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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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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4 01:41: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七章 青州之戰(四)

  雖然她準備用一點小伎倆白嫖一支運糧隊,但說實話對著這幾個青少年,她有點不知如何下手。

  士兵們整裝待發,缺東西的趕緊買東西,要告別的趕緊和妻兒老小告別,城中一時間紛亂極了,這幾個青少年很明顯也聽到了風聲,因而來時十分注意地梳洗打扮了一下。

  小號臧霸知道自己沒辦法往美少年方向打扮,因此上面是十分樸素的短衫,下面是一雙半舊的皮靴,外面又披一件罩袍,一看就是隨時能穿甲的狀態,騎馬過來的;

  陳衷是標準的士人青年,高冠博帶,但好歹記得不穿木屐,而是穿了方履,忙忙地坐車過來;

  ……糜芳是這三個人裡看起來最特別的。

  他還是一身金燦燦的蜀錦長袍,外加一大串兒的金玉腰佩,但他把臉洗乾淨了!

  一個沒有塗粉的糜芳!

  她盯著那張路人臉看了幾眼,然後將目光移開,繼續去掃視另外兩人。

  「袁譚欲圖北海,我準備領兵出征,因此無暇照顧你們,」她說道,「請你們過來,是準備安排兵士,送你們回徐州。」

  糜芳一愣。

  小號臧霸的眼睛不自覺地看了看旁邊的兩個人。

  陳衷皺了皺眉。

  其實以退為進這種戰術不太適合她,因為她沒有那種嬌滴滴的魅力,更沒有察言觀色,看別人臉色隨時調整說辭的話術。

  但這三個人裡有一個臥底,作為陳珪的侄子,陳登的從弟,陳衷迅速地反應過來。

  「丈夫當建功立業,豈能龜縮後方?!將軍如何這般小覷我等!」這位下邳陳氏的青年士人突然慷慨激昂道,「將軍既欲出戰,衷願為先鋒!」

  小號臧霸被刺激到了,立刻也向前一步!

  「若是此時回返徐州,又有何面目見我阿兄!」他大聲說道,「在下也願追隨將軍左右!」

  三個人裡還剩下一個沒表態。

  陳衷的目光,小號臧霸的目光,還有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都投向了糜芳。

  她在心裡擦了一把汗,再接再厲道:

  「這怎麼成!沙場豈是兒戲,若是傷到你們,我於心何安——」

  糜芳的嘴輕輕地撇了一下,然後開口了。

  「將軍,你折實是不擅此道,還是直說要我做什麼吧。」

  ……一片死寂。

  「我自領兵迎敵,」她說,「不需要你們跟在軍中,但後方糧草運送,我需要你們助我一臂之力。」

  三個人互相看一眼。

  「押運糧草?」

  「三郎?」

  陳衷愣了一下,立刻上前一步,「將軍將此重任交予在下,在下絕不會辜負將軍!」

  她點點頭,「還有糜子方——你既如此說,我便不客氣了,我想借你家一千頭騾子——」

  「運糧?」

  「不,」她說,「送去小沛。」

  那張巴掌大的路人少年臉上難得浮現出一抹呆滯,「小沛?」

  「嗯,」她遞過去一封信,「還有這封信。」

  陳宮在糧草與騾馬的問題上和她打了一冬天的口水仗了,除了送來些旗幟「略表誠意」之外,合同中的其餘內容並沒有什麼進展,原因很簡單:

  她也要打仗的!那些騾馬也要運輜重的!她仗還沒打完,哪來那麼多的糧草錢帛騾馬牛羊去給陳宮送溫暖!

  但此一時彼一時,袁譚那邊既然加碼,她也得想辦法再整點騎兵過來幫忙。

  主公那裡自然還有一點兵力,但不能動。

  一方面是因為劉備的兵力還需要用來震懾徐州境內的豪強流寇,二方面是因為如果劉備也捲進了這場戰爭,這場戰事意義就徹底變了。

  糜芳思考了一下。

  「急麼?」

  「十萬火急。」

  她一邊說,一邊尋了個杯子想倒點水給自己喝。

  路人臉少年點了點頭,「好吧,我原本該先回去報之阿兄,但將軍既有急用,這一千頭騾子就從我的私房裡先扣出來好了。」

  ……陸懸魚這一口水差點從鼻子裡噴出來。

  ……什麼是豪橫啊!這就是豪橫啊!一千頭騾子什麼概念!在人家那裡只是私房積蓄啊!

  「將軍,」小號臧霸又忙忙往前一步,「將軍可有用到在下的地方?」

  她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

  「將軍?」

  「我這支運糧隊只有民夫,這怎麼成呢?」她說道,「想借你阿兄的泰山軍一用,一路上護著他們。」

  小號臧霸為難地睜大了眼睛。

  「你要是為難的話……」她幽幽嘆了一口氣。

  「我泰山軍也是劉使君的兵!」小號臧霸痛苦地大聲說道,「我這便寫信送與我阿兄!要他帶兵過來!」

  道德滑坡的年輕將軍不嘆氣了,她露出了一張欣喜的臉,點了點頭。

  「那就拜托你了。」

  出征的那天天氣不怎麼好。

  陰雲密布,狂風怒號。

  旌旗在風中被撕扯出獵獵的響聲,令人心驚膽戰。

  列隊的士兵們在私下裡悄悄說,這也許是不祥之兆。

  「誰聽說過婦人統軍呢?」

  「不錯,出征時連個太陽都不見,可見是不祥的。」

  「那袁譚輕而易舉襲取了半個青州,田楷都逃了,難道這個徐州來的將軍就能守住北海?」

  但立刻又有人反駁:「難道你沒聽說過,將軍有一柄神劍?」

  「神劍?」

  「不錯,聽說這位將軍既有神劍,又有神通,能引來雷電相助,因而被稱為『列缺劍』……」

  「就這個小婦人?」

  「……噓。」

  隨著高台上慢慢出現了人影,下面的士兵們也齊齊噤聲。

  徐州別駕陸廉和北海國相孔融一同上了高台。

  那看起來實在不像他們想像中「柔弱」的小婦人。

  她穿了一身半舊的皮甲,外著一件紅色罩袍,罩袍在風中劇烈地抖動,卻不能令她的身形搖晃哪怕半分。

  腰間佩戴的那柄長劍比之一般的漢劍要長出幾分,因此確實顯眼。

  但比起那柄劍,更令人感到壓迫的是這位年輕將軍的眼神。

  她的聲音並不清越,甚至帶了一絲嘶啞,即使她盡了最大的嗓門開口說話,又將一隻手聚攏在嘴邊,士兵們還是需要聚精會神才能在狂風中聽清。

  「孔北海將你們托付給我,從今天起,你們要跟隨我的旗幟,令行禁止——」

  士兵們對此並不意外,於是目光又轉向了那位北海名義上的主人。

  孔融就站在她的身邊,高冠博帶,那衣袖的確是太寬大了些,因此拽得他在風中左右搖擺。

  而陸廉的身形卻依舊像一柄劍。

  「諸位將士,」她講完了軍規之後,又大聲說道,「我是從徐州而來的,你們也許聽說過,徐州遭受過怎樣的苦難,城池、村莊,都被他們付之一炬。」

  他們的確聽說過,曹操的軍隊曾經過東海與琅琊,當他們離開時,留下的是一地的戰火與斷壁殘垣。

  「戰爭的確是這樣的,曹操是這樣,袁譚也是這樣。」她說道,「你們是北海人,因此站在你們身邊的不僅是你們的鄉鄰,你們的同袍,更是你們的兄弟。」

  說得不錯,這些士兵都是北海人,因此經常有一行一伍都是同鄉,同村,甚至同宗兄弟的事。

  當她如此說時,那些提著長矛,拎著藤牌的士兵便將矛柄頓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我帶領你們出征,不是為了我自己,也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你們的兄弟,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妻兒,你們的家園!」她說道,「我要你們與我並肩作戰,是為了將袁譚趕出你們的家園!」

  「你們想看到家園燃起熊熊烈火,父母鄉鄰的屍體堆積成小山的模樣嗎!」

  她注視著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裡是你們的故鄉,為它而戰!」

  孔融一直在旁邊注視著她,一句話也沒有講。

  直到傳令官揮動令旗,士兵們開始有序地向營外而去時,這位名士才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直覺地認為孔融有什麼話想說。

  ……應該不是關於軍事方面的,因為孔融在這方面基本是0分。

  但她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孔北海有什麼指教嗎?」

  孔融摸了摸鬍子。

  「我這個人,雖志在靖難,卻才疏意廣,只會高談,談不上什麼指教。」

  ……啊這。

  「但我的確有話要對辭玉講。」他的臉色忽然變得非常嚴肅。

  「請說?」

  這位鬢髮間已經有幾分星霜的文士望向行軍的隊伍,「自古以來,有人以德行治天下,有人以暴力治天下,我曾以為威天下不當以兵革之利,而應以道勝之。」

  「但自討伐黃巾以來,我屢戰屢敗,為人笑柄,」孔融聲音平緩,語氣裡卻透著一股蒼涼,「我曾以為這是末世,聖賢的美德已經沒有了用途,我也不當再抱有什麼希望。但北海兩次危難,前有劉使君,後又有你來襄助。」

  「所以,辭玉這一役,一定要得勝歸來。」這位北海國相微笑起來,「你非救北海一郡,而是救道義於萬民。」

  當他將話講完時,沒等她有所表示,孔融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他那雙已經纏繞著魚尾紋的眼睛向上看去,她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

  太陽出來了,雲層間灑下一道天光。

  這也許是個好兆頭,陸懸魚在騎上戰馬時,又抬頭看了一眼峰巒疊嶂的烏雲之後,時隱時現的那道輪廓。

  「太陽出來了。」有人這樣說,「可以去外面吃了。」

  「呸,還不是你!」另一個人這樣罵道,「弄得到處都是血腥味兒!」

  這座鄔堡在北海郡的平原上並不顯眼,它就是這樣不大不小的一個鄔堡,裡面有些田客,有些僮僕,還有幾十個主人,這些主人們每天也需要承擔一定量的工作,比如說照顧騾馬牛羊,查看田裡冬麥的情況,要指揮僕役修補房屋,有時還要給生病的僕役燒一碗草木灰水。

  現在他們不需要再忙忙碌碌了。

  他們以為鄔堡可以抵擋住千軍萬馬,但當匈奴騎兵衝過來時,他們連關門都來不及。

  哨塔上走來走去的兩個健僕先被一箭穿心,而後是鄔堡外推了一車糞肥準備處理的農人,匈奴人中只有幾個箭術較好的彎弓射箭,出了這點力。

  他們甚至不屑於一輪弓箭齊射。

  然後這些索辮科頭(不戴冠帽,裸露頭髻)的匈奴騎兵便分成了兩隊,一隊衝進鄔堡之中,另一隊繞著這座鄔堡疾行,不斷殺死想從裡面逃出來的百姓。

  只過了片刻,這座鄔堡裡的哀嚎與慘叫聲便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鮮血,那些濃稠又厚重的顏色向著四面八方流淌過去,越過門檻,跨過房樑,甚至將絕望蔓延到了鄔堡之外的土地上。

  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殷紅的鮮血蓋了上去之後,冒出了一股熱氣。

  狐鹿姑歸隊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

  他的同族兄弟們從羊圈裡挑出了肥羊,熟練地剝皮之後,架上了烤架,正烤得滋滋流油。

  偶爾有幾間房子裡傳出了女人的慘叫聲,但更多的房子裡只有歡聲笑語。

  對於匈奴人來說,在這樣的平原上馳騁劫掠,實在算不得什麼辛苦事,唯一辛苦的只有狐鹿姑這樣的斥候,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同漢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有殺身之禍。

  因此這支兵馬的統領呴犁湖十分熱情地喊他進了帳,甚至沒有先問詢他消息,而是令左右先給他端來了一大碗酒。

  「暖暖身子,」這個身材矮小,卻極為精明凶殘的匈奴頭領說道,「然後告訴我們,你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你不僅是我的耳目,還是我的智者,我總願意聽你說話的。」

  狐鹿姑端著這碗酒想了想,終於謹慎地開口,將他所知道的一切講述了出來:

  ——千乘是座空城,攻之不易,恐怕只是陸廉用來迷惑小袁將軍的。

  「這個女人還懂得用計謀?」呴犁湖奇道。

  「她也只是躲在士兵的背後才能玩玩這些把戲,」一個小頭目立刻說道,「要是被我們逮到,難道她還有什麼掙扎的辦法嗎?」

  「還是掙扎一下好,」另外一個小頭目笑道,「總得喊兩嗓子才有味兒。」

  呴犁湖瞥了一眼那幾個一聽說對面統帥是女人,立刻興奮起來的兄弟。

  「她那個天下皆知的『列缺劍』之名——」他冷冷地說道,「是靠殺西涼人殺出來的。」

  這些匈奴人氣息忽然為之一滯。

  他們的確沒見過陸廉,但他們的父祖輩總有人同西涼兵打過交道,「西涼大馬,橫行天下」的霸道他們自然也領教過。

  令這些兄弟閉了嘴之後,呴犁湖沉思了一會兒,火光映在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半明半暗的笑容。

  「可惜的是,就算是名滿天下的『列缺劍』,」這個匈奴騎兵頭領說道,「她也還是得吃飯的。」

  那麼,什麼樣的押糧隊,能經得住兩千匈奴騎兵的衝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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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呴:音同需,呴犁湖:漢匈奴單于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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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八章 青州之戰(五)

  時間有時候是飛快的,有時候又是極慢的,但通常來說,很少有人覺得時間是既快又慢的。

  但此時的太史慈的確有這種感覺。

  他率軍離開劇城之後,一路走得並不快,而且沒有筆直地向西而去,而是慢慢地向著西北方向進發。

  這兩千餘兵馬帶上輜重之後,便是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在冰雪初消的平原上走過時,彷彿一條長河,因此想要不引人注意是很難的。太史慈又派出斥候小心探查,一旦聽說前方有袁譚軍隊出沒的痕跡,立刻便會偃旗息鼓,停住腳步,甚至繞開有斥候經過的方向。

  這樣做是很消耗時間的,但他知道急不得。

  任何一支軍隊都會全力以赴地保護自己的糧倉,那些斥候每天天不亮時便會在四處騎馬巡查,天色將暗時才會返回城中。

  他也考慮過用什麼方式偽裝一下這支軍隊,讓它看起來更像牛羊販子,或者是某個世家大族舉族遷徙,但這樣做風險太大了。袁譚麾下的騎兵遠超陸廉,那些騎兵來去迅疾如風,一旦他們來襲,這些士兵連拿出武器的時間都沒有——那將會是滅頂之災。

  因此太史慈選擇了折中的方式,他不舉自己的旗幟,當然也不會偽裝成袁譚麾下,他將陸廉放在軍中的並州旌旗舉了起來。畢竟呂布當初也曾在袁紹軍中待過一段時間,還曾為袁紹大破黑山賊,就算後來與袁紹交惡,但明面上也不曾有過什麼真刀真槍的衝突,萬一就能唬住呢?

  他就這樣慢慢地向著西北方進發,並在三天前趁夜渡過黃河。

  天氣還沒有變暖,但冰面已經變薄,他不得不挑選河水較淺的地方,蹚水過河。

  河水冷極了,冰冷的水像一把刀,浮在水中的冰塊像另一把刀,一不小心就會將人戳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因為在河水變暖之前,春潮與凌汛會一同洶湧而至,到那時黃河不再是這樣安靜的黃河,而是怒濤萬里的黃河。

  太史慈讓士兵們嘴裡叼著木片,又將馬嘴捆住,就這樣趁著夜色,度過了這片常有斥候出沒的地方。

  在那之後,他沿著海邊慢慢地前行,終於到達了離厭次城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小吏方平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也根本不會擔心厭次城有什麼危險。

  這座小城駐守了兩千士兵,因此從未這樣熱鬧過。

  那些士兵們換崗下來會到酒坊中吃吃喝喝,也會聊起他們追隨的那位主君的風采與光輝。

  在這些冀州士兵看來,天下間再沒有哪一位諸侯能與本初公相提並論。

  天子雖然是天子,不是也被李傕郭汜追得到處亂跑,狼狽極了嗎?可是看看本初公初平二年時那一場「界橋之戰」!

  什麼叫做大丈夫,「當前鬥死」的才是大丈夫!公孫瓚有幽州鐵騎,上萬騎兵又怎麼樣?還不是被他們冀州人打了個一敗塗地?當世英雄,又有白馬義從的公孫瓚都被本初公打敗了,虎父無犬子,難道那個以經學聞名於世的腐儒孔融還有什麼本事能與袁大公子抗衡嗎?

  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甚至有些士兵為自己這項差事抱怨起來。

  他們也是冀州兵,也歸屬於袁譚,為什麼卻被派到厭次來守城?

  沒有戰功,沒有犒賞,也不能衝進北海,大肆劫掠,要知道他們也不過是窮苦人出身,他們的妻兒老小等著他們回去不假,可不是等他們兩手空空的回去!

  他們也想搶些布帛金銀,牛羊騾馬,帶回家去,讓自家老小吃飽穿暖,不必忍飢受凍。

  但厭次城哪裡可能有什麼戰功撈呢?又哪裡來的戰利品呢?

  方平聽到了這樣的牢騷,就更不覺得這座城池會遇到什麼危險了,他只覺得每日在港口忙碌的任務十分絮煩,無時無刻不盼著戰爭結束才好。

  ——又或者是出現了什麼變故,厭次做不成袁大公子的屯糧地才好。

  這個中年小吏從牢騷中清醒過來,看了看還剩下幾顆的鹽豆子,又望了望那碗沒怎麼下肚的酒,一時有些猶豫起來。

  幾顆鹽豆子做下酒菜略有些不足夠,可他那點祿米,隔三差五跑來酒坊裡坐一坐散散心已經有點奢侈了,哪裡還捨得再買一碟下酒菜呢?

  腳步聲在這喧鬧而聒噪的酒坊裡幾乎聽不見,但身上那一縷香氣令方平意識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

  這是個穿著十分樸素的年輕士人,一身半舊衣袍,看起來絲毫不顯眼,但他那張端正而秀麗的面龐卻顯得顯眼極了。

  過去那個清貧寒素的厭次城裡沒有這樣的人物,現在這個粗俗而熱鬧的厭次城裡也不該有這樣的人物。

  青年似乎沒察覺到方平在愣愣地盯著他看,只是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又伸出了一隻手,指了指他對面的位置。

  「在下可否……」

  意識到青年是要過來拼桌的方平忙不迭地直起身,「當然,當然。」

  青年施施然坐在他的對面,眼珠稍微轉動了一下之後,輕笑了一聲。

  「那處倒是也有空席,只是覺得與兄相處,倒更自在些。」

  「那處」指的自然是那些士兵吃喝喧鬧的地方。方平聽了之後,只覺得這個年輕士人所說的話簡直令自己心中熨貼極了。

  他就是看不慣這些士兵,又不敢得罪他們,他甚至也不喜歡袁紹父子——他們既無恩義,又不會讓平原這些寒門士人跟著沾一點光,他怎麼會喜歡這些人?

  但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暗暗想一想,就連與同僚都不敢輕易吐露。

  只有在這個陌生青年面前,方平覺得心中像是春天的溫水流過,舒服極了。

  他有心想請他吃一頓便飯,但看到面前只剩下幾顆的鹽豆子,又猶豫起來。

  正在此時,店家擺上了一盤烤豬肉,一條醃鹹魚,一盤牡蠣,還有一盤十分乾淨的豆腐。

  ……方平心裡又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了。

  但青年卻似根本沒有察覺,他舉起了竹箸,忽然一笑。

  「聽說厭次的鹽豆子倒是一絕,在下卻疏忽了,進門時忘記吩咐店家……」

  方平心中那點疙瘩立刻又消散不見,他忙忙將自己那只剩下幾粒鹽豆子的碟子向這個青年的方向退了一推,「他們這裡倒是用了幾味草藥醃過,確實是極有味道的,足下若不嫌棄,便嘗一嘗?」

  青年嘗了一粒,眉目舒展開,「果然鹹香適口。」

  既然吃了他的鹽豆子,那麼接下來兩人一同分享這幾盤價格不菲的菜肴便成了正常不過的事情。

  青年自稱姓荀,族中排行第七,所以稱他荀七郎就行。

  雖然點了一堆菜,但他吃得並不多,除了那粒鹽豆子之外,只用竹箸略挑了一點豆腐來吃,剩下那些酒菜幾乎動也沒動過。

  但對於一個祿米微薄的小吏來說,這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一頓佳肴,因此吃吃喝喝時,兩人自然就變得熟稔了。

  既已熟稔,互相也就可以問些問題。

  方平問了這位青年郡望何處,又在哪裡供職,而青年一一回答之後,問了他一個有點奇怪的問題:

  冀州的糧船運到厭次來卸貨之後立刻就會離開,那些船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方平當然可以回答,但太史慈也可以回答。

  厭次是一座小城,這也就意味著它的港口規模很小,往來的商船也鮮有大船。

  但現在每天都有糧船運來冀州的糧食,港口自然放不下那麼多船,而守城將領郭未又不願意再擴充港口。因此那些糧船在卸貨之後,會繼續向南走十餘里,那裡有個小碼頭,原本是一家鄔堡修來自用的,後來逐漸也吸引了些商船在那裡停一停,休整一番,現在厭次碼頭不許閒雜商船停靠之後,糧船也好,商船也好,經常會在那裡休整一下,裝些青州特產再回返冀州。

  太史慈觀察了很久,因此想出了一個主意。

  「袁譚百密一疏,只想得到城中多派人防守,外面多布哨探斥候,卻想不到我也可以自海上而來。」太史慈說道,「我們若是能截了這些船,一路北上,如何不能接近厭次?」

  隨行的偏將互相看一眼,立刻便有人開口,「將軍細想,咱們這足有五千餘人,搶它一艘就算裝得下百人,難道那一座小小碼頭還有幾十艘船給我們用不成?」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太史慈已經仔細考慮過。

  「只要有船三五艘就夠了。」他說道,「我領隊先登,爾等自陸路疾行便是!」

  「將軍!」

  「將軍!是否太過冒險?!」

  這一招十分冒險,這些先登死士要頂著碼頭守軍的圍攻,快速突襲進城,佔住城門後,還要堅持到主力來到。碼頭、城門、以及守城待援的這段時間,都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險棋。

  但如果能突襲開城,只要佔住東門不關,等他的兵馬趕到,厭次自然就到手了!

  到時就算厭次周圍的守軍察覺,難道點燃的糧倉還有什麼辦法再救回來嗎?

  太史慈看了看這幾名偏將,他那雙冷冽的眼睛燃起了火光。

  「這兩千精兵是別駕的心血,她既將此任托付於我,我豈能辜負重托?!」

  「將軍,但別駕也曾言明,要將軍活著回去——」

  從酒坊裡走出來的荀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登上東城牆去,看了看城外這片頗為熱鬧的碼頭。

  旗幟與風帆如同布滿海面上的叢林,不時有船進港,又不時有船離開。

  士兵們在神色倦怠地巡邏,偶爾也會有一兩個小軍官停下腳步,就糧食的質量或是數量刁難一番船主,這些船主都是被徵召來服勞役的,因此見了軍官發難,連忙遞上一點銀錢,換他們放他回去交差。

  實際上,連那些米船也並非一艘都不能停駐,只不過只有郭家的船隊才能停下,眾所周知,郭圖對於自己的族人一向十分寬待。

  但這座港口,竟然連一艘艨艟戰船也沒有。

  袁譚將糧倉放在一座海邊建起的城池,卻忘記在這裡布置水軍,而郭圖一心只為自己的族侄撈來守城的位置,竟然也忘記提醒袁譚這樣重要的事。

  天已過午,太陽便緩慢地向西而去。

  荀諶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座碼頭,面色始終平靜極了,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鄙薄。

  一旁的侍從小心開口,「郎君今晚可要歇在厭次?」

  他輕輕搖了搖頭,「什麼人能在這裡睡得安穩?」

  「……郎君?」

  「趁著天色未晚,我們趕緊出城。」荀諶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冷冷地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就在這一行人離開厭次的同時,幾艘商船自十餘里外的小碼頭旁揚帆而起。

  太史慈站這艘破開海浪,一路向北的大船甲板上,眼睛牢牢地、警惕地注視著前方。

  陸懸魚的願望是要他活著回去。

  而太史慈的願望是替她打下厭次。

  當厭次城那新修的灰色城牆慢慢出現在視野之中時,船頭的年輕將軍拔出了他的長劍。

  如果那些古老傳說中的神明是真實存在的,他希望他和她的願望都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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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艨艟:音同盟同,戰艦、戰船,是中國古代的幾種戰船的稱呼,亦是漢朝水軍的主力船型之一。蒙衝整個船艙與船板由牛皮包覆,可作防火之用。而兩舷各開數個槳孔以插槳船且供櫓手划船。每層船艙四面皆開有弩窗和矛孔可作攻擊各方向敵人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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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零九章 青州之戰(六)

  逐漸西斜的陽光傾瀉在厭次城灰濛濛的碼頭上。

  幾艘船停靠在岸邊,有民夫扛著貨物,在台階上上下下。那些台階是用石板鋪就,但年久失修,有些石板碎裂,有些台階下的地基已經非常不牢靠,因而如果是初來乍到或是馬虎大意的民夫踩上去,總容易一腳趔趄。

  春時多雨,裝糧食的麻袋要是扔在地上沾了泥巴,粗心的民夫就少不了吃一頓鞭子。

  這些被徵用的當地民夫一邊小聲咒罵,一邊來來回回地將糧食從船上卸下來,搬運到碼頭上,用推車或是板車裝了,再運進城中的糧倉內。

  大軍已經出發,但那座糧倉還沒有裝滿。

  聽說原本應當再晚一個月出發的,到那時冬麥將熟,而厭次城也會裝滿足夠這支軍隊一年吃用的糧草。

  袁譚真的是太心急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令冀州人不知道該說袁譚的心急到底是害了他,還是救了他。

  自南向北的方向,開來了三艘糧船。

  春天逐漸開始吹起南風,因此那三艘滿帆船速度也極快,一轉眼便到了眼前。

  自南向北的船隻是不許在碼頭停靠的,這是郭將軍的命令。一名隊率皺了皺眉,立刻走上碼頭,剛準備大聲呵斥一番,要那船主誠惶誠恐地繼續北行時,一支長箭破開空氣,流星般射穿了他的頭顱!

  「敵襲——敵襲!快!快點烽燧!」

  「擊鼓!擊鼓!」

  「這是何處來的敵人!」

  那一支利箭不過先至,當三艘帆船衝進了港口,撞開其餘糧船時,船上的弓箭手彎弓引箭,箭尖指天,一波箭雨隨即落了下來!頃刻之間,碼頭上懶散懈怠的士兵便死了一片!

  民夫四散奔逃,驚慌失措的士兵竟也跟著四散逃了開來!

  帆船停穩,自船上跳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鎧甲,左手藤牌,右手長劍,如同狂風怒號下的巨浪,衝上了碼頭,直奔城門而來!

  「蠢豬!蠢豬!」城牆上的守軍中終於有如夢初醒的人,「快關城門啊!」

  「關城門!快關城門!」

  「弓箭手!」

  「射箭!快射箭!」

  城牆上的守軍如夢初醒,匆匆忙忙從背後的箭袋裡抽出箭矢,彎弓搭箭,隊率一聲喝令,箭矢如雨般傾瀉而下!

  厭次並非大城,雖然守軍不停修繕加固,但這一點時間還不足令他們在城門內修起甕城,因而只要這道城門被敵軍所佔,厭次便立刻有傾覆的風險!

  他們必須要阻止敵軍的速度,給守軍關城門的時間!

  太史慈舉起藤牌,身後這一群先登死士們也都舉起了藤牌。

  他們肩並著肩,挨過了這一波箭雨後,復又跟著太史慈繼續向前殺去——碼頭到城門有百步之遠,守軍正在慌忙地準備關閉城門。

  當他看到那座城門時,太史慈的瞳孔一瞬間鎖緊了。

  那兩扇城門並非以鉸鏈吊起來的,因此關城門需要十餘個兵士動手去推,裡面也沒有甕城。這是厭次城太過寒素的緣故,也是他的運氣。

  但這座小城太過寒素,那扇城門連鐵皮也沒有包,就只是高寬各兩丈的厚重木製城門而已——這就是他的麻煩了。

  士兵們在大聲呼喝,只恨城門關得不能再快一點。

  太史慈也在大聲呼喝,召喚士兵們跟著他向前,只恨城門關得不能再慢一點。

  他頂著箭雨向前挪了二三十步,便見城門已經半關——

  若是這座城門關了,他不僅燒不得厭次的糧草,而且注定是回也回不去的!

  因為三歲稚童亦知一座城總不會只有一扇城門!

  這座城雖閉了,厭次守軍卻可自它門而出,也不用數千人一起出動,只要一隊騎兵,再備些火把燒船!

  太史慈的牙齒咬死,舌尖彷彿嘗到了血腥的氣味,這樣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下,身邊已經有一個接一個的死士倒下!而他離城門還有那麼遠!

  一片箭雨與慘叫的混亂之中,他的目光忽然停了下來。

  離他不遠處,正有一匹駑馬套在板車上,準備拉糧進城——

  對於守城的士兵而言,這一天彷彿一場噩夢,它並非自那三艘帆船靠岸而始,而是自那名敵方武將抓住了一匹駑馬,砍斷套在它身上的繩索,並翻身騎上馬時而始。

  拉貨的駑馬怎會配備鞍轡?連馬鞍都沒有的駑馬如何能騎?!

  但那名武將翻身上馬後,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拎了長劍,策馬便向他們衝了過來!那彷彿不是一人一馬,而是一場狂風,一場真正的海嘯!

  他衝進城門時便有士兵慌忙丟開城門,撿起長戟,想要將他戳下馬,但那名武將一夾馬腹,那匹駑馬一聲嘶鳴,便高高揚起馬蹄!

  一蓬血花飛起,太史慈越過第一個士兵,砍翻了第二個,第三個士兵之後,便調轉馬頭,重新衝向了這群守在城門口,亂作一團的士兵,他的目標對準了那個正在指揮的小軍官,一夾馬腹便又一次衝了上去!

  郭未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源源不斷的敵軍衝進厭次城!城門處屍橫遍野,早亂作一團!

  這個守將的位置雖然是從郭圖那裡求來的,但郭未也並非全然的草包,他聽過士兵的報信後就在想一個問題:

  那些運糧船來來去去都是他每日常見的,那樣一艘船,能裝下多少人?

  敵軍既然只來了三艘船,兵士至多也不能超過五百,也就是說這不過是一小股兵馬,想要趁亂取城而已!

  想到這裡,郭未的心定了定,一揮手,傳令兵便揮動了令旗!

  太陽漸漸又向西移了幾寸,於是天空中的雲彩漸漸被染上了金紅的色澤。

  鼓聲激昂,一陣響過一陣,籠罩在厭次城的上空,與示警用的烽煙一同直沖雲霄。

  一隊接一隊的士兵跑上去,刀手、矛手、戟兵、長牌兵,一個接一個,跟著伍長什長的命令,跟著旗幟的指揮,跟著震撼整座城池的鼓聲一起,如同黑色的巨浪一般,湧向了城門。

  兩旁的房舍旁搭起了長梯,有弩手背著腰引弩,有弓手背著長弓箭袋,一個接一個地爬了上去。

  「殺!」

  「殺!」

  黑色的巨浪終於狠狠撞上了這群不速之客!鮮血潑在城牆上、城門上、路邊酒坊的懸幟上,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慘叫,有人在哀嚎,有人扛著號旗想要進一步,更進一步,卻連人帶旗都被一刀斬斷!於是在這場翻滾沸騰的旋渦中,那個想要衝進城的武將就顯得特別顯眼。明明渾身上下都是血漿,鎧甲上紮著好幾支箭矢,一眼望去便是個血人,卻仍然牢牢地守在城門前不退一步!

  只要越過他,只要勝過他,就能關閉城門!這些敵軍也變成了甕中之鱉!

  只要勝過他!

  ……誰能勝過他?

  他身旁的屍體先是鋪滿了城門前的土路,而後便漸漸疊成了一個小山。他身上的鎧甲也明顯有了好幾處破損,卻仍然不見他露出半分退意!

  見到他們的將軍這樣勇武,那些死士暴喝著,跟在他的身邊,雖然人數遠遠比不過冀州人,卻如同一層疊著一層,耐心沖擊礁石的海潮,片刻也不肯停歇衝進城的腳步。

  騎在馬上的郭未看了一眼兩邊的弩手,點了點頭。

  弩機拉動弓弦的「吱呀」聲在一片混戰中幾乎微不可查,但那個武將仍然察覺到了。

  這人退後一步,立刻有藤牌兵護住了他,而後這人扔下手中長劍,自背上取下了長弓,又取出了三支箭!

  郭未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他的箭既準且狠,更罕見的是極快!

  電光火石之間,他便對著房上射出了三箭!那些弓弩手立刻縮低了頭,竟不敢在他的弓箭之下探出頭來,瞄準射箭!

  「此何人也?!」被衛隊嚴嚴實實護在後面的郭未遠遠地看過去,不禁驚嘆,「那是呂布麾下的勇將嗎?還是劉備麾下?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勇武之士!」

  「將軍勿憂,」旁邊的親隨很快地回答道,「不管他是誰,耗也要耗死他!」

  這話是不錯的,如果太史慈聽到那個冀州人的話,也會苦笑一聲。

  他不知道已經酣戰了多久,也不知道太陽向西又移動了幾寸。

  但他那支兵馬還沒有趕到!他明明要他們撇下輜重,疾行趕到厭次的!烽煙一起,哪裡還會有什麼斥候在外戒備,袁譚留在厭次附近的兵馬只會源源不斷地趕往這裡!

  這十里路程,不知道他們究竟要走多久。

  但太史慈的手逐漸變得冰冷而麻木,熱血能激發他無窮無盡的戰鬥欲望,卻不能令他在不斷受傷,不斷失血的情況下繼續無休無止地戰鬥下去。

  他身邊的士兵在不斷倒下,這些先登死士倒一個便少一個,他們都是自平原而來的老兵,哪怕死了一個也會令他心疼,何況是這樣慘烈的戰局!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同陸懸魚說過的話。

  丈夫生世,當帶三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

  一支長箭帶著尖銳的輕鳴,紮進了他的鎧甲之中。

  他身邊的藤牌兵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因此露出了這樣的空隙。

  遠處傳來了馬蹄聲響。

  太史慈的心中沒有半分恐懼,只有一腔怨憤——今所志未從,奈何而死乎!

  「將軍!」

  「將軍!快看——」

  郭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將要入夜的一片火燒雲中衝進城的,並非他的守備騎兵隊,而是一支陌生的騎兵,他們雖衣衫襤褸,絢爛而酷烈的晚霞卻彷彿在他們身上點燃了一把火光,一瞬間便燒盡了整座厭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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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5 01:47:4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一十章 青州之戰(七)

  趙雲會來厭次,是他思考過後的決斷。

  他領著這數百人躲在厭次東北方的小鄔堡裡捱了一個冬天,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先是吃存糧,後來是吃些樹皮草根,好在他在平原待過許久,悄悄帶上幾個人出城,也還能踅摸到附近村莊買些糧食,好歹沒至於殺馬吃肉。但他們一共三百餘人,卻只剩下不足一百匹馬,想要帶著這幾百人一路穿過袁譚的勢力去到劉使君所在的徐州,是極難的一件事。

  他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個契機,或者是使君重新回到青州,或者是他能夠穿過青州,奔赴徐州。

  冬去春來,百姓便漸漸有了這樣的聲音,說是袁譚攻打北海,北海又請了劉備的援軍過來,未知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趙雲聽了這樣的傳聞,心中便漸漸熱了起來。

  這個契機終於被他等到了。

  當他見到厭次城方向遙遙升起濃煙時,便立刻點起騎兵,奔赴過去。

  不管攻城的是北海的軍隊,還是使君的兵馬,趙雲都可以同他們匯合,同回徐州——

  萬萬沒想到,來的是太史慈的先登,並且寡不敵眾,須臾間便有覆滅的危險。

  他與這群先登死士不需要彼此相認,這其中有不少是關羽張飛送給陸懸魚的部曲,當初在平原時,與他極是相熟,因此趙雲策馬而至時,遠遠便有人高呼起來。

  「子龍將軍!」

  趙雲頃刻便明了了戰局,也迅速判斷出自己該做些什麼。

  城門處擁擠,若是派騎兵過來,一旦衝鋒便要踐踏到自己人,因而郭未下令騎兵隊繞城而行,想要他們斷絕了這支敵軍的歸路。

  但郭未沒有想到,這支敵軍竟然還會有援軍——而且還是一群騎兵!

  太史慈是不怕踐踏到自己人的,他帶來的士兵就只有那數百人而已,一旦閃開,立刻給趙雲這群曾經的「白馬義從」留出了一條路。

  趙雲拎起馬槊,一夾馬腹,暴喝一聲便衝了上去,他身後的那近百名騎士也跟著衝進了城中!

  在這樣一條土路上,聚集了千餘冀州士兵,他們密密麻麻,將路堵得水洩不通,一心一意要耗死太史慈,因此身邊的人是越多越好。

  可是現在騎兵這樣撞過來時,他們又立刻恨不得身邊不要有一個人,只有他自己,迅速逃開才好,但這樣密密麻麻無數士兵洶湧向前的陣勢,怎麼可能須臾間散開呢!

  郭未怵然而驚。

  「矛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矛手!」

  第一波矛手已經將長矛擲了出去,換上環首刀同敵人攪在一起廝殺,現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立刻擺出長矛陣堵住衝鋒了,郭未見狀不對,立刻調轉馬頭,躲到了另一條小路上去,然而那些擠擠挨挨的士兵卻不似他這般躲在最後面,想逃便能逃,於是當馬蹄重重踩下時,場面忽然變得非常混亂。

  四散奔逃的,哭嚷求饒的,無數的士兵爭先恐後地向著兩邊逃開,拼盡全力想要躲開馬槊和長戟的攻擊範圍。

  ……或許實際來說,如果他們能夠陣型嚴密,並肩戰鬥,死戰不退的話,他們是可以守住城門,不讓這隊騎兵衝散的。

  但那樣的百戰精兵也許袁紹有,袁譚卻未必會有。

  就算有,又怎麼會留下來守城呢?

  有騎士將自己的馬讓給了太史慈,扶他上馬後,追上了趙雲。

  趙雲看著這個渾身是血,集矢如蝟,已經看不出容貌的舊識,心情復雜極了。

  「子義此來何為!」

  太史慈抹了一把臉,坐在馬上搖搖欲墜,卻還撐著不肯趴下。

  「子龍休作閒談,快去燒了糧倉!」

  「取一支火把來!」

  「快取火把!」

  「船中還裝了些菜油!快快運過來!」

  只有燒了糧倉。

  只要燒了糧倉。

  冀州兵的士氣才會被大挫,當然,他們其中也許有人會想要背水一戰,想要奪回厭次,但對於這麼一座毫無戰略價值的小城而言,它除了用作糧倉外還有什麼意義呢?

  軍糧被燒,這才是對袁譚的一個重大打擊。

  趙雲聽說要燒糧倉時,心中閃過了一絲不捨,但他立刻清醒過來,他與太史慈這幾百人合在一起,也不可能將糧食運去青州,他們甚至守不住這座厭次城。

  只有趁著敵軍被衝散的這一陣混亂,將糧倉點燃!

  方平一輩子忘不了那一天。

  他出門去喝酒時,遇到了一位難得一見的俊美青年,那位青年請他共享了一份佳肴,那是他那等出身寒微的士人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的珍饈美味,因而他滿心滿眼的歡喜,覺得自己交了好運,說不定近期還有些好事將會發生。比如說他也好,厭次城也好,可以從這份繁重的勞役下解脫——

  紅雲燒盡了夜空。

  滾滾濃煙帶著火光,將半座厭次城點燃。為了修建糧倉,拆除了那麼多的民宅,圈出了那樣大的一塊地,因而那的確是半座厭次城的面積。

  一座接一座的糧倉在火光中熊熊燃燒,風一吹,於是糧草化成的灰便飄飄灑灑,四散著布滿了整座小城。

  他走出了家門,驚愕地望著大火的方向,他的妻子也走出了家門,還有他的父親、母親,兄弟、兒女。

  幾乎所有的厭次百姓都在這個晚上沒怎麼睡,他們先是走出家門看一看熱鬧,而後是被官吏催促著去滅火。

  但連士兵都奔逃四散了,哪裡會有人冒死上前呢?

  甚至於那一支在城外駐紮,並且意外阻攔了太史慈那數千步卒腳步的冀州兵馬,在見到厭次起火後都驚慌四散了。

  ……他們非懼怕敵人,而是懼怕袁譚的懲罰。

  因此大火仍然燒了一夜,無情地燒盡了袁譚屯於厭次的所有糧草,但消息要傳到前線去是不容易的。

  因此袁譚還不知道這件事,陸懸魚也不知道。

  ……臧霸與他那位堂弟也不知道。

  車隊在慢慢地走,田間已經鬱鬱蔥蔥,有農人見到這支車隊路過,便停下忙碌的身姿,直起身來望一望。

  這支輜重糧草車隊走得並不快,但顯得十分龐大,運糧的民夫與護送的士兵加起來,足有三四千人,因此走在土路上,遙遙望去的確十分壯觀。

  十餘天前,陸懸魚已經離開了劇城,一路向西,準備阻擊袁譚的軍隊。她為了能盡快地趕到前線,並未帶上許多輜重,因此這支車隊是為她運送糧食的。

  糧隊的首領是郡從事陳衷,護送這支車隊的武將就比較奇怪了一點。

  ……如果陸懸魚看到,會說這不是那位小號臧霸,而是正品臧霸。

  這位泰山寇的首領被自己的從弟寫信央求一番之後,與幾個幕僚通了氣,便帶了兩千兵馬,過來襄助陸懸魚了。

  此時他騎在馬上,慢慢地走在隊伍前方,身邊跟著的便是他那位從弟。

  隊伍前方的灰土較少,也更方便人張嘴說話,有了這樣的福利,臧霸自然不會放棄。

  「你說,我為何要來?」

  從弟想了一會兒,「阿兄心疼我。」

  ……臧霸瞥了一眼這個絡腮鬍子的小伙子,又將眼睛轉回去了。

  這樣的沉默是帶有不言而喻的意味的,因此從弟連忙又換了一種說法。

  「阿兄看重劉使君,因此願意襄助陸將軍。」

  臧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還是不吭聲。

  從弟惴惴不安地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阿兄,你不是想要北海吧?」

  這位泰山寇首領冷冷地反問,「為何不能?」

  於是他的弟弟便徹底不吭聲了。

  臧霸有自己的打算,雖然不能明言,但他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特別見利忘義的事,陸廉若是勝了,他跟著出兵也算有功;陸廉若是敗了,東海便又回到他手上,額外還可以割一塊北海的地回來。

  至於袁譚,到時候就是劉備需要操心的事了。

  他的確是帶著這樣一個見風使舵的主意來北海的,臧霸甚至認為陸廉心裡也明白,並且默許他這個算盤。

  時逢亂世,群雄四起,大家不都是能撈點好處就撈一點嗎?

  朝廷給你的,不是你的,主君給你的,也不是你的,祖祖輩輩都是你的,也不是你的;

  只有你的刀劍能守住的,才是你的。

  但他還是為自己從弟那句十分有傾向性的回答裡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如何看小陸將軍?」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遲遲沒有得到回答,於是臧霸十分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這位老謀深算厚臉皮的泰山寇首領差點從馬上栽下去。

  「我問你話!」他罵道,「你臉紅個什麼!」

  什麼人會對陸廉動心啊?!臧霸不能理解啊!他雖說將自己弟弟送了過去,一則是為了表個態,二則是為了讓這孩子在陸廉帳下賺一點功績,三則才是看看能不能瞎貓撞死耗子,撞個大運,萬一陸廉就喜歡這樣的……偉丈夫呢!

  但要從男人看女人的角度來看——這麼個「一人一劍守一城」的東西,她哪裡像男人,又哪裡像女人了!

  但是弟弟還是不吭聲,紅著臉低著頭,不吭聲。

  臧霸氣得剛想再接再厲再罵幾句時,臉色忽然變了。

  「什麼聲音?!」

  從弟抬起頭,錯愕地反問,「什麼?」

  這個年輕人雖然沒經歷過許多戰陣,但臧霸卻是摸爬滾打從無數戰場上活下來的老革,他聽了一聽,忽然大喝一聲:

  「敵襲!」

  於是車隊中接二連三響起了這樣的喝令!

  「敵襲!」

  「敵襲!」

  「將車放倒!放倒!」

  「布拒馬!布拒馬!」

  身旁的從弟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剛想說自己什麼都沒聽到,是不是兄長聽錯了時,他的臉色忽然也變了。

  在田野盡頭的另一側,如同天邊的烏雲,正有大隊騎兵向著這裡席捲而來。

  「匈奴人——匈奴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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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一章 青州之戰(八)

  時間又一次變得既短且長。

  在鄉間的土路上,這條車隊勉強地圍成了一個半圓,而後民夫將車推倒,一袋袋的糧食也跟著倒了下來,有些封口處沒紮緊的,金黃的粟米便流到了泥土裡。

  但沒人有心思在意那些細節了。

  「阿兄!」堂弟緊張得嘴唇開始顫抖,但思維倒還十分清晰,「我們,我們要不要出去迎敵——」

  「見到一群戰馬衝過來,狗也比你機靈些!」臧霸罵道,「你看看咱們有那麼多騎兵嗎!保持住陣線——!」

  兩側的農人慌不擇路,四處奔逃,再也無人去看顧殘雪消融的農田。

  而馬蹄聲愈來愈急!

  車夫在指揮下將騾馬拉到車子後面,一面是騾馬,一面是倒下的車子,士兵們躲在輜重車與騾馬中間,藤牌兵在前,弓手在後,矛手兩側,中藏刀兵,竟然在短時間內也組成了一個防御陣型。

  臧霸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撼動大地的方向——那絕不僅一千匹馬!那是一支騎兵大軍!

  泰山軍紮根在泰山東海一帶,自數年前誕生至今,馬匹不過數百匹,現下出來運個糧,臧霸更是沒有將自己那支心愛的騎兵隊帶出來,只帶了幾十騎親隨隨行護衛罷了,這兩千餘士兵都是步卒,如何能抵擋匈奴騎兵的攻勢?

  堂弟剛想說些什麼,臧霸一把將他的身子按下,一支箭擦過頭頂,釘在身後的馬車上!那些科發索辮的匈奴騎兵終於衝了過來,隨之而來便是一波箭雨!

  匈奴騎兵各個都能在馬上開弓,雖然對於馬車後的士兵們傷害有限,但那些充當防禦工事的騾馬頃刻間便被射死了一片!

  「弓手!」

  「弓手!」

  弓手彎弓搭箭,箭尖向上調整了一個角度後,只等一聲令下,這一場箭雨便要傾瀉而下!

  然而那些匈奴騎兵在衝到了三百步外時,卻紛紛調轉馬頭,向著兩翼散開!

  「將軍!」

  「將軍!我軍當如何行事?!」

  臧霸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手中緊握的短戟也不覺被汗浸濕,「不要破壞陣型!」

  「是!」

  「命令弓箭手調轉方向!」

  「是!」

  將熟的麥田被匈奴兵無情地踐踏了過去,如狂風,亦如鐮刀,一排排地倒下。

  這片大地都被這些匈奴騎兵所帶來烏雲籠罩住了,每一個士兵都在烏雲下握緊了汗涔涔的武器,每一個民夫都趴在地上,一邊傾聽著大地的震顫與烏雲帶來的雷鳴,一邊瑟瑟發抖。

  但那群匈奴騎兵頃刻間便散去了。

  他們繞開了弓兵的射箭範圍,只是遠遠地射箭,殺死了一些牲口之後就離開了。

  太陽似乎短暫地從雲中現身,將陽光灑在了這片土地上,但趴在地上的人仍然不敢起身。

  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著膽子,抻脖子向那個方向望了一望。

  「阿,阿兄!」

  「將軍!」

  「他們為何走了?!」

  「難道是見到我們軍容嚴整,心生懼怕?」

  臧霸從車後面站起身,將手戟收了起來,「派幾個斥候去打探一下!」

  「是!」

  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欣喜,只有臧霸仍然陰沉著一張臉。

  那些匈奴人跑得很遠,連斥候也追不上,在附近跑了幾里路後,立刻便返回來報訊。

  「將軍!他們走得不見蹤影了!」

  隨著斥候接二連三返回,每一個人都帶著同樣的消息回來,於是自堂弟而下,到那些隊率伍長,兵卒民夫,每一個人都忍不住開口講話的欲望,一條土路上立刻開始議論紛紛。

  「必是沒有勝過我們的把握,因而退卻了!」

  「不錯!」

  「不錯!這些蠻夷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

  「見到我們這般兵強馬壯,他們豈敢再來?!」

  臧霸出身泰山寇,自小到大就沒見過匈奴,自然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但他憑著一個老革的頭腦,仍然直覺認為這裡有問題。

  他這個防禦陣型遠遠稱不上盡善盡美,長矛兵不足,疏漏甚多,沒有多少值得稱道的,能防住騎兵的手段。

  這樣的一支兵馬,他幾乎不敢說能贏過那兩千匈奴騎兵,只能倚仗這些簡陋的防禦工事,勉強抵擋住罷了。

  這樣的優勢下,匈奴人為何衝過來卻又散開了?

  為何只射殺了幾十頭牲畜,卻不曾衝鋒他的陣線?

  他心中雖然嘀咕,卻仍準備下令,要民夫收拾一下馬車,將那些死去的牲口背負運送的糧食放在其餘車上,繼續前行。

  當他正準備這般下令時,忽見一人自車隊後面騎馬跑了過來。

  「臧使君!不可!」

  臧霸的眉眼一瞬間舒展開,又皺起來了。

  不錯,他的確是東海郡守,但這個郡守是曹操上表請封的,他三番五次當著劉備的面辭而不受,最後雖然在劉備的堅持下勉強受了這個郡守之銜,卻不許親近之人這樣稱呼他,以表示自己的謙卑。

  但不代表聽到別人這樣稱呼他時,不會有一點點得意。

  跑過來的這人是陳衷。

  臧霸不能說不喜歡陳衷這人,畢竟這個年輕人品行端正,言談舉止風度禮節毫無紕漏,但臧霸只要一想到下邳陳氏如日中天的那副架勢,心裡就很有點不自在。

  尤其是聽說他將堂弟送到陸廉軍中,陳家竟然也立刻送了這人過來,臧霸就更不得勁了。

  但他還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且十分親近地開口。

  「子庸何事?」

  陳衷跑過來,甚至來不及下馬,只是在馬上一拱手。

  「匈奴人不久必返,咱們還是速速回去為上!」

  「速速回去?」臧霸下意識地反問道,「為何?」

  「臧使君細想,匈奴人遠遠地射殺了那幾十頭牲畜之後,我軍若是繼續向前,必定要將那些牲口原本馱負的糧食放在其他牲口上,是也不是?」

  臧霸皺了皺眉,「不錯。」

  「匈奴人若是再度返回,又射殺一些牛馬呢?」

  「那就再將……」臧霸怵然而驚,「不錯!」

  他們是運糧的輜重車隊,牛馬驢騾這些牲口都已經負擔了不少糧草才出發,匈奴人殺一次牲口,其餘所剩牛馬自然要增加不少負擔。

  匈奴騎兵不會衝進泰山軍的攻擊範圍,他們只會遠遠騷擾,不會消耗一個騎兵,卻能慢慢將這支輜重車隊的牲口殺絕。

  到那時他們還要怎樣運糧?

  一支疲憊的,困於原地的,失去了所有交通工具的車隊的下場,豈不是一眼可見?

  「那些死掉牲口所負輜重,一概丟在原地!」臧霸厲聲道,「後軍改前軍!立刻回劇城!」

  「是!」

  「是!」

  「阿兄!」堂弟大急,「陸將軍怎麼辦!她豈不是要挨餓?!」

  「你若是不想讓她挨餓,」臧霸說道,「就想出些辦法,將這支匈奴騎兵除了才是!否則你運一次,他們截一次,你又待怎樣?!」

  於是小臧將軍那張毛茸茸的臉上便顯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氣,看得連陳衷也有些可憐起來。

  「我們這就派信使去告知陸將軍,共同商議當如何行事。叔豫勿憂,陸將軍出發時攜有一月糧米,若是缺糧,去千乘便是。」

  小臧將軍想了一想,忽然問了一個十分致命的問題。

  「千乘便有糧嗎?」

  當信使馬不停蹄地穿過青州大地,前去尋找他們的將軍,並且準備呈上這個相當不幸的消息時,這支三千北海兵,三千民夫,總計六千餘人的軍隊已經行至廣饒,正在安營紮寨。

  這位小陸將軍雖然是個女子,治軍卻十分嚴格,每日紮寨時,柵欄要怎麼建,壕溝怎麼挖,尖刺怎麼擺,她都會細心地一一檢查。

  除卻這些之外,雨天裡弓箭是否保養得當,太陽下矛桿會不會開裂,士兵的草鞋有沒有及時更換,凡此種種,她都十分關心,甚至令士兵私下裡偷偷議論,覺得這位女將軍管得有點兒太寬了。

  尤其是營中連隨地解手都要嚴查!

  凡是在取水點附近解手的,一旦被抓住,都要打二十軍棍!

  這是什麼道理!大晚上的起個夜也必須要去固定的茅坑旁解手!這大冷天的夜裡,冷風一吹,渾身都直打顫,還要跑那麼遠!這是什麼道理!

  但陸將軍就是很認真地在抓這些事,導致人人都有一點小抱怨。

  畢竟在孔融的麾下待得久了,那位才學名聞天下的孔使君不慣俗務,這些小事都是下面的小軍官自己決定,大家一起圖省事罷了的。

  因此陸懸魚接手了這支軍隊後,感覺十分的不趁手,她需要花大量時間給這些郡兵的壞毛病糾正過來。

  ……比如說飯前便後要洗手,比如說大小便必須在固定位置,尤其不能污染生活用水。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所有細枝末節上的疏忽都可能引發瘟疫。

  瘟疫會毀滅一支軍隊。

  當然,也不是說只有瘟疫會毀滅一支軍隊——她在心裡這樣說了一句冷笑話。

  田野與叢林一天比一天翠綠,春風也漸漸和熙。

  她巡視了一圈士兵們安營紮寨的瑣事後,很想回中軍帳休息一下,畢竟行軍時大約凌晨四點就要起床,現在睏倦得很。

  但她閉上眼睛時,腦內的沙盤在慢慢地復原戰場形勢。

  她與袁譚的軍隊漸漸接近了。

  袁譚無視了千乘,繼續向著劇城而來,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這位性急的大公子想要速戰速決,用優勢兵力擊碎她的軍隊,但陸懸魚想的與他全然相反。

  她在等待捷報。

  只要太史慈的消息傳回來,告訴她厭次糧草被燒,糧草不足的袁譚就會撤軍了。

  她因此不打算與袁譚決戰,只想守在這裡,和袁大公子磨磨時間,她因此準備將營寨修成一座磐石般堅不可摧的城池,好能支撐起接下來的等待時間。

  等待是漫長而煎熬的,但她依然很有信心。

  陸懸魚靠在憑几上,閉目養神時,不知怎麼的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騎兵飛馬衝進了中軍營。

  「將軍——!」

  她忽然驚醒,「如何?!是子義有消息了嗎?」

  「將軍,是陳衷陳郎君的信!」

  「陳衷?」她狐疑道,「他來什麼信?拿來我看!」

  這座中軍帳十分簡樸,除了一條用來禦寒的毯子,一個銅火盆之外,再見不到什麼值錢的物件,因而顯得灰濛濛的樸素極了,連帶站在中間,細細讀信的年輕將軍也顯得灰濛濛的,沒有半分光彩。

  但當她終於讀完了那封信時,她抬起了眼睛,於是寒冷的光芒從她的眼中綻開,連帶整座中軍帳都籠罩在了這片凜冽的寒光之中。

  「召集眾人,升帳。」陸懸魚沒有多說,只是下達了這樣一個簡短的命令。

  她的糧道被斷了。

  這不算是一個好消息,但她必須得面對,也必須做好準備。

  【你下定決心了嗎?】

  她輕輕地點一點頭。

  【我要同袁譚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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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二章 青州之戰(九)

  為什麼現在要考慮決戰?

  陸懸魚的想法很簡單。

  這個時代沒有那麼多現代化的通信工具,誰能獲得多少情報,全看雙方戰前準備和斥候的質量和數量,因而太史慈有沒有成功燒毀厭次城的糧倉,她暫時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但她的糧道被斷,袁譚卻很可能是知道的。

  泰山寇沒有足夠的騎兵,臧霸也有自己的算計,因此在並州軍進入青州之前,她的糧道會持續地受到匈奴騷擾,也就會持續地難以運糧,盡管區區兩千匈奴輕騎兵無論如何也打不下來劇城,但在有強大的騎兵護衛之前,他們也暫時完成了斷人糧道的目標。

  匈奴騎兵不會來找她,但她更無法用這支步兵為主的軍隊去四處抓那些馬上吃喝拉撒的野人,在陳衷的信裡,匈奴人十分狡猾,根本不會跑來硬碰硬。

  所以下一個問題就是:

  一旦袁譚知道她孤軍在外,只能等著接下來的冬麥吃飯,那會發生什麼事?

  如果她是袁譚,她根本不會急於決戰,而是會耐心地跟隨這三千北海郡兵。他們總要去收糧,即使是令民夫去收糧,兵士們也必須去保護他們。一旦為了「就食」而四散,那這支軍隊的死期就不遠了,誰會留這樣的軍隊一條活路?

  因而她必須要想一個對策。

  最初那些耗到袁大公子自行離開,體面地,輕鬆地結束戰爭的想法成為了泡影,她需要一個更快捷更有力的辦法來結束這場戰爭。

  ……只有決戰。

  既然要決戰,那麼她應當勾畫一下——袁譚是一個什麼樣的主將?

  【他提前一個月跨過濟水,】她這樣想,【他明明有充足的船隻和廣袤的河岸線,一點也不需要擔心春季漲水的問題。】

  【但他還是提前出發,不僅如此,而且他繞過了千乘,現在千乘在他的身後了。】

  【他派出匈奴騎兵在北海境內四處騷擾,斷絕我的糧道,】她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果決的人?】

  【也可能是一個急躁的人。】

  黑刃表示不反對,【你準備如何確定這件事?】

  軍官們還沒有趕來,她重新坐在帥案後面靜靜思考。

  炭盆裡的火炭偶爾會發出輕微的爆裂聲,但這樣的聲音立刻就被營外的嘈雜所掩蓋過去。

  有士兵行軍途中的武器掉落,剛剛檢查時被發現了,引得軍官大聲責罵起來,按照軍法,丟失武器不止要被責罵一頓,輕了打軍棍,重了可以直接拖出去斬了。

  ……這支軍隊時時刻刻在提醒她,他們不是她帶出來的那支精兵,他們只是孔融麾下的郡兵,戰鬥力比起新兵來說強是能強點,但肯定存疑。

  【沒關係,】她樂觀地想到,【青州兵說不定比這些北海兵還差。】

  【你是說袁譚麾下只有青州兵?】

  ……軍官們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中軍帳時,這位年輕的將軍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來看一看,】她說,【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表現。】

  【有什麼好主意?】黑刃饒有興致地問。

  【……嗯,】她想了一下,【你知道對於那些青州兵而言,這是青州內戰嗎?】

  【所以?】

  【所以,】她說,【兩邊的士兵口音其實差不多,是不是很有意思?】

  如果可能的話,任何地方的百姓都不願意見證一場戰爭。

  因此那些略有家業的士人與豪強帶上家產,牽著牛羊,有些乘著車,有些騎著馬,身後跟隨著許多只能用兩條腿慢慢跋涉的黔首與僕役,一路向南而去。

  盡管聽說劇城已經越來越擁擠,許多人沒有地方住,只能將帳篷搭在土路上,但這樣的消息傳來更能令人感到心安。

  除此之外的千乘因為修繕過城牆,又挖了戰壕,也被周圍沒那麼豪富的百姓當做了其次的選擇,他們慌慌張張地背著自己家裡的兩袋粟米,外加幾尺破布,牽著孩子,扶著老人,奔著千乘而去。

  這個選擇似乎還不錯——在袁譚的軍隊繞過千乘,繼續向東南而去時,城裡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

  而那些步履沒那麼快,還在外面艱難趕路的百姓裡,有一小部分就見到了這樣一場戰爭。

  即使不是這場戰爭的全貌,而只是它的一角,但也足以令他們在日後講上許久。

  兩邊的軍隊在慢慢靠近,從最初的數百里到一百里之遙,然後北海這邊的軍隊放緩了腳步,而冀州的軍隊則加快了速度。

  那的確是一支兵馬雄厚的大軍,百姓們心有餘悸,這樣耳口相傳道——你以前沒有見過那樣烏壓壓的大軍,無邊無際,蔓延到天邊的盡頭,像黑色的烏雲一樣,他們走過的地方,樹木不生,百草凋零,他們那樣可怕,簡直像是那些方士所說的離奇故事中,泰山府君放出來的陰兵!

  而北海的軍隊顯得就可憐多了,他們當然也是一支長長的軍隊,他們舉著北海相孔融的旌旗,旌旗在風中獵獵地響著,比那支軍隊行軍時的腳步聲還要大些似的,他們的刀劍也佩戴得十分整齊,可是他們那點兵力,走在土路上,甚至不需要踩踏麥田,那怎麼能與冀州的軍隊相抗衡呢?

  有士人說,孔使君是一位仁義君子,因此不僅有名將相助,天上的神祇也會保護他。

  ……但神祇到底能送來多少兵力呢?

  ……那位據說身份離奇,既有神劍,又有神通的陸將軍,又有多大的本領呢?

  在雙方都頻繁派出斥候,探查對方動向之後,兩軍之間的距離終於只剩下五里,來到廣饒腹地中,一條叫「小青河」的小河旁邊。

  北海軍在最後的兩三天裡走得慢一些,因而算是以逸待勞,冀州軍走得快一些,略有些疲憊,而且冀州軍因為趕路的時間有點久,前軍和中軍拉開了一點距離。

  但這沒有什麼關係,用作先鋒的五千青州兵數量仍然遠超北海軍,此時列陣向著河邊走來,烏壓壓的旗幟上書「青州刺史袁」,乍眼一看,十分唬人。

  和這個時代差不多的諸侯一樣,在交戰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袁譚派人送來了書信。

  內容沒啥好說的,這位主帥的語氣很是冷漠,不耐煩,表示你趕緊投降就不殺你,不投降的話等抓到你就算你是個女人也要砍了你的腦袋。

  ……就很男女一視同仁的袁大公子。

  ……但話說回來,這事兒有點尷尬啊。

  ……因為她這邊的旗幟,是「青州刺史孔」。

  袁紹表袁譚為青州刺史,劉備表孔融為青州刺史,因此這場戰爭不管哪一方獲勝,反正都是青州刺史獲勝沒錯了。

  陸懸魚騎在馬上,晃了晃腦袋,想把腦子裡這點輕佻的玩笑晃出去,然後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正緩慢移動過來的敵陣。

  清晨的霧氣剛剛散盡,留下的是一片春日晴空下的美景。

  這條小青河水清且淺,水流十分緩慢,淌過河根本沒有什麼困難。

  只不過離這裡不遠的河流下游處,有一處拐彎的地方,河道窄了些,而且水流也明顯變急。

  她是因此選擇了這裡當戰場的。

  這一片河灘旁鬱鬱蔥蔥的青草已經被踩了個遍,委頓在地,卻透出了一股草汁的芬芳,引得剛剛甦醒過來的蟲兒飛來,又立刻被嚇走。

  那些士兵已經開始過河,陸懸魚轉過頭去,看了傳令官一眼。

  鼓手敲起戰鼓,鉦手敲起金鉦,剎那間肅殺之氣傳遍整片大地。

  「弓兵在前!」

  「長牌兵其次!」

  「矛手!矛手!」

  兩方箭雨互相傾瀉,時不時便有士兵慘叫著倒下,但更多的士兵舉著盾牌,一邊小跑,一邊拔出長矛,投擲過來!

  與此同時,騎兵自青州軍後衝出!

  看著雖然不是匈奴兵,但數量也少了許多,只有三五百騎,她下令自己留下來的那數百騎兵上前阻攔襲擾。果然這支青州軍並非以騎兵取勝,重點仍在中間數千兵卒身上,當他們終於衝到面前,北海兵也立即迎上,於是在剛開始的幾波箭雨、長矛的試探性攻擊後,弓兵後撤,矛手拔出短戟,這場戰爭終於正式開始。

  在這場戰鬥開始前,青州兵就發現了一件略有些蹊蹺的事情。

  對面這支兵馬左翼與右翼厚重,而中軍卻顯得稀疏許多,這顯然是犯了兵家大忌的。

  一旦中軍被打穿,整個戰場將被分割,左右軍無法相顧,很快就會被逐個擊破,這樣淺顯的道理,難道對面的主帥真的不明白嗎?

  但話又說回來……聽說對面的主帥是個女人,還是一個因為受到劉備寵愛而獲得了官職的女人。

  有這樣的荒唐的名聲,難道會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將嗎?那些關於她的劍術、關於她的神通、關於她用兵的傳言,恐怕都是一些無稽之談吧!

  青州兵就這樣帶著志得意滿的信心與力氣衝了上去,然後他們覺得——果然不出所料!

  中軍不斷後撤,陣線也在不斷變薄,殺穿一層!再殺穿一層!很快就能擊穿中軍,分割開這支軍隊,然後將他們殲滅——

  衝在最前面的士兵倒下時,沒有人在意,這是血肉橫飛的戰場,河灘迅速被鮮血染紅,而後那些濃稠的血漿溜進了小河裡,河流也變換了顏色,除了血漿之外,還有不同陣營士兵的屍體與斷刃殘肢,廝殺與呼喝,金鉦戰鼓的激昂之聲,充滿了這片空間,因此不要說第一個士兵倒下,便是第二個,第三個,第二十個,第三十個,也不會有人在意。

  只有人踩過他的屍體,眼睛裡淌著鮮血,牙縫裡冒著血沫,繼續向前,再向前!

  但青州兵終於發現他們打不穿中軍的原因了——那個女人就在這支中軍的盡頭,是她帶著數百親兵,守住了左右翼的連接點。

  大纛就在她的身後,金鼓也在她的身後,只要殺了她,只要殺了她!他們甚至不需要分割戰場,北海軍的左右翼將軍心大亂,不攻自破!

  主帥親臨戰陣不是什麼稀奇之事,無論袁紹、曹操都曾有過這樣的往事,劉備也是從萬軍之中一路殺到今天這個位置的老革。

  但他們與陸廉都不同。

  那些豪傑在作戰時會振臂高呼,鼓舞士氣,因而不如說這些主帥親臨戰陣,拿起武器對敵時,對軍心的作用大過他們本身作為一個戰鬥者的作用。

  而陸廉是的的確確守在了中軍的陣線上,不曾退縮!

  當青州人剛剛發現這一點時,他們欣喜若狂!

  割下一個將軍的首級,這是天大的功勞!誰能不垂涎這樣的功績!誰能不為此拼死而戰!他們因此一個接一個地衝上去,像潮水一樣湧了上去,想要殺死這個守在陣線上的主帥!

  而她的回應便是那柄劍。

  她的劍掛著一串又一串的血珠,在陽光下反射著暗紅的光芒,輕薄妖嬈,卻帶著渾厚得可怕的力量!

  那豈止是一個人,簡直像是一座山!

  那些傳言原來是真的!原來當真有人能夠一人一劍守一城!原來真有人能夠媲美勇武冠絕天下的溫侯呂布!

  但她只是一個人而已,她身邊也只有數百名親兵罷了!難道她不知道疲累,難道她能這樣殺光五千青州兵嗎?!

  下一個,也許就是下一個士兵,就能捉到她因疲憊而揮劍無力的那一刻,也許下一個士兵就能割下她的頭顱!

  沒有人在意她是不是誘餌,即使她是誘餌,對於士兵們而言誘惑力也太大了!

  因此他們同樣也沒有察覺到北海軍的左右翼將戰線拉得越來越長,直至最後包圍了整個青州軍,他們只是漸漸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變得越來越小,空氣越來越熱,呼吸也越來越不順暢,那些長矛從四面八方的長牌縫隙中紮了進來,密密麻麻,紮得他們鮮血直流,遍體鱗傷——

  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這樣的念頭不是哪一個青州兵的腦子裡迸發出來的,而是從什麼地方聽到的。

  「被包圍了」這樣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不知道是自己人,還是北海人的聲音——這兩者之間哪有什麼區別!北海人也是青州人!

  青州兵開始變得慌亂,四處尋找起突破口,他們要打破這個包圍圈!他們必須打破這個包圍圈!才能獲得一條生路!

  除了永遠不能擊穿的中軍之外,他們終於在右軍的陣線上找到了一個缺口,那個缺口迅速變成了唯一的一條生路!

  儘管有軍官在大喊大叫,要他們不要上當,儘管在逃出缺口後,青州兵面對的是驟然變得湍急的河流,但他們仍然想也不想地就跳了下去!

  【我這算吃老本嗎?】

  當壓力驟減之後,陸廉的前方又一次被中軍衛隊所護住,她退後幾步,注視著這混亂卻勝負已定的戰場。

  【只要你運用得當,一招鮮也可以吃遍天。】黑刃這樣客氣地誇了一句,【你有什麼後手嗎?】

  【當然,】她愉快地注視著這條小河的另一邊,【我的確從中軍裡分出了一小股兵力,準備要痛打落水狗。】

  【所以你覺得,冀州人會不會有什麼後手呢?】

  隨著黑刃的聲音暫時停下來,她在這片充滿了金戈與戰鼓、慘叫與哀嚎的戰場上,敏銳地聽到了另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

  與其說那是一種聲音,不如說是大地的震顫——堅定而有序,帶著強橫的力量,緩緩而來。

  【我以為袁譚的冀州軍團會走得更慢些,他們之間相隔了十數里,至少應該這個下午趕到才對。】

  她不無遺憾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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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纛:音同到,以氂牛尾或雉尾為裝飾的大旗,古時多用在喪葬大事及顯貴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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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5 01:48:3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三章 青州之戰(十)

  一場勝利與一場潰敗之間,到底有多遠的距離?

  陸懸魚想,要看她的命令層層傳達到士兵時有多久,又能執行到什麼程度。

  現在她就見到了這樣一幕。

  冀州軍不會以行軍的陣型快速衝進戰場,他們需要調整陣型,需要緩緩壓進,這些都需要時間。

  因此那些青州兵割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以軍官為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要士兵們穩住陣腳,等待援軍的來臨,另一部分則認為既然援軍來了,更要向著那個方向努力奔逃。

  於是在這個包圍圈裡,越靠近出口的部分潰散得越厲害,反之離出口越遠的部分,就越能努力反抗。

  她騎在馬上,皺眉看了一會兒。

  想要全殲這支青州兵,狠狠放一次袁譚的血是不可能了,她必須小心謹慎,應對袁譚主力的進攻。

  「鳴金收兵,」她說,「我們也需要重整陣型。」

  變故就出在此時。

  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這是最基本的軍事指令,對於後世之人來說,沒人認為這樣簡單的指令還有什麼貫徹不下去的問題,但它的確是出問題了——

  當她的包圍圈因為鳴金而出現數個缺口之後,青州人不再猶豫,爭先恐後地向著冀州軍的方向逃去,為了能夠跑得快一些,藤牌兵丟下了藤牌,戟兵丟下了長戟,甚至還有旗兵丟下了旗幟。

  每一件都是令人垂涎的戰利品,每一件都在戰後換取軍功,而軍功又意味著犒賞。其中例如旗幟的犒賞是極高的,甚至可以說如果將這些戰利品中貴重的部分帶回去,換來的犒賞足夠家中一年的吃用!

  北海人什麼時候打過這樣的勝仗!

  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大功!

  大敵在前,但走得很慢很慢啊!這時間太充足了!他們盡可以多殺一個人,多撿一把兵刃,多奪一面旗!還有,還有那些屍體的鼻子!多割下一隻!說不定這一戰後就能升任為隊率!不僅能多分一塊田地,還能買一頭小牛犢!等轉過年去,小牛犢長大了,那就是一份極體面的家當了!這幾年人人都說大漢氣數將盡,洪水、瘟疫、旱災、流寇,沒完沒了地摧殘著這片大地,普通百姓哪有那個本事在這樣重重天災人禍的情況下攢出家業?!

  他們哪一個沒有聽過,見過,經歷過鄰人餓死,親朋餓死,甚至是自家親人病餓而死?!

  他們要用什麼辦法才能多掙來一袋粟米?!

  但戰爭就不一樣了!

  只要有了這些!他們的家人就再不必挨餓!

  要是錯過了這場大戰,下一次發財,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金鉦急促,軍官也在大聲喝罵,聲聲催著他們回到陣線上去!

  可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身邊的同伙兄弟不也沒回去嗎?再抓到一個倒黴鬼,再割下一隻鼻子——

  戰場混亂一片,軍官喊破了嗓子,金鉦敲得人快要聾了。

  但沒有什麼能阻止那些士兵爭搶戰功的行為。

  日照中天,太陽升到了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將這一片被鮮血染盡的河灘上所發生的一些都呈現在陽光下。

  那些渾身鮮血,在屍堆中貪婪翻找,如同食屍鬼一般的,是她的士兵啊!他們一個個彷彿發了狂一般,聽不見軍官的責罵,聽不見金鉦的催促,更看不見步步逼近的袁譚的冀州軍團!

  這是什麼樣的軍隊?

  這就是她帶領的軍隊,指揮的軍隊。

  【我對我個人的勇武產生了新的認識。】

  【不錯。】黑刃似乎在嘲笑她,又似乎在安慰她,【但實際上,很多的舊式軍隊都是這樣的水準。】

  如果不是她靠著自己的勇武穩定了中軍陣線,如果不是青州兵輕敵冒進,這場戰鬥不會這樣輕易分出勝負。

  這裡或許有一點戰術水平的作用,但她必須清楚認識到,北海兵的素質本質上與青州兵相差不遠,想要驅使他們如臂使指,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陸懸魚最後看了一眼戰場,便將目光放在了自己親隨的衛隊身上,她用馬鞭虛指了指戰場的邊界線,那條已經為鮮血所染紅的小河。

  「帶上軍法官,從那裡開始,把士兵們給我趕回來,」她說,「不要勸,不要罵,每見一人,便殺一人,殺時大喊一聲『聞金不退者斬!』」

  「是!」

  這幾十騎手持馬槊長戟,如狂風一般衝進戰場,每逢一名不聽命令的士兵,便殺一名,頃刻間便割草一般殺了十餘北海兵,唬得剩下的士兵戰利品也不敢再撿,直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屁滾尿流般便逃回了陣線上。

  「令他們的什長各自記下戰功,將那些戰利品都丟掉!」

  「是!」

  「齊整陣容!」

  「是!」

  與青州兵一戰並未傷掉元氣,她的士兵中十之八九仍然具有戰鬥力,集結起來之後,仍然是一支看起來威風凜凜的軍隊。

  她策馬出陣,在河岸邊東一具西一具的屍體旁緩慢而過。

  河對岸不知何時立起了大纛,隱約可見兵戈在前,金鼓其後。

  大纛下有許多騎兵,簇擁著一人,也在遠遠地望著她。

  袁譚並未立刻發動攻擊,他也同樣選擇了齊整陣容,聚攏潰逃而歸的青州兵。

  他的軍隊就那樣停在了幾百步之外,如同無邊無際的烏雲。

  彷彿要驗證她心中的想法一般,空中也飄來了一片烏雲,將剛剛的晴空悄然遮掩住。

  「將軍……」

  屍堆中傳出了一點微弱的呻吟聲。

  陸懸魚低下頭望去時,正見到一個北海兵躺在那裡,腹腔被馬槊戳了個對穿,血卻一時尚未流盡,正在那裡一口接一口地,徒勞地吸氣。

  那是被她下令斬殺的,違背軍法的士兵之一。

  她怵然而驚。

  「是你違抗了軍法——」她的話說得又急又快,「你——」

  那人的臉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神情。

  但他似乎也並不是想要詛咒謾罵她。

  在這一片嘈雜混亂,充滿著垂死者的呻吟的戰場上,這個人的聲音很小。

  「將軍……」他似乎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指了指自己身上裹著的那面青州兵的旗幟,「小人奪了旗,這賞……能……給我的家人嗎……」

  盡管這位主帥是個女人,但北海人覺得,她的確是強大的。

  她冷酷而有決斷,機敏而又勇武,盡管他們更尊敬他們的使君孔融,但陸廉的確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並且可以跟隨她取得勝利的主將。

  她在河邊遙遙地望了幾眼之後轉了回來,下達了幾個簡短的命令,然後就沉默地回到了中軍那面「青州刺史孔」的大旗下,等待袁譚的下一步動作。

  【你感到痛苦。】黑刃感到不解,【為什麼?】

  【我為什麼不能感到痛苦呢?】她反問。

  【你殺他,是因為你必須要重整陣線,保證你的軍隊不會因為一點蠅頭小利而崩盤,實話實說吧,你這支軍隊不成樣子——】

  她的目光望向那一片片的士兵,【他們因為一點蠅頭小利而無視了軍紀,是因為在他們的人生中,很難獲得這一點你我看不起的蠅頭小利。】

  黑刃並不同意她的觀點,因此發出了一聲冷笑。

  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聚精會神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戰事上時,黑刃忽然又出聲了。

  【有大隊兵馬在靠近——】它在腦內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他們停下了。】

  她忽然一驚,【什麼位置?】

  【在你的側翼。】黑刃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他們再接近些,你應該也能看到這支騎兵了。】

  他們很有耐心,遠遠地等待,並不在戰爭未開始時出現。

  陸懸魚想起剛才遠遠見到的大纛,心中陷入了一片雪亮的寒冰之中。

  她露怯了。

  準確說不是她露怯了,而是這支北海兵露怯了,這支孔融帶出來的郡兵——她做不到令行禁止。這也就意味著,她或許可以在戰鬥開始前向他們下令,並且最大程度保證他們能聽從她的命令,卻很難在突發情況下讓他們快速跟著她的指揮改變目標。

  一旦戰鬥膠著時匈奴騎兵進入戰場,這些士兵很難保證高昂的戰鬥意志。

  她能不能帶領這樣一支軍隊,在側翼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冒險作戰?

  【我是劍神。】

  【不錯。】

  【我既有神劍,又有神通,世間再無亞者。】

  【不錯。】

  【我單槍匹馬,也能應付一支沒有強弩的匈奴騎兵……】

  【如果你想,你的確可以試試。】黑刃說道,【但你在算計自己的優勢時,為什麼沒有把你的三千兵力算上?】

  她痛苦地閉上眼。

  「傳令下去,」她說,「兵撤千乘城。」

  周圍親隨大吃一驚,但任何人都沒有上前阻攔。

  在傳令官剛剛要離開時,陸懸魚又喊住了他。

  「還有,將那些……」她說道,「將那些割下來的,青州人的鼻子,收集起來。」

  即使撤軍,她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她要通過這一點努力,將袁譚拖在千乘城下,也將冀州軍團死死拖在千乘城下。

  當這支北海軍緩緩而退時,也許是出於對他們的忌憚,或者說是對那位主帥的忌憚,冀州兵並未上前追擊,任由他們慢慢退到數十里外的千乘城中。

  但這並不代表袁譚會無視這支軍隊,尤其還是在撤退時收到了那樣一份禮物——那是數百個青州兵的鼻子,被穿了起來,掛在河兩岸的樹上!

  見到這一幕時,有些青州兵嚇得瑟瑟發抖,而更多的士兵則咬緊牙關,向他們的主帥請求,一定要攻下千乘城,一雪前恥!

  攻下這座小城沒有任何的成就感,但得到主帥項上人頭的成就感甚至超過了攻破北海,全據青州所能帶來的快意!

  因此在陸廉帶著北海軍進城之後,袁譚的一萬餘兵馬立刻將千乘城圍住,並且連日連夜地砍伐樹木,堆砌土山,準備攻城。

  陸懸魚站在城牆上,身邊跟著禰衡,沉默地注視著城外烏壓壓的軍隊。

  這樣的情景她似曾相識,只是上一次她無法決定這座城的生死,但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禰從事想說什麼?」她並未回頭,只是突然地這樣問道。

  禰衡在她身邊十分不安,似乎總是想說點什麼。

  聽到她這樣的問題,他便立刻說道,「收到將軍的命令,城中便立刻開始屯糧,只是沒想到戰事如此之快……」

  她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但還有些事,她必須要在這場攻城戰開始之前想明白。

  【我做錯了嗎?】

  【什麼?】

  【我可以嘗試在側翼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與袁譚決戰,但我選擇了撤退,】她說,【我做錯了嗎?】

  她在與青州軍的一戰中,明明表現得那樣完美,她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一些?

  真正不世出的名將,是可以破釜沉舟,背水而戰的!而她卻做不到嗎?

  【你知道嗎?戰爭對於你這樣的人,還有許許多多想要掌控它的人而言,像個極其體貼的愛人。】

  【……愛人?】

  【他會勾引你,挑逗你,他令你產生錯覺,他告訴你他永遠愛你,令你以為你可以掌控一切,享受一切,令你覺得你終於可以如願以償——】黑刃的聲音從含情脈脈忽然變得冷酷,【予取予求時——】

  她的罩袍忽然被風吹起,寒冷而凜冽的空氣一瞬間充滿了她的胸腔。

  於是陸懸魚忽然冷靜下來了。

  【不錯,我不是什麼不世出的名將。】她坦率地說道。

  無數名將都在「能不能擴大戰果」的選擇前倒下,因為承認自己並不完美,承認自己的力量是有極限的,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我可以觀察,可以思考,可以學習,】陸懸魚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遠處烏雲般的冀州軍身上,【在長安保衛戰裡,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比如說?】

  【你知道嗎,城牆有的地方格外脆弱一點,還有,我得給城內的這些百姓進行一次大排查……我可不是呂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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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四章 青州之戰(十一)

  在陸廉率領北海士兵進入千乘城之前,這座小城並沒有完全關閉,千乘令長已經逃走,留下來的是北郡從事禰衡,而這位文官並不明白攻城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看起來十分嚴厲,但有著異常柔軟的心腸,因此在陸廉的兵馬到達千乘之前,還允許城外的百姓不斷湧進城中,而狐鹿姑也就跟著進了城。

  他的手下,一名自稱「吳九」的牧羊人已經在城中租了一個小屋子,屋子不是很大,且年久失修,還漏雨,因而當初房租十分便宜,但現在這座湧進許多人的小城寸土寸金,這間小屋也變得金貴起來,除了房主三番五次想要漲些房租之外,也不斷地有人懇求他甚至威脅他,想要分擔一部分房租,並且與他合租這間長寬不過兩三丈的小屋。但無論是房主的無賴還是陌生人的騷擾,對狐鹿姑來說都不算什麼麻煩事,對他來說最麻煩的一件事是——

  比起禰衡來說,陸廉顯而易見是一個有守城經驗的將領,至少她是明白奸細是怎麼運作的,因此在她進城之後,立刻關閉了所有的城門,並且隔絕內外交通,不許放任何人出城,也不許放任何人入城。

  一下子湧進這許多平民之後,千乘城一時間變得有些混亂,謠言紛紛,有人說這裡會被攻破,有人說陸將軍惹到了袁家,若是當真被攻破,怕不是要屠城?

  還有人說屠城倒是不會,但聽說陸將軍割下了許多敵軍的鼻子,那他們這些平民會不會也被袁譚割了鼻子呢?

  與此同時,城中的衛生與治安狀況也頗有些不堪入目。

  禰衡的官吏數量不足以管理這月餘內湧進來的數千百姓,因此整座城池變得髒亂而無序,到處都有人隨地解手,被侵佔得十分狹窄的土路上很快被潑滿了穢物,清晨清掃一遍,夜間再被鋪滿,隨著天氣不斷轉暖,氣味也就越來越大。而在這樣擁擠的情況下,不僅想洗澡成為了奢求,每天從早到晚都有人在城中每一個水井口處排水打水,但城中的木柴那麼少,連喝一杯開水也變成了有頭有臉的本地人家才能獲得的奢侈享受。

  那些找到了房子的百姓一家幾口,甚至十幾口蜷縮在一間小屋裡,有時還要帶上他們的家禽或是牲口。而找不到房子的百姓就在別人家的房前屋後搭起了帳篷,有的交一點財貨,有的乾脆耍無賴。

  搶奪與偷盜變得十分普遍,人人都需要用武力和警惕來保護自己的財產。

  但最慘的那一等是連帳篷也沒有,於是沒有什麼被偷盜的價值,只能睡在路邊的人。他們或者是別人家的奴僕,或者是遠處趕過來的最窮苦的平民,而能不能挺過春夜的寒風則全看他們的運氣。

  於是夜裡總會聽到附近有人在小聲哭泣,清晨時冷不丁就有幾個年弱體衰的老人被抬走。

  當陸廉帶著士兵進城,她所面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座城池,這樣一座被混亂與窘迫,飢餓與恐懼環繞的城池。

  狐鹿姑不認為陸廉能守住這樣的城池,但他是一個謹慎的人,他要留在城裡看一看,伺機而動。

  在守軍進入千乘城之後,恐懼的流言漸漸平息了一些,這是很正常的,看到這些身上的血跡尚未洗去的士兵離他們如此之近,也會給他們帶來一些受到保護的錯覺。

  而後陸廉開始忙碌起來。

  各種守城的材料被源源不斷地搬到了城牆上,擂木、滾石、繩索、木柴,而後是大量的水,大量的油,陸廉還命令人尋來許多油布備在城牆上,又命人將許多口大缸埋在了內城牆的腳下。

  守城士兵被分為許多組,其中城門與糧倉都被嚴加防守,想要再像以前一樣在糧倉附近隨便晃一晃,幾乎是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說來十分絮煩,做起來是加倍的繁瑣,因此在狐鹿姑看來,陸廉光是忙於籌備守城之事便應當耗盡心力,實在想不到她能夠頻繁地在城中街頭巷尾出現的理由。

  ……但這樣的風聲漸起。

  為了能夠讓每一個留在城中的平民都有地方住,小陸將軍派了許多小吏與功曹,走街串巷,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探問他們的姓名、籍貫,然後將那些同鄉之人盡量湊在一起,互相照看。

  狐鹿姑聽了這樣的消息之後,沉默了很久。

  「我們在這裡沒人認得,什麼人也不會住進來,阿兄何故愁眉不展呢?」

  吳九這樣不解地發問時,這個匈奴騎兵小頭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存的就是這個心思,要將那些沒人認得的人找出來。」

  那個匈奴漢子臉上全然都是不解,令他不得不將話說得明白些。

  「你細想一想,她進城之前,這城裡如篩子一樣,隨意進出,什麼樣的人都能來得,她要如何排查?」狐鹿姑說,「她若是一個個地嚴查責究,勢必人心惶惶。」

  守城之時,士氣是極其重要的一件事,若是城中軍民一心,哪怕是一座土城,也能固若金湯。而陸廉既想要排查那些混進來的奸細,又想安撫民心,因而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

  千乘不是什麼大城,進城的多半是附近郡縣的百姓,沒有什麼遠道而來的流民。農人一輩子的交際都在附近的十里八鄉中,因此只要把他們湊在一起,若是有生面孔在,時間不要很久,談吐間便能露出破綻。

  吳九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一瞬間大驚失色,「若是如此,我們豈不是要敗露?!」

  「慌什麼,」狐鹿姑說,「你忘記了,我們同禰從事還說過話的。」

  他可是記得禰從事還欠了他一封手書。

  城中幾乎沒有從平原郡國來的人,之前田楷與袁紹互相攻伐,平原十分荒涼,後來袁譚佔據了平原,又徵發了許多艱難活下來的青州人為士兵,因而狐鹿姑這個身份的確是有些蹊蹺的。

  但好在這件事被報給禰衡之後,那位年輕文官想了一想後,竟然真的露出了一絲內疚的神色。

  「我記得這個人,他的確是很久以前就來了,我還同他說,要安排他一家老小去劇城的,」他這樣同那位年輕將軍說道,「這麼長的時間裡,他也不來尋我,如何這般膽小呢?」

  「平民不知道你說的話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心血來潮,這的確怪不得他們,」陸廉安慰了他幾句,「除卻排查籍貫之外,你還要盡量派人去整治城中的奸惡之徒,還有要清掃街道,清掃得更頻繁一些,那些穢物運上城頭便是。」

  禰衡不解地睜大了眼睛,「運上城頭何用?」

  「……這個你就別管了,」陸廉跳過了這個話題,進入了下一件事,「還有,徵發民夫,每日給他們三升粟米,強壯些的教他們演練守城,次一等的要他們往來搬運物資,無分男女,但先從那些窮苦人裡選。」

  「是。」

  狐鹿姑便是這樣親眼見到了陸廉的。

  他作為一名民夫,中規中矩地跟在隊伍中,準備往城頭上運送一些物資時,與這位女將軍擦身而過。

  她穿了一件半舊的皮甲,外披一件灰色罩袍,年紀大概二十出頭,身材清瘦,面目平凡,除了背後背了一柄的確比漢劍更長幾分的重劍之外,她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劍客,更像一個街頭隨處可見的年輕人,眉目間沒有對城下強敵的憂慮不安,也沒有什麼成竹在胸或是志得意滿。她只是一邊走路,一邊專注地聽著身邊的功曹向她報告,關於城中治安狀況有所好轉之類的一些瑣事。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這樣一個人,狐鹿姑是不會相信傳說中的「陸廉」長了這幅樣貌的。他想像中的這個女人應當是漢人美女最典型的鵝蛋臉,柳葉眉,肌膚如雪,並且有著一雙能夠攝人心魄的美麗眼睛,這不僅是許多匈奴騎兵私下裡的猜測,甚至也是冀州軍中那些士兵們的猜測。

  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被劉備所寵愛,對於枯燥而乏味的軍中生活來說,這是多正常的推斷啊。

  但僅以他進入千乘之後所見的一切,以及在那條河畔所目睹的一切而言,陸廉不是這樣的人。狐鹿姑想,他可不會想要這樣的情人。

  但他會承認他可以接受這樣一個統帥——她的確是有這樣的資格的。

  他想將城中的這一切告知他的首領,其中包括了許多推翻他原來預測的重要信息,但陸廉將城門關得很嚴,且也看得很嚴,城中之人不僅不能隨意出城,這些民夫也不能在沒人看管的情況下在城牆上隨意走動。

  在袁譚攻城前,陸廉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向城中百姓們宣布,有許多支援軍就會到來。

  僅以狐鹿姑的看法來說,他覺得陸廉只是徒勞地鼓舞士氣,並非獲得了什麼實質性的信息。

  據說袁譚並沒有再送信進城中,他一心一意想要攻下這座城,放乾北海郡的血。

  因而這場心照不宣的攻城戰在陸廉進城之後的第五天開始了。

  袁紹擅攻城,於是虎父無犬子,他的這位長子也繼承了這一點,民夫堆起土山之餘,又砍伐樹木,修建雲梯車。

  與陸懸魚想像中的那種長長的梯子不太一樣,袁譚這邊的雲梯車是底層有輪子,中層用牛皮覆蓋,箭弩不穿,上層不僅折疊了好幾層,而且頂端還要鑲嵌大鐵鉤,以作鉤援。

  這些沉重且昂貴的攻城器械原本準備用在劇城的,但即使不得不拿來攻打千乘,它們也不是袁譚先拿出來的東西。

  ……先拿出來的是青州人。

  這些被激怒了的,嗷嗷叫著衝鋒的青州人一波接一波地頂著城頭守軍的箭雨,衝過來燒毀鹿角,射死一波,又有一波,等到鹿角燒毀,推倒粗劣的牛馬牆後,又開始填平壕溝,為後方的先登死士們準備出一條通途。

  毀掉城外這些簡單工事花了幾天時間,青州人甚至試著搬來梯子嘗試了一下攻城,盡管收效甚微,但他們將千乘城正門前這一條壕溝的確是填滿了——先是用土石,後是用屍體。

  陸懸魚注意到,除了青州人之外,這其中還有一部分匈奴人,這些匈奴步兵也被驅使著攻城,但很顯然士氣特別不行,與被驅趕的奴隸差別不大。

  而那些匈奴輕騎並不負責攻城,他們繞城而走,偶爾會近前射兩箭,只要守軍彎弓搭箭,立刻又會退走。

  關於這種手賤行為,陸懸魚乾脆下令在城頭鋪幾個草席,不為別的,只為多留些騎兵的箭下來,這玩意也是可以循環利用的。

  在最初的幾日試探性攻擊之後,在圍城的第九日,袁譚開始了真正的攻城。

  金鼓齊鳴,響徹整片大地,依舊遮不住慘叫與呼喝聲!先登死士們披了牛羊皮子攀附在雲梯之上,躲避箭雨,一旦雲梯勾住城頭,便立刻將身上皮衣扯掉,飛速爬上城頭!

  守軍這邊不停地投以擂木滾石,還有那些收集來的穢物,用大鍋加水煮得沸騰後,又一鍋接一鍋地倒向城下,潑向雲梯上的士兵。

  於是一波跌落如雨,一波立刻如螞蟻般密密麻麻地附上!

  千乘城左右並無山川河流為倚仗,此刻又被圍得水洩不通,遠遠望去如同大海之中的一葉孤舟,似乎陷落已經是早晚的事。

  於是這樣的消息被斥候快馬急報,一路送回了下邳。

  劉備見了信之後有些發愣,似乎也不曾想到這場戰爭能打到這個地步。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將信遞給了身邊的文士們。

  眾人傳閱過後,面面相覷,又將目光小心投向了主公。

  「戰事竟能如此?」

  「小陸將軍兵力不足,的確……」

  「主公作何想耶?」

  這位三十餘歲,游俠出身的諸侯想了一會兒。

  他心中的想法,這些文士們也清楚雪亮:徐州還在緩慢恢復中,四周皆是強敵,如果真與袁譚爭奪青州,難免力不從心。

  因此劉備也如他們所想一般,開口了。

  「我準備寫封信給袁顯思,」他說道,「咱們要是幫不得孔北海,那就將青州給了袁譚也沒什麼。」

  盡管有些軟弱,但識時務者為俊傑,徐州打不起這樣的仗,這就是現實。

  張飛臉色一變,幾位文士互相看一眼,倒是想點一點頭時,劉備又繼續說下去了。

  「但懸魚是自平原時一路跟著我到這裡的,他得放她好好地回來。」

  彷彿是作為這句話的佐證,劉備站起身來。

  「翼德且去整軍,再為丹楊兵分發武器,」他說道,「除此之外,徵發諸郡兵卒——」

  「主公?!」

  劉備仍然很平靜。

  「若是袁家的小公子不願意聽一句勸告,我便只能同袁本初會獵青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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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五章 青州之戰(十二)

  天光漸暗,太陽逐漸移向西邊廣袤無垠的平原,對面暫止攻城,於是兵士們可以小心地將城下的傷員帶回去救治,城牆上的守軍大概是為了節省著那點守城材料,也沒有再接再厲地往下扔石頭和糞湯。

  縱使如此,千乘城下還是飄蕩著刺鼻的氣味,血腥與腐臭混合起來,令人甚至無法探一探頭,只要在女牆邊走過,就會忍不住地乾嘔。

  但現在沒什麼人有空扶著牆乾嘔,他們還有事要忙。

  城牆上的守軍也會受傷,有時是因為先登死士爬上城牆與他們砍殺搏鬥所至,有時是因為城下射箭與投石所至,土山在一天天增高,其餘各種攻城器械也在緊鑼密鼓地組裝中,恐怕再過一兩天還會有更多的巨石砸過來,因此這些傷兵需要立刻抬下去進行救治,而缺口也要立刻調集其餘兵士甚至是民夫來添補。

  四周有呻吟聲,但幾乎每一個還活著的傷員都得到了救治。

  有煮沸過的清水清洗他們的傷口,有乾淨的細布進行包紮,但包紮之前也會有醫師烤紅了手裡的匕首,然後悄悄拿過來,突然按在傷口上——然後那人就會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這樣做是可以止血的,就是實在太痛苦了些,當然這些傷員的痛苦是能夠得到補償的,在包紮過後,他們可以獲得一小碗濁酒。

  酒這東西是糧食釀造,平民一年到頭鮮少能摸到它的邊兒,甚至連狐鹿姑這樣的匈奴小頭目也鮮有開懷暢飲的機會,因此便顯得格外珍貴些。但陸廉下了令,說喝一點濁酒有助於他們安神止痛,因此這些傷員就可以在同袍的豔羨中慢慢地品嘗這來之不易的犒勞——如果說有什麼人比他們的犒賞更加豐厚,大概是那些再也無法品嘗美酒的人。

  狐鹿姑跟在禰衡身後,肩膀上扛著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年輕文官的背影。

  這件袍子很不乾淨,但也是他剛剛穿上的。

  在袁譚攻城的這幾天裡,這位禰從事經常半裸著上半身,肩上扛著一袋土,跟著他們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來跑去,修補被打碎的城牆。

  這也是很不尋常的,狐鹿姑想。

  大漢的士人應當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他第一次見到禰衡這種士人,初見時的文雅風度再也不見,兩隻眼睛通紅,眼窩深深地凹陷進去。

  如果說陸廉是千乘城裡最有權勢的人,那麼禰衡毫無疑問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連吃飯都沒有時間吃,民夫們開飯時,他便也過來拿起一塊餅子,塞進嘴裡,含含糊糊地一邊吃,一邊走來走去,指揮民夫繼續往城牆上抬東西,再從上面往下抬傷員——因而當他與陸廉撞上時,他那幅模樣也嚇壞了陸廉。

  「……禰先生?你……你沒受傷吧?」

  這位禰先生的頭巾取了下來,給一個傷兵簡單包紮了大腿,因此他現在連頭巾也沒有,亂蓬蓬的髮髻裸露在外。一並裸露的還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滿了泥巴與乾涸的血跡,整個人顯得骯髒極了,也狼狽極了。

  「無事,無事。」禰衡窘迫地搓了搓自己的胸膛。

  ……血塊和泥巴塊噼裡啪啦落在了地上。

  「將軍你看,都是別人的血。」

  陸廉看了他一眼,又將眼睛別開了。

  ……這個場景連身旁的狐鹿姑都覺得很是有些難堪。

  ……這位將軍不是個女子嗎?!禰從事腦子裡是缺了一點什麼東西嗎!

  不過陸廉很顯然不想說這些瑣事,她重新看向禰衡,語氣很是嚴肅,「城牆上危險,你還是——」

  「砰——!」

  一塊三尺長寬的大石頭呼嘯而至!砸得整片城牆彷彿都跟著晃了一晃!

  但更麻煩的是那塊石頭好巧不巧砸進一口油鍋裡,於是慘叫聲連連!

  「快來人!快來人!」

  「這就來!吳四!快些!快些!」

  禰衡抬起了一個血流不止的傷員的上半身,喊著讓這幾個跟著他跑來跑去運東西的民夫一起使勁兒。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這個狼狽的年輕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到了,是這家。」

  狐鹿姑從短暫的沉思中回過神來,看著禰衡在暮色中敲開了一戶十分破落的茅屋。

  哭泣聲很快就從裡面傳來。

  先是壓抑的低泣,而後是抑制不住的號啕,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瞬間響徹整個千乘城的傍晚。

  禰衡從茅屋裡探出了頭,「糧食。」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將那袋糧食送進門中。

  這袋糧食他一路扛過來,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約是五斗左右。

  五斗糧食換條人命,值不值得?

  要是在太平年間,沒有人會做這樣離奇的生意。

  可這是亂世,這是一座被敵軍團團圍住,不知道要幾時才有援軍的孤城啊!這樣的亂世,這樣的城池裡,一條人命賤不過路邊的野草!何況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陸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過是城中一個民夫!這些糧食為什麼不收在糧倉裡!為什麼要拿出來給平民?!

  哭聲漸漸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禰衡終於又出來了,拿著那卷名冊,又看了看另幾個肩上扛著糧食的壯漢。

  「我們去下一家。」他說。

  狐鹿姑瞪著暮色中逐漸變得黯淡的禰衡的背影,只覺得這個漢人文官傻透了。

  陸廉也傻透了。

  他這幾天在城頭爬上爬下,是親見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所謂「匈奴步兵」,其實也只是些羯胡奴隸,作為這兩千騎兵的附庸,被于夫羅送來湊數罷了。

  袁譚揮霍他們,毫不吝嗇,毫不留情。那些奴隸被催促著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腦漿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滾油燙過,被金汁澆過,最後一層又一層地疊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譚連給他們收屍都懶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會拖那些異族人的屍體回來。

  但偶爾還是會出現詭異的一幕,在屍堆之中明明應該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爾還會抽搐一下手腳,彷彿也想證明自己不僅是個奴隸,是個玩意兒,也曾經是個人呢。

  連屍體都不會被拖回來安葬,更不用說什麼撫恤金,但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

  漢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強送來的僕役,不也應該是這樣的待遇嗎?他們哪裡算是人了?他們的性命,哪裡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可是等到入夜軍營埋鍋做飯,民夫們也聚集起來,準備吃過晚飯,排班繼續守城時,狐鹿姑發現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淚痕未乾,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的人,哭過了這一場之後,將糧食留給了家中的老人與幼子,同樣也來到了隊伍之中。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身材強壯高大的人,也有瘦小甚至是佝僂的人。

  這些螻蟻般的人衣衫襤褸,卻沒有城下羯胡奴隸們臉上常有的恐懼與絕望。

  他們看起來都很平靜。

  他們也是自願加入守城隊伍中來的。

  狐鹿姑看著那一張張飽受戰亂摧殘,卻顯得格外平靜而又堅決的臉,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恐懼。

  他一直以為漢室衰微,諸侯攻伐,天下大亂之間,他們匈奴人的時代或許又將來臨了。

  可是,有這樣的人在,他們要如何成功啊。

  「敵襲!敵襲!」城上有人在大聲呼喝,「他們又來攻城了!」

  袁譚又來攻城了,這次他在之前的基礎上升級了版本,把白天攻城改為了全天攻城:夜以繼日,不做停歇。

  ……這是陸懸魚萬萬沒有想到的。

  要說夜裡偷襲她還能理解,但是夜裡繼續攻城——袁譚有多少兵力,可以這樣高強度的攻城?

  士兵們忙忙碌碌跑來跑去,城牆上點燃了一排火把,有人支鍋,有人添柴,有人倒油,有人點火。城上火光一片,城下也火光一片。

  金鼓之聲響徹整片夜空,很快敵軍就開始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城,下面架梯子往上爬,上面往下倒油,然後將點燃的火把扔下去。

  很快城下變成了一片火海,士兵們在火裡哀嚎,然後散發出一股又一股的烤肉味兒,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變成了暗夜中一個又一個小火人兒,滿地打滾,看起來顯眼極了,但總是過一會兒就不動了,那火也會慢慢變小,最後變成了一堆餘燼。

  陸懸魚站在女牆後,默默地注視著這火光沖天的場面,偶爾也會刻意從腦海裡將刺鼻的氣味摒棄掉,聚精會神思考著這個問題。

  袁譚前幾日一直是白天攻城,夜裡偶爾會試探著偷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大規模攻城過。

  她的士兵們確實有些疲憊,也有些損傷,但還未至傷筋動骨,畢竟袁譚的兵力無法支撐他高強度攻城——所以他今夜為什麼這麼做?

  東北方的大地已經陷入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火光亦不能將其照亮,但她卻執著地望了又望,企圖用她這一雙能夠看穿黑夜的眼睛看到夜色後面的端倪。

  【你覺得是因為援軍將至?】

  【雖然沒有援軍我也有信心耗走袁譚,但我的確認為是援軍將至。】

  【這個想法對今夜有什麼幫助嗎?】

  ……她就覺得黑刃很不會說話,比她討人厭多了。

  但她仍然順著黑刃的思路繼續往下想了一想。

  袁譚知不知道僅靠這樣的攻城仍然一時難以攻下千乘?

  就她與袁譚交手的這兩次經驗看來,袁譚是一個有點急躁,且十分傲慢的人。

  這人性格有缺陷,但他不蠢。

  她忽然轉過身,吩咐了身邊的偏將幾句之後,帶了幾個隨從便匆匆向城下走去。

  「那些埋在城下的大缸呢!」她厲聲道,「派人去——!」

  天空中忽然傳來了雷鳴聲。

  她錯愕地抬頭望了上去。

  今夜是個雷雨天。

  兵書中說,在城牆下埋些大缸,然後可以通過聽聲或是注水後觀察波紋來判斷是否有人在附近挖通地道。

  但是這樣一個天氣下,她哪裡能聽到,又哪裡能看到呢?

  陸懸魚拔出了黑刃。

  在袁譚的土山後面,的確有這樣一條地道。

  按照之前細作探查城內,畫出的地形圖來說,他們選了一個應當沒什麼人會察覺的地方,這裡原本是城中僕役每隔幾日收拾清掃土城時,堆積雜物的地方。

  離城牆並不遠,周圍又住不下人,雖然想從裡面爬出來很是麻煩了些,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只要他們這一支小隊士兵能趁夜裡攻城時偷偷爬出來,再殺死守城的士兵,出其不意地打開城門,千乘城就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他們這條地道挖得飛快,十幾日裡便挖到城下,又挑了這個雷雨天挖進城中,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地道裡有民夫還在鍥而不捨地挖穿最後一點土,每裝滿一筐,就由士兵向後一路傳遞過去。

  袁家的士兵是懂得怎麼挖地道的,他們在攻城時,也十分小心地在靠近城下,不容易被發覺的位置插了些粗竹竿。

  那些竹竿都是提前打穿過的,可以令地道裡的士兵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他們在裡面點燃的燈燭需要空氣,他們更需要空氣。

  但即使有這幾根竹竿將外面惡臭但新鮮的空氣流通進來,這裡的空氣也只是勉強不令人窒息的程度而已,因而士兵們在燭火下的面色仍然很難看。

  他們在忍受著這條地道帶來的痛苦,並且渴望用一場殺戮作為補償。

  「小心,小心,快要通了!」

  民夫撤下來,換上了兩個精壯士兵,他們先是確定了位置,而後慢慢地開始往上挖。

  當濕潤的泥土與雨水的氣息一並流淌下來時,地道裡這些士兵都跟著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並且忍住了激動的吶喊,而是默不作聲,屏氣凝神地看著他們的隊率慢慢探出頭。

  攻城尚未停歇,雨下得也不大,但夜空時不時被閃電所照亮。

  隊率扒開了一堆破布、碎木、還有些發了黴的乾草,小心地將上半身爬出了地道。

  這裡靜極了,似乎能隱隱聽到遠處城牆上有人在呼喝,有人在慘叫,但這些聲音都被雷聲覆蓋了。

  他將兩隻手撐在泥土上,準備爬出來,進一步查看時,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敵軍主帥的那個奇怪稱呼。

  傳說那個女人長得很美,懂得方術,甚至可以召喚雷電,是五雷道的天師,也是浮屠教的滅世佛。

  ……這聽起來太離譜了。

  但下一刻,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時,他忽然也跟著打了一個寒顫!

  他是個久經沙場的冀州老兵,怎麼會被這樣離奇的傳說撼動了心志!

  可是就著那道閃電,他也看到了不遠處正走來一個人。

  那看起來完全不像傳說中美豔的妖婦,但她手中拎著一柄長劍,她的眼中也正慢慢亮起藍白色的光芒!

  ……他不能再等了。

  ……因為他的主君不能再等下去了!

  等到這場雷雨過後,等到太陽重新照耀在這片大地上時,城內的守軍就會看見,就會看見他們的援兵已至城下了!

  這個冀州老兵心無旁貸,雙手一用力,從地道裡跳了出來。盡管穿著皮甲,但他的身手仍然敏捷極了,在跳出來的同時,也拔出了自己腰間的環首刀。

  天地間再一次被閃電照亮!

  老兵心中默念著自己的父母妻兒、冀州人的尊嚴、還有主君的榮耀,直至這些東西化為他全身的力量時,他終於揮動長刀,猛地撲了上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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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5 01:49: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六章 青州之戰(十三)

  陸懸魚殺死了第一個冒頭的冀州老兵。

  他的身手其實不錯,無論是腳掌蹬地一瞬間所展現出的肌肉力量,還是刀尖、臂膀,與身體並成的一條直線,都表明了他不僅是個彪悍的軍人,而且是其中翹楚。

  因此當黑刃從他的身體中洞穿而過,又拔出來時,這個老兵的神情是不可置信的。

  他無法相信那個年輕將軍的身手,更無法相信那樣的劍法為他親眼所見。

  在雨夜中幾乎沒有激起過一點水花,卻半點不似鬼魅。

  她的劍法是輕而自然的,如驚雷滾滾一般自然,如連綿夜雨一般自然。

  如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當他重重地砸倒在地時,才察覺到了最真切的疼痛。

  那樣的聲響原本應該引起地道裡的士兵們的注意,但他們的確沒能反應過來——這個年輕將軍的身手實在太快了,她與春雨一同落進了地道裡。

  然後整個地道彷彿都輕輕地抖動了一下。

  她的身軀看起來並不算沉重,因此剛剛彷彿地動般的震感迅速在遠處有了答案。

  「城破了——!」

  「城破了——!冀州人衝進來了!」

  這些地道裡的士兵們從剛剛見到敵人的驚恐不安轉為了大喜過望!

  的確,敵人發現了他們,但只有這一個人!只有這個年輕人!哪怕他已經報告了守軍,但守軍現在自顧不暇,哪有機會來剿滅他們!

  只要殺了這個人!

  守在洞口處的士兵揮動環首刀,準備向著這位年輕武將的腰腹間捅進去時,天地間忽然被一道雷光所照亮!

  藍白色的奪目光輝照亮了整座千乘城。

  有人在城牆上廝殺,有人在城中忙碌地抬著傷員奔跑,有人在運送物資上城牆,有人抱著自己的兒女,在屋簷下瑟瑟發抖。

  這座新修繕的土城並不結實,在持續的攻城戰中早已疲憊不堪,因此有一段城牆被巨石砸塌了一部分,站在其上的幾名士兵也被砸得粉身碎骨,死無全屍。因而冀州人士氣大漲,不斷有人奔著那個缺口攀爬而上,與城頭的守軍廝殺在一起!

  他們滿身的血,滿身的雨,滿身的泥,他們素不相識,卻又以死相拼,他們會殺在一起,抱在一起,雙雙跌下城去,再死在一起。

  然後其餘士兵踩著他們的屍體,攀登上來,呼喝著再度衝進這煉獄般的戰場。

  閃電的光輝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後,整座城池重新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只有火把的光輝星星點點,在風雨中搖曳出無窮無盡,掙扎不休的鬼影。

  沉雷滾滾而過,收走了最後一點閃電的餘光,只在這條長長的地道裡留下了濃厚的焦糊氣息,甚至那個年輕人再度爬上地面後,連看也沒有再看一眼,而只是走出這條陰暗的巷子,喊來了幾個民夫,要他們將那條坑道灌水填滿。

  千乘將破的消息給冀州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決心與勇氣。

  城下的屍體層層疊疊,已近小山,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高聳入雲的雲梯車,只有最後那丈餘的高度,他們甚至可以同袍間互相扶持,有人舉起藤牌,抵擋上面潑下來的滾油,砸下來的石頭;有人扶在城牆上,將肩膀借給同袍;而後在守軍進攻的間歇下,那個最為悍勇的先登死士便會踩在同伍兄弟的肩頭,借了一把力氣,翻過缺口,一躍跳上城牆!

  有了第一個,第二個,很快就會有第十一個,第十二個!這些冀州人不同於徵發來的青州人,更不同於那些被于夫羅送來的雜胡奴隸,他們當中有袁譚自己的部曲,也有郭圖的部曲!他們當中每一個登上城牆而後戰死的,都會得到袁家相當可觀的錢糧撫恤,因而人人願效死力!

  在這些身形彪悍的冀州人面前,並未勤於操練的北海兵中有人心生了怯意,悄悄向後退了一步,同袍立刻察覺到了這個微小的動作,也跟著退了一步!

  接二連三的退卻後,又在後方軍官的大聲責罵下勉強向前,很快便一個個都被砍翻在地!

  第一個喊出「城破」的並非北海兵,而是爬上城頭的冀州人,但他話如讖語,很快將要變為現實。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快逃啊!」,而後一個北海兵轉過身去想要逃走,卻被冀州人一刀砍死,而他的同伙卻絲毫沒有想要替他報仇的打算,他只恨那個人轉身得不夠快!自己逃得也不夠快!

  城頭上的冀州兵越來越多,且戰且退的北海兵也越來越多,那些冀州人如同滴進杯盞的墨汁,將要散開,滿目皆墨!

  一片混亂之中,躲在城牆角落裡的狐鹿姑默默握緊了拳頭。

  他看著千乘即將城破的這一幕,卻絲毫沒有感到欣悅與歡愉,當然,他的那一點兒悵然算不得什麼,因為在他的身前,匆忙趕來的禰從事目眥盡裂,手握著長劍,正準備要衝上前去,徒勞而又可笑地——!

  一隻手搭在了禰衡的肩上,令這個眼睛通紅的年輕人猛然轉過身。

  他的將軍在他身後,語氣十分平淡。

  「我的嗓子不是很好,」她說道,「你嗓門大,愛罵人,你來替我喊——」

  ……禰從事很愛罵人?

  但禰衡很顯然不像狐鹿姑一樣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沒的,他的眼睛裡滿滿都是哀求與希冀,「將軍!將軍在這裡!」

  「嗯,不錯,我在這裡。」她說,「就喊這一句就行。」

  「將軍在這!」

  「將軍!」

  「將軍!」

  傳說中項藉有取天下之才,巨鹿一戰,破釜沉舟,而他本人更是驍勇善戰,堪為萬人之敵,即使最後兵敗烏江,下馬作戰,仍能殺漢軍數百人,堪稱傳奇。

  但這畢竟只是個傳說,天下怎麼會有人能與萬人為敵?甚至一人能殺數百人者,聽起來也過於離奇了!

  因而聽到北海人接二連三的呼喊,聽到那聲音從孤零零的幾人變為滾滾沉雷時,冀州人仍然沒有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

  縱使陸廉真是個一勇之夫,她終究只是一個人罷了,她豈能殺盡城牆上已有百餘人,結成戰陣的冀州精兵!

  但那個人從一片混亂而搖曳的火光中走出來後,他們終於明白項王或許未必只是個傳說,因為這世上當真有這樣以一敵百的人!

  她的劍看著頗為沉重,揮舞起來卻輕如無物,但當它刺穿身體,刺穿鎧甲,刺穿盾牌時,眾人才駭然發現,那的確是一柄神劍!在陸廉的手中,它破開藤牌如同撕開一片輕薄的窗絹,甚至彷彿沒有受到什麼阻力,還能將手持藤牌的士兵一並劈開!這一劍揮出去後甚至還有一點餘力,將那個藤牌兵身邊的第二個士兵,第三個士兵斬翻在地!

  「將軍!」

  「將軍!」

  她不僅是名滿天下的「列缺劍」,她也是北海人的將軍!

  每當她上前一步!殺死一人!那人頭攢動的士兵之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跟著這樣的將軍,天下間還有什麼值得懼怕的事情嗎!

  「將軍在這!」

  「將軍在這!」

  只要跟隨她的腳步,只要跟隨在她的身邊!

  北海兵的士氣一瞬間又回來了!在這片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城牆上,他們一步接一步地搶回他們的陣地,搶回塌陷的城牆,將冀州人步步逼下城牆!

  夜雨一陣急,一陣疏,洗淨了這片城牆上的鮮血,最終令它歸為了平靜。

  天漸漸亮了。

  之前備著的油布發揮了作用,在城牆下搭起了一堆十分簡陋的小帳篷,那些渾身濕透,力戰一夜的士兵精疲力盡,爬了進去,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有婦人端著熱湯穿梭於帳篷間,想問問他們要不要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也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盡管這些帳篷又冷又硬,這些人只能相互依偎著取暖,但他們仍然睡得極其香甜。

  袁譚也中止了攻勢,大概也去睡覺了,那些垂頭喪氣的冀州人或許也是這麼睡的——不舒服,但依舊很香甜。

  因而在晨起的寧靜中,只有陸懸魚仍然站在城牆邊。

  她現在的樣子不怎麼好看,淋過一夜雨的頭髮打了綹,頭巾濕噠噠潮乎乎地貼在腦後,當然渾身也是濕透的,晨風一吹,立刻重回隆冬臘月,因此如果她說她覺得很累,應當沒有什麼人表示不理解。

  她確實就是很累,所有人都很累。

  但她還是決定站在城頭的瞭望塔上,往遠處看一看。

  袁譚在昨夜的攻伐之後,悄悄撤下了合圍的軍隊,這個舉動極其不尋常。

  因此她耐心地等了又等,她確信今天會看到些什麼東西。

  朝陽升起來了,東北方的大地上,慢慢出現了一支軍隊。

  她看到了,但謹慎地決定再等一等,等它離得再近一些,等她能看清那支軍隊的旌旗——

  「你們看到了嗎!」

  「有援軍了!有援軍了!」

  「……呂,呂字旗?」

  ……啊這。

  「是呂字旗沒錯了,」她有點尷尬地對匆匆趕到的禰衡說道,「我派太史子義去厭次時,的確用了一下……用了一下陳公台送來的呂將軍的旌旗。」

  袋鼠大喜之後,又有點憂心忡忡。

  「將軍,有一件事得報給你……」

  「何事?」

  「城中存糧,不足十日,」他小聲說道,「太史子義將軍會帶些糧草回來嗎?」

  ……她發了一會兒呆。

  太史慈有沒有糧草她不確定,他大老遠跑過去燒別人糧草她是確定的。

  所以她在為糧草的事情感到焦慮,並且猶豫著不想休息一會兒時,袁譚是不是睡得著呢?

  就當他會消停一會兒吧,她這樣想著,下了一個命令,「趁他們撤了合圍的兵馬,差人出去修一下鹿角。」

  「是。」

  「四角注意瞭望,小心那些騎兵。」

  「是。」

  冀州軍的中軍帳裡,這位大公子坐在案後,正閉目養神。

  比起陸懸魚那一身狼狽相,他現在看起來舒服極了,他身下鋪了毯子,帳中又點燃著氣味清甜,安神助眠的香爐,暖烘烘的讓人很想打個盹。

  但袁譚眼皮下濃重的青黑色令他看起來十分憔悴,一點也不像在享受這種舒適環境。

  ……他已經許多個日夜沒有睡過覺了,他因此變得十分暴躁,甚至會隨意處死身邊的奴僕,因此那些僕役奴婢也跟著日夜不得安眠,一起憔悴。

  戰爭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副模樣的?他想,明明去歲攻伐田楷時,一切都很順遂。

  他有將才,父親的謀士也願意前來襄助,他的士兵勇武善戰,他豈能打不下一個小小的北海?他豈能敵不過那個空有文章之名的孔融?!

  他謀定而後動,先派了匈奴騎兵去騷擾糧道,又將陸廉逼入千乘城,若不是厭次被燒,他幾乎可以守在這裡!守個天荒地老!守到陸廉糧盡不得不獻城!到那時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不肯待在家裡,非要跑來給他找麻煩的婦人!或是向劉備索要一大筆贖金再給她放回去,或是將她帶回冀州,扔進一群僕婦之間,要她一輩子只能忙著洗衣舂米,再也不能出來以妖術害人!

  但是他的糧倉被燒……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掀翻了案几!在那之後,形勢立刻就不一樣了。

  無論千乘城已破,還是未破,他留在這裡一日,士兵便要吃一日的糧,這是確鑿無疑的。

  他需要速戰速決,在糧盡前攻下千乘城,這樣才能從容地令軍隊劫掠北海,用冬麥來補充軍糧,再兵臨劇城,輕鬆打完這一仗。

  袁譚不是一個會沉溺在幻想中的人,但他最近實在太疲憊了,因此不免會偶爾生出這樣的幻想。尤其是在他不會有什麼援軍,而陸廉的援軍倒是到了時……

  在這個年輕人疲憊而又焦慮地俯倒在案几前時,郭圖正走過來,並且在帳前遇到了一名信使。

  「劉備的手書?」他有些詫異,「取來給我。」

  「是。」

  中軍帳中傳來一聲有些惺忪的問候。

  「郭先生?」

  郭圖取了那封信,緩步走進中軍帳中。

  「大公子。」

  「有什麼消息嗎?」他冷冷地問了一句。

  「劉備來書。」

  袁譚十分厭煩地揮了揮手,示意讓郭圖自己去看。要是他此時佔據上風,從容圍城,他也許會很快樂地打開這封手書看一看,但現在他哪有那個心思,劉備想說什麼他都不感興趣——

  於是郭圖從善如流地打開那封信看了一看,微笑著將它收進了袖子裡。

  「沒有什麼緊要的事。」他這樣狡黠地換了一個話題,「陸廉差人出城修補鹿角……」

  與袁公相熟相親的曹孟德據說祖上有頭風病,不一定什麼事刺激到了就會發作,但袁家從來沒聽說過有人犯頭風病。

  然而袁譚聽到了「陸廉」二字彷彿犯了頭風病一般勃然大怒,一邊按著額頭,一邊咆哮起來,「于夫羅送來的那些賤奴呢!他們究竟有什麼用途!竟然讓呂布的兵馬一路從小沛去了厭次!燒了我的糧倉!這些有眼如盲的賤奴!派他們去幹活!」

  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父親送過來的謀士是很無禮的,因而郭圖皺了皺眉。

  但中軍帳中沒有其他人,而袁譚咆哮過後又立刻滿面悔意地起身道歉,於是他心中的不快也暫時地被其他的思緒壓下去了。

  在袁譚看來,他損失了一些青州兵,那三千匈奴步兵也幾乎損失殆盡,但這沒什麼關係,他的精銳還在,他還可以同陸廉來一次決戰。

  而在郭圖看來,他們已經應當做好撤軍的準備了,盡管這意味著袁譚和孔融這兩位「青州刺史」將青州一分為二的局勢會持續一段時間,但這場戰爭再繼續下去只會得不償失。

  因此現在的重點已經悄然從「如何打贏這場戰爭?」轉移到了「如何瞞過袁紹,並且在沮授面前不落下風?」

  郭圖這樣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面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那封劉備的手書。

  在中軍帳的命令下,那支匈奴騎兵很快便出動了。

  他們似乎也察覺到了大公子的憤怒,因此不得不忍受著著離近城牆時遭受的箭雨襲擊,快速地衝到了城下,胡亂放了兩把火。

  但剛下過一夜雨,連泥土都是濕漉漉的,這些鹿角哪裡那麼容易毀損呢?因此這些匈奴騎兵只能衝進那些民夫中間,胡亂抓了些民夫帶走。

  等到城中的士兵跑出來時,兩條腿的自然跑不過四條腿的,匈奴人已經跑遠了。

  這些匈奴騎兵將其餘民夫丟在一旁,專挑了一個被丟在馬上的民夫帶了過來,忙忙地為他解開手上的繩索。

  「狐鹿姑,城中境況究竟如何?!」

  「不錯!快同我們講講!」

  「快講講!」

  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甚至有人更為心急,比狐鹿姑更快一步地講出了城外的形勢。

  「再想要去斷陸廉的糧道可是不能了,泰山軍與一群並州人合了一路,帶了糧草過來,只有五十餘里!」

  「那些並州人弓馬嫻熟,殺了我們好幾個斥候!」

  「還是得想個辦法破城才是!否則大公子發怒下來,我們豈能擔當得起?!」

  頭目伸出手去,虛壓了壓這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於是所有匈奴人都不吭聲了,一起看向了狐鹿姑。

  這個瘦小而精明的漢子環視了帳篷裡這些大小頭目一眼,緩緩開口。

  「我覺得,咱們得仔細想一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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