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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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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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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5 01:49: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七章 青州之戰(十四)

  究竟怎麼想一想,狐鹿姑心裡已經有了個主意。

  他先是開口,「城中筋骨未傷,我看還能支撐很久。」

  這些騎兵頭目自然都是南匈奴中有兵有馬有奴隸的貴族,聽了這樣的問題,臉色便不免陰沉下來。

  「哼,倒是小覷了陸廉。」

  狐鹿姑左右看了一眼,又小心道,「我在城中,聽不真切,不過出城修鹿角時可見到了不少雜胡的屍體。」

  「不少?帶來的那些雜胡奴隸,都要死絕了!」

  這些匈奴人性情殘忍,要說愛惜奴隸的性命顯然是多想了,但他們臉上的不悅又是實打實的。

  「青州人這便要收了冬麥,再種一季春麥了,」狐鹿姑倒是十分清楚這些匈奴貴族在想什麼,故意嘆了一口氣,「只可惜雜胡羯種死光了,誰給咱餵馬,給咱種地?」

  帳中立刻又有人想要反駁,「袁公許了青州的子女玉帛給咱們,若是能攻下北海,咱們自然有這些漢人奴隸帶回去,豈不比那些雜胡伶俐?」

  狐鹿姑眼珠微微轉了一下,「說得極是,只是我忙忙地在千乘和劇城來回奔波,見不到多少村莊,諸位所獲如何?」

  帳篷裡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一個下巴上沒有鬍子,反而用刀子劃了好幾道傷疤的男人吐了一口口水,「這青州早就被人搶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那個親近袁家的小頭目立刻又反駁了,「光是千乘和劇城這兩座大城就足以讓咱們滿載而歸了!」

  於是眾人的目光立刻又看向了狐鹿姑。

  狐鹿姑咳嗽了一聲,「話雖如此,但你們也見到了,千乘自陸廉以下,人皆死戰,無分男女老幼,這樣的城池,咱們還得多用些心力啊!」

  這話聽起來很像是站在袁譚這一方,但立刻產生了反效果。

  因為盡管袁譚不屑去關注這些匈奴人究竟怎麼想,但這些「胡兒」也是智商正常的人,知冷暖,也能看人眼色,袁譚的不屑與鄙薄,他們都是看在眼裡的。因而狐鹿姑的話一出,立刻有人拍了案!

  「還要如何用心力!」那人大罵道,「我們死了這麼多奴隸,難道還要我們自己的性命填上去不成!」

  「我在城中,見到陸廉給每個戰死的民夫家裡人都發了五斗米,」狐鹿姑狀似無意地說道,「袁公家大業大,如何會缺了咱們的。」

  「他只給那些漢人撫恤!咱們這兒死了這麼多人,大公子也沒來看一眼,就只顧著他的冀州兵!」

  「這話不該我說,」這個狡黠的匈奴小個子說道,「我只是心疼哥哥們,幫小袁公打了田楷,又逐退了徐州的糧隊,要說功績,咱們差過誰了?」

  「哼,要不是咱們一心想幫大單于要個漢天子的冊封,才不受這個氣!」

  「不錯!」立刻又有人附和上了,「他們白虜怎麼不去爬城!突騎怎麼不來青州,都在冀州大吃大喝,享用不盡!」

  「你們豈不知!他們烏桓打了次公孫瓚,四個單于都冊封上了!」

  「豈止!袁公還嫁了族女過去!」

  帳篷裡紛雜混亂,罵成了一片。

  袁紹用南匈奴不假,但他看重的明顯不是這些匈奴兵,而是更為強大的烏桓與鮮卑,他的態度匈奴人何嘗沒有看在眼裡,只不過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罷了。

  現在用了兩碗酒,心中的鬱氣不宣洩一番就太憋悶了!

  「你既消息靈通,」上座那位于夫羅的族弟便開了口,「依你看,那劉備是什麼樣的人?」

  狐鹿姑仔細想了一想。

  「聽說那劉使君,是天子的宗親,也是個豪傑,」他狡猾地說道,「我雖未親見,可我卻見了陸廉好幾次。」

  頭領倒也沒失了興致,「那你來說說?」

  「以這人的戰功、勇武、威望,便是做個諸侯也綽綽有餘,」狐鹿姑說道,「可她心甘情願地跟隨劉備。」

  「嗯,」頭領想了想道,「那劉備定然是個美男子了?」

  「……我聽說劉備麾下還有關張二將,名聲更勝陸廉,」狐鹿姑又道,「也對劉備死心塌地。」

  帳篷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頭領下意識地用指節敲敲案几。

  「不過聽說那劉備脾氣暴躁,若是不入眼的人近前,恐怕……」這個小個子匈奴人又小心地加上了幾句,「我看欒提檀兄弟驍勇,若是大單于想派一名使者,就很是……」

  那位「欒提檀兄弟」立刻嚷了起來,「我可不行!我不行!我這人嘴笨得很!」

  「那欒提適兄弟這樣智慧……」

  「臨行前我還因為偷了一個大單于的婢女,被他打了三十鞭,你們可忘了!如何能讓我這樣的人去見劉備!」

  這一片推脫聲此起彼伏,嘰嘰喳喳,最後還是上座那位身份尊貴的頭目敲定了主意。

  「你就是我們當中的智者!」他說道,「狐鹿姑,就你了!我們會挑選勇士、良馬和最強健的奴隸給你!你來負責當這個頭人!」

  狐鹿姑很是惶恐地行了一禮。

  他覺得自己也稱不上是智者,最多也只是比這群貪婪又短視的家伙機靈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若是在中原腹地,說不定就會遇到能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了。

  臧霸騎在馬上,慢悠悠地走,目不斜視。

  盡管目不斜視,但他就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將這條長長的隊伍裡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中。

  除了他的泰山軍,這支輜重隊伍裡還有糜芳的二千健僕,以及幾百頭騾馬,因此這一次所運的糧食比上次多了許多。

  但他們並不是這支押糧隊的主力。

  高順在隊伍的中段,離他並不遠,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走在輜重車的旁邊,邁起步子卻好像根本沒有穿上這一身鎧甲,也沒有背著盾牌和武器,穩健極了。

  張遼在隊伍的後段,率領著一千騎兵,走得一點也不快,但總會有幾十個騎兵策馬從隊伍後段跑到前端,往返偵查附近是否有異樣。

  這兩個並州武將神情並不嚴肅緊張,也沒有半分嘻嘻哈哈的姿態。他們只是那樣平淡而又警惕地護送這一隊糧草,向著千乘城進發。

  但只看他們倆的氣勢,就知道是經過鏖戰的百戰之將。

  ……與他家那個娃子一點兒都不一樣。

  臧悅看起來也是個年輕武將,鎧甲明光錚亮,坐在馬上穩穩當當,但一看眼神,臧霸就知道他和真正的武將的區別。

  臧霸撓了撓自己下巴。

  然後招了招手。

  「阿兄?阿兄你在喚誰?」

  「你以為我在喚誰!」臧霸習慣性罵了一句,「你過來。」

  臧悅策馬向前,趕到阿兄身邊。

  「離千乘城還有五十里。」

  「嗯嗯嗯!」臧悅連忙點頭。

  「張遼高順為了護著這隊糧草不被匈奴人所劫,因此需得跟著隊伍慢慢向前。」臧霸小聲道,「你的機會來了。」

  臧悅睜大了眼睛,「啊?」

  臧霸心裡罵了一句!要不是他自己年歲大了,也實在沒辦法對陸廉那樣的大殺器動什麼心思,他自己來都比這憨貨要強得多!

  「匈奴人見了這許多兵馬,必然是不敢上前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但張遼也不敢帶著騎兵離開糧隊,你去帶上幾十騎,打著咱們泰山軍的旗幟,先跑到千乘城下去!」

  「……阿兄?!」

  「你怕什麼!張遼就在你身後幾里地遠,你還能被袁譚砍死不成!」

  臧悅還是沒反應過來,「但我為何要先行一步啊?」

  「……你這憨貨!那陸廉被圍了這許多時日,守城守得精疲力盡,先看到哪一人的旗幟,心中自然是大感親切的!」

  那張與他頗為肖似的臉上綻開了明亮的微笑,「阿兄果然智術高深!那我便去了!」

  「……你回來!」

  於是策馬向前的臧悅又一臉納悶地回來了,「阿兄還有何事?」

  臧霸上下打量他。

  「你這樣如何能行!你這!盔明甲亮的!」他說道,「你且先下馬來!」

  這幾十騎在路邊停下,鬼鬼祟祟。

  臧霸先是將旗子用刀子削掉幾個角,再劃開兩道子。

  又左右看看自己從弟這一身裝束,伸手卸了他的頭盔,又拔了環首刀出來,上去就是一刀!

  於是小半個髮髻被打亂了,整個人看起來委屈極了。

  這位泰山軍中的大將軍又從懷裡取了一條白布出來,替他繫在額頭上,再打量一番。

  「急切間人血難尋。」他說道。

  臧悅嚇得臉色發白,「要人血何用啊?!」

  「去尋一頭小豬來!」他大聲吩咐道!

  片刻之間,輜重車隊裡便趕了一頭豬過來。

  臧霸冷酷地,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那頭不知道自己將要倒黴的畜生,冷冷地吩咐道,「你去捅它一刀,往身上灑些豬血!」

  「……阿兄!」

  看著窘迫得快要哭出來的弟弟,臧霸的臉色又緩和了些。

  「別灑太多,」他說,「萬一陸將軍來握你的手,一身血腥味道刺鼻,反而惹她生厭就不妙了。」

  臧悅臨行前不免有些精神恍惚。

  他身上沾染了不少熱血,但沒一滴是他的。

  也沒一滴是敵人的。

  但他還是得打起精神來,一邊策馬前行,一邊牢記兄長同他所說的那些話。

  「你立下救難的大功,按說是可以在陸將軍跟前好好說幾句話的,但你這個孩子從小心眼兒實,也罷,你現在開始就別用食水了,」臧霸說道,「到時候能昏倒在陸將軍面前固然是妙不可言,若是一時半會兒昏不過去,你就地摔上一跤,也馬馬虎虎了。」

  話雖如此,但此處離千乘連百里都不到,他就算是不用食水,氣色又能慘到哪裡去呢?若是陸將軍看到他這般做作,厭煩了他該怎麼辦?!

  ……阿兄的計謀都是好計謀!只怪他太笨了!

  臧悅帶著這樣的心思一路飛奔到千乘城下時,正趕上匈奴人縮起來研究他們的大事,城外沒有騎兵巡視,吊橋放下,城門打開,竟真令他進了城!

  一片歡呼聲!

  這座殘破而又倔強的城池用它力所能及的所有方式來歡迎這位年輕武將,還有他所帶來的幾十面「臧」字大旗!

  盡管他只有幾十騎,沒帶來什麼糧食,但他帶來了援軍不斷趕至的好消息!他的騎兵在城中繞行了一圈,士兵們見到騎兵們這一身狼狽,無不落下了感動的熱淚,盡管他們比這些人更狼狽,但淚水無不發自肺腑!

  在這條長路的盡頭,臧悅見到了陸廉。

  這位年輕的女將軍看起來好像又瘦了許多,而且面色極其憔悴,彷彿疲憊至極。

  但她的目光仍然寧靜從容,如春日晴空下的山巒,柔和而不可撼動。

  於是臧悅走上前去時,心中便越來越慌亂羞愧,甚至快要哭出來。

  ……但他仍然是沒能昏過去,也沒能摔上一跤。

  ……於是他急哭了。

  陸廉伸出手去,撫上了他的頭頂,眼神那樣溫柔,又那樣充滿憐愛。

  「小臧將軍辛苦了,」她說,「乖啊,不哭,不哭。」

  不知道為什麼,臧悅聽到這樣的安撫話語後,哭得更厲害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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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5 01:50: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八章 青州之戰(十五)

  泰山軍與糧隊正向著千乘緩緩而來的消息沒有干擾到袁譚。

  在他的心裡,北海聯軍那方多一支兵馬少一支兵馬沒有什麼區別——他連孤軍奮戰的千乘城都攻不下來,難道還要指望在各路援軍到達城下時大破陸廉嗎?

  但在聽說護送這支糧隊一並而來的兵馬不止泰山軍,還有並州的張遼與高順時,袁譚心裡起了嘀咕。

  厭次城是被呂布所破——之前的軍情一直如此說,他也是如此信的,因而那支「呂」字旗的援軍自離厭次後一路南下,欲與千乘城的守軍匯合時,袁譚並未多想。

  但他此時對著那張地圖,細細地看,並且用手指劃來劃去,忽然心中產生了一個疑惑。

  呂布自小沛而出,偷襲厭次,一路神鬼不知倒罷了,棄騎兵而以步兵偷城也罷了,為何張遼高順也不帶在身邊?要知道自小沛而出,一路奔襲至厭次,稱得上千里迢迢,他到底是與陸廉有何交情,還是真心臣服劉備,竟任由他差遣?

  袁譚靠在憑几上,仔細回憶著記憶裡那個面目已經有些模糊的呂布,忽然覺得心頭邪火上來了。

  ……原因挺簡單的,因為呂布是一個很容易就讓人心頭火起的人。

  呂布率領並州騎兵自西而歸時,京雒殘破,流寇叢生,養不起這許多兵卒,因而這位名將不得已投奔了袁譚的父親袁紹。袁紹待人寬厚,河北士庶皆傾心於他,現下呂布既然來投,袁紹自然沒有將他拒之門外的道理,因而欣然接受了這位客將,並且同他一併去攻伐黑山軍張燕。

  討伐黑山軍時,袁紹麾下有幾員武將不諳與這些黃巾餘孽征戰的技巧,吃了些虧,還是並州人上前救下,令袁紹大感歡悅。從此呂布提出由他來承擔攻打黑山軍的主力,袁紹也欣然應允,不僅頻頻賞賜金帛美人,還日日與這位呂布賢弟把盞,親熱非常,一心一意想要收服他在帳下,盼能得他忠心,長久歸順。

  然後袁紹的噩夢就來了。

  在攻打張燕之時,呂布連戰連勝倒是不假,每勝一陣,他凱旋而歸時總會大呼小叫一陣,引得各營的兵士紛紛跑出來表達他們的仰慕之情,時間久了,甚至有士兵私下裡議論,想要去呂將軍營中。這些被袁紹當做小事,也就忍了。

  但呂布凱旋而歸後,袁紹總須置酒高台,宴飲待他,而呂布開心的時候,或是喝醉的時候,那張嘴想說什麼,那是誰也管不住的!

  ……反正與他有父子情分的兩位老主君是管不住的!袁本初就更管不住了!

  ……因此呂布一邊喝酒,一邊就開始嚷嚷。

  「若說打仗,本初兄麾下這些人馬,到底比不過我們邊軍啊!」

  袁譚記得他父親握著酒爵的手忽然一緊,但仍然笑得十分和藹,「奉先賢弟的確勇武過人。」

  「你看,我已經連勝了七陣,只要我再乘勝追擊下去,要不了幾日,便能將大破張燕!」呂布打了個嗝兒,「為本初兄除一大患!」

  「何止是為愚兄,」袁紹推心置腹地說道,「奉先亦為河北老幼除了賊寇,此大功也!」

  這位並州名將嘿嘿地笑了幾聲,「本初兄這是欲謝我了!不錯,要是沒有我,河北萬民何時能見天日耶?」

  袁紹握著酒爵的手又緊了一下。

  「奉先欲愚兄如何謝你?」

  他的音調已經有些怪異,袁譚聽得出來父親是在壓抑怒氣,席間的其餘文士將領也聽得出來,互相用了眼色。

  只有呂布聽不出來,還認認真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一拍大腿!

  「我只有這數千兵,如何能堪大用!我準備在這裡多招募些兵士,以後征戰的事,本初兄就交給我便是了!本初兄覺得如何?!」

  他那雙清凌凌的眼睛,還有桃花般鮮妍的雙頰,一切都在告訴袁紹:他就是這麼想的,一點都沒錯。

  ……能逼著待人寬厚的父親派出五十甲士,欲在夜裡前去刺殺的人,袁譚覺得這也算是個奇人了。

  ……不管怎麼說,就呂布這個人,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竟然能與劉備相處融洽。

  ……也更不相信呂布能傾巢出動,來救陸廉。

  袁譚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便越發覺得距離千乘城數里的那支兵馬十分蹊蹺。

  這也許是一場騙局,而他袁譚可不是被嚇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沒有打到劇城城下,而只是在千乘便駐足不前,甚至要被迫回師,他怎麼能甘心?!

  袁譚想到了這裡,抬頭看向了侍立一旁,不敢出聲的親隨。

  「傳令升帳,再令軍中整兵,還有,喊匈奴人前來!」他眯了眯眼,下定最後的決心,「我要看一看,她到底保不保得住青州!」

  已經進了四月,天氣逐漸溫暖起來,但還並不炎熱,因此稱得上十分舒適。

  尤其是對於傷員而言,這樣的天氣不會凍傷著涼拖延痊癒的速度,也不容易感染加重傷情,稱得上十全十美。

  但太史慈沉沉地躺在榻上,青灰色的雙頰已經凹陷了下去,嘴唇乾裂得脫落了一層又一層的皮,他的身上橫七豎八地纏著布條,那些是醫官為他新換上的。他是這支兵馬的統領,因此醫官絕不會不盡心,但當醫官替他換下布條時,經常還要取過燈燭燙一燙小刀,再小心地為他刮下來一圈化膿的腐肉。

  每當此時,這個昏昏沉沉的男子會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也會迸發出黃豆粒大的汗珠,這也是他難得清醒的時間。

  因而軍中有什麼事,只要不是急事,都會等到此時尋他。

  但現下的確有了急事,於是醫官將這件工作的時間也稍微提前了一點。

  袁譚的軍隊不僅不準備放他去與陸廉會合,而且還分兵準備擋住城中的援兵——這是一個明確的,進兵的信號,將太史慈從燒成一團漿糊的病中強行拖拽起來。

  ……他還不能死,他還得將這兩千精兵完完整整地帶回去,帶回她身邊去。

  他就這樣慢慢地借著親兵的手,坐了起來。

  一陣頭重腦輕之後,他勉強靠在了榻邊,整理了一下思緒。

  「袁譚十幾日……不曾攻下……不曾攻下千乘,」他說道,「現下……現下又有……有何能為?不過強弩之末……」

  他所說的的確是正理,但偏將們卻無法被寬慰到。

  「話雖如此,但將軍傷重,不能出戰……我軍當如何?」

  太史慈努力地動了動手指,讓人將簾帳拉開。

  陽光與清冷的空氣頓時衝進了帳中,也被他盡數吸進了肺內,盡管引起了他劇烈的咳嗽,但終於讓他可以仔細地觀察帳內的每一個人,每一張臉。

  太史慈的目光停留在了趙雲身上。

  不需他多說什麼,趙雲便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太史慈感到了一陣心安。

  「我軍必須贏下這一場……」他積攢了一會兒力量,終於開口,「這是袁譚在青州的……最後一戰。」

  未時已過,太陽又一次緩緩向西傾斜。

  袁譚的軍隊便是此時向太史慈的軍陣進發的,他們步履很穩,不疾不徐,顯然是有耐心的。

  他們不僅有耐心,而且也有信心,冀州兵雖然在攻城時折損了近千人,但仍有四千整,仍然比這支打著「呂」字大旗的兵馬人數要多了一倍。

  還有一個小小的細節:他們背對著太陽,敵軍卻要忍受著下午刺目的陽光。

  袁譚並非不知兵的人,這一戰盡管稱不上是生死之戰,卻關乎他的體面與名譽:他想要大破這一隊援軍,而後進可以迎擊張遼高順,退亦可與陸廉談判,最差也不過從容撤軍——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了!

  自從他越過濟水以來,他就沒有打過一次勝仗!他要如何同父親交代?!

  當對面的軍隊也擺出了迎戰的姿態時,袁譚指揮著他的士卒進攻了。

  首先是箭雨互射,這已經成為了慣例,雙方都有藤牌兵,陣容也十分整齊,因此箭雨射傷射死了一些士兵,但沒能破壞陣型,更不足以決定戰事。

  而後便是藤牌兵頂著箭雨,慢慢地,一步一步,艱難向前,再向前,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他們投出了長矛!有慘叫聲,藤牌破裂聲!呼喝聲!金鉦與戰鼓聲密密麻麻又急切地交織在一起,兩軍也終於混戰在一起!

  當他們接戰時,袁譚立刻察覺到這支軍隊不似假冒,的確稱得上是精兵。這些士兵是能夠做到共同作戰的——這一點就很不容易!

  袁譚初領兵時,總以為他的手指點到哪,士兵們就會紀律嚴明地行軍到哪,但在他帶兵之後,他才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可笑。

  士兵會私下勾連,會暗中密謀,會集結著逃跑,甚至會成百上千的叛變!光是控制住他們,讓他們聽他的話,聽他最基本的幾個指令,都耗去了袁譚大量心血,更不用提作戰!

  作戰是不能像手指清點地圖這樣居高臨下的,士兵所見的,沒有方向,沒有將領,沒有旗幟,沒有同袍,沒有天日,沒有時辰,只有眼前的敵人!只有眼前這一片混亂!

  他們經常聽不清號令,看不清旗幟,他們感知不到自己身處何地,更不知道去向何方!他們的眼裡心裡都是空的!他們只知道握著手裡的武器,殺死一個敵人,再殺一個敵人!直到他們面前全是敵人時,只要有一個人逃跑了,他們就會渾渾噩噩逃跑;只要有一個人嚷出來要逃跑,他們也會跟著逃跑!他們的勇氣與怯懦是在一瞬間轉換的,他們就是一群沒有心肝的木傀儡!

  想要訓練成心明眼亮,令行禁止,協同作戰的精兵,袁譚要花費無數的心力,他所倚仗的這支精兵中,只有他與郭圖的部曲私兵能夠達到這樣的要求——可是對面這支兵馬是做得到的!

  前面的人被殺死,後面的士兵會向前一步,補上他的位置!而且倒下的是藤牌兵,那麼補位的就不會是刀手!他們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儘管是在打仗,卻同時也是在傾聽著號令!

  這樣簡單的事,這樣離奇的事!

  袁譚的心裡一陣接一陣的發冷,但騎在馬上,陪在他身邊的郭圖看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冷笑了一聲。

  「沒什麼稀奇的,」郭圖說道,「他們取了守勢,不求進攻,陣容自然不易打亂,若是側翼衝出一支伏兵……」

  大平原的,哪來什麼伏兵。

  但郭圖的意思袁譚立刻領會了,這位戎裝的青年將軍點了點頭,看向了身側那個匈奴騎兵頭目。

  「就看你們的了,」袁譚清了清嗓子,「若是這一役能得勝,待我回返冀州時,便同父親請封于夫羅為大單于,如何?」

  騎在馬上的匈奴人態度謙卑地躬了躬身,撥馬便向著自己那兩千騎兵而去。

  當兩千騎兵向著同一個方向奔跑時,連大地也會為之震顫。

  這種不同尋常的震顫立刻被太史慈軍察覺到了,並且迅速地做出了反應。

  「騎兵!那必定是匈奴人的騎兵!」

  「兒郎們莫慌!他們有胡兒的騎兵,難道我們便沒有白馬義從嗎?!」

  「我們如何抵擋得住兩千騎——」

  趙雲那雙猶如深潭般的眼睛裡一絲漣漪也沒有,平靜極了。

  「便是再來兩千騎,我也不懼他!」

  他拎起馬槊,縱馬便向著匈奴騎兵的方向迎了上去!

  他身後帶著不足五百騎,其中二百騎是太史慈的騎兵,一百騎是自己的馬,還有二百匹馬稱不上戰馬,但總歸是從厭次城裡帶出來的。

  夕陽的光輝照在這樣一支拼湊起來的騎兵身上,跟隨著那個騎著白馬的身影,義無反顧地向著匈奴騎兵的方向迎了上去!

  這片荒原上的長草一瞬間被狂風刮倒,瑟瑟而不敢再起。

  兩支騎兵這樣相迎地奔跑,那實在是很快就會見面,然而當決意戰死沙場的趙雲終於見到那個為首的匈奴騎兵頭目時,他放低身形,一夾馬腹,立刻便開始加速!

  匈奴人中有些擅於騎射的,號稱能在數百步外開強弓,但不過是對天拋射,用以震懾騷擾敵人,想要射中這樣奔襲而來的騎兵就實在是說笑了。

  因此當趙雲衝向這群匈奴人時,他們不僅沒有放箭,反而面露慌張之色,紛紛策馬躲開了!

  ……躲個什麼?

  趙雲立刻察覺出了這些匈奴人的蹊蹺之處,他身後的騎兵們也跟上衝了過去時,那些匈奴人已經調轉馬頭,跟著那一個頭目,爭先恐後地逃開了!

  這些騎兵衝進戰場的速度極快,逃開的速度也極快,一轉眼的時間,便逃出了戰場!

  他們這樣逃,非但不能攻擊到敵軍的側翼,反而要將自己軍隊的側翼暴露出來,難道他們看不到,想不到嗎?!

  盡管趙雲實在想不到這些匈奴人的主意,但他忽然意識到,兵貴神速,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兒郎們——!」他勒住馬,遠遠望向戰事膠著,仍在混戰廝殺的兩軍,「隨我殺敵!」

  「賤奴安敢背主……賤奴安敢背主!!!」

  袁譚目眥盡裂,破口大罵之時,郭圖已經先他一步,狠狠抓住了身邊的傳令兵,「遣我的部曲督,領二百騎兵上前迎敵,再鳴金!鳴金收兵!」

  這樣的命令對主帥而言已經堪稱僭越,但袁譚張了張嘴,竟然沒能說出一句話,而只是吐了一口血!

  「大公子!大公子!」

  他從馬上軟軟摔下來,跌落塵土的一瞬間,他仍然不明白匈奴人為何背叛了他,但他卻清楚地明白,這場戰爭必須結束了。

  ……他是無法成為那個令父親感到榮耀的兒子了,他必須接受失敗,但當他接受失敗時,長久以來一直迷惑著他,困擾著他的某些東西也不存在了。

  可是……他要如何才能帶著這些冀州的子弟回家鄉啊?

  張遼和高順聽到斥候報信,立刻決定分了一批騎兵奔向荒原以援太史慈時,又有一隊人進城了。

  這次不是援軍,是那些被匈奴人抓走的壯丁,看起來還有點驚慌,但已經安定下來,站在城門下,高呼讓守軍開門。

  除了這些壯丁之外,還有一群牛羊,以及二三十個匈奴青壯年,以及為首的一個吳四。

  考慮到現在城外在多線打仗,城中就要不要放這些人進來展開了一點小爭論,他們可以派兵馬出城去迎敵,但似乎不應該放人進來,那可是匈奴人啊!萬一是刺客怎麼辦!

  但最後還是陸廉拍了板。

  「既然有我們的人,怎麼能不放他們進來,」陸廉說道,「我來見識見識什麼樣的刺客能刺殺我。」

  於是這一次放吊橋開城門就沒有幾個時辰前,臧悅進城那個鑼鼓喧天夾道歡迎的熱鬧勁兒了。

  兩旁是身著鎧甲,手握長兵的軍士,土路中間是一個手握黑刃的陸廉,身後站著不放心非要跟來的臧悅和禰衡。

  見到吳四披髮科頭,又一身匈奴服飾,禰衡眼裡滿是痛心疾首。

  「吳四!」他站在陸懸魚身後,忍不住高聲道,「那些匈奴人竟敢如此辱你!要你作胡兒打扮!」

  「吳四」搶上前兩步,撲通一聲便拜倒在地了!

  「小人狐鹿姑!奉于夫羅大單于之命,欲前往徐州,拜會劉使君!這些人!是族中最健壯的奴隸!還有這些牛羊!都是我主奉上的薄禮!」狐鹿姑聲音洪亮,情真意切地喊道,「小人藏於千乘城中,是因為小人當初見識淺薄,聽聞陸將軍的威名時,還以為吹噓太過!想要親眼看一看!在城中這些時日!親見將軍勇武超群!身先士卒!寬仁愛民!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一等一的豪傑!還有禰從事這樣寬厚待人,憐憫庶民的高士!都令小人誠心誠意的拜服!將軍啊!將軍這樣的名將會效忠的劉使君,又是大漢宗親,必定也是天下一等一的雄主!將軍啊!匈奴之望大漢,如赤子望父母啊!」

  陸懸魚感覺自己傻掉了。

  但是身後的禰衡沒傻掉。

  這個年輕人似乎渾身都散發著黑氣。

  ……她好像聽到他在小聲地磨牙,小聲地嘀咕。

  「……你說誰寬厚呢?」被欺騙了感情的袋鼠這樣咬牙切齒,「你看我像那麼寬厚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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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十九章 青州之戰(終)

  千乘曾經有一個十分浪漫的名字——青丘。

  古人說這裡曾經有狐出沒,大禹治水時路過此地,遇到了塗山氏女,便娶她為妻,這位女子便是九尾狐所化。

  再後來春秋時期,齊景公有馬千駟,田於青丘,因而將此地改名為千乘城,想要將它建成美麗園林,令駿馬在此肆意奔馳。

  無論哪一個名字,哪一種傳說,這裡都曾經是個好地方,或窮或富,但風景優美,土地肥沃,百姓也能安穩在城中生活。

  它不曾繁華富饒,更不曾巍峨壯麗,但它屹立在青州大地上,經歷過無數次風霜雨雪後,朱顏依舊。

  但現下它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陸懸魚從城門處迎來了今天最後一批客人,也正是運來大批糧食的臧霸與張遼、高順時,她騎在馬上,領著他們,一步一步從城門處走入城中。

  城下有密密麻麻數千具屍體,有些燒焦了,有些砸爛了,有些腸穿肚破,面目猙獰,都倒在城下,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屍山。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許多屍體已隱隱開始腐爛,因此屍山上已經有了許多蚊蠅聚集,只不過尚在春時,那些蚊蠅還不見得密集顯眼。

  「需得小心些,」高順看了一眼,「戰後多起大疫,正為此故。」

  「你們既來了,明日我便可以令民夫出城清理。」她回答道,「不過還得先將城中收拾乾淨才是。」

  在這樣高強度的攻城下,沒有城外不停死人,城裡卻不死人的道理,初時為了防止瘟疫,每一日到了晚上,便將死在城中的屍體收集在一起,用柴火燒了,再挖坑埋了。

  火光帶著濃煙,也帶著綿綿無期的哀慟緩慢升上雲霄。

  再後來城中什麼東西都要緊著些用,柴火也要算計著來,那些屍體便統一收了起來,先是放在縣府後的一間大屋裡,後來不管怎麼放都顯得有些擁擠……死去的士兵也太多了,民夫也太多了。

  它們便被灑了許多生石灰,堆疊了起來。不像人,倒像沙丁魚罐頭,層層疊疊的。

  陸懸魚恍惚了一下,她的神情被沉默不語的眾人看在了眼裡。

  因而當他們跟隨她進城時,這座傷痕累累的城池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意外。

  袁譚的投石機對「力道」和「距離」這兩項掌握得還不夠精通,因此當這位年輕主帥下令時,這些巨石不僅會砸在城牆上,還可能飛過城牆,對著這座原本不滿千人的小城肆無忌憚、遍地開花地打擊。

  有些房子被巨石砸穿了,還有更倒黴的被砸塌了。那些房子內外多多少少都沾著血跡,於是忙碌著修補自己房屋的百姓們也都穿著粗麻孝衣。

  一眼望去,滿城似雪。

  當這支兵馬進城時,那些一身縞素的男女老幼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來望向他們。

  他們的神情那樣欣喜。

  那樣淒涼。

  「你們看到了嗎?」陸懸魚輕聲說道,「你看到袁譚都做了些什麼嗎?」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聖賢所說是真的啊,」臧霸感慨了一句,「袁譚現在除了撤軍,別無他路了。」

  陸懸魚的目光放在了路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兒抱著一個,牽著一個,那樣好奇地向著這長長的車隊裡張望,探頭探腦,興奮極了。

  戰馬上的主帥幾乎要將她忽略過去——她瘦瘦小小,況且也穿了一身孝,在人群中一點也不顯眼。

  「我為什麼要讓他撤軍?」她忽然問道。

  張遼猛然轉過頭來,「辭玉?」

  「陸將軍此役之功,足可稱一時英雄,」臧霸迅速道,「但將軍須細想,袁譚不過一介武夫,不足稱道,他——」

  土路兩旁充滿了歡呼聲,身側則是急切的說服聲,她心不在焉地聽著。

  【他的父親是袁紹。】她這樣想,【你猜一猜,這些黔首,庶民,有沒有父親?】

  【自然是有的。】黑刃表示,【只不過他們的父親沒有十萬大軍,也沒有萬餘騎兵。】

  接風宴自然是要有的,雖然太史慈那邊寫了一封十分詳盡的信來,告訴她因為清點戰場的緣故,不能過來赴宴,但缺他一個也沒什麼,大家都挺開心。

  當然誰也不準備開懷暢飲,無論是張遼高順還是臧霸,他們在用過這一頓飯之後還是會出城,回到軍營之中。

  袁譚損失了二千匈奴步兵,二千青州兵,那二千匈奴騎兵又臨陣脫逃,現下他只剩不足五千的冀州軍,以及三千餘青州兵。

  核心未損,但氣勢大減,而且更為緊要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騎兵了。

  而她這邊除了兩千精兵在太史慈手中,又有兩千泰山軍,一千並州騎兵,以及兩千餘北海郡兵。

  她已經可以同冀州人剛正面,這些兵馬自然不會龜縮在城中,而是選擇在城外紮營,成掎角之勢,準備同袁譚秀一秀肌肉。

  「唬他退走便是,」臧霸仍然在苦口婆心地勸說,「不可當真大動干戈啊。」

  她看了這位十分圓滑的泰山寇頭目一眼,微微笑了,「宣高以為我是何樣人?」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在臧霸看來,陸廉是一個特別可怕的人。

  如果只是一勇之夫,誰待他好些,他便另眼相待,甚至甘願效生效死,那也不過是一個愚夫,只要裝出一派推心置腹的模樣來,再以金帛財物動其心,最後折節相交便能收服;

  如果除了勇武之外,另有野心謀算,那也不難對付,只要知道對方心中謀算,投其所好便能結為同盟。

  身處亂世,臧霸對這樣的人十分了解,也十分清楚該如何相交。

  但陸廉完全是另一種人,一種粗看十分煙火氣,細看頓覺不真實的一種人。

  在搜集來的情報中,陸廉似乎對很多東西都很在意,比如說算計自己那點祿米,比如說千里迢迢帶來的一家人有沒有什麼頭疼腦熱,比如說那個非親非故的小娃子是不是該尋個老師識字,比如說她那幾間宅院,再比如說她那個機靈過頭的手下是不是又借了她的名字出去惹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似乎都能佔據她的頭腦,但全都只是浮於表象的觀察。

  陸廉人如其名,雖然整天算計自己的祿米,隔三差五同田豫吵架,但從不收受旁人送來的財物,也從不聞私匿戰利品之事,清素簡樸得渾然不似一位領兵作戰的將軍;

  雖然平日只對自己那一家子用心,許多的世家子送進軍營中,不見她對哪一個另眼相待,很是冷酷無情,但她又待庶民如子,頗見愛護;

  因她女子身份,劉備不得不封她別駕,郡守之事還須從長計議,她卻絲毫不曾有過怨懟,現下更能領自己的精兵來北海,替孔融打這一份吃力不討好的短工!

  這是一個不愛錢,不愛權勢,不愛美色,看著隨和太過,近乎隨波逐流,但又有自己道理的人。

  但陸廉的「道理」在臧霸看來是迂腐不通的東西,只有書讀傻了的儒生才會追尋那樣的「道理」。

  ……問題是陸廉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她是真有能力貫徹自己的「道理」的,但一旦她下定決心要貫徹那個「道理」,臧霸簡直都不敢想像那個後果!

  這位女將軍面容憔悴,笑容隨和,席間也堪稱賓主盡歡。

  但臧霸覺得,陸廉此刻是憤怒的。

  她只是不願意將自己的怒氣宣洩在自己人身上。

  她有神劍「列缺」,天下再無亞者,如果令她下定決心復仇,那麼冀州、青州、徐州,都將拖進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之中!

  他得冷靜一下,想一想該怎樣回答。

  ……不是用這個回答打動陸廉,臧霸很清楚自己在陸廉心中的分量,他打動不了這位劍神。

  但他是帶著家鄉的兒郎們自泰山而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知道什麼人能打動她。

  「將軍是不世出的名將,」臧霸舉起酒爵,笑了一笑,「在座諸位都作此想。」

  陸廉似乎只當作一句輕飄飄的恭維話,輕輕笑了一下。

  「將軍若不信我,」這位泰山軍的首領一語雙關道,「將軍為何不問一問鏖戰至今的那些兵卒呢?」

  夜色漸漸籠罩在青州平原上。

  城門洞開,騎士們護衛著這幾位將軍魚貫而出。

  她騎馬在城門口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心裡悶悶的十分混亂,也許是許多時日不曾好好休息,因而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在腦子裡翻來覆去。

  她原本要回到府中,推演她明日該如何排兵布陣,又該在哪一處安排伏兵,斷了袁譚的歸路的。

  看一看這座傷痕累累的城池啊!

  「趙六,」她忽然問道,「你叫趙六,對吧?」

  城門將要關閉,守軍換崗,其中一個額外瘦小些的士兵突然被她叫住。

  「將,將軍!」士兵誠惶誠恐,差一點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將軍喚小人何事!」

  這人衣衫有些襤褸,幾隻腳趾從那雙已經將要糟爛的草鞋裡露了出來。他身上還有傷,胳膊上纏了布,不過輕傷也是得繼續戰鬥的,這沒辦法。

  「援兵已至,」她笑道,「你開不開心?」

  「自然是開心的!將,將軍!咱們現在人多了!不怕那群冀州狗了!」

  「嗯,咱們現在人多了。」

  兩旁的守軍在慢慢將吊橋收起,吱吱呀呀的聲音十分刺耳,但她充耳不聞。

  她十分專注地看著這個年輕士兵,「你覺得,接下來會如何?」

  當然應該是「打一場勝仗」「全殲冀州軍」「給袁譚一個教訓」這樣的走向,他們受了這許多的苦,難道不想復仇嗎?

  士兵似乎陷入了猶豫之中,直到城門徹底關閉時發出的厚重聲響驚醒了他。

  「冬,冬麥將熟……」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小人想,若是能早日回去,小人,小人家中還有幾畝麥子……」

  陸懸魚愣住了。

  趙六頭上有兩個兄長,與他一同入伍,死在了這場戰爭中。

  因此家中只有他一個男丁了,他得趕回去收麥子,不然就只能由妻子和兩位寡嫂下田收割。

  收麥子這活可累著呢,他媳婦剛生過娃子,雖然出了月子,身體到底還是很虛弱的,他家裡老母在去歲大旱中也餓出了一場病,時時還要人照顧,兩個嫂子忙也忙不過來,可麥子又不能等,熟透了那就要倒在地裡……

  第二天的朝陽裡,許多人站在城牆上,激動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看到無數面旌旗連成一片,在陽光中彷彿鍍上一層金邊,鮮活明亮,神氣非凡。

  那不是烏雲壓城的冀州旗了,那是徐州人、北海人、泰山軍,還有並州人的旗幟,在風中抖動開,彷彿沸騰了整片平原!

  讓人的心也跟著沸騰起來了!

  比起東側這幾個軍陣,袁譚也不甘示弱,盡管少了那群匈奴人,但冀州人仍然軍容嚴整,刀槍劍戟在晨光中染著鮮血般的光。

  有兵士開始擂鼓。

  由慢到快,漸漸激昂。

  士卒們也握緊了手中的藤牌與環首刀。

  但作為三軍統帥的陸廉遲遲沒有下令,令旗也沒有揮動,於是士兵中也沒有人向前邁出一步。

  反而是袁譚的冀州軍聽到了鼓聲,彷彿得到了號令一般,開始緩緩後撤。

  他們在撤退,但速度不快,方陣也不亂,只要北海軍向前,意欲追擊,這支軍隊立刻就能進入戰鬥模式。

  因此與其說是在撤退,不如說是擺出了邀請決戰的姿態。

  「袁大公子還挺倔的。」她側著頭說了一句,「我今天算明白什麼叫輸人不輸陣了。」

  「輸便是輸了,哪來什麼『輸人不輸陣』,」祢衡冷笑了一聲,「誰讓他們錯信那些澆薄反復,唯利是圖的小人?」

  ……考慮到袁紹軍中只有匈奴反水了,這話幾乎可以說是當面打臉。

  ……她就沒忍住,看了也跟在一旁的狐鹿姑一眼。

  ……這位匈奴漢子也聽懂了,露出了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

  「若是沒見過陸將軍,」他說道,「我們以為天下間的英豪也就不過如此啊!」

  袋鼠立刻冷笑了一聲,「他日你若是見了別的將軍——」

  「難道天下還有比陸將軍更了不起的英雄人物麼!」狐鹿姑大喊一聲,「我是不信的!不管我這麼想!正平兄不也認定了將軍嗎!」

  袋鼠咬牙切齒起來,「你中原話說得倒好,可惜渾然不像知書懂禮明廉——」

  「我這麼個匈奴人,懂得什麼經書!正要正平兄教我!」

  「誰是你的『正平兄』!」

  ……她假裝沒聽見這段相聲。

  當袁譚的軍隊越退越遠時,有人自軍中而出,飛奔了過來。

  「將軍!袁譚有信使至!」

  「……哈?」

  袁譚想要見她一面,當然不是喊她去他的中軍裡,就幾裡外的小山坡上。

  ……見個什麼?

  見一下哪個壞人給他打回家找爸爸的?準備釘她的小木人嗎?還是好奇禍國妖姬那張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臉?

  那他估計得失望透頂了?

  「行啊,」她說,「我去去就來。」

  「將軍身份貴重!如何能隻身前往?」

  「辭玉若欲前往,」張遼策馬跑了過來,神情急切,「我同行護衛便是。」

  「……文遠好歹也是呂將軍麾下的將軍,不至於跑來當我的護衛啊!」她趕緊擺手,「沒事,我去去就來!」

  陸廉的背影清瘦挺拔,騎在馬上如一陣風,須臾間便只剩下一個翠綠平原上的遠遠身影,看不真切,只有留在中軍的眾人議論紛紛。

  ……天底下除了這位陸將軍,還有沒有人敢單身去見敵軍主帥一面?

  尹禮不自覺把心裡話說出來時,臧霸看了他一眼。

  「你覺得陸將軍膽量頗大?」

  「宣高兄難道不以為……」

  「我覺得袁譚膽子也很大。」

  ……說得對,其餘的主帥和主帥會面,雙方有護衛也就夠用了。

  跟陸廉會面,那不知道要多少護衛才夠用,因為她想殺人,幾百護衛也是不夠她殺的。

  臧霸帶著尹禮,溜溜達達,離開了眾人。

  臨溜達之前還不忘記回頭看一眼面色悵然的張遼,以及面色同樣悵然的臧悅。

  「你看出什麼了沒有?」他小聲問道。

  尹禮也瞥了一眼,也跟著小聲,「陸將軍劍鋒縱橫,勇武無雙,怕是看不上咱家兄弟啊。」

  「咳,」臧霸咳嗽一聲,「我原本,唔,現在想來,跟陸將軍結親,也未必適合我家。」

  「真沒想到,」尹禮小聲說,「劉使君會發兵!」

  這段含糊的對話在提到劉備時,氣氛忽然變得微妙起來。

  兩個人誰也不吭聲,又過了一會兒,臧霸抻著脖子也望不到陸廉的背影之後,終於開口了。

  「今日這形勢一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咱們以後跟著劉使君,不怕混不到個封侯之位。」

  盡管郭圖苦勸,但袁譚還是沒帶那許多的護衛前來。

  就這麼十餘騎,外加一個郭圖。

  ……郭圖的神情有些心死如灰,但這位中年文士還是堅持著要跟來。

  「公子若是執意要見陸廉,我須在旁護衛。」他這樣說道,「我雖不擅短兵之事,好歹也有七尺之軀,一腔熱血。」

  路上一直有些病懨懨的袁譚被這番話說的,立刻感覺心裡也滾燙了起來。

  「放心吧,」他說道,「我以禮待她,她不會如何的。」

  與其說「以禮相待」有什麼用,郭圖覺得不如說他父親是袁紹更有用些。

  但袁譚心意已決,多說也沒什麼用了。

  他們在那個小山坡上等了沒多久,就見到兩騎遠遠而至,一騎是他派出去的使者,另一騎上坐著一個年輕人,生得也算清秀,但終歸比不過袁譚後宅中那些俏麗女子,而且眉眼間總有一股平淡又傲慢的神氣,讓人看了手就有點癢,好像想打一架似的……

  這人決計不會是什麼美貌惑主的妖婦了,憑這張臉不僅不能博取男人的憐愛,怕是反而要靠拳頭打出一條路來。

  ……袁譚總覺得自己找到了陸廉勇武冠絕天下的原因。

  「我尋你來,」他坦率地說道,「是因為你擊退了我。」

  陸廉騎在馬上微微一笑,「大公子想要與我單人獨鬥嗎?」

  「你既然是名滿天下的『列缺劍』,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袁譚說道,「只不過聞名不如見面,我只是想親眼見一見你。」

  陸廉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詫異。

  「從此之後,大公子領青州三郡,陸將軍亦是如此,難道不是鄰居麼?」郭圖笑吟吟地開口道,「若能化干戈為玉帛,青州萬民皆感念二位恩德啊。」

  「若是大公子有這樣的心思,那自然是最好的。」她半晌之後,乾巴巴地說了這麼一句。

  這人不善言辭,但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這一點甚至連袁譚也察覺到了。

  而郭圖似乎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容更盛,「不過劉玄德居於四戰之地,久戰疲敝,我主雄踞河北,萬民歸心,將軍還須多作打算才是。」

  「什麼打算?」她愕然地問了一句。

  郭圖卻不欲再同她多說,而是指了指山下的幾個民夫,「聽聞劉使君將至陽都,我心中十分寬慰,孔北海數度被賊所困,大公子原本是來幫個忙的,既然劉使君將至,這十條羊,兩甕酒,將軍記得帶回去便是。」

  見已經見過了,再在山坡上留著也沒什麼意義了,袁譚客氣地沖她拱了拱手,這一隊騎兵便要護著他離開。

  陸懸魚才想起最後一個問題。

  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大公子。」

  「嗯?」這個一臉病色的年輕人轉過頭看向她,「何事?」

  「大公子圍城已近一月,」她問道,「可曾見到城下的屍體?」

  袁譚皺了皺眉,「見了。」

  他的神情裡沒有心虛,沒有愧疚,更沒有惱羞成怒,只有一點詫異。

  於是陸懸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你內疚嗎?」

  袁譚吃驚地看了一眼郭圖,郭圖摸了摸鬍子。

  這位汝南袁氏的長子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看你像個將軍,」他說道,「到底是個年輕的女郎啊!」

  「……這是什麼意思?」

  「你再過十年……不,」他斟酌了一下,「再過三年,回頭看一看,你還問不問得出這樣的問題來!」

  --------------------------------

  小劇場:

  等劉備帶兵到了陽都,正好迎到回來的鹹魚趙雲一行人時,趙雲熱淚盈眶還沒上前,胡鹿姑先撲上去了!

  大漢是匈奴的哥哥!劉使君是大漢的宗室!劉使君也是于夫羅大單于的哥哥!狐鹿姑是於夫羅的晚輩!那四捨五入喊一聲耶耶不過分吧!

  臧霸:這胡兒倒是個勁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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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章 落花

  天陰著,因此街上的行人不多。

  那些流民大多已經慢慢地離開了這座城,少部分留下的也各自尋到了房屋居住,因此在街面上停留的人就變得很少。

  偶爾有穿戴打扮奇怪的人走過,他們以細紗遮住臉,只露出兩隻眼睛,渾身上下也都穿著白色的細麻衣。這些人從不獨行,而是一定會三三兩兩,成群結伴地出現,其中總有人背著一隻竹筐。

  他們有時會挨家挨戶的探訪,有時會專注於某一戶,如果是前者,一般兩人同行便足夠,如果是後者,便至少需要四人,其中兩個壯漢用來抬走屍體,一個人負責安撫這戶百姓,另一人負責分發草藥,並且叮囑他們不要隨意外出。當他們出門時,還會用炭筆在門板與土牆上畫上大大的記號。

  於是其餘人便知道了,這一戶招惹了「瘟神」。

  「瘟神」是一種避諱的,含有討好意味的說法,實際的稱呼是「瘟鬼」。

  大戰之後,必有大疫。

  那些不能歸鄉的亡魂日日夜夜在注視著這座城池,詛咒著這座城池,它們為它而死,而這死亡不能給它們帶來一點慰藉。

  因而亡魂每一夜都沉默地圍著千乘城走啊走,用怨恨的腳步帶來瘟疫與死亡,再帶走與它們同樣無辜的生命作為祭品。

  這是它們唯一能夠攫取的東西,它們絕不會放手。

  在這樣愈演愈烈的流言下,陸廉將軍未曾離去,而是又短暫駐足千乘城一段時間。

  她聽從了巫祭的勸告,在城下放置了一些供品用來祭祀亡魂,同時又下令調集了醫師與兵士,開始進行治疫。

  首先是全城開始滅鼠,四處布置鼠藥,而後是分發草藥,要求熏蒸房屋,再然後是告誡百姓將井水打上來之後必須燒開。

  最後,她發明了一種細紗面具,兩層細紗間添了些木棉,嚴實合縫地捂住口鼻。這種奇怪的東西先是分發給了醫師與官吏,而後是民夫與百姓。

  即使如此,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平民還是在每天死去,每一戶曾經有人死去的房子都被炭筆寫上了記號,旁人一見便知道應當避開。

  因瘟疫而死的屍體是沒有體面葬禮的,必須拉走,統一焚燒,與城外那座不斷在變小的屍山一起,化為了濃濃黑煙。

  於是那些日子裡,愛乾淨的婦人總得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家具,因為紛紛揚揚的黑灰飄遍了整座城池。

  巫祭委婉地向陸廉將軍表示過不滿,按照他的說法,瘟鬼不喜歡被這樣對待,它們需要的不是提防與對抗,而是持續不斷的祭祀與供奉。

  這位巫祭是千乘城百姓十分看重的人,白鬚白髮,仙氣飄飄,聽聞也是山中高士,幾年前才來城中接受百姓供奉的,不僅是城中豪強的座上賓,還經常給人看病,畫符,分發符水。

  陸懸魚當時正騎馬準備出城,去屯紮在城外的軍營看一看,聽他這麼說,便停下了馬,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身著祝巫服飾的巫師,「那巫師認為該如何呢?」

  「小人以為,當再行整治供奉才是,」這個領了幾個弟子的老頭兒小心翼翼地說道,「千乘遭此大難,將軍何不多徵一筆稅賦?」

  「……何用?」

  「自然是治理大疫!小人知曉一個古法,將軍,只是頗見花費……」

  她眨了眨眼,有一種奇怪的既視感,「什麼古法?」

  「若是以稚童兩名,祭於……」

  她愣了一會兒,「你聽說過西門豹嗎?」

  「……那是,那是何人?」

  陸懸魚揮了一下馬鞭,「給他綁了。」

  「將軍!小人何罪!小人一片赤誠!只是想救此城而已!」

  ……這種人居然是城中有名的巫師,就離譜。

  「巫師既有法力,又通鬼神,」她下令道,「把他送城外,跟那堆屍體一起點了去,讓他勸勸瘟鬼,記得給他和這幾個弟子的嘴堵上,不許出一點聲!」

  「是!」

  戰事結束,孔融派人來千乘帶了三千北海兵走了,走之前沒忘記給她帶話,讓她趕緊回去,孔融那裡也好,主公那邊也罷,都等著給她開慶功宴,總之是要大大地敘一敘功勞苦勞。

  一併離開的還有趙雲、臧霸等人,這幾位也忙著去看主公,幫她個忙是順手,刷劉備的好感度才是主要工作,理解理解,她表示非常理解。

  ……但讓她略有些不解的是張遼和高順留下了,也沒說什麼原因,只是說呂布讓他們來,沒讓他們走。

  ……考慮到這兩位誰也不是呆瓜腦子,那肯定是有別的想法。

  ……算了不管了。

  城東五里處是她自己的軍營,兩千餘人的營地駐紮在一條未曾經過千乘的河流旁。

  見她回來,士兵立刻跑上前迎接。

  「子義將軍今日如何了?」

  帳前的護衛聽了這個問題,互相看一眼,便誰也不吭聲了,有個漢子低了低頭,再抬頭時,眼圈便紅了。

  後帳很是昏暗,一走進去便聞到一股頗為難聞的氣味,它很復雜,難以用語言描述出來,其中有腐肉的氣味,有草藥的氣味,似乎還有嘔吐物的氣味。

  但帳篷各處已經被清理乾淨了,只剩下太史慈一個無法被清理乾淨的人。

  新換的細布繃帶隱隱透著不新鮮的色澤,於是她知道那是化膿感染的傷口仍然在折磨著他。

  他最近這些日子水米不進,兩頰已經完全地凹了下去,因此肌膚也帶著不詳的色澤。

  這讓她幾乎無法想像,他渾身浴血地衝進厭次城的模樣。

  那個頂天立地的豪傑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正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帳篷裡靜極了。

  因而能聽到營中士兵跑過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太史慈似乎咳嗽了一聲,慢慢從昏睡中轉醒。

  「……辭玉?」

  「嗯,」她笑了一笑,「我來看看你。」

  太史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我有什麼好看的,自己訂下的計策,偏又不能實現,縱使當真身死,不過徒增笑爾。」

  她也覺得這個話題很是有趣,「咱們制訂計劃時,總不能按照自己一帆風順的來,總得想想如果援軍無法到來該怎麼辦。」

  「是啊,」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我現在知道了,可惜太史慈就要死了。」

  「什麼話,」她說道,「沒那麼容易的。」

  太史慈盯著她,不知道心裡在想啥。

  被盯得全身都有點發毛的陸懸魚眨了眨眼,「……子義?」

  「我這些時日都不曾打理儀表,」他聲音十分輕緩地開口,「懸魚可否幫我修一修……」

  她的手有點抖。

  「我這人不會修鬍子的啊!上次的耐刑你是沒記性了嗎!」

  這位躺在榻上的大哥似乎想笑,但是一笑就開始劇烈咳嗽,硬磕得青灰色的臉上也透出了一絲血色。

  「沒事,」這短暫的對話似乎讓他很是睏倦,因此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懸魚喜歡如何,便如何。」

  ……那行。

  她拔出一柄短刃,貼上這位「美鬚髯」的名將下巴,開始仔細幹活。

  距離上次剃光鬍鬚一別數年,輕飄飄就剔掉了一兜子的鬍子,露出了一張盡管瘦得有些脫相,五官卻仍然十分古典美麗的臉。

  陸懸魚左右看看,感覺自己這活幹得很不錯之後,將鬍子和短刀都放在了一旁,然後左右看看,仔細聽一聽。

  這位摯友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她坐在旁邊待了一會兒,掏出了一隻小陶瓶。

  天底下是沒有鬼,也沒有神的,因此她不會向誰祈禱,要冥冥中的主宰歸還她的摯友。

  春風襲來,一樹繁花飄飄灑灑,落在青年的肩頭,落在青年的手上,再飄落到新墳上。

  這位青年原本身型就不甚健碩,此時經歷了這樣一場摯友離別的悲慟,身型便更見消瘦,令荀彧十分擔心,走上前一步。

  「志才已亡,你當善加保養,珍重自愛才是。」

  這位青年謀士默默地點了一點頭。

  「我豈不知……」他說道,「只是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能強求?」

  這天底下本來就有許多不能強求之事,他們都十分清楚。

  聽到郭嘉的感慨,荀彧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盡管他不相信天下有什麼人是真有神通的,但陸廉仍然可以作為一個話題來轉移郭嘉的注意力。

  於是祭拜過戲志才後,兩人乘車回城時,便閒聊起了青州的戰事。

  對於這樣的戰局,郭嘉是有些腹誹的。

  「此二人視征戰如兒戲,」他簡短地評價一句後,嘆了一口氣,「呂布與臧霸亦然,竟令劉備當真坐穩北海,又領青州!」

  這一場青州之戰並不是兒戲,相反雙方都有分寸。

  但正因為太有分寸了,因此才令郭嘉產生了一種兒戲的感覺。

  袁譚不擅謀略,他要攻城掠地,便是攻城掠地,不會離間孔融與劉備的關係,不會探聽陸廉的虛實,不會用金帛賄賂北海的官吏將領。

  陸廉就更是個黃口小兒的路數,說來守城,守便守了,打退袁譚,見好就收,放北海兵回去收麥,甚至據說也不忙著回去敘功,還留在千乘治起疫來!

  戰爭這東西,很有點像西域傳來的「浮屠塔」,但構築它的不是磚石與木料,而是無數「偶然」,這期間有爾虞我詐,有勾心鬥角,有背叛,也有結交,有敲詐,也有威脅,有人進一步,就有人退一步,有漫長而絕望的等待,有強弩之末不穿魯縞的掙扎。

  這樣的較量,才是戰爭!

  袁譚和陸廉的較量,連武夫間的好勇鬥狠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說是兩小兒互相打了一架!然後互相看一看身後的父輩,便乖覺收手!

  荀彧看了他一眼,又將無奈的目光收了回來。

  「縱使他二人當真在青州征戰不休,主公也不會插手的。」

  「……為何?」

  若是劉備不得不北援陸廉,主公便可從容東進徐州,合力將劉備驅逐出去,豈不是一樁美事?

  但荀彧清正的目光令郭嘉頓時領悟了。

  「文若兄必是想著天子東歸之事。」

  「不錯,」荀彧微笑道,「奉主上以從民望,秉至公以服雄傑,扶弘義以致英俊,天下事,豈有大過此事者?」

  郭嘉點頭表示讚同,但心中總覺得有什麼事很不穩當。

  即使是荀彧這樣堂堂正正的陽謀,其中也有些疏漏……什麼疏漏呢?

  他忽然開口,「文若兄可曾聽說,呂布將離徐州,而返雒陽?」

  端坐在車中的荀彧忽然愣了一下。

  「呂布?他便是回返雒陽,又有何能為?」

  自徐州至雒陽這一條路十分麻煩,雖然直走只有幾百里,但相當於從曹操的腹地穿過去,想要不受阻擊就是說笑了。

  若是繞行冀州,道路漫長還是其次,袁紹對呂布也沒有什麼好印象啊!

  「他縱有此心,也無此膽,縱有此膽,也無甚能為。」

  冰清玉潔,居中持重的這位美男子最後下了一個結語,於是郭嘉也暫時中止了這個話題。

  在他們心裡,呂布到不了雒陽,就算是到了雒陽,此時被各路兵馬環伺的天子也無法給予他什麼支持,反而呂布要忙於應付韓暹、楊奉、董承之輩。

  郭嘉心中想一想,覺得呂布的確幹不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現下荀彧關注的才是正理,應當勸說主公早日奉天子討不臣才是。

  若是有了天子在手中,莫說劉備,就是雄踞河北的袁紹,難道不也要對朝廷低頭?

  對朝廷低頭……不就是對主公低頭嗎?

  車輪碾過土路,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暮春時節,風景正好,有少女出城游玩,見到這輛馬車上坐著兩位氣度不凡的青年,尤其是那位三十出頭的,正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立刻駐足而視,嘻嘻哈哈,指指點點。

  荀彧對這樣的指指點點是不理會的,而郭嘉的心思則不在這上。

  他忽見一陣風起,將衣袖間的花瓣吹起,便伸手捉住,放到眼前,仔細地看。

  那是墓前的落花啊,是他的摯友,委婉而克制地向他道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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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十》:「……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雖有逆節,必不能為累,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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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虎狼之詞

  戰爭結束其實還沒過幾日,城中的大疫仍在持續。

  但對於居住在鄉間的百姓來說,他們終於可以回歸原本的生活軌道上了。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軍隊都不太懂什麼叫「秋毫無犯」,如果他們是在自己的領地內行軍,他們還能多少注意一點,不要劫掠太過,但到了敵人的領土上時,多搶一袋糧食就意味著守軍少得一袋糧食——那袋糧食是從農人家中搜出來的?跟守軍沒有什麼關係?不不不不肯定是有關係的,因為守軍在缺糧的時候,也會大掠鄉間,力度從扛走別人家兩袋米,逐漸上升到除了扛走所有糧食之外,還要牽走農人家一頭牛,兩頭豬,外加兩條狗。

  這種行為升級到最嚴苛的程度時,就會出現程昱行為——連農人自己,也可以成為守軍的糧食。

  袁譚盡管被燒了糧食,但北海畢竟離平原不遠,他不必千里決戰,沒糧也可以選擇趕緊撤走,而不是留下來吃人肉軍糧,因而附近郡縣除了在糧道上的村莊比較淒慘外,這些被袁譚大軍劫掠過的村莊倒還好些。糧草牲畜是全被搶走了,但農人逃也就逃了,袁大公子存著青州將成為自己領土的心,不樂意多加屠戮。

  因此在撤軍之後,農人得以慢慢地逃回來。

  現在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能忍飢挨餓,挖些草根,摘些樹葉來吃,但他們還有希望,因此可以飢腸轆轆地回來看一看,辛辛苦苦耕種了半年的冬麥究竟如何了。

  太史慈之前就下了令,要幾個辦事穩妥的隊率領了士兵們去幫農人收糧。

  收過的麥子只有一小部分需要脫殼,脫殼後便可以進一步加工,變成這些農人的口糧,剩下大部分麥子則不必脫殼,保留了外殼,就能保留住穀物的新鮮,其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拉走,等待裝進糧倉裡。

  古人說「適百里者,宿舂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那些將要遠行的人才會將穀物從糧倉裡搬出來,連夜舂好,沉甸甸的帶著離開才能安心。

  太史慈就是這樣想的,覺得有些事完成之後,心裡便有了沉甸甸的滿足感,然後便是離開去奔赴一段未知的長路,也不會再留什麼憾恨。

  他懷著這樣的心思沉沉睡去,睡了不知多久,似乎夢到許多過去的事,比如他年少時想要外出謀求出仕,卻因亂世而一無所獲,回到家鄉時聽說母親曾經經歷過什麼樣的困苦,又受過誰的援手,於是接下來的一身本事就用在了四處征戰,不停地還人情上。

  直到那天夜裡,他為孔融出外求援,騎了三天三夜的馬來到平原城,在城外的瓜田裡遇到了那麼一位看瓜少年。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太史慈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幾聲鳥叫,噪噪切切,離得並不遠。

  他睜開眼時,便見了帳篷上方的小天窗上站著兩隻鳥兒,伸了脖子在往裡看。

  他勉強想要坐起來,仔細觀看時,鳥兒忽然就飛走了。

  ……坐起來的太史慈忽然意識到,那些折磨他許多時日的傷痛大為減輕了。

  這對於陸廉麾下的士兵絕對是一件喜事,因而這座建在河灘旁的軍營也像那兩隻鳥兒一般,嘰嘰喳喳起來。

  嘰嘰喳喳的話題基本都是圍繞著太史慈,先是說起這身傷是怎麼來的。

  「當初被冀州兵攔住時,還以為太史將軍要出大事,不想當真將厭次城打下來了!」

  「王校尉口口聲聲不能提早出發,恐惹守軍疑心,還不是闖了這樣的大禍!」

  「要我說,他必定是嫉恨太史將軍……」

  「這話可不能說!」

  「王校尉是跟著陸將軍自平原一路來此的,現在被太史將軍壓過一頭,心中豈不……」

  「你們懂什麼!」終於有個賊眉鼠眼的人擠進了話題,「且不說太史將軍何等勇武,而今又立了這樣大的功勞,就說太史將軍那張臉!」

  「那張臉怎麼了?!」

  這個老兵一挑眉毛,「你們這些人,忘記陸將軍是女郎了不成!」

  於是一片恍然大悟的聲音。

  「可不敢亂說,這話若是被將軍身邊親隨聽去,難道還有命麼!」

  「縱使不要這條命,我也得說——」另一個帶了點東萊口音的士兵頗講義氣地大聲道,「太史將軍有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忠心!現下又立了這樣的功勞!哪一點比不過那些世家送來的黃口小兒?!我看就是並——」

  說並州人,並州人就來了。

  ……這就有點尷尬。

  現下青州無戰事,這十幾騎都不曾戎裝,只作尋常裝束,隨從的坐騎上帶了幾個包裹,跟著為首的武將下馬之後,便有人拎著過來。

  於是這些心情放鬆的士兵看到走進營中的武將之後,立刻神情又變了。

  「這人怎麼總往這裡跑……」

  「是關心咱們將軍哪。」

  「也不知道是關心咱們太史將軍,還是陸將軍。」另一個又竊竊私語,「我聽說他也隔三差五去城中,你們都知道的,城中大疫,尋常人是不能進的……」

  「他一個並州人,又在呂布麾下,」那個東萊口音,與太史慈是同鄉的士兵用力地撇了撇嘴,「怎麼比得過咱們太史將軍。」

  「就是!」

  親疏就不比了,這是明擺著的!比一比勇武,那太史將軍也肯定不在這些並州人之下!

  ……雖然不一定能比得過呂布,但是呂布娶妻了!

  ……剩下還比什麼?比家世就都差不多,要不,比比相貌?

  張遼走進陸懸魚的軍營時,已經察覺到了今日的氣氛比起以往大有不同。

  士兵們臉上有了笑意,言談時也頗見輕鬆。

  ……就是見到他來了,目光有點兒探究,有點兒挑剔,還有一點兒不太友好。

  ……而且那些目光是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的挑剔品評。

  無論如何,張遼不會對友軍的士兵動什麼氣,尤其這些士兵只是縮在一邊打量他,這樣輕飄飄的目光影響不到他,但令他感覺有些納悶。

  這幾日陸懸魚在城中治疫,忙碌極了,不常來軍營。張遼擔心太史慈傷重,營中一旦有什麼變故,故而時時前來探訪。

  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喜歡太史子義這個人,張遼覺得,任何聽說太史慈這些年所行之事者,都不會不喜歡他——信義篤烈,雄氣壯節,其人極有古風,是一位真正的天下義士。

  若是傷勢能夠痊癒,張遼真希望與他相交一番。

  只是太史慈的傷情一日比一日嚴重,消息傳出,連高順也覺得極為惋惜。

  「若是太史子義去了,陸辭玉便如折一臂膀,」他這樣評價道,「這樣的人才為一小城所損,豈不痛哉?」

  張遼這些沉重得有些悲痛的想法在士兵們的探頭探腦中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異的感覺。

  太史子義定然是傷勢有了好轉,只是這些士兵為何如此作態?

  他走近帳篷時,正好遇到太史慈走到帳前,透一透氣。

  這名東萊名將比他略長幾歲,再加上平日裡蓄了鬚髯,就顯得格外老成持重。

  但今天走出帳篷的太史慈不知道為什麼把鬍鬚剃得乾乾淨淨了,那張臉一下子就變得年輕起來。

  他有一雙筆直而平整的眉毛,微皺時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舒展時又顯得十分溫柔可親。

  那雙眼睛裡平時總帶著審視與思慮,現在當他走出帳篷,一心一意呼吸一口河邊清澈的空氣時,眼裡彷彿也流轉著春日晴空下,河水輕緩流過時清澈的光。

  張遼一時就愣了。

  他應當是很高興的,他的確是很高興的。

  太史子義儘管形容還是有些憔悴,但傷勢已經有了明顯好轉,天下不會失去這樣一位名將。

  陸懸魚也不會失去這樣一位肱股。

  出於這樣的想法,張遼大踏步上前,在太史慈看到他時,便大聲地,聲音十分歡欣地開口了。

  「子義兄!你的傷勢好轉許多了!」

  太史慈轉過臉來望向他,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果然是文遠!你竟又來看我!」

  「伯遜須得守在營中,不能擅離,因此托我帶來這些草藥,安神止血,極有用的!」張遼有點懷疑河灘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會讓人聲音放大,再放大些,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就格外的響亮。

  但太史慈立刻用言行舉止告訴了他,並不是河灘有什麼特殊,而是他自己突然說話聲變大了。

  「你喊得那樣響做什麼!」太史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日覺得大好了!隨我入內敘話吧!」

  兩個人離得十分近,於是張遼又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沒剃掉鬚髯之前,張遼一直覺得太史子義年紀略大了些,與呂布相仿。

  但現在他不這麼覺得了。

  因此這位年輕武將有意無意地發問了。

  「子義兄如何剃了鬚髯?」

  「嗯?」太史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天氣漸熱。」

  哦,張遼略放了一點心。

  「昨日辭玉來帳中看我,便順便幫我剃了。」

  「……我還以為她這幾日挺忙的。」

  「確實,千乘的時疫一日不去,她便一日不能得閒——給張將軍煮些茶來。」

  與陸懸魚有點相似,高順現在也很忙。

  陸懸魚忙著治疫,他忙著防疫,將士兵拘著不許進城,甚至不許離城太近。

  一場大戰過後,周圍的水源也會被屍體污染,靠近便十分危險,這支兵馬將要遠行,無論如何不能冒這樣的險。

  因此高順每日裡不厭其煩地檢查巡視,看過士兵們取水處,又看過士兵們四處撿來的柴,看過士兵們將水以大鍋煮開再飲用,甚至連這些士兵們不許隨地便溺之事也看得極嚴。

  他這樣忙忙碌碌到午後,暑氣漸漸上來,士兵們各自尋了陰涼處去休息,高順也正準備稍微休息一下,再令功曹與糧官將今日的各項糧草用度情況送來與他審查時,張遼回來了。

  乾乾淨淨的,身上沒有什麼塵土,不像磕了絆了摔了碰了。

  ……當然,他這樣的百戰之將,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去了一趟十里外的友軍營中還能遇到什麼不測。

  因此高順見張遼那一臉悵然,便是一驚,走過去迎了他下馬。

  「是太史子義之事?」

  張遼看了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想起厭次城那石破天驚的一役,再想到太史慈這般年輕……高順一瞬間也覺得十分痛心,於是臉上也露出了難過之色。

  「如此英雄,可惜天不假年。」

  張遼忽然滯住了。

  「……文遠?」

  這位心思細密,做事周詳,性情從不跳脫的青年武將轉過頭來,盯著高順的眼睛。

  「太史子義的傷勢好轉了許多,再過幾日便能痊癒了。」

  「……既如此,文遠為何作此態耶?」

  高順以為張遼會說點關於時下局勢的事,比如說太史慈不死,劉備以後或許將圖青州全境云云……但將軍都決定離開徐州,返回雒陽了,劉備勢大,與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何故這樣不開心呢?

  但這位摯友根本沒有聊起什麼天下事,他糾結的也不是太史慈的傷勢。

  「他將鬚髯剃了。」

  「……啊?」

  張遼摸了摸自己的短髭,猶猶豫豫,恍恍惚惚地走過去了。

  留下了一個站在營地中間,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高順。

  這些事尚未傳到劇城,因此劉備和他的客人也不曾聽聞。

  春夏交替之時,正可以坐在庭院裡,喝一點酒,吃一點海鮮,看一看遠處草長鶯飛的美景。

  即使是一個性情暴躁的人,在這樣的環境裡也會心情平和下來。

  但劉備做不到,他只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告訴自己要忍一忍。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這個人就……

  「玄德賢弟,」呂布真誠地說道,「我是真要走了。」

  ……再忍一忍,這個人就會離開徐州了。

  劉備努力忽略了這個年齡沒他大的人稱他為賢弟的行為,而是平平地點了點頭,沒有搭話。

  「此去山高路遠,但天子蒙塵,我輩不得不千里輾轉,欲至御前效命。」呂布不需要他接話,又繼續說下去了,「貢品……」

  「徐州久戰殘破,而今孤窮至此,」劉備勉強開口道,「奉先啊……」

  呂布撇撇嘴,「可我聽說,待今秋麥熟,曹操就要上雒了。」

  這個話題終於成功擊碎了劉備最後一絲討價還價的期望。

  也正是這個緣故,甚至今天陳宮都沒有來,而是胖罐子胖摔地將呂布丟了出去。

  因為曹操欲奉天子討不臣的消息傳來,所有盤踞各地的諸侯都覺得很不舒服,袁術那種臨門一腳準備稱帝的先不說,西涼那些爛人也不提,在蜀中關門過日子儼然自成天地的劉焉也先放下,就連荊州劉表都拒絕進貢,除此外行事多有僭越,甚至還會郊祀天地。

  這樣的行為放太平年間不夷個三族不能平天下議論,但放在現在就實屬尋常。

  這些諸侯都樂得看皇帝在雒陽孤零零蹲著,最好蹲到這場逐鹿中原重新分出勝負才好,誰也不在乎皇權的神聖和法統,更不在乎四百年的漢室江山。

  但皇帝在雒陽孤零零待著是一回事,到了某一個諸侯手中又是另一回事。

  對劉備來說,他要是能離天子近一些,奉迎天子這事他就幹了,但現在徐州與雒陽之間隔了個兗州,他不能越過曹操去迎天子,也不願意天子落在曹操手中。

  「小陸已經給了你一千騾馬,」劉備斤斤計較道,「你那些騎兵趕到青州時,袁譚已經撤兵了,你拿什麼來還她?」

  劉備的話與事實有點出入,但呂布不清楚,他仔細想想,立刻說道,「我有個想法。」

  「嗯?」

  「你看你送去小陸營中那些世家次子,沒幾個好的,」呂布說道,「這許多時日了,也沒聽到什麼消息啊!」

  劉備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發抖。

  庭院裡除了他與呂布之外,只有兩三個婢女負責上菜斟酒,現在聽到呂將軍這樣說,這幾個婢女立刻也將頭放低了一點,暗示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他就覺得很是神奇,連婢女都覺得公然討論一位女郎的婚事很是冒失,但呂布自己是察覺不到的。

  既然說都說了,那索性就多說幾句,劉備斜眼看了他一眼。

  「她現在年輕得很,便是這一二年慢慢挑著也沒什麼。」

  「若還是這些人,挑個十年又能挑出什麼?」

  「……那你說,誰是個好的?」

  呂布立刻直起身了,「你既欲圖青州,必定要將小陸轉封到青州來,我既然準備從青州去冀州,再南下雒陽,那小陸離我近些,這肯定是好事。」

  「……你就說誰是個好的。」

  「我那裡還有張遼和高順都未曾婚娶啊!都是好的!」呂布大聲說道,「我既去雒陽,她必定是捨不得他們的!」

  劉備一瞬間就懵了,感覺自己的腦子也跟著出了什麼小問題,鬼使神差就跟著大聲問了。

  「捨不得又如何!她還能娶兩個嗎?!」

  「撲通——!」

  端著酒走過來的婢女聽了這話,腿腳一軟就是個趔趄,那壺篩好的酒也摔在了地上。

  盡管闖了禍,但婢女看起來委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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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是時,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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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呂布其人

  話趕話到了這個地步,就稍微讓人有一點尷尬了。

  至少劉備嚷出這句不像樣的話之後,他自己是特別尷尬,也特別懊悔的,覺得這話實在太荒唐了。

  但呂布聽完之後,竟然還喝了一口酒,認真地想了一想。

  「我雖然未曾問過,」他說,「但他倆畢竟也不是那等柔曼婉媚的佞人,我看未必願意如此。」

  劉備痛苦地捂住了額頭。

  「畢竟此舉有些驚世駭俗,恐惹人議論……」

  「你原來還知道會惹人議論!」

  呂布臉色一點也沒變,「但他倆對小陸都有情有義,這是斷然不錯的!」

  這個話題有點講不下去了,因為再如何遲鈍的人也覺得這樣肆無忌憚地談論陸懸魚的婚事太過無禮,也太過怪異。

  而且還有一件事令劉備覺得很是奇怪。

  一位女郎不能嫁兩位夫君,這是稚童亦知的道理……就算是男子娶婦,那也只有一位正室,還要分個大小出來!而張遼和高順都是呂布麾下極得力的名將,這位主公就算想同徐州結親,挑一個出來也罷了,竟同時推薦兩人,這豈不是明擺著讓這二人爭一妻麼?

  不錯,糜家送去糜芳,陳家送去了陳衷,臧霸送去了自己的從弟,他也送去了陳群,這些年輕人彼此看得不太順眼,甚至偶有言語間暗自較量之事,這的確是有的。但即使沒有陸廉這位待嫁的女郎,這些人也各自有各自的門庭,彼此原本便不是什麼親密盟友。

  也就是說,哪怕他們為了爭奪一位女郎而鬧得不可開交,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對各自家族,亦或者對劉備的徐州而言,都不算什麼大事,最多也只是年輕人的意氣之爭而已。

  張遼和高順可不是這樣的關係。

  這兩人是同袍,要在戰場上並肩作戰,與子同仇,因此比兄弟更親,也必須比兄弟更親才是。

  朝堂之上的天子也許要平衡各方勢力,要他們互相間有一點矛盾,不令某一方做大,但呂布麾下不足萬人,若令將領們各懷心思勾心鬥角,莫說列土封疆,就是自保也是奢望了。

  劉備端起酒爵,十分在意地看了呂布一眼。

  這個中年男子看起來頗輕鬆,似乎也沒什麼心事,彷彿覺得作這一樁媒還極有意思。

  ……考慮到呂布根本不是一個心思縝密之人,劉備覺得自己似乎察覺到了呂布的想法。

  他也喝了一口酒,拿起一隻外皮烤得十分酥脆的海蝦,用手搓了搓蝦皮。

  「就算你說他二人都與辭玉相熟,這事傳出去恐惹人議論,」劉備說,「況且奉先難道捨得將這樣兩員猛將都留在青徐嗎?」

  呂布猶豫了。

  「若是只留一人,」劉備試探道,「當留誰呢?」

  那雙沉沉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

  劉備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慢條斯理地吃掉了那一隻蝦。

  「若只留一人,」呂布最終開口了,「伯遜跟隨我多年,性情穩重,我看他是極適合小陸的……」

  劉備拿了細布正在擦手,聽了忽然滯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細細擦起手來。

  「玄德賢弟認為如何?」

  「不如何,你將張孟卓張孟高留下與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劉備笑道,「你既然都說了,我有心將懸魚轉封去青州,這事自然要看懸魚自己的心意才是。」

  陸懸魚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這樣奇怪的對話,她對於自己是一個單身的,待嫁的年輕女郎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認知。

  畢竟所謂單身待嫁之類的壓力都來自於催婚甚至包辦婚姻,但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見到企圖對她的婚姻狀況指手畫腳的人。

  濃煙滾滾裡,城中疫情見了些好轉,城外的屍體也逐漸清理得差不多了。

  那些已經分不清敵我彼此的屍體都在烈火中慢慢消散,殘留的一點兒痕跡被埋進了土中。

  幾場春雨下過,那些泥土裡又生出了新芽。

  她終於騰出時間,有空跑來看看張遼和高順,順便也得道聲謝謝,她忙著治疫時,這兩位不僅去看過太史慈,還送了一大包草藥呢。

  並州軍的營地建在千乘城的西南方數里外,與太史慈的軍營正好成掎角之勢,既不干擾,又能守望相助。

  盡管青州境內暫時沒有戰事了,但這營地建得還是十分謹慎且精細。

  營地的士兵都是認得她的,見了就跑過來打招呼。

  「小陸將軍!」

  ……是狗子們的習慣沒錯,喊她從「小陸」變成「小陸將軍」。

  儘管十分熟悉,但還是得請她在門口暫歇,士兵們跑進去通報給高將軍。

  「咦?你們張將軍呢?」她探頭探腦。

  「張將軍今早便出門了!」士兵們嘴還挺牢的,「究竟何事,小人們便不清楚了!」

  「哎?」

  跑進去的士兵已經又跑出來了,「小陸將軍請!」

  今天守在營中的是高順。

  ……跑來跑去的張遼,守在營裡不動的高順。

  一身魚鱗鐵札甲,外面套了個半舊的灰布罩袍,防止鎧甲髒污磨損,萬年不動這一身打扮,離得老遠就讓她認出來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附近又沒什麼事,」她說道,「伯遜兄怎麼還是穿這麼多!這麼辛苦!」

  「眼下無事,未必將來無事,不可不提防。」高順微笑著說道,「況且我也習慣這樣穿著了,並不辛苦。」

  天氣有點炎熱,營地旁的河邊已經有士兵在打水時順便光腳踩踩水,有更欠的就偷偷下河,尤其是午後,河水清而緩,十分適合在裡面洗個澡。

  她眼神有點好,遠遠望了一眼就趕緊將目光收回來了。

  高順令士兵切了個甜瓜送了過來,擺在了帳前,又搬了兩隻胡床,她連忙坐下,一邊吃瓜,一邊閒聊幾句。

  「說起來我一直很納悶。」

  「何事?」

  「呂將軍待我,也太客氣了吧?」

  高順拿了一塊瓜,有些發愣地看著她。

  這個問題最初並不在陸懸魚的腦子裡。

  青州之戰期間,她沒日沒夜都在殫精竭慮,考慮如何守城,如何擊退袁譚,援軍自然是多多益善,有多少來多少,她根本不會考慮其中有什麼深意。

  現在戰事消弭,她才慢慢察覺到這其中有些怪異的地方——她的糧道被匈奴兵所斷,泰山寇多步卒,追擊騎兵非他們所長,因此她用一千頭騾子為代價,請呂布派騎兵過來幫忙。

  張遼自有部曲,領兵來護送糧道一點問題也沒有。

  ……但高順的陷陣營是一群步卒,與泰山寇的用途幾乎是重疊的。一個人兩條腿,兩個人四條腿,但兩個人肩並肩也跑不出馬的速度,這是稚童亦知的道理。

  所以高順到底是為啥來的?就因為呂布覺得她那一千頭騾子特別可愛,所以給他買一贈一地送過來了嗎?

  她將這樣的想法說出來時,高順沉默了。

  有士兵洗完了衣服抱著盆回來,也有人嘰嘰喳喳討論附近又聚集起了一群小婦人。

  農忙時家家戶戶都在忙於收割,但總有人能騰出空閒,跑過來掙幾個零花錢。

  士卒們有沒有衣服需要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營中的伙食吃著清淡,有沒有小軍官願意吃點當地的飯菜?

  這樣一個有和風,有晴日,有水流潺潺的下午,她的心思也變得有些遲鈍了。

  「也許是因為袁譚勢大,」她覺得高順的沉默只是不願意開口誇讚呂布,畢竟下屬誇上司聽起來很像溜鬚拍馬,高順這人本來就沉默寡言,「呂將軍不放心青州戰事,令伯遜兄至此,必定是為了這個緣故。」

  高順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什麼意思?

  但直到她吃完瓜,洗完手,又將謝禮一一搬過來,講完客套話離開時,高順還是沒怎麼吭聲。

  只在她將要返回千乘城時,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忽然喊了她一聲。

  「懸魚。」

  「……哎?」

  夏初的暑氣已經漸漸消了,營地中的士兵們從各處爬了出來,開始準備飯食,又或者比比劃劃。

  春夏相交之時,士兵們總能找到很多吃的,包括但不限於河裡的魚,草裡的兔子,又或者樹上哪一隻倒黴鳥兒。

  一片嘈雜中,高順站在帳門前沉默地看著她。

  他似乎有很多心事壓在胸膛下,但這個男人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目送她騎上馬離開。

  與此同時,一支龐大得幾乎有些臃腫的隊伍正在慢慢向著劇城進發。

  天氣這樣好,呂布覺得可以走得快一點,因此直到天色將晚,才終於尋到一處適合紮營的村莊,命令這支帶了數千頭騾子,載滿各種糧草輜重的隊伍停下紮寨。

  在這場漫長而艱險的旅行開始之前,陳宮做了各種準備,但當這支隊伍真的上路之後,他發現需要自己處理的事務並不多。

  呂布雖然有點不諳世事,但他也曾經當過主簿,麾下的這些將領們更是跟著他輾轉中原各地,對於行軍和紮寨這些事駕輕就熟,陳宮簡直不需要處理什麼事務,只要他的帳篷搭起來,他就可以進去將鞋子脫了,坐在席子上,好好地休息一下自己這具在馬上顛簸許久的身軀。

  呂布拎著一個甜瓜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陳宮。

  「才走了多遠,如何就這般辛苦了!」

  ……陳宮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見呂布頗不見外地將甜瓜遞給親隨,又大呼小叫要洗過手吃瓜,陳宮忽然咳嗽了一聲。

  「你們都下去吧。」

  「……公台?」

  帳篷裡只剩下這二人,但甜瓜暫時吃不成了,至少陳宮的目光是這樣說的。

  「將軍,我有一事不明。」陳宮盯著他說道,「盼將軍告知。」

  「公台能有什麼事不明白?」呂布覺得驚詫極了,「我什麼事都不瞞你的!」

  「將軍為何想丟下高順呢?」

  呂布臉上的輕鬆與驚詫一瞬間都消失了。

  這個往日裡渾渾噩噩,似乎貪婪,似乎短視,又頗有英風豪氣的當世名將沉默了很久,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回答陳宮的問題。

  但他並沒有反駁。

  於是陳宮也沉默著,沒有重復再問,也沒有催他,只是耐心地等著他回答。

  「伯遜自並州一路跟我至此,」呂布說道,「為人清白,不受饋遺,的確難得。」

  這話說起來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陳宮卻在此間聽出了一些微妙的意味。但他什麼也沒說,仍然耐心地繼續等下去。

  「一路至此,他也常進諫言,要我行事謹慎些,」呂布說道,「那的確是肺腑之言。」

  與高順不同,呂布愛醇酒美人,甚至愛自己麾下某幾個偏將家中妻妾,偶有這樣那樣不體面的事情發生,陳宮聽說過,但不置一詞。

  然而在評價了幾句高順之後,呂布突兀地將話題轉了一個彎。

  「你覺得小陸這人如何?」

  「清素節約,不好聲色,高潔處有古君子之風,」陳宮回憶了一下那些流言與他所接觸過的陸廉,「不與他人同列。」

  「也不與我同列。」呂布這樣嘟囔了一句。

  這個突兀的問題令陳宮終於摸到了一點呂布的思路。

  「將軍視高伯遜亦如陸廉?」

  「我當初是想要收服小陸,要她也為我效力,但你也知道,她與我並非同路人,因此她是不願的。」

  外面天色將晚,帳篷裡又未曾點起燈燭,因此光線緩緩地暗了下來,藏在陰影之中的呂布便更顯得有些沉鬱。

  「我越來越覺得,高順與我……也並非同路人。」

  「我身為主君,在將士中的威嚴卻不及他,縱使高伯遜自己不生異心,若有怨恨我者,推了他出來生事呢?」

  「他心中是有小陸的。」

  「況且就算他與小陸不成,劉備豈會閒置他這樣的猛將不用?」

  「我將他留下,不是兩全其美?」

  呂布的這一番話說得似乎合情合理,因而說到最後時,聲音裡也有了幾分昂揚。

  只有陳宮聽得想要嘆息。

  「將軍啊,」他說道,「你這些念頭,可與高伯遜講明過?」

  呂布的眼神忽然躲閃了一下。

  「若他猜中了你的心思,你卻又不願明言——這些安排,將置高伯遜於何地?又置文遠將軍於何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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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布知其忠,然不能用。布從郝萌反後,更疏順。以魏續有外內之親,悉奪順所將兵以與續。及當攻戰,故令順將續所領兵,順亦終無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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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什麼東西?

  夏天終於完全降臨在青州大地上,有幾分熾熱,更有幾分酷烈。

  這樣的時節裡,世家女郎可以坐在水池邊,小心將鞋襪脫下,用潔白似雪的一雙腳探進澄澈的水裡,深深呼出一口氣,再拿起一顆井水鎮過的果子,放進嘴裡,咬一下,汁水四溢,感受著獨屬於這個季節的快樂。

  農人家的女兒通常沒有這樣的快樂,盡管河灘下的潺潺水聲那樣嘹亮又那樣甜蜜,散發著令人愛憐的清澈氣息,但她們走到河邊,不過是為了打上一桶水,再小心地,慢慢地走回自家田裡。

  新一季的麥子種下了,但這個夏天實在是太熱了。

  他們需要追肥,需要拔草,需要在神明們吝於給予大地滋潤時,一步一步挑水澆地。

  這有些杯水車薪,尤其是在井水一寸寸下降,於是只能去很遠的河邊挑水時,效率就更低了些。

  若是有一條水渠該多好?

  若是有許多條水渠該多好?

  當陸懸魚帶著兵馬自千乘回返劇城時,田豫難得放下了活計,跑出城二十里來迎她。

  「將軍!子義!」

  她盯著自己的主簿,同時也是琅琊郡守的田豫看了一會兒。

  「你是留劇城的。」

  「是。」田豫笑呵呵地點了點頭。

  「……那你是如何把自己曬成這幅模樣的?」她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幾眼。

  在她的印象裡,武將們經常比文人要黑出幾個色號,但這很正常,武將要麼打仗,要麼得操練兵馬,總之隔三差五就要在風雨裡奔波。

  但田豫是個文官,哪怕她將劇城交給他來守,他也沒什麼必要從早在外面曬到晚上,曬成這樣一幅模樣。

  「去歲大旱,」田豫說道,「今歲亦然。」

  「哦,哦,」她不明所以地說道,「然後呢?」

  「將軍既守青州,就應做些長遠打算,因此聽聞袁譚撤兵後,我便在北海四處走一走,見到需要修水渠的地方,就帶士兵們過來修一修。」田豫說道,「可能是在田地中奔波的緣故,因此容顏有損?」

  「國讓能巡土田之宜,盡鑿溉之利,扶世濟民,令人讚嘆,」太史慈說道,「不過曬黑了些,怕什麼!」

  說得一點都沒錯,但她還是有點在意。

  「這些事你來做了,那孔北海呢?」

  ……田豫深沉地思考了一下,「孔北海在離城十里處迎將軍,將軍可自去問他。」

  倆月沒見,她黑了,瘦了;田豫黑了,瘦了;太史慈不用說,雖然沒特別黑,但瘦了一大圈兒;

  連高順和張遼都為北海的戰事奔波了一趟,也瘦了。

  ……張遼甚至還剃了個鬍子,這是什麼道理?表示重視?

  但當她遠遠看到離城十里外那個旌旗,那個儀仗隊,那個塵土飛揚鑼鼓喧天的場面時,她忽然有一種預感。

  ……孔融是不會瘦的。

  不僅沒有瘦,而且看起來開心極了,幸福極了。

  儀仗隊在太陽下曬著,滿頭大汗,前胸後背都濕透了。

  穿著玄色官服的孔融也在太陽下曬著,風度翩翩;

  同樣打扮的諸葛玄叔叔也在太陽下曬著,從容之至。

  於是她的目光在附近掃了掃。

  不遠處的樹下鋪了幾張席子,席子上還放了兩壺酒。

  ……她就知道孔融是不會為難他自己的。

  「將軍英威,古人不能過也!」這是諸葛玄。

  「為將者保安富貴,遇敵畏避者多矣,將軍清素節約,不殖貨利,親冒矢石,摧精擊銳,古之韓白者亦不能如此!」這是孔融。

  ……這就吹得過了!打個袁譚而已,怎麼就吹到韓信白起身上去了!

  她趕緊推脫,「只是唬住袁譚罷了!還是孔北海治理有方,方能令敵軍畏避自退!」

  「這是什麼話,」孔融倒是十分誠實,「他那等不問禮數,只問刀兵的凶惡之徒,我豈能唬住他!」

  ……也對。

  除卻孔融諸葛玄之外,北海城中還來了其他客人。

  比如說呂布,他那支準備回雒陽去覲聖的隊伍終於是出發了,且走到了劇城,因為人太多,所以城內一半,城外一半,又因為他帶了許多的騾馬牛羊,因此十分熱鬧。

  ……進城時還是挺熱鬧的。

  考慮到自己是個女郎,陸懸魚認為她再凱旋入城時不會受到香包攻擊。

  ……其實就想錯了。

  聽說她將北邊不可一世的,連青州刺史田楷都趕走的袁譚給趕回去了,劇城的市民香包跟雪花似的,不要錢地往她身上砸。

  ……其中有些手工就有點差,還有些不知道是為了增加準頭,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在香包裡偷偷塞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砸身上還有點疼。

  ……有一個香包給她腦袋砸了個包出來,她就特地拆開看了一眼。

  ……裡面放了個紅線纏著的銅錢,還放了一家三個小子的生辰八字。

  ……其實香包手工挺利索,她左看右看,感覺這可能是一個想讓兒子趕緊脫單的媽整出來的。

  ……於是她特別敬畏地趕緊又給那三位少年的生辰八字塞回香包裡,告訴隨從給人家好好送回去。

  迎回劇城,但離請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

  她現在可以在府裡休息一下,洗個澡換身衣服,當然也可以抽空跟正在籌備酒宴的孔融聊一聊。

  「國讓同我說,」她委婉地說道,「孔北海最近很忙。」

  孔融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於是她試探性地,更進一步,「在忙什麼啊?」

  「北海戰事既消,我欲講詩書,陳俎豆,」孔融看了她一眼,自動切成白話模式,「就是開學宮,聚斂天下名士於此,講一講學問。」

  「……講學問。」她呆滯地復述了一遍。

  孔融笑著摸了摸鬍鬚,點了點頭,一臉的「孺子可教也」。

  「順便也能在雪天裡聚一起喝喝酒。」她說。

  ……周圍好像突然靜了一下。

  她站在廊下,一牆之隔的裡面是主室內忙忙碌碌的婢女們,一牆之隔的外面也是忙忙碌碌的僕役們。

  只有她和孔融兩個袖手站在這裡,只聊天,不幹活。

  ……尤其她身邊這位,準備持續性地不幹活,聽了她這樣的酸話,也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起來。

  「辭玉這就不懂了,」他說道,「你現在最需要什麼?」

  ……她最需要他幹活。

  ……其實也不是說她就需要孔融這位孔子後裔幫她什麼忙,她就是有點強迫症,尤其是看到田豫曬得跟非洲黑叔叔似的,孔融還在這裡神清骨秀白白胖胖,她就心裡不平衡,總想改造他一下。

  但她認真想一想,她真正需要的肯定不是孔融。

  她需要一片安定的,繁榮的領地,可以不斷壯大自己的實力,將這個目標拆解一下,那就變成——

  「……糧食?士兵?土地?」

  孔融瞥了她一眼,「你最需要的不是人嗎?」

  「我是需要人,」她愣愣地說道,「但你招來那些名士,既不能種地,也不能打仗,我也不能好意思給他們變成糧食……」

  她脫了戎裝,換了一身布衣,蹲在劇城州牧府外的牆根下,確保太陽曬不到自己之後,有點納悶地注視著這座城池。

  ……她被孔融趕出來了。

  ……準確說是孔融被她槓上開花地槓過之後,氣得請她出去溜達一圈,等酒席快開始時再回來。

  於是她就特地換了一身衣服出來轉轉了。

  距離酒宴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劇城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街頭巷尾的人還在議論紛紛。

  她盯著一個牽了兩頭豬卻不忙著去市廛,而是起勁地跟路邊小販打聽今天這樁盛況的農人背影,感覺很熟。

  「劉大!」她抻脖子嚷了一聲。

  那個牽了兩頭豬的男人立刻回頭了,然後眼睛一亮,努力拉著豬就跑過來了,「將軍!將軍今日也見了陸將軍入城的盛況麼!可恨這兩頭畜生!牽著不走!打了倒退!倒讓小人在路上耗費許久!」

  「也沒什麼好看的,」她安慰道,「我聽說陸將軍被香包砸了滿頭的包。」

  「聽說那位將軍容色極美,令人見之忘神,是也不是!」

  「……應該不是,據說就是個相貌平平的俗人罷了。」

  劉大有點不高興。

  「將軍,不是小人無禮,」他說道,「陸將軍立下這般功績,身邊又有許多世家子追隨,相貌怎會平平無奇!恐怕以將軍的年歲還不懂女子之美罷了!」

  她呆滯地眨眨眼。

  「……沒錯,其實細想一想,那位陸廉將軍確實是個絕代佳人,其實我就是得不到她的青睞,所以有些怨憤罷了。」

  「將軍雖年少,卻是個仁義君子!依小人之見,將軍不如——」

  「沒事,沒事,劉大哥不用這般上心,」她臊眉耷眼地說道,「那陸廉看不上我也不打緊,我這人心寬著呢。」

  劉大當然不是跑來看凱旋的小陸將軍有多美的,就算看也不必帶兩頭豬,因此關於「陸廉將軍到底有多美」這個牙疼話題告一段落之後,陸懸魚還是問起他近況如何。

  「今歲又逢旱,小人的婦人與小人商量,賣了這兩頭豬後,打一口深井……」

  她聽著劉大的謀劃,關於這個夏天要怎麼安排才能盡量讓糧食不太減產,要怎麼樣減少開支,又要怎麼樣撫養孩子。

  「等到秋天就好了!」他最後做了這樣一個樂觀的預測。

  她搓搓臉,想起了正在四處修水渠的田豫,又想起了忙著建學宮的孔融。

  「你覺得……」她忽然說道,「要是孔北海修了學宮,引了許多地方的名士來這裡討論詩書,討論……討論祭祀,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她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就覺得自己問得很奇怪。

  劉大是個居住在城外的農人,他哪裡會理會這些事?

  因此答案肯定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與我無關」。

  但劉大的回答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那自然是一件喜事!」他聽過之後立刻問道,「將軍這消息可準麼?」

  「……也,也不一定準。」她說道,「你為什麼覺得這是件好事?」

  「將軍想想,小人不識字,也不懂學問,但小人卻覺得,現在天下這麼亂,到處都在打仗,日子過得真是苦極了。」

  她點點頭。

  「若是什麼地方有一群人在討論學問,那裡必定是極安定的!沒有亂兵,沒有流寇,將軍想一想,若是這些人連命都不保,飯都吃不上,他們還討論什麼學問!」劉大說道,「若小人四處逃難,聽說有這樣的地方,自然願意帶了全家老小,前去依附的!」

  她恍然大悟。

  劉大就很興奮,還在絮絮叨叨問她是不是真有這樣的消息,學宮到底什麼時候建起來,那些名士什麼時候到啊?他也知道豬肉比不過羊肉,但名士也得帶一大家來吧?那肯定還是會吃豬肉的吧?要不今天這兩頭豬且先不賣了?留它們多活幾天?再四處踅摸點豬草,忍痛加點糧食餵幾天,等劇城人多起來時,豬肉也會漲價吧!

  陸懸魚注視著興高采烈回家去的劉大,心情很復雜。

  不管孔融整這個學宮誰會受益,都是未來的,未知的事。

  只有那兩頭豬,在今天,因為這個消息,實實在在地受益了。

  她在外面溜達了一會兒,終於返回州牧府時,其餘的客人也漸漸到了。

  比如說踩著木屐,邁著極其優美的步子走進來的世家美少年陳群。

  他一點也沒黑,借著夕陽那一點柔和的光輝向她走過來時,肌膚白得跟玉一樣,彷彿在微微發光。

  「長文怎麼來了?」她看了一眼田豫和太史慈,又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打聲招呼。

  「聽聞孔北海欲復興學宮,主公派在下前來幫忙。」陳群這樣平平淡淡地說道。

  她上下打量他一下,讚許地點點頭,「長文做學問,的確是對勁的。」

  陳群臉色一黑。

  「陸將軍莫不是在譏諷在下?」

  「……譏諷你什麼?」

  陳群的目光不看她,固定地放在了她身後的某一個什麼東西上,「將軍在千乘鏖戰近月餘之久,城下屍積如山,何等酷烈,在下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不知道為什麼。

  ……她覺得陳群好像有一點委屈。

  ……雖然她無法理解是從何而來的「委屈」,但她還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們各司其職罷了,我只會打仗,」她說道,「你只會做學問,這有什麼?總不能換我去做學問,所以長文安心便是,我豈是會計較這種小事的人?」

  陳群那個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轉了一下,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似乎她這番話並沒有安慰到他,反而更冒犯了,因此切換回了紀律委員模式。

  但他只是盯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又從袖子裡取了一封信出來。

  「主公交你的信,」他說道,「命我帶來。」

  「主公?」她打開這封信,看了看,「……這什麼東西?」

  她之前在千乘治疫,沒有跟其他人一起回徐州,因此主公給她寫過幾封信,信裡除了問問她的情況,問問太史慈的情況之外,也會說一說徐州的各種大小事,這都很正常。

  劉備就沒給她寫過什麼不靠譜的東西。

  但這封信,非常,非常的不靠譜。

  劉備同她說——青州之戰的消息已經慢慢擴散了,對於毗鄰青州的兗州來說,消息來得尤其快。

  作為徐州的鄰居,陸懸魚的老熟人,曹老板寫了一封信,派使者送到了劉備手裡,信裡的其他事情劉備沒說,跟她也沒關係。

  跟她有關的是兩件事:

  一,曹老板說長子曹昂沒結婚;

  二,曹老板委婉地問劉備,陸廉是否婚配?

  【……這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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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順的選擇

  她仔細想一想,之前出使鄄城時,似乎是見過曹昂的。

  曹老板的兒子長的不會太難看,尤其是身高比他爹高了一截,因此有一點玉樹臨風少年郎的意思。

  但她確信曹昂沒有多看過她幾眼,這位十五六歲的少年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他爹身上,很注意他爹的一舉一動,他爹跟誰說話了,沖誰笑了,看誰一眼了,往哪裡看了,曹昂那顆小腦袋就往哪裡轉了。

  ……不說這事兒靠不靠譜,光說這樣一位時時刻刻緊跟曹老板腳步的好大兒三觀可能養成方向,她就覺得不太行。

  況且不考慮人品才學這一類,只考慮這件事也會讓人覺得詭異。

  曹老板嫡妻無所出,因此收養了長子曹昂,看架勢這位少年也是曹老板的繼承人,按照時下的三觀來說,婚娶一定是奔著門當戶對去的,怎麼會想到她這麼一個黔首出身的女人呢?

  她很不確定,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難道說我沒看出來,這位少年是個戀愛腦?見我一面就喜歡我?】她不確定地想,【我當時還是男子裝束,這位少年的口味和他父親是不是差得有點懸殊啊?】

  【……把你的女性魅力這部分先去掉,想一想你還有別的優勢嗎?】

  【他應該不缺護衛。】

  【……繼續想。】

  【我領兵北海,膠東與東萊也逐漸在我掌控下,】她想了一下,【但我是受主公所托,代孔融所控,如果我真締結了這樣一門婚姻,孔融的態度立刻就變了,所以他是單純想要一個能領兵會打仗的將領嗎?諸夏侯曹不也有不少名將?】

  【所以,你統治青州三郡的法理性不來源於你本身,而是劉備與孔融。】

  【是。】

  【你不會脫離劉備。】

  【當然不會,】她表示,【我傻了嗎?】

  【那麼,我們再來考慮另一個問題,為什麼那些送自己子侄來帳下效力的世家豪族,送來的都是次子或是幼子呢?】

  【自然是因為長子要繼承家業——】

  她忽然明白了。

  這有點類似於「你捐不捐一個億?捐?好的,那你捐不捐一頭牛?」的問題。

  世家豪族送來自己的次子,是因為長子繼承家業,次子的仕途就沒那麼順遂,既然如此,不如找機會與她結親。

  也就是說,這些徐州世家的確是真心要同她結親的,顯而易見,她在婚後也會繼續掌控青州兵權,她的婆家自然也可以分享她的權力。

  但這種潛規則在曹操這裡是不存在的,如果她與曹老板的兒子結親,她現在獲得的一切都會失去,劉備再怎麼心大,也不敢將重兵交付與她,而她將會成為一個沒有任何資源可言,且出身並不高貴的尋常女人,這一點曹操一定是提前想到了的。

  因此曹老板不拿次子出來,反而大手筆要為自己長子提親,其實並不出自真心,而是一開始就認定這門親事不會成功的一個舉動。

  【那他目的何在呢?】

  尤其是在這樣一場大戰之後,尤其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友好關係——

  【雖然是鄰居,但你們的關係確實比較冷淡,】黑刃這樣表示,【尤其考慮到,你們暫時勢均力敵,互相攻伐誰也討不到好,並且你們附近都有一些誘人的目標?】

  徐州北面是袁紹,西邊是曹操,但南邊有袁術劉繇孫策這一系列的小目標。

  曹操也一樣,西邊有雒陽,南邊有張繡、劉表、袁術,都是可以擴張的小目標。

  ……張繡是誰?好像有點耳熟似的。

  【所以曹操可能有什麼動作,因此才放出這樣的風聲,意圖與我們交好?】

  【至少他想要給你們這樣一種暗示。】黑刃表示,【他覺得打你不劃算,你覺得他打誰比較劃算?】

  ……張繡?袁術?袁術佔據淮南,水土豐饒,民生富庶,卻被驕奢淫逸的袁公路搞得民不聊生不說,這位還一直神神叨叨想稱帝,應該是打他沒錯了。

  盡管陸懸魚根本沒猜到曹老板真實的發展方向,卻將他這封信的意圖猜得差不多了。

  她長籲了一口氣,將信合上時,發現陳群沒走開,就這麼站她旁邊,還在盯著她看。

  「……你看我做什麼?」她狐疑地問,「我又行止不端了?」

  陳群的臉上迅速升起了一團可疑的紅,不知道是憋的還是氣的,出於同僚之愛,她正準備關心一下時,又有人走了進來,這次是「從小沛跑到劇城根本氣都不帶喘」的呂布,以及「一看就知道旅途艱辛只剩下半條命的」陳宮。

  「呂將軍!公台先生!」她見了熟人,立刻迎了上去。

  陳宮打起精神,微笑著跟她也打了一聲招呼,「陸將軍,此戰名震天下啊。」

  「哪有的事,」她趕緊說道,「只不過是袁譚不願意打了,便宜我罷了。」

  「我都聽說了!若非太史子義神勇,以五百精兵攻下厭次,斷了他的糧草,又若非小陸你在強攻之下守了一月的城,袁譚小兒是何等狂妄之人!他如何肯退兵!」呂布大聲說道,「此役的確名震天下!何人再敢小覷於你!」

  呂布的聲音頗大,引得其餘將入席的賓客也都紛紛上前,與他們見禮後又過來對她大肆吹吹捧捧,很快就將她包圍住了。

  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陳群站在人群之外,盯著那個一身夏布深衣的身影,她很快被人群圍住了,離她最近的是呂布陳宮,還有太史慈與田豫,外圍一圈還有青州的名士,北海的官員,以及孔融麾下的幾員將領。

  這樣熱鬧,襯得他這樣寂寥。

  陳群孤零零站在那裡,心裡突然賭了氣,覺得自己才是受了主公之命來她身邊的,早知如此難看,不如徑直離席便是。

  這個念頭跳出來之後,他忽然為自己這樣幼稚的想法震驚到了。

  哪怕是總角的稚童爭奪玩伴,也不該用這樣一哭二鬧三撒嬌的手段,何況他來北海,是要同孔融結好,建成學宮的,他怎可為了這樣的念頭,荒廢了正事?

  陳群默默地尋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了,但他的委屈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孔融來了。

  孔融的興致很高。

  當然,就以他那個戰前準備看來,遇到袁譚這種將領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守雖然守不住,奈何幸運值點滿了,有人替他把活全幹了。當初有賊圍城時劉備救了他,這次袁譚攻打北海,又是劉備麾下的這位名將救了他。

  他什麼活都不用幹,只要寫寫詩,作作賦來讚美她就行了,那個詩她是聽不懂的,席上除了名士之外的其他人也聽不懂,屬實是加密交流了。

  即使如此,畢竟作為戰爭的勝利方,大家沒有不高興的,因此開始喝酒。

  主人家孔融坐中間,替他打了這場仗的陸懸魚坐一邊,準備北上從青州繞路冀州去雒陽的呂布坐另一邊。

  為陸將軍的勝利乾一杯,為呂將軍的旅途再祝一杯;

  為袁譚的暴行未能得逞乾一杯,為天子即將獲得一位得力猛將再祝一杯;

  為學宮即將建起乾一杯,為青州趕緊下雨再祝一杯。

  ……孔融的加密交流沒有持續很久。

  ……他被扶下去了。

  ……雖然可能明天會頭疼,但至少也是幸福的頭疼。

  主人雖然退場了,但大家精神放鬆之下,還在繼續快樂地吃吃喝喝。

  呂布湊過來了。

  「你沒喝多少。」他表示,「怎麼跟高順似的。」

  「……高將軍是自律,」她說,「我是酒量不好,怕酒後失儀。」

  「酒量不好,也得喝。」呂布揮了揮手,讓僕役退下,換他為她斟滿了「君幸飲」。

  「我這幾日離開劇城,便要北上,」他說,「再見不知何時啦!」

  這句話讓她想起了長安城破那一天火光中的呂布。

  她有些在意地看了看他。

  似乎面容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是那個溫侯呂布。

  但燈火下的鬢髮間已現了幾根銀絲。

  他這些年過得大概有些辛苦吧。

  陸懸魚端起酒盞,沉默著喝了一大口。

  「這才對!」呂布抻脖子看了看她的酒盞,很是高興,又為她滿上,「你這一場大戰,打得的確不錯。」

  「也沒什麼,」她笑道,「將軍身經百戰,不會覺得這麼一場戰爭有什麼了不起。」

  呂布的目光從酒盞中抬起,望了她一眼,然後搖了搖頭。

  席間一片嘈雜,有敬酒的有勸酒的有鬥酒的,只有她和呂布之間忽然靜了下來。

  「若是現在的你去守長安,」呂布問道,「你當如何?」

  那座已經殘破的長安城。

  那個名為「大漢」的,曾經輝煌,現在卻一步步黯淡下去的王城。

  她和鄰裡們居住過的,因而全心全意保衛的那座城。

  陸懸魚認真想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

  於是呂布眼中便露出了明瞭的神色。

  經歷過袁譚這一戰之後,她有一點守城的技巧和心得,卻不會輕易與別人分享。

  ……尤其這個人是她的盟友,卻並不與她站在同一側。

  呂布將自己酒盞中的濁酒喝乾淨,又斟了一碗。

  「你定然是沒醉。」

  「還差一點。」她說。

  「那你說說,你到底拿沒拿定主意,張遼和高順,」他說,「你到底要留哪一個?」

  「……將軍。」

  呂布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你便不成親也沒什麼,我已經同你家主公說完了。」他說道,「我也並非想要湊這個熱鬧,取笑你一個單身女郎。」

  「那是為何啊!」

  呂布靜靜地看著她,「你守青州,若是能與並州人結親,於我大有便利,就算這樁親事不成,將來我須援手時,也有人看在舊主的情分上為我說項。」

  ……真不愧是狗中赤兔。

  這個算盤打得不能說不通,但通篇都只講他自己的利弊得失,自私得坦坦蕩蕩。

  「你覺得他們倆都很合適。」她說。

  呂布點點頭。

  「那證明你覺得他倆都很可靠,忠心也好,勇武也罷,」陸懸魚說道,「你卻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張遼在喝酒。

  一壺篩過的濁酒,一碟鹽豆子。

  帳中氣悶,朗月正好,因此不用燈燭,只在帳前席地而坐便是。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沒有酒友,高順坐在他身旁,但不喝酒,只沉默地看著他喝。

  「你如何這般倔強?」張遼問,「一盞酒有什麼要緊?」

  看到高順那雙冷靜的眼睛之後,這位青年武將便又將酒盞放下了。

  「你就是這般倔強。」

  他這句一語雙關並未打動高順,後者仍然沉默著,如同一尊雕像。

  「你應當留下的。」張遼說道,「你同我不一樣。」

  張遼出身馬邑,本為聶壹後人,家中雖稱不上大族,卻也有些部曲一路跟隨他,這些部曲不效忠呂布,只效忠於張遼,人雖不多,卻十分可靠,張遼待他們也不比尋常,同吃同睡,每每獲得金帛財貨從不吝惜,盡皆分給他們,就是因為這些部曲是他最重要的資產。

  而高順不同,他出身寒門,雖然在並州招募到了一支兵馬,又逐漸操練為「陷陣營」,披荊執銳,勇不可當,但這支軍隊並非他的部曲,而是從屬於呂布麾下。

  「我聽說魏續向將軍提過數次,」張遼說道,「想要代你掌管陷陣營。」

  將軍總認為魏續與他有親,因而十分信任,聽到他提出這樣無禮的請求,也沒有駁斥,只說想一想。

  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於是月夜下的這尊雕像終於開口了。

  「你既這樣看待將軍,又對小陸有情,你當留下才是。」

  張遼一面喝酒,一面習慣性地摸摸自己唇上的短髭,手指摸到嘴唇時,忽然才醒悟過來,於是那張臉上便閃過了一絲不自在。

  「她又不看我,」此處再無別人,張遼講起話來不免帶了幾分人前難見的賭氣與委屈,「伯遜也教過她兵法,她與你也有情誼在。」

  即使不能如願,陸廉只如摯友一般看待他,留在徐州對高順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高順聽過之後,將頭轉過去,微微揚了起來。

  於是月光灑在了他的臉上,身上,彷彿髮絲都帶了一絲冷冷的色彩。

  「我不能留。」他說,「將軍將這一趟想得太過簡單了。」

  確實簡單。

  偌大京畿之地,良賤四散,養不起一座雒陽,更養不起呂布的軍隊是其一;孤立無援,只有河內張楊同為並州人,但張楊自保且吃力,如何能伸出援手是其二;朝廷中軍閥林立,董承殘暴,韓暹驕橫,聽聞議郎董昭又欲宣曹操勤王,人心動蕩是其三;

  呂布回到雒陽,極難立足,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但呂布輾轉征戰這許多年來,始終無法獲得一塊領地,他每至一處,總會不久便被迫離開,甚至當年在他府中當過雜役的陸懸魚而今都能領青州數郡,他卻依舊顛沛流離。

  這樣的人實在是不適合做一名諸侯的,但他又不甘屈居劉備之下。

  呂布已經將要走到無處可走的絕路上,他自己卻毫無察覺。

  郝萌、魏續、侯成心中各懷芥蒂,並州軍早非舊日模樣。

  這些都是高順心中清楚卻無法言明的,也是壓在他心間,令他沉鬱許久之事。

  「你既然都明白,為什麼不願意留下?」張遼問道,「劉豫州會是一位明主。」

  高順好像愣住了。

  又好像是在思考。

  過了一會兒,他才將默默注視一輪朗月的眼睛重新收回來,望向張遼。

  他的眼睛裡也染著那樣的月光,彷彿一千年,一萬年輪迴而過,只有他不曾有分毫改變的那抹光華。

  「世間有許多明主,」高順說道,「將軍卻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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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五章 劇城一別

  天還沒亮,僕役們已經爬了起來。

  他們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連洗漱也顧不得,便拿起了掃帚,拎起了水桶,走出了家門。

  這座城池還沒有完全甦醒,有些朝食攤子倒已經借著夏季清晨的一點微光開始打水和麵,忙起了一天的營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這些僕役寅時便起身,將街道打掃乾淨之後再回來用朝食,平時這一點倒是沒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時,氣溫也便慢慢上升了,頂著太陽掃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們迫切地希望趕在城門剛剛開啟時,便能結束早晨的工作,回牧府去用他們的朝食。

  ……不過今天這個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內這條主路要灑水,要清掃之外,西門城外的這條路也要清掃出至少三里地。

  飢腸轆轆,又餓又渴。

  「並州人什麼時候能離開?」有人便這樣小聲問了起來。

  「聽說今天就走。」

  「走得好,」那人嘟囔了一句,「不是我愛抱怨,你們也都見了,這幾日裡劇城什麼東西不漲價呢?」

  糧米布帛也好,騾馬豬羊也罷,價格都變得不正常了。

  那些並州人帶著他們長長的隊伍來到劇城時,劇城的百姓原本還有些興奮,並州人帶來了浩浩蕩蕩的輜重車隊,他們既然要出遠門,是不是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卸下來賣掉?

  ……並州人什麼都不賣。

  不僅不賣,而且他們在城中大肆採購,幾乎將市面上的新穀收盡,除了糧食之外,家畜,布匹,騾馬,他們幾乎要將市廛掃蕩一空,還是陸將軍帶來的田主簿擔心城中缺了物資,恐會引發動蕩,才限制了他們那種傾家蕩產的採購欲。

  即使如此,這幾日劇城的物價到底是比往常高了許多,商人們更是賺得盆滿缽滿。尋常百姓只盼著這些並州人離開,將物價平復下來才是。

  考慮到並州人今天就走,這些僕役寅時便爬起來,一路從城內掃到城外似乎也算不得什麼難以忍受的苦差事了。

  「看在咱們今日的辛苦份上,」有人這樣講起了俏皮話,「說不定今天為咱們準備的朝食是肉糜呢。」

  大家立刻便哄笑起來,「你也配吃肉糜!打水時好歹也該照一照!」

  「那你說誰配!」

  被問到的僕役回答得快極了,「自然是那些貴人!人家生來就是享福的!別說吃碗肉糜,就是吃些更好的——」

  「什麼更好的?」

  僕役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但他們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更好的」。

  不過這沒關係,反正在他們心裡,那些在城中大肆採買,即將啟程的「貴人」總歸是稱心如意,再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

  「貴人們將要出城了!」小頭目匆匆趕來,訓斥了一句,「你們手腳如何這般不俐落!都是耳聾眼瞎的老嫗不成!」

  小頭目的擔心是情有可原的,若是令貴人們的車駕見到這些卑賤之人,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他其實不必這樣擔心,因為先出城的不是貴人,而是呂布的兩千前軍。

  無論怎樣,貴人們都是看不到這些天不亮就出城清掃道路的賤役的。

  太陽慢慢升起,劇城外一片又一片的農田便連成了略有起伏的碧綠海浪,與遠處由深漸淺的天光連成一線。

  「呂」字旌旗招展,跟他那秉旄仗鉞的儀仗隊放一起,莊重肅穆,威風凜凜。呂布騎在赤兔馬上,金冠金甲在朝陽中折射出一片金燦燦的光輝,如同天神下凡。

  盡管宿醉引發了頭疼,但孔融還是堅持送他到城門口,十分客氣地遞上了酒爵,讚頌他不遠千里回到天子身邊的高風亮節,赤膽忠心。

  喝酒的呂將軍也特別客氣,莊重,感謝了孔融的盛情款待。

  陳宮還額外表示,要將孔融的功績一樁樁一件件報給朝廷,為孔融請封。

  ……反正就挺賓主盡歡的。

  魏續跟在呂布身邊,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孔融。

  「將軍。」他輕聲提醒了一聲。

  她左右看看,騎上了馬。

  「我再送你一段。」她說。

  於是呂布露出了微笑,「還是小陸待我真心。」

  ……孔融那個客氣的笑容就差點沒繃住。

  「就算你不想送我,」呂布騎在馬上說,「我也想喊你出城。」

  自劇城至千乘有數百里路程,對於騎兵來說其實不算什麼,呂布走得慢悠悠,完全是因為他那支一眼望不到頭的輜重車隊的緣故。

  「為何?」

  「我同文遠和伯遜說過,要他們今天過來迎我——」

  呂布漫不經心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話說到一半也停下了。

  在一望無際的田野盡頭,塵土揚了起來。

  有經驗的武將只要看一眼騎兵奔襲時揚起的塵土,便知道來了多少人,大約多久能跑到身前。

  她也能約略數出來這支騎兵的人數,呂布自然更不在話下。

  他莫名其妙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陸懸魚有些奇怪地轉過頭去看向他,「那不是你的人嗎?」

  「是。」他平靜地說道,「那是文遠的部曲親兵。」

  「……那你嘆什麼氣呢?」

  呂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一夾馬腹,迎了上去。

  隊伍慢慢繼續向前,他們在離大路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短暫地駐足。

  有親兵跟小叮當似的,立刻鋪上了一切休息時需要的東西。

  比如草席,比如胡床,比如清水,比如幾隻甜瓜。

  在親兵忙忙地準備這些東西時,呂布的目光一直停在高順身上。

  ……感覺奇怪極了。

  高順領的「陷陣營」是步卒,張遼的部曲親兵多為騎兵,那過來迎呂布的自然騎兵多一些,這有什麼好嘆氣的呢?

  而且看高順也一臉平靜,見到她就點點頭,甚至連那天她感受到的一點糾結都不見了。

  ……完全就是往日裡的那個教導主任。

  不知道為什麼,呂布又嘆氣了。

  他望了一眼高順,又望了一眼張遼,便向著張遼招了招手,要他走上前來。

  「我於兗州戰敗,無處可去時,是玄德接納了我,指小沛為我的容身之處,這份恩情我是記得的,」呂布說道,「而後我欲歸雒陽,玄德又借我大批錢糧充作旅費,我亦銘心立報,不敢或忘。」

  他的面容看起來十分嚴肅,陸懸魚也立刻跟著認真起來,聽他繼續往下說。

  「現下我將西歸,沒什麼能報答玄德賢弟的,但他既令你取青州,我總該為你謀劃一二,」他繼續說道,「你看,青州大片平原,在此處交戰,若有一支好騎兵,的確是很好很好的。」

  「是,」她說道,「只是我不擅騎射,太史子義雖擅騎射,但在組建騎兵這件事上……」

  「我將文遠留下,幫你訓練騎兵,也算我還上了玄德賢弟的恩情,如何?」

  ……唉?

  ……最後這句話如此突兀,突兀到了她完全沒反應過來的地步。

  ……這太怪了!

  呂布從她和劉備這裡刮了一大筆錢糧走!光是騾子就三千頭!糧食布帛家畜更不用說了!

  然後,這個狗中赤兔,把張遼留下來抵債了!

  她感覺自己的眼神很怪異,但還是沒忍住,上下打量了幾眼張遼。

  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武將,皮膚有點黑有點粗糙,新刮了鬍子,於是看起來還殘留了一點點印象裡的少年氣。

  五官還算端正,但也沒啥特別。

  怎麼看都不像值三千頭騾子的樣子。

  再看看那群也下了馬,四散休息的部曲親兵,也都是並州大漢的樣子,也沒啥特別。

  ……她腦子裡忽然鑽進了一堆很奇怪的東西。

  ……比如說這一群騎兵身上的鎧甲和細布中衣都被換掉了,換成一大塊麻布,中間掏個洞套頭,腰間用麻繩一束。

  ……然後拿根長繩給他們拴成一串兒,當然打頭的肯定是張遼,就牽著繩子,扯到市廛上去。

  ……應該也是賣不回這個價的。

  陸懸魚忽然晃了晃腦袋,想把自己那一堆很不對勁的東西晃出去,引來了呂布有些奇怪的目光。

  「文遠。」他喊了一聲。

  張遼上前一步,斂容向他行了個大禮,而後又轉過身,沖她行了一禮。

  「願為將軍盡綿薄之力,效犬馬之勞。」

  他的話語這樣簡單又直白,但眼睛裡流動著潺潺的光,明亮又輕快,看起來那樣一片赤誠,令她瞬間覺得自己剛剛那些腦洞很不成體統,甚至羞愧了起來。

  「我那些兵卒多為農人出身,的確不擅騎射,只有太史子義一人精於此,卻又分身乏術……」

  「無事,」張遼笑了一笑,「有我在,以後便可替子義兄分憂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再上馬之後,呂布就要帶著車隊一路向著西北而去,而她則會帶著張遼返回劇城,因此呂布招了招手,又命士兵送上一壺酒。

  趁了這個機會,陳宮走了過來,「陸將軍。」

  「公台先生?」

  陳宮笑眯眯地,也躬身行了一禮。

  「在下有一事日夜憂心,今日拜別將軍之際,不得不開口相求……」

  考慮到她和陳宮是一點情分都沒有的,陳宮開口就很讓她吃驚。

  而且這個請求非常的古怪,堪稱捨近求遠。

  呂布和陳宮雖然離開了,但張邈張超兄弟就在小沛定居了,他們一點都不想去雒陽,反而覺得跟著劉備混還挺消停的,根本不想走。

  陳宮想讓她寫一封信給張邈,但不是勸張邈跟著他們一起離開,而是請張邈寫信給臧洪。

  「……臧洪?」

  「臧子源鎮守東郡,」陳宮說道,「他與張邈張超兄弟關係密切,若是能得張氏兄弟的手書,他必定能同意將軍自東郡而過,若果真如此,將軍回返雒陽的這條路便安穩多了。」

  在她記憶裡,臧洪那個東郡位置……很是奇怪。

  那裡算是兗州的一部分,但又在袁紹的控制下,也不知道曹老板什麼心情。

  「公台先生為何自己不寫,而要我來寫呢?」她說道,「別怪我問的直,我們粗人都這樣。」

  陳宮的笑容淡了一點,「張孟卓因將軍之事,歸怨於我,因而我無法開這個口。」

  這個回答不太讓她滿意。

  她自己在腦子裡想了一想。

  【這封信肯定有什麼問題。】她想,【以陳宮那個良好心態和厚臉皮來說,但凡這個請求對張邈張超而言很容易達成的話,他是不會繞個大圈子來求我,還要臨別時才開口。】

  【你想的沒錯。】黑刃表示,【你對這封信的認識是什麼?】

  她想了一會兒,【張氏兄弟已經定居小沛,這信損害他們安危的可能性不大,但陳宮既說了臧洪與他們交情深厚,也就是說這封信對臧洪而言是很危險的。】

  【你認識臧洪嗎?】

  【……不認識。】

  【那呂布呢?】

  呂布拎了兩碗酒,正向她走來,一碗遞給她,一碗遞給張遼。至於公台,一見呂布走來,便向她點了點頭,走開了。

  「今日一別,」呂布大聲說道,「明日無期啦!」

  ……狗兔就這麼不會說話。

  「……總會再會的。」她接過酒,看看呂布,又轉頭看看張遼。

  樹影斑駁著將細碎光線灑落下來,落在他們的臉上、肩上、身上。

  已經有蟬開始用力地叫。

  草叢裡丟了幾隻甜瓜皮,盡管瓜瓤已經被吃光了,但瓜皮還是可以躺在草叢中,一面為螞蟻提供養分,一面為這一小片天地提供清新甜美的氣息。

  她好像也是在夏日裡,與呂布和張遼高順一起吃過甜瓜……是在什麼時候?

  醇酒在漆器中輕輕地晃了一下,蕩出了幾滴清澈的酒液。

  她忽然意識到,陳宮的計謀直白極了。

  呂布又騎上了他的赤兔馬,沖她喊了一聲,便轉過頭去,一夾馬腹,策馬在平原上跑了起來。

  跟在他身後的高順回頭看了她一眼,但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後,便調轉了馬頭,也追隨他的將軍去了。

  那幾道身影漸行漸遠,很快與長長的隊伍融為一體,彷彿匯入河流的雨水,尋到了它自己的方向一般,一路向前,不分彼此。

  「我們走吧。」她靜了一會兒,對張遼說道,「我還得寫一封信給張孟卓。」

  張遼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這便回劇城。」

  ……聲音也很平靜,她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將軍給你扔這裡了,抵了三千頭騾子,」她說,「文遠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傷心!」

  這句話似乎給張遼說得有點發愣。

  但他最後騎上了自己那匹馬,在夏日酷烈的陽光下沖她笑了笑。

  「這裡雖不似並州,」他說道,「但土地廣袤平坦,我覺得親切極了。」

  「……也只是這附近而已,若是走遠些,就會見到大片荊棘叢生的荒原。」她說道,「青州已經快要空了。」

  「那懸魚該行事果決些。」

  「嗯?」

  張遼候著她也上了馬,才調轉馬頭,向著劇城的方向行去。

  「天已過午,盛夏亦不過須臾。」他的聲音有些不真切地傳了過來,「在我們並州,過了這場夏天,便需籌備如何熬過嚴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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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袤:音同茂,土地南北的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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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呂布的奇幻冒險 第一章 為了爸爸!

  距離青州之戰結束已經快兩個月了,儘管還不足以完全消弭掉這場戰爭留下的痕跡——比如說厭次城的糧倉依然有火燒過的痕跡,又或者千乘附近的農人在城外偶爾會看見插進土裡的竹管。

  有人會去冀州軍的營地附近翻一翻,找一找,在堆起來的土山下也許能翻找到幾尺布,一柄刀,那算是極幸運的人,要知道一柄環首刀根據品相不同,能賣出三百錢到五百錢左右,農人大多十分簡樸,這幾百錢就夠家裡全年的零花了。

  平原人就沒那麼多東西可撿,他們的新城主躊躇滿志地出發,又垂頭喪氣地回來,那些冀州老兵也一樣的兩手空空,士氣低落。

  好在平原人窮慣了,關於靠戰爭或是劫掠發一筆財這種事,更多的只在腦子裡想一想,有錢賺很好,沒錢賺日子也這麼過……

  但鮮卑人不同。

  在南匈奴人因為與袁譚意見不合而撤走後,一支鮮卑騎兵代替了他們的位置,來到了平原郡國。

  這支鮮卑騎兵比匈奴人少,只有千餘人,但他們剛從圍攻公孫瓚的戰場上撤下來,因此裝備更為精良,訓練也更為有素,「價格」自然也更為昂貴。

  以平原的蕭條而言,袁譚供給他們糧草已屬不易,沒有戰爭的前提下,想獲得豐厚的犒賞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能將目光放在劫掠上。

  但劫掠這個蕭條的平原郡有什麼意義呢?

  當這些鮮卑人在高唐附近游走,一面巡邏,一面粗暴地享用當地百姓的血肉時,他們無意間發現了一個難得的目標。

  那是一隊兵馬,打了「呂」字旗,遙遙地走在濟水旁,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頭尾。

  按常理來說,打劫一支軍隊不是什麼好選擇。

  但鮮卑人發誓,那支兵馬所護送的輜重車隊實在是太可觀了。

  不要說一輛接一輛的馬車,不要說那些馬車上所馱的糧米,就說他們趕在車隊兩邊的豬羊,就說那數也數不完的騾子!

  換了任何人來見一見,都會貪心頓起。

  因此那隊兵馬到底屬於誰,為何會出現在濟水旁,他們要往哪裡去,這些問題全然不重要了。

  當鮮卑人將這個消息層層報給他們的首領扶餘,而扶餘又騎在馬上,隔了濟水遠遠地望了很久之後,他只下達了一個命令。

  「差人去平原城,」他說,「報給大公子。」

  鮮卑人一路奔馳進平原城時,袁譚正病懨懨地靠在憑几上犯愁。

  他是沒有什麼大病的,就只是煩心事太多,因此借了苦夏的由頭,半真半假地在這裡養病。

  身下鋪了婢女們精心編織的竹席,角落裡的香爐換成了冰盤,小山一樣的碎冰將陽光過濾成細碎而綺麗的霞光,一滴冰露留下,那道霞光便閃一閃,正落到擺在案几中央的那串紫葡萄上。

  若只看消暑,這間屋子已經布置得十分清涼舒適,甚至堪稱奢華,但仍然無法讓袁譚感到一絲一毫的舒心。

  他的眼珠動了動,落在了葡萄旁的那封手簡上。

  「此戰不成,白白損兵折將,」他這樣問過郭圖,「我當如何與父親交代?」

  郭圖聽了這話並不慌張,而是微笑著從袖中取出了這份手簡,遞了過去,「此等小事,公子何憂?」

  袁譚的目光短暫地放在了那封信上,又將目光移回了郭圖的臉上。

  「劉備勸我罷兵?」他狐疑道,「這信與我有什麼用?」

  他若是當真打到北海城下,拿了這封信和劉備談談條件也就罷了,現在都已經被人家打了回來,這封半是勸告半是威脅的手簡就顯得格外刺眼了。

  「自然有用,」郭圖徐徐善誘道,「公子想一想,有了劉備的親筆手簡,公子便可以將半途而歸的理由推脫到劉備身上。」

  「……如何推脫?」

  「就說劉備久有吞併青州之意,並派遣大將陸廉,兵臨北海……」郭圖詭秘地笑了一笑,「公子領兵東進,不過是為了嚇阻劉備,而今劉備果然功敗垂成,不得不悻悻而歸!」

  ……袁譚驚呆了。

  「咱們現下佔住青州大半,大軍威勢又逼退了陸廉,如何不算一樁功勞?」郭圖笑道,「公子細想,而今兗州有曹操,淮南有袁術,誰不想讓咱們死死地同劉備打上一場,方好漁翁得利?公子何苦為他人謀!」

  話是不錯的,但郭圖現在的觀點同當初的觀點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除了強烈勸說他在給父親的戰報中陰陽怪氣沮授這一點沒變之外。

  袁譚就算再怎麼魯鈍,也漸漸意識到郭圖的意圖了。

  勝了自然好,敗了也無所謂,把敗仗寫成勝仗,這才是最要緊的事,其次要是能順路黑沮授一把,那可就更好了呀!

  府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將袁譚從回憶中驚醒回來。

  冰盤裡那座晶瑩剔透的小山已經消融了一半,流水潺潺,匯進冰山下面的金盤中。

  袁譚懊惱地籲了一口氣。

  這樣清涼愜意的環境,反而更令他感到燥熱與煩悶。

  因為他此時不是在酷烈的陽光下圍攻劇城,也不是騎在流著汗的戰馬上巡視北海。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手簡,喃喃自語道:

  「我就只能這般為鬼為蜮,欺瞞父親,欺瞞天下人不成?」

  「大公子!」

  有親隨跑了進來,「扶餘有信使至!」

  袁譚抬起頭,冷冷地望向了院中的鮮卑人。

  「旗幟上書何名?」

  「那隊兵馬打的是『呂』字旗!頭領不放心,又派細作偽裝成平民,悄悄接近打聽,果然是呂布的兵馬!」

  「什麼呂布的兵馬!」

  袁譚一瞬間將案几掀翻了,他自己也跳了起來!

  這個青年將軍再沒了病懨懨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間的陰雲與暴戾。

  「燒我厭次城的打了『呂』字旗,替陸廉運糧的打了『呂』字旗,現下濟水旁的輜重車隊又打了『呂』字旗?!以後是不是什麼流寇山賊都能打著『呂』字旗在平原暢行無阻了?!莫不是,莫不是天下人皆以為……我怕那呂布賊子不成?!」

  「大公子,聽說這次確實是呂——」

  「什麼呂布!」袁譚怒喝道,「就算呂布當真在其中,難道我便怕他不成?傳我將令給扶餘,我這便點起五千冀州軍,再以鮮卑騎兵為前軍,兵渡濟水,追擊敵軍!」

  「……是!」

  天氣很熱,頂著太陽穿行在平原上長途行軍就很是辛苦。

  尤其是他們已經離開了北海的範圍,來到了平原郡國邊緣,因此訓練有素的並州斥候們總是會謹慎地散步在隊伍兩側,四處探查。

  好在他們是沿著濟水逆流而上,天氣盡管炎熱,但這條路線水草豐茂,對他們帶來的騾馬豬羊都十分友好,而且夏季天長,他們可以在黎明十分拔寨啟程,在陽光最足時停在林中休息一下,等到太陽西斜時再安營紮寨,飲馬河畔。

  只要平平安安地走過平原,再走個十數日便將進入東郡。

  呂布是一點都不擔心臧洪的,他十分堅信小陸會替他說項,令臧洪不得不接待他。

  他帶了一大筆銀錢,到東郡時盡可以大肆購買一批糧食,吃飽喝足之後,出了延津,過了黃河,便是官渡。

  從那裡再到雒陽,那路程就極近了。

  坐在樹下稍事休息的呂布想得很好,眉目間也將要露出一絲輕鬆,準備稍微打個盹兒時,遠遠地忽然有騎兵跑了回來,待呂布仔細打量一眼時,忽然發現是郝萌帳下的曹性。

  「仲復如何這般神色?」

  「將軍!敵襲——!有支鮮卑騎兵,正欲往此處而來!」

  呂布的瞳孔一瞬間縮緊,而後又放鬆下來。

  「好大的膽子啊,」他騎上赤兔馬,拎過馬槊,想了一想,又笑了一聲,「這些胡狗莫不是將我當做那般泰山寇,以為我也不諳騎術?」

  高順策馬匆匆趕來,「將軍欲如何?」

  「我自領騎兵上前,你等將車隊圍起,」呂布停了一停,有意無意地忽略掉魏續的目光,「伯遜,你將陷陣營備好,到時看我動向!」

  高順肅然行了一禮,「是!」

  各將依次領命,這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也迅速被集結起來。與尋常輜重車隊不同,這支車隊幾乎沒有全由民夫推拉的板車,幾乎清一色的騾車。平時趕路速度雖要遷就步卒,但遇敵時車夫很快便將這些馬車依令趕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圓形的防禦工事。

  「弓箭手在前!」

  「弓箭手在前!」

  「藤牌兵其後!」

  「藤牌兵其後!」

  「矛手在內!」

  「矛手在內!」

  高順騎馬匆匆而過,仔細看了一眼陣型之後,將目光落在他的「陷陣營」上。

  大地由遠及近地開始了震顫。

  而這支攔在車隊與鮮卑騎兵之間的「陷陣營」士兵如同磐石,一動不動,連目光也不露分毫驚慌。

  他們與車隊工事內的士兵不同,長牌手在前,矛手在側。

  他們已經做好準備,要經受來自鮮卑騎兵的衝擊。

  震顫越來越近,煙塵也越來越近。

  那寬而淺的濟河水在陽光下,也沸騰起來!

  鮮卑騎兵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之上!

  這一仗並不是完全按照袁譚的命令執行的。

  袁譚雖令鮮卑騎兵為前軍,但要求他們等待中軍一同攻擊。

  但扶餘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試一試,這支運送了這樣多物資的兵馬,到底有什麼樣的實力?

  胡人劫掠中原,自然有一套辦法,他也準備離上數百步遠,便先拋射一輪,看一看這些漢人如何應對。

  若他們驚慌失措,坐以待斃,那這支輜重車隊當中最好的部分——就是他們鮮卑人的了!

  當然,這支車隊裡有騎兵在,他們很可能也討不到好處——但他們鮮卑人也精於騎射,討不到好處,難道還不能逃走嗎?這裡是平原境內,他們身後便是袁譚的大軍!

  扶餘的想法儘管有些貪婪,也有些簡單,但並不算魯莽,他也是個馬上吃喝拉撒,馬上放牧征戰長大的胡兒,他也有英雄一般的先輩傳說追尋嚮往——他如何做不得第二個檀石槐?!

  那支車隊的騎兵始終沒有迎上來,這令他內心的輕視多了一分,又多了一分,這些中原的騎兵根本不懂得「騎兵」是怎樣的一支兵種,是他太高看他們了!

  但當他踏過濟水,距離那支車隊越來越近,手中的弓弦也慢慢繃緊時,一望無際的平原兩側,彷彿兩股龍卷風一般的煙塵,正迅速向他而來!

  「什麼人?!」扶餘驚駭道,「那是什麼人!」

  「是騎兵——!是他們的騎兵!」

  ……到了這步田地,他豈會看不出來?!

  是護送這支輜重車隊的騎兵,並未與他們正面交鋒,而是分作兩翼,包抄而來!

  一支利箭破開空氣,碾過了隆隆的馬蹄聲,穿過了扶餘身側一名騎兵的脖頸!

  彷彿信號一般,箭雨忽然便傾瀉而下!鮮卑人兩翼的騎兵竟然與他們一般擅射,而包圍圈也在逐漸收攏起來!

  有人立刻慌了,想要逃走,然而一旦接近那些漢人騎兵時,立刻便會被馬槊戳翻下馬,再踐踏而過。這樣滾落馬下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騎兵也就只能繼續向前奔馳。

  扶餘察覺到自己因為貪婪而犯了一個大錯時,他仍然不死心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想知道自己如果立刻勒馬轉身,原路逃走,還有沒有機會。

  ……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金冠金甲騎著紅馬的武將正在快速地向著他衝過來,有鮮卑騎兵彎弓搭箭,但那武將反應極其敏捷,幾箭都被他避掉不說,還會一邊策馬向前,一邊彎弓瞄準,接連射下好幾人。

  扶餘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不祥的想法。

  ……他只有跑得更快些,再快些。

  於是這個絕望的鮮卑頭領不得不將目光放在了前方。

  等待這些鮮卑騎兵的終點是一群擺好防禦陣型的重甲步兵,數丈長的矛尖密密麻麻,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金鉦昂揚,戰鼓震天。

  高順最後看了一眼傳令兵,令旗揮動。

  「陷陣營」的士兵們彎下腰,大喝了一聲:

  「殺!!!」

  消息傳來時,正在向濟北進軍的袁譚愣住了。

  「你說什麼?」他睜大眼睛望向那個跑來報信的斥候——那是他自己麾下的冀州騎兵,人數雖然不多,但聽話——「你說什麼?」

  「大,大公子,呂布大破鮮卑騎兵,斬首三百,俘虜——」

  「滾下去!」

  「是!」

  袁譚臉色鐵青地注視著他的冀州軍團,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匈奴人,這些鮮卑人,這些胡狗……這些胡狗!他們就沒有一隻聽話的!他們死不足惜,但失了這一支騎兵,他想要大破「呂布」卻是大大的不易了!

  此時在內心翻來覆去地大罵鮮卑人的袁譚卻沒有想過,這些鮮卑人不過是與他犯了同樣的「聰明人」的毛病而已。

  「聰明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總覺得別人不如自己,因而若是一個高位者有一群「聰明」的下屬,他的政令經過每一個人時,都會被那個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略作改動。於是小到一家一戶,大到一個帝國,再高明的計謀,再完美的政令,執行起來也總會變得亂七八糟,出現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正在博陵處理一些郡中雜務的郭圖就是如此想的。

  「大公子出兵濟水?」他狐疑地問道,「所為何事?」

  那名使者上前一步,「聽身邊的親隨說,是為了……」

  「為了何事!」

  「為了大破呂布,給袁公看一看!」

  郭圖一瞬間便將手中沒寫完的竹簡掀在地上了!

  「愚笨如豬!愚笨如豬!」他破口大罵道,「怪不得沮授看不上他——」

  話到了嘴邊,後半句又被他自己咽下去了。

  郭圖自然也是看不上袁譚的,但他又有什麼辦法!誰讓他挑了袁譚來跟沮授和審配打擂台!況且袁譚平日裡也不這樣啊!

  開戰總得有個理由,搶輜重也得先摸清虛實。

  天底下再沒有「我想讓我爸爸看一看我很厲害,所以我來打你了!」這種開戰理由,說出去真是讓天下人笑死!

  但袁譚打呂布就是為了這個理由!先是厭次被破,然後是運送北海糧草,現下再出現一次,便真正成了袁譚一個不打不行的心病!

  「先生?」

  郭圖從剛剛氣得發暈的那一陣頭昏腦漲中逐漸清醒過來。

  「備馬,選一百親隨,我得親見大公子一趟。」

  「博陵至高唐數百里,先生旅途勞苦,不如手書……」

  「手什麼書!」郭圖罵道,「我便手書,他也得看得進去!」

  那親隨跟在他身邊久了,膽子也大了些,斟酌著小聲道,「不如令大公子吃一虧,也……」

  「你當呂布是陸廉麼?」郭圖反問道,「陸廉明白其中利害,看袁公情面,也不敢傷了大公子。」

  親隨後面的話就沒敢問出來。

  那麼呂布呢?

  一個能將袁公氣得連臉面名聲都不要了,派刺客去追殺的呂布,他想如何,他會如何,都是完全不能預知的!

  人怎麼能明白狗心裡想什麼呢?!

  這些破口大罵並沒有被郭圖訴之於口,這位中年文士最後只是用力跺了跺腳。

  「愣著幹什麼!下去準備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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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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