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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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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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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2 01:48: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七章 家長們的謀劃

  下邳的糜氏宅邸裡,一位年輕女子正緩緩從廊下而過,她大約二十歲出頭,容貌秀麗,青色曲裾外,套了件灰色罩袍。那罩袍顏色樸素,上面也沒有什麼紋理,只是十分輕薄,遠望如煙霧一般,繚繞在女子周身,偶爾一陣風起,飄飄灑灑,彷彿高山上拂過的一朵雲,輕妙無比。

  這是十分難得的絹綃,輕華之處可比蟬翼,因此價值也十分不菲。時逢亂世,這樣的布料更加難得,莫說尋常士族難得一見,便是那些閥閱世家的女眷也不捨得這樣日常穿著,它更適合在夏日裡穿了出去。

  但糜氏女卻拿它當做日常的穿搭,這樣隨意地穿過一條長廊,走到了兄長那間客室的門口。

  糜竺自賬冊上抬起頭來,略有些訝異。

  「阿沛何來?」

  「為小弟而來。」阿沛語氣平和,步伐不疾不徐,話語裡卻帶了一點責備意味,「阿兄如何能將小弟送去陽都?」

  糜竺將筆擱置一旁,示意妹妹坐下。

  「他在家裡也不做正事,正可送去陸廉軍中歷練,」糜竺笑眯眯地說道,「阿沛是心疼子方,還是心疼銀錢?」

  「我是心疼阿兄的籌謀。」她緩緩坐下,一旁立刻有婢女為她端來了蜜水。

  糜竺摸了摸鬍鬚,「什麼籌謀?」

  「阿兄送小弟去陽都,歷練是假,想與陸氏聯姻是真。」

  這位雍容敦雅的富豪被戳穿了心思,一點也沒惱,而是笑道,「阿沛覺得哪裡不妥?」

  「陸廉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嗯,」糜竺一本正經地說道,「但我家有錢,也不算配不上她。」

  「就算我家有錢,可是小弟整日嬉游,不樂讀書。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樣,哪個女郎會喜歡他?何況是陸廉!」

  糜竺拿了竹簡捂在臉上,笑得鬍子抖了又抖,抖得糜沛都有些坐不住了。

  「阿兄笑什麼?」

  「小弟雖說學問上確實略差了些,但他妝奩帶得多,臉上的粉塗得也多,」麋子仲笑過之後才說,「說不定陸辭玉就喜歡這樣的呢。」

  況且他家小弟就算自己拿不出手,還有身邊那一大群僮僕幫襯呢!這個氣勢怎麼也不能差了去!

  陽都城這個晚宴,原本是準備簡簡單單一點。

  陸懸魚自己的輜重車隊裡帶了糧食和肉乾,到陽都城再採買些簡單的蔬菜,臧霸又送來了牛羊和美酒,這就算是很豐盛的一餐了。

  奈何這位糜家的小少爺下了車之後,矜持地表示:

  初來乍到,也沒什麼能幫到將軍的地方,今晚的酒宴,我們糜家包了。

  ……然後就給全場表演了一個什麼叫做「富可敵國」。

  ……一車車的珍禽走獸,一車車的蔬菜水果,還有一車接一車用大罐裝滿水,運來的河鮮海鮮。

  ……就很是離譜。

  「近日裡家兄教我勤儉持家,故而沒帶什麼食材……」糜芳略有點羞赧地一低頭,「委屈將軍了。」

  她感覺嘴巴有點不太好用,因此說話難免有點結巴,「你,你在家也這麼吃嗎?」

  少年輕輕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說話,有個僕婦匆匆而來。

  「小郎君,今天這些牛太老了,吃不得生拌,郎君委屈些,烤個里脊可否?」

  那張刷得慘白的小臉立刻委屈得皺成一團。

  「生拌都沒有?真真沒法過了,罷了罷了,你們看著料理吧。」

  「生拌?什麼生拌?」她敬畏地說道,「牛還有老不老的區別?」

  慘白少年輕輕嘆了一口氣。

  ……第一道菜已經送了上來,而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再然後是第十一道,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好在帶了幾車松江四腮鱸魚,不然當真請不得這場客了。」糜芳說道,「將軍請嘗一嘗,這道菜倒還能入口。」

  ……這個魚膾就離譜。

  她用眼睛餘光瞟一瞟。

  氪金巨佬糜子方已經打爆了全場,未婚青少年一個個面容慘綠,臧霸這種青少年的家長倒還很有城府,笑吟吟地吃吃喝喝,只有陳家三郎的表情不對。

  他盯著那盤魚膾很是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心裡在想啥。

  陸懸魚最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舉起了酒爵,「諸位——」

  大家立刻停了筷。

  她特別怕場面話,但不講點場面話就得吃淡水生魚片了。

  ……那還是講點場面話吧。

  「諸位兒郎……青年才俊……」她硬著頭皮說道,「今日能來陽都,我真是太榮幸了……」

  「將軍休在意,」糜芳說道,「我在家也要被家兄罵,還不如來將軍這裡透透氣,諸位應該也是如此吧?」

  場上一片寂靜。

  陳衷第一個反應過來,「我家既一心追隨劉使君,兒郎們自當報效,何敢當此評!」

  在他說話的當口,臧霸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小號臧霸,於是小號臧霸立刻也大聲道,「有幸在將軍帳下效力,雖死無恨!」

  彷彿是在反駁糜芳一般,那些面色慘綠的青少年接二連三開始反駁起來,文士就一個個地表示「願效綿薄之力」,武將就一個個地表示「願為馬前卒」。

  糜芳坐在那裡,一張小臉不羞也不惱,只輕輕地撇了撇嘴。

  婢女們又上了第十四道菜。

  和上一道非常相似,鱸魚膾是幾近透明的薄片,整整齊齊碼著,用冰鎮了——她也不去思考糜芳是怎麼帶那麼多冰過來的——裝在有花紋的銀碟裡送上來的。

  這一道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幾近透明的一片一片的食材,整整齊齊碼好了,冰鎮著放在碟子裡。

  青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碟子,有人夾起來嘗了一片,眉毛立刻疑惑地皺起來。

  但筷子卻沒停。

  她嘗試著也夾起一筷,嘗了嘗。

  ……破防了,這是荔枝!!!

  「你這車上怎麼還有荔枝啊?」她聲音顫抖地問道。

  糜芳眼睛一亮,「將軍也嘗過這個!」

  她確實嘗過,但她嘗過不代表這東西就應該出現在三國時期的山東臨沂啊!這玩意不是廣東以南才產的嗎?!!!

  「此物名為離支,」慘白少年笑道,「將軍所言不錯。」

  「可是《上林賦》種,司馬相如曾言的那個『隱夫薁棣,答沓離支』中的『離支』?」

  聽到一名慘綠少年激動地問出這樣的問題,糜芳表示:

  「不知道,沒讀過,不過反正就是這東西了,特地命南下的商隊帶回來的,」糜芳說道,「我既追隨將軍,自然是要拿出點誠意的,這不值什麼,請將軍吃個新鮮罷了。」

  她小心翼翼地環視了在場的賓客們一圈。

  二十歲以下的青少年們臉色已經快要繃不住了。

  年齡大一些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

  甚至於心態一貫很穩的太史慈和田豫,都在目瞪口呆地盯著糜芳看。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她說道,【你怎麼會有心思說故事。】

  【有一個男人,他有個很賢惠的妻子,很慈祥的母親,】黑刃說道,【他一直覺得很幸福。】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有一天晚上,他歸家有些遲,妻子和母親便坐在窗邊,一邊下棋,一邊等他。】

  【……然後?】

  【妻子和母親言笑晏晏,可是頭頂的髮髻化成了一群毒蛇的模樣,激烈地相互撕咬——】

  【懂了,】她說,【戈爾貢婆媳屬於是。】

  【……………………】

  行吧,不管她聽沒聽懂,反正就糜芳這個隨從數量,沒人敢悄悄潛入他的帳篷,往床帳上塞一千隻蠍子的……但她還是得說,男人太可怕啦!

  也許是因為過於震驚,這頓飯竟然還是有驚無險的吃完了。

  但陸懸魚全程都吃得很沉默。

  接下來的幾天裡也還是很沉默,甚至有一點恍恍惚惚。

  消息傳到下邳時,劉備正在喝酒,於是沒忍住,一口酒就噴了出來。

  「憲和!憲和莫怪!」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簡雍先生的臉,「我只是沒忍住——」

  「主公何故如此訝異?」簡雍倒是不太慌忙,自己從懷裡抽出了一塊細布,細細地擦起了臉,擦畢還不忘指使婢女去取銅鏡和妝匣來,梳一梳自己的鬍子。

  「這事豈不荒唐!」

  「如何荒唐?」簡雍先生笑道,「不提她家的姊妹,就辭玉自己也欠了三千錢的口錢呢。」

  所謂的「口錢」,也稱為口賦,其實就是漢朝的「人頭稅」,從嬰兒開始每年就要交,但交得不多,大概也就幾十錢左右,成年男人交個一百多錢,屬於那種百姓還能勉強交得上的稅賦。

  但這種「口錢」非常針對十五歲以上的單身女性,朝廷規定,十五歲開始不結婚的妹子,每年要交六百錢,這個負擔一下子就重了起來,於是導致了家裡有女兒的父母都會到了年齡就忙忙地給閨女嫁出去,減少負擔,刺激人口增長。

  陸懸魚的俸祿雖然不高,但劉備不會缺了她的錢帛金銀,這幾千錢根本不在眼裡,簡雍開這個玩笑,不過是在說這位女將確實已經到了適婚之齡。

  「就算如此,也該送去幾個好的。」劉備說道,「糜家要是有別的兒郎也就罷了,糜芳怎麼拿得出手?那個紈絝除了會花錢之外,再無他用!」

  簡雍「噗噗」地笑了幾聲。

  「陳元龍人在廣陵,卻也送了他家三郎去。」

  「這個也不行,」主公還是十分挑剔,「懸魚投在陳漢瑜門下,與下邳陳氏已經夠親厚了,縱使再來一個三郎,陳氏的助益究竟有限。」

  陽光慢慢地掃進了室內,簡雍先生比旁人略胖了一點,因此格外不耐熱,此時更不耐煩規規矩矩地坐著,已經半躺在席子上,靠了個憑几,又拿了一把扇子過來。

  就這麼一邊搧風,一邊看主公的笑話。

  果然過了一會兒,劉備下定了決心,「我也得送一個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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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薁:音同玉,植物名。葡萄科葡萄屬,「蘡薁」之古稱,植物名。漿果成熟時紫黑色,似葡萄而味酸。也稱為「山葡萄」、「野葡萄」。

  沓:音同踏,相合;眾多而重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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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八章 長文的怨念

  作為陸懸魚和劉備相識的起點,此時平原城已經易主。

  那座貧窮而破落的邊境小城忽然變得繁榮起來。

  城牆用磚石一寸寸地加固,有些地方甚至扒掉重新修砌,城頭上一片片的旌旗密布猶如烏雲。

  城中來來往往的都是冀州口音的士兵,商隊,有時幾個騎士匆匆忙忙騎馬而過,有時也會有文士坐著牛車慢慢自一條道上了另一條道。

  但那些平民漸漸地不見了。

  城中大片的房屋被徵用做士兵的營房,而平民則趕去城外,被迫住進了勞役營。

  他們在竊竊私語,那些跟隨劉使君而去的人多麼有福,尤其是那個得了十個金餅的人,他可是聽說劉使君要離開平原,便毫不猶豫地帶上全家去了徐州。

  而他們捨不下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因此不得不忍受田楷戰敗後平原城易主的結局。

  這位新城主對窮人確實很不客氣,但也不獨是這些窮人,那些士人和豪強也在冀州士兵入城之後,迅速被劫掠乾淨了。

  在「劫掠」這件事上,新城主做到了一視同仁,不因窮富而區別對待。

  劉備曾經居住過的那座平原令府,現在就住進去了這位新主人。

  新主人很年輕,大概二十歲出頭,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個十分氣派的世家子,但他的眉宇間總摻雜了一絲戾氣,看人時的眼神中也不自覺藏了些凶狠。

  因此僕役婢女服侍他時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有一絲一毫惹怒他的地方,不過這位平原城的新主人此時也沒有那麼多心思在他們身上。

  他在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副青州地圖,甚至郭圖走進來也沒有察覺。

  「大公子。」這位中年文士恭敬地行了一禮。

  於是袁紹的長子袁譚立刻從案几後起身,疾行至郭圖身前,拉住了他的手,請他直起身來。

  「公則既來,我正有事要請教。」

  袁紹帳下謀士,出身潁川的郭圖郭公則跟隨袁譚的腳步,來到了案邊。

  「大公子是要謀奪青州?」

  「已近麥熟,」袁譚看了他一眼,「我為何還要等?」

  「既如此,大公子心中還有何猶豫不決之事?」

  「父親與田楷相持數年,」袁譚皺了皺眉,「我幾次試探,卻也覺察不到田楷有何過人之處,他究竟如何擋下我父?」

  婢女屏氣凝神,將蜜水送了過來。悄悄退下。

  夏日酷烈,郭圖拿起來淺啜了一口,立刻察覺到是用冰鎮過的蜜水,眉頭微微舒展開。

  「那時平原城的守將是劉備。」郭圖這麼說道。

  「……劉備竟有這般能耐?」

  「不錯。」郭圖點了點頭,「他與公孫瓚同在盧植處讀書,因此公孫瓚命田楷收留了他,放在平原替田楷守了這數年,主公私下裡曾對我說起,十分看重劉玄德。」

  「既如此說,」袁譚瞳孔一緊,「劉備已有徐州,不可同日而語,我若攻伐青州,他會出兵襄助田楷麼?」

  郭圖思考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公則,何意?」

  「徐州,四戰之地,劉備南防袁術,東防曹操,外防呂布,內防臧霸,」郭圖笑道,「他縱然有此心,也無此力,大公子這次出征,必能攻田楷一個措手不及!」

  袁譚心中大定,點了點頭。

  「不過……」郭圖欲言又止。

  「公則又有何指教?」袁譚說道,「快快請講!」

  「有一人,公子須提防些動向。」

  「何人?」

  郭圖皺了皺眉,「陸廉。」

  袁譚愣了一會兒,然後嘴角一咧,大笑了起來。

  「我當是誰!竟是那個婦人!古人說『利令智昏』,劉備這是『色令智昏』吧!竟令一個婦人做了自己的別駕!誠為天下人所恥笑!」

  大笑一番之後,袁譚凶狠地下了結論,「公則既如此說,我再也沒有憂慮了!風起麥熟時,我便出兵!」

  「公子必定旗開得勝。」郭圖微笑著說道,語氣裡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但他的目光仍然在袁譚身上來來回回的打量。

  這位袁紹帳下的謀士是很清楚這位大公子的為人的。袁譚雖然魯莽,但也算有勇有謀,若只說攻伐田楷,倒有七分把握。

  但接下來的局勢就會變得很麻煩。

  陶謙同袁術親厚,而繼任者劉備卻與袁術絕交,同袁紹曹操算是結了盟。這樣的盟約是鬆散的,迫於形勢而結的,不具備任何道義上的效力,因此想要維護它就需要小心翼翼。

  劉備會不會出手去救青州,郭圖覺得,濟水以北的這些青州土地,劉備也許估量自己的實力,忍一忍算了。

  但袁譚打到北海的時候,這個尖銳矛盾一定會跳出來:如果劉備不救北海,那麼徐州便會與袁譚的勢力接壤。

  袁譚看起來是一個野心永無止境的人,但在郭圖眼裡,他更像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迫切需要父親的肯定與嘉獎,但父親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幼子袁尚身上。

  為了爭奪父親的目光,以及袁家未來的繼承權,這位袁家的大公子會不惜一切地進攻,再進攻,直到他的戰馬撞到山腳下的巨石上,他才會意識到,他總有不可戰勝的敵人。

  夏天很熱,但糧稅的事要忙起來了。

  她督兩郡的軍事,也就是說,這兩郡的糧賦一部分要拿來供應她的軍糧。

  為了這個緣故,田豫每天開始瘋狂揪頭髮,一邊計算各地的人口與田地,一邊開始緊鑼密鼓地安排秋收時當地的糧官。

  琅琊郡的士族跑了不少,現在麻煩顯現出來了。士族子弟經常會在家鄉出仕,找一點事做,一邊歷練自己,一邊想方設法刷點美名,哪怕是袁紹那種四世三公出身的頂級世家子,一開始也得做個縣令。這些地方士族家的子侄與旁支構成了地方基層系統,下鄉帶人去收糧之類的基層官吏,都是這種出身的人在做。

  現在琅琊郡的士族大批逃難了,就導致了基層的糧食收不上來。

  當然老百姓的糧食不會揣進自己口袋裡的,總有人收糧。

  比如說山賊,比如說流寇,比如說他們自己都不認得的別的地方的豪強,秋收時突然衝過來,搶一波就走。

  反正這個糧是既進不了老百姓的口袋,也到不了正規軍的糧倉裡。

  「我懂了,琅琊郡的流寇,子義來留心。」她說道,「若有流寇逃到其他郡縣去,你也照追不誤就是。」

  太史慈思考了一下,「既是流寇,總會越境……」

  「那也沒關係,你照追就是。」她說,「我去同臧霸打一聲招呼,至於北海,國讓為我寫一封信送去孔北海那裡就是。」

  往南跑就跑回郯城下邳這一片了,斷然不會有流寇這麼作死。

  往東的話……

  太平洋確實是沒加蓋的。

  聽了這樣的安排,田豫也沒有被安慰到。

  「還有那許多的官員空缺該如何?」

  「……肯定也是有辦法的。」她猶豫了一會兒,用不確定的語調說了一句。

  黑刃發出了一聲嗤笑。

  【……你笑個什麼?】

  【你太客氣。】它冷不丁這麼說了一句。

  【我客氣嗎?】她莫名其妙,【我什麼地方客……】

  「把那些各家送來的兒郎們,」她說,「送去各縣,給他們都封個稅官的頭銜,要他們先將各縣下轄村莊人口田產這些統計出來。」

  田豫愣愣地看著她。

  「……你看我做什麼?」

  「將軍,他們可能……」他說,「可能並不是真心來投效的。」

  田豫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再說這些青少年各個都是未婚少年,這事兒真是禿頭上的蝨子。

  「但他們是被家中長輩逼迫著,想來娶我,是吧?」

  這位新任郡守的臉一瞬間紅了。

  「將軍為何說得這般直白!」

  「哪怕是為了做給我看,或者是為了做給家中長輩看,」她說道,「他們也必須好好幹!」

  「……將軍是欲使自己作餌麼?」田豫還是有點震驚。

  「不不不,這不是釣魚,非要說是釣魚,這也是直鉤釣魚,」她說道,「對了,每人送去各縣時,除了自己的僕役之外,再派二十可靠的士兵跟著,一則用來護衛他們的安全,二則要士兵盯著,不許他們下鄉欺男霸女。」

  「是。」

  秉著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思想,陸懸魚想了想,又下達一條命令。

  「臨行之前,一起去打個獵吧!」她說,「提振一下士氣!」

  七月流火,天氣略有一點轉涼的意思。

  正適合出門打獵。

  漢朝時的士人其實文武分家得並不厲害,陳衷也是能騎馬,能開弓的,當然小號臧霸那就更厲害一點,畢竟是泰山寇出身,騎馬衝鋒野豬這種事他都敢幹,射個野禽更不在話下。

  「將軍!看我為將軍射此雁來!」

  「我來!」

  「叔友這一箭還不到火候呀,還是看我的!」

  她被一群青少年包圍了。

  ……然則除了小號臧霸之外,也並沒有什麼射箭高手。

  ……不過說起武功不行這方面,其實也都是伯仲之間,雖然沒有高手,但也都可以假惺惺試一試。

  ……陳衷甚至還射了一隻倒黴的錦雞回來,高高興興地送給她,說雖然沒有大雁,但這玩意也能表一表他的誠心。

  ……這一群人裡,只有糜芳一個超級不做作,他坐了十分舒適的馬車過來,根本不準備射什麼山雞野兔。

  慘白少年糜芳大聲地開口了!

  「將軍,朐縣今歲的錢糧,我已運到將軍營中了!」

  ……她就差點摔下馬來!

  ……周圍這群青少年的眼神要是能射出激光的話,糜芳現在可能已經千刀萬剮了!

  但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哪位神仙覺得她現在不夠尷尬似的。

  這群人在七月的荒原上,簇擁著她嘰嘰喳喳,努力品評各路獵物,想要博取她的注意力時,遠處慢慢駛來了一輛小車。

  車上坐著一個人,看姿態你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來打獵的,相反,他特別的不開心。

  他一身淺色的直裾,頭上戴的髮冠端端正正,腳下穿的方履也端端正正,那個臉也是端端正正的,在農歷七月的下午散發著冷氣。

  「……陳,陳長文?」

  小車過來了。

  她策馬迎了上去,有點沒明白怎麼回事。

  「你如何來了陽都?」

  陳群那張冰清玉潔的小臉微微揚了起來,用一個溫度特別低的,一看就很透心涼的眼神瞪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主公,派我來,巡視,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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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朐:音同渠,朐縣:古縣名,在今江蘇省連雲港市西南錦屏山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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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八十九章 一個郡有幾個郡守?

  陽都城外這片荒地景色其實不錯,稀稀疏疏的林地,近處有長草,遠處有水澤,時不時有小動物被驚擾著跳出來,跑回去。

  少年們見到有人至此,立刻慢慢地聚攏過來。

  這些青少年雖然理論上是競爭關係,但考慮到被競爭對象不是什麼令人頭腦發昏的絕代佳人,他們自己多半也是被父兄送過來的,因此這群青少年有舊識的就跟舊識一起玩,有新交的就跟新交的一起玩,總之就是三三兩兩,拉幫結伙。

  現在見到有新人來了,立刻同仇敵愾起來,看向陳群的眼神就不太信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陳群下了車,站在荒野中,一陣風襲來,吹起了他的衣袍,看著還略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境。

  ……但他的表情一點都不超凡脫俗。

  「巡視個什麼?」她有點不理解,隨口問了一句。

  青少年立刻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在偷偷地笑。

  陳衷左右看看,退出了圍觀陳群的人群,小聲吩咐了幾句。

  陳群臉一板。

  「袁譚調兵遣將,將攻青州,難道陸將軍竟不知嗎!」

  這位紀律委員雖然不討人喜歡,但平時不是個愛長篇大論的人,一般來說反問一句噎一下別人就夠了。

  但今天不同,他反問之後,立刻就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起了他來這裡的必要性。

  「青州與我唇亡齒寒,袁譚久有吞併之心,而今佔據平原,又借其父袁本初的冀州兵一萬,只待麥熟……」

  大家互相看一眼,沉默地聽他說。

  只有一個糜芳聽不下去了。

  這位出門不忘記塗粉的少年整個人都以一個很不端莊的形狀蜷在舒適的馬車裡,現在扒著欄桿探出頭,勉力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陳從事,好啦,不必解釋啦,」氪金少年說道,「我們都知道你因為什麼來的。」

  陳群愣愣地看著他。

  那張還沒有合上的嘴巴微微張開著,過了兩秒才突然合上。

  然後臉忽然就綠了。

  雖然背景是荒原上一尺多高的長草與枝繁葉茂的綠樹,綠得濃重,鮮豔欲滴,但陳群那張臉絲毫不比它們遜色。

  ……就是那種鐵青,慘綠,氣白了臉的神色。

  「郎君——!」有僕役的聲音自遠處的水澤旁傳出,「小人們將水鳥趕出來了!」

  「快看啊!好一群鳧鷖!」

  長草蔓延至水澤中,蘆葦叢中隱隱有波光粼粼。

  十幾個僕役滿身是泥,在水澤中互相小心牽著拽著,生怕一步踩進極深的泥淖中,終於將水鳥趕了出來。

  那些想要在下午時分躲進沼澤裡吃一點東西,休息一下的鳥兒抱怨著,牢騷著,可能還尖聲怒罵著,被討厭的兩腳獸驅趕了出來,慌張地飛了出來。

  「我要射那一隻!」

  「那隻雁!」

  「看我這一箭,射它個雙份兒!」

  少年們都是張揚愛玩樂的年紀,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漢末,叢林中什麼猛獸都有,大象都不缺,自然也沒人考慮動物的想法,見了這些鳥兒,立刻便呼喝著騎上馬,拎著弓,一路狂奔追了過去。

  糜芳短暫地坐起來了,望著那群水鳥盤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又躺下了。

  「今天晚上我要吃一隻池鷺。」他這麼說道,跟在一旁的僕役立刻應下,手一揮,幾名健僕立刻騎上馬,也飛奔過去了。

  「記得給將軍也帶一隻!」氪金少年稍微提高了一點嗓門。

  「啊我其實不喜歡吃野味的——!」她尷尬地連忙制止,但未果。

  「可好吃了,」氪金少年抬起兩隻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有個廚子,最會做這道菜,將軍晚上便知道了。」

  ……在場一共三個人,但糜芳就能理所應當地假裝陳群不存在。

  ……陳群似乎也在假裝自己不存在,就不吭聲。

  ……她站在陳群和糜芳中間,感覺很是尷尬。

  過了一小會兒,陳群終於乾巴巴地開口了。

  「將軍這裡倒是熱鬧。」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

  「就是偶爾帶他們出來打獵,熟悉一下,」她乾笑一聲,「我這不算不治行檢吧?」

  陳群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將軍此處既無事,我便先回去了。」他憋了半天,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

  ……她忽然有一種整個人都跟著放鬆下來的感覺。

  「行,那長文路上小心。」她搓了搓手,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微笑。

  陳長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轉過身去,登上了馬車。

  荒原上的土地凹凸不平,車上的身影也晃晃悠悠,慢慢向著夕陽而去。

  ……意外就是在此時發生的。

  其實也稱不上是意外,只是那群水鳥機警,能飛高的早就飛高了,但這群少年撒歡亂跑卻趕出了一群錦雞和秧雞。

  水鳥沒射中幾隻,這些飛不高的也算飛禽啊!青少年們策馬奔騰就追來了!

  考慮到這群青少年是往東跑,只有陸將軍留在了西邊,誰也不會亂向著這個方向放箭,因此一群羽毛紛飛的東西頃刻間就尖叫著飛過了她的面前!

  其中有一隻五彩斑斕的錦雞還借力打力,用爪子猛地踩了她的腦袋一腳,然後撲搧著翅膀!

  ……就一頭紮進了陳群的車裡。

  有青少年追著鳥兒跑過去了。

  也有青少年勒住韁繩停下來,看一看將軍。

  順便也就看到了沒走多遠的陳群從車裡拎出一隻錦雞。

  「這如何就落進我的車裡了!」他驚駭莫名,環顧四周,剛將目光移到她這裡時,幾個世家子策馬過來了。

  「呵,」一位廣陵徐氏旁支子弟看到這場景就沒忍住,「陳從事好心機啊。」

  「留在此處,原來是計算好了我們不能向此處放箭,因此飛禽必定飛過來。」

  「這一回,竟然是長文兄在將軍面前拔了頭籌,」另一位世家子笑道,「不愧是長文兄啊,領命來陽都巡察,竟也不忘打獵?」

  陳群一瞬間臉又白了,「它自落進車裡的!」

  幾個世家紈絝瞥了他一眼,嘻嘻哈哈地策馬跑了。

  留下了風中凌亂的陳群,一身高冠博帶,手裡還拎著一隻仍然在不停掙扎的錦雞,徒勞地又重復了一遍:

  「它自落進車裡的!」

  關於「如何在將軍面前拔得頭籌」,不同的青少年有不同的想法。

  小號臧霸可能有一個想法,陳衷可能有另一個想法,糜芳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了……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李二也在為此努力。

  時隔數月,將軍又交給他一個任務。

  「我覺得,之前你惹禍,除了你自己的問題之外,也有我的問題。」她這樣語重心長地說道。

  自從知道了將軍是女人,李二就再沒敢抬頭去看她。

  但心裡還是會暗戳戳地想一想她女裝大概會是什麼樣子,如何就忽然變成女人了,怪不得之前不近女色,他那時攛掇她去親近同心,還被她拒絕。

  ……想過之後,立刻就會打個激靈。

  ……盡管這一路上李二同她走得很近,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仍然奇異的一點都生不出「若是我能娶了她」這種念頭。

  陸懸魚實在太強,強得渾然不似人,況且就算她隨和又忠厚,李二也依然清楚她心中藏著的另外一面——冷酷,決絕,壓迫眾生。

  這樣一個人當主君是好的,當媳婦可不行,他只要想像一下,就會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被拿拳頭打了一下似的,所以最後他認定,還是自己千辛萬苦娶回來的媳婦比較對勁。

  雖然潑辣了些,也苛刻了些,但只要他老老實實,不去亂看那些小婦人,也不出門去亂說話,到底還是能慢慢勸得媳婦回心轉意,給他塊席子,加蓋窩棚的……

  李二的腦子飄去了那幸福的小窩棚裡,又很快飄了回來。

  「都是小人輕狂,」他小心地說道,「小人這一次長了教訓,以後再不敢了。」

  「不,我的意思是說,我派你去送信時,你的確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李二眼眶忽然紅了。

  「將軍還記得郯城一戰,小人略獻薄功之事麼!」他哽咽道,「小人雖輕狂魯莽,但為了將軍功業,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不要你去死,」陸懸魚說道,「我要你去送封信,等你回來時,就能繼續當我的親隨。」

  李二一瞬間大喜過望!

  這兩個月裡,他每一天過得都可憐極了。這不僅是因為妻子對他的嫌棄,還有街坊鄰居聽聞了這件事,對他的嫌棄。

  他們都知道他不是陸將軍身邊親隨了,那些笑臉一瞬間不見了,那些半匹布,一塊咸肉的常禮也沒有了。

  女子見了他時固然會躲,男子見了可不會躲避,而是會迎上去,帶笑不笑地攔住他。

  「李二哥,這幾日如何未曾出門啊?」

  「身體不適?小弟卻聽說,你是被將軍打出門外的!」

  「李二,論理你也的確太輕狂了些,將軍是何等的天人!府中哪一位兒郎不是百裡挑一的英雄豪傑!卻獨獨混進了你這樣一個無賴!」

  「依我說,你還是趕緊自這條街上搬走的好,尋一個不識你的店鋪去做份幫傭,好歹也比混在家中吃閒飯要好。」

  那些人輕蔑的神氣時時在他眼前浮現,每每想起,便又氣又恨。

  更可氣可恨的是他沒什麼辦法反駁他們,只好狠狠地吐一口口水,疾行走開。

  「將軍欲小人送信至何處?」

  「我要你將這封信,送到豫章太守諸葛玄處,」陸懸魚拿起那封信,卻不忙著遞給他,「但在送信之前,你要先打聽一件事。」

  盡管對於李二而言,他根本不理解「豫章」是哪裡,但他毫不猶豫地跳過了這個問題,而是大膽地抬起頭,看向了這位女將軍。

  「打聽何事?將軍請吩咐,小人必記在心裡。」

  陸懸魚穿了一件半舊的布袍,並未梳起女人髮髻,仍以頭巾束髮,恰如昔日的模樣,她聽了這個問題,皺了皺眉。

  「我聽說諸葛玄是荊州牧劉表的舊友,他既去投奔,劉景升便表他一個豫章太守,」陸懸魚說道,「而今有傳聞說,朱儁不肯附和李傕郭汜那般逆亂之輩,憤懣而死。朝廷為彰其忠勇節義,封其子朱皓為豫章太守。」

  陸懸魚說的這些話對李二而言完全如天書一般,他不知道諸葛玄是誰,也不知道劉表是誰,不知道荊州在哪裡,更不知道朱皓同諸葛玄又有什麼關聯。

  但他清楚這是他難得的一次寶貴機會,他絕對不能放棄,因此將軍所說的每一字,他都硬生生地記在了心裡,備著以後出門時再暗暗找田主簿手下功曹文吏來問。

  「你到了豫章,要小心打聽,」她說道,「這兩位郡守,豫章到底認哪一位?若認的是諸葛玄,你便不必送信,原路回來就是,若認的是朱皓,你再將這封信送給諸葛玄,你聽懂了?」

  ……那要這麼說,他只要說答案是前一種,連去都不必去了?

  這樣的念頭在李二腦子裡輕微地閃過,還沒等趕緊否決時,女將軍又開口了。

  彷彿看出他剛剛在想什麼,陸懸魚輕輕地笑了。

  「李二,三將軍借我幾十部曲,我派幾個與你同行,你一定要將這封信帶到,若有疏忽,我也不要你的人頭,你從此便回家吃自己去可好?」

  李二一瞬間淚流滿面。

  「將軍如何看輕了小人!」他哽咽道,「小人縱是死!也不敢辜負了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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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鳧鷖:音同福衣,鷗鳥、野鴨。

  儁:音同菌,俊的異體字。傑出的;容貌秀美;才智出眾的人。

  《後漢書‧皇甫嵩朱俊列傳》:子晧,亦有才行,官至豫章太守。

  《獻帝春秋》:初,豫章太守周術病卒,劉表上諸葛玄為豫章太守,治南昌。漢朝聞周術死,遣朱皓代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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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章 西城

  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平民而言,他們一輩子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家鄉,長年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討生活,偶爾會離開村莊,去一趟附近的縣城,已經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李二盡管只有草屋一間,豬崽兩頭,好歹是個雒陽人,偶爾陪著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個豬,四處轉一轉開開眼界的機會也是有的,但比不得老主人身邊那幾個心腹蒼頭,那幾個人甚至跟著老主人,去過二百里開外的滎陽呢!

  那些心腹蒼頭因此感覺十分榮耀,回來之後在肉鋪裡三番五次地講起過路上的所見所聞,路邊神秘出現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裡會悄悄來敲窗子的美婦,林中的野獸又叼了誰家的孩子悄悄去了,還有村人點起火把,進山尋人,最後只尋到一片殘骸。

  那些危險又離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記在心裡,後來那幾個蒼頭跟著老主人去了城外的莊子,這些故事就輪到李二給他們講了。

  在雒陽城還是大漢的京城,雒陽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裡找點吃的填飽肚子之外,還不值得為其他事勞心勞神時,李二的確以為,天地雖大,他這一輩子最遠也只會跟著少主人走到滎陽——那二百里開外的地方。

  現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並且他認知中的天地還在不斷地擴大。

  聽聞他要南下去豫章,妻子臉上便顯現出了又神氣,又憂心的神情,但總體來說還是十分欣喜的。

  「你這次是同糜家的商隊一起出發?」她問,「那我就放心多了。」

  「這有什麼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來時,給你帶些豫章那邊的釵環絲帛,保讓鄰里婦人見了便羨慕!」

  妻子臉色一變,「郎君給你的路費,你怎好拿來隨意花用!」

  「這算什麼隨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這兩個小金餅,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麼樣,都要將信送到那位諸葛郡守府上就是。」

  「那你也……」

  「這徐州繁華不及雒陽遠矣!」李二嫌棄了一句,「待我出門探看一番,必有極繁華的城鎮,好歹替你置辦些東西回來!」

  這段路途分為兩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內,後半程順長江逆流而上。

  天氣已漸漸有了轉涼的苗頭,早晚便能睡個好覺。糜家商隊家大業大,帶上這位陸將軍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顧,沿途村鎮中都有糜家早已打點好的下榻之處,雖說這些住處經常也不過就是些泥屋草棚,但勝在遮風避雨,乾草鋪好,再平整了鋪蓋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這條路之前數度曾有賊寇出沒,而後關將軍領了五百騎兵,便將萬餘賊寇剿滅乾淨,當真神勇無比。

  從下邳到廣陵的這段路不說極順遂,但也算是安全無恙,然而自廣陵上船後,旅途就變了個樣子。

  很多年後,面對自己的孫輩,李二還是會回想起他在碼頭,登上糜家商隊運米貨船的那個下午。

  波濤浪湧向東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風卻是自東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這股江風,廣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徑建鄴、廬江、九江,最後到達豫章的南昌城。

  此時已過盛夏,卻還未至初秋,江水漸長,滿帆之時,雖說是逆著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卻一點也不慢,只是糜家船隊十分謹慎,每到一處碼頭,總與其餘船隻匯合之後,方才繼續前行。

  李二初時覺得坐船是件新鮮事,很快就不這麼覺得了。

  他坐了幾天的船,就吐了幾天,先是吐出飯食,而後是湯湯水水,再然後嘔得連膽汁也要一併吐出,沒過幾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不獨他一個,那幾個三將軍送給自家將軍的幽州老兵也是這麼個吐法。

  即使如此,船隊靠岸時,船老大也不許他們下船。

  「沿江兩岸皆有渠師出沒,你們當是什麼好去處?」

  「請問……」李二小心地問道,「『渠師』是何物?」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們當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師便是水賊!」

  幾名北方老兵也跟著神色一變,「這江上還有水賊?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現今郡守刺史們互相攻伐,這一段水道又在袁術治下,他手下那些賊人還少了嗎?若是尋常百姓敢隨意靠岸,劫掠了賣作奴隸也就罷了,你們這幾位,一見便知老革身份,豈能容了你們性命!」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來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邊村落一片人間煙火氣,有搬運貨物的幫傭,有吃飯住宿的客舍,有塗抹得妖嬈的婦人,深處似乎也有賭錢博塞的去處。

  「這……」李二不死心,又問了一句,「這看著很是安寧……」

  「這兩岸無數水寨,當初還藏過錦帆賊哪!你們此時看它安寧,夜裡便變了個模樣!」那位壯漢如此說道,「便是這江上往來的商船,也須湊夠幾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發!」

  這天夜裡,李二睡得很不踏實。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夢。

  夢到雒陽殺豬的日子,又夢到跟著東三道的鄰里一同去長安的日子,又夢到跟著陸懸魚從長安艱難跋涉,一路來到平原的日子。

  他曾經在下過大雨的泥濘中,拉著板車,一步步地艱難行走在叢林中的土路上。

  同心那時病得很厲害,小郎哭個不住,陸懸魚離開她們去打獵尋找食物,於是李二不得不短暫承擔起這個隊伍裡的隊長責任,一邊清理出一塊平地,搭起泥灶,一邊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顧同心。

  那段時光雖然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擔心和懼怕過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陸郎君不倒,他總會保護他們的。

  而在離開下邳還不到一個月的這天深夜裡,李二忽然害怕得輕輕發抖起來。

  他不知道在恐懼什麼,但他甦醒了過來。

  底艙十分悶熱,連小窗也沒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但他似乎聽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有大聲喝罵。

  有落水聲,有求救聲,有銳器相交發出的尖利之聲。

  甲板上有人在走來走去,還有人在嚴厲地吩咐著什麼。

  李二再也睡不著了,他坐起來,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圍,發現那幾名老兵都不見了。

  他只摸到了一個角落。

  於是他靠在那處角落裡,涕淚橫流,小聲念一會兒陸懸魚,又罵了一會兒陸懸魚,就這麼挨到了天明。

  糜家的船隊安然無恙,只是停泊處離碼頭遠了些許而已,水手也好,那幾名老兵也好,此時已經收了刀子,神態輕鬆地聊起了天。

  周圍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

  他看到江水裡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屍,那些人的模樣極其新鮮,一望即知在水裡沒泡多久。

  有碎船板跟著一同漂流下去。

  也有些零星貨物跟著漂下去。

  江上有十餘艘輕舟往來,舟上站著些肌肉虯結的壯漢,見了貨物便用鉤子鉤了過來。

  那十餘艘輕舟再往下游去些,還有些漁人等著,撈碎船板,撈浮屍,撈到屍體後便連忙將衣服剝下來,再將那些衣不蔽體,渾然已經不能稱作是「人」的物件丟回江裡——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離了廣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東方張望,見他上來,便這樣隨口講了一句。

  李二忽然覺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罷,城雖殘破,不及雒陽遠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見所聞,竟還十分住得。

  人在徐州,亦不覺異,自出徐州,難見其比。

  「朱家的船隊來了!」船老大喊了一聲,「兒郎們,準備起帆了!」

  那是吳郡朱氏的船隊,長江兩岸的渠師多要讓他一籌,雖然人家的船隊不是白跟,也需要打點好禮物,但總比被水賊們一擁而上嚼碎了強得多。

  這浩浩蕩蕩百餘艘的船隊慢慢地先至廬江,而後一路向南,過了九江與鄱陽湖,總算在南昌停了船。

  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無論徐楊逆流而上運來的商品還是蜀地順流直下運來的商品,總會在此交匯,繁華的確是十分繁華的,但李二暫時無心逛街。

  ……他已經覺得有點恍如隔世。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趕緊問一問城裡的百姓。

  「現今這城裡的太守姓什麼?……姓朱?哦……那原來的那位……那位諸葛太守呢?」

  原來那位太守並不在南昌城中。

  城西十數里有一土城,土城無名,因此被豫章人稱為「西城」,城牆高約一丈有餘,南北兩個城門。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澀的往來商隊,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無賴。

  數月之前,這裡來了個頗為新鮮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訝異。

  這位文士自稱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趕出來的,無處可去,只能困守西城。離開南昌城時,諸葛玄身邊尚帶了幾百兵士,但他在這座西城裡是無法獲得補給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憑他如何苦苦挽留,沒有糧食就沒有士兵,這實在是個顛簸不破的道理。

  但西城裡除了兩三戶豪強之外,再也沒有什麼世家能借出糧食。

  諸葛玄一家家地登門拜訪,然後又被這幾家趕了出去。

  但他也並非一無所獲,他至少保留了「太守」這個頭銜,甚至還為西城的百姓謀到了一點點的福利——

  城中那些無賴兒喝酒吃肉時,提起這個可憐蟲便會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百姓們聽說了這件事,也跟著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縱使這位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荊州牧表為豫章太守,與他們這等賤民天差地別又有什麼用呢?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間茅廬裡,他帶來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裡。聽說這兩日那個土院裡有了些動靜,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將那幾個小輩悄悄送去荊州。可是他身邊只剩下了幾名老僕,若是再將這些僕人一並派走護送侄子侄女們,這位「太守」豈不是孤軍一人,坐以待斃?

  ……那麼,他在等什麼?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轉意,還是等待劉表的援軍到來?

  這個問題對於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個令人愉快的問題,但「斬草除根」這種事,聽起來總不那麼好聽。

  「想想辦法,」朱皓身邊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於是輕斥了一句階下報信的偏將,「你不是說,西城有幾戶無賴為非作歹,什麼事都做得出麼?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難道他就沒帶些錢帛——」

  偏將恍然大悟,吩咐手下親兵騎馬出城,去尋西城那幾個殺人如麻的流寇無賴時,李二終於找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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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帝春秋》:皓從揚州刺史劉繇求兵擊玄,玄退屯西城,皓入南昌。建安二年正月,西城民反,殺玄,送首詣繇。

  這個時代的太守們……刺史們……死得經常很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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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一章 三將軍會出的主意

  要說諸葛玄此時的宅邸,的確破舊得有些可憐了,泥屋數間,其中主屋年久失修,樑木腐蝕得厲害,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因此房上瓦片破損後,主人家不敢上去仔細修補,只能將瓦片拆下,鋪些乾草了事,因此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都是尋常事。這一個雨季過後,乾草發了黴,室內便到處都爬滿了毒蟲,衣服也生了青苔。但更麻煩的是,他們留存不多的糧食在這樣潮濕的環境裡也開始發黴。

  好在諸葛玄自己沒有家眷,只帶了幾個侄子侄女至此,這幾個孩子雖然年紀尚幼,又都十分有教養,如此困苦也不曾叫苦。

  越是如此,諸葛玄便覺內疚。兄長臨終前將幾個孩子交給他照顧,他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卻也連累這些孩子們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他沉思了一會兒,自匣中取出筆墨,又珍之重之地取了一塊素牘出來。

  這支毛筆用得十分頻繁,已經微微有些禿了,若是以前,他總有大小許多支毛筆來用,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困守西城時日已久,這些書墨之物也捉襟見肘起來。

  這位一身布衣,形容清雋的文士剛剛寫完這封信,院前便喧囂起來。

  他皺了皺眉,將毛筆置於一旁,「何事?」

  一位用青巾裹了頭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內,「主君,那群人又來了……」

  諸葛玄茫然地看了這位看他從小長大的老僕,嘆了一口氣。

  「隨他們去吧。」他重新低下頭,自手邊拿起了一卷書,聚精會神看了起來。

  老僕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還是沒說什麼,愁雲滿面地行了一禮後,躬身出去了。

  朱皓的手下認為諸葛玄身邊還有許多財物,因此可以鼓動那般無賴謀財害命,其實這計謀有個小小的瑕疵,而這瑕疵是朱皓想不到的——

  諸葛玄身上已經沒有什麼財物了。

  先是拿了錢帛四處去買糧,想要供給軍隊,而後大筆的錢帛用盡了,錢糧難以為繼,手裡剩下的那點絲帛糧米便有人動了心。

  隔三差五,總有無賴上門來挑釁,敲詐財物,開始時說這房子是他們的,諸葛玄便付了一筆錢;

  後來說外來人在城中居住,一律要繳納賦稅,諸葛玄便又命老僕送了一筆錢去;

  西城原本在豫章郡內,無論向誰收稅也收不到豫章太守的頭上,這樣荒唐的事卻一而再再而三,而後上門敲詐的理由更進一步,無賴們聲稱日夜保護他的宅邸,還要一筆保護費,諸葛玄便又交了這一筆錢;

  最近一次交錢是在三天前,有個無賴說自己家的媳婦跑了,聽說太守家有年輕貌美的小娘子,想拉出來見一見,漂亮的話就跟太守結一門親。

  那無賴已經四十有餘,年紀比諸葛玄還要大,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將侄女嫁給他的,也因為這個,諸葛玄才下定決心,一面搜刮箱底,拿了最後一點錢出來給老僕,讓他們好說歹說地勸走了那個無賴,一邊要將侄子侄女悄悄送出城。

  他留在西城,一則是為了等劉表的援軍,二則卻也帶了一點賭氣的意味。

  既然領命赴任,便不能臨陣脫逃,要是死在豫章,看在他這條命的份上,劉表大概也會善待這幾個孩子吧?

  李二就是此時登門的。

  這門戶破落極了,因此李二掃了一眼,心中大定。

  那封信藏在他懷裡,用油布包了,細繩綁了,極妥貼地藏著,不敢稍離,更不敢打開看一看,可李二這種精通世故的人一路上想一想,便猜出來主君的意圖了。

  千里迢迢來給這位太守送信,還言明若他在豫章郡立足已穩便不用交給他這封信,若是待不下去再給他,那言外之意自然是「請他回來」。但究竟如何才算是「待不下去」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李二很久。

  這問題現在終於困擾不到他了,因為即使是他這麼個窮苦人家出身的漢子,也看得出來這院落只能給黔首藏身用,別說兩千石的郡守,但凡有個二百石祿米的小官也不會住在這裡的。

  這樣一位「太守」,若是聽說劉備身邊最器重的將軍,督兩郡軍事的陸廉來信,必定會感激涕零,欣然應允,收拾行囊,與他一同返回徐州吧?

  ……李二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他進門時,便讓那幾名老兵在外面等一等,自己走了進來。

  此時已是深秋,天氣轉涼,但因為揚州地處偏南的緣故,小城竟然還十分溫暖,院落裡鬱鬱蔥蔥,種了些菜。

  再往裡走,略顯低矮,甚至比他自己家都破落的小屋裡,坐著一名文士,因為窗子也較為狹小,窗絹又極其破落,因此只能靠開著門來汲取光線。

  這個文士拿了一卷書,坐在案几旁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聽到腳步聲,便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文士大概三十六七歲的年紀,衣衫洗得有些褪色,在細微處能見到反復縫補的痕跡,他抬起頭時,那張清瘦而憔悴的臉也映入李二的眼簾。

  「小人是徐州別駕陸辭玉將軍的親隨,」李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我家主君有書信呈奉太守。」

  聽到「太守」這個詞時,這個文士皺了皺眉,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信在何處?」

  ……第一句話居然不是問他千里迢迢來此,一路辛苦。

  李二腹誹了一句,但面上不顯,仍然恭恭敬敬地從懷中將信掏出,遞了上去。

  文士接過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這段時間裡,李二又開始用眼睛餘光看起了小屋內的擺設。

  盡管這人是琅琊世家出身,又官至郡守,但這屋子的確破舊極了,缺了腳的香爐,墊了石磚的案几,還有裁掉一半的竹席,就連架子上的陶杯也是缺了口的。

  他口渴得很,但又不敢說,這位諸葛先生還想不起來命人為他倒水,真是呆極了。

  「你家主君我是記得的,」諸葛郡守終於看完了那封信,重新將目光轉向了他,「那位將軍不過弱冠之年,已是別駕,真是了不起。」

  「一別經年,我家主君一直掛念著太守。」李二乖巧地應了一句。

  「不過萍水相逢罷了,」諸葛玄將那封信輕輕地丟在了案几上,「他勸我隨你們一同回徐州,可我為何要回?」

  ……為何要回?

  ……你老人家的太守府什麼情形,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嗎?還要人勸嗎?不搭台階就不準備下嗎?

  李二雖然腹誹得更厲害,但臉上也更恭敬了,他是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雖然只是個黔首,但此時漸漸摸索出一點對付諸葛玄的套路來,連忙殷勤道:

  「徐州現在很是太平,許多琅琊的百姓和士人都回去了!但我家將軍自從與先生一別,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著先生,認為只有先生這樣的大才,才能幫助劉使君,治理好琅琊啊……」

  陸懸魚根本沒跟他說這些。

  李二完全是自作主張的。

  但他十分篤定,他說的這些話八九不離十,反正只要能給諸葛玄忽悠回去,還怕他長了腿又跑了嗎?

  況且他那位主君什麼都好,就是笨嘴拙舌得實在過分了些,這些話說不定就是她心中所想,硬是沒說出來的。

  諸葛玄似乎愣了一會兒,臉上便浮現出了猶豫的神色。

  正當李二以為這事就穩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劉荊州授我豫章太守之職,」他說,「我怎能棄他而去?」

  ……這麼個太守?

  ……瞧不起誰呢?

  李二心中一急,有些話沒怎麼過腦子便嚷出來了。

  「先生隨我回徐州,未必沒有郡守之位啊!」

  諸葛玄臉色一變,「我豈是那等追逐名利之輩!請勿復言,回去告訴你家主君——」

  「叔父。」從屋外走進了一個少年,見了這幅情形似乎愣了一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不知有客至,小子唐突了。」

  「無事,」諸葛玄面色略霽,「只是一名信使罷了,不是什麼重要的客人。」

  這位稱諸葛玄為「叔父」的少年看了一眼李二,又看了一眼自家叔父,「既是遠來之客,小子命僕役打掃幾間客房出來可好?」

  諸葛玄猶豫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拿起手邊的那卷書開始看。

  「此間俗事,你去打理便是。」

  這眉清目秀的少年微笑著又行一禮,示意李二跟他一起出去。

  「足下也親見了,這幾間茅廬,不足以招待客人。」少年走在碎石鋪就出的一條小路上,領著李二往屋後走,「我命僕役清理出一間客室,今夜只能委屈幾位了。」

  「小郎君休如此客氣,小人奉命來此,留此一夜已是叨擾太過……」李二一邊嘴裡講些文縐縐的客套話,一邊上下打量這個少年,心中只覺得驚奇。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臉來沖他笑了笑,「你那樣說,是無法說服我叔父的。」

  「……為何?」

  少年身量未足,言行舉止間卻已經有了幾分氣勢。

  「我問你三個問題。」

  「小郎君請講。」

  「劉表,漢室宗親,朝廷親封的荊州牧,叔父原本便是劉表屬吏,現下又為他所薦,作了豫章郡守;劉備——又是誰?」

  「劉使君自然是……」

  少年微笑著搖了搖頭,李二立刻意識到,少年的問題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而是諸葛玄的問題。

  「荊州而今尚算安定,且旬日可達,徐州已歷經戰火,四周強敵環繞,數月方至,這一路艱辛又如何?」

  李二感覺自己額頭似乎有了一點汗。

  「城中許多無賴,日夜盯著我家,若是舉家離開,難保不遭大禍,」少年問,「又該如何?」

  這幾個問題的確很是麻煩,但也不是全然沒有答案。

  這一路的安寧,自然是靠著糜家的船隊;

  劉表和劉備的親疏遠近,要靠李二仔細想想怎麼勸說;

  但按照那位叫諸葛亮的少年的提醒,城中有許多無賴流寇盤踞,不肯放過諸葛玄一家,他們要如何逃脫呢?

  除了李二之外,這間小屋裡還坐了六個老兵,各個都是張飛自涿郡帶出來的部曲,雖然偶爾出的主意有點魯莽,但總體來說,非常忠誠可靠。

  此時有個絡腮鬍子忽然一拍大腿:「怕什麼,大不了點一把火,給這茅廬燒了!趁亂把諸葛先生扛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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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二章 白……白衣渡江?

  點一棟房子,需要幾步?

  怎麼也得去搬些乾柴來,泥屋就是這點不好,要是直接將火把扔上房,又怕乾草落下來,燒到屋內的人。

  他們正這樣嘀嘀咕咕時,一個老兵忽然伸出了一隻手,打了個十分奇怪的手勢。

  此時已經入夜,除卻他們之外,那幾間茅屋,攏共也只點了一盞油燈,現下也已熄滅了。

  這是窮人的習慣,但也並不算突兀,畢竟李二進城時便察覺到,這小小的土城裡就沒有幾乎有錢人家。

  因此入夜後還在街上走動的人就很少,且不正常,畢竟忙碌了一天的百姓入夜總會疲憊不堪地早早入睡,剩下即使沒入睡的人,入了夜裡也很少能在不點火把的情況下看清外面的道路。

  但今夜是個月圓之夜。

  月亮又圓又亮,照亮了這座破舊的土城,也照亮了這座破舊的宅院。

  有人影在土牆的另一邊,悄悄接近。

  他腳步很輕,一步步地挪動,草鞋雖不同於木屐,但也不如皮靴,因此踩在碎石與泥土之間,還是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那人耐心地等了一等,然後才將腦袋慢慢地伸進了牆內,一雙眼睛在暗中散發著幽光,如同一條極有耐心的毒蛇一般,慢慢探看。

  或許是因為諸葛家有客的消息驚動了那些無賴,或許是囊中羞澀,想偷些財物來用。至少他自己覺得行事極隱蔽的,這家既然大半已睡,必然無法察覺。

  但張飛那幾個老兵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早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響。

  彼此互相使了個眼色,指了指外面,打了一個手勢,有人起身便要出去。

  「等等……」李二攔了一攔,「幾位哥哥,莫驚了賊子,我聽人說,狗急了尚且會跳牆呢。」

  那老兵有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放他進來?」

  「自然也不能放他進來。」李二小聲道,「咱們想點辦法就是。」

  那名老兵略思考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開門走出去時,便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嘟嘟囔囔地走到了牆根下,然後便是窸窸窣窣解開腰帶的聲音。

  過了好一陣,老兵回來時,映著這間破落小屋的燈火,臉色有些詫異。

  「那人很是慌張,一溜煙地跑了,這是為什麼?」

  李二想了一想,也想不明白,但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

  「李二哥,你可在嗎?」

  是那位小郎君的聲音。

  李二訝異極了,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小郎君還未——?」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下的緣故,諸葛亮的臉色顯得極白,白得有些失了血色。

  他的懷裡抱著一把輕弩,一雙眼睛在月亮下顯得亮極了,聲音卻顯得有些緊張。

  「剛剛是諸位救了我們。賊人往日裡多番勒索財物,若只為偷盜而來,必不至於如此慌張。」

  諸葛亮這樣說道,「他欲探查宅邸,恐怕是為了刺殺叔父。」

  這話可怕極了,細想卻覺得十分合理。

  但究竟是誰想殺諸葛玄呢?

  李二這樣問出來的時候,諸葛亮便小聲說道,「除卻那般賊子外,叔父一日仍在荊州,朱皓便一日不得安寧。」

  ……既然這樣,怎麼這人跑路還需要勸的!

  這少年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不得不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叔父困守於此,已近窮途,無錢無糧,然時逢亂世,他便是離了西城,朱皓也不容他回荊州的。」

  李二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那些問題只是表象,諸葛玄現在是既不敢留,又不敢走,不敢信徐州來客,但荊州的援兵似乎永遠也不會來。

  這位琅琊名士雖然是個正直清高的人,但同時也愚笨得很哪!倒是他這侄子,心思很是通透。李二想到這一點,更加佩服這位小郎君了。

  「小郎君,你說我該怎麼做?」

  諸葛亮來來回回的踱步,想了一想,「李二哥,你身上帶了銀錢沒有?」

  「……銀,銀錢?」李二支吾了一聲,「帶是帶了。」

  小郎君的眼睛裡似乎藏了點微笑,「你放心,只要將叔父和我們安全帶回徐州,你家將軍必定會加倍犒賞於你的。」

  天亮了?

  諸葛玄慢慢地睜開眼,覺得自己周身都疲憊得很,入夜的幾個時辰,他反復驚醒,每每夢到有賊人衝進了院子裡來。

  當他醒來時,見到窗外有陌生男子走過,昨夜的夢境便立刻浮上心頭,一時驚怵得說不出話來!

  「主君可是醒了?」有老僕聽到聲音,便恭敬地推開門,走了進來,「護送使者來的那幾名老革正打水呢。」

  諸葛玄的一顆心又放回了肚腹內。

  「他們是客,哪有讓他們幫忙的道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些活都該我們自己來的。」

  老僕諾諾地應了。

  雖然主意沒變,但諸葛玄決定還是要犒賞這位使者一番,再寫一封書信,客氣地請他帶回去。

  ……也不知道家裡還剩點什麼東西能用來賞賜使者的。

  他這樣一邊混亂地想著,一邊胡亂洗漱了一把,出了臥室,來到了正室之中。

  外面忽然鼓噪起來,有人在外面高聲叫罵起來。

  「諸葛玄!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徐州人,也跑來咱們豫章撒野!」

  「朱太守是何等尊貴之人!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

  「滾出城去!莫在這裡髒了大家的眼!」

  「一個假太守!也敢裝模作樣!笑死人了!」

  「要是還不快滾,看哥哥給你個樣兒!」

  諸葛玄全身顫抖著僵坐那裡時,忽然一個血淋淋的東西越過那扇正門,飛了進來,砸進了屋內!

  那是一個新鮮的,還在流血的豬頭!兩根森白的獠牙上帶著一點寒光,一雙凶惡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來——快來人!」諸葛玄顫抖著大叫起來,「快將這東西拿出去!快些!快些啊!」

  昨天來此的那個信使三步並兩步地衝了過來,一伸手便拎起了那個碩大的,凶惡的豬頭!

  「先生莫慌!」信使大聲說道,「我有一計,能保先生全家安全出城!」

  諸葛玄忍著恐懼,將目光移開,不去看他手中的豬頭,「你且說來!」

  一架馬車停在了門前。

  眾目睽睽之下,門開了。

  一名高冠博帶的男子掩面匆匆登上了馬車,那男子極其憤恨,卻又不敢說些什麼,待馬車走起來之後,才怒斥了眾人:

  「待我回返荊州,借來劉景升的援兵,定要砍了朱皓的狗頭,再將你們這群無賴一個個抓出來殺盡,方解我心頭之恨!」

  消息傳到南昌城時,朱皓聽了也神色一變。

  「諸葛玄竟這般狂妄,」他冷笑道,「誰給他的膽子,他既出西城,便不用再回來了!著五十甲兵往荊州而去,不必打我的旗幟,追上殺了便是!」

  「是!」

  「我琅琊諸葛氏雖不是什麼世家大族,先祖少季亦有清名於世,而今子弟不肖,祖先蒙羞,」諸葛玄悲涼道,「你怎能令我著白衣呢?」

  ……要說李二自己,他一百年也想不到有這個問題。

  平民著白衣,士人高冠博帶,這不錯。且整個西城都沒有什麼士族,因此諸葛玄那一身衣服走在街上特別顯眼,靠衣服就能看出來他是誰。

  問題是這身衣服特別不適合逃跑,現在火燒眉毛了,諸葛玄腦子裡還是這些迂腐東西,這就很讓人語塞了。

  好在小郎君連這件事也提前想到,並且教過李二了,因此他努力地回憶了一下昨晚記住的那些話,大聲說了出來。

  「小人離開徐州時,時常來拜訪我家主君的一位老先生聽說我要來尋先生,便提醒我說……」他想了半天,「那位老先生姓陳,但我只記得主君稱他為元方公……」

  諸葛玄眼睛一亮。

  「如何說?」

  「老先生說,事急之時,應從權宜之計,一定要將先生帶回來啊!」

  這位古板士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嘆了一口氣,「我聽說陳元方,陳長文父子是經學大家,世人都十分讚嘆他們的學問和見識……」

  李二也想不出陳群那個偶爾登門也板著一張小臉的小郎君有啥值得讚嘆的地方,但他連連應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既如此,」諸葛玄終於下定了這個很大的決心,「那我也白衣而行吧!」

  家中男女老少,皆著白衣,趁著滿城的閒漢都散開之際,悄悄從後門走了出去,有窮苦人的板車等著,女眷坐上車,老兵推著那兩輛板車,飛快地出城跑了。

  馬車行出去不足十里,車夫與那位「高冠博帶」的士人尋了路邊叢林茂密處,便連忙停了馬車,將車推進溝裡,換了衣服逃走。那一群扮作西城百姓的甲兵追來時,只見到水溝裡將要散架的馬車,再詢問過往路人,卻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等到三日後,朱皓才聽說有一群白衣客商自西城而出,登上了糜家商隊的船。

  那船隊順流而下,船速快極了,一日夜間便離了豫章境內,朱皓再不偽裝,直接帶了騎兵追上前去時,滾滾長江向東而去,早已不見了船隊的蹤跡。

  安安穩穩坐在艙內,總算能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了。

  「今次白衣渡江,」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道,「李二哥可謂大功一件!」

  「這都是小郎君的主意,」李二十分不解地說道,「小郎君為何要推到我身上?」

  「我年紀還小,將來還想做一番事業,以狡計知名可不是什麼好事,」諸葛亮笑嘻嘻地說道,「這番功績,都讓給李二哥你就好啦!」

  李二那兩個金餅雖然都花在了雇人在門前罵諸葛玄,購買馬車和白衣,以及逃跑時的一系列花費上了,但他此時的心是暖洋洋的,他十分篤定回去之後,主君肯定會重重地獎賞他!

  ……但主君此時在破口大罵。

  「你肯定是在跟我開玩笑,」這位暴躁的女將軍在帳中走來走去,拿起一個陶杯,舉起來,想扔下去,又沒捨得扔,還是放下了,「我算定了袁譚在三月前不會打過濟水,北海不過就是些流寇山賊罷了——你竟然跟我說,天下有這樣的郡守,坐在家裡聽著外面的賊寇叫罵攻城?!都要打進家門了——還要假裝淡定,讀書不輟?!」

  田豫和太史慈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陳群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又放下了。

  「扔個豬頭給他!」陸懸魚破口大罵道,「快去扔一個豬頭給他!有沒有豬頭!沒有我親自動手殺一個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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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三章 意大利笑話

  秋天已經過去了一半,正是收獲之時,但青州的百姓沒有這個運氣。

  袁譚已經籌備完畢,自平原出兵,大舉南下,連破數城,從此濟水以北全屬了袁家,青州刺史田楷數番抵抗,皆遭慘敗,不得已只能坐船出海,北上幽州,敗退回公孫瓚所轄的領地去了。

  除卻去歲大旱,至今仍然未曾恢復的濟南與齊郡之外,能抵擋袁譚的就只有尚算富庶的北海。

  聽聞袁譚攻伐青州的消息,劉備曾經十分擔心,甚至寫信給陸懸魚,明示要她盡量幫一幫北海相孔融。

  劉備和孔融是有一點交情的,但這封信的出發點不是什麼私人交情,而是徐州需要北海這個緩衝帶。那位袁家大公子有勇武善戰的名聲,但也十分桀驁自負,除了父親袁紹帳下的幾位謀士之外,很少聽說袁譚稱許過誰,也很少聽說袁譚瞧得起誰。

  這樣一個好勇鬥狠的年輕軍閥要是將領地推進到徐州的邊境線上,不啻於一個反社會殺人狂拎著刀子日日夜夜站在家門口,一樣的壓力山大。

  因此為了徐州的百姓,徐州的士族,以及劉備自己,他也不願意讓袁譚吞併青州——甚至於諸侯爭霸,不想讓競爭勢力變強這種理由都變得次要了。

  徐州剛剛平定,想要掃清內部各路敵對勢力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麼個殘破的徐州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表演撒豆成兵的魔術,變不出許多兵來支援北海,但劉備為此也表明了態度:在聽說田楷出逃之後,他立刻表奏朝廷,請封孔融為新任青州刺史。

  與此同時,袁紹也上了表,封袁譚為青州刺史。

  大家雖說面子上還是和和氣氣的,但其實態度立場都很明顯。

  ——就看孔融能不能堅持得住了。

  陸懸魚原本沒把青州大小事放在日程表上。

  她當務之急是需要查清楚琅琊和東海兩郡到底有多少田,田在哪;有多少農人,人在哪;能打出多少糧食,糧在哪;

  這樣三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她永遠想不到下面能跟她玩出多少花樣。

  有的農人逃去士人家裡當隱戶了,有的田被鄔堡給佔了,有的糧食被山賊給搶了。

  她需要一家家的士人打過來,一戶戶的鄔堡也搶過來,一個又一個山頭的山賊揪出來。

  士人總有人脈和聲望,她若是態度粗暴些,有的農人便會立刻吃了洗腦包,覺得「這將軍待貴人們都如此蠻橫,難道能待我們和氣嗎?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於是她派下去的人態度軟些勸不動士人,態度硬些就士人和農人一起開始逃,大包小裹放上板車,那個架勢分明就是「曹操都沒讓我逃!你讓我逃了!這名聲我不要了!你要不要,你看著辦吧!」

  ……這些刺頭得讓她無從下手的地方,她就乾脆派了些世家青少年去,這些青少年雖然廢柴,但身後各自都有家族,經常能找到跟那些世家沾親帶故的中間人,到底是動之以情還是曉以大義,反正這工作就派給了他們。

  其中一部分士人就還不錯,說服了一陣子之後,好歹是願意配合編戶齊民的工作,再心不甘情不願地繳納糧稅。

  另一部分士人態度還是不行,只能丟出一隻陳群,用魔法打敗魔法,有什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帽子扣一扣。

  剩下最後一小部分士人還不配合的,那就只能跟鄔堡的堡主們一起接受軍隊的碾壓了。

  琅琊與東海郡內大大小小二三十個鄔堡,這數月間陸懸魚只動手拆了幾個,考慮到影響和經濟收益,她只挑最大個兒的拆,因此這幾個鄔堡都修得十分氣派堅固,甚至比得上一般的郡城,其中最大的那一個連護城河都挖了一條。因此那位鄔堡堡主也十分傲慢,聲稱自己這座土城固若金湯,當得起「萬歲鄔」的美名,若是陸廉那小婦人敢來,就要教她明白這世間的道理。

  ……也不知道他是真文盲還是假文盲,這麼不吉利的名字也往自己家裡攬。

  後來陸廉找了個販牛羊的商賈,讓他領了牛羊前去鄔堡,表示自己有急事要回返冀州老家,想便宜處理了這些牲口。這位閉城數日的堡主沒忍住,開了城門,放牛羊進去時,藏在外面的騎兵也就跟著一股腦衝了進去。

  那位堡主的臉色精彩極了。

  儘管他被繩索捆著,被兩名士兵死死地壓在地上,額頭上全是灰塵,但看到陸懸魚走進來時,他還是憤怒得扭曲了五官。

  「妖婦!你這妖婦——!」

  田豫臉色一變,上前一步,怒斥了士兵幾句,「為何不堵了這癲貨的嘴!」

  「堵什麼嘴,」她平心靜氣,「你去清點財物就是。」

  「將軍——」

  「我有分寸。」

  田豫不是個囉嗦的,最後看了一眼那人,然後便領了幾個親兵匆匆走開。

  「毀我家業不算,你將來必要毀了這天下!妖婦!」堡主破口大罵道,「乾坤綱紀,皆毀於你手!」

  「怎麼我就妖婦了?」她有點摸不清楚頭腦,「你不交糧稅,你有理嗎?」

  「若不是你使了詭計,我這萬歲鄔豈能被你所破!你不過是借了劉備的兵!逞了他的寵愛才這般囂張!」堡主大罵道,「你這妖婦!賤婦!我要一刀殺了你!」

  她揮揮手,「給他放了。」

  ……她很早以前看過一個視頻,說有種小狗狗是在主人懷裡,或者是主人用繩牽著的時候,對著別的狗狗叫得特別凶。

  一旦主人將它放下來,或者是將繩子解開,小狗狗就會瘋狂逃竄,回到主人腳下要求他將自己抱起來或是重新拴了繩子,然後才能叫。

  這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堡主也是如此,他被解開了繩索,又有人丟下一把環首刀給他後,他忽然就好像按下「靜音鍵」似的,不吭聲了。

  「贏了我,你就能保住你的家業,」她平心靜氣地說道,「快拔刀。」

  「手別抖。」

  「刀尖往上,再往上一點,」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腳掌,腳掌方向歪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

  她的話裡也不含嘲諷。

  但那個面色鐵青的男人還是嘴唇顫抖著,手也顫抖著,一臉絕望而猙獰地撲了上來!

  刀光劈了下來!

  ……她隨意地甩了一下黑刃。

  一滴血珠自黑刃的刃身流過,落在泥土裡。

  「輸了我,你不僅為婦人所殺,」她聲音裡帶了一點憐憫,「而且死無葬身之所。」

  兩旁的士兵被那一道迅疾無比,甚至看不清出劍方向的劍光所震懾,一時說不出話來。

  「頭割下來,留著給那些鄔堡堡主們提提神,」她說道,「屍體丟出去餵狗。」

  ……她自覺還是很仁慈的,只挑了幾個大鄔堡來拆,而且盡量不搞夷族,只殺一殺那些特別死硬,特別蠻橫的家主和直系成年男丁們。琅琊那麼多田地都荒了,奴僕們送過去每人分一塊地當農人不香嗎?其餘家屬十年之內不分地,勞動改造一下,看表現再分地不也很香嘛。別管之前是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太太,扔在田裡總會幹活的,總比一股腦塞坑裡埋了要強吧!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名聲就出了點小問題。

  原來這兩郡的頑抗分子罵她是「妖婦」,說她「美色惑人」,才讓劉備封她為別駕,竟還能督兩郡軍事,做了這樣的荒唐之舉。

  現在他們不這麼罵了,他們罵得更直白點,而且跟她的性別沒啥關係。

  「那個陸廉就是一條惡犬!瘋狗!四處咬人!」

  「不錯!這樣殘暴的禽獸竟來了琅琊,如何是好?!」

  「依為兄之見……不如暫避鋒芒。」

  「……難道我們還要讓著她不成?」

  「我們忍她一時罷了,聽說她能謀到這個職位,也是下邳陳氏為她求來的。」

  「陳元龍果真湖海氣!這樣的荒唐事也做的出!」

  「不要緊,石泉的王家與下邳陳氏有舊,我們可以求他修書一封……」

  這封信送是送出去了,但陳珪最近身體不適,閉門休養,因此這封信不得不送去了廣陵。

  等到陳元龍的那封勸誡信姍姍來遲時,陸廉正準備對最後一個小鄔堡下手。

  「阿兄的信?」她拿了這封信,很是認真地思考一番,「為何此時才來?既如此,我便收手了吧。」

  她請了這些鄔堡堡主們來赴宴,並且表達了歉意,聲稱自己以後再也不會這麼簡單粗暴,傷了大家的心時,大家都感動得紅了眼圈,一疊聲地讚嘆她寬和仁義的高潔品行。

  【其實有些事是不必強求的。】

  【……比如說?】

  【比如你想學臧霸說話,這就沒什麼必要,】黑刃說,【你學不來的。】

  她握著杯子,環視下面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土豪強,感覺心裡很是納悶。

  【但他們看起來都信了啊。】

  【那證明他們比你學得更像點。】黑刃很溫和,也很客氣,【聽我的,別在這條路上努力了。】

  總之,就在她夜以繼日以繼夜,像一個陀螺一樣不斷催促並毆打著兩郡的世家豪強,讓他們趕緊把糧稅交上來——連臧霸都乖乖交了糧食——為此甚至連名聲都不要了時,北海傳來的消息讓她破防了。

  之前她和田豫太史慈商議過,青州戰事究竟會如何,大家最後得出的答案是:

  袁譚能得到濟水之北的全部青州土地,但想打過濟水,還要等待來年。理由很簡單,濟南與齊郡的抵抗力量很弱,想過濟水並不難,難的是袁譚需要糧食。

  ……這時代的戰爭很奇妙,主帥們出兵是沖著糧食去的,回家也是因為糧食不足而回。

  哪裡有糧食,哪裡就能迅速拉起一支兵馬;哪裡有糧食,哪裡就會引來窺伺的目光。

  北海富庶——有糧,因此袁譚一定會打。

  但他這段跑路事件足夠孔融將糧食收盡,等袁譚兵臨城下,面對的就是一個兵精糧足城牆高厚的北海,他在北海餓著肚子跟孔融對峙一冬天可不明智,又冷又餓的士兵能幹出來點啥,誰都不知道,誰心裡都知道。

  因此袁譚將攻伐北海的時間定在了來年春天,到時還有一波春小麥,搶了那波糧食,他就能安然跟孔融耗到天荒地老。

  陸懸魚是這麼想的,田豫是這麼想的,太史慈是這麼想的,連陳群也覺得這個思路很對勁,符合兵家的正常思路。

  但袁譚玩了一個小把戲。

  大概是郭圖出的這個主意,派使者帶了金帛,去跟北海境內的那些賊寇們打了招呼,攛掇他們搶糧,放火,攻城。

  這些賊寇不像泰山寇這般兵精糧足,人強馬壯,他們只是一群青州黃巾餘寇,零散地躲在北海各處,因此只要孔融派出郡兵,四處剿滅即可。

  ……但是孔融,他,沒有,出兵。

  ……他在城內,坐視著那群賊寇將北海百姓今秋的糧食洗劫一空。

  ……當這個消息傳進城時,這位孔北海瀟灑地揮了揮手,然後繼續讀他的書去了。

  這意味著,北海的守軍在明年春天袁譚南下時,將不會有足夠他們堅守的糧食。

  破口大罵過後的陸懸魚徹底冷靜了。

  孔融雖然廢得令人發指,但他仍然是盟友,並且真心實意地依賴著劉備,支持著劉備,從來沒有過什麼壞心。

  ……這人但凡有點壞心,也不至於讓人操心成這樣了。

  總之,盟友!就得想辦法幫一幫!

  在想辦法之前,這位徐州別駕調動起自己為數不多的幽默細胞,如此說道:

  「我聽說如果與孔北海為敵,只需要一千兵士就能夠打敗他。」

  陳群微微睜大了眼睛。

  「如果與孔北海為鄰,需要常備五千兵士來注意邊界的動向。」

  太史慈開始摸自己的鬍子。

  「如果與孔北海為盟,需要一萬兵士,才能救得了他。」

  田豫臉色很有點哭笑不得地開口了。

  「將軍這是哪裡聽來的刻薄話,難道是簡憲和先生說的嗎!」

  「不,」她乾笑了一聲,「這是很遠,很遠,很遠地方傳來的笑話,大概是大秦之類的地方傳過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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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四章 讓人崩潰的孔北海

  意大利笑話說幾句解氣也就罷了,接下來還得研究該怎麼辦。

  關於要不要幫北海,太史慈特別有經驗。

  「孔北海精於學問,疏於俗務,」他的言辭還是很委婉的,「若放任這般賊寇圍攻北海城,不免又如初平四年之事。」

  初平四年,就是太史慈受孔融之托,從北海一路突出重圍,一人一騎奔襲平原,請來了救兵。這件事陸懸魚和田豫印象都很深。

  「那次也是些賊寇?」田豫猶豫地問了一句。

  太史慈點點頭,「劉使君兵至,賊寇一觸即潰。」

  ……就這個戰鬥力,竟然還能給孔融打成這個樣子。

  「既如此,」她說,「我們這裡派兩千……」

  陳群抬起頭。

  「將軍。」他看了一眼她,「與袁紹為敵,大不智也。」

  「我沒說要打袁……」

  她不假思索的話說出去一半,又收了回來。

  她的確不想和袁譚開戰,但如果直接出兵去幫孔融,跟直接開戰也差不太多了。

  如果因為她,袁紹和劉備現在開戰,這對劉備而言見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畢竟袁紹一旦有所動靜,曹操就會跟上,而這個殘破的徐州還太弱小,受不住這樣四面皆敵的壓力。

  「但如果我們不管,」田豫皺了皺眉,「就算孔融自己退了敵,看北海這形勢,莫說明歲守城的糧食,今秋恐怕滿郡良賤都要忍飢挨餓,到時不知又有多少餓殍於路。」

  於是陳群也沉默了。

  在陳群面前,陸懸魚一般坐得很端正,但她現在越想問題越覺得麻煩,不知不覺就換了個姿勢。

  帶過來的婢女特別有眼力勁兒,一看她從跪坐變成了盤腿,立刻搬過來一個憑几。

  ……當著大家的面靠這個東西多不好啊。

  ……她猶猶豫豫地還是靠上去了。

  ……雖然不太莊重,但真舒服。

  ……最舒服的是陳群有點不滿地盯了她一眼,但沒吭聲。

  府外有婦人三三倆倆地走過,又有商賈趕著牛車而過,蟬鳴卻漸漸消了,因而顯得屋子裡更加寂靜。

  她將重心靠在憑几上,一隻手拄著下巴,專心致志地想著這件事。

  她不能和袁譚開戰,袁譚自然也不願在沒拿下北海前便與她開戰,這也是不需要浪費口舌來作解釋的一件事。

  也就是說,只要有一個藉口,一個理由,一個台階,能證明她沒有故意與袁譚為難,那麼即使她實質性地幫了孔融,袁譚也可以用這個藉口來暫時地忍下這口氣,不與徐州全面開戰。

  她需要這個藉口,袁譚也需要這個藉口。

  ……但這個藉口到底在哪裡呢?

  「子義前番剿匪辛苦。」陸懸魚突然沒頭沒腦地這麼說了一句。

  太史慈一愣,「我既為騎都尉,討賊平亂便是分內之事,談何辛苦?」

  「你抓了些山賊回來,」她問,「那些頭目,都處置了麼?」

  田豫看了看太史慈,陳群也看了看太史慈。

  這位美鬚髯的年輕將軍眼睛一瞬間睜大,然後彎了起來。

  「還沒有,」他笑道,「還剩那麼幾個,足夠用了。」

  「子義此言何意?」

  她沒理會田豫的問詢,而是離開憑几,整個人重新坐得端正。

  「我既在琅琊屯軍,便不能容忍賊人作亂,」她如此下達了命令,「有流寇逃進北海,咱們便追擊進北海就是。」

  「是!」

  「是!」

  田豫和太史慈答得很迅速,陳群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起身行了一禮。

  「將軍巧思。」風紀委員同學還是很矜持,一點也不想溜鬚拍馬。

  【你最近似乎進步很大。】黑刃表示,【我一直覺得你那20智力只有增加法術位的用途。】

  【這應該算不上進步,也算不上聰明。】她表示,【徐州需要北海,我只是想了點藉口而已。】

  【你想了一個不擇手段的辦法。】它說,【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這種欺騙是我、孔融、袁譚都能接受的。】

  【你和袁譚都能接受,這一點不錯。】

  她想了一會兒,也不太確定孔融心裡怎麼想。

  鄰居假裝追賊衝進自己家裡來幫自己打掃屋子,還沒經過自己同意——這事兒的確透著點霸道。

  ……算了,那廢柴愛怎麼想怎麼想吧,生氣的話就找劉備告狀吧,收糧的時節就這麼幾天,她顧不得了。

  陳群不願承認,他最開始是有些看不上這位陸將軍的。

  ……跟出身有一點關係,跟談吐舉止有很大關係,以至於性別問題反而不重要了。

  陸廉的出身太低,在她跟著劉備,只帶了數百人來到徐州城下時,陳群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只覺得這樣的無名小輩,不值他多看一眼。

  而後郯城一戰,全州皆驚,甚至整個中原也隱隱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但她那個黔首的出身仍然令士族難以與之相交。

  誰會請一位更夫登門?甚至於隱隱聽聞,她來到平原之前,在雒陽是以殺豬販肉為生?這樣的人如何能令人平等相交?不光丹楊人瞧她不起,廣陵士族更是費盡心思也要趕她出去。

  她衣著清素,有人說她故作寒素,不過博取清名,又有人說她貪戀美色,別人家的妻子也不放過。

  陸懸魚倒是不置一詞,聽過之後也不見有什麼反應。

  這樣的人哪裡會惺惺作態,博什麼美名,簡直連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

  但現在再看,那些世家中的幼子為何又聚在她麾下,日日努力想要博取她的認同的?

  ——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

  陳群心裡這樣認定道,很快又將自己反駁了。

  那些世家子眼中或許沒有傾慕,但總會有幾分認同與敬意,這是裝不來的。他們為了兩郡糧稅而四處奔波,與其說是博取一名女子的歡欣,不如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認同與回報:

  你曾經為了守住我們的家鄉竭盡全力,幾次瀕臨生死之際,這份恩情,我們是記得的。

  他這種「風格峻整,動由禮節」的人很看不上那些言談舉止都不成樣子的人,想要入陳群的眼,舉止要端肅,言談要莊重,要好經學,要……

  ……陸廉反正是一條也搭不上邊。

  ……但她確實是個例外。

  城門大開。

  北海城的官員們滿臉欣悅地等在城門外。

  見陸廉下了馬,田豫也下了馬,身後隨行的陳群也下了車。

  太史慈仍然在「追擊」賊寇,那些世家子不適合帶來,因此留在了開陽城。

  但陳群原本是來巡視琅琊和東海的,其實不需要跟來北海。

  ……他來的理由挺簡單的。

  「將軍想自己去見孔北海嗎?」

  「不行嗎?」陸廉有點懷疑地看著他。

  陳群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將軍不如帶上我。」

  「……何用?」

  ……這個問題問得一點都不禮貌!陳群憤怒地在袖子裡攥了一下拳頭,但他決定不和她計較這一次。

  「孔北海是當今名士,」他說,「此人負有高氣,尋常人只怕在禮節上會受到他的非議。」

  陸廉居然還想了一想,「我算尋常人嗎?」

  陳群感覺自己牙齒在格格亂響。

  她哪裡是尋常人!尋常人哪裡像她這樣不會說話啊!

  「想去就去唄。」她滿不在乎地說道,「散散心也挺好。」

  北海出迎的官員之中,走出了一個四十多歲,高冠博帶的文士——名滿天下的北海相孔融,孔文舉。

  陳群回憶了一下之前這段對話,又看了一眼陸廉。

  那張平淡的臉上帶著一絲根本意料不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的天真懵懂。

  於是這位陳長文心中竟然隱隱有了一點報復的快意:你以為你能和孔融溝通!你快去溝通試試!然後你就知道之前我和你溝通起來是什麼感覺了!

  前面半個時辰其實還挺正常的。

  孔融很熱情地迎接了他們進城,問候了一下劉備最近好不好,也誇了兩句她之前守城時的勇武。

  「下邳一戰,我都聽聞了,誰能想到天下有這樣的奇事?」

  她撓了撓頭,「孔北海過獎。」

  「辭玉用兵,壁壘天旋,神抶電擊,真是不世出的名將啊。」

  ……這人有點過於有學問,這是什麼意思?

  她小心地決定將話題轉向一個她能聽懂,也能說明白,並且還很緊要的事情上。

  「北海國諸縣今歲秋……」

  孔融看了她一眼。

  她以為孔融想說點什麼,趕緊住嘴,恭恭敬敬地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

  「自南而來,可曾經過『峻山』?」

  「……啊?」

  「正值秋時,辭玉如何這般匆忙?」孔融說道,「那一處秋景正可賞玩,趁疾風激蕩草木之時,山中有幾株生得極好的桂樹,我又命人在其中植下幾株椒樹……辭玉可知何典?」

  她呆呆地看著孔融。

  「回猋肆其碭駭兮,翍桂椒而鬱杼楊,」陳群不裝冷冰冰臉了,這時倒是接話接得很快,「文舉通雅!」

  置酒高台,酒過三巡,孔融也有了一點醉意,聽了陳群接茬後很是高興,「香芬茀以穹隆兮,擊薄櫨而將榮……」

  「當置一琴,以和此景。」陳群又接了一句話。

  「樂人何在!」

  樂人彈琴,孔融唱歌,陳群在那裡打拍子。

  她茫然地四處看過去。

  北海的官員們都是一臉心如死灰後的平靜,不起一點波瀾。

  「將軍休灰心,」田豫悄悄湊了過來,在她耳邊說道,「席後我便去尋那些郡官。」

  她一瞬間睜大眼,「你尋他們作甚?」

  「我軍負責剿賊,他們也得負責清點人手,分派收糧之事啊。」

  陸懸魚握著酒爵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這是當孔北海不存在嗎?」

  她不理解啊!要是哪個鄰居跑來琅琊郡這麼對待她,不經過她的允許直接給下面的人拉走去幹活,她再好的脾氣也得螺旋爆炸破口大罵啊!

  但田豫很得意地沖她笑了一笑。

  「有長文在,將軍勿憂。」

  陸懸魚在北海待了大概十幾天,她帶來的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

  其中太史慈在四處毆打賊寇,不僅要把糧食奪回來,人也得追到邊界才算罷休;田豫在開足馬力帶著北海的官吏們去各縣清點糧米,有受災的百姓不僅要免了人家今年的賦稅,還得給人家再撥點救濟糧;陳群負責每天跟孔融置酒高台,讀讀書,彈彈琴,聊聊典籍,愜意極了。

  剩下陸懸魚什麼都不用做,負責在北海四處亂走,把各處高山丘陵、沼澤村莊都記在心裡。

  ……畢竟這一場還只能算是開胃菜,來年春天袁譚帶著袁紹的精兵南下時,北海能不能守得住還得看她。

  至於孔融?

  孔融躺平了啊!

  有心腹悄悄來報,說起陸廉帶來的人手架空了他這位北海相,請他趕緊奮發,絕對不能不提防時,孔融左手拿著書卷,右手舉起,輕輕地拂了一拂,好似在撣空氣中不存在的灰塵。

  「這般俗務,莫污我耳。」

  ……據說那個心腹出門就嘔血了,不知道是不是氣的。

  ……反正她聽完之後也基本想開了。

  終於在一場艱難而漫長的追逐之後,太史慈將北海最後一支,也是實力最強的一支賊寇誅滅於博呂城下。

  這支黃巾餘寇還殘存了一絲「大賢良師」時的悍勇,被逼至絕境,人人死戰,不肯投降。

  因而博呂城下那一天稱得上屍山血海,觸目驚心。

  消息傳到孔融府中時,孔融正在與陳群下棋。

  聽了捷報之後,孔融面色平靜地落下一子。

  「小兒輩已破賊?」

  --------------------------------

  猋:音同標,暴風。同「飆」。

  碭:音同盪,振盪。

  翍:音同批,散開。

  杼:音同住,織布機上的簆。

  茀:音同福,香氣濃烈。

  回猋肆其碭駭兮,翍桂椒而鬱杼楊:旋風亂起,撼動眾樹。桂椒披散,栘楊聚攏。

  香芬茀以穹隆兮,擊薄櫨而將榮:桂椒香氣穹隆而起,衝擊大柱上方木和屋檐。

  《後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建安元年,為袁譚所攻,自春至夏,戰士所餘裁數百人,流矢雨集,戈矛內接。融隱几讀書,談笑自若。城夜陷,乃奔東山,妻、子為譚所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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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五章 名士大爆炸

  陸懸魚最近找到了一種黏土,於是順便也找到了一個新樂趣——捏沙盤。

  她那個智商用來跟孔融溝通是溝通不上的,但是不管什麼地方只要走一遍就能記得住。不僅能記住路線,還能記住兩邊山川高度河流急緩,反正有點像內置儲存卡的記錄儀。這本事能用來幹挺多事兒,打仗尤其用得上,因此她總尋思用自己腦內地圖更新一下漢朝這個比例精度全都一塌糊塗的地圖。

  有了這種黏土,再命人找點顏料過來,她就可以試試上手捏沙盤了,這也不是她搞穿越獨創,據說光武時的名將馬援就曾經用大米造過沙盤,「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給漢光武帝看得直呼過癮,但精度肯定也不如她這種。

  捏沙盤這種行為對陳群來說有點高深,對太史慈來說就特別的合眼緣。

  ……田豫不發表什麼意見,社畜田豫還在領著北海郡的各路郡官郡吏案牘勞形,瘋狂996。

  「內楊竟還有這樣一處小丘?」太史慈轉來轉去,突然趴到與沙盤平齊的位置,開始用眼睛估量起山丘高度。

  她一邊捏,一邊瞥了一眼,「嗯,很適合藏人。」

  「若袁譚自樂安直下,走了這條路,我便可以在此埋伏一軍。」

  「打誰的旗號?」她問,「孔北海的?」

  太史慈有點尷尬地摸摸鬍子。

  毫無疑問,以孔融的廢柴程度而言,袁譚要是來年開春攻打北海,他是一定抵擋不住的,所以「幫孔融守住北海」這個任務可以稍微改一個字,變成「替孔融守住北海」。

  但這一次可不能再用「追擊賊寇一路追進北海」這種理由搪塞了,人家袁大公子的旌旗比她的都醒目,文盲都看得清楚那是正規軍。

  ……她還得想個辦法。

  正這麼一邊和太史慈聊天,一邊捏沙盤時,有小兵跑進來。

  「將軍有信至!」

  她抬起頭,「信?誰的?」

  ……這封信不是李二自己寫的,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寫信,不知道是誰代筆,這一手書法十分清秀漂亮,一看就出自世家之手。

  信上很簡單地說,他已經帶著諸葛先生一家子回到了陽都,一切都好。

  至於安頓他們就不用了,人家是本地的士族,宅子幾年沒住可能破落了點,但收拾收拾住人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拿了這封信敲來敲去,「我要回一趟陽都。」

  太史慈抬起頭,「何事?」

  「有位故人,」她說,「豫章太守諸葛玄,我要去見見他,子義若是不忙……」

  太史慈略有一點期待地看著她。

  「也可以去一趟東萊。」她說,「抓抓賊。」

  抓賊什麼的根本無所謂,東萊是太史慈的故鄉,田楷既然敗走,東萊郡守也跟著跑了,現下亂作一團,如果太史慈有些想接來徐州的親朋故舊,也可以一併接來。

  這位青年武將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好。」

  見她開始洗手,準備出門的事,太史慈便先離開了,留下一個陳群在帳篷裡坐著。

  陳群一絲不苟地端坐在那裡,但眨眨眼,又看看她,這幅神情和平時就很不相同,似乎在思考什麼事。

  「……長文?」

  「聽說劉繇借兵給朱皓,將諸葛玄趕出了豫章,而後卻不知其下落,」他說道,「原來是將軍在買馬骨。」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才將手伸出銅盆,一邊尋找細布擦手,一邊問,「什麼骨?」

  陳群氣息為之一滯。

  「千金,」他說,「買,馬骨。」

  「哦,哦,」她有點尷尬,「我確實有這樣的意圖。」

  ……不,她只是想給諸葛亮領回來,提前替她幹活,造個連弩給阿白的健婦營而已。

  這位一臉冰清玉潔的風紀委員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然後起身走了。

  ……不能理解。

  當然,過了一陣子之後她總算理解了陳群想說但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諸葛玄這人,政務方面來說,大概是個優化版的孔融吧?

  ……但光看舉止言談,她實在是看不出來的。

  當她返回陽都時,她看到了一個比上次瘦了些,但很精心打扮過的諸葛玄。

  之前在郯城附近初見他時,諸葛玄也在跑路中,雖然還是士人裝束,但衣衫明顯舊了些,也很難不染塵土。

  現在回到故鄉得以安頓下來,細布直裾外面披了件氅衣,頭上束了小冠,腳下踩了方屐,來赴宴時陽都正好下起了第一場雪,於是雪中慢慢走來的諸葛叔叔就特別有出塵脫俗的名士範兒。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黑刃突然開口。

  【……什麼不祥的預感?】她愣了一下,【幹嘛烏鴉嘴!】

  【我在這個人身上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它說,【對我來說完全無所謂,但對你來說,也許是有所謂的。】

  【……誰?】

  黑刃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賣了個關子,【你會知道的。】

  「今能重回故土,皆須感念將軍恩德,」諸葛叔叔走近了,身後還跟著明顯躥高了一截,和她個頭差不多平齊的諸葛亮,見到叔叔行禮,於是正太諸葛亮也跟著行了一禮,「不知當作何報?」

  她趕緊走下台階,上前扶了一把,「先生英才俊逸,郡中自有盛名,而今琅琊殘破,百廢俱興,正需要先生這樣的人才。」

  關於這個話題,諸葛玄看起來倒是有點心灰意冷,只是笑了笑,「何敢當此評?不過喪家之犬罷了。」

  ……這聽起來就有點可憐。

  跟隨她進屋時,諸葛玄忽然腳步停了一下。

  「能回故土,將軍那位親隨功不可沒,何不請來共飲?」

  「……哈?」

  「……小人左思右想,那朱皓心狠手辣,見到諸葛先生這樣寬仁愛民,待民如子的好官,那豈能放過呢?因此小人下定決心,連夜便請那幾位壯士同心合力,雇了些無賴來門前叨擾,又使人假扮成諸葛先生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了西城,暗中卻請諸葛先生與小郎君小娘子幾位,悄悄登船!」李二說到緊張處,連後背也不禁繃直了,「朱皓差人沿江而上,一路追趕,只見岸邊煙塵滾滾,快馬加鞭,旌旗如——」

  ……她感覺好像在聽什麼說書的。

  看看諸葛玄,諸葛玄聽得很認真,眼睛裡似乎還有一點閃閃的淚珠,顯然是回憶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

  再看看諸葛亮,諸葛亮也聽得很認真,但察覺到她的目光後,眼珠忽然轉了一下。

  又立刻轉回去了,還是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模樣。

  不管怎麼說,她尋思還是得替主公刷一刷諸葛亮的好感度的,不如寫封信送去下邳,為諸葛叔叔請個官做吧?

  劉備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在吃栗子。

  下邳也下了雪,正適合圍著火爐邊吃邊聊天,聽說是陸廉將軍的信,立刻忙忙地擦手接了過來。

  「主公這樣著忙,」簡雍發笑,「是想聽小陸將軍的捷報麼?」

  「我聽什麼捷報,她也不是那樣的魯莽人——」劉備一邊說,一邊打開信看了看。

  看了一會兒,就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

  簡雍和孫乾互相看了一眼,於是劉備將信遞了過去,也給他們看一看。

  「糜子仲送了他家那個弟弟去,雖說糜家確實豪富,但糜芳畢竟不成器;陳家三郎雖說是品行端正又有才華,但也只能在政務上幫些忙而已;陳元方既有心,我便將長文送了去……」劉備說道,「長文雖然有些世家的挑剔,但他畢竟是經學大家出身。」

  兩位文士默不作聲地聽主公在那裡嘀咕。

  「這些時日過去了,」劉備說道,「哪個也沒消息,但這也不要緊,多挑幾家嘛——她寫信薦諸葛玄,還誇諸葛玄有風度儀表,對子侄很慈愛,這是做什麼?」

  孫乾迅速地看了簡雍一眼,簡雍又看了回來。

  最後還是孫乾艱難地開口了。

  「辭玉此舉,或許不過千金市骨……」

  劉備臉上露出了一個怪相。

  「我還不了解她嗎?你覺得她知道這個典故嗎?」

  孫乾氣息為之一滯。

  簡雍倚在炭盆旁,時不時撥弄一下鉗子,企圖火中取栗,「辭玉難得舉薦別人,你就是表諸葛玄一個東萊太守,也不打緊啊。」

  這位新任徐州牧愣了一下,剛想問他一個徐州牧表的什麼青州郡守,然後立刻反應過來。

  就因為東萊不是徐州地盤,所以表,隨便表,都可以表,表出去後顯得親親熱熱又不花錢是其一;陸懸魚現守北海,東萊在北海身後,若是她當真守下北海,那麼東萊自然也在她控制之中,表一個她自己認定的人上任當郡守,她自然也控制得住是其二。

  ……況且退一萬步說,她要是表呂布那種輕狡反復又勇武過人的武將去當郡守,劉備還得考慮一下,但諸葛玄這種被朱皓趕出南昌城的文士,他怕什麼呢?

  要知道朱皓所倚仗的是劉繇,劉繇剛被孫策趕出了曲阿……

  劉備越想越覺得對勁,一拍腿,「就這麼幹!」

  他興致勃勃地喊了個文吏進來,吩咐他去寫信,準備奏表,全然沒考慮諸葛玄接到這道公文後會有什麼反應。

  回到陽都後,諸葛玄躺得很平。

  他與早去的兄長家境雖然不富裕,卻也有數百畝田地,有陸廉將軍在,他是不必擔心自家田地被謀奪了去,連一碗飯都吃不上的。

  現下侄子侄女都安定下來,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軌跡。

  思考著,思考著,就不覺有些頹然。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

  諸葛玄躺在毯子上,靠著炭盆,望著窗外飄飄灑灑如飛絮般潔白的雪花,嘆了一口氣。

  他覺得自己像這雪花一般脆弱,飄零。

  小吏忽然登門。

  「諸葛先生在否?」

  這位面容清雋的文士還有點沒反應過來,聲音有些遲緩地問,「何事?」

  「州牧府的公文,」小吏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先生請看。」

  諸葛玄狐疑地接過了這紙公文,看著看著忽然從毯子上爬了起來!

  「劉使君——」他聲音顫抖地問道,「劉使君為何竟如此另眼相待在下!」

  小吏十分乖覺,躬身行了一禮,「先生素有才名在外,或許……」

  諸葛玄臉上的頹然不見了,他激動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地板傳來了一陣又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響。

  「收拾行裝!」他沖著後屋嚷了兩句,「快收拾行裝!劉使君表奏朝廷,封我為東萊太守,我——」

  他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

  諸葛玄轉頭又看向了小吏,「東萊不是青州地界?」

  這種事不需要問一個小文吏,小吏自然也不需要回答。

  待僕役匆匆忙忙跑過來時,諸葛玄已經冷靜下來,吩咐取半匹布帛,酬謝了這位小吏。

  按照流程,他自然還得寫信去感謝劉備,但他有個疑問。

  「那位陸將軍……」

  「她去北海了。」這位小吏原本就是郡守府的文吏,回答得自然十分流暢,「北海賊寇猖狂,禍及琅琊,將軍不得不去呀。」

  諸葛玄的臉色變了。

  「那裡……」他聲音悲憤地說道,「那裡也有賊寇嗎?」

  諸葛亮聽說了這紙調令,但他還是堅持著將手中的一卷竹簡讀完之後,才走過來向叔父道喜。但令他感到驚訝的是,叔父看起來並不開心。

  他躺在毯子上,靠著炭盆,望著窗外飄飄灑灑如飛絮般潔白的雪花,脆弱而又孤獨地嘆了口氣。

  諸葛亮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他也跟著嘆了口氣。

  叔父是個寬和而善良的人,其實政務方面也有經驗。

  ……但他特別不擅長處理那種復雜的局面,比起跟各路不同的人打交道,叔父更適合在房間裡做學問。

  ……其實說起來,這口氣其實不算是為叔父而嘆的。

  ……大概是為那位小陸將軍而嘆。

  因為他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他是小陸將軍,他肯定不願意北海放一個孔融,東萊放一個諸葛玄,然後看著全天下的名士都跑到青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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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六章 鳳凰于飛

  雖說……諸葛亮也不清楚陸將軍究竟為什麼會千里迢迢,救他們回來。

  這個問題在路上已經困擾了他很久。

  要說叔父的才學當然也是有的,但為郡守刺史還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這種亂世裡的郡守。

  諸葛亮年紀雖小,卻已經見識過了亂世的面目。

  郡守也好,刺史也罷,若無人護衛,與路邊的野草沒什麼區別,甚至因為他們是「士人」,倒能引來更多的賊寇覬覦。

  回憶起叔父與那位陸將軍初見的一面,也想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竟能以一郡之重任相托?

  這位出身琅琊士族的少年又在意地看了叔父幾眼。

  叔父雖然三十有餘,但姿容清雋,氣度通雅,自從少年時失了髮妻後,這些年來專心撫養他們兄弟姐妹幾人,也不曾考慮過婚姻之事……

  諸葛亮腦子裡跳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然後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雖說……雖說……叔父在政務上沒那麼,沒那麼精通,但他可以幫忙!將來兄長若是回了琅琊,也必定會盡心奉養叔父……叔父一家子!一片孝心!天日可表!

  十四五歲的少年趕緊把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丟出去,略一思索後,決定幫小陸將軍一把,先勸叔父上任。

  考慮到叔父現在猶猶豫豫的模樣,諸葛亮決定反其道而行,說點怪話。

  「叔父不去也好,」他說,「侄兒聽說……」

  叔父憂鬱的眼睛轉向了他,「聽說了什麼?」

  「那位小陸將軍有些專橫,」他小心地說道,「尤其是北海士人,多有臧否。」

  諸葛玄很明顯沒考慮到會提到這個,他愣了一下。

  「是麼?倒確實看不出來,那位陸將軍行事如何專橫?」

  「北海賊寇作亂,孔文舉無能為之,因此陸將軍便帶了精兵去替他平亂,」諸葛亮說道,「連各縣的瑣事,也是陸將軍帶了一應人等去處理的,孔融終日裡置酒高台,全然不問俗務,只與幾個經學大家研究學問……這般行事,如何看不出陸將軍的專橫?」

  叔父開始陷入沉思。

  諸葛亮在旁邊耐心等著。

  叔父從毛毯上爬起來了。

  「若我去東萊,也……」

  「恐怕也如孔北海這般。」諸葛亮故意道。

  叔父那張愁眉不展的臉上重新綻放出了光彩,「小陸將軍畢竟有恩與我們,她既欲取東萊,我怎能推脫?」

  「……叔父的意思是?」

  諸葛玄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幾步,「既如此,便速命人打點行李,咱們明日便去北海!」

  他們都是琅琊人,因此對附近幾個郡縣都不陌生。

  即使是十四五歲的諸葛亮也知道,從陽都去東萊是不需要先去北海停一下的。

  因此少年立刻用眼神表露了自己的不解。

  但叔父的回答讓他更加懷疑小陸將軍這個選擇是多麼的……

  「二郎還須攻讀詩書,陽都現下沒有那許多的經學大家,」諸葛玄面露微笑道,「我要備一份厚禮,將你送去北海,若是孔北海看中,收你為弟子,將來你便也如他那般文采……」

  諸葛亮短暫地陷入了茫然中,他理解孔北海的才學,但不理解諸葛玄對孔北海的推崇。

  在他看來,孔融那種「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的文人……哪怕文采風流美名滿天下,他也一點都不想學。

  ……半點也不想學。

  ……袁譚也這麼覺得。

  天氣漸冷,平原在青州最北邊,尤其的寒冷些。屋中的炭盆燒得極熱,他又十分年輕,但也還是免不了要披一件皮毛大氅才能抵擋這一陣接一陣的風雪。因此除了炭盆與大氅,婢女又為他添了個小爐子在一旁,隨時烤一烤手,省得寫不出字。

  袁譚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拿著一封信沉思,直到郭圖走進來。

  「先生?」

  「這樣的風雪天,公子不曾圍爐飲酒,仍如此案牘勞形,實在令人敬佩,」郭圖滿面笑容道,「公事固然要緊,也要愛惜身體啊。」

  郭圖溫和的話語彷彿熱酒,熨燙在袁譚的心上,令他眉目舒展開。

  「正有一件事想請教先生。」

  這位中年文士好整以暇地坐下來,「何事?」

  袁譚遲疑了一會兒,「北海賊寇已平。」

  這並不出郭圖的意外。那些青州賊已經是強弩之末,無論人數、武器、戰鬥力,每一樣都不能與北海郡的郡兵抗衡,更何況陸廉那支軍隊跟隨她四處征戰,又悉心添置兵甲,已是一支精兵,平賊自然不在話下。

  因此郭圖只點了點頭,等待大公子接著往下說。

  「孔融空有美名,誰知竟無能若此,拱手將北海讓與一婦人,」袁譚終於忍不住了,「誠為天下恥笑!」

  「雖有盛名,實不過一瓠壺爾,文學邈俗而不達治務,」郭圖笑道,「大公子不是早有所知?」

  聽了這句吹捧,袁譚那張英氣的臉依舊十分糾結。

  「我就算知道,」他道,「也沒想到他竟能這般無用!」

  「陸廉雖能替他平寇,來歲我軍兵臨城下時,難道她也要替孔融守城麼?」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袁譚嘆了一口氣,「沮先生有信至……」

  郭圖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天下有些諸侯深恨自己身邊沒有得力的謀士,袁紹卻經常苦於身邊謀士太多。

  沮授田豐審配郭圖荀諶逢紀辛毗許攸……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道理,不同的說辭,於是聽誰的不聽誰的就變成了一件麻煩事。袁紹以前總覺得那些不聽忠臣之言的君主實在愚笨,但自從他帳下多了這許多謀士之後,他才知道那些昏君也不是自願當昏君的。

  這些謀士們不僅風度翩翩,而且口才絕佳,不管什麼事都有兩個立場相對的謀士出來爭執,不管哪一方都能把話講得無懈可擊,於是該聽誰的話就成了一個大難題。

  主公在煩惱,謀士們也在煩惱,比如說郭圖,他偶爾就會幻想雲間飛下一隻大鵬鳥,給沮授叼走吃掉。

  當然光吃沮授也不行,最好連田豐審配荀諶辛毗許攸一起吃了,這樣他就是主公唯一倚重的謀士了。

  ……咳。

  郭圖從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中迅速清醒過來,並且以同樣迅捷的速度制訂了自己的計劃。

  「沮先生有信至,」袁譚根本沒有察覺到郭圖那些復雜而幽微的心思,還在繼續說下去,「他說此時我父與公孫瓚征戰幽州,我不該再與劉備爭執,不如將青州平分,暫歇刀兵,令軍士得以修整,也好隨時北歸為我父效命。」

  「沮監軍是忠貞死節的國士啊!」郭圖讚嘆道,「他這樣一心一意為主公謀劃,在下也不得不佩服……」

  袁譚認認真真地點著頭,聽郭圖聲情並茂地誇讚了一番沮授後,畫風忽然悄悄轉了。

  「但可惜,他一心都是主公,而公子的事,沮監軍考慮得略微少了一點啊……」

  大公子猛地抬起眼,「啊?」

  「公子細想!我們奮戰良久,終於驅逐田楷,斷了公孫瓚一臂,正是大張旗鼓,席捲全州的好時機啊!公子,只佔半個青州,算什麼青州刺史?咱們打了一年,到頭來卻讓劉備陸廉小兒把果子摘了?」

  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要緊的是都站在袁譚的立場來考慮問題,不由得這位大公子不陷入沉思。

  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寂靜。

  郭圖悄悄打量他一眼,聲音和緩地說道,「若大公子此時下令,苦戰一年的將士們必定感念沮監軍的恩德,但這小小平原,怎夠封賞他們?到時將士們不還是要歸怨於公子?」

  這些和風細雨般的話語悄悄送進了袁譚的耳中,令他的態度慢慢起了變化。

  「先生說得不錯,」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若非先生,譚幾乎自誤!我父既表我為刺史,我怎能不全據青州!待得開春,我便領大軍南下,摧破北海!」

  「以冀州精兵的勇武,難道陸廉小兒當真能螳臂當車?公子必得青州!」郭圖大喜,連忙起身恭敬肅然地行了一禮,「到時主公大業,就全看公子的了!」

  袁譚一把握住了這位中年文士的手,很想說一句我之子房,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些狂妄,因此話沒說出口,只是感動得搖了搖郭圖的手,又搖了搖。

  陸懸魚雖然沒說過誰是她的子房,但她也在努力地搖田豫。

  這場風雪持續了七八天,城中自然無恙,但只要出城走一走,冷不丁就能看到誰家的茅草屋頂被壓塌下來的誇張景象,因此她就很關心轄下幾郡外加北海東萊的雪後的情況,也想看看冬小麥如何了。

  為了這個緣故,她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睡覺,一直在不停地四處奔波,像一個人肉鬧鐘一樣瘋狂地催促各地的官吏從溫暖的家中走出,趕緊去除雪,去組織人手救災,去給那些四散的流民搭起帳篷,開設粥棚。

  這些舉措一項項頒布下去,雖然在她看來仍然有點高高在上的嫌疑,比如那些負責照顧流民的小吏經常因為被迫加班而惡聲惡氣,於是那些救災的施舍也變成了嗟來之食……但百姓們完全沒有這樣的看法。

  只要一碗稀粥,再來一碗稀粥,也許就能度過這個風雪天。

  也許就能度過這個冬天。

  也許就能活下去。

  陸懸魚這樣四處跑來跑去時,吃飯睡覺都不規律,自然也沒有攬鏡自照過,不過猜也能猜到現在的臉色實在不會好看,眼圈青黑,面色慘白,整個人都籠罩在睡眠嚴重不足的黑雲之中。

  ……田豫就比她還辛苦,因為她負責四處巡查找不足,而那些不足的後續工作都需要田豫來組織,他負責出糧草出錢帛出人力,還要記錄各項工作的時間和進度,要查看工作進展和後續,於是過來匯報工作時,說著說著,突然一頭栽下去了。

  ……她慌慌張張地給他從雪地裡拉起來,「國讓!國讓!」

  田豫那雙眼睛緊緊地閉著,怎麼喊也喊不醒。

  她趕緊伸出了手,先輕輕拍兩下他的臉找找感覺——

  「郡守這些日子都忙於公事!將軍!」隨行的小吏也是頂著兩個黑眼圈,連忙上千阻攔她,「將軍不必如此!讓郡守休息幾日就好了!將軍!」

  「……哦。」她悻悻地收回了準備正手反手叫醒他的耳光,「那算了,我給他扛回去吧,讓他好好睡一覺。」

  田豫還是一動不動,但比起上次敲他悶棍,這一次陸懸魚感覺有點心虛,還是令人找來毯子給他裹起來,再輕手輕腳地放到馬上,準備趕緊回城。

  天上又隱隱約約飄落雪花了。

  這樣的天氣裡,她很有些渴望回家。

  回到溫暖的屋子裡,換一身乾燥的衣衫,抱著火爐,好好睡一覺。

  她覺得孔融現在一定就像她所渴望的那樣,舒舒服服地在家裡躺著睡覺。

  事實證明,她太小看孔融了。

  當她帶著昏睡不醒的田豫往城中狂奔,路過城郊的一處莊子外,意外聽到了一陣歌聲。

  「鳳凰于飛……」

  「翙翙其羽……」

  「亦集爰止……」

  孔融沒在溫暖的屋子裡睡覺。

  他和陳群、諸葛玄,還有幾個名士坐在亭中,正在一邊賞雪,一邊吃烤肉,一邊喝熱酒。

  雪花飄飄灑灑,爐子上的肉滋滋作響,杯中的熱酒還氤氳著白霧。

  天雖然冷,但這群圍著爐子吃吃喝喝的名士一點都不冷,相反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快樂極了。

  幾個人你唱一句,我唱一句,還有一個年輕人一邊喝酒,一邊打拍子。

  「禰正平這拍子打得慷慨激昂,」孔融讚曰,「何人能不動容?!」

  那個年輕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有些詫異地瞥向了騎在馬上,循著歌聲來的陸懸魚。

  於是另外那幾位也發現了她。

  陳群和諸葛玄一瞬間臉上露出一絲心虛。

  但孔融完全沒有。

  「辭玉也是出來踏雪賞景?好興致!」他姿態優雅地招了招手,「不如來飲一杯熱酒!」

  ……可能是最近加班過度的緣故,她盯著孔融看了半天,遲鈍的腦子裡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帶髒字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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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沮:音同居,姓。

  毗:音同皮,接連、輔助、損壞,敗壞。

  翙:音同會,擬聲詞。形容振翅高飛的聲音。

  爰:音同員,連詞。相當於「於是」,表示承接關係。

  禰:音同迷,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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