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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六章 青州之戰(十三)
陸懸魚殺死了第一個冒頭的冀州老兵。
他的身手其實不錯,無論是腳掌蹬地一瞬間所展現出的肌肉力量,還是刀尖、臂膀,與身體並成的一條直線,都表明了他不僅是個彪悍的軍人,而且是其中翹楚。
因此當黑刃從他的身體中洞穿而過,又拔出來時,這個老兵的神情是不可置信的。
他無法相信那個年輕將軍的身手,更無法相信那樣的劍法為他親眼所見。
在雨夜中幾乎沒有激起過一點水花,卻半點不似鬼魅。
她的劍法是輕而自然的,如驚雷滾滾一般自然,如連綿夜雨一般自然。
如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當他重重地砸倒在地時,才察覺到了最真切的疼痛。
那樣的聲響原本應該引起地道裡的士兵們的注意,但他們的確沒能反應過來——這個年輕將軍的身手實在太快了,她與春雨一同落進了地道裡。
然後整個地道彷彿都輕輕地抖動了一下。
她的身軀看起來並不算沉重,因此剛剛彷彿地動般的震感迅速在遠處有了答案。
「城破了——!」
「城破了——!冀州人衝進來了!」
這些地道裡的士兵們從剛剛見到敵人的驚恐不安轉為了大喜過望!
的確,敵人發現了他們,但只有這一個人!只有這個年輕人!哪怕他已經報告了守軍,但守軍現在自顧不暇,哪有機會來剿滅他們!
只要殺了這個人!
守在洞口處的士兵揮動環首刀,準備向著這位年輕武將的腰腹間捅進去時,天地間忽然被一道雷光所照亮!
藍白色的奪目光輝照亮了整座千乘城。
有人在城牆上廝殺,有人在城中忙碌地抬著傷員奔跑,有人在運送物資上城牆,有人抱著自己的兒女,在屋簷下瑟瑟發抖。
這座新修繕的土城並不結實,在持續的攻城戰中早已疲憊不堪,因此有一段城牆被巨石砸塌了一部分,站在其上的幾名士兵也被砸得粉身碎骨,死無全屍。因而冀州人士氣大漲,不斷有人奔著那個缺口攀爬而上,與城頭的守軍廝殺在一起!
他們滿身的血,滿身的雨,滿身的泥,他們素不相識,卻又以死相拼,他們會殺在一起,抱在一起,雙雙跌下城去,再死在一起。
然後其餘士兵踩著他們的屍體,攀登上來,呼喝著再度衝進這煉獄般的戰場。
閃電的光輝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後,整座城池重新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只有火把的光輝星星點點,在風雨中搖曳出無窮無盡,掙扎不休的鬼影。
沉雷滾滾而過,收走了最後一點閃電的餘光,只在這條長長的地道裡留下了濃厚的焦糊氣息,甚至那個年輕人再度爬上地面後,連看也沒有再看一眼,而只是走出這條陰暗的巷子,喊來了幾個民夫,要他們將那條坑道灌水填滿。
千乘將破的消息給冀州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決心與勇氣。
城下的屍體層層疊疊,已近小山,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高聳入雲的雲梯車,只有最後那丈餘的高度,他們甚至可以同袍間互相扶持,有人舉起藤牌,抵擋上面潑下來的滾油,砸下來的石頭;有人扶在城牆上,將肩膀借給同袍;而後在守軍進攻的間歇下,那個最為悍勇的先登死士便會踩在同伍兄弟的肩頭,借了一把力氣,翻過缺口,一躍跳上城牆!
有了第一個,第二個,很快就會有第十一個,第十二個!這些冀州人不同於徵發來的青州人,更不同於那些被于夫羅送來的雜胡奴隸,他們當中有袁譚自己的部曲,也有郭圖的部曲!他們當中每一個登上城牆而後戰死的,都會得到袁家相當可觀的錢糧撫恤,因而人人願效死力!
在這些身形彪悍的冀州人面前,並未勤於操練的北海兵中有人心生了怯意,悄悄向後退了一步,同袍立刻察覺到了這個微小的動作,也跟著退了一步!
接二連三的退卻後,又在後方軍官的大聲責罵下勉強向前,很快便一個個都被砍翻在地!
第一個喊出「城破」的並非北海兵,而是爬上城頭的冀州人,但他話如讖語,很快將要變為現實。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快逃啊!」,而後一個北海兵轉過身去想要逃走,卻被冀州人一刀砍死,而他的同伙卻絲毫沒有想要替他報仇的打算,他只恨那個人轉身得不夠快!自己逃得也不夠快!
城頭上的冀州兵越來越多,且戰且退的北海兵也越來越多,那些冀州人如同滴進杯盞的墨汁,將要散開,滿目皆墨!
一片混亂之中,躲在城牆角落裡的狐鹿姑默默握緊了拳頭。
他看著千乘即將城破的這一幕,卻絲毫沒有感到欣悅與歡愉,當然,他的那一點兒悵然算不得什麼,因為在他的身前,匆忙趕來的禰從事目眥盡裂,手握著長劍,正準備要衝上前去,徒勞而又可笑地——!
一隻手搭在了禰衡的肩上,令這個眼睛通紅的年輕人猛然轉過身。
他的將軍在他身後,語氣十分平淡。
「我的嗓子不是很好,」她說道,「你嗓門大,愛罵人,你來替我喊——」
……禰從事很愛罵人?
但禰衡很顯然不像狐鹿姑一樣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沒的,他的眼睛裡滿滿都是哀求與希冀,「將軍!將軍在這裡!」
「嗯,不錯,我在這裡。」她說,「就喊這一句就行。」
「將軍在這!」
「將軍!」
「將軍!」
傳說中項藉有取天下之才,巨鹿一戰,破釜沉舟,而他本人更是驍勇善戰,堪為萬人之敵,即使最後兵敗烏江,下馬作戰,仍能殺漢軍數百人,堪稱傳奇。
但這畢竟只是個傳說,天下怎麼會有人能與萬人為敵?甚至一人能殺數百人者,聽起來也過於離奇了!
因而聽到北海人接二連三的呼喊,聽到那聲音從孤零零的幾人變為滾滾沉雷時,冀州人仍然沒有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
縱使陸廉真是個一勇之夫,她終究只是一個人罷了,她豈能殺盡城牆上已有百餘人,結成戰陣的冀州精兵!
但那個人從一片混亂而搖曳的火光中走出來後,他們終於明白項王或許未必只是個傳說,因為這世上當真有這樣以一敵百的人!
她的劍看著頗為沉重,揮舞起來卻輕如無物,但當它刺穿身體,刺穿鎧甲,刺穿盾牌時,眾人才駭然發現,那的確是一柄神劍!在陸廉的手中,它破開藤牌如同撕開一片輕薄的窗絹,甚至彷彿沒有受到什麼阻力,還能將手持藤牌的士兵一並劈開!這一劍揮出去後甚至還有一點餘力,將那個藤牌兵身邊的第二個士兵,第三個士兵斬翻在地!
「將軍!」
「將軍!」
她不僅是名滿天下的「列缺劍」,她也是北海人的將軍!
每當她上前一步!殺死一人!那人頭攢動的士兵之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跟著這樣的將軍,天下間還有什麼值得懼怕的事情嗎!
「將軍在這!」
「將軍在這!」
只要跟隨她的腳步,只要跟隨在她的身邊!
北海兵的士氣一瞬間又回來了!在這片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城牆上,他們一步接一步地搶回他們的陣地,搶回塌陷的城牆,將冀州人步步逼下城牆!
夜雨一陣急,一陣疏,洗淨了這片城牆上的鮮血,最終令它歸為了平靜。
天漸漸亮了。
之前備著的油布發揮了作用,在城牆下搭起了一堆十分簡陋的小帳篷,那些渾身濕透,力戰一夜的士兵精疲力盡,爬了進去,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有婦人端著熱湯穿梭於帳篷間,想問問他們要不要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也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盡管這些帳篷又冷又硬,這些人只能相互依偎著取暖,但他們仍然睡得極其香甜。
袁譚也中止了攻勢,大概也去睡覺了,那些垂頭喪氣的冀州人或許也是這麼睡的——不舒服,但依舊很香甜。
因而在晨起的寧靜中,只有陸懸魚仍然站在城牆邊。
她現在的樣子不怎麼好看,淋過一夜雨的頭髮打了綹,頭巾濕噠噠潮乎乎地貼在腦後,當然渾身也是濕透的,晨風一吹,立刻重回隆冬臘月,因此如果她說她覺得很累,應當沒有什麼人表示不理解。
她確實就是很累,所有人都很累。
但她還是決定站在城頭的瞭望塔上,往遠處看一看。
袁譚在昨夜的攻伐之後,悄悄撤下了合圍的軍隊,這個舉動極其不尋常。
因此她耐心地等了又等,她確信今天會看到些什麼東西。
朝陽升起來了,東北方的大地上,慢慢出現了一支軍隊。
她看到了,但謹慎地決定再等一等,等它離得再近一些,等她能看清那支軍隊的旌旗——
「你們看到了嗎!」
「有援軍了!有援軍了!」
「……呂,呂字旗?」
……啊這。
「是呂字旗沒錯了,」她有點尷尬地對匆匆趕到的禰衡說道,「我派太史子義去厭次時,的確用了一下……用了一下陳公台送來的呂將軍的旌旗。」
袋鼠大喜之後,又有點憂心忡忡。
「將軍,有一件事得報給你……」
「何事?」
「城中存糧,不足十日,」他小聲說道,「太史子義將軍會帶些糧草回來嗎?」
……她發了一會兒呆。
太史慈有沒有糧草她不確定,他大老遠跑過去燒別人糧草她是確定的。
所以她在為糧草的事情感到焦慮,並且猶豫著不想休息一會兒時,袁譚是不是睡得著呢?
就當他會消停一會兒吧,她這樣想著,下了一個命令,「趁他們撤了合圍的兵馬,差人出去修一下鹿角。」
「是。」
「四角注意瞭望,小心那些騎兵。」
「是。」
冀州軍的中軍帳裡,這位大公子坐在案後,正閉目養神。
比起陸懸魚那一身狼狽相,他現在看起來舒服極了,他身下鋪了毯子,帳中又點燃著氣味清甜,安神助眠的香爐,暖烘烘的讓人很想打個盹。
但袁譚眼皮下濃重的青黑色令他看起來十分憔悴,一點也不像在享受這種舒適環境。
……他已經許多個日夜沒有睡過覺了,他因此變得十分暴躁,甚至會隨意處死身邊的奴僕,因此那些僕役奴婢也跟著日夜不得安眠,一起憔悴。
戰爭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副模樣的?他想,明明去歲攻伐田楷時,一切都很順遂。
他有將才,父親的謀士也願意前來襄助,他的士兵勇武善戰,他豈能打不下一個小小的北海?他豈能敵不過那個空有文章之名的孔融?!
他謀定而後動,先派了匈奴騎兵去騷擾糧道,又將陸廉逼入千乘城,若不是厭次被燒,他幾乎可以守在這裡!守個天荒地老!守到陸廉糧盡不得不獻城!到那時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不肯待在家裡,非要跑來給他找麻煩的婦人!或是向劉備索要一大筆贖金再給她放回去,或是將她帶回冀州,扔進一群僕婦之間,要她一輩子只能忙著洗衣舂米,再也不能出來以妖術害人!
但是他的糧倉被燒……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掀翻了案几!在那之後,形勢立刻就不一樣了。
無論千乘城已破,還是未破,他留在這裡一日,士兵便要吃一日的糧,這是確鑿無疑的。
他需要速戰速決,在糧盡前攻下千乘城,這樣才能從容地令軍隊劫掠北海,用冬麥來補充軍糧,再兵臨劇城,輕鬆打完這一仗。
袁譚不是一個會沉溺在幻想中的人,但他最近實在太疲憊了,因此不免會偶爾生出這樣的幻想。尤其是在他不會有什麼援軍,而陸廉的援軍倒是到了時……
在這個年輕人疲憊而又焦慮地俯倒在案几前時,郭圖正走過來,並且在帳前遇到了一名信使。
「劉備的手書?」他有些詫異,「取來給我。」
「是。」
中軍帳中傳來一聲有些惺忪的問候。
「郭先生?」
郭圖取了那封信,緩步走進中軍帳中。
「大公子。」
「有什麼消息嗎?」他冷冷地問了一句。
「劉備來書。」
袁譚十分厭煩地揮了揮手,示意讓郭圖自己去看。要是他此時佔據上風,從容圍城,他也許會很快樂地打開這封手書看一看,但現在他哪有那個心思,劉備想說什麼他都不感興趣——
於是郭圖從善如流地打開那封信看了一看,微笑著將它收進了袖子裡。
「沒有什麼緊要的事。」他這樣狡黠地換了一個話題,「陸廉差人出城修補鹿角……」
與袁公相熟相親的曹孟德據說祖上有頭風病,不一定什麼事刺激到了就會發作,但袁家從來沒聽說過有人犯頭風病。
然而袁譚聽到了「陸廉」二字彷彿犯了頭風病一般勃然大怒,一邊按著額頭,一邊咆哮起來,「于夫羅送來的那些賤奴呢!他們究竟有什麼用途!竟然讓呂布的兵馬一路從小沛去了厭次!燒了我的糧倉!這些有眼如盲的賤奴!派他們去幹活!」
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父親送過來的謀士是很無禮的,因而郭圖皺了皺眉。
但中軍帳中沒有其他人,而袁譚咆哮過後又立刻滿面悔意地起身道歉,於是他心中的不快也暫時地被其他的思緒壓下去了。
在袁譚看來,他損失了一些青州兵,那三千匈奴步兵也幾乎損失殆盡,但這沒什麼關係,他的精銳還在,他還可以同陸廉來一次決戰。
而在郭圖看來,他們已經應當做好撤軍的準備了,盡管這意味著袁譚和孔融這兩位「青州刺史」將青州一分為二的局勢會持續一段時間,但這場戰爭再繼續下去只會得不償失。
因此現在的重點已經悄然從「如何打贏這場戰爭?」轉移到了「如何瞞過袁紹,並且在沮授面前不落下風?」
郭圖這樣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面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那封劉備的手書。
在中軍帳的命令下,那支匈奴騎兵很快便出動了。
他們似乎也察覺到了大公子的憤怒,因此不得不忍受著著離近城牆時遭受的箭雨襲擊,快速地衝到了城下,胡亂放了兩把火。
但剛下過一夜雨,連泥土都是濕漉漉的,這些鹿角哪裡那麼容易毀損呢?因此這些匈奴騎兵只能衝進那些民夫中間,胡亂抓了些民夫帶走。
等到城中的士兵跑出來時,兩條腿的自然跑不過四條腿的,匈奴人已經跑遠了。
這些匈奴騎兵將其餘民夫丟在一旁,專挑了一個被丟在馬上的民夫帶了過來,忙忙地為他解開手上的繩索。
「狐鹿姑,城中境況究竟如何?!」
「不錯!快同我們講講!」
「快講講!」
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甚至有人更為心急,比狐鹿姑更快一步地講出了城外的形勢。
「再想要去斷陸廉的糧道可是不能了,泰山軍與一群並州人合了一路,帶了糧草過來,只有五十餘里!」
「那些並州人弓馬嫻熟,殺了我們好幾個斥候!」
「還是得想個辦法破城才是!否則大公子發怒下來,我們豈能擔當得起?!」
頭目伸出手去,虛壓了壓這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於是所有匈奴人都不吭聲了,一起看向了狐鹿姑。
這個瘦小而精明的漢子環視了帳篷裡這些大小頭目一眼,緩緩開口。
「我覺得,咱們得仔細想一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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