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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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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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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3 00:59:4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七章 負荊請罪

  人並不是一種永遠能保持理性的生物。

  在來北海之前,陸懸魚想得很清楚明白,她這樣越俎代庖的行為,只有沒有權力欲的郡守才能容忍,但「完全沒有」和「平時沒有」之間的區別也挺大,因此她總得小心點處理自己同孔融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孔融再怎麼廢柴,她都假裝看不見。

  但幾天沒休息好這件事讓她的脾氣變得暴躁了。

  現在看到田豫已經007過度直接睡過去,孔融還在外面一邊賞雪一邊吃吃喝喝,這個心理不平衡就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了。

  ……她此刻特別想噴一頓這位四十餘歲的大叔。

  ……說幹就幹。

  孔融看著這位面色有點發青的小陸將軍跳下馬向他走過來時,心裡就感覺有點不對勁。

  她看起來兩眼無神,眼睛下面濃濃的兩道黑印,怎麼看都不是有心思出來賞雪的模樣,尤其是那個表情,與其說是賞雪,不如說是發難。

  果然她走上亭子還未站定,就開口了。

  「諸君好興致,在此賞雪,」她說,「其中還有兩位郡守。」

  孔融對於自己郡守之職不是很看重,只是摸了一把鬍鬚。

  「陸將軍風雪奔波,恐怕無暇賞雪,」諸葛玄倒是開口接了話,「這幾日辛苦?」

  「風雪連綿不斷,青州剛遭賊寇,現下又遭雪災,尤其北海,不知多少人受苦,」她看向了孔融,目光裡的氣憤溢於言表,「孔北海卻在此逍遙!」

  她的話剛一出口,一亭子都靜下來了。

  雪花飄落時寂靜無聲,但烤肉裡的油脂被烤了出來,滴落進爐子裡,於是蒸騰起一片火光與油煙,其中滋滋啦啦的聲音就顯得更響亮了。

  孔融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還沒說話。

  旁邊一個被稱為「禰正平」的年輕人忽然放下酒盞,站起身來,上下打量她。

  「原來將軍便是劉使君麾下那位陸將軍。」

  她瞥了他一眼,沒吭聲。

  「將軍此言,是為自己,還是為北海百姓?」

  她愣了一下,立刻反問道,「你這是什麼話?你難道看不見——」

  「將軍領徐州精兵至此,目的無非有二,要麼是為了與袁紹共分青州,要麼是為了保住徐州不被侵擾,」年輕人道,「在下說得有錯麼?」

  ……這個目的,她想一想,好像沒錯?

  「將軍是為自己,為劉使君,為東海琅琊兩郡而奔走,還是單為青州百姓而奔走,將軍心中難道不清楚麼?」年輕人咄咄逼人道,「孔北海避過一箭之地,將軍又何必尋隙發難!」

  亭子裡又靜下來了。

  那塊烤肉終於不堪重負,發出了焦糊的氣息。

  「看陸將軍樣貌,也知這些日子裡辛苦非常,」諸葛玄忙忙地打了個圓場,「不如來莊上歇一歇?」

  ……不,她吵架吵輸了,沒想好該怎麼罵回去,暫時不想歇一歇!尤其旁邊杵著這麼一討厭鬼,她就更不想在這裡歇了!

  她瞪了一眼那個長得就很討厭的小伙子,發現對方也正在瞪她。

  不僅在瞪她,而且像袋鼠似的躍躍欲試,隨時準備繼續跟她再噴三千場。

  睡眠嚴重不足導致沒想好該怎麼把這個話反駁回去的陸懸魚揚起馬鞭,指了指他。

  對方立刻露出一個「來啊!來咬我啊!孫子才不來啊!」的表情。

  ……孔融咳嗽了一聲,好像想說點什麼,但是她不想聽了,她轉身就走,決定想明白怎麼噴這群渣渣之後再來。

  烤肉徹底變成了一塊黑炭,慢慢地沉靜下來,在一片黯淡中透著一點隱隱的紅光。

  但大家暫時沒有心情繼續喝酒吃肉了,他們得冷靜一會兒。

  ……除了陳群,這位風度優雅的年輕士人沉著臉坐在那裡,一直很冷靜。

  【我總覺得是我有理的。】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抱怨,【我就是現在腦子不太好用,想不起來怎麼噴他們。】

  【沒事,慢慢想,需要用到我的話,說一聲就行。】黑刃表示,【不說也行。】

  【……也不至於就用到你了。】她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陳群也不幫我!】

  【嗯,嗯,那麼,你向孔融發難,是想達成一個什麼效果?】

  【肯定是給他拽起來幹活啊!】她說,【你看看他那都成什麼樣子了?!沒懶死他!】

  【他要是不起來呢?】

  她語塞了一下。

  如果孔融就是不幹活,她有什麼辦法嗎?

  就像那個禰正平所說,徐州需要青州擋住袁紹無休止的擴張,北海就是這塊緩衝帶。

  為了徐州的百姓不必流血,不必從家園失散流離,他們選擇了青州作為戰場——這甚至不以孔融的意志為轉移,更不用說青州的百姓們怎麼想。

  【盡管孔融這個人有點自命清高,瞧不起袁譚,因此也不會投奔袁譚,但不妨繼續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想要將北海拱手讓給袁譚,免去北海百姓們的戰亂之苦,你會怎麼樣呢?】

  她會放棄北海,任由袁譚屯兵在邊界線上嗎?

  還是會像許多心狠手辣的諸侯那樣,乾脆殺了或是驅逐了孔融,自己佔下北海呢?

  她不能選擇前者,主公封她為別駕時將琅琊和東海托付給她,百姓們把錢糧送到她的軍營中時,也將琅琊和東海托付給了她——她不會鬆手,將北海拱手相讓。

  那麼,殺了孔融,或者是驅逐了孔融呢?

  考慮到孔融與劉備交好,在劉備繼任徐州牧時,孔融不僅捧場子,甚至還大力地吹噓讚美了劉備一番,而後陸廉帶兵進入北海,孔融更是將整套郡官都交給了她。

  ……她自己看來是孔融懶,外人看來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背叛了這樣的信任等於昭告天下人,自己是個何等可鄙的,背信棄義的小人。

  因此孔融不能罵,尤其不能激怒,因為激怒孔融,令其背離劉備的後果實在太麻煩。

  【你已經完全想清楚了,這很好。】黑刃說道,【現在我們再回頭來看看,你覺得陳群應該說些什麼呢?】

  雖然烤肉有點沒心情吃了,但酒還是可以繼續喝的。

  僕役又端上來燙得極熱的濁酒,為在座諸位倒滿,又在孔融耳邊悄聲嘀咕了幾句。

  端著這盞酒,禰衡先一飲而盡,也沒在意僕役對孔融說了些什麼。

  他可不願意奴顏屈膝於那般權貴之下,因而借著酒意便沖著孔融發難了。

  「孔文舉啊孔文舉,你為何這般怯懦,不置一詞!」禰衡嚷過之後,又睥睨著看了一眼正瞪著他的陳群,「你們這些徐州人懼其威勢,我卻是不怕的!」

  陳群冷哼了一聲,正準備說話時,孔融突然出聲了。

  「辭玉今日確實看著辛苦極了。」

  「他那般辛苦,也不過是為了四處偵察地勢,待春時再與袁譚決戰罷了!難道他便管過北海百姓的生死嗎!」

  孔融尷尬地伸出一隻保養得白皙細膩的手,「你這樣說,倒是錯怪她了……」

  諸葛玄去東萊赴任的途中,聲稱路過北海,來拜訪一下鄰居,順便帶著侄子過來,想要為他尋一位名師,這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她下午回去安頓好田豫,自己也睡了一會兒覺,晚上正好登門去拜訪一下諸葛叔叔的那位大侄子,前番北海徵收糧稅之事比較緊迫,這事兒就沒來得及說。

  「風雪之夜,陸將軍何故屈尊而至?」大侄子開心極了,忙忙命令僕役端茶送水過來,「可惜叔父外出會友,一時未歸,我這便令人去尋叔父回來!」

  「不不不,」她趕緊制止,「我不是來尋你叔父說話的。」

  大侄子愣了一下,「那將軍是……?」

  她拿了那架輕弩出來,「小郎君可還記得這個?」

  諸葛亮拿過來,擺弄了一下,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將軍是為這個而來麼?」

  「我若是想量產,」她問道,「可做得到麼?」

  這個問題其實挺嚴肅,也挺麻煩。

  她這種廢柴,既不會造蒸汽機,也不會造高爐,連個數控車床都不曉得該怎麼用,跟她說什麼砂鑄精鑄她都聽不懂,自然也不明白量產弩機都需要提供什麼樣的條件。

  諸葛亮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道,「當初試製這架輕弩,不過是因為小子年紀尚幼,力氣不足,為了路上防身,才想要做出這樣的東西,與那些強弩的機制卻有很大不同……」

  「沒關係,」她笑道,「我不需要你製強弩。」

  「……哎?」大侄子迷惑臉。

  「我的妹妹新建了一座健婦營,這弩是給她們的。」她笑道,「她們開弓十分費力,但普通的弩機製起來,既昂貴,又不合用,因而還是想請教小郎君。」

  大侄子恍然大悟。

  「既如此,」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郯城有鐵官,小子確實很想去見一見。」

  「當然可見,隨便見,我去寫封信給下邳,」她一口應下,半點也不擔心諸葛亮會不會使壞、笨蛋、半途而廢。

  ……這可是諸葛亮啊!《出師表》背過去她半條命的諸葛亮啊!

  「還需要什麼東西?」

  大侄子繼續想一想,「小子年紀尚幼,學識尚淺,又不擅俗務,因而需要一個幫手。」

  還沒等她努力想一想調誰過去幫他時,諸葛亮說道,「我看李二哥就很好。」

  「他那人奸懶饞滑都佔全了,」她立刻說道,「我另選一個可靠的給你如何?」

  大侄子笑眯眯地,「李二哥這人,很是天真率直,我看他就很好。」

  ……她怎麼想也想不出李二「天真率直」在哪裡。

  這次從豫章回來,李二風光了一把,又得了不少賞錢,真正的春風得意,但是一回家還是被媳婦胖揍一頓,踹去睡灶台了。

  ……聽說起因是沒給媳婦帶東西,但重點是在別人問起為什麼沒帶東西回來時,李二隨口說自己在沿江而上時,途中邂逅了好幾位樂伎舞姬,將錢帛都花在她們那裡了。

  ……盡管按照那幾位隨行部曲老兵的說法,這都是根本沒有的事兒,但誰讓李二就是有牛要吹,沒牛創造一頭牛出來也要吹呢?

  ……因此被家暴一點都不冤。

  總而言之,諸葛亮覺得李二這人可以借他用用,那就借他用用了。

  陸懸魚回去之後寫了幾封信,給李二調去郯城的鐵官處,做個工匠頭,又令信使帶話給李二,要他聽從這位諸葛家的小郎君差遣,好好做事,不許偷懶。

  這些事都做完之後,她又去看了看田豫。

  田豫醒著的時候,雖然看起來沒那麼世家風骨,但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郎君。

  現在頭髮亂蓬蓬,抱著被子鼾聲震天的模樣,就特別的……

  特別的……社畜。

  她左右看看,感覺很是同情,給他蓋了一下被子,然後就走開了。

  一夜北風緊。

  天亮時她剛醒,就聽到有親兵在外面猶猶豫豫。

  「要不要叫將軍啊?」

  「別了吧……將軍這幾日奔忙,好不容易歇下……」

  「但這個……」

  她爬起來,「怎麼了?」

  「將軍!」親兵嚇一跳,「有人在門外!想見將軍!」

  「誰啊?」

  「那位郎君自稱叫禰衡!他說他負荊請罪來了——」

  禰衡是誰?

  她呆了一會兒才想到大概是昨天那隻袋鼠。

  「哦,哦,」她爬下榻,披了件外袍,隨意地推開了房門,「讓他進來吧。」

  人與人剛睡醒時的狀態是有很大不同的。

  有的人剛睡醒時迷迷糊糊,說話做事都不走腦子,整個人都在起床氣,比如陸懸魚。

  有的人剛睡醒時感覺自己思維特別清晰,文思如泉湧,昨天忘記的事這一瞬間都能想起來,比如孔融。

  陸懸魚沒有想到「負荊請罪」意味著什麼。

  孔融醒來時想起他昨天與禰衡解釋了這位小陸將軍來到北海之後,確實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屬實是不該再求全責備的。

  況且丹楊兵亂那一夜,她隻身單劍護住了下邳城中百姓,身受重傷,幾乎不治,這樣的人豈會被人猜疑?!

  一番詳述之後,禰衡變臉了。

  「陸辭玉竟是這樣一位品行高潔之人?!」他悔恨道,「我避難荊州,孤陋寡聞,竟不知中原有這樣的豪傑之士!文舉誤我!」

  「辭玉不是氣量狹窄之人,」孔融笑道,「正平休惱,來日為你引薦便是。」

  雖然禰衡很是悔恨,而且很想立刻去見陸廉,不過孔融勸了幾句之後,他倒也沒再說什麼。

  但是,孔融回憶了一下,他好像昨天全程都沒有提到,陸廉是女人。

  ……陳群也沒說。

  ……諸葛玄也沒說。

  ……考慮到陸廉確實是個女人,因此這群比較親劉備的士人圈子裡,的確是有點避諱提到陸廉是個女人的,畢竟大家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既是「女郎」又是「同僚」甚至是「同袍」的人交流,再加上陸廉男裝時也看不出來是個女人,大家就很有默契地把這件事忽略掉了。平日裡該怎麼辦事就怎麼辦事。

  ……當然,就這位四十多歲的孔北海而言,他和陸廉生不出氣也有一部分這個緣故。他實在是不能同一位二十出頭的女郎對罵。

  ……但他確實忘記同禰衡講起這件事了。

  因此頭髮只隨便挽了一挽,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外袍的陸懸魚就這麼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見到了一個光著上半身,背了捆藤條的禰衡。

  後者很明顯也察覺到她這身剛起床的裝束哪裡出了問題,剛走進來幾步,那個腳抬起來,就落不下去了。

  兩個人隔著中間大概十幾米的距離,一個站在台階上,一個站在院子裡,互相對視。

  她傻了。

  禰衡也傻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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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3 01:00: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八章 禰衡的困惑

  這個青年在台階下站著,光著上半身,背了捆藤條,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她在台階上目瞪口呆。

  寒風襲來,禰衡打了聲噴嚏。

  陸懸魚的思緒終於徹底從輕柔溫暖的被子裡脫離出來,她側了側身,示意禰衡上來。

  「請入內敘話。」

  那張凍得青白色的臉還有點猶豫,但她向著室內的方向伸出一隻手,作了個手勢,禰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跟著進去了。

  於是人也就跟著進去了。

  「給禰先生尋一件袍子。」她吩咐了僕人一句。

  禰衡立刻不自在地推拒掉了,「我自有衣物在車上,煩勞府上僕役代為取來便是。」

  ……想想也對,這要是從孔融府上一路光著身子跑過來,這肺炎妥妥的了。

  ……但也不對勁啊!

  ……這是個什麼畫面啊!大清早的,這位站門口開始脫衣服!北海城還沒那麼荒涼啊!早起來也有來來往往的小販,有上班打卡的公務員,有挑水的背柴的趕著豬羊走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僕役跑進來,將衣服交給禰衡,禰衡剛想穿上,又忙忙地趕緊放下了。

  「昨日對將軍那般無禮,皆因在下誤解了將軍。孔北海一番解釋之後,方知將軍忠果正直,仁心愛物,是天下間難得的英傑!故而今日特來請罪!」

  禰衡撲通一下行了個大禮,於是光溜溜的後背上那捆藤條就滑了下去,落在了他的後腦勺上。這一幕特別有存在感,害她多看了好幾眼這個奇葩造型,才忙忙地扶起了他。

  「不要緊,」她很無所謂地說道,「這種事過去就過去了,我沒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就算有心找茬也是找孔融的茬,找一個根本沒出仕,跑來交友的袋鼠的茬有啥意義呢?況且就昨天吵那幾句嘴,平原城隨便找個大姐過來殺傷力都比袋鼠強多了,所以她根本不會記他的仇啊。

  「將軍有赫赫之功,卻如此仁義寬和,雖古人亦不能及——」禰衡感動得眼圈兒紅了,伸手就想摸自己胸口……然後那個手頓了一下。

  她還是沒明白他想幹嘛,於是愣愣地看著他。

  禰衡那張凍得發青的臉又變紅了。

  他忙忙地爬起來,告了聲罪,然後躲到屏風後面去穿衣服了。

  陸懸魚自己的衣冠自然也算不得整齊,因此剛見了禰衡一面,也準備起身回去簡單梳洗一下,再出來見客。

  田豫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

  客室裡其實有點冷,因為門剛剛開過,但好在炭盆燒得還算溫暖。

  但客室裡的兩個人狀態很不對勁。

  ……小陸將軍披著外袍,一頭青絲鬆鬆散散地挽在袍子裡,臉色還泛著晨起時的紅潤。

  ……屏風後的身影一看便知是個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乎是在穿衣服。

  於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衣著很整齊,髮冠也很整齊的青年士人田豫就懵了。

  「將軍……」他的聲音帶了點不自覺的顫抖。

  「國讓醒了?你感覺可好些了?」將軍轉過來,指了指屏風,「剛剛有客至,你先招待他一下,我去梳洗過再來。」

  她的聲音十分自然,一點也聽不出什麼緊張。

  田豫懸著的心慢慢下落,雖然沒有完全放下,但差不多也算是放下了。

  她洗了臉,梳了頭,繫好頭巾,衣衫整齊之後,總算出來見客。

  禰衡也滿臉羞愧地遞上了一根竹簡,於是她終於明白禰衡剛剛那個動作是想幹嘛了。

  這位袋鼠青年雖然行為有一點變態,但他的心理並不是變態……就是有點憤青,還有點愛噴人而已。

  他剛剛想從懷裡掏出來遞給她的這根竹簡叫「名刺」,簡單說就是古人用的名片。

  田豫三言兩語說清楚了禰衡的來意:除了負荊請罪,希望她能夠寬恕他的無禮之外,還有就是想要投身於她這位小陸將軍的門下。

  ……收一隻袋鼠來幹嘛?

  ……罵架用?

  見她猶豫,禰衡立刻著急了。

  「將軍莫不是心中仍有怨意?」

  「沒有,沒有。」她擺擺手,見禰衡很是不安,於是又多說了一句,「你就是不來,我也不會生你們的氣。」

  「……為何?」

  她昨日氣沖沖地離了孔融那個小莊子,繼續往城內走時,在路邊見到了一戶人家。

  雪後的夕陽落下來,照在那一處田舍上。

  農人自己住的房子倒還結實,但旁邊搭起的牛棚已經被雪壓塌了,正在那裡使勁,想要將那根房樑抬起,將壓在下面的耕牛解救出來。只是房樑太重,憑著家裡這兩三個男人扛不起來,正在那裡打轉。

  「快去尋人來幫忙啊!」婦人急道,「我早同你說過這個棚頂該修一修了,你偏不聽,若是困上這一夜,明天就好吃牛肉了!」

  「不至於!不至於!」那漢子也是滿頭大汗,「我去過三伯家了,說不定他家二郎一會兒就過來——」

  「你就不曾多走幾戶!」

  「南邊那家連自家的屋頂也塌了,哪有心思來管我們!」漢子抱怨道,「偏你能說嘴!你說的這些,我豈有不知的!」

  「好啊!」婦人氣得咬牙切齒,「你還嫌起我了?!」

  「阿兄,阿嫂,」旁邊的青年訕訕地想打圓場,「那邊過路的人,能不能……求人家……」

  「你也不看看人家有車有馬,看裝束便知是貴人!你去吃一鞭子就知道能不能求人家了!」

  「你們將田郡守送回府中,」她如此吩咐了一句,「我去看看就來。」

  她策馬上了這條小路,張望的這戶人家先是大喜,而後臉上又帶出了不安。

  大喜也許是覺得她會幫他們一把,不安則是覺得,這位年輕將軍沒有命手下過來幫忙,而是隻身前來,那必然不會想幫他們忙,反而可能有什麼話要尋他們說。

  婦人收起了同丈夫吵架時的氣憤神情,推了他一把,於是丈夫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將軍大駕光臨,可有什麼吩咐?」

  她歪著頭看了看這個男人,又看了看他那兩個弟弟,他的妻子,還有躲在屋子裡,窗絹後面,悄悄打量她的小傢伙。

  這戶人家有牛有田,顯見著比起一般的佃戶要強上許多,此時下過雪,他們身上的衣服雖然補丁疊著補丁,卻能將每一個人包裹起來,從她這一路來看,這算得上是難得的體面人了。

  就這樣體面的人,遇到雪災也是一樣灰頭土臉。

  她跳下馬,「我來幫你們。」

  戶主大驚失色,「那怎麼行!將軍貴體,踏足賤地已是小人的福分,如何能勞將軍——」

  她舒展了一下身體,伸出兩隻手,搓了搓,給自己拍了個小小的BUFF。

  「沒事,」她說,「你這裡有熱水嗎?」

  劉大覺得今天奇妙極了。

  他清晨起來時,忙將豬圈裡的幾頭豬趕進城裡去賣掉,因此無暇顧及妻子的嘮叨。他這人素來是不聽嘮叨的一個人,這幾日族裡忙亂,總要照顧幾個窮兄弟,幫他們將雪壓塌的茅屋重新搭起來,因此那幾口肥豬又多吃了好幾日的糧食,令他十分心疼。

  好在幾頭豬的價格也不錯,北海現下來了不少人,有徐州的兵卒,也有平原的名士,一時間街頭巷尾比以往熱鬧許多,那些人來了北海自然要吃要喝,因此客舍生意興隆,肉鋪給出的收豬價格也很不錯。

  他心頭盤算著,今冬二郎便要娶妻,東邊的那間房還要收拾收拾,再添置幾件東西,最好是請木匠打個櫃子,到時新婦嫁進來也覺得他們劉家殷實,在鄉鄰面前不會落了面子。

  等到明歲開了春,要再抓幾頭豬崽來養,那時豬崽價格貴了些,但那時可以四處打些豬草來餵豬,而不必耗費糧食,這也省了一筆支出,這一回賣得的錢便要為三郎攢起聘禮了……他喜歡徐家村那個姑娘,但人家心氣高的很,還不知會怎樣呢……

  他這些十分煙火氣的盤算在午後回家時,一瞬間便碎了一地。

  這頭耕牛才六歲,正是得用的年齡!算起來他家這一堆家當合在一起,也比不上這一頭耕牛!劉大慌慌張張地四處去尋人幫忙,可是旁人此時也在忙亂,都說他家耕牛壓上兩個時辰不值什麼,且讓他再等等!再等等!

  他心急如焚,領著兩個弟弟忙亂了半天也沒把那頭牛救出來,眼見著那頭寶貝一般的耕牛蔫下去了,他的心也跟著泡在了苦水裡——

  那位少年將軍就是此時出現的。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力氣卻跟個怪物似的,繞著牛棚轉了兩圈,輕輕巧巧地跳進牛棚裡,彎下腰試了試之後,一聲暴喝便將那根卡在泥牆下的房樑抬了出來!

  ……原來這樣的才能當將軍!劉大那一瞬間感覺舌頭和嘴巴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貴人就是貴人!」

  他回過頭,抖著手,想指那根房樑給弟弟們看時,他家的婦人急得跺了腳。

  「呆貨,想什麼呢你?杵那跟個橛子似的!趕緊把房樑接過來啊!等著貴人給你扛活啊?!」

  劉大恍然驚醒,趕緊跟兩個弟弟一起上前,將房樑接了過來,再把那頭可憐的,金貴的,被壓了大半天的牲口救出來。

  ……這家的兄弟幾個是有點呆,但婦人心很細,連忙又倒了盆水端過來,請她洗手,她將手伸進盆裡,發現還是一盆溫水。

  「將軍可要在寒舍暫歇一歇麼?」婦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必這般客氣,」她一邊擦手,一邊上下左右打量了這幾間屋子一遍,「你們這屋子還算結實。」

  「那是自然,」小婦人忙道,「今歲這場雪災,數我家這房子結實!這也是我們留了心的,將軍不知,前幾年我娘家村子裡還有房倒屋塌的,我一個娘家伯父被砸了個重傷,沒幾天便去了!」

  她聽過之後問道,「此地的郡守管不管?」

  「郡守?」小婦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還在忙著查看耕牛的幾個男人,「沒聽說過。」

  ……也對,賊都到了城下也沒見孔融奮發,往年沒賊的時候那就更不奮發了。

  「那你們怨不怨郡守無能?」她問,「享用百姓祿米,卻不能為百姓分憂。」

  這個顴骨有點兒高,因此看著就很精明的婦人愣了。

  她的問題很難理解嗎?陸懸魚耐心地又問了一遍,甚至還特意說道,「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你不必怕惹禍上身。」

  「將軍的意思,我不明白,」小婦人迷惑地說道,「為何要怨恨郡守大人呢?」

  「因為他——」她決定乾脆說得更簡單些,「他不幹活啊。」

  「可是他也不曾殘害百姓。」小婦人說道,「那位郡守來北海八年了,沒聽說他購置什麼華美的衣物,也沒見他換乘什麼豪華的馬車,他也不曾大興土木,征發勞役,增加賦稅。」

  「……所以呢?」

  「我們在此處過我們的日子,」她說,「為何要怨恨他?」

  陸懸魚從回憶中回過神,看向了臉上還有點不安的禰衡,以及旁邊正在嚴肅認真等待她的意見的田豫。

  「怎麼說呢……」她盤腿坐下來,想吐點槽,又不知從何吐起,最後只好半吐半露地說道,「我不生你的氣,不是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是因為百姓的要求真的很低很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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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39: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九十九章 北國的寒風

  如果說孔融那樣的郡守代表了這個時期刺史郡守們的道德及格線,毫無疑問向下一檔的就是袁術那種人——佔到了一塊富庶安寧的地盤之後,沒想過勵精圖治讓老百姓過得好一點,反而奢淫肆欲,征斂無度,後宮光是有名有姓的姬妾就有數百人,一點也不在意百姓們生活得如何困苦,甚至出現過人吃人的現象。

  那麼,她這種又是什麼人呢?

  【聖賢?】她心裡想一想,【這麼想自己是不是有點沒臉沒皮?】

  【這可不是什麼好評價。】黑刃這麼說。

  【……為啥?】

  【上一個被稱為聖人的是——】

  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好學生,她腦子裡沒幾個古代的聖人,因而自然而然地接話了,【孔孟?】

  【王莽。】

  ……這個名聲不太好。

  【作為一名將軍,】黑刃如此說道,【你不需要那麼糾結自己的名聲。】

  招賢納士是主公的活,陸懸魚幹不來,她只要向著自己的目標,不斷地前進,再前進就可以了。

  ……禰衡最後還是被收,收下了。暫時來說,歸田豫管轄。

  這位青年雖然看起來很名士,也很袋鼠,但其實是個一直在求職的待業青年。

  說起他為什麼待業,其實原因也很簡單,禰衡想要一個這樣的老板:

  品行高潔,志如霜雪,寬仁愛士,不失忠節。

  與此同時,這位老板性格要好,脾氣不能暴,還要提供一份可觀的祿米和福利。

  她耐心地聽完了,然後表示:只要你能勝任我這裡的工作,並且可以在經常的996和不經常的007下堅持住,我就看好你,給你想要的這份OFFER。

  禰衡一臉端肅,鄭重地給她行了個大禮。

  「托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

  ……這個哥在講什麼?

  求職成功之後的禰衡並沒有在陸將軍這裡多留,田豫準備出門了,並且也順帶著領走了這位新同事。

  剛出門時,禰衡忽然喊住了田豫。

  田豫轉過頭,有點不解,「何事?」

  禰衡臉上那些鄭重、端肅、內疚、焦慮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不安。

  他猶豫了很久,終於咬咬牙開口了,「國讓兄……將軍他究竟……」

  「嗯?」

  「是有女裝的癖好……還是……」禰衡為難地問道,「還是……」

  田豫十分奇怪地看著他,「將軍是女郎,你不知嗎?」

  冬日裡的晴空下,禰衡好像變成了一座冰雕,任田豫催了又催,半晌才終於掩面跟著他匆匆離去。

  他光著上半身跑到一位女郎家門前負荊請罪,這的確是十分不成體統的事,田豫這樣想。

  不過考慮到禰衡根本不知道陸廉是女人,田豫心裡又沒那些抱怨話了,反而略有點幸災樂禍地,時不時瞟一眼這位滿臉羞愧,似乎隨時都能哭出來的同僚。

  他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因此這一點幸災樂禍……應該不值得自省吧?

  在更往北,也更寒冷的地方,比田豫更關心同僚的人還有很多。

  但他們此時的目光都放在了主座上,那裡坐著一位十分有威儀的中年人,盡管已經年逾四旬,衣袍用料配色也十分樸素,但仍稱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尤其是現在讀信時的模樣,眉頭更見舒展,令人見了便忍不住會想一想,他年輕時又是怎樣的風度。

  袁紹看過這封來自麴義的戰報之後,將它輕輕地擲於案上,示意眾人傳閱。於是下手位第一位文士先拿了信看了一遍,傳給第二名文士時,那人便看了前者一眼。

  等傳到第三人時,那人又看了第二人一眼。

  這樣匆匆一瞥不會在袁紹眼中落下任何痕跡,因此他興致仍然十分高昂。

  「閻柔峭王大敗公孫瓚於鮑丘!」他說道,「斬首二萬餘!」

  「恭喜主公!」許攸立刻說道,「經此一役,北方再無人能與主公爭雄矣!」

  「何止北地,難道天下間還有什麼人能與主公抗衡嗎?」

  袁紹哈哈大笑起來。

  沮授看了那兩名吹吹捧捧的謀士一眼,皺了皺眉。

  「此時天寒地凍,寒衣破損,士兵多有凍傷,大局既定,主公可令麴將軍收兵,再徐徐圖之——」

  「公孫瓚驕矜,不恤百姓,此正大破幽州之時,如何能輕易退兵!」

  謀士們迅速地爭吵起來,有人覺得可以乘勝追擊打死公孫瓚,有人覺得公孫瓚盤踞幽州日久,不可太過心急。

  袁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了一點,又淡了一點。

  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若有若無的疲憊。

  「此事,容我想一想。」他這樣說道,但心情仍然很好,「這一仗打完,我這一冬便無憂慮了。」

  「主公為何忘了大公子?」沮授提醒道,「大公子南攻青州,亦有一年有餘,兵馬疲憊,亦應回返休整,明歲再圖青州才是。」

  「嗯?」袁紹一愣,「沮監軍說的對,我當修書一封——」

  當袁紹說出「沮監軍說的對」這六個字時,彷彿在一口深井裡扔下了一塊石頭,那些原本收了爭執,一臉雲淡風輕立於兩旁的謀士們此刻瞬間又不淡定了。

  「兵馬疲憊?」辛評嗤笑一聲,「當今天下,誰人不疲憊?劉備新得徐州,先要南下與袁術征戰,而後又有丹楊兵亂,現在陸廉只帶了兩千士兵來北海,難道他們便不疲憊?」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陸廉與孔融的兵馬合為一處,又是守軍,大公子既欲攻城,兵馬自當強於陸孔,怎能相提並論?」

  「算上孔融的守軍,也不過五六千人罷了,」辛評說道,「大公子有萬餘精兵,如何不敵陸孔?」

  「大公子一心爭功,」審配冷不丁地插了一嘴,「如此用兵,豈不危險?」

  「我朝以孝治天下,不知審先生為何要這般作踐大公子的一片孝心呢?」

  「……你!」

  謀士之中,一直沒有開口的荀諶將目光投向了主座的袁紹。

  看到主公滿臉煩惱,這位長身玉立的青年謀士微笑著開口了。

  「主公究竟怎麼看?」

  爭吵暫時地停了一停,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問詢帶走了注意力,轉頭看向袁紹。

  袁紹伸出那隻寬大厚實,拎過手戟,也握過馬槊的大手,捂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劉備現在也是這個姿勢。

  他最近好像有點著涼了,頭疼,流鼻涕,昏昏沉沉。

  也可能是看到陳宮所以頭疼。

  但不管怎麼說,在看到陳宮送來的這封長信之後,他保持著這樣一個姿勢很久不動。

  屋子裡炭火燒得很旺,他靠在憑几上,身上還蓋著小被子,看起來虛弱極了。

  ……但也時不時會伸手去拿一塊小麻花吃。

  一旁的謀士假裝沒看到這個小動作,仍然在滿臉憂慮地繼續讀信。

  「你們覺得怎麼樣?」劉備問道。

  糜竺看了看孫乾,簡雍看了看糜竺。

  最後還是今天特意過來探望劉備的陳珪開口了。

  「他這樣三番五次的開口,使君應當給他一個回復才是。」

  「我如何回復?」劉備看起來煩惱極了,「他要來徐州,我便讓他來了,他現在要走,我也讓他走,他來去自由啊!」

  這段話一點營養都沒有,但它充分體現了這位主公內心的苦惱與牢騷,因此陳珪並沒有指出劉備這段話的問題,而是接著說了下去。

  「呂布名為『代為進貢』,其實不過是要徐州替他出了這趟路費。」陳珪笑道,「主公心中也是默許的,只是陳宮要價太多,主公與他討價還價得煩了而已。」

  劉備苦惱地嘆了口氣。

  「陳公有何高見?」

  陳珪摸了摸自己那一把雪白的鬍子。

  「並州鐵騎不輸西涼騎兵,」陳珪說道,「可惜無人善用之。」

  ……他用並州人做什麼?他哪裡敢用這群並州人做些什麼!

  劉備心裡這樣習慣性地抱怨了一句,忽然反應過來。

  「我去寫信。」他一骨碌爬了起來,還不忘記伸手向婢女要一塊細布擦了擦鼻子,「辭玉那裡忙得很,是該尋幾個幫手給她送去!」

  北海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陸懸魚終於可以帶著人返回琅琊,繼續處理這邊的雜務時,忽然來了客人。

  ……說起來那天就有點尷尬。

  她這裡除了琅琊東海的官員之外,還有一群青少年守在陽都城,這群人每天其實挺無聊的,有幾個偷偷跑路了,有幾個偷偷跑路又被家裡人送回來了,剩下摸魚的有,打獵的有,躺平的有,當然也有陳衷這樣的好孩子,乖乖處理琅琊這邊的文書。

  還有一個糜芳壕無人道,在陽都城內置辦了一處宅子不說,順便在城外還買了一個大莊園,改造出了幾間溫室,吩咐下人每天種點小青菜給他吃。

  這樣一群青少年被她又一次領回來,準備聚餐一下,一來感謝他們在秋收時的勤勞付出,二來感謝他們沒有在她出門這些天裡拆了陽都……

  這話說得其實有點不對勁,因為正常人是不會拆家的。

  不管怎麼說,她這裡正張羅著,還沒開宴的時候,小兵匆匆跑了進來。

  她失態了。

  「你說誰來了?」

  「呂布,呂將軍……」

  陸懸魚一個激靈。

  「他帶了多少人馬?!」她嚴肅,認真,甚至有點緊張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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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6:每天上午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每週工作6天。

  007:凌晨0時起上班至翌日0時下班,每週工作7天,即全天候工作,全年無休。

  峭:音同俏,山又高又陡;形容嚴峻。

  瓚:音同讚,質地不純的玉;古禮器。

  《魏書‧董二袁劉傳第六》:南陽戶口數百萬,而術奢淫肆欲,征斂無度,百姓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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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39: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章 靈魂發問

  說來這種反應不太禮貌。

  當聽說呂布要來時,陸懸魚第一個念頭是:他是不是看上陽都城了?

  ……沒辦法,呂布就是這樣一個讓人不省心的小天使。

  公理信義這些東西對他不太起反應,起反應的主要是身邊人今天吹的什麼風。

  比方說嚴夫人要是吹一吹風,讓他留在小沛,他今天就留在小沛;

  要是張遼建議他去找張邈一起玩玩,他就跑去約張邈打獵;

  要是陳宮對他說「咱們把下邳拿下吧!」,他也很可能就帶兵稀里糊塗地去打下邳了。

  陽都現在是有駐軍的,但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她還是不免一下子緊張起來。

  好在小兵很自然地回答了,「只有呂布將軍與陳宮先生兩位,並十幾騎侍從。」

  她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那行,」她說道,「快請他們進城,請他們過來,我稍後過去迎接。」

  小兵喏了一聲便跑開了,跑得匆忙,還差點撞到別人。

  過來替田豫打下手的禰衡有點不解,左右看看。

  「將軍,誰要來?」

  「哦,呂布和陳宮,」她笑道,「無事的。」

  禰衡今天穿了一身半舊的棕袍,胸前這一塊洗得有點褪色,於是穿在身上格外的像隻袋鼠。

  ……他的神情也特別像。

  「呵呵。」

  禰衡冷笑了一聲。

  她有點懵,「你冷笑個什麼?」

  「將軍欲迎他二人入席麼?」

  「……他們遠來,又是客人,為何不能入席?」

  「呂布輕狡,反復無義,」禰衡痛斥道,「如何能為將軍的座上賓!」

  啊這。

  「這天下反復無義的人多去了,」她說,「難道你要一個個罵過來嗎?當著那些諸侯的面前罵?」

  那張時刻準備戰鬥的臉一點都沒有被懟回去的鬱悶,而是立刻抓到了一個新角度!

  「此非下吏一人之見!將軍這樣說來,不也覺得呂布無義麼!」

  ……她搓了搓臉。

  「一會兒等賓客入席,」她警告道,「不許你說話!」

  禰衡很不忿,但還是閉上了嘴。

  ……閉嘴之前沒忘記再「呵呵噠」一下。

  ……就好像這頓飯多金貴似的。

  夕陽西下,呂布、陳宮,以及十幾騎親隨正穿過城門,走在了這條清掃得十分乾淨的街上。

  雖然進了城,但明顯也沒比城外暖和多少。已進臘月,哪怕只是出門在城裡走一走,都會覺得寒風撲面,何況是呂布陳宮這樣從小沛一路跑到陽都,四百里啊!臉都要凍僵了!

  呂布這樣久經戰陣的武將也就罷了,並州的冬天比徐州還要寒冷,再冷些許他也是熬得住的。

  但陳宮出身兗州世家,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因此馬背上的身影看起來就有些萎靡。

  「公台,」呂布看了又看,忍不住策馬上前一步,「你究竟為何要來陽都啊?」

  陳宮轉過頭來,用那張已經有些凍傷的臉對著他,「將軍不是想去雒陽?」

  「啊?啊,啊,」呂布茫然地應了一聲,然後立刻又說道,「那也不能現在走啊。」

  「……總要現在開始籌謀這件事才行。」

  「那你寫封信不就行了?」呂布還是不能理解,「公台為何一定要自己來呢?」

  陳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將目光轉向了陽都城。

  這座小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天色將晚,有商販進城,也有農人出城,客舍點起了燈火,正在忙著招攬客人。

  即使那些房屋看起來低矮破舊,但也止不住溫酒與燉菜的香氣從這些店鋪客舍中飄了出來。

  「將軍可曾察覺,」陳宮說道,「陽都有什麼不同嗎?」

  「有什麼不同?」呂布想了一下,「城防被加固過,但陽都城牆並不高峻,若是——」

  陳宮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呂布的話。

  「我想來看看,這兩郡被陸廉治理得究竟如何。」

  比起雒陽與長安,這座小城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嗎?它看起來並不繁華,也不富裕,平平無奇,找不到什麼能拿來說的地方。

  「將軍不曾注意過,」陳宮說道,「這幾日天氣回暖了些,雪化了不少。」

  「……所以?」

  「自從進入陽都地界,一路至此,不曾見到凍死者的屍體。」

  這一點很蹊蹺,但陳宮不說,呂布也沒有察覺到。

  他仔細想一想,長安城外那小山高似的屍體,開春的時候甚至要徵發民夫去掩埋它們以避免瘟疫,但這也並非只有長安城如此。

  哪一座城外都有凍死者的屍體,天寒地凍,只能留待天氣轉暖時再挖坑埋了它們。

  這些屍體像是田野間的野草,不經意間便會探出頭。在田壟間,在水溝裡,在路邊,又或者在陽光照不到的牆角下。

  官吏不會仔細去查驗傷口,判斷他們究竟如何而死,因為只要看一眼他們襤褸衣衫和嶙峋瘦骨,就知道強盜也不會對這種人下手。

  他們只會悄無聲息地死亡,再悄無聲息地被拉走,彷彿不曾來過這個世界一般。

  這座城看起來並不出奇,一樣有窮人,有富人,但陳宮卻敏銳地發現,路邊竟然一具屍體也沒有。

  「我曾聽說,這位女別駕名望甚高,」陳宮說道,「連臧霸都避她一頭。」

  呂布努努嘴,「這也不值一提。」

  「的確不值一提。」陳宮溫和地說道,「但我總該知道,我們要和什麼樣的人打交道。」

  那大概是一個樸素、自律、愛惜名聲、性情端肅的人。陳宮雖然與陸廉來往不多,但還是在心裡勾勒出這麼個形象——

  下一刻這個形象就碎了。

  郡守府前停駐的車馬慢慢多了起來。

  那些車馬上走下來的人,有個子高一點的,也有個子矮一點的,有皮膚白皙的,也有膚色略顯黝黑的,有相貌俊美的,也有平平無奇的。

  ……他們看起來都著意打扮過。

  ……甚至在門口互相看上一眼,還會品評對方的衣著。

  ……有廣袖翩翩的世家子,也有眉目硬朗的年輕武將。

  ……最離譜的還有一個少年,整個人都被白狐狸毛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剛迎著寒風走下馬車,便舉起袖子,一臉嬌弱地擋住了臉,旁邊立刻有婢女為他戴上了一頂遮風的帷帽,戴得嚴嚴實實之後,那少年才隨著僕役,進了府中。

  ……從門口到府中幾步路啊還要戴個帽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就是那種小一點的十六七歲,大一點的二十出頭,除了那個長得特別像臧霸的男子看不出年齡之外,都很年輕!

  陳宮感覺自己不太理解這一幕——呂布倒是比他了解得更多一些。

  「你不知道麼?」他說道,「自從聽聞小陸是女子之後,徐州許多世家便將自家的幼子送來琅琊!」

  「我不知道!」陳宮大吃一驚,他這些日子以來殫精竭慮都在謀劃如何能打通從徐州到雒陽的這條路,哪裡有心思去打聽陸廉的私事啊!

  而且陸廉這就出府來迎接他們了!

  「呂將軍!公台先生!」她匆匆忙忙地跑出府,對著這兩位剛剛下馬的人便行了一禮,「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我等皆是不速之客,」陳宮笑道,「不請自來,將軍莫怪。」

  「你們來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她往後看了看,「文遠和伯遜沒有來?」

  「哦,」呂布很自然地說道,「他們守在下邳呢。」

  也對勁,老大出門,家裡自然得留幾個放心可靠的。陸懸魚沒有糾結這事,忙忙將他們引了進去。

  宴會可以等一等,反正古人想守時也不能太守時,晚一會兒也沒關係。她領著陳宮和呂布進了客室,請他們先更衣——這好歹趕了四百里路——然後再端來一壺熱蜜水,先聊聊到底來幹嘛的。

  關於這個問題,陳宮笑眯眯地摸了摸鬍子。

  「陸將軍駐守琅琊,聽聞又與北海孔融交好。現下並州軍欲歸雒陽,總要尋一條出路才是,因而特來看一看。」

  「看一看?」她沒明白。青州是在整個大陸的最東邊啊!山東啊!要去河南雒陽來山東看點啥啊?!

  陳宮點點頭,「將軍不是明歲要與袁譚交戰?」

  她努力地理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公台領會錯了,徐州新定,我家主公必定不願與袁紹交惡。」

  「是劉使君告訴我來這裡尋將軍的。」陳宮平平淡淡地說道。

  ……就離譜!

  「……來尋我做什麼?」

  「將軍既想留下北海東萊,又不願與袁譚開戰,」陳宮理所當然地說道,「我等此來,正為將軍分憂啊。」

  她得冷靜一下。

  陳宮說他跑來是為她分憂。

  她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袁譚打孔融,她既要幫孔融,又不能在明面上幫孔融,讓袁譚下不來台,只能徹底與徐州開戰。

  陳宮跑來了。

  她狐疑地看了看陳宮,又看了看呂布。

  「難道……將軍想要幫我打袁譚不成?」

  陳宮露出了一個微笑。

  「將軍前番在廣陵收了笮融數萬兵馬——」

  「我沒有,我到現在只有兩千兵馬,那些都是平民啊!」

  「——我們也並非貪心之人,只是一心想要回到天子身邊,為朝廷盡忠,匡正漢室而已,」陳宮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將軍的戰馬若能借我們一千匹,並州軍便可以更快地穿過兗州——」

  「一千匹戰馬?!我要是有一千匹戰馬我,我現在倒立給你們看啊!」

  「還有兩千頭騾子,須載滿糧草補給,」陳宮仍然在繼續往下說,「將軍休過謙,我一路看來,將軍督琅琊東海兩郡不過半年,風氣大變,糧倉廩實,財貨積饒——」

  「沒有!根本沒有!而且我攢的這點糧食,明年還要拿來打仗啊!」

  「——將軍只要再添些財貨,令我們途至東郡時,得以補充糧草,」陳宮笑道,「這一仗我們替將軍來打,如何?」

  她啞住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看著陳宮,偶爾也看一眼呂布。

  客室裡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有婢女悄悄點了燈,又退下了。

  似乎是覺得她這樣為難,有些於心不忍,呂布在旁邊悄悄說話了。

  「那個……小陸,袁紹會來嗎?」他小心地問道,「要是不來,其實五百匹馬,我們也可以……」

  陳宮非常突兀地咳嗽了一聲。

  呂布閉嘴了。

  「你看,」她趕緊說道,「呂將軍說了,五百匹馬也行啊!」

  「將軍若是為難,那就五百匹馬,三千頭騾子如何?」

  ……不是這個陳宮怎麼這麼,他也不姓田啊!

  陸懸魚感覺自己瀕臨抓狂邊緣,只能強忍了下來,「我得想一想,還要和國讓商量一下。」

  「也好。」陳宮倒是一點都不慌亂,「賓客們也等急了,將軍入席便是。」

  「……同去,同去便是。」她忙忙地爬起身,想要引著陳宮和呂布入席,好歹把這個燒錢的話題先放一放,換一個輕鬆一點的。

  呂布似乎也這麼想。

  穿行在廊下,這位威風凜凜的並州名將咳嗽了一聲就開口了。

  「小陸啊。」

  「嗯?」她抬起頭,「將軍有什麼吩咐?」

  「我來的路上,」呂布說道,「看到那些少年了。」

  「……哦,哦,」她尷尬地說道,「都是來幹活的,將軍莫多心。」

  呂布便不吭聲了。

  這個有點尷尬的話題在她領著他們將要走進這間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主室時,在青少年們見到她的身影,紛紛站起來迎接這場酒宴的主人時,突然爆炸了。

  因為狗中赤兔現在才如夢初醒,想起來剛剛那個話題的下一步是什麼了。

  他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看看這些人,」他說,「你好歹也稱得上名將,怎麼能在這樣一群弓都拉不開的稚童裡選夫君呢?」

  「……啊?啊?啊?」

  陸懸魚感覺大腦有點當機,沒能反應過來時,呂布似乎終於想起什麼似的,用推心置腹的語氣問道:

  「我們那還有兩個並州漢子遲遲沒有婚娶,」他說,「文遠和伯遜,都是你極熟悉的!好男兒!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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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一章 冷不丁就會暴走的禰衡

  陸懸魚曾經是個挺喜歡開腦洞的人。

  開的腦洞包括但不限於各路少年名將啊,高冷美少年啊,腹黑謀士啊,甚至是名震當世的年輕諸侯都跑來跟她來一段纏綿悱惻蕩氣迴腸的感情糾葛,最後大家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徒留她一人和堅持長跑到最後的男主角甜甜蜜蜜,一生一世一雙人。

  前面燈火通明,無數根蠟燭將這間主室照得如同白晝,有僕役端來炭盆,有侍女在博山爐中灑了香料。

  醇酒細細篩過,又燙出了一室的酒香,與沉香、丁子、薰陸的香氣混在了一起,馥鬱溫暖。

  有一群少年在等待她入席,他們著意地打扮過,束冠,熏香,舉手投足都帶了點兒一板一眼的刻意。

  然而陸懸魚覺得這一幕有些陌生。

  呂布的問題也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但這種陌生的恍惚感並沒有令她遲疑很久,幾乎只有一瞬,她就反應過來。

  「文遠與伯遜都是我的至交好友,」她笑道,「將軍不能開這樣的玩笑,來日傳進他二人耳中,豈不尷尬?」

  這個一身武將裝扮的中年男人微微皺起眉頭,不解地看著她,剛準備說些什麼,旁邊忽然走過來一個人。

  「呂將軍,公台先生。」田豫行了一禮。

  「國讓而今已是兩千石的高官,」陳宮開玩笑道,「不與我等同列。」

  「公台先生取笑。」田豫倒是很從容,但站在旁邊,既沒有繼續往下說,也沒有走開的意思。

  領會到這是種暗示的陳宮拉著呂布先進了主室,剩下田豫堵在門口。

  「國讓?」

  田豫上前一步,小聲問道,「呂布和陳宮為何而來,將軍可知?」

  「為了討價還價?」

  「……何事?」

  她也小聲跟他挑簡要的說了幾句,「陳宮想借道青州,繞開曹操的地界去雒陽,他那裡缺坐騎和騾馬,正想和我計較這個。」

  田豫恍然,點了點頭,將道路讓開了。

  今天的這頓飯,主要是慶祝今年秋收任務圓滿完成,雖然大家的工作能力還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徵收秋糧途中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說手段上有點竭澤而漁,導致了極個別的土豪強「曹操不逃逃陸廉」的出逃情況發生,但好在只是極個別,極個別,最後被臧霸手下的泰山寇又拎回來了,她退一步表示這都是誤會,土豪強們感覺全家老小都握在這群不講道理的軍閥手中,也只能退一步承認這個誤會,大家捏著鼻子握握手,還是美滿友好的一家人……關於這份人情,臧霸豪爽地大手一揮,表示他能這麼快出兵,那都是因為弟弟給他寫信的緣故啊,所以功勞就記載弟弟身上吧!

  ……於是小號臧霸加一分。

  被她不小心幹掉的那幾戶土豪強讓出了一些田地,再加上琅琊東海兩郡之前遭受戰亂時荒廢掉的田地,現在重新被一一分給了那些隱戶和佃戶。至於給外來逃亡到這裡的難民找地方待這種事,陳衷幫了不少忙,他和這些世家極熟,因此總能在世家錯綜復雜的圈地外找到給百姓開荒種冬小麥的地方。

  ……於是陳衷也加一分。

  其餘的青少年雖然功勞有高有低,但總體來說在父兄的幫襯下都還是幹了點活的。她舉起酒盞,大家都大大方方的也跟著舉杯。

  先敬來客,後敬主人家,到了第三杯酒時,氣氛活躍起來。

  「將軍誇了這個,又誇了那個,」有青少年說道,「是要論功行賞麼?」

  「諸位出力甚多,」她笑眯眯地說道,「不分高低啊。」

  「這怎麼行,一定得分個高低出來,」立刻有中二少年起哄了,「誰出力最多,誰最盡心盡力,為劉使君,為將軍,為琅琊東海兩郡百姓……將軍必須要評一個高低出來才好!」

  ……這怎麼評!

  要說誰最努力,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來,但要說誰幫助最大,那簡直是明擺著的!那裡坐著一個閃閃亮的慘白少年,正提著箸,在菜肴裡挑挑揀揀,翻找自己能吃的東西呢!

  之所以說糜芳「閃閃亮」,不是說他像那位荀彧荀文若一樣,一張臉自帶聚光燈——糜芳的臉很普通,頂天算個清秀。

  ……但他那一身墨綠金線蜀錦在燈火裡真是一片璀璨,金線一閃一閃,腰帶上貼的金片子也一閃一閃,腰間帶的那十幾串金的玉的寶石的配飾也一閃一閃。

  ……整個人就閃成了一片,感覺完全是個行走的聚寶盆。

  氪金大佬聚寶盆忽然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於是那張塗了粉的小白臉揚起來,沖她笑了笑。

  「將軍看我做什麼,」糜芳說道,「不過是一縣錢糧罷了,哪稱得上什麼盡心盡力。」

  滿場氣氛突然一滯。

  「今秋朐縣的全縣糧稅」這種對她來說也相當有分量的一個名詞,在糜芳這說出來就好像「請你吃了一頓小火鍋」一樣輕鬆隨意。

  但他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到自己突然又拉住了全場的仇恨,只是輕輕地將那雙竹箸放下,慵懶地嘆了一口氣。

  「將軍也太樸素了些,這羊肉一嘗便知是一年以上的老羊了,也能拿來做菜麼?」他撇撇嘴,「將軍勤於軍務,更該善加保養,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手裡的筷子就開始抖。

  「將軍得了空,」氪金巨佬少年甜甜一笑,「去我那裡吃飯吧。」

  坐在她旁邊的呂布也不淡定了。

  他睜大眼睛,似乎想說點什麼,因此身子前傾了幾番。

  但他最後還是沒說出來,而是伸出手去,推了陳宮一把。

  正坐在那裡跟個佛像似的慢條斯理邊吃邊喝邊看西洋景的陳宮冷不丁被呂布推這一下,身子一晃,差點就栽那。

  ……大家都不吃了,也不喝了,都在呆呆地看著他們。

  陳宮咳嗽了一聲。

  「前番曹操進犯徐州,琅琊東海深受其禍,兩郡良賤流離失所,號呼於路,飢渴頓踣,風雨寒暑,毒蟲流寇,往往死者相藉,而今復見興盛,皆賴將軍之功也。」

  這位中年文士舉起了酒盞,笑道,「這一盞酒,須敬將軍。」

  被氪金少年打擊得體無完膚的青少年們趕緊跟著舉了酒盞,一起敬她。

  大家都喝了這盞酒,唯有田豫笑呵呵地開口了:

  「將軍來此不過半載,今歲又有蝗災困擾,豈足稱道?公台先生實在過譽了。明歲豐收之時,將軍當請呂將軍、公台先生來此作客,以酬此情才是。」

  陳宮握著酒盞,抬眼看了田豫一眼。

  「既有此請,公台與我當然要應下,」呂布高高興興地接了話,剛說了半句,語調就奇怪地轉了個彎,「不過也要看明歲有什麼計劃才是……」

  陳宮把腦袋又轉回來了。

  「明歲青徐之地恐怕又不免刀兵之禍,」陳宮嘆氣道,「袁譚野心不小,攻下平原,逼走田楷不過是第一步罷了,難道你們不擔心嗎?」

  田豫和陳群互相看了一眼,過了一個眼色。

  一直像個布景板一樣的陳群忽然開口了。

  「袁大公子知道陸將軍曾在平原置了別院家產,著意派兵保護,不曾侵擾,為何要擔心呢?」

  ……哈?陳群在說啥?平原?家產?哦博泉那個莊子,她想起來了,但是那莊子只留了幾個不願意走的游俠,土地也分給附近的流民了,袁譚怎麼可能還特意派兵去幫忙看著那宅子?

  她有點懵,陳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陳群一眼。

  「臥榻之側,有這樣的猛虎,將軍當真睡得著麼?」

  「袁公奕世公鼎,高風義軌,」陳群一本正經地說道,「有他那樣為人寬和的父親,哪裡會擔心做兒子的不賢不孝,竟然會冒犯鄰居呢?」

  「我家將軍與諸位如此親厚,親如一家!」田豫跟著一唱一和,「公台先生不必擔心青州戰事,你們住在小沛,時時地過來作客,我們將軍尋了空閒,也去找你們一同出游打獵,豈不快哉?」

  呂布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未來,竟然還點點頭。

  「確實不錯。」他說道,「我還沒同小陸一起打過獵!」

  ……陳宮的臉板起來了。

  【有什麼想說的?】

  【每句話我都聽到了,聽懂了,且記下來了。】她老實說道,【但總感覺沒聽懂,我和袁譚哪有什麼交情?陳群幹嘛這麼說?】

  【陳宮來做什麼的?】

  【討價還價。】

  【目的是?】

  【他想帶人去雒陽,需要騾馬。】

  【能夠交換的代價是?】

  【替我們打——】

  她忽然反應過來了。

  【田豫和陳群口口聲聲我們與袁譚關係不錯,是為了告訴陳宮,我們不需要他幫忙打袁譚。】

  【你覺得陳宮信嗎?】

  【……反正我是不信的。】

  【沒錯啊,】黑刃抑揚頓挫地感慨道,【連你都騙不了,怎麼騙陳宮那種精明人呢?】

  【……那為什麼要這麼說?】

  【為了說給他聽。】黑刃這麼解釋道,【『你心知肚明,我也心知肚明』,看破不說破而已。】

  袁譚兵力一萬有餘,她又不能派兵出去和袁譚打,原本考慮過不行就籠城死守,反正守在城裡,打著孔融的旗幟就好,誰也看不出到底是哪裡的士兵。

  呂布想回雒陽,迎天子,他需要物資,也需要青州到冀州的這條路。

  陸懸魚想要與袁譚分割青州,保住北海和東萊,她也需要一個幫手。

  原本沒有考慮過呂布這個變量,但陸懸魚此時忽然察覺到,這場戰爭可能會有另一種走向。

  呂布冷不丁開口說話了。

  「你看我做什麼?」

  ……咦?

  她順著目光看過去,發現那個坐在眾人之間,其實並不顯眼,但一直在堅持著瞪呂布的人……

  ……她早該想到。

  禰衡沒說話,只是冷哼一聲。

  「這人怎麼不說話?」呂布轉過頭來問她,「不說話,光瞪著我。」

  她就有點尷尬。

  「他這人有點暴脾氣,」她說道,「我就勸他盡量少說話。」

  「將軍是下令,不許下吏開口,」袋鼠突然說話了,「若只是勸說,那下吏就要出一言了!」

  ……她的個老天爺啊!

  沒等她說話,呂布先插嘴了,「你說,你瞪了我許久,究竟為何?」

  「下吏不過是在看稀罕事罷了,」禰衡冷冷地說道,「天下鮮有兩殺故主還能登堂入室者,現下忽為我家將軍座上客,豈不稀罕!」

  室內一下子靜了,所有人都一瞬間成了石像,呆呆地、驚恐地看著禰衡。

  還有幾個人在偷偷地看她。

  她痛苦地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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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二章 你恨我嗎?

  呂布的反應可能是很多種。

  掀桌,大罵,拔劍。或者是一氣呵成,起身掀桌拔劍大罵,在主人家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步衝出去,一隻躍躍欲試正準備戰鬥的袋鼠就這麼身首分離。

  但在一片吸氣聲中,呂布沒有拔劍,沒有掀桌,他甚至連站起身都沒有,而是穩穩地坐在那裡,一雙眼睛不避旁人,直視著禰衡。

  「我哪來的故主?」他問道。

  「並州丁原,西涼董卓,」禰衡冷笑道,「天下皆知是你的故主,難道你連這種事也要抵賴嗎?」

  「董賊逆亂,毒殺天子,」呂布沉聲道,「我殺他是為天下除一大害。」

  這種說辭似乎並不出禰衡所料,他的聲音與神情裡都帶上了輕蔑,「丁原也是亂賊麼?你為名爵利祿殺了他,又有何開脫之詞!」

  這在天下人看來,都是呂布的一個死穴。

  殺董卓還勉強可以和大義挨個邊,殺丁原怎麼說呢?

  「丁建陽是並州刺史,」呂布說道,「你知道他為何南下至雒陽嗎?」

  「自然是為了誅殺宦官,匡正朝廷!」

  「話是不錯,」呂布拎起酒壺,在自己的酒盞中倒滿了酒,「他與我們商議,天下苦宦官久矣,為制奸臣、逐君側,因此才南下入雒。」

  禰衡愣了一下。

  這個話題的方向有點不太對,丁原是為了殺宦官而來雒陽,呂布既然承認丁原是忠貞之臣,提起這一段歷史又有什麼意義?

  「那時新君即位,朝政由靈思皇后(何太后)把持,她寵信宦官,不願按照何進的意思,驅逐那些閹人,」呂布說道,「但後來她同意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大概是這段過往還沒有變成真正寫在史書上的歷史,天下又紛亂擾攘,因此凡是離政治中心遠一點的人,對其中內幕便不那麼的了解。

  尤其禰衡才二十歲出頭,這輩子從平原跑到荊州再跑回來,也沒遇到過幾個京畿之地的大佬,自然也沒聽過這些內幕。因此聽到呂布這樣的問題,禰衡迷惑地皺起了眉。

  「願聞其詳。」

  「丁公與我說,欲令太后相信,天下人皆有誅殺宦官之心,便須先令天下大亂,而後才能令太后畏之,」呂布說道,「因此數千並州士兵,卸去鎧甲旌旗,為賊於河內,自稱『黑山伯』。」

  主室中一片寂靜,只有呂布一個人的聲音在響起。

  「是我領命在河內縱兵大掠,而後一把火燒了孟津城。」

  ……真就不愧是呂布這種狗子能說出來的話。

  正常人的腦子是開脫,開脫,再開脫:這個不是我做的,那個也不是我做的,我有苦衷的啊,你們不要記恨我。

  到了呂布這裡,就胖罐子胖摔了:你說我殺了丁建陽和董卓?他倆其實也不是啥好人,你不是想編排我嗎?我把黑歷史都給你抖摟出來看你編,愛咋咋地,你看著來吧!

  她來到雒陽的時候,孟津城已經被一把火燒了,因此她對那座城鎮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記得東三道的街坊們曾經議論紛紛,說那裡有許多宦官養老,將城鎮修繕得十分整齊漂亮,因此招了許多商賈與工匠在那裡定居,也算是個置產的好地方啊。

  「黑山伯」是不會細心分辨宦官與商賈、工匠、平民、奴隸之間的區別的,他們想殺便殺了,想燒便燒了。

  就像後來袁紹帶隊入宮誅殺十常侍時,不也是見到宮中沒長鬍子的人就殺,根本不分辨小黃門與有品級的宦官們有何區別,甚至連那些年輕的樂人僕役也一併殺了。

  她似乎也不能說丁原和那時的袁紹不是忠臣。

  就像她不能說王允不是忠臣。

  只是這些人在做出某項決定時,都是為萬世謀,而非眼前這幾百個小宦官,幾千個蒼頭,亦或者是一兩萬的百姓。

  考慮他們的生命與未來是一件軟弱的事,為大丈夫所不取。

  她想到的,禰衡也想到了。

  這位年輕文士臉色變了又變,但還是沒被呂布的思路帶著走。

  「縱使將軍將他二人說得再如何不堪,他們到底是將軍故主。」他冷笑道,「連一條狗也知道不會背叛故主呢!」

  大家又開始抽冷氣了!

  「縱你將我看得如何不堪,我便背了罵名又如何?」呂布冷冷地說道,「故主之上,還有朝廷,我心裡只有大漢的江山。」

  袋鼠的臉開始發青!

  眼睛裡寫著大大的「無恥」兩個字!

  腮幫子也開始鼓起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剛準備拍桌子祖安時,陸懸魚終於出聲了。

  「無禮!」她趕緊強制結束了這場戰鬥,「今天難得齊聚一堂,本該是個開心日子,就你一個會挑事!快閉嘴吧!」

  禰衡冷冷地看了呂布一眼,終於閉嘴了。

  ……呂布看了她一眼。

  就很奇怪。

  他的眼神中沒有屈辱,沒有憤怒,更沒有什麼殺意。

  他看她那一眼有些不安。

  酒席散了。

  除了這個不愉快的小插曲之外,大家總體來說還是挺愉快的。

  ……順便也重新認識了一下這位平時看起來挺正常的袋鼠同學。

  出於盡量不要給呂布放出去,省得引發什麼凶殺案的考量,她邀請呂布和陳宮在她這座臨時宅邸裡住下,這兩位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陳宮平時不擅馬上征戰,長途跋涉十分勞累,既然大家今晚不談正事了,就趕緊洗洗睡了。

  但作為一個能在馬上吃喝睡覺的騎將,呂布很顯然沒那麼勞累。

  當陸懸魚穿過那幾間客臥外的長廊時,發現他不僅沒睡,而且就坐在門口,守著個炭盆,正在喝酒。

  夏夜尚能聽到草蟲的噪噪切切,冬夜靜起來卻是能聽得到自己心跳聲的,但偶爾也會有一陣寒風牽動枯枝,但絲毫不能令人感受到熱鬧,反而倍感寒涼寂寥。

  呂布換了個挺厚實的袍子,靠著門口的柱子盤腿坐著,半邊臉灑了層淺淺的月光,半邊臉隱在黑暗裡,就那麼不出聲地端著酒盞。

  「……將軍?」

  那雙眼睛裡藏了許多說不清楚的情緒,就那麼望了過來。

  酒是篩過的,但已經冷了。

  她坐在炭盆的另一邊,有點不安地用手摸了摸地板……冰冰涼。

  這股涼意順著屁股一直往上竄到了後腦勺,這是個什麼奇葩的喝酒地方。

  冬月夜裡,坐在門口的地板上,大門敞開著,小風吹著,室外常溫的小酒喝著。

  ……這個感覺簡直酸爽啊!

  但是呂布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他手邊就那麼一個酒碗,倒了一碗酒給她。

  她喝了一口放下。

  呂布接過來,沉默地咕嚕咕嚕喝了,然後又倒一碗。

  「將軍今晚說得很好,」她說。

  「那就好。」他說,「那些話我在心裡想了無數遍。」

  也設想了無數遍這樣的場景。

  因此才會那樣鎮定,從容不迫,有禮有節地反駁。

  但呂布仍然是心虛的。

  他此時看向她的眼神就告訴了她這一點。

  「將軍想回並州嗎?」她換了一個話題。

  呂布沉默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

  「我想回,但並州荒涼,又有蠻夷與袁紹結連,我回不去。」他這樣說道,「我得先回雒陽,與張楊一同奉迎天子,先據河內,再奪上黨……」

  只要有朝廷的旗號在,他再驅逐並州的那些烏桓匈奴時,袁紹也不能公開表示反對,待他佔據了並州全境,他就可以向朝廷上表,自封一個並州牧。

  這其實並不足夠,呂布有點醉意地同她說道,大將軍何進也不過是屠夫出身,他雖靠軍功進階,但也算是個寒門出身的士人啊,為什麼他就不能當大將軍呢?

  他這樣絮絮叨叨地說,她坐在旁邊耐心地聽。

  說了一會兒,呂布忽然停下來了。

  「……將軍?」

  那雙眼睛盯著庭院,連看她也不看。

  「你恨我嗎?」

  他沒有為大漢盡忠。

  在長安陷落的那一日,死戰不退的人並不是他。

  他愛惜他的並州兵,若沒有這些騎將,這些隨從,這些兵卒,他就會擔心自己什麼都不是了。

  在大漢與他自己的嫡系軍隊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因此拋下了天子、朝廷、以及長安城的所有百姓。

  他當著她的面轉身離去,彷彿一點也不願考慮被他拋棄的人的命運。

  而後長安城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數以萬計的大漢子民被洩憤一般的屠殺,其中尤以並州人為甚。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回返家中的那個傍晚,她的街坊鄰居們像炫耀勝利的旗幟一般,被西涼兵掛在了房前屋後,飄飄蕩蕩。

  她忽然想起了曲六。

  那個漢子據說隔一段時間就會請人給同心送一份自己的餉金,算是給阿草的撫養費,但他自己再沒登門過。

  ……這些事是不是已經過去很久了?

  儘管它們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裡,彷彿昨天發生的事一般。

  「將軍醉了,」她笑了起來,「要問也該去問嚴夫人才是。」

  於是呂布也笑了。

  大概他也想起慘死在長安的魏夫人了。

  因此沉默著,又喝了一碗酒。

  「將軍勿憂,」她平靜地注視著呂布,「這數月間,騾馬錢糧我會盡量湊一湊,待明歲春時,你的兵馬還要長途跋涉,多留些餘力,不必來北海,我有這幾千兵馬足以應付袁譚。」

  呂布似乎是想了一會兒,笑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來還是要來的,只是來多少人的問題而已。」他說道,「而且你知道嗎,我心裡有個計較。」

  ……這哥們的舌頭有點發直,已經不太好用了,因此她就很想知道,他心裡到底有什麼隱藏著的小算盤,趁著酒醉正好套套話。

  「我今天看了,那個糜芳,三兩重的長劍恐怕都拎不動,就算他豪富,五彩惑目,終究也不是正途……」

  ……她看了一眼靠著炭盆的腳,於是輕輕地,隔著襪子,摳了兩下火盆。

  但是呂布沒有看到她這個小動作,他還在語重心長地輸出:

  「你偏又不能娶上幾個男人,若是能,你就給他收了!別看他不中用,給他的妝奩收了才是要緊……」

  「……將軍你醉了。」她說,「不要講這麼不地道的話。」

  「但你不能娶好幾個啊,」呂布說道,「所以我跟你說,咱們武人,婚姻之事還是要選一個意氣相投的,你想想,你要是跟文遠或是伯遜……」

  ……這都哪跟哪啊?!

  她聽不下去了,而且炭盆燙腳,摳也摳不動,趕緊的爬起來準備走時,呂布還在那裡繼續嘀嘀咕咕個沒完。

  「你要是能找一個並州人當夫君,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看中誰!我就把誰給你!你想想啊,他雖說是你夫君,那我也是他的故主——而且文遠和伯遜可跟我不一樣!品行可靠多了!這樣一來我就算去了雒陽,想回來找劉備要錢要糧,那也方便啊!」

  「……將軍你清醒一點啊!」她崩潰地指出了呂布這個一廂情願的小算盤中最大的紕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啊!那些少年都是家中幼子,既未成家,也未立業,因此才不反對被父兄送到我這裡來碰碰運氣,文遠和伯遜都是久經戰陣的名將,你如何能這樣待他們,連願不願意也不——」

  呂布冷不丁地打了個嗝兒。

  打過嗝兒之後,他睡眼惺忪地望了她一眼,「你怎知他們不願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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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呂布傳》:靈帝崩,原將兵詣洛陽。與何進謀誅諸黃門,拜執金吾。

  《續漢書》:紹詐令武猛都尉丁原放兵數千人,為賊於河內,稱黑山伯。

  《後漢書‧何進傳》:使武猛都尉丁原燒孟津,火照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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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三章 等待

  呂布這個人,平生最不擅長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世家公卿的心思,對他來說,那實在是另一個種族,另一種生物,雖然看起來像人,聽起來像人,吃飯走路的樣子也像人,但就是和他沒什麼相似之處。

  然而大多數人都有一個毛病,就是越不擅長的,越想要試一試,呂布也是如此,猜不透長安城那些公卿大臣的心思,那索性就不猜了。

  猜不透袁術袁紹的心思,猜不透曹操劉備的心思,那總可以猜一猜自己手下的心思吧?

  張遼的心思說起來不是呂布猜的,而是看的。

  自從離開長安,一路輾轉飄零,何止千里萬里,除了鎧甲兵器,糧草錢帛,也只有那兩三件隨身攜帶的東西不曾丟棄。呂布留著他的官印,侯成留了幾封家書,高順留了一卷書。

  張遼留的東西最奇怪,他留了一件墨綠錦袍。

  那件衣服呂布見過三次。

  第一次是見張遼穿,那還是丁原封他為並州從事,派他進京見大將軍何進的時候。為了出入貴地,這位年輕的並州從事特意花了重金做了這件衣服,在營中試了又試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它裝進包裹裡,奔赴雒陽。

  邊陲上居住的人鮮少有富豪,張遼家境也不過爾爾,那件衣服是張遼所有衣服當中最為華貴的一件,在那時候他再也沒拿出來穿過,因此呂布就有了那麼一點印象。

  第二次見到那件衣服,卻不是穿在張遼身上,而是穿在了陸懸魚身上。

  他那時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覺得陸懸魚沒有華貴衣衫,與大家一同赴宴確實顯得太過寒素,張遼這麼做,很是貼心。

  但第三次見到那件衣服,呂布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們逃出長安時十分狼狽,步兵先行,騎兵隨後,因此人馬就有些捉襟見肘,他在忙亂之下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兒,那幾個武將乾脆沒有回府。張遼沒有家室,因此他是不必回府的。

  但他不僅回去了,而且還帶走了那件衣服。

  呂布當時是不清楚的,他也沒心思理會這些事,還是過了許久之後,才被他察覺到。那時他們自兗州而退,狼狽至極,輜重糧草被奪了大半,莫說金銀,就是糧米也不剩幾粒。

  但武將們平時走到哪裡,就有本事吃到哪裡,因此行囊中總該帶點麵餅肉乾,呂布便是無意中見到張遼從隨身的小藤箱裡拎出了那件衣服的。

  ——那件衣服已經被燒毀了大半,大概是「濮陽之戰」的手筆,已經全然不成樣子,但仍然被張遼帶在身邊。

  除此之外,張遼說話辦事言行舉止看起來都正常極了。

  ……那種沒見過世面的「正常極了」。

  ……尤其是親眼見到小陸的女子裝扮之後,他就正常得更加刻意了。

  比起張遼,高伯遜的心思則簡單得多。

  那一日請小陸來軍中,呂布是親見高順坐在小陸身邊的。

  他與高順相識已逾十載,因此呂布頗為了解高順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他會為了陸懸魚,拔劍與自己的主君相對嗎?

  不。

  他會提醒陸懸魚,讓她盡早離開嗎?

  不。

  高順不會違抗他的命令。

  他坐在陸懸魚身邊,只是準備在刀手衝進來時,一起被亂刀砍死罷了。

  ——我既不能幫你,也不能救你,我甚至眼睜睜坐視你進了陷阱卻不能提醒你,但我能陪你一同赴死。

  呂布平生最不擅長猜人心思,但他卻覺得自己猜中了高順的想法。

  那甚至無關男女之情,只不過是願以一死酬知己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男女之情有那麼要緊嗎?

  面前的女郎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在冬月之下閃閃發光,裡面藏著滿滿的困惑。

  但呂布卻不肯告訴她,自己究竟是如何去問張遼高順的,他們分別又給了他什麼樣的答案。

  他只是又倒了一盞酒。

  「別選那些出身高的,長得美的,」他說,「那個有錢的倒是可以拿來用用,不過小陸,你知道張遼和高順好在哪嗎?」

  小陸好像很不想接話,但最後還是接話了。

  「好在哪?」

  「我會拋下自己的妻子,獨自逃生。」呂布說道,「但他們不會拋下你。」

  ……太離譜了。

  關於呂布最後那些哼哼唧唧的醉話,她暫時都扔到腦後去。

  過了幾天,陸懸魚還是和陳宮達成了一個初步的意向合同,能不能湊騾馬糧草錢帛,能湊多少,她現在也說不好,因此春時呂布陳宮會不會來,也不好說。

  但是陳宮為了表示一下誠意,給了她一個出人意料的大禮包。

  「天下沒有不戰而守的道理,」陳宮說道,「將軍想必也清楚得很。」

  攻城的是深入敵方領地,因此無論行軍、紮營、運送糧草、製造攻城器械,都受到很大制約。而守方只要不是廢物,也不會一開始就困守孤城,而是要積極主動地出擊。

  就像曹操圍攻郯城時,劉備也是出城而戰的。

  陸懸魚不能出城的最大原因是她不能打劉備的旗,當然也可以打孔融的旗,但天下皆知孔融就是上面所說的那種廢物,因此孔融的旗號和窗戶紙差不多,激怒了袁譚,一戳破這層窗戶紙後,那就立刻開始冀徐大戰倒計時。

  見她沉吟不語,陳宮笑眯眯地說道,「將軍不需要並州兵馬一臂之力,也不需要並州旗幟嗎?」

  ……這就離譜!

  如果孔融覺得陸廉一個不足守北海,把呂布也請來,或者呂布就不請自來了,接下來的局勢會怎麼發展?

  眾所周知,呂布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輕狡反復無信義,別說有仇,有仇沒仇甚至跟你沾親帶故都不耽誤他路過你家時順手牽兩頭豬走,因此見到北海勢危就跑來搶地盤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啊!但凡呂布說話辦事像人一點,袁紹也不至於給他從座上賓一擼到底,成了半夜提桶跑路否則就要被甲士刺殺的人厭狗嫌啊!

  「呂將軍的旌旗……」她謹慎地說道,「怎麼賣?」

  在一旁默默聽他們談生意的呂布就有點坐立不安。

  「我沒賣過這個……」他小聲道。

  陳宮迅速地,動作很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來。

  於是呂布又不吭聲了。

  呂布走後不久就進了臘月,天氣越來越冷,於是城中軍民也就越來越忙碌。

  士兵們身上穿的嘴裡吃的手裡拿的都靠軍營,但家中老小會不會挨餓也全看他們,因此進了臘月,田豫就忙忙地給他們發了軍餉。

  數千士兵再加數千民夫工匠們都發了工資,整個陽都城一下子就繁華了起來。提早進貨的商賈都跟著大賺了一筆,有家業的想給母親買塊皮子,給妻子買根簪子,給孩子買一包糖,沒家業想有家業的也得趕緊籌備起來,挖空心思琢磨什麼樣的聘禮能讓岳家滿意。

  還有一群既無家業也不想成家的,那就放飛自我了,吸引了附近許多的窮苦女人過來,做起了露水夫妻。一時間城中常能見到兵卒帶著衣衫襤褸的小婦人去酒坊客舍裡坐著,圍著一罐熱氣騰騰的燉肥狗肉,吃得香甜極了。要是那位軍爺再大方點,小婦人就能再帶上自己的一兩個孩子,一併跟著蹭吃蹭喝……有狹促鬼就打聽,帶孩子的有,那有沒有帶丈夫一起來蹭吃喝的呢?

  ……聽說也是有的,不算太常見而已。

  那些小客舍都是極便宜的,自然屋子狹小,沒什麼家具,最寒酸的甚至連床榻都沒有,兩包乾草鋪個褥子就湊合作了床榻。但天寒地凍,能在城中尋到這麼一處落腳的地方,晚上睡覺也不怕凍死,已經讓人感激涕零了。陸將軍仁厚,那些無家可歸的窮苦人也有地方安排,但畢竟是一群人擠在一起,白天要做活,而且只給點麥餅吃,若是與往年比起來,自然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但現下既然這群老革慷慨解囊,那就……多吃一頓賺一頓吧!

  青少年都各自回家過年去了,陸懸魚給他們放了假,讓他們等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之後再回來。

  陳群和田豫也都放了假讓他們回家,陳群猶豫了一下。

  田豫就沒猶豫。

  「若無要事差遣,我就不回下邳了。」

  「……為啥不回?」她驚詫道,「你不回去看看高堂嗎?」

  「我抽空搬了個家,家母已來陽都城安居,」田豫說著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陳群,「長文不必擔心,這裡有我在,長文盡可安心回家。」

  ……紀律委員好像很想說點什麼。

  ……最後沒說出來,還是悶悶地行了一禮就走了。

  ……當然,她也不至於自己過年。

  首先是陸白帶著三百健婦營在陽都城,這支小小的女兵隊平日裡操練,偶爾也可以給她當當儀仗隊,湊湊熱鬧。

  其次是同心帶上一家子過來看她了。

  ……這種感覺就很神奇。

  陸懸魚還記得在雒陽過的那個新年……她們拆了人家荀彧的地板燒火取暖,而且拆了不少。

  現在她們不需要拆別人的地板了,她在下邳有一處房子,大家平時在那裡居住生活,但既然過年時她不方便回去,那她們也可以過來看看她,而且路途上並不遭罪。

  馬車裡鋪了厚厚的毯子,還有幾條她抽空毆打附近野獸獲取的皮毛,四娘長高了一截,小郎也長高了一截,阿草口齒更清楚了。

  「郎君!」

  ……同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叫女郎!」

  阿草拿胖嘟嘟的手指指著這個頭戴武冠,身著直裾,腰佩長劍的年輕人,半天沒叫出來,委屈極了。

  既然同心一家子來了,正好和田家阿姨湊一起過個年,就很熱鬧。

  陽都靠海,於是今年的湯就特別的鮮,蛤蜊瑤柱魚乾什麼都能往裡放,除了大家平時過年吃的那些美味之外,還能再來一道海鮮雜燴,對於廣大內陸群眾來說,真是鮮得天靈蓋都飛了。

  剛準備入席,算來算去,她發現還缺了一隻太史慈。

  「太史子義呢?」

  她自己有兩千步兵,外加不足五百的騎兵,這些人已經訓練精熟,明金鼓,知進退,並肩作戰時不會膽怯,殺敵時也能奮勇當前。

  她能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籍貫,父母是否健在,妻兒是否安康,在這個時期看來,她這支兵馬算是不折不扣的精兵。

  但人數還是有點少,因此太史慈抽空又在北海與琅琊新招募了兩千士兵,現在正在操練。

  她到軍營時天色將晚,太史慈正準備吃飯,看到她來,就嚇了一跳。

  考慮到今天是歲除,因此還是擺了五辛盤的,但沒有酒,只有桃湯,粟米飯,以及一碟魚乾一碟肉乾。

  「將軍怎麼來了?」太史慈驚得放下碗筷,「城中有什麼事嗎?」

  「今日歲除,這是家家團圓,把盞言歡的日子,子義留在這裡做什麼?」

  「嗯,」太史慈摸摸自己那一把美鬚髯,「這些是新兵,操練未熟,我雖給他們分發了酒肉,令他們安心過年,卻也擔心他們酒醉生事,還是守在這裡的好。」

  ……另一個996的好員工太史慈,她就感覺很內疚。

  「家中如何?」她問。

  太史慈一愣,微微笑了起來,「家母一切都好,無需掛念。」

  「……明天我來軍營,你回下邳多待些時日,休整一下怎麼樣?」

  這位青年武將搖了搖頭,見她還是一臉擔憂,立刻便露出了不讚同的神色。

  「我既無後顧之憂,當與諸君勠力同心,帶三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他說道,「區區一個歲除算得了什麼!我在軍營裡,衣食豐足,將軍想一想,這世上有的是缺吃少穿,也要過年的人哪!」

  ……說的不錯,她想,總有那些窮苦人,每到新年就過得特別辛苦。

  趙雲這個新年過得也很辛苦。

  他守在厭次以東的一個小土城裡,身邊還有幾百人追隨。

  比起那位新任東萊太守諸葛玄,趙雲身邊這些人既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同鄉,與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過,因此現下忍飢挨餓,也能夠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他吃得很節省,因此糧食還剩了些,算算應該能挺到開春。

  這種日子是極其拮據的,當然稱不上「衣食豐足」。於是他手下的士兵開始四處尋找些能夠豐富食譜的東西。

  比如說城內外的田鼠,那些田鼠躲在地下,冰凍的大地堅硬無比,因此想找到它們可不容易。

  但只要能找到,就不僅能找到田鼠,還能找到它們的儲備糧。

  趙雲的年夜飯裡就有這麼一隻烤田鼠,但他不會獨享,而是慷慨地將它分給了同袍。

  「將軍,我們守到雪消,就能守來援軍嗎?」有這樣的親隨悄悄發問,「可是四面都是袁譚的人……」

  「田楷已退,聽說公孫瓚也敗了……他們還能再回來嗎?」

  端著飯碗默默吃飯的趙雲抬起眼簾,望了他們一眼。

  他沒有說話,但那雙寧靜的眼睛給了他們一些力量,令他們不安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於是話題悄然轉變,變成了等他們脫困時,他們應該吃點什麼來犒勞自己……

  田楷是不會回來了。

  公孫瓚也不會再來平原。

  趙雲重新將目光放進了那碗飯上。

  他守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孤城裡已經很久了,但他的目光裡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絕望。

  他總會等到援軍的,即使田楷不來,公孫瓚不來,他也會等到使君的援軍的。

  等到春天到來,他就會看到了。

  站在平原城牆上,遙遙向南望去的袁譚心裡想著與趙雲截然相反的事。

  「這裡,」他說,「北海離我太遠了。」

  「沒有大公子想的那麼遠,」郭圖微笑著說道,「等到大公子的兵馬越過濟水與黃河,踏平整個青州時,大公子會發現,它其實很近。」

  披著毛皮大氅的袁譚在寒風中沉默了一刻。

  「父親會看到嗎?」

  會看到他的努力嗎?會看到他比那些年幼的弟弟出色得多的表現嗎?

  郭圖的回答很含蓄。

  「等到春天到來,」他說道,「他就會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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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40: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四章 青州之戰(一)

  春天到了。

  最先察覺到這一點的不是青州田野上的農夫,不是平原城頭上的兵卒,甚至不是悄然北歸的大雁,而是厭次城的小吏方平。

  這座位於樂陵最東端的小城寒素而清冷,世代居住於此的方平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這裡靠海,因此附近的土地並不肥沃,長出來的糧食也沒有青州其他地方那麼多,因而他們只需要承擔並不算苛刻的賦稅,以及統治者永無休止的對於海貨方面的需求。厭次和其他靠海的小城一樣,每年要上交大量的蝦乾、鹹魚這些東西,如果哪一位貴人——不管居於雒陽,或是青州本地——得了一位需要明珠來襯托美貌的美人,亦或者這位貴人本身就是這樣一位美人,那麼這些小城還需要派遣大量漁夫下海去採捕珠蚌。

  那些窮苦人在天氣尚未轉暖時就會出海,跳進刺骨的海水之中,潛入海底,屏氣凝神,一寸寸地搜尋珠蚌,那的確是個九死一生的活計,有的人下去之後不久就空手而歸,有的人或許會有點收獲,還有些人一頭紮下海中,要過很久才會浮上水面,甚至於當風浪來臨時,連他們採珠的漁船也會一同傾覆。

  於是方平就會嘆息,一則同情那些窮苦漁夫,二則同情自己,因為他還要不斷地搜尋漁夫家中還有沒有成年的,能下海的孩子,要驅趕他們,繼續為貴人們採捕珠蚌。

  那些住在海邊破窩棚裡的人被皮鞭驅趕著,責罵著,在他的監視下,一個接一個地走上漁船,祈禱海神能讓他們回來,但也許不回來更好。

  說不定在海的那一邊有個嶄新的國家,能令這些人吃飽穿暖,不再任人欺凌,擔驚受怕,至於想要到達那個國家需要通過魚腹,還是一葉輕舟,方平的學識並不淵博,他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每當領到了這樣的活計,方平就會偷偷去縣府南邊隔兩條街的酒坊裡打一點酒來喝,不需要什麼下酒菜,有一碟鹽豆子就好,喝一點濁酒能令他心情平復一些,而後繼續回去面對他日常需要處理的這些瑣事。

  但這個春天不同。

  平原城派來了一些工匠,想要在城中修建糧窖,這些糧窖深約三丈,上寬下窄,青膏泥做底,瓦片覆頂,工工整整。平原城過來的官吏傳達了貴人的意思,先造四十囷,要是不夠用,再造六十囷。

  在此之前,城中最豪橫的人家也不過囤了那麼三兩囷米。要知道一囷米約三千石,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這樣多的糧食!

  為了趕工,厭次城內外幾乎所有的平民都被徵發來修糧窖,無分男女,於是經歷過一次戰火的鄉間變得更加寂寥,只剩老人與稚童在田野上行走,連炊煙也漸漸熄了。

  但對於那些漁夫而言,這樁勞役大概也沒那麼難捱,方平如此想,至少他們不必再被驅趕著下海採珠。

  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在工頭的驅使下,修建起那幾十個糧倉,而後將平原國的糧食,還有南下厭次的糧船上的糧食,慢慢搬進糧倉裡即可。

  ……如果一定要說這項差事有什麼艱苦之處,那也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些民夫還需要將糧食運去東南方向的北海,在北海的邊界線上,已經慢慢聚集起一支一萬餘人的軍隊,他們需要補給,正如同嬰兒需要父母。

  但嬰兒不會感謝他們的父母,袁譚也絲毫不在乎這些民夫從前、現下、或者是之後的命運。

  比起厭次城的民夫而言,千乘城的民夫似乎命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這座小城位於北海國西北,距離平原不過二百餘里,在去歲袁譚攻伐青州時,千乘城中的士族豪強都已經跑得差不多了,有些去了徐州,有些去了兗州,還有些不等袁譚打過來,自己就跑去冀州了。那些士族豪強離開的時候自然不是自己一家子孤身上路,還要帶走僮僕甚至是部曲。因此當陸懸魚接管這座小城時,這裡實在是人煙稀少到一定程度了,青壯年有,但不多,倒是剩下了許多趕不動路的老人。

  漢朝以孝治天下,但在生死攸關時,士人能帶上自己年老的父母,卻不許那些僕役帶上他們的父母,任由他們留在寒冷的家中苦熬這個漫長的冬天。

  被派來這裡的禰衡就很想罵一罵那些自私冷酷的奴隸主,但他實在騰不出時間——

  他需要爭取時間,一個時辰也不能浪費,在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之時,他無暇如去年那般坐在亭子裡,一面賞雪,一面吃烤肉,一面作一作學問。

  當袁譚的軍隊度過黃河,進入北海時,千乘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座小城,陸懸魚要求加固城防,城牆高厚七丈,額外還要挖掘壕溝,這些要求對於千乘來說並不容易,因此禰衡就感覺格外的棘手。

  關於千乘的城防問題,田豫和太史慈有不同的意見,甚至在這個柳樹漸漸泛起一點綠意,輕輕擺動枝條,想請人駐足,看一看它美麗身姿的下午,他們也分毫沒有察覺到這一幅美景,而是全神貫注地想要說服對方。

  「青州平原千里,無險可據,你便有十萬兵馬沿河布寨,袁譚也能繞行兗州,」太史慈如此道,「此時徵調民夫加固千乘,於大局不過杯水車薪。」

  「縱使如此,亦能挫其鋒銳,」田豫這麼說道,「劇城,孤城也!只有千乘拱衛,如何能不設防?」

  「袁譚繞過去,你設防又有何用?」

  「難道不能兩面夾擊?」

  「你在城中留多少兵馬,敢出城夾擊袁譚?」

  兩個人爭論了一會兒,然後看向了她。

  她沉默了一會兒。

  北海郡治為劇城,這座城在去歲秋冬時便被她修繕過,現下開春又開始動工加固,雖然比不過雒陽長安,也比不過壽春鄴城,但仍然稱得上是一座堅城。

  有三年存糧,數千精兵,還有東海琅琊兩郡的支援,盡管北海相孔融在守城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成算,但他好歹是留在了這裡,不曾要求逃去下邳,因此陸懸魚勉強再加一條,也算是有個過得去的郡守國相。

  但這遠遠不足夠,因為青州的地勢對她而言是十分不利的。

  這是一片廣袤的平原,被黃河隨意地一分為二,北為平原,南為北海,千百里的土地上連個土山也難見到,因此這是不折不扣的軍團決戰之處,想倚靠天時地利什麼都不行,用其他的小城來拱衛劇城,阻斷攻勢也不切實際。

  想像一下,千里平原上只有兩座城,第一座修建得固若金湯,但沒有任何價值,所有有價值的戰利品都在第二座城裡——誰會去打第一座城?三歲稚童也知道繞行啊。

  就像太史慈和田豫爭論的那樣,除非在千乘裡安置一支兵馬,到時突然衝出來兩面夾擊袁譚的軍隊,但這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

  袁譚自己有五千兵,新徵青州兵五千,袁紹又調撥了匈奴兵五千與他,而陸懸魚手裡一共也就這麼五千兵力,她還能怎麼分兵呢?

  但她不願放棄千乘。

  除卻城前的沬水之外,劇城就是北海平原上的一座孤城,她需要調動一切資源,做好一切準備。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麥子是不是該收割了?」她忽然問道。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

  「上巳未至,」田豫說道,「還有一個多月呢。」

  太史慈笑道,「若是冬麥將熟,袁譚如何能忍得住?」

  袁譚的確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找來自北海跑過來的農人,仔細詢問了冬麥成熟的時間之後,便開始研究起這一趟的行程表。

  青州千里平原,也就意味著這裡是不缺農田的,只要打仗,百姓怎麼都能養活得起自己。盡管連年攻伐,致使「野無青草」,但他的確一直沒打進過北海,這裡的農人還能平平安安地開墾荒地,撒種收割,因而北海有的是農田,也就有的是糧食。

  冬麥還有一個多月才能成熟,這段路實在不必要走一個月才能走到,現在還沒進三月份,天氣還有些寒冷,此時出征的話,對士兵們來說也是一項苦事。

  袁譚想到這一點,從那一襲十分厚實的皮毛中起身,走出了中軍帳。

  地面還有些堅硬,但士兵們已經出來操練,在地上摔摔打打。許多人臉上的凍瘡未消,早春的寒風吹過,便顯得格外醒目。

  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營中景象,直至立在帳門前的衛兵小心地開口。

  「將軍,寒風刺骨,小心著涼。」

  袁譚轉過身看了一眼這個衛兵。

  他著一身半舊皮甲,腰佩一雙手戟,大概三十餘歲,正是健壯之時。

  但即使是這樣一個健壯的親衛,臉上也有那樣醒目的凍瘡,棕色的,開了一個小口,裡面摻著粉紅色的新肉。

  不知道為什麼,袁譚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是內疚,又像是惱怒,但更像是興奮。

  「你想回家嗎?」

  親衛一愣,「將軍?」

  「你們都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袁譚說道,「大軍又將出發,你想回家嗎?」

  那張臉上沒有顯露出一絲的期待。

  「將軍在何處,小人就在何處。」親衛這樣說道。

  能跟隨袁譚左右的人,都多多少少摸清了這位大公子的脾氣秉性,也能揣測一點他的想法。

  如果這個衛兵當真感激涕零地匍匐於地,想要鄭重謝過大公子的恩典,那麼袁譚給他的絕對不會是他想要的東西。

  他親手殺死過兩個自己身邊的親衛,在那之後,所有的衛士都知道該如何回主君的話——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

  但袁譚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內心那些愧疚與惱怒都轉化為了戰意昂揚。

  「你很好,」他咧開嘴笑了一笑,「待我攻下北海,城中金帛子女,任憑爾等取用!」

  「小人不敢!」衛士連忙行了一禮,「只要能跟在將軍身邊,小人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出征雖然艱苦,袁譚想,但他的士兵並不怨恨他,他們如此忠誠,如此有鬥志,而他也將全心全意地回報他們——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依舊冰冷的空氣,那裡面似乎已經帶上了一絲北海城破之後應有的血腥與焦糊氣。

  ……那是勝利者的氣味。

  袁譚在那一瞬間確定自己不會在此等待北海的冬麥成熟,他要兵臨城下,一邊攻城,一邊收割冬麥,他的兵力數倍於孔融陸廉,他的確是有這個自信的。

  這位年輕的將軍將目光從衛兵的身上收了回來。

  「傳令下去,升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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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囷:音同軍,圓形的穀倉。

  沬:音同妹,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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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40: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五章 青州之戰(二)

  當民夫漸漸在千乘聚集起來,這座破舊的小城也逐漸被修繕,被加固,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神氣時,附近的商賈也跟著進入了這座小城,這些人有的販賣柴米油鹽,有的販賣布帛,他們看起來高矮胖瘦各異,衣衫因為旅行而變得灰撲撲的,因此並不顯得觸目。

  幾個羊販子趕著幾十隻羊,也跟在他們中間,慢吞吞地等待被檢查之後進城,他們中的首領是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這人一身破皮襖,膚色蠟黃,高高的顴骨上染著兩團紅印,那的確是在外面飽經風吹日曬後的痕跡,他習慣性將手揣在袖子裡,走路時看著略有些羅圈腿。只有他沒有趕羊,而是牽了一匹駑馬。

  這樣的商賈頭子通常十分健談,因此他走向正在挖掘的壕溝,同一個監工頭子客客氣氣地搭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連那個監工小頭目也沒有覺得異常,反而因為他遠道而來,倒更樂意向他打聽一番外面的動向。

  他是從哪裡來?

  他是從濟水方向來。

  為什麼出來?

  聽說要打仗了,大家都忙忙地跑了出來。

  袁譚的軍隊到哪裡了?

  他也不知道,但過來這一路,總能見到飛馬疾馳的騎士,也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哎呀呀呀,嚇死人了。

  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要說到這個,那他知道的可多了。這個羊販子眉飛色舞,講起來袁譚在平原看中了哪一家的漂亮女兒,因為他凶暴,那位女郎憤而不從,投河自盡,又被哪一個年輕的漁夫救起,於是引起了一系列的離奇事件。

  這些事同平原的戰事一點也不挨邊,但這不是更真實嗎?一個羊販子懂什麼是戰事?一個監工又懂得什麼是戰事嗎?他們這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了幾個低俗又下流的小故事之後,連在一旁檢查其餘商賈的守城衛兵也覺得同這個人熟悉極了,因此沒怎麼仔細檢查,只按部就班地收了他幾十個進城錢後,便放他和他的那幾個牧羊人帶著羊群進城。

  這個蠟黃臉的男人進城時沒有回頭,也沒有東張西望,他的步履走得很穩,目光也很平實,偶爾倒是會在賣貨的攤位前打個轉,時不時上前問一問價,也時不時聽別人問一問他那些羊的價格。

  「我這些羊這是要趕去劇城的,」他這麼說道,「這裡的貴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哪裡有什麼人會買我的羊呢?」

  「這倒也未必,」有熱心腸的閒漢這樣說道,「禰從事奉命來修繕城池,你怎知他不想買下來這些羊呢?」

  「他?」黃臉漢子好奇地問道,「他能出個好價錢?」

  「他有錢修城牆,怎麼會沒錢買你的羊!」

  於是黃臉漢子便認同地點了點頭,「敢問,我要如何能見到那位禰從事呢?我的女人孩子還在城外,她們走得慢,可是這些畜生挨不住餓,現在草長得又不多,只能快點趕著往前走,唉唉唉,要是能賣掉這群羊,唉……」

  他那張臉上帶著北方人的憨厚和希冀,看起來簡直真誠極了,誰也不會懷疑,他現在滿眼滿心都只關心一件事,就是自己那群羊到底能賣個什麼價錢。

  其實這個黃臉漢子根本不關心這些。

  他不關心羊群,也沒有什麼女人孩子在城外,他自稱吳四,但連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其實關於名字這一點,他原本是不想作假的,但他的名字太拗口了,任誰也能聽出不對勁。

  他的真名是綦毋狐鹿姑,如果是幽冀之地的學士,會立刻判斷出這是個匈奴人,但除了長年累月在馬上作戰留下的羅圈腿之外,他的長相也好,舉止也好,語言也好,與漢人是完全沒有區別的。不如說正因為他是個匈奴人,因此格外謹慎,也格外精明。

  作為這一隊匈奴斥候的隊率,狐鹿姑是不肯遙遙望一眼千乘城便回去交差的,他得進城仔細查看一番。

  這座城在修繕城防嗎?

  修繕的如何了?

  城高多少,牆厚多少,壕溝幾丈寬,幾丈深?

  這樣的城牆,抵擋得住什麼樣的攻城器械?

  裡面有多少兵馬?誰來統領?

  城內的布防圖能不能畫出來?

  這些問題很難在一天內解決,狐鹿姑也絲毫沒有表現出焦急的神色。

  他和其他幾名老兵選了一間客舍入住,這家客舍看起來很是寒素,吃的是肉湯和麥餅,睡的是乾草鋪,取暖的炭盆裡裝著最劣質的炭渣,但它的確也是城中最便宜的一家客舍,不過這些一看便什麼苦都能吃的漢子們根本沒有抱怨,反而吃得香甜極了。

  這樣的客人總是討人喜歡的,寬和,忍讓,而且還先交錢。

  吃過飯後,他們還不忙著回去休息,而是留在大堂裡聊天。對於尋常的客舍酒坊來說,這原本有點討人嫌,畢竟佔了一張桌子,但這家客舍原本就有些清冷,留著他們大堂裡反而像是有了點人氣。

  於是客舍的老板就這麼和他們聊了起來。

  「我看這城外修得這樣整齊,」狐鹿姑笑道,「城裡必然也有不少兵士才是,怎麼客舍如此冷清?」

  「要是有兵也在劇城,如何會來這裡?」老板便訴起苦來,「要我說,你這羊就該送去劇城才是,我有個兄弟,他兒婦家便在劇城,聽說那裡已經有一萬多人了,城裡擠得都住不下!你想想,一萬多張嘴!你這幾十頭羊,算得了什麼!」

  「一萬多人,」狐鹿姑眯了眯眼,「北海也這樣兵精糧足嗎?」

  「哪是北海的人!聽說都是徐州那邊過來的!什麼口音都有,冀州的,徐州的,聽說還有咱們青州的,」老板撇了撇嘴,「咱們那位使君有大神通,請得動這樣多的人來幫他,我看竟是比田青州還要氣派!」

  狐鹿姑仔細地聽,偶爾才應一句,拋一個問題出來,從不忙著插言。

  見老板說的差不多了,又問道,「這樣多的人,怎麼不分些來守咱們這城呢?」

  這句略有些刻意的親熱話「咱們的城」聽在客舍主人家的耳朵裡,一點也沒覺得不對,反而覺得問的對極了。

  「我同你說,」老板憤憤不平道,「不過是裝裝樣子,迷惑袁譚小兒罷了!這裡只有三百士兵,夠得上什麼!都不要客舍,縣府自己就能裝滿了!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哪有那個好命——」

  狐鹿姑聽完了他所有想聽的消息,最後拋了一個新的問題出來。

  「千乘的糧倉在哪裡?」

  他頓了一下,然後很自然地微笑著加了一句,「我在平原時,就是從官倉那裡買糧的,自然,自然,糧官便是敢賣軍糧,也不會正眼看咱們這樣的黔首,不過,我只買個幾十石的糧草,只要有個小吏,也就足夠了。」

  街上塵土飛揚,時不時有士兵跑過。

  於是那些店家就需要加倍地往地上灑水,壓一壓灰塵,有行人走過時便要多加小心,店家不慎,或者是行人不慎,難免就要提前過上巳節。

  狐鹿姑走得就很小心,他躲過了幾個灑水時十分莽撞的傭工,又避開了一隊巡邏的士兵,最後按照客舍老板的指點,來到了千乘屯糧的官倉前。

  有士兵在這裡把守,因此閒雜人等不能入內。

  這個匈奴斥候的懷裡揣了兩塊金餅,原本想要用來賄賂小吏帶他進去,但他在外面轉了一圈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裡只有五座糧窖,規模與厭次相差甚遠,而且只要遠遠望一眼那個老舊的窖頂,他就立刻能估量出,這裡根本沒有被修繕過——也就是說,這裡根本沒有做好屯兵的準備。

  不管一座城修得多麼堅固,如果沒有足夠的士兵去守衛它,它終究和一層窗紙相差不大。

  盡管如此,狐鹿姑是個謹慎的人,他還要最後評估一次這座城池究竟能不能對他家主君造成大的威脅。

  禰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座城中有一群袁譚麾下的匈奴人斥候,正在一寸一寸地丈量土地,一間一間地記下房屋尺寸,朝向,用途,並且細心畫出這座城池的布防情況。如果他知道的話,他一定會盡力表現得更好一些。

  但事實上……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現得更好。

  今天又有兩個民夫挖壕溝的時候不慎摔進壕溝裡,還摔斷了腿,需要請醫師,需要結清工錢,需要發一點糧米做撫恤。為了這筆錢不被小吏克扣掉——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禰衡要盯著小吏去領錢,盯著小吏將糧米和那一串五銖錢放進民夫手裡。

  在此之後,他要拎著錐子去檢查城牆修繕情況,那些民夫也會用各種爛泥巴來糊弄他,而監工的皮鞭抽誰或者不抽誰全看民工會不會賄賂他,他當然也可以換掉監工,放上來一批新的,但千乘識字的小吏攏共只有那些,隨他的便了。

  城有四面牆,因此需要修四面牆,也需要挖四面溝,每一面溝都能消耗掉禰衡的大量精力,再加上錢糧支出,賬目需要記的清楚無誤,否則到了田豫手裡,他就要自取其辱,因此禰衡自從來到千乘之後,就沒怎麼睡過囫圇覺。唯一不需要多費心力的是那三百兵士,那個小頭目據說以前是張飛的部曲,後來被送給了陸將軍,刑罰十分嚴苛,總能將兵士們管得規規矩矩,不至於為非作歹。

  在這樣忙忙碌碌的前提下,他怎麼可能有心思再去想一想,城裡是不是來了什麼來歷不明的人呢?

  盡管那個男人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一棵樹下,正在同一個小吏聊天。

  禰衡走過去時,小吏立刻收起了剛剛聊得興致勃勃的臉,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禮。

  「禰從事。」

  那個蠟黃臉,破皮襖的男人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後也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

  「你是什麼人?從哪來的?」禰衡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和氣地問道。

  「小人是平原人,帶了家人南下避亂的。」男人語速不是很流暢,帶了一絲面對貴人時的緊張,「小人,小人想買些糧。」

  「這裡哪有糧賣給你,真是個糊塗人,」禰衡笑道,「況且我們這裡的糧也不多,你看著這糧倉氣派,哪裡就能都裝滿了?」

  「喔,喔,是小人愚笨,小人愚笨,」羊販子討好地笑一笑,「小人看這裡修起了城牆,還想著可以留下來……」

  禰衡對上名滿天下的溫侯呂布時很是桀驁,但見了這個窮苦人卻耐心得很,「你要是在這裡歇息幾天倒也無妨,但不要久留,趁著現在還算安定,出城向東南,去劇城吧。」

  「劇,劇城!」羊販子跟著復述了一遍,「小人販了幾十頭羊在路上,這一路,很是……很是……」

  「無妨,」禰衡安慰道,「這幾日總有商隊出城,我叫一個小吏來,替你留心就是。」

  這個年輕士人的面龐如此溫和,又如此天真,狐鹿姑有心想騙他寫一封手書,令他能更方便些進劇城,最好是能跟著北海兵馬的輜重車隊走一走,但馬蹄聲傳來,中止了這場對話。

  騎士身攜露板,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有急情!」

  那個年輕士人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

  但狐鹿姑等了一下,才裝出了驚訝的神情。

  袁譚的前軍已經開拔,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畢竟他走得比前軍更快,也更遠。

  一輪明月躲進烏雲之後,於是這個朦朧春月夜也變得黯淡無光。

  門關得很嚴,屋外本來就已經靜極了,屋子裡更是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沒有。

  漆黑,靜謐,伸手不見五指。

  這間屋子的主人靠在憑几上,保持著這樣的姿態很久,沒有動作。

  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微弱的光,那一束看不見的光落在了面前的沙盤上。

  這個長寬各五尺的沙盤上鮮見起伏,除了幾條河流,兩座孤城之外,這裡只有平原。

  平原,平原,還有平原。

  【我有兩千精兵,他們跟隨我從平原到徐州,從廣陵到北海,】她說,【我可以信任他們。】

  【不錯。】

  【我還有兩千新兵,是太史子義為我招募的,稍加操練,可以唬人,但不能久戰。】

  【不錯。】

  【我還有五百騎兵,】她說道,【這個,很不容易。】

  【……】黑刃沒有吭聲,也沒有戳破,於是她也假裝沒有察覺到黑刃的沉默。

  她的五百騎兵需要被分成三份,一部分用作斥候和信使,一部分是她身邊親隨,再剩下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用來作戰的騎兵,不會超過三百人。

  【北海還有三千郡兵,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最後總結了一下她的兵力,【這樣算算,我這邊一萬有餘。】

  【那麼袁譚呢?】

  【袁譚兵力號稱三萬,這是不可能的,】她很確定地說道,【他大概也就一萬五的兵力,其中幾千冀州兵,幾千青州兵,還有五千是袁紹新派給他的匈奴兵,剩下一萬餘人都是徵發的民夫罷了。】

  【聽起來你們實力相差不大。】黑刃這麼評價了一句,她覺得有點刺耳,於是她又一次地忽略過去了。

  【我需要找一個決戰的好時機,在城外擊破袁譚。】她這樣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投向那張沙盤,【我還需要搞清楚袁譚的糧草在哪裡……它最可能在哪裡?平原?】

  黑刃聽完之後,問道,【你不是說這是平原嗎?】

  她愣了一會兒。

  平原城離劇城四百五十里,其實不是很遠。

  但還有一座城比平原城離得更近些。

  厭次離北海只有三百里,還是一座港口城鎮,冀州的糧食可以順利南下,從厭次到北海一路也沒有什麼險峻地勢阻攔。

  她從憑几上坐了起來,注視著那張沙盤,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下棋的棋手。

  她需要慎重一點,但必須做出決斷。

  【既然袁譚是奔著冬麥來的,】她說,【我為什麼不可以去打劫他的糧草呢?】

  【我覺得當然可以。】黑刃嗤笑了一聲。

  於是室內和腦內都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當你孤身面對敵人的時候,你既沒有膽怯,也沒有迴避,】黑刃問道,【為什麼你現在迴避了,膽怯了?】

  她沉默了很久。

  【袁譚攻打田楷時,】她說,【他沒有多少騎兵,他攻城為什麼要騎兵?可是我怎麼能猜得到袁紹會給他五千匈奴兵?】

  「匈奴兵」從字面意義上來講,只是在闡述這些士兵籍貫,但聽到這個詞,就必須多想一個問題:這些匈奴兵當中,有多少是騎兵?

  青州是個大平原啊!可以放任騎兵撒歡兒隨便跑的大平原啊!

  當然,如果她死守劇城,籠城而戰的話,她是有把握耗走袁譚的,劇城被她修繕得高且厚,是一道極其堅固的防線。

  但這不就成了曹操二伐徐州之戰了嗎?袁譚打不下劇城,難道還不能在北海全境大肆燒殺搶掠?難道不能像割草一樣搞屠殺?袁譚可以不做人,她呢?她也準備不做人,把百姓丟在外面任他屠戮嗎?

  這樣的念頭在她心頭一陣接一陣地敲打著她,敲打得她嘆息起來。

  【這不是什麼棋盤,】她嘆氣道,【我看不見袁譚的軍隊在哪裡——我是說,我看不見他那數千匈奴騎兵在哪裡。】

  如果她是袁譚,手上有幾千匈奴騎兵,都不需要等到夏天,她就能燒光北海全境!

  陸懸魚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一個能和田豫還有太史慈商量的問題。

  因為地圖就這麼大,平原到劇城不到六百里,而輕騎兵一日夜就是三百里,人家想讓你見到,才會讓你見到,否則你想找他們出來,你憑什麼找出來,你有雷達嗎?

  【戰爭的感覺怎麼樣?】黑刃說道,【或者換一個問法,想要掌控全局的感覺怎麼樣?】

  【……挺痛苦的。】她說,【但這就是戰爭。】

  陸懸魚沒有休息很久,天就亮了。

  當她睜開眼,推開門的時候,隨著寒氣一並進來的,還有等在外面的信使。

  袁譚大軍已經開拔。

  她愣了一會兒,這比她想的更早。

  袁譚要忍受春初寒潮的不便,他的士兵們可能會病倒,甚至可能爆發一場瘟疫。

  但這也迫使她需要更早地離開劇城,她需要守住這一季的冬麥,還有整個北海。

  她需要確定下來誰守城,誰運糧,以及誰可以分兵去厭次。

  ……哦,對了,她還得給禰衡寫封信,她得提醒禰衡屯糧,這個書呆子未必想得到這麼多。

  但她首先要做一件事。

  「傳令下去,」她說,「升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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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綦:音同期,姓氏。

  毋:音同無,不要,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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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41: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六章 青州之戰(三)

  陸懸魚偶爾會陷入幻想。

  不同於曾經那些輕佻的,浪漫的,關於自己個人生活方面的幻想,她現在的幻想來自於面對的形勢。

  她似乎沒有打過勢均力敵的仗。

  當她只有數百兵力時,她需要去面對擁有四五千青州兵的曹洪,她那點可憐的兵力,能做得了什麼呢?於是她只能裝神弄鬼,在沼澤地裡用黑布和長桿假裝出「鬼師」的隊伍,借了袁術的名頭來嚇唬曹洪。

  現在她已經有了七千步卒,五百騎兵,相當可觀的一支兵力,而她需要面對的敵人變成了擁有一萬五千餘兵力的袁譚,其中還有她不清楚數量的匈奴騎兵。她需要擊退袁譚的軍隊,但要小心一點,只能擊退,不能下狠手,因為在這個國家更北方一些的地方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裡,袁紹據說動用了十萬以上的軍隊。

  精兵十萬,戰馬萬匹。

  這對於看慣了網絡小說的現代人來說不值一提,戰爭機器一旦開動起來,就是要絞肉機一般消耗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士兵的生命才過癮。但對於陸懸魚來說,她清楚地看到了這片大地是如何蕭條,甚至瀕臨凋零的。

  百姓很少,種出的糧食很少,於是能招募的士兵也很少——流民總是很多的,但你拿不出那麼多糧食來餵飽他們。

  招募一千士兵,在吃飽或者吃不飽的一段時間之後,剩下了五百,三百,二百,如果你有糧食,你盡可以繼續招募,如果你斷了糧,不管他們曾經對你多忠誠,都會一哄而散。

  袁紹的實力可見一斑。

  於是她就會在某一段長久的苦思之後陷入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說她能不能找到紅薯、土豆、玉米的種子,比如說她能不能用這樣或者那樣的辦法,獲得大量現代的糧食……

  腳步聲由遠及近,陸懸魚迅速從這樣的幻想中清醒過來。

  當田豫走進這間放置了沙盤的中軍帳時,看到這位年輕統帥沒有掩蓋住臉上的那絲疲倦,這令田豫的心沒來由地糾結了一下。

  也許是冬天鮮少曬太陽的緣故,她的膚色顯得蒼白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灰色痕跡,剛到琅琊時略見豐腴的雙頰又凹了下去。

  於是當這個瘦削、蒼白、嚴肅的年輕人抬起眼睛時,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位年輕的女郎。她的面色看起來有些疲倦,神情也有些苦惱,但她的眼睛是冷而亮的。

  ——像她那把利劍一般,冰冷堅硬,雖山海亦不能移。

  「將軍。」田豫躬身行了一禮。

  她沖他微笑了一下,「子義呢?」

  「晨起操練點兵,須臾便來。」

  陸廉點了點頭,然後便不再言語,這不同尋常的氣息立刻令田豫警覺起來。

  儘管比預計中早了一個月,但他幾乎可以確定,袁譚的前軍動了。

  他們已經盡力加固城防,囤積糧草,操練兵馬,盡可能地做了一切的戰前準備,但在戰爭來臨時,田豫還是感覺到從頭皮到腳底一瞬間都緊繃了起來。

  不管怎麼準備,「準備」永遠是不夠的。

  主室一會兒就擠滿了人。

  除了田豫和太史慈之外,還有其餘幾個中下級軍官,這些人同樣也是剛操練完,跑過來時十分匆忙,於是這間並不寬敞的主室裡一瞬間便染上了一股汗水氣息。

  如果陳群在這裡,有可能會皺皺眉,如果是糜芳在這裡,也可能會捂住鼻子,但與接下來的行軍生活比較,今天的中軍帳應該算是相當清爽的。當然陸懸魚也沒有對這幾位偏將有什麼意見,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袁譚的前軍已經開拔,」她說,「十日過河。」

  屋子裡陷入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中,很快又靜了下來。

  她沒有謀士,她也不信任她遇到過的那些文士——名滿天下的孔融她都見識過了,還能相信哪位名士靠譜呢?諸葛亮確實靠譜,但還在每天好吃好睡長身體順便幫她研究連弩的階段,陳登也很靠譜,但被主公送去和關羽搭檔守南邊了,陳珪也很靠譜,但一把年紀的老大爺不能拎到前線來。

  於是她能倚靠的就只有田豫和太史慈了……勉強還有一把黑刃。

  「將軍意欲何為?」太史慈沒有發表意見,而是先問了一句。

  「青州地勢平坦。」她說,「尤其是自平原到北海這一條路,不對,平原到北海沒有路,平原到北海到處都是路。」

  ……幾個小軍官臉上露出了「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的神情。

  「袁譚兵力倍於我,其中又有匈奴騎兵,在平原上大可隨心馳騁,何況我軍……只有咱們那兩千老兵是能帶出來一戰的,」她說,「所以咱們得想點辦法。」

  於是屋子裡又陷入了一片嗡嗡聲,但第一個做出反應的仍然是太史慈。

  「兵力既倍於我,糧草消耗自然亦是如此。」

  她看向太史慈,卻並不驚訝,而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這位東萊出身的武將在尋找敵人弱點方面有著十分出眾的嗅覺,她不經意間透露出的訊息和一點隱秘的想法,他都能立刻察覺到。

  或許這個人比她更適合帶兵打仗,她心裡閃過一絲這樣的念頭,然後迅速地抓住了它,並且令它逐步清晰起來。

  「所以我準備派出斥候去厭次打探一番。」她指了指沙盤上那座渤海旁的小城。

  「袁譚號稱兵力三萬,其中一萬五千餘人的兵卒,還有萬餘民夫,平原殘破,民生凋敝,的確餵不飽這許多士兵,」田豫猶豫了一會兒,「但厭次在平原境內,袁譚亦非不知兵的庸將,豈無重兵把守?」

  她也在考慮這個問題。

  田豫也在考慮這個問題。

  太史慈好像並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他在盯著她看。

  中軍帳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你很為難。】黑刃評價道。

  【我很為難,我只有這點兵力,要是送他們去厭次,我自己怎麼辦?】她說,【但如果換成那些新招募的兵士去厭次,他們走不到厭次就散了。】

  【只要控制得當,是可以驚擾敵軍的。】黑刃意味深長地說道。

  ……當然可以驚擾,但袁譚的騎兵比她的更多。

  那也就意味著,如果這支軍隊不夠強,她派去的士兵,以及武將,都可能有去無回。

  她猶豫不決地看向太史慈的時候,這個青年武將沖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雙眼睛裡坦坦蕩蕩,是全心全意,毋庸置疑的信任。

  她在那一瞬間迅速地做出了決定。

  「子義領兩千精兵,並二百騎士,分兵而去便是。」

  田豫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將軍?」

  「嗯?」

  「將軍此舉大謬!」他一瞬間嗓音就提高了,「二千老兵分兵而去,中軍豈不只剩五千兵馬?」

  「哪來的五千,」她心平氣和地說道,「還得分一些人守劇城呢。」

  太史慈猛然向前一步,「若遣末將去,領二千琅琊兵便足夠。」

  「不足夠,」她說,「子義若是領了那兩千琅琊兵去,恐怕就心存死志,不準備回來了。」

  「若能大破袁譚,守住北海東萊,」太史慈冷聲說道,「死又何懼?!」

  「我一定能大破袁譚,」她站起身,「也不用你死。」

  「……將軍!」

  她在中軍案上摸了摸。

  ……摸到了一個木頭刻的兵符。

  ……沒辦法,雖然電視劇裡的兵符都是金燦燦的金子鑄成的虎符,但他們這種小團體用不起那種東西,反正走流程而已,就算是木頭刻的,只要平時注意保養別泡水別發黴別靠近炭火,也還能湊合用。

  「如果袁譚在厭次屯糧,咱們就把他的糧食燒了。」她將那塊兵符遞過去,「但燒不成也不要緊,記著活著回來。」

  太史慈那雙頗為英氣的眉毛一瞬間挑高了,眼睛也睜大了,好像在那一瞬間什麼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似的,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接過了兵符,肅然地行了一禮。

  「咱們現在還剩五千兵力,」她看向田豫,「我撥兩千北海兵守城?」

  田豫摸摸下巴,剛想說點什麼。

  後排有個小軍官出聲了。

  「將軍,且請細思。」

  「嗯?」

  小軍官小心地走了出來,行了一禮。

  「將軍不如將北海兵帶出城,」他說道,「徐州兵留下守城即可。」

  「為……」她剛問了一個字,剩下的都咽回去了。

  一言以蔽之,新兵留著守城,防止逃跑。

  她留意地看了那個小軍官幾眼。

  一共只有這幾千士兵,她連士兵的姓名籍貫都能背下來,軍官的自然更不在話下,這人姓邴名茂,是一位北海名士的族侄,那位名士後來跑去公孫度的地盤了,留下了一大家子扔給孔融照顧,孔融秉承著「有我一口吃的也餓不死你們」的宗旨養活這位名士的家屬,於是其中大部分就那麼躺平了,少部分奮發一下的,看她來北海,就跑來追隨她了。

  「仲宗很有見地,」她笑了笑,「不愧是邴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

  邴茂並沒有興奮得手舞足蹈,而是很有規矩地又行了一禮。

  「將軍謬讚。」

  她看著這個人,覺得士族確實是有迷惑力的,比起絕大部分根本接受不到教育的窮苦百姓而言,他們有學識,有見地,如果想的話也有氣節,哪怕一個相貌平平的寒門子,如果他想的話,舉手投足間的風度也會立刻將那些底層爬上來的老革比下去。

  ……但他們同樣也會傲慢,愚蠢,貪婪,理所當然地躺在父祖留下的閥閱功勞簿上,想要攫取更多的利益。

  陸懸魚將這一點感慨暫時地拋開,她決定等到打完這仗之後,再回頭考慮那些北海名士到底要怎麼辦。

  「國讓,」她說,「你領兩千琅琊兵守劇城可否?」

  田豫起身,肅然行了一禮。

  她頓了一下,「還有陸白那三百健婦營,也歸你統領。」

  這位年輕的文士抬起眼睛與她短暫地對視了一下。

  「定不辱命。」

  她還缺一支運糧的隊伍。

  陸懸魚決定,不從自己這三千北海兵中繼續割肉了。

  她不是個未婚的年輕女郎嗎?

  大家不是都覺得她遲早要嫁人嗎?

  不是有一群青少年帶著父兄的意思跑過來刷她的好感度嗎?

  她怎麼就不能白嫖一支運糧隊啦?

  【注意,】黑刃很歡樂地提醒了一句,【我感受到你的道德有滑坡的風險。】

  【真的?】

  【說不定在外人眼中是有的。】

  【……愛怎麼想怎麼想去吧!】

  為了掩飾尷尬,她深吸了一口氣。

  「請小臧……咳,請臧將軍來中軍帳一趟,」她淡定地說道,「哦對,還有糜小郎君……算了,把陳家三郎也一起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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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邴:音同餅,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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