸白咬緊牙,從身邊女兵手中搶過了金柝,用力地敲了起來!

  金柝聲急切響亮,立刻有人向著這邊張望過來!

  「快把旗打起來!」她喝道,「不然你們就死定了!」

  偏將的牙倒是不需要咬得那麼緊,他現在牙縫裡都浸出了血沫。

  這條防線太單薄了,只有兩三排兵卒,而對面的賊軍卻是一波接一波地衝擊過來,想要撕開陣線,徹底擊潰他們。

  他已經派兵去廣陵求援,但援兵要多久才能到?那時糧草還剩多少?這些士兵又能剩多少?

  不止一處的車轅被賊兵砸碎,兩邊短兵相接後,逐漸開始有了潰退的跡象。

  他們才剛剛白刃相接,還不過幾個回合!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賊兵衝過來——

  因此金柝聲自後面響起時,他一瞬間以為當真有援兵來了!

  但這名偏將轉過頭去時,卻只見到沼澤地中模糊不清的人影與旗幟……那是他的旗?

  偏將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援兵已至!」他高呼道,「兒郎們!隨我殺敵!」

  那些旗幟越來越近,金柝聲也越來越響亮,這些賊人原本便是橋蕤的潰兵,當初橋蕤以山賊的身份投身於袁術麾下,現在橋蕤已死,不過幾個大小頭目領著這些山賊四處找飯吃。

  現在見到對面頃刻間士氣大振,立刻有人肝膽俱裂,掉頭便跑!

  一個人掉頭,撞上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也跟著掉頭跑了起來,這邊乘勝追擊,那邊慌不擇路!

  望著遠遠那一片戰場形勢調轉的景象,陸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但在下一刻,她的笑意凝固了。

  她幼時經常跟著大父,在西涼兵營中玩耍,也學習騎馬的本事。

  她因此極其熟悉騎兵快速接近時,大地的震顫聲,與步兵非常不同,絕不會弄混。

  在那些賊兵身後,丘陵的另一側,有騎兵在快速靠近!

  騎兵很快爬上丘陵,而後居高臨下,一鼓作氣!

  她看到「關」字旗如同尖刀一般,紮進了賊軍之中!頃刻間如巨浪,如狂風,席捲過整片戰場!

  ……援兵來了,這是好事。

  ……不,這對整個戰場是好事,對她們來說,不是!

  那些潰兵以為自己被合圍,勢必要尋一個突破口逃命!對他們來說,身後關羽威脅是實實在在的,但前方那支在沼澤地裡的伏兵卻還沒有出來!那是可以試一試,可以搏命的方向!

  陸白渾身顫抖起來,她轉過身大叫起來,「快跑!快跑!」

  打仗這種事,許多將軍覺得自己是掌控全局,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高手,能將戰場為棋盤,兩軍為棋子,自己便是那執棋的聖手。

  但實際上,打仗時有許多突發狀況,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到,它們總能突如其來,從天而降,將整個棋盤砸得稀巴爛。

  ……陸白現在知道這個道理了,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將這個寶貴教訓記住,活著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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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2 01:47:4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五章 「我的名字」

  這天其實是個意外。

  打袁術的時候,二爺收繳了一批戰馬,數量不是很多,大概一百多匹,質量也不算很好,就那種說是駑馬稍強一點,用來衝鋒略差一點的中原馬。

  但這時候哪有那麼多西涼馬呢,他嫌這些馬跑得慢,人家袁術也嫌啊,他能說不要嗎?好不容易搶來的,那肯定得要啊。

  於是二爺領著這不足五百的騎兵,騎著小馬,出來跑一跑,曬曬太陽,順便巡邏的時候,就接到了二十里外輜重車隊的求救信。

  騎兵跑步速度和步卒自然不能同日而語,衝擊力也不能同日而語,於是陰差陽錯,可喜可賀地就給陸白坑了。

  她們是全力以赴地跑,那些賊人也在全力以赴地跑,頃刻間便要衝進沼澤了。

  可是這裡是沼澤地!越往深處走,就越難走!一腳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泥裡,半天拔不出來,根本跑不快啊!

  ……她其實挺想哭的。

  但她不能哭!

  「停下!快些!組起陣型!」她立刻更改了命令,「將那些布帛快卸下來,短棍在側!長棍不夠便用旗桿!快些!再快些!撿起來啊!逃不掉了!」

  於是衝進來的賊人便見到了這樣一幅奇景。

  輜重車隊裡偶爾會有婦人,這其實沒什麼特別的,這些婦人和民夫一般,都是運糧的,她們不承擔任何戰鬥職責,因此也不被當成有戰鬥力的兵種。

  她們和民夫一樣,都是敵人眼中的「資源」。

  可以做苦力,也可以當備用糧,當然既然是婦人,她們還有其他可以用來給勝利者取樂的用途。

  但這些瑟瑟發抖的婦人全然不像輜重車隊中的民婦。

  她們手裡的長棍握得很緊,哪怕牙齒咬得咯咯響,哪怕眼淚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那些長棍和旗桿仍然牢牢地被握在手中。

  「哈!」有潰兵在這一瞬間甚至忘了恐懼,「這是什麼啊!這是什麼啊?!」

  這世道變了嗎?還真是國之將亡,必有禍殃,這些婦人也有模有樣地學起打仗了嗎?!

  那個潰兵衝了上去,有其他的潰兵也忘了恐懼一般,跟著衝了上去!

  他們在潰散不假,但在潰敗逃命的時候也可以搶幾個小婦人走!不算白來了這一趟!

  當他衝上去時,陸白用力地揮動了一下小旗。

  長棍如雨點一般密密麻麻地落下!打翻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陸白咬緊了牙,百忙中還抽空撿了幾把刀,給兩側拎短棍的婦人替換上,但賊人越來越多,而且被打得激發了凶性之後,終於也有人醒悟過來,這些婦人是絕對不肯輕易跟著他們走的!

  長刀落下,輕易地將旗桿一截接一截地斬斷,斬無可斬時,便捅進了一個婦人的肚腹裡。

  陸白的時間似乎靜止了一下。

  是那個眼皮上帶著箭疤的阿姊,剛剛還出來替她穩定了軍心——她果然是極有氣勢的,旗桿既然被削斷了,正好削出一個極鋒利的切口,被她用盡全力捅進了那個潰兵的胸膛之中。

  陸白很想尖叫,或者也應該大哭一聲,但她最後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聲喝令——

  「將她的位置補上!快些!」

  當偏將匆匆趕了過來,弓箭手亂箭將那些潰兵又一次驅散的時候,偏將長出了一口氣。

  陸廉是個很和氣的人,從來不會傲上凌下,但誰也不會認為一個能隻身單劍阻擋千餘敵軍的絕世劍客是個沒脾氣的人,因此陸白的生死對於偏將來說極其重要。在這群潰兵將防線衝散,其中有些人跑進沼澤裡時,偏將一瞬間甚至想好了自己一輩子守在廣陵,連下邳都不敢回了。

  因此看到陸白此時仍然站在那裡時,他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似乎死了幾個婦人,也傷了幾個,其餘的女子有些在為她們包紮,有些在哀聲哭泣,還有些既不哭,也不低頭,而是去翻找那些潰兵屍體上的武器,然後小心地別在腰間。

  陸白正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臉來,看向了他。

  她的臉上有些血跡,但久經沙場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別人的血,她的衣服上也有血跡,手裡拎著的刀子也有血跡。

  「女郎——」

  那鴉羽一般美麗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要說,卻並不是對他說。

  她回到下邳時,還是下午,天氣熱極了,蟬在樹上瘋狂地叫。街上有小孩子拿了根竿子去黏那蟬,竿子細細長長的,她路過時看一眼,便會轉開目光。

  這樣的天氣裡,豬肉都只能放在井中或是地窖裡拿冰鎮著,但豬下水即使這樣鎮著也會很快不新鮮,所以這些東西乾脆拿出來擺在案板上,折價出售,有窮人圖便宜,過去翻翻撿撿那些血淋淋的,彷彿前一刻還在熱氣騰騰的腸胃,她路過時看一眼,也立刻轉開了目光。

  這個世界一夕之間變了個模樣,又或者是她自己變了,因此看到什麼都會無端生出聯想。

  泥濘的地,青色的竹竿,雪亮的刀,還有鮮血淋漓的動物內臟,她看到什麼都會想起那場戰爭,想起她將那把刀捅進一個她不認識的人肚腹裡的感受。

  「我現在終於知道,阿兄為何不願我從戎。」

  同心跟四娘上街去了,有支商隊自兗州而至,其中的針線商人帶來了許多新鮮樣子,同心對此很感興趣,一定要去看看。

  家裡只剩下小郎帶著阿草玩,以及阿兄。

  「戰爭總是會改變一個人。」阿兄如此說道。

  「阿兄是如何忘了那些事的?」她這樣問道,「我晚上一閉眼,便能見到那一日的情景。」

  「我忘不了,」他說,「我只是告訴我自己,不要被它改變太多,至少我最看重的那部分,不能被它改變。」

  「……最看重的?」

  「『我』之所以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的那部分,」阿兄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家阿兄其實一直很不會說話,偶爾說得很含糊,偶爾說得很縹緲,經常說得不禮貌,於是總會將人噎得說不出話。

  但陸白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我懂了,阿兄。」

  「那就好,」她家阿兄溫和地說道,「還有件事想同你說,阿白。」

  「什麼事?」

  「我是個女人。」

  「……阿兄?」

  「我是個女人,」她家阿兄……或者是阿姊,那樣嚴肅而期待地,又有點緊張地看著她,「之前我是女扮男裝,阿白,你懂吧?」

  陸白被噎得長長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那些骯髒的,殘酷的,血腥的畫面一瞬間被這個驚人的消息擊穿了,自腦海裡驅散了。

  她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了一句。

  「……我不懂啊!我怎麼可能懂啊!阿兄!不!阿姊!」

  ……雖然說這個話的時候有點尷尬,但總歸還是,還是說出來了。

  陸白的表情像是短暫地崩潰了,當機了,捂著臉不知道想什麼。

  最後還是接受了,並且試探著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嚨,恍然大悟。

  「我就在想,」她說,「阿兄那般不貪戀美色,到底是因為眉娘姐姐,還是因為阿兄就是不好此道!」

  「換個話題吧,」陸懸魚尷尬地說道,「換個話題。」

  健婦營用她們的表現換來了獎賞,撫恤,以及分發武器的各項待遇。

  但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呢?

  「阿姊是要一支親衛隊嗎?」

  「嗯……嗯……」她想了想,「你想來嗎?」

  「我可以分阿姊幾十人,」陸白說道,「但我的健婦營不能去。」

  「……為什麼?」

  「阿姊是天下無雙的劍神,她們跟在阿姊身邊根本起不到護衛阿姊的作用,」她說,「就同世家貴女身邊的那些婢女們差不多了。」

  「不好嗎?」陸懸魚問,「我總能讓你們安全一點。」

  陸白沉默了一會兒。

  「送我回來的路上,那位偏將十分客氣。」

  她覺得陸白還有些話沒有說完,便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其實我去的時候,他便很客氣,」陸白微笑道,「我生得美,又是阿兄……阿姊的妹妹,那些男子或是心生愛慕,或是敬阿姊的地位,總會待我很客氣的。」

  「但那種客氣……並非是對我一人的。」她斟酌著言辭,「若是換一個美人,或是換一位將軍的女眷隨軍同行,他們也會待她很客氣。」

  「但我回來時,偏將待我客氣極了。他問我究竟如何想出了那樣的計謀,又是如何能令這支小小的軍隊不曾潰退。」

  「你做得很好。」陸懸魚說了一句。

  「我想保護阿姊,那天與阿姊提起要建健婦營時,我確實是這樣說的,」陸白說道,「這是我的真心話,但並非全然為此。」

  「……啊?」

  「大父曾與我說起過史書上的許多名將,」陸白靜靜地看著她,「我那時只當做故事來聽,見到阿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真真切切活過的,因為阿姊將來必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我心生羨慕,也想如此。」

  「阿姊啊,我是女子,生來柔弱。尋常人想來,我若想青史留名,不過是倚仗嫁一個好夫君,生一個好兒子罷了。」

  陸白靠在憑几上,陽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看起來柔弱極了。

  雖然柔弱,眼裡卻帶著與少女不相符的野心。

  「但我想要試一試,看看後世史官也好,文士也罷,書寫名將風流時,能不能留下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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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六章 好像有點不對勁?

  有那麼句話,叫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雖然有點主觀,但大差不差。某種意義上說,評判一個人適不適合從戎也是這種方法——打過一場惡仗,活下來的就是勝者。

  因此數月前陸白所承諾的那些事,她的確已經做到了。

  這支小小的女兵隊回到下邳之後,立刻有二三十人要求離開,陸白都同意了。

  但有更多的婦人想要加入。

  因為勝利與威名,更因為獎賞與撫恤。

  這個時代的婦人的忍耐力是陸懸魚所不能想像的,因為頻繁的戰亂與勞役,她們的丈夫經常無法留在家鄉,因此白天要在農田勞作,夜晚要紡織縫補,抽空還要侍奉翁姑,照顧孩子。

  她們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勞作,即使這些勞作收益甚微,但只要能活下來就好,她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因此偶爾會發出一兩聲牢騷,一兩聲悲嘆,但她們沒有更多的餘力用在發洩上,她們仍然會低頭繼續勞作,像田裡的耕牛一樣,勞作到死。

  而士兵的撫恤金相對她們的勞作而言是極高的,除卻一筆立刻發放的錢帛外,還會持續給陣亡士兵的家屬五年米糧,這是許多平民婦人一輩子沒見過的巨款,因此立刻吸引了許多人的矚目。

  而那些活下來的婦人也都獲得了一份犒賞,她們當中許多人是從來不明白什麼是「私人財產」的,現在拿了錢回家,翁姑的態度也變了,丈夫的態度也變了,不少婦人因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這是賣命錢!每個大錢上都沾著血!」那些退出健婦營的婦人這樣評價道,「可不能賺這樣的錢啊!」

  有了這樣的指責之後,想要加入健婦營的婦人就更多了,甚至有許多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兒——她們通常是家人養活不起,想要給她們賣去世家豪強做婢女卻遭到拒絕,又不忍心,或是姿色的確不足以賣去做妓子的女孩兒——來到健婦營門前徘徊著,苦苦哀求著,想要加入這裡。

  「我的命也值這麼多錢嗎?」她們會問這樣的問題,「我能養活我的阿母,我的弟弟和妹妹們嗎?」

  「那麼,你需要擴大你的健婦營嗎?」陸懸魚聽完之後這樣問陸白。

  陸白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猶豫。

  「阿姊說過,只要我能建起健婦營,堅持過三個月,就配給營中兵卒武器。」

  「不錯。」她點了點頭,「藤牌、手戟、長槊、環首刀,諸如此類,都可以。」

  「我原本確實想要這些東西的,」她說,「但我現在不想要了。」

  「……為什麼?」

  「我幼時曾在西涼軍中,見過那些士兵操練諸般兵器,」她說道,「但我那一營的女兵做不到。」

  即使給她們武器,她們在近戰搏殺上也自然而然地遜於男子一等,而近戰搏殺是最影響士氣的一件事。

  如果第一線的盾兵與刀手擋不住對面的衝擊,整條陣線就會無可避免地陷入潰散。陸白以前不知道,但她現在知道了。

  當然,陸懸魚也明白這件事,因此她並沒有催促這個妹妹,而是問道,「那你想要什麼呢?」

  「阿姊先給我些長矛就是,」陸白說道,「那個便宜,至於……」

  她皺起了眉,卻不曾繼續說下去。

  「那好,我讓國讓去辦這件事,」她笑了笑,「經此一役,阿白長大了,我得為你準備一件禮物。」

  陸白一瞬間睜大眼睛,「什麼禮物?」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她這樣說道。

  在劉備請客之後,又下達了一些調令,比如說琅琊相蕭建給了個從事的虛銜,臧霸之前就被曹老板表過一次太守,朝廷的公文下來時,臧霸誠惶誠恐,辭不敢受,但劉豫州也深情款款地請他不要再推辭。

  不過東海這麼大,多加一個騎都尉太史慈應該也沒什麼問題,臧霸肯定會理解的吧?

  ……不管臧霸理不理解,反正他看起來是特別理解,並且跟太史慈迅速打成一片。盡管太史慈很看不起臧霸的變色龍屬性,但這兩位都是高情商選手,喝起酒來恨不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看起來也是相當的融洽。

  至於並州軍和兗州移民何去何從,張邈張超覺得住在小沛很讚,反正小沛在行政區域上也仍然在兗州境內,四捨五入算是沒離家太遠,他們這條命因為被陳宮忽悠,跟著呂布造反而丟了半條,剩下半條算是劉備和陸廉搶救回來的,因此十分珍惜,不準備再跟著呂布出去浪了。

  於是只剩下陳宮的部曲私兵與呂布的並州軍,合計約萬人左右,想要千里迢迢,返回河內。

  ……據說直到這群狗子回小沛時,還是沒談攏。於是這件事成了長期拉鋸站,隔三差五的,陳宮就會跑來尋劉備談判,時間久了據說還有人私下裡嘀咕,覺得陳宮是不是認為州牧府這裡的飯菜好吃,所以沒事閒的跑來蹭飯。

  ……應該是誤會吧。

  她三心二意,一邊跟田豫和太史慈開會,一邊想自己的事。

  陸白的女兵不善近戰,她需要給她們準備一件什麼武器,能夠跨越力量限制,讓她們最大程度地發揮實力呢?

  她腦子裡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暫時還抓不準。

  「等一下?」她靠著憑几,一邊用小叉子叉一塊瓜來吃,一邊冷不丁地開口,「你們剛剛說什麼?」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將軍是問哪一句?」

  「蕭建現在不是琅琊相了?」

  琅琊郡在桓帝時被改成了國,因此原本的郡守也成了國相,當然這沒啥區別,大家都習慣混著叫,問題在於,原本琅琊是有主的——就是蕭建。

  而劉備在將手伸到琅琊的時候,就不可避免要涉及到蕭建的利益。

  但那一天她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蕭建聽了不吭聲呢?現在才知道他被改封了一個從事,這就太不對勁了。

  如果朝廷冷不丁封個徐州牧來下邳,甚至不需要劉備自己開口,二爺三爺就能給他表演一個先斬後奏,拎著這位徐州牧的人頭去見大哥,然後被大哥一頓痛罵,再哭著厚葬這位倒黴蛋。

  權力的游戲就是這麼血腥,甚至在經歷過董卓之亂後,連她都被拉低了一點道德下限,覺得禍不及家人就算有節操的。

  ……跑題了,總之就是,劉備派田豫去接管蕭建的地盤,派太史慈去臧霸的地盤上插一槓子,然後給她這位太歲空降過去鎮場子,臧霸輸了一籌忍也就忍了,蕭建怎麼連聲都不吭?

  田豫聽了這話便微笑起來。

  「將軍以為,蕭建統領琅琊?」

  「是啊。」

  「因此琅琊上下皆從其令?」

  「……不然呢?」她問道,「他之前既然是琅琊相,難道有人不聽他的命令嗎?琅琊王嗎?」

  兩個人看起來都不太樂意吭聲。

  但最後還是田豫回應了她。

  「將軍對琅琊真是不上心啊……」他說,「莒城殘破,民不滿千,蕭建屯於此,豈能統領琅琊?」

  她想了一會兒,「琅琊郡治何處?」

  「開陽。」

  ……她隱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這也是漢末時局崩壞的一個佐證:這群地方官要麼是當地士族出身比如下邳陳氏,有門閥支持,要麼是軍閥自帶兵馬如臧霸,有那群泰山寇小弟在,你封不封他東海郡守他都佔了這塊地盤。

  而兩不沾的朝廷官員就相當難,遠的比如說劉表劉繇,需要動用各種手腕,兩面三刀挑撥離間拉一派打一派什麼陰謀詭計都用上,才能掙到一塊地盤;近的比如說蕭建這位琅琊相,管著琅琊的地盤,但整個人困守莒城,政令出城就無效了;不遠不近的比如說……北海孔融,被賊寇圍城時,只有太史慈一個人出城去求救兵,整個北海國就跟沒這麼回事似的,任由北海城形勢危如累卵,都在吃瓜看戲神游天外。

  「這兩郡如此棘手?」

  「將軍本部兵馬只有兩千,守一城無虞,督兩郡卻難了些,除非將軍能收復人心為己所用。」太史慈說道。

  她想了一會兒,「東海的豪強世家中,誰比較有名氣些?」

  「自然首推東海糜子仲啊!」太史慈想也不想地說道,「糜家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貲產鉅億,豈是虛談?」

  ……這麼有錢?!

  她嚴肅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糜竺先生曾與我說,他想將弟弟送來我這裡歷練……」

  兩個人眼睛都是一亮,「將軍須得用心拉攏!糜家既然有心襄助,將軍在東海必可事半功倍!」

  ……真的?她習慣性想撓撓頭,又趕緊將手收回來。

  「那琅琊呢?」她問道,「琅琊形勢又如何?」

  「琅琊戰亂,士族南下避禍,」田豫說道,「若說士族……」

  「諸葛氏?」

  陸懸魚忽然想清楚她要做什麼事了。

  置物架上放著許多小匣子,分門別類,裡面裝了她的各種雜物。

  她起身到置物架旁,沒有花很久時間去回憶,便精準地拿出了那隻匣子,回到兩人身旁。

  「你們看看這個。」

  這是一把製造得十分粗劣的玩具弩,她拿出來後,田豫和太史慈都面露疑惑,不明白她這是在做什麼。

  但當她將匣子裡那把筷子塞進去,按動機擴,噼裡啪啦地飛出來五六根,落在這兩人身旁時,他們的神色立刻變了。

  「這是何物?為何能發連弩?!」

  陸懸魚躊躇了一會兒。

  「現在正缺人手,我總得想個辦法,」她說,「琅琊諸葛玄現今應當在劉表處,他南下避難時,我曾見過他一次,若能將他那一家子都帶回琅琊,我這裡便有了助力。」

  天氣將要轉涼時,陸懸魚帶著田豫、太史慈,還有她那兩千本部兵馬,以及人數不及五百的健婦營,離開下邳,出發去了琅琊。

  莒城是蕭建的,開陽是臧霸的,她的兵馬便暫囤於琅琊陽都,東鄰莒城,西有沂蒙山,北面隔了沂水便是青州,算是邊境地帶,正適合她屯兵。

  在曹操屠徐州時,陽都人已經跑了一波,現在雖然逐漸有人回來,但人丁還是稀少,城中十分蕭條,本地士族只剩下稀稀落落小貓兩三隻前來迎接。

  ……但她入城的這場晚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特別,特別,特別的熱鬧。

  首先臧霸特地從開陽跑了過來,態度特別友好熱情,帶了些錢帛和牛羊美酒過來,給她這位新搬來的地頭蛇道賀。

  除了以上那些禮物之外,他還帶了一樣很特殊的禮物。

  這是個年輕人,要測骨齡的話,年紀可能不超過二十歲,因為臧霸重點強調了一下。

  「從弟尚未成家,但男兒志在匡扶社稷,怎能考慮兒女事!」臧霸大聲說道,「送來將軍帳下以供驅策!」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是個小號臧霸。

  ……意思就是說,這是個身材高大,一身戎裝,濃眉大眼國字臉,鬍鬚極其濃密的壯漢,只有那張臉稍微年輕了一點點,不然她說什麼也不相信這人還沒到二十歲。

  這位壯漢生如洪鐘,一開口整個中軍帳都跟著輕輕地抖了抖。

  「願為將軍執戟,略壯聲威!」

  她感覺自己的臉笑得很尷尬,「帳下正缺這般豪傑!宣高如此,我當何報啊?」

  「能跟隨將軍這樣不世出的名將,豈有他望呢!將軍休過謙!」臧霸豪爽地說道,「來日光耀門楣事,我便都托付在將軍身上了!」

  ……她就特別不擅長這種瘋狂吹捧的場合,正在悄悄用腳摳地時,帳外忽然有親兵跑了進來。

  「將軍,下邳有信至!」

  「快拿來我看!」她欣喜若狂。

  「還有一位使者!」

  「一併請來!」

  於是帳外走進來一位青年,青布頭巾,細布直裾,腳下方履,特別標準的文士模樣。

  也是二十歲左右模樣,一見到她就恭敬行禮,她連忙止住了。

  「叔友何來?」

  「正為送信而來。」陳衷笑眯眯說道。

  ……這位是熟人,陳珪的侄子,陳登的從弟,跟著陳珪學經典,也跟著陳登吃生魚片,偶爾也跟她一起被老師罰站挨罵。

  她招呼了一聲,打開了這封信。

  信是陳登寫的,大意是:這是我家三弟!你見過的!侍立師長終日不倦,品行很好!又無家室所累!阿兄我瞅著你身邊沒有幾個自己人,國讓又被封去琅琊了,不如讓他來做你的主簿吧,他粗通詩書,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讓他就近教你,也省得我時時從廣陵掛念於你!一定多保重!

  她看完之後,感動極了。

  「還是阿兄心疼我啊。」她說道,「叔友辛苦!」

  「能在將軍帳下歷練,談何辛苦!」陳家三弟一臉堅毅地回道。

  臧霸和小號臧霸飛快地互相看了一眼。

  「若在陽都城有什麼住不慣的地方,你也一定要告訴我,」她絲毫沒有察覺,還在繼續往下說,「元龍兄將你托付給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的!」

  帳中好像傳出了一聲輕輕的「哼」。

  ……也可能是她聽錯了?

  「將軍督兩郡軍事,事務繁重,豈能為瑣事而累呢?」臧霸笑眯眯地說道,「我那開陽城修繕得不敢稱壯麗,卻也還能住人,叔友賢弟也可去我那裡暫居。」

  「陽都歷經戰亂,確實稍遜開陽,將軍若當真有此心,何不請陸將軍同去呢?」陳家三弟一臉純良地問道。

  臧霸的笑容滯了一下。

  ……這個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

  「將軍!」有小兵跑了進來,「郯城有信使至——!」

  ……這個氣氛,確實不對勁。

  當她來到陽都之後,遠至廣陵,近至開陽,徐州的各路世家豪強都紛紛送信過來,表示仰慕她的威名,想要送家中子侄來帳下投效。

  這些子侄有文的有武的,統一特點是……

  他們全都沒結婚。

  ……這可太奇怪了。

  一整天的時間裡,她收了四五個送來的人,以及五六封準備送人的信。

  這個不對勁的劇情直到一位新客人的到來,到達了頂點。

  那位客人是將至夜裡時入城的。

  因他要入城,城門不得不延緩關閉,從天色昏黃直到月亮爬上夜空,他帶來的僕從還沒有走完。

  先是手持火把的僕役,而後是騎馬佩刀的健僕,再然後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婢女百人,隊伍裡又有工匠數十人,廚子數十人,馬車數十輛,外加數不清的牛羊騾馬,這長長的隊伍因為火把而在夜裡成為了一條蜿蜒數裡的長龍。

  這樣誇張的隊伍,非是哪一路諸侯的兵馬,而只是為送一個人過來——她就這麼站在城門口,呆滯地看著這一幕。

  這個少年穿著錦袍,臉上撲著厚厚的粉,腰帶上叮叮噹噹掛了十餘串的金玉飾物,在火光下璀璨生輝,看得她移不開眼睛。

  「將軍,」這個把臉塗得一片慘白的少年從那輛鋪了極厚墊子的馬車上下來,也帶著濃厚的香氣飄了過來,「阿兄要我來將軍帳下效力……將軍?將軍?」

  東海糜芳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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