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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五章 青州之戰(二)
當民夫漸漸在千乘聚集起來,這座破舊的小城也逐漸被修繕,被加固,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神氣時,附近的商賈也跟著進入了這座小城,這些人有的販賣柴米油鹽,有的販賣布帛,他們看起來高矮胖瘦各異,衣衫因為旅行而變得灰撲撲的,因此並不顯得觸目。
幾個羊販子趕著幾十隻羊,也跟在他們中間,慢吞吞地等待被檢查之後進城,他們中的首領是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這人一身破皮襖,膚色蠟黃,高高的顴骨上染著兩團紅印,那的確是在外面飽經風吹日曬後的痕跡,他習慣性將手揣在袖子裡,走路時看著略有些羅圈腿。只有他沒有趕羊,而是牽了一匹駑馬。
這樣的商賈頭子通常十分健談,因此他走向正在挖掘的壕溝,同一個監工頭子客客氣氣地搭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連那個監工小頭目也沒有覺得異常,反而因為他遠道而來,倒更樂意向他打聽一番外面的動向。
他是從哪裡來?
他是從濟水方向來。
為什麼出來?
聽說要打仗了,大家都忙忙地跑了出來。
袁譚的軍隊到哪裡了?
他也不知道,但過來這一路,總能見到飛馬疾馳的騎士,也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哎呀呀呀,嚇死人了。
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要說到這個,那他知道的可多了。這個羊販子眉飛色舞,講起來袁譚在平原看中了哪一家的漂亮女兒,因為他凶暴,那位女郎憤而不從,投河自盡,又被哪一個年輕的漁夫救起,於是引起了一系列的離奇事件。
這些事同平原的戰事一點也不挨邊,但這不是更真實嗎?一個羊販子懂什麼是戰事?一個監工又懂得什麼是戰事嗎?他們這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了幾個低俗又下流的小故事之後,連在一旁檢查其餘商賈的守城衛兵也覺得同這個人熟悉極了,因此沒怎麼仔細檢查,只按部就班地收了他幾十個進城錢後,便放他和他的那幾個牧羊人帶著羊群進城。
這個蠟黃臉的男人進城時沒有回頭,也沒有東張西望,他的步履走得很穩,目光也很平實,偶爾倒是會在賣貨的攤位前打個轉,時不時上前問一問價,也時不時聽別人問一問他那些羊的價格。
「我這些羊這是要趕去劇城的,」他這麼說道,「這裡的貴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哪裡有什麼人會買我的羊呢?」
「這倒也未必,」有熱心腸的閒漢這樣說道,「禰從事奉命來修繕城池,你怎知他不想買下來這些羊呢?」
「他?」黃臉漢子好奇地問道,「他能出個好價錢?」
「他有錢修城牆,怎麼會沒錢買你的羊!」
於是黃臉漢子便認同地點了點頭,「敢問,我要如何能見到那位禰從事呢?我的女人孩子還在城外,她們走得慢,可是這些畜生挨不住餓,現在草長得又不多,只能快點趕著往前走,唉唉唉,要是能賣掉這群羊,唉……」
他那張臉上帶著北方人的憨厚和希冀,看起來簡直真誠極了,誰也不會懷疑,他現在滿眼滿心都只關心一件事,就是自己那群羊到底能賣個什麼價錢。
其實這個黃臉漢子根本不關心這些。
他不關心羊群,也沒有什麼女人孩子在城外,他自稱吳四,但連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其實關於名字這一點,他原本是不想作假的,但他的名字太拗口了,任誰也能聽出不對勁。
他的真名是綦毋狐鹿姑,如果是幽冀之地的學士,會立刻判斷出這是個匈奴人,但除了長年累月在馬上作戰留下的羅圈腿之外,他的長相也好,舉止也好,語言也好,與漢人是完全沒有區別的。不如說正因為他是個匈奴人,因此格外謹慎,也格外精明。
作為這一隊匈奴斥候的隊率,狐鹿姑是不肯遙遙望一眼千乘城便回去交差的,他得進城仔細查看一番。
這座城在修繕城防嗎?
修繕的如何了?
城高多少,牆厚多少,壕溝幾丈寬,幾丈深?
這樣的城牆,抵擋得住什麼樣的攻城器械?
裡面有多少兵馬?誰來統領?
城內的布防圖能不能畫出來?
這些問題很難在一天內解決,狐鹿姑也絲毫沒有表現出焦急的神色。
他和其他幾名老兵選了一間客舍入住,這家客舍看起來很是寒素,吃的是肉湯和麥餅,睡的是乾草鋪,取暖的炭盆裡裝著最劣質的炭渣,但它的確也是城中最便宜的一家客舍,不過這些一看便什麼苦都能吃的漢子們根本沒有抱怨,反而吃得香甜極了。
這樣的客人總是討人喜歡的,寬和,忍讓,而且還先交錢。
吃過飯後,他們還不忙著回去休息,而是留在大堂裡聊天。對於尋常的客舍酒坊來說,這原本有點討人嫌,畢竟佔了一張桌子,但這家客舍原本就有些清冷,留著他們大堂裡反而像是有了點人氣。
於是客舍的老板就這麼和他們聊了起來。
「我看這城外修得這樣整齊,」狐鹿姑笑道,「城裡必然也有不少兵士才是,怎麼客舍如此冷清?」
「要是有兵也在劇城,如何會來這裡?」老板便訴起苦來,「要我說,你這羊就該送去劇城才是,我有個兄弟,他兒婦家便在劇城,聽說那裡已經有一萬多人了,城裡擠得都住不下!你想想,一萬多張嘴!你這幾十頭羊,算得了什麼!」
「一萬多人,」狐鹿姑眯了眯眼,「北海也這樣兵精糧足嗎?」
「哪是北海的人!聽說都是徐州那邊過來的!什麼口音都有,冀州的,徐州的,聽說還有咱們青州的,」老板撇了撇嘴,「咱們那位使君有大神通,請得動這樣多的人來幫他,我看竟是比田青州還要氣派!」
狐鹿姑仔細地聽,偶爾才應一句,拋一個問題出來,從不忙著插言。
見老板說的差不多了,又問道,「這樣多的人,怎麼不分些來守咱們這城呢?」
這句略有些刻意的親熱話「咱們的城」聽在客舍主人家的耳朵裡,一點也沒覺得不對,反而覺得問的對極了。
「我同你說,」老板憤憤不平道,「不過是裝裝樣子,迷惑袁譚小兒罷了!這裡只有三百士兵,夠得上什麼!都不要客舍,縣府自己就能裝滿了!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哪有那個好命——」
狐鹿姑聽完了他所有想聽的消息,最後拋了一個新的問題出來。
「千乘的糧倉在哪裡?」
他頓了一下,然後很自然地微笑著加了一句,「我在平原時,就是從官倉那裡買糧的,自然,自然,糧官便是敢賣軍糧,也不會正眼看咱們這樣的黔首,不過,我只買個幾十石的糧草,只要有個小吏,也就足夠了。」
街上塵土飛揚,時不時有士兵跑過。
於是那些店家就需要加倍地往地上灑水,壓一壓灰塵,有行人走過時便要多加小心,店家不慎,或者是行人不慎,難免就要提前過上巳節。
狐鹿姑走得就很小心,他躲過了幾個灑水時十分莽撞的傭工,又避開了一隊巡邏的士兵,最後按照客舍老板的指點,來到了千乘屯糧的官倉前。
有士兵在這裡把守,因此閒雜人等不能入內。
這個匈奴斥候的懷裡揣了兩塊金餅,原本想要用來賄賂小吏帶他進去,但他在外面轉了一圈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裡只有五座糧窖,規模與厭次相差甚遠,而且只要遠遠望一眼那個老舊的窖頂,他就立刻能估量出,這裡根本沒有被修繕過——也就是說,這裡根本沒有做好屯兵的準備。
不管一座城修得多麼堅固,如果沒有足夠的士兵去守衛它,它終究和一層窗紙相差不大。
盡管如此,狐鹿姑是個謹慎的人,他還要最後評估一次這座城池究竟能不能對他家主君造成大的威脅。
禰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座城中有一群袁譚麾下的匈奴人斥候,正在一寸一寸地丈量土地,一間一間地記下房屋尺寸,朝向,用途,並且細心畫出這座城池的布防情況。如果他知道的話,他一定會盡力表現得更好一些。
但事實上……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現得更好。
今天又有兩個民夫挖壕溝的時候不慎摔進壕溝裡,還摔斷了腿,需要請醫師,需要結清工錢,需要發一點糧米做撫恤。為了這筆錢不被小吏克扣掉——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禰衡要盯著小吏去領錢,盯著小吏將糧米和那一串五銖錢放進民夫手裡。
在此之後,他要拎著錐子去檢查城牆修繕情況,那些民夫也會用各種爛泥巴來糊弄他,而監工的皮鞭抽誰或者不抽誰全看民工會不會賄賂他,他當然也可以換掉監工,放上來一批新的,但千乘識字的小吏攏共只有那些,隨他的便了。
城有四面牆,因此需要修四面牆,也需要挖四面溝,每一面溝都能消耗掉禰衡的大量精力,再加上錢糧支出,賬目需要記的清楚無誤,否則到了田豫手裡,他就要自取其辱,因此禰衡自從來到千乘之後,就沒怎麼睡過囫圇覺。唯一不需要多費心力的是那三百兵士,那個小頭目據說以前是張飛的部曲,後來被送給了陸將軍,刑罰十分嚴苛,總能將兵士們管得規規矩矩,不至於為非作歹。
在這樣忙忙碌碌的前提下,他怎麼可能有心思再去想一想,城裡是不是來了什麼來歷不明的人呢?
盡管那個男人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一棵樹下,正在同一個小吏聊天。
禰衡走過去時,小吏立刻收起了剛剛聊得興致勃勃的臉,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禮。
「禰從事。」
那個蠟黃臉,破皮襖的男人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後也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
「你是什麼人?從哪來的?」禰衡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和氣地問道。
「小人是平原人,帶了家人南下避亂的。」男人語速不是很流暢,帶了一絲面對貴人時的緊張,「小人,小人想買些糧。」
「這裡哪有糧賣給你,真是個糊塗人,」禰衡笑道,「況且我們這裡的糧也不多,你看著這糧倉氣派,哪裡就能都裝滿了?」
「喔,喔,是小人愚笨,小人愚笨,」羊販子討好地笑一笑,「小人看這裡修起了城牆,還想著可以留下來……」
禰衡對上名滿天下的溫侯呂布時很是桀驁,但見了這個窮苦人卻耐心得很,「你要是在這裡歇息幾天倒也無妨,但不要久留,趁著現在還算安定,出城向東南,去劇城吧。」
「劇,劇城!」羊販子跟著復述了一遍,「小人販了幾十頭羊在路上,這一路,很是……很是……」
「無妨,」禰衡安慰道,「這幾日總有商隊出城,我叫一個小吏來,替你留心就是。」
這個年輕士人的面龐如此溫和,又如此天真,狐鹿姑有心想騙他寫一封手書,令他能更方便些進劇城,最好是能跟著北海兵馬的輜重車隊走一走,但馬蹄聲傳來,中止了這場對話。
騎士身攜露板,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有急情!」
那個年輕士人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
但狐鹿姑等了一下,才裝出了驚訝的神情。
袁譚的前軍已經開拔,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畢竟他走得比前軍更快,也更遠。
一輪明月躲進烏雲之後,於是這個朦朧春月夜也變得黯淡無光。
門關得很嚴,屋外本來就已經靜極了,屋子裡更是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沒有。
漆黑,靜謐,伸手不見五指。
這間屋子的主人靠在憑几上,保持著這樣的姿態很久,沒有動作。
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微弱的光,那一束看不見的光落在了面前的沙盤上。
這個長寬各五尺的沙盤上鮮見起伏,除了幾條河流,兩座孤城之外,這裡只有平原。
平原,平原,還有平原。
【我有兩千精兵,他們跟隨我從平原到徐州,從廣陵到北海,】她說,【我可以信任他們。】
【不錯。】
【我還有兩千新兵,是太史子義為我招募的,稍加操練,可以唬人,但不能久戰。】
【不錯。】
【我還有五百騎兵,】她說道,【這個,很不容易。】
【……】黑刃沒有吭聲,也沒有戳破,於是她也假裝沒有察覺到黑刃的沉默。
她的五百騎兵需要被分成三份,一部分用作斥候和信使,一部分是她身邊親隨,再剩下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用來作戰的騎兵,不會超過三百人。
【北海還有三千郡兵,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最後總結了一下她的兵力,【這樣算算,我這邊一萬有餘。】
【那麼袁譚呢?】
【袁譚兵力號稱三萬,這是不可能的,】她很確定地說道,【他大概也就一萬五的兵力,其中幾千冀州兵,幾千青州兵,還有五千是袁紹新派給他的匈奴兵,剩下一萬餘人都是徵發的民夫罷了。】
【聽起來你們實力相差不大。】黑刃這麼評價了一句,她覺得有點刺耳,於是她又一次地忽略過去了。
【我需要找一個決戰的好時機,在城外擊破袁譚。】她這樣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投向那張沙盤,【我還需要搞清楚袁譚的糧草在哪裡……它最可能在哪裡?平原?】
黑刃聽完之後,問道,【你不是說這是平原嗎?】
她愣了一會兒。
平原城離劇城四百五十里,其實不是很遠。
但還有一座城比平原城離得更近些。
厭次離北海只有三百里,還是一座港口城鎮,冀州的糧食可以順利南下,從厭次到北海一路也沒有什麼險峻地勢阻攔。
她從憑几上坐了起來,注視著那張沙盤,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下棋的棋手。
她需要慎重一點,但必須做出決斷。
【既然袁譚是奔著冬麥來的,】她說,【我為什麼不可以去打劫他的糧草呢?】
【我覺得當然可以。】黑刃嗤笑了一聲。
於是室內和腦內都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當你孤身面對敵人的時候,你既沒有膽怯,也沒有迴避,】黑刃問道,【為什麼你現在迴避了,膽怯了?】
她沉默了很久。
【袁譚攻打田楷時,】她說,【他沒有多少騎兵,他攻城為什麼要騎兵?可是我怎麼能猜得到袁紹會給他五千匈奴兵?】
「匈奴兵」從字面意義上來講,只是在闡述這些士兵籍貫,但聽到這個詞,就必須多想一個問題:這些匈奴兵當中,有多少是騎兵?
青州是個大平原啊!可以放任騎兵撒歡兒隨便跑的大平原啊!
當然,如果她死守劇城,籠城而戰的話,她是有把握耗走袁譚的,劇城被她修繕得高且厚,是一道極其堅固的防線。
但這不就成了曹操二伐徐州之戰了嗎?袁譚打不下劇城,難道還不能在北海全境大肆燒殺搶掠?難道不能像割草一樣搞屠殺?袁譚可以不做人,她呢?她也準備不做人,把百姓丟在外面任他屠戮嗎?
這樣的念頭在她心頭一陣接一陣地敲打著她,敲打得她嘆息起來。
【這不是什麼棋盤,】她嘆氣道,【我看不見袁譚的軍隊在哪裡——我是說,我看不見他那數千匈奴騎兵在哪裡。】
如果她是袁譚,手上有幾千匈奴騎兵,都不需要等到夏天,她就能燒光北海全境!
陸懸魚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一個能和田豫還有太史慈商量的問題。
因為地圖就這麼大,平原到劇城不到六百里,而輕騎兵一日夜就是三百里,人家想讓你見到,才會讓你見到,否則你想找他們出來,你憑什麼找出來,你有雷達嗎?
【戰爭的感覺怎麼樣?】黑刃說道,【或者換一個問法,想要掌控全局的感覺怎麼樣?】
【……挺痛苦的。】她說,【但這就是戰爭。】
陸懸魚沒有休息很久,天就亮了。
當她睜開眼,推開門的時候,隨著寒氣一並進來的,還有等在外面的信使。
袁譚大軍已經開拔。
她愣了一會兒,這比她想的更早。
袁譚要忍受春初寒潮的不便,他的士兵們可能會病倒,甚至可能爆發一場瘟疫。
但這也迫使她需要更早地離開劇城,她需要守住這一季的冬麥,還有整個北海。
她需要確定下來誰守城,誰運糧,以及誰可以分兵去厭次。
……哦,對了,她還得給禰衡寫封信,她得提醒禰衡屯糧,這個書呆子未必想得到這麼多。
但她首先要做一件事。
「傳令下去,」她說,「升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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綦:音同期,姓氏。
毋:音同無,不要,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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